第71章 乌香此物

    赵仵作是第一个凑过来的。

    才一探头, 就看到边缘有些扭曲,但中间凭空变大了一截的豁口。

    没错。

    从一根比头发丝还细小的痕迹,变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豁口。

    就跟院子里挂起来的那件衣服上千疮百孔的伤痕, 一样显眼又醒目!

    “这、这是什么?”赵仵作感觉脑袋跟尸体一样,凉凉的,好像有点转不太动。

    围过来的差役,也都探头探脑的看着。

    然后看着这个冰碗咋舌道:“这是个好东西啊。”

    “竟然能把小痕迹看得这么清晰。”

    狄昭昭捧着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冰面上利落的断口,抬头眼眸亮晶晶的对狄松实说:“祖父你看,这个痕迹,不是被勾破的、或者在哪里磨了一下, 切口很干净圆润。”

    狄松实目光落在略带弧度的清亮冰块上, 仔细看了每一处断口,片刻后,才道:“此为锋利之物的切口。”

    狄昭昭又看向游寺丞。

    游寺丞犹豫了一会儿, 点头:“确实不一样。”

    狄昭昭满意的点点头。

    又抱着冰碗, 钻过差役们围成的圈, 一溜烟小跑到外头那些破衣服跟前。

    他一个个看,仔细对比。

    正看着, 有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道含笑的熟悉声音, “听闻咱们狄小神探又制出一种器物, 可做放大之用?”

    正是致力于堆人力物力、借用一切可借用工具和力量破案的王寺丞。

    眼瞧着又要到考绩小年。

    升迁之路被半途截胡, 王寺丞无奈换方向,准备往刑部使劲儿, 正是需要好政绩的关键时刻, 一听闻又有新工具, 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要知道新技术、新法子、新工具,在最初使用的时候,效果绝对是惊人的。

    瞧瞧那《砍人分析》就明白了,新东西入场的时候,就跟砍瓜切菜一样轻松,等血洗一遍,所有人有了防备,学会了隐藏和应对,效果慢慢就趋于平稳了。

    王寺丞前来,就是为了学第一手技术,吃第一口甜瓜,抓最猝不及防的犯人!

    狄昭昭转头看到王寺丞,犹如看到冰糖葫芦一样亲切,瞬间笑弯了眼。

    王寺丞还欠他十多根糖葫芦呢!

    他骄傲的说:“不是我制的,是我爹爹哦。”

    王寺丞对小孩此番吹捧爹爹习以为常,脸上堆着笑,笑眯眯地看狄昭昭手里的冰碗,搭话道:“昭哥儿这是在用此物看布料划痕?”

    狄昭昭点点头。

    见后面还有许多差役在看,他干脆提高点声音讲起来,也顺便给自己梳理思路。

    “你看啊,”狄昭昭小手指着一处勾破的痕迹说,“这个口子就很不规则,里面的纺线有被拉长、撕扯的痕迹,边缘也很毛糙。”

    狄昭昭小手又指了几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也都是被勾破的。”

    若用肉眼看,都是小拇指长的浅划痕,除了被明显勾出丝的两道,其它还真难分辨出。

    “言之有理,这种被勾破的,确实会有被拉长的痕迹。”王寺丞点头,又指着另外几道划痕,“这几个不是吗?我看着都差不多。”

    狄昭昭把冰碗移上去:“你看!”

    这一看,王寺丞精神一下振作了。

    真的不一样!

    他都能看出来,肯定道:“这绝对不是勾破的。这里的纺线裂口边缘,甚是粗糙,和刚刚不一样。”

    狄昭昭又照了几个:“这几个都是磨破的,边缘有些松散,还有些起毛。”

    牛捕头抱着胳膊在后头看,他身边也围拢着一群差役。

    远远看去,好似一副很淡定、很威武的模样。

    但其实……

    左看。

    右看。

    上看。

    和周围兄弟一起难以置信的看。

    “牛捕头,咱用了冰片放大才看出来的东西,小郎君就一眼看出有问题了?”

    牛捕头瞅了他一眼,前阵子才进的新人。

    这会因为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眼睛都有些看得发红了。还因为睁眼瞪视太久,眼眶里有些酸涩泛出的水光,看着怪可怜的。

    牛捕头拍拍他的肩:“没事的,习惯就好。”

    虽然他习惯了这么久,也没想到这么点划痕也能看出端倪。

    “牛哥,你说,我是不是眼睛不太行?”新人差役有点沮丧的问。

    在有紧迫案子的时候,牛捕头会沉稳的安抚手下差役的心情,但这种时候,就显得没那么有必要了。

    他语气沧桑地说实话:“要是跟小郎君比的话,你眼睛可能确实不太行。”

    新人差役一下懵住了。

    他有点震撼的看牛捕头,带着点对大理寺的敬仰和淡淡的悲伤:“牛捕头,你不用那个冰片,也能看出不同来?”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笑声。

    “那你不如试试看哪天踩我鞋一脚,猜我能不能分辨出是你踩的?”牛捕头审讯经验也是十足的,这种缓和人心情的玩笑,也是随口就来。

    新人差役果然一下愣住,然后又傻笑:“我可不敢。”

    再看向狄昭昭,忽然就明白,大理寺里的官吏,怎么都这么听一个小娃娃的话,明明一个失足坠楼的案子,愣是拖着不定案,还投入人力物力去查。

    牛捕头等人还在低声议论,每当狄昭昭指出一个划痕是怎么划的,就有差役认领,激动得说没错没错,自己当时就是如何如何操作的。

    直到狄昭昭忽然指着一处划破的细小痕迹,转头问:“这一条小口子是谁划的?”

    新人差役有点不好意思的上前认领:“我划的,我没使好劲儿,给划破了。”

    这不是一条浅浅的短痕,而是一刀贯穿伤。

    看着有点像是用刀功夫不精。

    但狄昭昭却问:“你用什么划的?”

    “就、就用我的佩刀。”新人差役有点紧张,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狄昭昭却不放过,执着追问:“你的佩刀和大理寺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都是一样的。”新人差役声音都小了一截,还把佩刀小心抽出来,双手举着给大伙看,“就是从库房中领的。”

    牛捕头拍拍他的肩,又问狄昭昭:“小郎君可有独特发现?”

    狄昭昭指着划痕说:“他划的这条口子,断裂处纺线边缘齐整,平滑,一点毛边都没有起,和死者身上的那道很像。”

    “同样都是佩刀,”牛捕头抽出自己的佩刀,问,“旁边几道用刀划的,和这一道不一样吗?”

    狄昭昭摇头:“不一样,边缘切口细节不太一样,边缘没有那么整齐,细微处偶尔还会出现一点点毛糙的痕迹。”

    人群中的方小石,左右看看两把刀,忽然一拍脑袋道:“要说特别之处,那肯定是他回去专门磨刀了!前几天聊天的时候,我和他才聊过这个事。”

    新人嘛,领了新的服装和佩刀,肯定都是百般爱护的,等那股新鲜劲儿过了,用得久了,原本再宝贝的东西,也就变成草了。

    狄昭昭乌黑的眼眸,嗖得一下就亮了,惊喜道:“磨过的新刀!”

    牛捕头忽然就望了方小石一眼。

    他感觉,他这个徒弟,好像也是有点风水在身上的。

    再三用冰碗确定了两道划痕的相似。

    众人总算感觉有点头绪了,精神都振奋起来。

    等回了衙署公房内,把卷宗再看一遍。

    狄昭昭回忆起那日屋内浅淡的足迹,脑海里忽然就浮现虚影手持凶器的画面。

    一连串退后的足迹、并没有跟上胁迫、最近的那几对零散足迹……

    “应该有小臂长,很锋利的新刃。”

    狄昭昭提出他的猜测。

    “磨过的旧刃也锋利。”游寺丞提出一种想法。

    狄昭昭说:“如果是旧刃,即使磨刀,也只能磨锋利,那些使用过程中碰撞留下的细小缺口,会让平滑切口中掺杂有细小拉扯、毛边的痕迹。”

    仔细对比过几十条划痕后,狄昭昭的经验,已经不止于儿时那些损伤的衣服了。

    “从现场痕迹看,还真很有可能。”游寺丞皱眉思索着,他比划了一个小臂长的武器,“凶手要是拿着把锋利的武器,奋力挥舞,奚诚一个没习武的文弱书生,为了躲避,害怕的后退。”

    卷宗描述的现场情况就在面前桌上摆着,刚刚才看过,记得清楚。

    这下,在场几人全都听明白了。

    狄松实眸光犀利:“凶手持刀而入,此前却没有发出动静,应该是死者自己开的门,一则刀能藏在身上,二来两人定然认识,是熟人。”

    甚至熟悉到凶手拔刀,死者都意外得没来得及发出声呼救,也许是不信此人会如此对他。

    狄昭昭摩挲小下巴,像个小大人一样分析:“那这样说的话,除了去查新买的刀,还能再去查查那些没法证明自己当日不在客栈三楼的友人。”

    原本就散在外继续排查的差役,立马从大海捞针,变成精准捞鱼,有了具体的询问对象,同时搜索客栈中有无可疑的武器。

    而新出发的一队差役,则是去各大铁匠铺,武器铺,打听这把新售的兵刃。

    路上,见识过那个冰碗的差役,就跟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秘密一样,忍不住和旁人聊起来。

    “你看到那个冰碗没?”

    “当然看见了,要我说这个和天虹琉璃灯,简直天生一对!”

    “你们说,有了这个,指印的细节、还有好多天虹灯照出来的小痕迹,咱们原本看不太仔细的,是不是都可以用这个?”

    “那肯定。”

    “小郎君那双眼睛,你们说怎么长的?”

    ***

    有线索很让人振奋。

    但其中疑点也不能轻忽——若按照狄昭昭的推测来,那么乌香就成了案子中的疑点了。

    狄昭昭决定去找师父。

    萧府。

    “师父——”

    就跟风铃一样的清朗声音,又亮又脆,打破了萧府的宁静。

    紧接着,一个喜庆的圆滚滚小团子,哒哒哒地飞快划过一道红色的虚影。

    狄昭昭的足音,十分好辨认,萧徽才放下书,就接住了一个扑进怀里的小昭昭。

    “昭哥儿近日愈发沉了。”萧徽把小孩掂量几下,跟掂量秤砣似的。

    狄昭昭瞬间小脸鼓起,像是一只小河豚,眼神控诉:“师父!”

    小孩据理力争:“我这是穿多了。”又有点没那么自信的补充,“我还长高了。”

    萧徽上下打量小昭昭,又把他放回地上:“来,师父看看,昭哥儿长高多少?”

    狄昭昭努力挺直腰杆,把自己当做小鹿一样往上拉脖子,还悄悄垫了垫后脚跟。

    见师父带笑的嘴角,狄昭昭又心虚地把后脚跟,放下去一点点。

    连忙昂着小脑袋问:“我是不是长高了不少?”

    自然是长高了的。

    小孩即使不到蹿个的年纪,也会缓慢长高。

    但这点高度,可配不上变沉的重量。

    萧徽忍着笑,摸摸他的小脑袋:“长高了。”

    狄昭昭一下高兴了,他脆声:“我就说吧!”

    萧徽想起今年被父母下的通缉令,看了看眼前唇红齿白的小孩,无师自通了咸鱼款挡箭牌,饶有兴致地问:“今年过年,陪师父回一趟萧府,可好?”

    “好呀、好呀!”狄昭昭点头,他本来就要来给师父拜年的。

    狄昭昭昂着头问:“师父,你家是不是很讲规矩啊,我那天要不要打扮得乖巧一点?”

    他记得好像听人念叨过。

    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萧氏一族世代清流,家风儒雅,以文雅和学识著称,怎么就教养出了萧放之这样的混账。

    小孩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好像是在姜师伯祖家听到的?

    萧徽挥手:“不用,就按你喜欢的来穿,大过年的,就该穿鲜亮点,穿那么素净做什么?”

    又不是家里死人了!

    狄昭昭小嘴“窝”起,又有点后怕的小声问:“那咱们会不会被打出来啊?”

    上次他和师父去姜府被打出来,他还记得好清楚。

    萧徽:“……”

    这还真说不准。

    他低头狄昭昭,也不拘面子地说:“那就要看你的了。”

    狄昭昭眼睛瞪圆,不可思议:“看我吗?”

    可是他是第一次去师父家欸!

    小昭昭发现师父没开玩笑,有点忧愁的小小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突然变得重重的。

    “好了,小小年纪叹什么气?”萧徽捏了捏小孩可爱的发包,“大不了咱一起被打出来,不是还有师父在吗?”

    “好吧~”狄昭昭无奈道。

    坐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狄昭昭问:“师父,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吸食乌香?”

    萧徽显然早有耳闻:“你是为了客栈书生坠楼案?”

    “嗯嗯!”狄昭昭肯定点头。

    萧徽却放下茶杯,摇头道:“若是生前,办法倒是有。吸食乌香过多的人,面相就能看出来,我当年还培养出一批郎中,专门熟悉了吸食乌香者的脉象,把脉也能把出来。”

    “那死后没办法吗?”狄昭昭连忙问。

    萧徽摇头:“如果面相上看不出,死后脉象也消失,基本就没办法了。”

    而且他当年,也不会去追究死人有没有吸食乌香。

    人都死了,再追究这些,还要再怎么处罚?

    狄昭昭不死心地问:“那乌香有没有办法和别的东西产生反应呢?”

    萧徽顿住,诧异地看向狄昭昭:“此话何解?”

    狄昭昭比划:“师父你见过烧琉璃没有?原本琉璃是浑浊没有丰富颜色的,但是在烧制的时候,往里面加铁、铜、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琉璃上就会出现特别鲜艳漂亮的绿色、蓝色、紫色……”

    因为千里眼的缘故,在此前,狄昭昭也是被请去工部看过好几次烧琉璃的,每次都和爹爹一起。

    萧徽倒是不知其中关窍:“难道不是往里头加了颜料,矿石?”

    狄昭昭小脑袋跟拨浪鼓一样摇:“不是颜料!”

    狄昭昭努力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那师父有没有见过铁锅煮的绿豆汤?”

    萧徽:?

    狄昭昭见师父不知道,像是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小脸兴奋:“用铁锅煮的绿豆汤,是红色儿的!”

    萧徽从小生在富饶之家,哪里会有人把红色的绿豆汤端到他面前?

    他见狄昭昭信誓旦旦,命人去找府里的厨子。

    又低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昭昭忽然小脸一红,嗫嚅道:“我就是知道嘛。”

    他才不要告诉师父,他偷偷摸去小厨房偷吃的时候看到的,小厨房因为腾不出器皿,又要煮点清凉的绿豆汤给闷在灶上的金大厨和杂役去暑气,就在大灶上拿铁锅煮了。

    师父才说他变沉了!哼。

    萧徽这种博览群书,广知四海的人,也是会有知识盲区的,而这个知识盲区,却是每一位大厨都知道的简单道理。

    “用铁锅煮确实会发红,但老爷放心,这种红色无毒,也能喝,只是略微影响滋味。”萧府的厨子道。

    萧徽确认:“烹煮过程与正常绿豆汤一样?”

    “回老爷的话,一模一样。”厨子肯定道。

    萧徽不解地问:“那为何会有红色?”

    这下把厨子也问懵了,只干巴巴的说:“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厨子也不清楚缘由如何。

    等萧府的厨子退下了。

    狄昭昭有点小臭屁地骄傲说:“爹爹说这个叫反应,就是一些东西,碰到另一些东西,然后就会有新的东西冒出来。”

    他说完,又小脸期待的问:“那有没有东西,可以和乌香,或者制作乌香的罂粟有这种反应?”

    萧徽拧眉思考。

    接受了用铁锅煮绿豆汤会变颜色这种事之后,就很容易联想到一些新东西了。

    比如毒药,就有一种下毒方式,需要先后服下两种药,只吃一种无碍,但两种一起吃,就变成了剧毒。

    这种毒药,常用于两人一同用膳,便于下毒之人洗脱嫌疑。

    萧徽生于大家,这种毒药自然也是有耳闻的,甚至还知道去哪里能弄到。

    这一想,就彻底停不住了,以银针试毒,银簪变黑,是否也是这种情况?

    狄先裕将此总结为“反应”?

    萧徽陷入沉思,半晌,才道:“若真能找到一物如银针试毒般,能试出乌香,或者有一药方,能查出人是否吸食了乌香……”

    萧徽的胸腔中,有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乌香此物,成瘾性太强,初染上时又很隐蔽,故而要治理极难。

    他当年是烧毁了滨州乌香的根,抓了一批人,但也没能完全根除。

    只要吸食乌香成瘾的人还在,就难以断绝,甚至会源源不断的拉更多人下水。

    祸国殃民之蛆虫也!

    萧徽低头看狄昭昭:“昭哥儿这番想法,可还有细致些的?师父当年抓了些制作乌香的人,还有些捣鼓不同乌香的异人,养过一批郎中,还联系过一些道长,指不定真能制出来。”

    “还有的!”狄昭昭兴奋地手舞足蹈,“除了颜色不一样,还有的是会忽然冒出些絮絮沉淀下来,师父你可以去工部烧琉璃的匠人那里看,可好玩了!”

    此前冬至。

    弄出了马蹄铁的,对马蹄铁改进了的,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封赏。

    各家做琉璃的,怎么会不馋这个功劳?虽然大头被狄先裕拿去了,但是小头也足够吸引人了。

    做琉璃挣再多的钱,哪有权利地位来得实在?

    在中原这片土地,几千年朝代更替的历史里,商永远斗不过政权,若无背景,政令稍变,再多的钱财也能迅速被耗空。

    各家都按照狄先裕给的“可以试试往里面加点东西”的建议,哐哐实验。

    各种化学反应轮番上演,把狄昭昭看得真是过足了瘾,直呼新奇。

    狄昭昭兴奋的比划,叭叭叭说了半天,把萧徽都说得一愣一愣的。

    差点感觉自己像是在筹备炼制某种仙丹了。

    狄昭昭一通说完,最后兴奋的小脸忽然一皱,可惜道:“要是现在有的话就好了。”

    “你想给那个死去的书生验一验?”

    狄昭昭点头:“是啊。”

    人毕竟已经死了,也许有的时候,清白与否,甚至比凶手到底是谁都更重要。

    尤其影响死者家人后续一辈子的生活,在走出阴影后,是生活在同族人的怜惜与帮扶中,还是生活在如箭伤人般的流言蜚语中。

    此生将截然不同。

    狄昭昭小声道:“我查了律令,本朝官员是不可以吸食乌香的,一旦发现吸食成瘾,革除官职与功名。”

    萧徽哪里会听不懂小孩背后所思所想,脑海里却浮现出初见小昭昭时,听稚嫩孩童眼眸晶亮的说着宏伟目标。

    少年终不改志,纯正赤子如初。

    “即使没有此物,真相也终究会水落石出的。”萧徽安抚的摸摸小孩脑袋,眼前好似已经浮现昭哥儿长大后身着官服的凛然模样。

    他忍不住意动的问:“静思学堂的毕堂考,昭哥儿觉得如何?”

    狄昭昭吃惊:“师父你不是说只是去考考,看看水平的吗?”

    怎么也和随侍一样关心起他的成绩来了!

    难道那日考舍中,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全都是口是心非的大人?

    萧徽被看着,咳咳两声,佯装镇定的站起来:“当然是看看水平,我就是那么一问,你师父我是那种纠结名次的人吗?”

    狄昭昭不信,小眼神怀疑。

    “更衣更衣!”萧徽避开小孩的眼神,让随侍去拿衣服,然后理直气壮道:“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乌香泛滥会动摇国之根本,为师决定进宫与皇上禀报此法。”

    他还难得装成正经模样,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狄昭昭鼓鼓脸颊:“哼!”

    “你哼什么?”

    “师父你心虚!”

    “笑话,为师会心虚?”

    “你不心虚的话,怎么会这么正经?”

    萧徽:“……”

    萧徽理了理衣袍,义正言辞:“说国之大事,自然要正经。”

    说完,他就还真让人备了车轿,换好官服,进宫去了。

    狄昭昭嘀咕:“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了,没那么好忽悠的!”

    等等,师父不是被禁足吗?

    偷偷出门不说,怎么还自投罗网地往皇宫里跑!

    第72章 全对上了!!

    皇宫。

    忽然一下得了这么个法子, 萧徽当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而在禁足期间,突然见到萧徽的景泰帝:“……”

    他好不容易,让人算出了个时间, 禁足时间不长不短,又能赶在除夕之前解禁。

    结果这混账家伙,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地往外跑。

    还往他眼皮子底下跑!

    这下,他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景泰帝几乎都能想到,今日萧徽进宫的消息一传出去,明日他桌案上,就要多一摞御史台参人的奏折。

    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脸又黑又臭:“萧大人可还记得, 自己仍在禁足中?”

    萧徽哪里会在乎这些?

    他脑子里全都是跟银针一样的东西, 或者一剂药方煮出来一锅放在城门口,那些隐匿于人群中的国之蛆虫,便只能如搁浅的鱼, 赤条条地摊在泥地上, 曝晒在烈阳下。

    他心情颇好, 满脸神秘地说:“皇上若听了我这个消息,怕是就不这么想了。”

    景泰帝:?

    萧徽:“这绝对是不逊于千里眼的大宝贝。”

    景泰帝惊讶:“什么?”

    萧徽心满意足。

    嘿嘿。

    他就说吧!

    他的不讲理, 还能被人逮住细处深究。

    他小徒弟的不讲理,那是真的不讲理!

    萧徽得意地把狄昭昭说的那一套, 都拿出来给景泰帝听。

    相比狄昭昭单纯直白, 小脸期待地眼巴巴问“有没有啊”这种话。

    经验丰富的萧徽, 已经十分灵活地开始给景泰帝描绘美好的未来了——俗称画大饼。

    他口才好,还文采斐然, 即使许多人都因他的行事作风骂他混账, 但不能否认, 这厮当年也是状元郎。

    景泰帝听得头皮都微微发麻,胸膛中仿佛有激流在回荡。

    关注过狄昭昭的景泰帝,和许多长辈都想的差不多。

    期待着小孩日后长大,能出落成雍朝的良才美玉,成为国之栋梁。

    景泰帝甚至已经想好,日后要如何发挥小孩这种才能了。

    于百姓,当得青天朗日之世道。若有一位清正判官巍然屹立,百姓定会信社稷,信朝廷,信这朗朗乾坤。

    于朝廷,亦能震慑佞臣,牵制各方,以稳国之根基,成为擎天之栋梁。

    亦能成就一番君臣佳话。

    但是此刻,居然又忽然冒出来这种全新的良策!

    眼瞧着景泰帝神情不对,感觉好像一不小心忽悠过头了。

    萧徽语势一收,难得“良心发现”地结束画大饼,回归实情:“就是此物吧,还没制作出来,需要皇上您……”

    景泰帝:“……”

    他心中咯噔一声,澎湃的情绪戛然而止,好像下楼梯忽然踩了个空,心里嗖得空落落了一下。

    哪有人上表陈情,说得如此慷慨激昂,结果话锋一转,竟然只是畅想?

    只有萧放之这个混不吝的家伙胆敢如此了!

    他强忍住拿手边折子砸过去的冲动,问:“也就是说,你说的这东西,目前只是空想?连头绪也无?”

    这话萧徽就不爱听了,他满脸不赞成道:“怎么能是空想?您难道不觉得有道理吗?”

    这话一说,仔细想想,尽管只是想法,但还真没法反驳。

    虽然听起来天方夜谭,但是逻辑是非常连贯且合理的!

    从变红的绿豆汤,到银簪试毒,再到景泰帝也关注过的琉璃制作……最后到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东西,能和乌香中的原材料,或者主料罂粟发生类似的反应?

    定然是有的。

    景泰帝召来的太医都说,万物相生相克,乌香能使人体起这般强烈的反应,还能上瘾,想要与一物有类似反应,多半也并非不行。

    看得见、想得通、似乎真实到未来都在眼前活灵活现地上演……却摸不着,用不到。

    这感觉似曾相识到可怕。

    上一个千里眼的饼还没吃到。

    又来一个清治乌香的大饼。

    偏偏这饼画得诱人极了,不论是有识人之明、用人之才,以助收复北燕五城;还是从他起,雍朝根除乌香这一祸患,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功绩!

    若能成,谁不赞他一句福泽后世,当为千古名君?

    即使千百年后,再论起数位帝王,何忧他无一席之地?

    就是如此飘香十里、勾得人垂涎欲滴!

    偏偏……

    这狄家父子……

    见景泰帝一脸难言,萧徽心里打鼓,是不是他讨要的人力物力太多了?

    萧徽干脆话头一转,夸起了他的小徒弟。

    他爹都弄了个伯爵之位,总不能到他家昭哥儿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虽然不是武将这边的,年纪又太小,但是弄几个京城的大宅子也是不错的。

    要是能在颖悟伯府旁边,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景泰帝一眼看穿他的想法:“颖悟伯府旁边,不就与你所住之地,在一条街上?”

    萧徽顿时脸一苦,哭诉起自己为国尽忠一辈子,如今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不过是想要唯一的小弟子能住得近些……

    一点不带要面子的。

    明明身为朝中大员,愣是说得自己比天桥下流浪的汉子都可怜,就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样凄惨。

    景泰帝手边的奏折,终究还是没留住。

    啪地一下砸出去。

    ***

    梁公公给端来茶点,贴心安抚道:“皇上消消气,您何必与萧大人置气?萧大人性子洒脱,浑然无事,您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儿时朕怎没看出他是这副面皮?”

    梁公公默然。

    总归是儿时还在萧府住着,没这般硬气自在?

    他只笑着用手法给景泰帝背后舒缓顺气:“您上次不还夸萧大人行事犀利,不畏世俗与强权,是能做实事的社稷之臣吗?”

    连梁公公都在心里补了一句,就是气人了些。

    “算了,不提他。”

    景泰帝对此案,也是有所耳闻,派人询问了些情况,即使有心理准备,不免也感到咋舌:

    “你说,类似的案子不少,吸食乌香出事的人也不罕见,为何此前就无一人提出这种想法?”

    “竟被一个小儿想出来了。”

    梁才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句:“这也不正说明皇上您有识人之明吗?”

    景泰帝笑骂了两句。

    吃过茶点,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萧徽方才站的地方,忽然道:“今年宫宴,皇后已经开始筹备?”

    “回皇上的话,筹备着,与往年一样,预备在泰和宫办。”梁才躬身应道。

    景泰帝道:“既如此,与皇后交代一声,莫忘了颖悟伯一家,这可是为咱们雍朝省下至少三成战马的功臣。”

    听到颖悟伯一家,梁公公心中了然。

    狄昭昭怕是被皇上记在心上了。

    前有放大之用的冰镜,后有查验吸食乌香之法,亦有勘破案件,洞悉真相之能,皇上这是又起爱才之心了。

    ***

    狄昭昭还不知道,他突然冒出来的奇异想法,为祖父解决了一大困扰,这会儿还在担心呢,忧心忡忡地想师父会不会被骂。

    他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下巴,无心看书,看着门口,忧愁地叹了一小口气。

    “唉~”

    “师父真是让人操心啊。”

    相比之下,他就乖多了。

    从来不让人烦恼忧心!

    殊不知稽查寺的官员,这会儿忙得脚不沾地,慌乱得好像被一铲子铲掉老窝的蚂蚁。

    在六部五寺二十四衙门中,稽查寺是资历最浅,却极其强势的部门。

    从先皇时期才设立的部门,就为了打击日益风靡的乌香。

    上至朝中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但凡与乌香沾边,都在稽查寺的管辖范围之内。

    官员若乌香成瘾,被稽查寺揪出来,不仅革除官职与功名,还终身不得再入仕。

    若以官员之权利,行扩散贩卖乌香之事,便是牵连两族之重罪。

    百姓若被发现吸食乌香、坑害他人,或贩卖乌香,轻则看押管束,重则打入牢中。

    当书生坠楼案发生起,稽查寺就盯上了这起乌香案。

    明年就是考绩小年,年底的业绩,有一个就是一个。

    在狄昭昭安心寻线索查案时。

    便不断有稽查寺的官员前来,询问此案何时能结?为何还不定罪,如此清晰明了的案子,拖延着迟迟不结,莫不是有意掩护背后的乌香链。

    某些人在稽查寺待久了,官威都大了,扣帽子是一把好手。

    狄松实起初不为所动,当听到这话都不禁怒了,一拍桌子,沉声道:“若想要我结案,那你们稽查寺就先找出奚诚乌香从何处购买,何人所贩!”

    “你们稽查寺有本事确凿死者吸食乌香的证据,我当场给你们定案!”

    狄松实一怒,当真让稽查寺的人有些发憷。

    稽查寺的官员双手空空而归,气都还没顺呢,通过各方消息,得知了萧徽进宫提及的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正直的官员自然无妨,甚至欢喜能有此物以助他们办差。

    而某些人,却心慌地赶忙找人连夜商议,又写了密信,叫人快马送去通知一直送着孝敬的地方官员。

    甚至有些心慌地盘算着最近这段时间抓的人,要是此物真的制作出来,皇上过问此事,又该如何应对?

    若消息传扬出去,曾经被捉拿来顶罪的人,又会不会愤而上京城揭发检举?

    萧徽特地没避开耳目,大摇大摆地进宫,也有此意。

    不管能不能成,先把消息宣扬出去!

    他小徒弟提出的“查验吸食乌香之法”,绝对不仅是查验乌香而已。

    许多在背地里以此谋利的官员,会不会害怕查到手下人,最后牵扯出自己?还有些收受贿赂包庇的官员,又要谨慎思量,这点钱财,值不值得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冬日暖阳中。

    安静的京城表面静如平湖,平静的湖面下,却涌动着惊涛般的暗流。

    不知多少官员火急火燎地忙碌起来,暗骂萧徽狄昭昭这对师徒,师徒一脉,剑出偏锋,坑人不讲道理!!

    唯有狄昭昭还在托腮忧愁。

    没等到师父回家的小孩,小小地叹息着:“怎么大人都这么不听话?还是我最乖了。”

    很乖的小孩。

    躺在小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许愿:“我这么乖,是不是该奖励我一朵……”

    差点秃噜嘴说成一朵小红花,狄昭昭忽然睁眼坐起来,哒哒哒跑到他的小宝箱前,翻出他的小红花印章。

    美滋滋地给自己小手上盖了一个。

    躺下来的小孩,看着自己左手手背上颜色鲜艳的小红花,高兴得眼睛笑成月牙。

    又闭上眼睛,重新许愿:“是不是该奖励我一个灿烂明媚的大晴天呢?”

    “呼~~”

    没一会儿,小床上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

    照例想赖床的小孩,睁眼发现屋外好像亮堂堂的。

    小孩惊喜的睁大眼,欢呼:“真的出太阳啦!!”

    都顾不得赖床。

    掀开他的小被子,套上鞋子,就哒哒哒地往门口跑。

    “哇——”

    狄昭昭小脸欣喜。

    然后被一下提溜起来。

    “呀!”狄昭昭惊呼一声,下意识蹬了蹬腿。

    狄先裕臭着脸:“大冬天的,衣服也不穿,袜子也不穿,就往门口跑!”

    狄昭昭缩缩脖子,小声:“今天出太阳了,也不冷嘛。”

    咸鱼瞅他一眼:“那以后出太阳的天气,你都早早起来,不在被窝里赖床,可好?”

    狄昭昭震声:“那可不行!”

    在爹爹注视下。

    小孩心虚地低头,小声道:“好嘛,是我不对。”

    才刚刚被狄先裕用被褥裹起来,暖意上来,小孩就“啊咻——”一声,小脑袋用力一点,打了个喷嚏。

    狄昭昭顿时更心虚了。

    他有点不确定的小眼神看狄先裕,小声问:“我要是说,是有人骂我,所以我才打喷嚏的,爹爹你会信吗?”

    “呵。”狄先裕笑一声,瞅他:“你说我会信吗?”

    被用被子裹成一个圆球,动弹不得的小昭昭,小声祈求:“那爹爹不告诉娘好不好?”

    狄先裕一边给小孩安排穿衣服,洗漱,一边感受着小孩挨挨蹭蹭地黏糊撒娇,满耳朵都是软乎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好笑地问:“你就这么怕你娘,不怕我?”

    狄昭昭小手抓着衣服,又小脸皱巴道:“我不想喝姜汤啊。”

    闻言,狄先裕拍拍胸脯:“你放心,这种小事,我肯定……”

    狄昭昭一听,就兴奋得红了脸,眼眸亮晶晶地看爹爹。

    然后就听到爹爹毫不犹豫的说,“……我肯定是向着你娘啦!”

    狄昭昭小脸一下垮下来,不情不愿拉长了小嗓儿:“啊——”

    “你还好意思啊?”狄先裕拿出种种吓人的苦药,还有感染风寒难受的例子来说事。

    小孩换好了衣服,牵着爹爹的手往外走。

    昨天还自信满满,说自己很乖巧的小孩。

    今早就被爹娘训,皱巴着小脸喝姜汤。

    姜很浓的那种!

    小脸苦得不行,辣得小舌头都一吐一吐的。

    顾筠摸着他的额头,心中担忧,素指点着他的小脑门:“看你还敢不敢了?”

    狄昭昭乖巧认错:“不敢了。”

    他乖乖地昂着小脑袋,让娘摸他额头。

    乌溜溜的眼睛倒映着担心的娘亲,稚嫩的嗓音软声安慰:“娘,你别担心,我身体可好了。”

    他小手捧着喝空了的汤碗,高举给顾筠看,“娘你看,我把姜汤都喝光了!”

    小孩其实已经不那么苦了,但还是苦着小脸告状:“超辣的!”

    顾筠见他吃了教训,还有这副精神头十足的小模样,心微微落了地:“那给你上一碟蜜枣,如何?”

    “好呀!”狄昭昭声音一下清脆了,小脸都瞬间亮了。

    狄昭昭小手捧着蜜枣碟,还在桌下偷偷快乐地晃悠小脚,幸福得眯起眼。

    然后就听狄先裕问:“知道今天要去看成绩,心情还这么好,看来你考得不错?”

    狄昭昭吃惊:“去干什么?”

    狄先裕看他:“静思学堂今日毕堂,发放考卷,公布成绩,你忘了?那你今儿一早高兴个什么?”

    狄昭昭确实忘了!!

    他本就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

    考完就扔在脑后了。

    小孩挠挠头:“可我今天有事诶,可以不去吗?”

    说到底,胸口前的划痕,也只是一个推测。并没有铁证可以说明,当时真的有个凶手在场,且死者是被谋害的。

    现阶段,和乌香只能算是并存的两条可疑思路,

    即使推测再合理,在没有侦破案件之前,也只是推测。

    君不见多少案子,最后的结果都出人意料,不是推测中可能性最大的那个。

    狄昭昭看今儿天气好,还打算再去细细勘验一遍现场。

    他这挠挠小脑袋,又回避去看成绩的模样。

    却让狄先裕莫名感觉熟悉。

    这不是他小时候考砸了,最常用的伎俩吗?

    狐疑地看向儿子:“你不会考得不好,心虚不敢去看吧?”

    狄昭昭顿时怒了:“才没有!”

    他站起来,气哼哼地说:“亏我还跟学堂里新认识的小哥哥说,我即使考了倒数,爹爹你也会夸我的,骗人!”

    大人果然都是大骗子!

    亏他还这么信任爹爹!

    咸鱼:“……”

    他小时候考砸了,都没这小屁孩理直气壮。

    那不是之前,看昭哥儿成日就知道吃和睡,再就是缠着人讲故事吗?

    想着不给傻乎乎的小猪崽压力,他才那么说的!

    没想到昭哥儿记得那么清楚。

    狄先裕面对气呼呼的小孩,还有媳妇不赞同的眼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咸鱼也不好当啊!

    最后,狄昭昭欢呼雀跃地出门,还朝爹爹挥手:“爹爹你记得啊,除了帮我看成绩之外,还帮我看看张建白有没有拿第一。”

    他要去现场找线索啦!

    难得在冬天,遇到这么好的艳阳天。

    得珍惜!

    狄先裕忐忑啊,这么多年了,他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要回当年开蒙的学堂,给儿子看成绩。

    虽然他爹和崽师父都夸,但毕竟还小,万一考砸了呢?

    咸鱼心里又心虚,又直打鼓。莫名有种比自己去看成绩都紧张的感觉。

    静思学堂。

    学子们知道今日出成绩,有的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想得知结果,早早到来。有的很抗拒,别别扭扭地踩着点来,都还不往张榜的地方走。

    当榜单被张贴出来的那一刻。

    不论学业如何,都还是第一时间围拢了上去。

    其中还有人玩笑起哄,说这次榜首是依旧被稳稳霸占,还是被张建白冲榜成功。

    常年霸占头名的这人,叫做齐峥,是京城齐家的三房嫡孙,也是自幼聪慧,颇为受到家族重视。因为学业优异,难免有些少年傲气。

    这会儿听着众人起哄的声音,他很是自信地说着谦词:“我此次答得平稳,当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都是少年人,谁没点心气儿?

    这话岂不是说,只要我正常发挥,你们谁都别想超了我去?

    张建白暗自气红了脸,只道:“我这次也答得不错。”

    上次他比过了,就差在经义上。

    后来回去下了苦功,这次的经义题,他全都有把握!

    火花味就有点起来了。

    两个少年人谁都不服谁,暗自秉着气,去瞧踩着梯子正扶着左上角,想要将榜纸贴上去的那个书童。

    当书童踩着木梯子下来,被他身体挡住的榜头那一溜,一下露了出来。

    榜首之位,赫然写着的名字,既不是齐峥,也不是张建白。

    两人都瞬间一愣。

    又不敢相信地仔细去看榜首,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狄昭昭。

    齐峥:“狄昭昭是谁?”

    张建白:“狄昭昭是谁?”

    两个老对手,此刻默契到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又将目光扫向周围的学子。

    却忽然听见周围看榜的学子,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悲呼。

    “我名次虽差不多,但怎么会有三门乙等?”

    “我也是,我策论从未得过丙等,不会是这榜誊写的时候,誊错了?”

    “我爹娘要是看到我得了丙等,这个冬假,非得抓着我一直写文章不可!怎么会这样。”

    ……

    亦没有人承认自己是榜首这个名叫“狄昭昭”的学生。

    张建白和齐峥,又不约而同地跟着张榜的书童,来到旁边矮墙处。

    这里与学子们的身高差不多,是张贴优秀文章、诗词的地方。

    果然看到了狄昭昭的答卷和文章。

    等看到答卷上的内容,就迈不动腿了。

    驻足把答卷上的经论、诗赋、策论全都看完,两个小少年沉默了,他们的文章诗赋,确实不如此篇诗词灵巧盎然,亦不如策论犀利又磅礴。

    听到熟悉的朋友哀嚎,悲呼,甚至想要去找夫子。

    他们拉住朋友,给他们指布告矮墙上的狄昭昭答卷。

    别说夫子了,连他们看了,都觉得自己的文章,拿甲等有些羞愧。

    听他们这么说,一群人呼啦啦地围过来。

    悲愤地瞪大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竟然害他们这么惨!

    更有人只扫了一眼,就悲呼:“谁?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叫狄昭昭,给我出来!!”

    你丫的平时隐藏实力,然后毕堂考冷不丁给家中长辈一个惊喜是吧?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

    狄先裕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了学堂。

    他隐约听到里头好像有人在悲呼。

    但没在意。

    考试看名次嘛,尤其是马上要过年了,这种事他熟得很!

    他被人拦了下来,问他是何人?

    狄先裕把小孩给他的考牌递过去,说自己是狄昭昭的父亲,来帮小孩看成绩、拿批改过的考卷。

    门房放他进去,还给他指了方向。

    门房的嗓子很好,气息也足,一声笑言“你家小郎君狄昭昭定考得不错,敢让您自个儿来看……”的贺喜声,就这么传到了里头。

    当日狄昭昭能拐弯跑几步就撞人,这距离就不远。

    狄先裕一走进来,就看到一堆小萝卜头,双眼悲愤地齐刷刷转头看他,像是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他吓得脚步一顿。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这时忽然听到人堆里有声音钻出来:“狄昭昭呢?他怎么不来?”

    咸鱼:??

    按照他的经验,考得不好的学渣,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招恨啊。

    不对,他就没有这样被一群人齐刷刷悲愤以对的经验!

    他心里似乎有羊驼飞奔,面上却淡定自若:“他有事,就没来。”

    笑话,他还能怕这群小屁孩不成?

    这时看着狄先裕的眉眼,忽然有人小声说:“狄昭昭,不会就是那日那个,穿着绛红色大氅,裹得跟糖葫芦一样喜庆圆溜的小孩吧?”

    虽然一个俊朗,一个可爱,但眉眼间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

    张建白眼睛瞪圆,不敢置信:“可他不是说,自己考倒数他爹爹也会夸他吗?”

    “原来狄昭昭是他。”

    立马有当日就坐在狄昭昭身边,传授他考试经验的学子直呼上当受骗,悲愤:“嘴上说着考倒数,竟然考了第一,可恶!”

    “可恶!”

    “可恶!”

    ……

    太可恶了!

    那装得可爱无害的小屁孩,竟然还没来!

    肯定是心虚不敢来了吧?

    悲愤连成一片,很快变成了悲愤的池塘,小水塘里,有一群悲愤的小青蛙,气得直呱呱,还蹦跶。

    狄先裕听到什么“考倒数爹爹也会夸我”就知道是家里那个臭小子了。

    他飞快往榜首的位置一看,哦吼!!!

    真的是第一!!

    臭小子居然还跟他谦虚。

    狄先裕顿时跟打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膨胀了。

    他走路的动作都嚣张了许多,嚣张地在一群小萝卜头怒瞪的眼神中穿过,美滋滋地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怒瞪版)”的感觉。

    连走去教舍找夫子的动作,都心虚尽散,很是昂扬。

    他,狄先裕,回来啦!!

    回来炫崽啦!!

    ***

    狄昭昭一点也不知道,有一群京城的小少年,已经恶狠狠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正兴奋地看着超棒的光线,调整好天虹灯,在屋内仔仔细细地查看。

    狄松实站在围线外,见他在仔细看死者后退足迹起点处的几对脚印,问道:“这脚印能看出身高、特征吗?”

    大理寺的差役已经梳理了好几遍人际关系,若能有身高,说不定能锁定到具体的人。

    或者是身高体型异于普通书生的强壮高大,也能排除书生的嫌疑,转而去追查会不会是因为吸食乌香借钱欠款,前来追债的人?

    狄昭昭仔细看看,摇了摇头:“这个脚印不太行。”

    他本来就不太擅长直接看身高,勉强依靠血迹等信息辅助,才能看判断出凶手的身高特征。

    而这个脚印又浅,只靠一层薄灰显现,几乎只有轮廓,想要判断出身高,几乎天方夜谭。

    从窗口处一寸寸细细地找。

    连狄昭昭这种精力充沛的小孩都觉得累了,还是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

    狄昭昭站起来休息,转转小脑袋活动脖子,又接过祖父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解渴后舒服地眯了眯眼。

    见小孩情绪不佳,祖父安慰:“要不要先歇歇?”

    狄昭昭点点头,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在回字型客栈的中间,既能看到天井上的亮堂天空,也能看到天井下正晾晒衣服、捧着书来回踱步背诵的学子。

    狄昭昭昂着头问祖父:“他们不回家过年吗?”

    狄松实目光透着感慨,当年他也是这芸芸考生中的一员,他感慨道:“若是北方考生,为了保险起见,只要家中财力允许,都会提前来京城备考。”

    “为何?”

    “北方冬日长,若与南方考生一同在春闱前出发,那时有地方还未化冻,坐不得船,行程缓慢,即使化冻了,也依旧严寒,路上奔波本就疲惫,易感风寒。”

    许多书生体弱,即使没有天气影响,长途奔波都容易生病,更不用说在天寒地冻时赶路,短时间内从严寒处走到已经开春的京城。

    狄昭昭忽然问:“那奚诚不是穷吗?怎么也有钱提前来京城?”

    狄松实笑道:“哪有举子真的穷苦的?朝廷尚且发放禄银,只是他清正些,家中又有生病的老母,这才显得拮据,赶考的钱总归是有的。”

    狄昭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道:“如果他没死,以后可能会成为一个好官吧?”

    护着一方百姓,为百姓撑起一片天,请到京城的好郎中,甚至请到太医为母亲治病,与贫贱时相知相识的妻子,携手共享荣华。

    而如今一朝梦碎,还不知消息传回家乡,于苦盼的妻子与老母,又是何等噩耗?

    狄松实哑然。

    他初上任时,也有这样的悲悯,但逐渐见得多了,见遍了黑暗与龌龊,这份悲悯也就逐渐淡了。

    他轻抚小孩的头,提醒道:“案子未定,昭哥儿莫要在心中提前定案。”他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带着偏颇查案,乃是大忌。”

    狄昭昭眨眨眼。

    想到自己曾听过的故事,尤其是那等判官以自己意愿偏向一人,最后成了冤案的故事。

    小孩深吸一口气:“我记住了!”

    他才不要成为那样讨人厌、还胡乱判案的昏判官。

    收敛了心神,抛弃掉脑海里“我要找出凶手痕迹”这种想法后,狄昭昭再看向屋内,此前有些没注意到的细节,忽然映入眼帘。

    尤其是站在走廊,朝屋内看,能看到床底阴影与光线交界处,好像有一小团黑点。

    “这是什么?”

    狄昭昭凑近、蹲下,歪着头往床底下看。

    然后看到了一小团,也就比绿豆小一点点的小团黏土,静静地躺在床底下。

    黄色的、微黏。

    狄昭昭喊人把光打过来,要绿光!

    狄昭昭最爱用绿光看灰尘,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周围一层灰,比绿豆还小的那团黄土上,也盖着一层薄灰,但是比地上的,要薄许多。

    看着像是新落的。

    狄昭昭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有没有可能是案发当天滚落的?

    他再仔仔细细看床底的痕迹,发现这一小团黏土,像是先砸在床底偏窗户一侧的位置,然后似乎是滚了到了床底深处。

    因为太轻,太小,几乎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狄昭昭钻到床底,拿圆钝头的小竹镊,轻轻把它夹起来。

    等钻出来的时候,有点灰扑扑,变成小花猫的狄昭昭,兴奋地举着放物证的小木盒:“祖父你看!!”

    同样正在查看现场的狄松实,直起腰,接过木盒,放在眼前端详。

    “泥?”

    狄昭昭肯定:“一路过来,附近的泥都是灰黑色的,没有这种黄泥!”

    他还用小手指着小团黄泥上的灰:“祖父你看这个灰,不像是在床底呆了很多天的。”

    狄松实肃了眉眼:“询问客栈掌柜和友人都说,奚诚因为三年前的遭遇,怕受凉,极少出门,更少出远门,当不会凭空染上这种附近没有的黄泥。”

    他把掌柜招来问,这种黄土,他客栈中可有在使用?

    掌柜仔细看了看,说没有,还说:“这好像是种花的土,还是那种需要精心照料的娇弱名贵花,我这小客栈,哪里会用这种土?”

    “花土?”

    狄昭昭精神振奋,物证就是这样,越是大众,越是无用。但若少见,或者有特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只是狄昭昭振奋,连周围差役都跟着围过来看。

    狄松实思索片刻,把木盒交给游寺丞:“请个花匠看看,若属实,让他带着把京城内花鸟集市,或者会出现这种土的地方,都问问看。”

    游寺丞面色发愁:“我手下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

    狄松实曾经也有这个苦恼,每每找另外几名寺丞借人,如今他也不为难下属,自己点了几个人。

    又一批人去寻找花泥的线索了。

    其实这会儿,游寺丞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了,这若说划痕,起码还能锁定凶器,这花泥找到了又能如何?

    还不知京城有多少家售卖此花泥的,又有多少人家专门买了这种泥回去养花。

    不仅游寺丞,一连折腾了几日,也没什么进展,已经有不少差役开始重新猜想,会不会就是吸食乌香,失足坠楼了?根本没有什么其它的凶手。

    却恰恰在这个好像山穷水尽的时候。

    前往京城南边的两队差役,相遇了。

    一队正好从混杂的花鸟集市出来,手里握着好几家的花泥。

    一队正好从街道口转弯过来。

    “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我们来查这家小铁匠铺,第一轮大些的铁匠铺查完了,现在第二轮排查这种私人开的小铺。”有差役指着不远处的铁匠铺。

    两队差役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警惕与慎重。

    连询问都更显得耐心细致了许多,对上有些敷衍怕惹上事的铁匠,连审讯技巧都偷偷用上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回来,花鸟集市出口不远处的铁匠铺里,铁匠说,确实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就前些天,来买过短刀。

    新打的短刀,很锋利,切大果子、分割猪肉用的那种。

    大小,长短,新打的,所有特征都对上了!

    竟真的全对上了!!

    第73章 凶手

    几个时辰后。

    经过铁匠指认, 住在三楼东厢房的一名举子,被带回了大理寺。

    举子名为张若晨,表情也算镇定, 被带回了大理寺,也只是一副微微紧张的表情,与常人无异。

    唯有神色有些萎靡,似乎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狄昭昭看过三楼那间,张若晨住的客房。

    打开门往里走几步,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摆着几盆已经有些枯萎发蔫的花,屋内微乱, 但也有收拾过的痕迹。

    就是在张若晨屋内, 门后的书箱里,找到了那把铁匠铺买的锋利短刀。

    藏得很好,却又感觉是一个非常好拿取的位置, 刀刃反射着寒光, 肉眼可见的锋利。

    “他竟然没有丢掉?”狄昭昭很是意外。

    “里头怕是还有事。”狄松实眸光一沉, 道:“这刀估计不是为杀害奚诚买的。”

    狄昭昭吃惊:“他还要杀别人?”

    狄松实摇头:“你想想他刀藏的位置。”

    狄昭昭摩挲着小下巴,一拍手, 恍然大悟道:“他害怕有人要来找他的麻烦?”

    连小昭昭都能猜到的事。

    张若晨却并不承认,只道:“前来京城途中山高路远, 遇见不少事, 习惯往书箱里放把刀防身而已。”

    “放把刀防身?”狄松实嗤笑一声, 随口道:“你就是用这把刀,划破了死者胸口的衣料, 逼使他仓皇后退, 撞破窗户失足而亡。”

    “砰!”一声惊堂木案, 犹如惊雷砸在人心底,狠颤一下,又听见威严厉声问:“本官说得可对?”

    张若晨心头一颤,眼睫抖了抖,没有出声。

    他前不久还松了口气,认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如今来到大理寺,牢牢筑起的心理防线,已经破损了大半。

    如此情绪跌宕,已经让呼吸都急促起来。

    只是心中恐惧的事不止一桩,相互掩盖,脑子就好像忙起来,恐惧无法到达巅峰不说,还奇异的冷静下来。

    这也是他冷静欺骗过大理寺差役询问的底牌。

    这种状态也不难理解,许多人会为一件事焦虑,但如果事情一件件接踵而来,一会儿焦虑这个,一会儿又焦虑那个,很容易就不焦虑了……俗称摆烂。

    又或者在接踵而来的事情中,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时间焦虑。

    张若晨如今就处于这样一个微妙的状态。

    仿佛灵魂都抽离出来,坚持说,只是有备无患,防身而已。

    调查的时间太长了,足够张若晨这个智商的嫌犯分析得出一些线索——大理寺的差役没有稳妥的证据,要不早就来抓他了。

    狄松实不急不躁,继续怼着他的心口防线钻:“手上没钱了吧?”他翻动着差役递送上来最新的调查记录,“据客栈掌柜说,你曾两次拖延过房费,最近还联合几位学子,以坠楼案有官府打扰为由,让掌柜降价租给你们。”

    张若晨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辩解道:“一时不慎,带来的银钱花超了些,难道手头拮据就是有罪的证据吗?”

    “一般来说,进京赶考带来的银钱,多有富余。”

    狄松实看他:“那你说说,都花哪儿了?”他语气轻松,似乎唠嗑。

    张若晨喉结滚动,下意识咽了下唾沫:“就是吃喝用度超了,日常零零碎碎花用,谁能记得清楚?”

    狄松实瞧他模样,心中已然大定。

    这个讯问方向,应当是没问题的。

    至于要磨零零碎碎的细节,要比编瞎话的逻辑,案犯永远也别想比得过大理寺审案的差役。

    案犯不可能想得面面俱到,许多时候只能现编,又有多少人急中生智,还能编出天衣无缝的假话?

    而大理寺审案的官差,却天然站在优势一方——可以记笔录。

    大部分人的脑子,都没有想象中靠谱。

    而笔录却可以反复拿出来对比。

    狄松实作为占据优势的一方,自然不疾不徐地问:“既然是日常花用,那你且说说,你带了多少银两出门,到京城时还剩多少银两,又是何时用完的?”

    “出门带了……”张若晨已经感觉到不对了。

    若他编高了,日常花用怎么用得完?当场就能拆穿。

    若他说低了,大理寺只需召掌柜前来一问,便能知道他日常花用水平。

    即使他编了个差不离、正好能花完的数。

    那下一步,堂上大人是不是还能继续细问?

    而越是细节的东西,尤其是需要合乎逻辑、甚至还涉及算学的东西,最难临时编造。

    张若晨感觉背脊发凉,额冒虚汗,嘴巴张张合合的,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嫌犯通体发凉,面对这个心理防线即将崩塌的关键时期,狄松实怎么会放过?

    他脑海中浮现卷宗中的各方证词,“奚诚为人稳妥,看似贫苦,但并不拮据,友人说要借些银钱给他,他都不要,说自己有打算,若需要时定不吝开口。”

    “从不拖欠房钱,成日在屋子里念书。”

    一个可能,浮现在狄松实脑海中。

    狄松实语重心长道:“看来张公子手头有些紧?银钱也颇有些算不清,不如本官帮你查查,钱花用到了何处?莫不是被小贼偷了去?”他并不直接说,而道,“再找借印子钱的帮着打听打听,看能否借你些?”

    说时,一双眸子如鹰似的盯着张若晨的表情。

    张若晨脸色都忽得白了一个度。

    狄松实已经有了□□成的把握,此案所起,逃不过一个钱字。

    “来人。”狄松实召来差役吩咐几声。

    并不是做给张若晨看的,而是真的派人去查是否有放印子钱,催债的,借过张若晨大笔银钱。

    而张若晨见此,身体都抖了一下,分明冬日,额头上却涌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衙门查到什么,但却不知道到底知道多少,未知更让他惶恐。

    狄松实却不放过他。

    明知故问道:“奚诚遇害当日,你是不是去过南边花鸟集市?”

    张若晨艰难看向狄松实,犹如看向一个未知的、举着刀的、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可怖刽子手:“我、我只是去买花。”

    狄松实皱眉,警惕地给堂下牛捕头使了个眼色。

    牛捕头立马会意,立马点了一队差役,前往南边那间花鸟市。

    这个花鸟市,绝对有问题!

    若是去买花,新买回来的花,屋内怎不见?而只有一些快死了的。

    这说明不止去了一次。

    手头拮据、连房费都要交不起的人,还有闲情逸致多次去花鸟集市买花?

    都不需要几轮审讯。

    张若晨的心理防线,肉眼可见的坍塌,在侥幸与恐惧中,已然乱了分寸。

    狄松实趁热打铁,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张若晨就瘫软在地,面色煞白地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看似正常的花鸟市,竟然是京城暗地里乌香交货的地方。

    狄昭昭瞠目:“他们居然胆子大到,在如此热闹人多的地方交货?”

    “据张若晨说,他每次去买,只需要买对应的一盆花就行,乌香用油纸包好,埋入土里。吸食时,花香还能掩盖乌香的气味。”狄松实思索着解释。

    现在最紧迫的问题,已经不是细审张若晨,而是尽早联合稽查寺、兵马司,一同揪出藏在京城暗地里的贩卖乌香团伙。

    若是此前,作为寺丞还需上报,但如今狄少卿风风火火地联系两部,犹如雷霆直插花鸟市。

    狄昭昭翻看祖父审案的笔录。

    嘀咕:“乌香真是害人不浅。”

    方小石带着新人,在忙活着撰写这一部分的线索和卷宗,也感慨道:“谁能想到一个大好前途的举子,竟然会沾染上乌香?”

    他摇摇头道:“花光了所有盘缠不说,被催债一时慌了,还去找奚诚这种本就不富裕的借钱,你说他怎么想的?”

    新人差役惦记着外出差事,有点心不在焉,只撇撇嘴道:“这种人,骨子里是坏的,怕是根本不信死者没钱。估计还在心里琢磨他装清高,私下不知收了多少礼。”

    方小石正好在卷宗写到张若晨痛哭流涕交代的口供,惋惜:“其实奚诚死得也是冤,这姓张的也确实不是有意谋害他,就是情急之下随手拿了把买来防讨债的刀,估计就是想威胁一下,结果又不会用刀,结果就……唉!”

    狄昭昭嫌弃:“他不仅不会用刀,感觉连脑子都不怎么好使,都不知道他怎么考中举人的。”

    方小石奋笔疾书的手一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新人差役也差点手没拿稳,把笔录给撕了。

    两人对视一眼。

    考中举人的读书人没脑子?

    还是方小石玩笑道:“也就小郎君你敢这么说了,人家怎么说也是考中了举人。”

    莫名的,他们听小郎君说这话,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若不是小郎君察觉到案子有问题,还一步步追查出线索,怕是就真让张若晨糊弄过去了。

    能急中生智,把所剩无几的乌香留在死者房中,就是一步好棋,一能栽赃嫁祸,转移视线,二能避免官兵到来,搜到自己身上。

    这种人,万一真中了进士,又跑到地方去当官……

    思及此,方小石心都微微发颤,这种能当官的聪明人染了乌香,那才叫真的可怕。

    狄昭昭却一点也不赞同他聪明人这个说辞。

    微鼓脸颊说:“他哪里聪明了?连我都知道,那些催债的,怎么可能真的去催一个有可能取中为官的还钱?要真催,也要等考完发现落榜了之后再催。”

    “而且现在京城那些催债的打手,就算手上拿着刀,哪里敢真弄出砍胳膊砍腿的血案来?”

    这么一说。

    张若晨买刀,还放在书箱中防备,实属自己吓自己。

    典型的,前半生从未接触过混混、也没见过太多黑暗,被保护得太好的学子。

    方小石挠头:“这么说的话,好像脑子真不太行?”

    苍天啊,他方小石,竟然有一天,真心感觉一个举人脑子不好了!

    是不是与小郎君认识的久了,对聪明的认知都不一样了?

    但方小石还是秉持着良心,说了句:“可能是吸食乌香的影响吧。”他还没厚脸皮到,觉得自己比一个举人都脑袋瓜聪明。

    案子发展得太快了。

    以至于不只是方小石,游寺丞,大理寺内大部分差役,都有些呆愣愣的。

    就感觉像是一群被赶着走的鸭子。

    嘎嘎嘎茫然在原地。

    天上就降下食物,落在前方,吸引着往前跑。

    还没吃完,又在前方落下一堆美食。

    吃着吃着,就被捉起来,宰杀上桌了。

    茫然得完全跟不上。

    当大半个大理寺出动,甚至看到兵马司、稽查寺都听他们大理寺狄少卿调遣的时候,才恍然间发现,案子竟然破了。

    真不是他们好几次忍不住怀疑的那样,因为吸食乌香不慎失足坠楼,而是真的另有凶手!

    小郎君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仅抓出真凶,竟然还扯出藏在京城中一处售卖乌香的窝点。

    唯有游寺丞差点没把自己一掌拍死。

    既然一开始信了,为什么不干脆坚信到底?

    竟然在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把案子推脱交给了狄少卿。

    拔除京城暗地里贩卖乌香的窝点,这是多大的一份政绩?

    在游寺丞暗自咬牙,心疼得捶胸顿足时,这起坠楼案扯出来的贩乌香窝点,一点点被扯到阳光底下,以雷霆之势捣毁得七零八落。

    ***

    狄昭昭见凶手抓住了。

    窝在心里的那只小蚁虫,也终于痛痛快快的爬走了。

    他美滋滋的睡了两个饱饱的懒觉,又恢复了活力,气色红润,浑身洋溢着生机,整个人都饱满得要溢出来。

    难得狄松实休沐。

    全家人聚在一起用早膳。

    屋外寒风中飘着大雪,屋内炭火静静地燃烧。

    一锅现煮的海鲜鱼片粥,已经煮了许久,如今煨在小炉上保暖,发出咕噜咕噜的米香气。

    咸鱼美滋滋地揭开砂煲盖:“肯定好吃!”

    坐在椅子上的狄昭昭,也微昂着小脑袋,乌眸亮晶晶的期待着锅内热腾腾的、鲜香十足的海鲜鱼片粥。

    “哇——”狄昭昭被香气扑了一脸,发出惊喜又幸福的声音。

    等到雾气散去,就能看到锅内煮得粘稠的江南香米粒粒绽开,饱满又雪白,嫩红的虾肉,微卷的鱼片,点缀着冬日难得的绿意,看得人一下心都暖和了。

    米香混着鲜美浓郁的滋味,袅袅随着温暖雾气四散开来,萦绕在鼻尖,勾得人垂涎欲滴。

    一屋子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享受又放松的神色,隐隐还有些期待。

    狄昭昭甚至情不自禁地耸耸小鼻子,馋得多吸了两口气。

    等煲里鲜美滚烫的粥分完,狄昭昭迫不及待地用小勺子吃一口,眼睛顿时幸福地弯起来。

    “好好喝呀~”

    “咱们家以前为什么不做这个粥?”小馋猫忍不住问。

    狄先裕:“海鲜可不易得。”

    祖母笑道:“昭哥儿既喜欢,日后多让人寻些海鲜海食便是了。”

    狄昭昭得了祖母的准话,顿时荡漾开笑脸,甜甜地冲她说:“祖母最好了!”

    祖母稀罕得不行,也欢喜得笑出来:“就你嘴甜,会哄人。”

    家里甭管是谁,到了小孩嘴里,都是最好的。

    冬日烤着火,在温暖的屋子里,与家人笑谈,吃上这么一碗香浓软烂、又有米粥滋补又鲜美难得的海鲜粥,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舒坦了。

    聊着聊着。

    狄昭昭忽然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的考试。

    他小手捧着茶杯,看向狄先裕,问道:“爹爹你不是去帮我看成绩吗?”

    小孩很期盼地问:“张建白有没有得第一?”

    这可是他超厉害地,用口才说服成功的小哥哥!

    狄先裕:“……”

    他觉得眼前的小不点,真的很容易让他这种学渣,生出咬牙切齿想揍人的冲动。

    “他不是第一。”

    狄昭昭眼睛瞬间瞪大:“怎么会?那谁是第一?是一直得第一的那个叫齐峥的人吗?”

    “也不是。”

    咸鱼表情一言难尽。

    狄昭昭:??

    见狄昭昭吃惊又迷茫的小眼神,狄先裕冷不丁上前一步,把小孩拉到怀里。

    双手齐下,冲那张无辜小脸动手,一通揉圆搓扁,恶狠狠道:“第一就是你个小骗子!”

    “啊啊——!!”狄昭昭乱叫,手忙脚乱地挣扎。

    被揉搓的小脸,还发出“唔”“呜呜”“鹅鹅”“滴滴!!”等各种变了声的抗议悲呼。

    偶尔成功让小脸逃出魔爪,顿时大叫:“祖父救我啊啊啊!!”

    “娘救我。”

    “大伯救我!!”

    众人:“……”

    他们刚刚不是还在喝茶、赏景、话家常吗?

    怎么一眨眼的时间,这父子俩就黏成一团了?

    见到狄昭昭通红的小脸,可怜兮兮的散乱发髻,还有狄先裕同样不遑多让的混乱形象,连最仗义想帮弟弟的狄明,都顿住了脚步。

    犹豫真的要掺和进这场,黏糊得跟糯米糍粑一样的混乱“打斗”中吗?

    最后还是祖父看不下去,轻咳两声。

    威压犹然。

    狄昭昭终于逮到机会逃出来,嗖一下地跑到祖父背后,只小心翼翼的探出小脑袋来,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气愤小脸。

    要不是不脏,活像是路边捡垃圾的小乞儿。

    他眼眸亮得灼人,气得小脑袋冒烟:“臭爹爹!”

    狄先裕一点也不怕,他让人去把考卷拿来,往桌上一拍:“小骗子!”

    “我才没有!”

    “你都考第一了,跟我说考倒数?你不是小骗子是什么?”

    狄昭昭水亮水亮的怒眸,一下睁圆,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我考了第一?”

    小昭昭眼神狐疑:“爹爹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这话给咸鱼气的:“你自己来看,是不是你写的?”

    “我看看。”挡在小昭昭前头的狄松实,倒是心中欢喜,还有些好奇,伸手拿起面前的答卷。

    狄先青也好奇地放下茶盏,走过来看。

    那日校考不成,他便记挂着,心中有些担心侄儿学业。

    连躲在祖父后面的小昭昭,都忍不住小手够着祖父的肩膀,踮着小脚看试卷。

    哦。

    还真是他写的!

    因为狄先裕要求,学院将原卷挂了几日就取了下来,送来狄府。

    狄昭昭不敢相信。

    他既没有祖父厉害,也没有爹爹聪明,竟然还能考第一?

    是不是静思学堂的小孩都不厉害啊?

    “昭哥儿竟连佛释本、山河志这些书都读过了?”狄先青有些诧异地问,他到现在也不过略有涉猎,不知全貌。

    昭哥儿的文章里,竟然有这些书籍的痕迹。

    狄松实看了答卷中的文章,也很是震撼,这和他了解的昭哥儿学习进度差不多,但多出来的这些……?

    被祖父和大伯看着。

    狄昭昭小脸茫然:“没有啊!”

    “我没有念什么佛释本,也没有读过山河志欸。”狄昭昭很是奇怪。

    狄松实指着答卷中策论中的两处,问道:“这一佛释典故,还有这处山河志中人物,不是昭哥儿写的吗?”

    狄昭昭赶紧把小脑袋杵过去看。

    “这个呀……”狄昭昭回忆了一下,记性很好的小昭昭一拍手:“这是师父给我讲的啊!”

    屋内读过书的,脑子都一头问号。

    怎么也想不通,学四书五经,是怎么讲着讲着,延伸到这些东西上来的?这未免也有点太远了。

    唯有咸鱼,隐约有点感觉:“就用你之前跟我说的那种授课方式?”

    狄昭昭兴奋地点点头,脆声:“是啊!”

    他大声夸:“我师父可厉害了,我觉得他比姜师伯祖都讲得好哦~”

    小孩全然忘了自己还顶着小乞丐头,兴奋得小脸通红,叭叭地分享文章里这些人物、故事是怎么来的。

    简单来说,就是萧徽稍微讲一点,开个头,小孩叭叭叭的提问,眼眸亮晶晶地等讲故事,然后又叭叭叭发表看法。

    要是师徒俩意见一致,那还好,大概延伸个三四五六个点,聊开心了,就差不多了。

    要是师徒俩意见不一致,那就不得了了。

    狄昭昭角度刁钻地发问,总能找到事情里不对的地方。

    而萧徽学识渊博,各种典故、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迹,各种人物……轮番上阵,总能找到自己观点的论据。

    狄昭昭眉飞色舞地描绘完,还挺起小胸脯,超骄傲地说:“里面有超多抓坏人的故事,每一个我都记得哦!”

    狄明这个规规矩矩的小书生郎,简直被震碎了三观:“竟还能如此吗?”

    与夫子斗嘴?

    上课犹如儿戏玩闹,简直与戏台一样热闹?

    狄昭昭也疑惑:“当然可以啊!”

    师父和他都高兴。

    为什么不可以呢?

    狄昭昭还美滋滋的小手捧着答卷看:“看起来我学得还不错嘛。”

    他把答卷收好,兴奋道:“我等会儿拿去给师父看看。”

    狄先青和狄松实对视一眼。

    觉得这念书的法子实在古怪奇特,但看眼前的情况,似乎结果还不错?

    等到日头上来,狄昭昭兴奋地带着答卷哒哒哒跑去萧府找师父。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有宫人来到狄府传信。

    狄先裕听了消息,差点跳起来。

    他惊呼:“什么??宫宴!!”

    他怎么不知道,有了爵位还有这种事?

    说好的神仙躺平生活呢?

    狄松实睨他一眼:“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宫宴,往年我不都从宫中回来,咱家才开席?”

    咸鱼想起来了。

    不过狄松实看了一眼宫帖,也略微诧异:“平日家眷一般指的是家中命妇,这帖子里竟提起昭哥儿。”

    “还有昭哥儿?”

    狄先裕顿时心落在肚子里,他不可能全程抱紧他爹,但是可以全程抱紧他崽啊!如果遇到什么臭崽坑爹坑出来的事,就丢崽出去大杀四方!

    想到这里,狄先裕瞬间“砰”成胖头鱼。

    这次是咸鱼披着老虎皮,真的去老虎堆里嗷嗷叫了!狄先裕想想就觉得心噗噗跳,刺激得头皮发麻。

    第74章 富贵荣华

    冬日凛冽, 临近除夕的喜气日渐浓厚。

    狄昭昭拿着考卷,兴奋地哒哒哒跑进萧府。

    小嗓音兴奋又热烈:“师父——”

    萧徽在翻书、整理乌香相关的药材、各地方子、隐士大儒……

    “这么高兴?”萧徽一把接住冲过来的小钢炮,沐浴着扑面而来的欢快, 还饶有兴致地把小昭昭举起来转了半圈。

    狄昭昭快乐地欢呼一声。

    落了地,眉眼染着兴奋,一点也不吝啬表达喜欢:“好玩!”

    “师父你猜我在静思学堂考得如何?”小孩明明是疑问句,却小脸写满骄傲欢喜,胸膛挺得高高的。

    早就得了信儿,已经高兴过一次的萧徽,这会儿故作不知,含笑配合问道:“考得如何?”

    小嗓清脆, 超大声:“我考了第一哦!”

    狄昭昭把答卷从随侍那儿取来, 得意洋洋地用小手举高:“师父,你看!”

    萧徽故作惊讶:“昭哥儿竟一举得了榜首?”

    小孩更美了,美得冒泡泡, 小尾巴都一下翘得老高。

    狄昭昭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 神秘兮兮地说:“师父, 我跟你说哦,爹和大伯都不信我能知道这么多事, 还觉得我读了超级多的书。”

    萧徽:?

    这话什么意思?

    他确实先得知了小徒弟一举夺得榜首,静思学堂那边传回来的消息, 也多有夸赞。

    不过萧徽觉得那都是正常的, 他小徒弟这么聪明, 谁能不夸?

    萧徽好奇地接过答卷,仔细的看起来。

    看完他都有些吃惊了。

    许多事能记得不算什么, 但桩桩件件, 都有独到的见解, 这就完全不同了。

    还能与所论述之理浑然一体,犹如天成,读起来酣畅淋漓,还能发人深思。这才使得文章在稚嫩中,还显出几分磅礴之感。

    但想想平日里昭哥儿与他讨论、辩驳,萧徽又觉得合乎情理,并不出奇。

    他嘴角不禁上扬,胸中愉悦道:“昭哥儿聪慧,有什么不可能?”

    狄昭昭也乐得小眉毛都弯了:“师父也超厉害的,你肯定是全京城最厉害的师父啦!”

    别人可都没有教出这么厉害的小孩,那当然是师父比别人家的师父都厉害啦~

    “哈哈哈——”萧徽朗笑。

    初为人师,他不过是看小孩年岁小,又聪慧,就纵着些,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出人意料的收获。

    他这会儿又不提师伯姜禄甫了,在小昭昭乌亮乌亮的眼神下,挥手自夸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你师父是谁?”

    “走!”

    “这么高兴的事,咱师徒俩庆祝去!”

    萧徽把手头的事一抛,愁绪尽去,洒脱道:“我去拿琴!”

    狄昭昭也欢呼一声:“太好啦,那我去拿箫和鼓。”

    “我还要喝上次的红豆味的小栗茶,煮起来特别香的那种!”小孩兴奋跳着说。

    “煮!”

    “再上一壶雪泡梅儿酒。”

    很快,小院里响起古琴和箫声。

    并不是什么名曲,是狄昭昭师徒俩许多次高兴时刻,即兴弹出欢愉小段连成的谱。

    曲调轻快又激昂,洒脱中透着勃勃生机。

    尤其是其中合奏的悠扬箫声与轻快有力的擂鼓。只让人想到当年孩提,无忧无虑,身轻体健,精力充沛,当真是朝气勃发,映日如霞。

    “昭哥儿可想早日入仕?”

    “当然想!我早就想快快长大,亲手去抓坏人啦!”

    “那明年下场,可敢?”

    “有何不敢?!”

    清亮的嗓音满是果敢和期待,迎着激昂的琴音,无畏而上。

    萧徽回忆了一下:“为师记得,你祖籍可是在云梦?”

    狄昭昭点头:“是啊。”

    爹爹还跟他说,祖父当年是费了不少功夫,才从云梦走出来的,当年亦是闻名云梦的大才子。

    萧徽思索着去往云梦的路线,他说:“此去一路山水,多见见京城外的风土人情,也是极好的。”

    狄昭昭有些期待了:“是游记里那种壮阔风景吗?”

    “可不止,”萧徽摸摸小孩的脑袋,笑道:“增长见识,可不只是见权贵之豪奢、山河之波澜壮阔,此去一路,见百姓、见众生,见天地山河,更要见自己。”

    狄昭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狄昭昭开始准备明年回乡的县试。

    却也发现今年春节的气氛、格外喜浓。

    街边到处都贴着喜庆的年画,红色的春联、灯笼,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连路边常常出现的小豆丁泥塑娃娃,也都换上了鲜亮的红衣裳。

    或喜气洋洋的合着小手作揖,讨喜得很。

    又或者兴奋的抱着大肥鱼笑得开怀,额心点红,活像是年画里的娃娃。

    狄昭昭跑回家,兴奋地跟爹娘分享最近在路上的这个新发现。

    “感觉今年过春节,大家比前两年都高兴。”

    小孩看着精神抖擞的爹爹,还有神采奕奕的娘亲,脆声道:“爹娘也亮堂堂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都笑出声。

    “你爹最近日子不知道多快活,忙着去弄京郊的山庄,又琢磨要怎么布置伯爵府,自然容光焕发。”

    “你娘最近可用印画术赚了不少钱,想不高兴都难。”

    狄昭昭也高兴,眼眸亮晶晶地问:“所以外面那些漂亮的年画,是娘手里的铺子印出来卖的吗?”

    那些年画,卖得比以往那种画的便宜许多。

    他在来回萧府和狄府的路上,亲眼看见好多普通人家也都能买两张好看的年画回家。

    买了年画从铺子里出来的模样,不知道有多开心。

    若是带了小孩来的,那多半能听到小孩兴奋得叽叽喳喳,也能看到大人笑着看家中孩童的的轻松愉悦神色。

    那种迎新年独特的氛围,当真是别的时候都看不到的。

    顾筠笑着拿来一只古朴雅致的木盒,递到小孩手里:“打开看看。”

    狄昭昭好奇打开,竟然是一只只圆润可爱的金元宝。

    “印画术不仅用来印年画售卖,娘还与各大书坊合作,印刷书封图,你爹说这法子也有你一份,这是今年的分红。”顾筠解释了一句。

    狄昭昭吃力的抱住一盒子圆嘟嘟的金元宝,惊讶:“竟然赚这么多钱吗?”

    顾筠捏捏他有点不敢信的小脸:“现在书封图、书内图都还新鲜,但凡书不差,再配上一副好画,更是亮眼吸引人,能卖得极好,你说大家愿不愿意给自己书印上画?”

    更别说时下能出书的文人,大多也赏画、甚至是书画大家。而且也都是不缺钱财的,自然想给书配上最好的一切。

    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自然挣钱。

    “那肯定愿意啊,我就想一直给小豆丁话本弄画来着。”

    狄昭昭这个对钱没什么感觉的小娃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我以后岂不是就有好多好多钱了?”

    他有府里的月例可以领。

    有爹娘给的零花钱。

    还有写书的分红。

    还时不时能挣一笔大理寺悬赏的钱。

    现在又多了一笔印画术的分红,狄昭昭都还没到意识到钱财重要性的年岁,就忽然发现自己小荷包鼓鼓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有了这个发现。

    狄昭昭一直到除夕这天,都特别高兴!

    每天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挖一点点出来,给这个送送礼,又给那个买玩具。

    从亲近的家人,师父,到共患难过的小伙伴云翎冉,甚至他心爱的小马驹糖云,都在冬日换上了更青嫩可口的草料,还得了一条围在脖子上的红围巾。

    大方的不得了!

    咸鱼看了都嘴角抽抽。

    他和媳妇都能掐会算,挣钱存钱都厉害,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手缝漏风的小孩?

    狄昭昭送着送着,就快乐地送到了除夕这天。

    除夕。

    狄府在清晨天光未亮时,就有了动静。

    狄家要按云梦规矩,除夕祭祖,将当年喜事告知祖先。

    若在家乡,有子孙获得爵位,福泽三代,那是要开祠堂祭祖的大喜事。

    不过如今远在他乡,便只能先从简。

    沐浴更衣,换上新制的华服,狄昭昭都还迷迷瞪瞪的。

    他打着小哈欠,睡眼惺忪地赖在爹爹怀里:“再睡会儿,爹爹抱。”

    昨晚太兴奋,熬夜到今早起不来的狄昭昭,这会儿耍赖,想在爹爹怀里多睡会儿。

    狄先裕无奈,抱着小孩往外走。

    前头有侍从打着灯笼,照亮着还有些昏暗的庭院回廊,后面有衣样统一的丫鬟随侍跟随。

    挺拔的男子与妻子并肩,徐徐前行。

    荧荧灯火中,两人目光对视,瞧着扒拉着爹爹睡的可爱小孩,都不由一笑。

    狄昭昭迷迷糊糊来到狄府内小祠堂。

    站在爹爹后头,听着祖父念了好一段词,小孩才逐渐清醒过来。

    这是在夸爹爹!

    狄昭昭小耳朵竖起来,眼眸也亮晶晶的,听祖父说爹爹多好,多聪明,眼睛都弯成月牙。

    又听祖父夸大伯,希望祖宗保佑大伯一举高中,小孩也在心里点头,念叨:“好祖宗,要让大伯考试顺顺利利,不要生病,不要难受,也别遇到什么波折,祖宗人最好了……”

    报喜后,狄松实又诵祭文,言及他对家族未来的期许与展望。

    他穿着庄严的礼服,戴着冠冕,手持玉圭,声音浑厚,不疾不徐,气息均匀,听着就让人心安。

    狄昭昭看着晨曦落在祖父身上,觉得祖父尤为高大,有祖父在,就好像什么都不用怕。

    虽然祖父祭文里都在说家中小辈,家族未来,但狄昭昭悄悄在心里对祖宗说:“也要保佑祖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啊。”

    小孩还试图套近乎,贿赂道:“等会儿我偷偷让厨房再多做几只烧鸡送来,和供案上的不一样哦,味道可好了,就这么说定啦。”

    单方面和祖宗约定好的小孩,十分自信。

    他美滋滋地跟着爹爹,给祖宗牌位献上供品、行跪拜礼,还烧了香。

    然后就等着祖父取出他们这一支的族谱,往后翻动,开始撰写。

    最后这几页,自然是最新的,记录着从狄松实开始的往下两代人。

    前面几个比较显赫的成就,都在狄松实名下。

    记载着他从云梦一步步考出来,直到在京城出任大理寺少卿的辉煌成就。

    而如今落笔,则是要记录狄家首个获得伯爵之位的狄先裕,也是他们这一支族谱中,前所未有的大成就。

    狄昭昭好奇地探头看着。

    本来美滋滋地看着祖父一笔笔写,但在看到前头那页自己的名字时,小孩眼眸一下瞪圆。

    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

    那族谱上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狄昭二字。

    小孩不敢置信地问:“族谱上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写错啦?”

    “没有写错。”

    小孩眼睛瞪圆,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说:“可我不是叫狄昭昭吗?”

    祖母笑言:“你幼时听了你爹讲的一个断案话本故事,结尾有句天道昭昭,那日起,再喊你名字,你都不应了。非要闹着小脾气,说自己叫昭昭。”

    显然家里人都对这件事有印象。

    笑着七嘴八舌说起来。

    “那会儿除了喊你‘昭昭’,旁的你都跟没听见似的,就自个儿在那儿低头玩玩具,或者看蚂蚁。”

    “那会你还穿着肚兜,有亲戚来家提起你,你还奶声奶气的纠正说什么‘我叫狄昭昭哦’”

    “你想想也知道,你哥叫狄明,你自然叫狄昭。”

    狄昭昭不信,他震声:“不要!”

    小孩急忙黏在祖父身边,软声撒娇求道:“祖父祖父你最好了,族谱上给我加一笔吧,这儿还有位置,祖父~”

    “我就是叫狄昭昭啊!”

    他还举例,说自己考卷上、考牌上、书本上分明都写的是狄昭昭!这么些年大家也都叫他狄昭昭!

    狄松实被软乎乎的小手摇得头晕,就差一个鬼迷了魂、松口了,但族谱是大事,终归还是把持住。

    他无奈:“你现在觉得这名儿好,想改,等日后长大了,再觉得这名字幼稚,可就改不回来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离谱,哪有公堂上威严的判官名字是叠词,还这般可爱的。

    狄昭昭可不觉得,他理直气壮,万分坚定:“我才不会后悔!狄昭昭哪里幼稚了?我就觉得很威风,很好听啊!”

    对自己记性很信任的狄昭昭,根本不记得大人说的这件事。

    小孩气哼哼的觉得,这肯定是大人骗他的。

    他就是从小叫狄昭昭!所有人都这么叫他!

    肯定是大人记错了。

    最后,祖父当然是没有同意在族谱上加一笔,添个字这种离谱的事。

    狄昭昭气鼓鼓的。

    他小眉头皱起,抱着胳膊,努力思索着把族谱上的错误名字改回来的办法。

    大人们都为小孩脾气发笑。

    见他跟个小包子一样可爱,没有跟儿时一样哭闹,还摩挲着下巴,绞尽脑汁想要找到办法改族谱上的名字,便也由着他,各自准备起入宫赴宴的事。

    狄松实换上大理寺少卿的官袍,气势庄重,威严逼人。

    狄先裕也一身敕造的伯爵服,外披勋贵才能穿的金貂裘,寒风吹拂,红梅白雪落于他发间,竟也显得俊朗超然,脱俗如风尘外物。

    狄府门前,停放着一溜马车。

    狄松实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回头看看出息的儿孙,还有家中女眷的头上的八濯簪、九团冠,心中十分满足。

    狄先青拱手行礼,恭送父亲。

    又笑着看神姿玉树、荣贵加身的弟弟:“二弟着此衣袍,当真俊朗非凡,犹如神仙中人。”

    狄先青此话不假。

    敕造的伯爵规制衣袍,绣满了精致的图案,牡丹、祥云团纹,面料光泽如流水般动人,本就代表了极致的华贵与尊荣。

    若是志得意满、或骄纵无度的嚣张之人穿,许是过于惹眼,会突兀得令人生厌。

    但狄先裕却有一股咸鱼自带的佛系懒散气质,被如此华贵的伯爵服一簇拥,竟真显出七八分出尘脱俗。

    狄先裕听他哥夸他“神仙中人”得意道:“所以说还是爹俊朗,娘也貌美,这才生得我这副好面孔,关键时刻还能唬人。”

    徐氏笑骂:“不害臊!”

    狄先青也失笑。

    目送马车缓缓离开狄府。

    狄先青轻拥着妻子,轻声说:“弟弟实现他自幼念叨的理想了。”

    他眼底含笑,珠似点漆,却也不失坚定。

    他也要为自己立下的大志,更努力才是。

    ***

    皇宫,红墙高立,巍峨无比。

    狄府的马车到达之后,坐上大轿,在宫人的引路下,顺利抵达了一座宽阔大气的宫殿。

    才进宫殿。

    立马有端庄的宫女迎上来,福身请安。别看狄家目前官职、爵位,似乎并不在顶尖一流,但许多时候,官职和品阶代表不了什么,他们的名气、还有所做之事,一点也没法让人小觑。

    这名被特地点来招待的宫女,很清楚狄少卿在破案一道的本领,颖悟伯在奇巧一道上的灵气,甚至其子狄昭昭都聪慧不凡。

    她甚至想得明白,只要狄家不出什么大事,日后必将有一番敞亮无比的前程,荣贵三代不止。

    最起码,狄少卿在致仕前至少会是三品大理寺卿,而狄先裕,甚至狄昭昭,在往后几十年,也都贵为伯爵。

    这已然是尊荣非常了。

    宫女倒不至于巴结,毕竟前朝官员难以插手后宫之事,但却要心中有数,恭敬以待。

    将两人分别引到席间坐下。

    此刻,她态度也是十分好地说着:“若有什么需要,都可随时吩咐伺候席面的侍奉。”

    泰和宫是一间大气宽敞的宫殿。

    如今两边陈列数张长条小几,上摆着丰富的果品、香茶、糕点,宫殿中央美貌的舞女裙摆蹁跹,席间也十分热闹。

    狄昭昭兴奋地不行。

    好多人!

    好多没见过的吃的!

    狄昭昭好奇地转动小脑袋,他看到了大理寺的高寺卿,工部请他去过好几次井定、龚尚书等人,还有姜琛师伯,武将里的云参将,在桃园认识的江骁骑,兵马司的暴凭江……

    虽然祖父坐到对面去了,但看到这么多熟人,狄昭昭觉得这哪里是什么宫宴?

    这分明是好朋友一起玩、一起吃吃喝喝的快乐宴席啊!

    宴席尚未开始,但宴席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大家拉关系啊,套交情啊,还有熟人聊聊天之类的,大抵都差不多。

    这不,狄昭昭和狄先裕才坐定。

    不远处的云参将起身过来,拱手笑道:“颖悟伯,军中战马损耗大大降低,还是多亏了你的巧思。”

    狄先裕连忙摆手:“不过灵机一动罢了。还是你们在前线搏杀,将敌拒之国门外,更让人钦佩。”

    话是这么说,但云安皓当然不会真觉得这是“灵机一动”,哪有人有这么多灵机,一动完了,还有二动,三动,甚至四五六动?

    灵机一动得多了,那就是真本事了!

    旁的一众武将们,同样不信这是灵机一动,但觉得狄先裕很是谦逊,还不像是有些文官那样看轻武将,心中生出几分好感。

    再看狄先裕,神情散朗,触目见琳琅珠玉。

    也许是咸鱼今天有“神仙皮肤”加成,看得人真觉得他有几分隐士高人的风范。

    不少武将都心想,不愧是能想出千里眼、马蹄铁的颖悟伯。

    又有几位武将上前来寒暄,或爽快,或热情。

    狄昭昭则听云参将说,“昭哥儿帮忙改好的生辰礼送到了,我爹很喜欢,回信还跟着几头草原的羔羊。”

    小孩兴奋得眼睛都亮了,惊喜:“真的吗?”

    吃了就让人忘不了的美味羊肉!

    云参将眸光含笑:“当然是真的,我派人给送去你府邸上?”

    小孩一个劲儿的点头:“好呀、好呀!”又问,“云伯伯你有没有给云翎冉留啊?”

    自从小孩后来得知,那次云翎冉回去后,也求着他爹来给他求情后,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觉得不愧是能骑善射、飒爽果敢,和他一起抓坏人的云翎冉!

    两个小孩的友谊迅速升温,如今已经成了顶好的朋友了。

    美滋滋的收完了礼,得知了是费了好大劲弄来的,狄昭昭对云安皓的好感,也是哗哗地往上涨。

    接下来,狄昭昭和咸鱼这桌,就跟装了大块磁石一样,不断吸引着周围的人过来打招呼。

    先是工部龚尚书,笑着前来交流了一番无瑕琉璃的制作。

    紧接着又是兵部姜琛,好奇地过来探讨打猎玩具。

    ……

    甚至还有稽查寺的不认识官员,好奇地过来请教识别乌香之法。

    直到景泰帝即将到来,马上开席。

    狄昭昭和爹爹这张小桌前,才清净了下来。

    狄昭昭满足地喝了一口香甜温热的茶饮,又尝了一块糕点,美滋滋道:“爹爹,宫宴好好玩啊,有好吃的,好喝的,还好多认识的人可以聊天。”

    咸鱼却忍不住有点怀疑人生:“咱们居然认识朝中这么多人?”

    他难道不是咸鱼吗?

    怎么有种人脉遍布朝野的感觉!

    第75章 泰和宫宴

    狄昭昭眨眨眼, 又看看四周:“就是一个个认识的呀。”

    小孩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更看重眼前的一桌香茶糕点。

    “爹爹你试试这个,好吃!”狄昭昭小手指着一碟梅花样的糕点说。

    狄先裕看过去, 看到一朵如真梅花采摘放在盘子里的糕点,一下被带偏:“看起来不错,做得跟真花似的,什么味道?”

    “吃起来有梅花香,还有点淡淡的清甜。”狄昭昭捧着脸回味,觉得自己嘴巴都香香的。

    宫里的御厨真的是厉害啊。

    狄先裕夹起一朵,咬了一口,瞬间眼前一亮。

    没人来聊天了, 父子俩嘀嘀咕咕, 开始研究桌上的吃食和茶饮。

    对面,文官席。

    狄松实看着对面开心吃喝、好奇研究桌上吃食的父子俩:“……”

    说实话,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他靠谱的孙儿, 一旦和不靠谱的儿子待在一起, 就变回傻乎乎的小模样?

    宫宴!

    家里难道是缺了这一口吃的吗?

    谁家来宫宴, 净盯着眼前的吃食?

    狄昭昭抬头,好奇地左右看看, 感觉好像有人在看他!

    然后突然发现,好像大家都没有吃东西?

    小声:“爹爹, 你说大家怎么不吃东西?”

    狄·已有退休金·咸鱼很是大大咧咧道:“他们那都是浪费粮食, 咱吃咱的。”

    浪费可耻!

    这种场合, 食材要选上好的,御厨也不敢轻忽, 纷纷拿出看家本领, 从选定席面菜品到最后紧锣密鼓传菜的人, 这么多人忙活出来的吃食,最后都不怎么吃,放在那里任由它凉了,最后倒掉。

    骨子里还难免带点贫穷思维的咸鱼,很是不能接受,嘀咕:“还有人吃不饱饭呢。”

    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反正他都无忧躺平了,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

    狄昭昭还没见过吃不饱饭的人呢,但也觉得爹爹说的有道理,又吃了一口,好奇问:“为什么会吃不饱饭啊?”

    小昭昭最近读过的文章和诗赋里,也有描写贫苦百姓的,言其艰难。让他想起从前听过的抓坏人故事里,不少人行凶是因为穷苦。

    但也是到了这个年岁,小孩才第一次好奇,思考起这一现象到底是为什么?

    人为什么会穷呢?为什么会吃不饱呢?又为什么贫苦会让有些人变坏呢?

    要是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坏人会不会变少?是不是大家都能高高兴兴地生活呢?

    狄昭昭乌眸亮晶晶地看爹爹,小脸期待。

    狄先裕:“……”

    这问题是不是有点太大了?是他一个咸鱼能回答的吗?

    因为打仗?因为农业技术不强?还是因为财富往上层聚集?还是因为封建制度?又或者本身就是人性?

    狄先裕咳咳两声:“这个问题吧,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爹水平不够,你回头去问问你祖父,还有你师父。”

    咸鱼甩锅是一流的。

    不过狄先裕还是不由想起前世种种,不管因为什么,若能有亩产千斤的稻麦,最起码不会有饿死之人。

    狄昭昭瞧见爹爹头上“咻~咻~”冒出的蘑菇字条,还有蘑菇碎画。

    看到大片金黄的田野,有风吹过,田间拂过一层层连绵的金浪,小孩看得眼睛一眨不眨。

    原来诗词里的稻田、麦田,是长这个样子啊!

    狄昭昭心满意足地乖巧说:“那我找机会问问祖父和师父。”

    “问他们就对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再来找我。”狄先裕也满足,小孩长大了,总归比之前好讲理多了。

    父子俩吃着聊着。

    没一会儿。

    就听到独特的“啪——啪——”净鞭声响起。

    偌大的宫殿,连同一旁的家眷女席都瞬间安静下来。

    狄昭昭能听到鞭子挥舞的破空声,紧接着是鞭子甩在石头上,发出一声清晰又响亮的脆响。

    小孩心想,原来这就是通知有天子驾到的净鞭声啊!他觉得还挺好,有时间缓冲,可以吃完手上的东西,再喝一口茶饮,顺便还能整理一下衣服。

    要不然正吃着,正聊着,皇上就进来了,那还怪吓人的。

    净鞭声又响了三道,泰和宫中演奏的礼乐大作。

    御驾亲临,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肃然而立。

    景泰帝一身明黄色龙袍,从辇中步出,他面容威严又不失和煦,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景泰帝升座后,鸾仪卫官喊:“拜……”

    群臣两手交叠,在礼乐声中,双手缓缓高举齐额作揖礼。

    礼毕后,先由礼部方侍郎依礼讲了一段礼宴群臣,又由翰林院学士颂了一段今年朝中大绩……

    这其中,狄家人的名字就来回出现了几次。

    文武百官都不免将目光投过来。

    往前数年,并不起眼的狄家,就在最近短短几年内,一跃成为朝中风云人物。

    不仅身居高位,连家中女眷,都被追封诰命,已亡故的祖母周氏,已经是三品诰命的亲母徐氏、嫡妻顾氏赐封伯爵夫人……

    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家族兴旺,如何让人不羡慕?

    再细数其中种种功绩,又不禁让人感觉心惊。

    看向平日就铁面无私,性子倔强又威正的狄松实,还有今日披金貂裘,穿麒麟袍,犹如神仙中人的狄先裕。

    狄昭昭却在悄悄看景泰帝。

    居然真的是上次在酒楼遇到的那个伯伯!

    然后就被发现了。

    为什么会被发现呢?当然是因为景泰帝也在看狄昭昭。

    双目对视。

    偷偷瞧人的小孩,眼睛一下瞪得滚圆。

    景泰帝莞尔。

    眼眸乌亮,唇红齿白的小孩,满眼赤诚一目了然,当真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景泰帝可不像是咸鱼一样喜欢逗小孩,他挪开目光,看向别处,让小孩别太紧张。

    不过脑海里却思索起狄昭昭的天赋,还有小孩的那些玩具。

    费了大力派人找来,当然不是看一看就搁置。

    他点了些能工巧匠,聪慧之人,一一研究这些玩具,试图能找出点有用的“发现”与“灵感”

    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钦点的人,最后竟然回禀说:“臣等无能,并未发现有何关窍,此间种种,似只是小儿玩具。”

    用“似是”这样的词语回禀。

    竟然是因为琢磨不出有些玩具该怎么玩!

    比如一块打磨圆润的石头,几根形状怪异的树枝,甚至还有细长光滑的小棍???

    景泰帝当时气笑了,看着奏折半晌后,也只能无奈叹一声:“灵巧之思,果然还是可遇不可求。”

    但现在看到狄昭昭这副可爱的模样,原本欲作罢的景泰帝,眼底闪过饶有兴趣的思索。

    狄昭昭悄悄往爹爹身边挪了两小步。

    他可不知道某些大人,因为不会玩他的玩具,就起了“坏心思”。

    小孩有点心虚地低头看脚,心里嘀咕:“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他虽然有点不乖,但这不也是太好奇了吗?

    翰林院学士颂完,最后景泰帝又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几句,便朗笑着开席了。

    狄昭昭松了一口气,高兴道:“果然没有看到我!”

    “什么没有看到你?”狄先裕问。

    “没什么!”小孩心虚强调。

    狄先裕眼神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捏捏他的小脸蛋:“你祖父在对面看着呢,还有你娘也和祖母一起在旁边女席。”

    小孩哼哼唧唧:“爹你就知道拿祖父和娘吓唬我。”

    礼乐鸣响,觥筹交错。

    身着宫装的窈窕侍女如流水而上,手持餐盘,送至文武百官的席上。

    狄昭昭对酒水不感兴趣,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一道道美味佳肴被送到自己面前。

    小孩才不管周围大人在聊什么,美滋滋地吃着,看着歌舞表演,还时不时和爹爹分享哪个好吃,哪个好听好看。

    小昭昭正美呢。

    忽然听前头景泰帝说:“年年都是这些,想必诸位爱卿都看腻了。”

    立马就有人应和,跟安排好的捧哏似的!

    再然后,就有约莫十四五岁的武将之子,上去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龙腾虎跃,好不威风!

    狄昭昭兴奋地“啪啪啪”直拍手,鼓掌道:“爹爹,你看这个哥哥武艺好厉害!”

    又很快有第二个上去,这个是弹琴的,琴艺不俗,自谱的曲子如江水浩荡,激荡的音符在泰和宫上空回响,一祝国运昌隆,二愿我朝早日收复北燕五城,三又隐喻了自己满腔报国之志。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文武百官虽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宫宴,会突然让百官带一位家中的年轻人。

    但在皇上面前露脸,在百官中扬名的事,大家都还是很积极的!

    京中优秀儿郎,从不缺才艺,年纪轻,正是意气风发,最锐意昂扬的时候,又不会像是长辈一样内敛沉稳。

    一时间,宫宴的气氛很是热烈。

    狄昭昭都兴奋得小脸泛红,小手都拍红了。

    就忽然听之前引路的宫女款款前来,笑着关切问了几句有没有需要,最后好似不经意地笑问:“世子这般欢喜,为何不上去热闹热闹?”

    狄昭昭意动。

    可又挠挠头:“我好像都会一点,但都没有哥哥姐姐们学得好。”

    毕竟年龄在这里,狄昭昭应当是入宫的年轻一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了。

    宫女边伺候茶点,边笑道:“不碍事的,您年岁小,有趣些也能博人一笑,陛下又没有强求非要才学不是?”

    狄昭昭眼前一亮,兴奋道:“那我也想去!!”

    正看节目看得欢喜的狄先裕,听到这一嗓子,都惊呆了。

    崽,你还有才艺???

    不会是上去弹琴唱歌吧?狄先裕听过几回,小屁孩弹得那叫一个随性,嚎得那叫一个不羁。

    虽谈不上辣耳朵,但也不好当才艺展示吧!!

    狄先裕顿时紧张地问:“你打算上去干啥?”

    狄昭昭信心满满地挺起小胸膛:“爹爹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他还一副小脸骄傲的表情,看得咸鱼有点慌。

    但仔细一想,他自己好像都没有可以上台展示的才艺?应该……不用慌?

    第76章 泰和宫宴

    狄昭昭兴奋地离席。

    狄先裕看着儿子欢快的背影, 还有那雀跃的小脚步,莫名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心里毛毛的。

    他赶紧去看对面他爹的位置。

    竟然发现对面狄松实面露轻松之色。

    狄先裕:?

    爹你什么意思?

    昭哥儿不跟在我身边,跑去一个人浪了, 你居然还觉得轻松了?

    他有这么不可靠吗?

    狄先裕很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可惜只能看到有女眷隔着屏风往他们这边看,似传来笑语。

    屏风处倒映着人影,看不出重重人影中哪个是他媳妇。

    媳妇肯定站在他这边!

    狄先裕很是乐天派的想。

    而上首,见狄昭昭离席,景泰帝眼底泛起一丝期待,侧身回首低问:“你去打听打听, 昭哥儿要了些什么道具?”

    梁才躬身应是, 悄悄退了出去。

    景泰帝盼着不要是琴、箫、剑、枪之类的才艺。

    而负责准备的宫人,巴不得全都是这些常见的、好准备的。

    听到狄昭昭的要求,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一根细长、打磨得通体圆润的棍子?一块毛皮, 一盆可供幼童嬉闹的泡泡水?”

    狄昭昭兴奋地点点头:“你会配吗?皂角的比例要放好, 还要加一点点动物的油, 最好用猪油,这样泡泡会更稳定, 更持久。”

    小孩想了想,又比划:“还有, 刚刚席上那个糕点是不是用花瓣汁液染色了?那个颜色好好看, 也可以加一点那种花瓣水, 到时候泡泡就会又香喷喷的,又有漂亮的颜色了……”

    “还有还有, 如果有蜂蜜, 或者糖浆的话, 也可以加一点点,这样泡泡会特别有光泽!超好看的!”

    周围还有一两个准备着的年轻人,闻言,都不由转头看过来。

    这是谁家小孩?竟然对吹泡泡水,这么有研究?

    狄昭昭那一堆要求,一听就是玩过不少泡泡水的,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连加什么东西,会有什么效果都清清楚楚。

    “原来是颖悟伯的嫡长子。”

    “我听我爹夸过他聪慧,不过我问我爹具体聪慧在何处,我爹却讳莫如深,还让我别打听。”

    “他要泡泡水做什么?总不能上去表演吹泡泡吧?”

    “不知。”

    任谁也想不通狄昭昭想作甚。

    连特地前来探听消息的梁公公,都是一头雾水地回去的。

    景泰帝听了也摸不着头脑。

    只是很敏锐地想到:“他的那些玩具里,是不是就有一根这样独特的、打磨光滑、细长的小棍?”

    因为这个玩具,也没研究出来玩法,所以他印象还算深刻。

    说实在话……他也摸不清这根也就比指头粗一点的细棍,能怎么玩?

    梁才应:“回皇上的话,确有此物。”他已经让人直接去取了。

    细长棍、泡泡水,还带着一块毛皮。

    三种东西放在一起。

    让人难免在脑海中浮现,漫天泡泡,有小孩拿着棍漫天追着,一个个打破的画面。

    至于毛皮……披在身上装作大侠?

    沉默片刻,景泰帝问:“你觉得,昭哥儿此番会如何?”

    连景泰帝这般涉猎广泛的人,都想不到,梁才如何能想到?

    他只苦笑着说自己愚钝。

    玩具棍有现成的。

    上好的毛皮宫里也有的是。

    至于要求颇多的泡泡水,御厨连再复杂的菜式都做了,还怕这一点材料搅和搅和端出一盆水?

    小孩要的三样东西,很快就全都准备好了。

    狄昭昭高兴坏了。

    他偷偷探头,去看外面好多大人。

    眼眸里有种小孩干坏事的兴奋劲儿,点漆的黑眸亮闪闪的。

    等前头一位舞剑的赢得一片喝彩,立马有宫人按照狄昭昭的要求,开始在宫殿中间布置起来。

    有一张小桌,盖着块红布,上面搁着一盆漂亮的粉红色泡泡水。

    桌上还摆着一根小棍、一块毛皮。

    看到这个架势。

    文武百官都不禁一愣,又很快与身边熟悉的人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何物?”

    “李贤弟可曾见过?”

    当打扮得鲜亮的狄昭昭跑上来后,周围声音忽然一顿,然后又“嗡”地一声更大了。

    不少人惊呼,“竟然是颖悟伯世子!”

    方才宫宴初始,才听到的那些功绩,可都还新鲜!

    还有那些在桃园里,见识过狄昭昭本事的官员,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甚至一改之前玩笑的神色,仔仔细细地看狄昭昭准备的三样东西,生怕等会儿又一个冷不丁,冒出什么能捡到大功绩的东西。

    他们身边的年轻小辈问:“父亲知道狄世子要做甚?为何如此郑重?”

    被随口打发的小辈很是不解。

    于是年轻小辈们也仔细看向中间兴奋的小人儿,只觉得,看狄昭昭神色,分明是高兴上来玩的模样。

    狄昭昭确实是来玩的!

    他兴奋地脸都红扑扑的,清清小嗓音,学着刚刚的哥哥姐姐们说了一段献丑了之类的谦辞。

    小孩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刚刚看过,现在就会用。

    但是吧……看他这个架势,还有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和表情,不少人听他说谦虚的献丑了之类的话,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狄昭昭高兴极了,挺直了小腰杆,看到这么多人都看他,还兴奋得无师自通了一些话术,稚嫩小嗓朗声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魔法!”

    众人:?

    小孩拿起毛皮,手法很是娴熟地在玩具小棍上来回摩擦、摩擦、摩擦……

    一边擦,一边兴奋得亮着眼睛说:“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就跟武林话本里的隔山打牛,吸星大法一样,可以隔一段距离施为哦~”

    众人:??

    因为准备时间有点长,狄昭昭哼哧哼哧地卖力继续编:“等会儿看到话本里才会出现的神奇东西,可不要以为我有内力啊!”

    小孩看过好多好多审讯,已经深谙此道,你越是强调不要什么,听到的人反而会不自觉地往这个方向想。

    江骁骑忍不住问身旁的武将:“真有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我们习武多年,要是真有内力这玩意,怎么可能不知道?真有那玩意,你还能纵横沙场?”

    “也是。”

    有人觉得他这是把戏,障眼法,想着仔细看穿其中玄机。

    也有一小部分人,心都悬起来,又或者使劲儿想,要如何做到?

    不等人再多想。

    狄昭昭就神秘兮兮用配好的吹泡泡线圈,吹出一个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泡泡,两个拳头大小。

    “看!就是它!”

    狄昭昭威风凛凛地祭出他的“小法棍”,像一个侠客出剑,摆好姿势,那个在空中缓缓落下的泡泡,竟然凭空往上蹦跶了一下!

    根本没有碰到!

    在半空中,就跟有股力推它似的,凭空往上蹦了一下!

    先不论宫宴上众人受到如何惊吓,狄昭昭自己就先欢喜地惊叹了一声:“哇!!”

    小孩玩高兴了,扯着小嗓喊:“看我的厉害!”

    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正在练剑的云伯伯,但是他不动,只是摆自己觉得帅气的姿势。

    唰的一声。

    像是隔空打了气泡一下!

    漂亮的泡泡猛地往前窜了一段距离。

    狄昭昭又慢条斯理用手中“小法棍”逼近气泡,边逼边走,那泡泡跟害怕他似的,在空中不断往后退。

    百官:???

    宫殿内寂静无声,不少人都瞪大了眼睛,想看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中间牵了线??

    不对,那泡泡是退后的!

    过了会儿,渐渐有了嗡嗡的议论声。

    “云参将,你知道怎么回事?”

    “是啊,总不能他真的有内功,可以隔山打牛吧?”

    “我记得你有百步穿杨的目力,可看见这其中有什么戏法?”

    云安皓:“……”

    他虽以才智闻名,也有百步穿杨的射术,但这会儿,当真什么都没看出来。

    狄昭昭听到周围低低的惊讶议论,美滋滋地挺起胸膛。

    玩够了这个,又信心满满地朝武将席的方向喊:“爹爹!你帮我一下!”

    披着老虎皮的咸鱼,无奈接过了小孩递过来的“小法棍”,熟练地逗起了泡泡。

    众人目光又齐齐看向狄先裕,咽了咽口水,颖悟伯也会此功??

    还如此举重若轻?

    狄昭昭喊一声:“爹爹等我啊!”又连忙迈着小短腿飞快跑去把手沾了点水,边往回跑,小掌心在发尾偷偷摩擦。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他兴奋喊一声:“爹爹给我!”

    狄先裕用小棍隔空轻轻一推,泡泡就悠悠地朝狄昭昭的方向飘去。

    狄昭昭伸出自己小手,还兴奋喝一声:“看我昭昭吸星爪!”

    他小手虚握成爪,白白嫩嫩的掌心之下,泡泡竟然凭空悬浮,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隐隐牵制住一样。

    上首的景泰帝、两边的百官齐齐目光黏在那个脆弱得像是随时要破掉的泡泡上,又不禁在狄昭昭和狄先裕之间巡游。

    看它悬浮,看它被狄昭昭小手凭空捏着走。

    表情就跟见了鬼似的。

    第77章 新年

    “啪!”

    泡泡终究是破了, 发出一声清脆的水声。

    但第一次调出可以坚持这么久的泡泡,狄昭昭已经很满意了!

    看周围大人的神色,狄昭昭就知道大家都觉得这个泡泡玩法特别有趣。

    他美滋滋地挺起小胸膛, 很大方的邀请:“有没有人想玩,可以上来试试。”

    狄昭昭从小玩具多,一点也不吝啬分享。

    而且小孩从工部等好多大人的相处中,摸清楚了一个规律——大人其实也可喜欢玩小孩的玩具啦,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小昭昭发现这件事之后,觉得不可思议,还心里暗说,他以后长大了, 才不会不好意思呢, 他要把所有喜欢的玩具,全都买回来,高高兴兴的玩!

    狄昭昭心里刚这么想。

    立马就有人感兴趣的喊:“难道此法也有迹可循?”

    狄昭昭亮着眼睛点头:“是啊!”

    景泰帝:“……”

    所以那些玩具里, 真的还藏着东西, 甚至可能有无限奥秘, 只是旁人研究琢磨不出来而已?

    景·心动的大人·碍于面子不好下场·泰帝,只能摆出一副庄重威仪的面孔, 眼看着一武将之子,走上了宽敞的大殿中央。

    就看狄昭昭如法炮制, 在长木棍上、吹泡泡水的线圈上摩擦、摩擦、摩擦……

    然后就看到, 同样青涩, 十四五岁面孔的小少年,竟然也能用木棍“逗”泡泡。

    还能用手, 虚空握着吹出来的泡泡, 犹如有股无形的内力在牵引, 使得飘在空中的泡泡无法跑远。

    “乔五郎,你可有奇异的感觉?”

    “棍上、手中,有旁的物件吗?”

    乔五郎最是紧张,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哪里一个没弄对,就把泡泡弄破了。

    他站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绝对没有任何小物件作假,就好像眼前的小家伙,给他手上传了点内力一样。

    狄昭昭原本都打算结束了,听到竟然有人问,会不会是什么物件牵引,他眼睛唰得一下就亮了。

    他当初也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缠着爹爹的手,找了特别久,眼睛都看酸了,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当时那种震撼的感觉、那种爹爹好像是超厉害的神仙的惊颤,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走走走,乔家哥哥,咱们去旁边给大伙看看。”小孩语气激动,有点迫不及待,小手推着乔五郎往两边走。

    快乐好玩的感觉,当然要大家一起分享啊!

    乔五郎其实下盘很稳,身体也强健,不是轻易能推动的,但此刻却下意识顺着可爱弟弟的力道走。

    他还压低了声音,悄悄问:“狄家弟弟,你是真的会内力、或者仙法吗?”

    才看过类似武林话本的小少年,面对现在自己手中的情况,再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狄昭昭笑眯眯地推着他走,躲在他背后,搁那儿咧嘴笑,开心得不得了:“不是哦!”

    “等会儿你就知道啦!”狄昭昭人虽小,但笑起来灿烂欢喜得往外溢出,好像整个宫殿的人,都能感受到小孩此刻的欢愉。

    那种饱满又如星子般明亮的情绪,让不少官场中的老人都莞尔。

    被卖了关子,也生不起半分气恼来。反而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关窍,能让小家伙这么欢喜,这么得意?

    若他们找出关键,将其戳破,小孩会不会大吃一惊,又或者哇哇大哭?

    实在是狄昭昭唇红齿白,长得太过可爱,让人不免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乔五郎沿着宫殿中两道宾客的席面走。

    虚空的泡泡,就这样被握着,从整齐摆列的一张张长条小几面前走过。

    距离很近。

    眼睛与悬浮在空气中的泡泡,也就只有一臂长的距离。

    众人连乔五郎衣服上的绣纹,狄昭昭明亮眼眸中的倒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偏偏就是看不出,狄昭昭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有此神仙之效?

    待狄昭昭和乔五郎走过,便于左右官员讨论起来。

    甚至走到乔家那桌前。

    乔家老爷子,还朝乔五郎使眼色,想得到点内幕消息。

    乔五郎:“……”

    他也想知道。

    狄昭昭探头出来,哼哼道:“我就知道,幸好我没有告诉乔哥哥。”

    “那你是用的什么法子?”乔老爷子问。

    旁边的暴凭江也竖起耳朵,有过血场经验的他,根本就不指望自己能看出什么来,就等着狄昭昭说其中关窍。

    狄昭昭小眉头一扬,一副“现在可不能说”的公正无私表情,坚定地推着乔五郎往前走,脆声:“还有人没看呢!”

    眼瞧着一圈看完,有宫人靠近,低声提醒,还没给皇上看过。

    狄昭昭惊的“喔”了一声,兴致冲冲地拉着乔五郎往前走:“乔哥哥,咱们去给皇上看。”

    忽然得了个在皇上面前露脸机会的乔五郎,赶紧端正仪容,心中一喜。

    景泰帝终于如愿以偿,近距离看到了“狄昭昭的玩具”

    手掌和泡泡之间,真的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牵连!

    景泰帝都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得更近,绕着仔仔细细看一圈。

    最后只得承认,他确实看不出其中玄机。

    他笑着看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昭昭,问:“如今大家都看过了,确实没有物件牵扯,做障眼法,你可能与我们说其中玄妙了?”

    玩得开心的狄昭昭,兴奋说:“当然可以!”

    “莫不是你真用了内力?”景泰帝饶有兴致的发问。

    狄昭昭眉飞色舞的比划:“当然不是障眼法,也不是用了内力,只要会操纵电就好啦!”

    “噗——”正在喝茶的狄先裕,一口茶喷出来,又被呛到:“咳!咳!咳咳……”

    怎么什么话,到昭哥儿嘴里,都会忽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这话着实比话本里的内力都更惊人。

    许多人眸子都颤了颤。

    更有不羁武将猛地得站起来惊喝:“操纵电?可是天公雷电?”

    “那岂不是神仙之法?”江骁骑应道。

    狄先裕捂脸。

    他就知道!就知道事情会往离奇的方向撒丫子乱跑,就跟现在外头还有传言说他是砍了数不清的人,才写出《砍人分析》,有盖世武功一样。

    狄昭昭脆声澄清:“不是哦,不是天上电闪雷鸣的那个闪电。”

    “那是什么电?”这世上还能有第二种电?

    狄昭昭小手比划:“是冬天穿衣服,梳头发,会突然被轻轻打一下的电。”

    他就是小时候冬天,一天被打了好几次手,委屈巴巴的躲在爹爹怀里哭,爹爹带他玩的!

    小昭昭现在回想起来,都好像能回忆起爹爹拍着他的背,哄他的声音:“昭哥儿不怕,不怕啊,爹爹在呢。”

    泪眼朦胧的委屈害怕,最后似乎都化成了眼前水汽朦胧中,一声声:“怕它做什么,爹带你欺负回来,看爹带你玩它,它只能乖乖听话。”

    湿润的睫毛都黏在一起,更显得小孩眼睛又大又圆,只湿漉漉地昂着头看爹爹,小手抓着爹爹衣服不肯松手。

    看爹爹玩自己的头发,一根根被吸得飘起来。

    小孩眼睛都瞪圆了,完全忘记了委屈和害怕。

    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想自己试试。

    小孩打着哭嗝,抽抽搭搭地问:“为什么头发丝,吸,会飘起来啊?”

    玩头发丝。

    用各种东西到处擦擦擦,还用了一块娘超喜欢的毛皮,和爹爹一起哄了娘好久。

    用小棍吸桌上的碎纸片。

    成功后,和爹爹一起兴奋得哇哇大叫。

    ……

    狄昭昭如今长大了,再回想起儿时的事,都还觉得那是一片温暖快乐,又让人心安的美好回忆。

    听小孩叭叭叭说完。

    宫宴上文武百官的表情,从好奇,到奇怪,再到惊讶,继而变成震撼,最后到不敢相信,紧接着是嘴角抽搐。

    “所以这是?”龚尚书指着小棍、毛皮和泡泡水,表情很是复杂。

    “玩具啊。”狄昭昭答道。

    “从小竟然玩这些。”龚尚书的眼睛里,竟出现了一丝羡慕。

    作为工部尚书,他此刻不免与景泰帝生出一样的想法——狄昭昭的玩具,是不是该都拿来看看?

    不仅是龚尚书。

    满朝文武,都不免生出了这种想法。

    ***

    “我好喜欢宫宴啊!”

    狄昭昭再次发出幸福的感慨,左手牵着爹爹、右手牵着娘亲,小孩雀跃的脚步,都快要跳起来了。

    咸鱼:“……”

    顾筠:“……”

    顾筠面见皇后,与一众女眷同席,肯定没有家中松散自在,尤其是与狄先裕成婚后,过了几年松快日子。

    虽然她不否认,荣光加身,引来艳羡的感觉确实不错,但真过过舒服又自在的日子后,她倒是真的不太在意这些儿时攀比着想争,想比的东西了。

    狄先裕更是心中慌慌,费了好大力,才把臭崽引来的人打发掉,吃了个宫宴,心噗噗直跳就跟坐了过山车似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

    都不由轻笑。

    媳妇/夫君果然与他想的一样。

    狄昭昭可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他高高兴兴的回到家,听到草原来的小羊羔到了,那就更开心了。

    等全家人一起吃过了年夜饭,狄昭昭又高兴地拉着狄明道:“明哥哥,我们一起去讨压岁钱!”

    狄明在离京前,也是抱着小昭昭去讨过压岁钱的。回忆起来,眉眼也都软下来,带着点笑意。

    对小孩子来说,过年当真是顶顶高兴的事了。

    看到沉稳端重的狄明,牵着打扮鲜亮讨喜的狄昭昭来,屋里人都笑了,狄松实也难得松了威重的仪态,好似真变成普通人家、享着天伦之乐的老爷子。

    笑着冲众人说:“年夜饭吃好,也是该明哥儿、昭哥儿讨要压岁钱了,你们可备好了?没备好可从我这儿拿点,要不等会儿拿不出,那可就发糗了。”

    自然是都备好了的。

    下人们纷纷用托盘端来主子吩咐好的压岁钱,祖父祖母最为豪气,准备的是六十六两一个的实心大金元宝。

    元宝厚重,一面铸了家中孩子的生肖,一面铸了“岁岁平安”“喜乐安康”“顺遂如意”之类的吉祥话。

    一看就知道用了心思。

    狄昭昭不缺钱,但就喜欢这种金灿灿、鲜亮好看的东西,尤其是堆成小山模样的压岁钱,实在是璀璨夺目。

    狄明是长房嫡孙,率先拜年。

    狄明礼仪尤为出众,无论作揖请安,举手投足都让人看着很舒服,有种不疾不徐的翩翩君子风。

    小昭昭看得都眼眸亮亮的,觉得明哥哥不愧是他的明哥哥!

    很快到他了。

    小孩半点没有哥哥的稳重,就跟一颗可爱的跳跳糖一样,笑弯了眼眸哒哒哒小跑到祖父跟前,先脆声喊了声:“祖父!”

    小手在胸前抱在一起作揖:“贺祖父鹤寿千岁,身体强健,日日得欢,年年今夜。”

    小昭昭穿得圆滚滚的,两只小手有模有样的抱在胸前,看起来就跟讨喜的小狸奴一样,逗得人直乐。

    狄松实笑开颜:“好,昭哥儿新年吉祥如意,聪明伶俐。岁岁无忧,长安长乐。”

    他说着,把金元宝拿给狄昭昭。

    狄昭昭伸手去接,知道金子很沉,小孩心里有准备,却没想到还是比他想象中沉,压得他两只手腕没吃上劲儿,差点没能拿稳。

    怕掉了,忙不迭往怀里一抱,还惊了一声:“呀!”

    看着小手抱紧金元宝的小昭昭,屋内响起一片笑意。

    狄松实也乐呵呵的问孙儿:“是不是被压着了?有点沉?”

    狄昭昭很是乖巧上道,从善如流道:“可沉啦!压得实实的。”

    他还小手吃力的颠了颠怀里的金元宝:“祖父你看。”

    “耍宝,”狄松实摸摸小孩脑袋,笑道,“压岁钱若不沉一点,怕是压不住你这小皮猴的岁。”

    狄昭昭笑着大声说:“我才不是小皮猴,我可乖啦!”

    又欢快地给祖母、大伯等一众长辈拜年后,狄昭昭收获了满满一木盘压岁钱。

    不仅是他,家中小辈皆如此。

    家中的女孩,还会多几样长辈赐的漂亮首饰,形大多是花,寓意:花枝朱颜,岁岁年年。

    除了安康、喜乐此类对小辈的祝福,还愿女孩们面容姣好,如花儿般绽放,生机勃勃。

    当晚,守岁。

    全家人依偎在同一屋檐下,屋内点着银丝炭,轻微的噼里啪啦的炭火声中,是暖暖茶香,是欢声笑语,是对新的一年无尽的期许。

    入了夜,小孩都有些撑不住,眼皮子开始打架,在一声声软乎乎的“爹”“娘”中,光明正大的赖在爹娘怀里,一点点陷入梦乡。

    梦里都带着除夕浓烈的欢喜氛围。

    待爆竹声响起。

    小孩们或睡得像是小猪一样沉,怎么也吵不醒。

    又或者像狄昭昭一样揉揉眼睛,惊喜地跳起来欢呼:“放鞭炮啦——”

    又开心地撒丫子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踩来踩去,荡漾起一片无忧无虑的清脆稚嫩笑声。

    ***

    正是年节,各处张灯结彩。

    狄昭昭每天都笑得糖葫芦一样甜,去给师父拜年这天,被师父牵着手,先给隔壁姜师伯祖拜了年。

    今天倒是没被打出来。

    也许是萧徽良心发现,只是轻轻炫耀了一下小徒弟,气得姜禄甫拿起一枚红枣砸他。

    他伸手敏捷的接过,往天上一抛,扔进嘴里,品了品,夸了句真甜,又笑道:“这么大了,还能得师伯送的压岁枣,看来我还是很讨师伯喜欢的。”

    姜禄甫都被气笑了,指着他:“你这脸皮,现在都比城墙厚了。”

    还是狄昭昭上去哄人,姜老才不再搭理这个混账家伙。

    等被小昭昭哄好,姜公欢快中不免遗憾,亲自教导过狄昭昭一段时间,方知有这样一个小徒弟,是多快活的事。

    狄昭昭就有点不放心了,尤其是在跟着师父回家的路上,小孩语重心长的劝说道:“师父,等会儿到家了,你要乖一点啊……”

    他顿了顿,还用上了爹爹说过的绝招:“大过年的。”

    要是被赶出来,多不好啊!

    萧徽笑着捏捏小孩脸蛋:“也是,大过年的。那昭哥儿可要努力保护师父了。”

    狄昭昭震惊:“师父!”

    萧徽大笑着揉揉小孩脑袋。

    狄昭昭心都提起来了。

    结果到了萧府,大家对他可热情啦。

    “你就是昭哥儿吧?”

    “真是可爱。”

    狄昭昭乖乖巧巧的昂着头喊人,声音可甜了,笑得也特别可爱好看。

    萧家家风清正严肃,养出来的小孩也多是规矩的,哪里见过这种可爱小团子?

    有当娘的,甚至生出了抱在怀里揉揉的想法。

    萧柳氏撇了一眼儿子,又低头笑哄道:“给那臭小子当什么小徒弟,跟我回家好不好?当个干孙儿,干奶家有好多好吃的,念书也不愁。”

    狄昭昭这种浑身朝气蓬勃、又乖巧可爱的小孩,最受长辈欢迎了。

    小孩从小就适应这种热情。

    不过他很清楚,大家虽喜欢他,但也不会随便说收他当干儿子,干孙子。

    若过了明路,有了契书,那是可以分家产的。

    柳奶奶这么说,还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他的师父啊!

    小孩信誓旦旦,小声和柳奶奶咬耳朵,问奶奶是不是想他师父啦?

    却不料柳奶奶气哼一声,扬起眉头对萧徽表示:“他个混不吝的,我想他作甚?”

    萧徽:“……”

    不就是不成家嘛?

    也不至于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他吧?

    他摸摸鼻子,自个儿找了座位坐下,还吩咐人上茶。

    结果没人理会他,显然是提前被吩咐过。

    狄昭昭冲师父挤眉弄眼,小表情可丰富了,那活灵活现的小表情,就像是在说,师父你说句软话嘛,我可有经验啦,大人都很好哄的,你哄哄就好啦,快呀~快呀~

    萧徽:“……”

    昭哥儿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干脆自己起身,换到小昭昭位置旁边,享用起小徒弟的糕点和茶水。

    他道:“娘,你不会膳食都没准备我的份吧?又或者安排了哪家小姐在今日前来拜年,弄老套的偶遇招数?”

    还别说,这话听着气人,效果出奇的好。

    原本不搭理他的萧柳氏,气道:“活该饿着你!”

    “娘你可真心狠,饿坏了怎么办?”萧徽道。

    “你个不要面皮的!”萧柳氏气恼,“哪里饿得坏你?”

    狄昭昭看得小嘴都窝圆。

    看起来虽然在斗气吵嘴,但他怎么觉得好像还好呢?

    小昭昭不知道,前些年可不是这样的。

    毕竟这还是讲究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

    从萧徽年轻时激烈的争吵,到年岁上来了,萧柳氏心急如焚,再到后来无能为力,步步妥协……

    就在此前,如姜禄甫所气恼时提及的,连过继这种办法都提出来了。

    只可惜萧徽一个都瞧不上,他可不想无故名下多个孩子,无趣的很,不仅要负责教养,还平白欠宗族一个人情,甚至还要与孩子原本的父母产生瓜葛,剪不断理还乱。

    在即将踩到家中底线,要爆发的前一刻,忽然遇到了狄昭昭。

    已经退了许多步的萧柳氏,如同天干时的燥火,遇到了恰到好处的甘霖。

    萧老爷子也在细细打听过后,尤其是听了姜禄甫的评价后,心情平复了不少。

    细细思索,不论是过继个孩儿,还是养这么个小徒弟,总归日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人,死后也有个摔盆的。

    罢了!

    如今萧徽带狄昭昭来,又何尝没有给父母过过眼的想法?

    他收徒倒不是为了这些世俗的,只觉得昭哥儿当真是入了他的眼。

    但能宽一宽父母的心,也是好的。

    只是吧……

    多年积累的下来的火星苗,哪里是这么容易一下就全部扑灭的?

    狄昭昭坐在饭桌前,有点不安的扭扭小屁股,他偷偷瞄门外吹冷风的师父,又欲言又止地望向萧爷爷、柳奶奶。

    他都用了好多办法帮师父哄人了,可师父每次都不懂给自己求情,又把人给气坏了。

    现在连饭桌都不让师父上了!

    狄昭昭仔细观察了许久,发现萧爷爷和柳奶奶高兴得笑出来,还指着他喜欢的几样菜,让人给他布菜,吃得高兴。

    小孩见缝插针的偷偷暗示道:“这个金玉羹好好吃呀!要是冷了,就没有这么好的味道了。”

    两老眼底都浮现暖流,虽没表露出来,心中却安定不少,昭哥儿乌眸晶亮,一片赤诚,瞧着就是个好的,心中更是有他师父。

    那偷偷往外瞧的小表情,看似隐晦,哪里又躲得过他们的眼?

    当真可爱至极,难怪那混账家伙肯松口。

    最后还是萧柳氏先被哄得消了气,没好气的冲外面道:“看在昭哥儿的面子上,今儿就不跟你计较,进来用膳。”

    萧徽可不会讲客气,闻言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也不等下人伺候,自个儿把凳子拉开,夹了几筷子热腾腾的菜,就吃起来,还嘀咕:“想我就想我,看看这几个菜都是我爱吃的。用昭哥儿的话来说,喜欢就该大声说出来。”

    他手捅一捅旁边小徒弟:“昭哥儿,你说是吧?”

    狄昭昭:“……”

    狄昭昭看马上要起的硝烟,连忙埋头干饭!

    不关他的事!

    第78章 回乡

    从萧府离开。

    狄昭昭昂着头看着师父的模样,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

    “小小年纪,还学会长吁短叹了?”萧徽今儿心情开阔,十分顺手的捏了捏小孩的发髻。

    小孩十分操心地问:“师父, 你说会不会有人想打你啊?”

    萧徽朗笑,骄傲道:“那可多了!”

    “师父你怎么还说得这么得意?”狄昭昭一双乌眸,逐渐瞪大瞪圆。

    萧徽钻进马车,放松的坐下:“不遭人妒恨的那是庸才。”他笑道,“你瞧瞧那个历史上的那些个豪杰、人物,谁是能得所有人喜欢的?”

    狄昭昭也坐进了马车,手里还捧着柳奶奶送的小南瓜手炉,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很是可爱。

    “好吧~”小孩嘀咕。

    萧徽瞧见他嘀咕的小模样, 伸手拍拍他的圆肚子:“光记得吃,也不多帮师父说两句话!”

    狄昭昭小脸一红,羞愤道:“分明是师父你一直都学不会哄爹娘, 我才只能低头扒饭的!”

    他都吃撑了。

    可又不好停下来, 万一师父又冷不丁又说句他接不上的话怎么办?

    小昭昭红着脸, 深吸一口,收腹!

    然后把师父的大手从肚子上推开, 扭头转身,用背斜对着师父, 还气哼了一声。

    成功转移小孩注意力的萧徽, 看着小徒弟发红的耳朵, 开怀地笑了出来。

    狄昭昭更气了,超大声:“师父你还笑!!”

    “我开心自然要笑。”萧徽很是不讲理, 笑得比谁都开怀, 不在乎一点规矩, 笑完还说:“总不能开怀时刻还哭吧?”

    马车在路上行驶,向四周传递着朗朗大笑声。

    引得附近的马车和轿子纷纷侧目,还有人半掀车帘询问。

    有跟在车架附近的随侍低声回禀:“是萧常侍的车架。”

    听到是萧徽,众人:“……”

    默契的放下车帘,不再过问。有些朝中官员,脑子里还不住思索,萧常侍何故如此欢喜?

    是朝中有什么变动?还是乌香一事这么快就见成果了?如果今年心情好,要不过年去拜会一番?

    马车微摇。

    狄昭昭气恼来得快,走得也快,就跟咸鱼说的一样好哄,又不记仇。

    他听到师父翻书的声音,就忍不住小耳朵动动,又好奇地偷偷往后瞥。

    很快,小孩就好奇凑过去,亮着眼睛问:“师父,这是什么游记啊?我怎么没看过?”

    “你就盯着我书架上那些与刑法有关的书,哪里看得见旁的?”萧徽笑道。

    “哪有,”狄昭昭说着忽然有点不自信,小声音莫名虚了一个度:“我对其它书,也很有兴趣的好不好?”

    心虚的小孩,为了证明自己的没说谎,还把小脑袋探过去,装作自己特别好奇书中内容的样子。

    忽然看到书中记录丰收之景的一段,狄昭昭想起来在爹爹那儿没得到解答的问题,他问:“师父,你说为什么会有穷苦的人啊?”

    若是人人都各司其职,只要没有天灾人祸,没有坏人,应当人人都能过幸福开心的生活才是啊!

    萧徽诧异地看了小孩一眼。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狄昭昭也说不好,也许是此前看过的文章,又或许是宫宴上爹爹说的话……

    但记性很好的小昭昭记得,明明他更小的时候,也在抓坏人的故事里,听到、看到过类似的事。

    可小时候,他就没有这样想过,听完就听完了。

    听小徒弟叭叭叭说完,萧徽心中感慨,人也许就是这样一点点不自觉中长大。

    再回首,就会忽然发现,眼前已然不知不觉是一番全新的风景。

    萧徽沉思片刻,他说:“昭哥儿其实并不是不知,而是不懂,师父说得可对?”

    狄昭昭眨眨眼,小脑袋有点犹豫的点了点。

    萧徽宽慰道:“书上得来的,终究是旁人的观点,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还小,经事也少,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萧徽迎着小昭昭乌亮的眸子,笑说:“亲眼去看看,看过之后,就能明白了。”

    狄昭昭小脸恍然地问:“师父之前说让我出去长见识,见百姓、见众生、见天地山河,更见自己,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吗?”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之前去过姜公家、被邀请去高寺卿家吃酒,我当时还觉得,我是见过世面的小孩呢。”

    现在回想起来,狄昭昭小脸发红。

    萧徽这会儿却没笑,小孩即使羞赧,却也不失承认的勇气,这份心性,已然难得,他徐声说:

    “这自然也是见识,但除了这些,江山社稷最低处的真相,也同样是一份难得见识。亲眼看过,体会过,才不会轻忽旁人的苦难,不会低估百姓的艰难。”

    狄昭昭眼眸透亮,又浮着一份憧憬。

    原本对回乡参考一事,他最大的期盼是科考的结果能如意,能早日踏上仕途,这样他就能亲手抓坏人了。

    但这会儿,小孩忽然觉得科举虽然也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他从书上看了那么多,听了那么多旁人见识过世界的想法。

    也该去亲见了。

    ***

    这日归家后。

    狄昭昭还是快乐的小模样,并没有人察觉到小孩的那点变化。

    唯有同龄的狄明,对弟弟的心性很是佩服。

    “昭哥儿不紧张吗?过完年开了春,咱们就要出发回乡去参加县试了。”在跟弟弟一起去正院的路上,狄明忍不住好奇的问。

    狄昭昭还等着去看热闹呢,拉着明哥哥兴奋往前跑:“我还小啊,为什么要紧张?而且大伯和祖父,不都说我们已经很厉害,可以下场了吗?”

    “哎呀,明哥哥你长大再跟大伯学稳重嘛。”小孩嘀嘀咕咕,超级理直气壮:“咱们都还是小孩呢,不要想那么多啊!”

    狄明:“……”

    狄明记得,明明一开始是他牵着弟弟的小手,怎么走到正院这边之后,就变成弟弟拉着他跑了?

    而且……狄明看着眼前小脸兴奋,跑得跟小老虎一样有劲儿的弟弟,他分明记得,昨儿弟弟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可以把我当小孩哄了!”

    今天就又变成“我们还是小孩子”,改口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小世界观中,很讲究“君子重诺”的明哥儿,有点被欢快的弟弟冲击到。

    狄昭昭早就把昨天的事、连同说的话给抛在脑后了,欢快地拉着哥哥跑:“再耽搁,就看不到热闹了。”

    今儿是春节靠近尾声的一天。

    按照规矩和礼制,亲朋好友都在大年前几天都走完了,今儿上门来拜年的,限制就小了。

    因为大伙该拜的都拜了,到最后自然就可以去拜想拜的。

    从前,狄家到这几天,门庭就冷清下来。

    因为狄松实是个大公无私的秉正性子,在那些走不通关系,求不到人情,甚至施压都无用的人嘴里,他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

    若一无亲、二无戚,又有谁会特地来给这样的臭石头拜年,拉关系呢?

    有关系了,遇到事了也不一定会照顾,又何苦来哉花这个心思?

    但这两年,明显就不同了。

    年尾上门来拜年的,逐渐多起来。

    今年尤为多!

    全是冲着颖悟伯狄先裕来的!

    如今狄先裕在朝廷百官中的形象,已然成为了风姿卓越、性子懒散独特的世外高人。

    不求权利,不求官职,甚至不求名声,却有一双发现天地之巧妙的慧眼。

    许许多多的巧思,就是他最好的代名词,咸鱼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似有光芒笼罩,犹如风尘外物。

    咸鱼:??

    咸鱼:!!!

    咸鱼:嗷嗷呜呜呜——

    狄先裕哽咽,看着门外的那群宾客,就跟看到植物大战僵尸里一群群要攻破家门的丧尸一样,可怕!

    他把他爹往外推:“爹,你去招待就好了啊!”

    他还捧人:“你可是咱家的一家之主!”

    狄松实:“……”

    胆子肥了,还敢推他了?

    睨儿子一眼:“你看看一个个,都是为你而来。我出去他们也不会走。”

    狄松实现在已经放弃探究这个儿子的本领了。

    从前,他以为是对“光”有研究,有兴趣。

    再后来,又觉得是对“力”有些想法。

    再后来,又发现他对马蹄、犯罪人的活动范围……有研究。

    前不久宫宴,二郎居然连冬日会无端被打的小事都琢磨过了?

    他算是发现了,这世上无穷无尽的规律、奇怪的事,什么好玩二郎就会去捣鼓一下。

    他无奈:“你连天地之电都敢玩,不过是接待几个宾客,非要我去作甚?”

    若是往日,他是必须出面的。

    因为只让家中二子接待宾客,稍微有点身份的,都不免有怠慢之嫌。

    但现在二郎已经有了爵位和封号,他即使不出面,也不会有人敢说狄府怠慢。

    狄先裕震声:“什么叫我都敢玩电?那是昭哥儿!”他强调,“昭哥儿!”

    那什么吹泡泡水,分明是臭小子自己玩出来的!

    “你说是就是吧。”已经被坑过许多次的祖父,如今也想通了,反正都是他狄家儿孙,是谁都不打紧了。

    跟二郎纠缠,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咸鱼:?

    来人成分很复杂。

    不仅身份复杂、地位复杂、来意复杂,还各部都有,唯一不复杂,而且高度统一的是:都觉得颖悟伯能帮他们出出主意。

    走关系,走人情,也许就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了。

    研究玻璃的工部、琉璃世家、甚至道士都来了!

    “不知近段时间,颖悟伯可有新的灵感和想法,若能指点我等一二,自是不胜感激……”

    “我们从令郎打猎玩具的图纸里得到灵感,又更新了一下天罡破阵椎的图纸……”

    “这个《砍人分析》……”

    狄先裕:?

    除了他画的那个玻璃大饼,其它不都是狄昭昭那家伙捣鼓出来的东西吗?

    咸鱼头昏。

    咸鱼很气。

    咸鱼决定把崽拉来冲锋!

    虽然用崽需谨慎,但这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派人去叫了昭哥儿后,狄先裕端起笑容,开始打太极。

    说了等于没说,没说又像是说了——中国人刻在骨子里、博大精深的语言技巧。

    可用于各种场合和领域,小到“小孩作业被狗吃了”,大到一些不适合直说的官腔。

    狄先裕本身是并没有熟练掌握这种技巧的。

    但他确确实实不会这些技术,说起话来,自然就像是打太极,或许也能叫做无师自通?

    场面一时间很和谐。

    待客的厅外。

    狄昭昭忽然探头,眼眸亮晶晶地看屋里头。

    小脸兴奋,手拉了拉后头的狄明:“明哥哥你看!”

    于是乎,这个新年,狄家过得是团圆欢喜,又鸡飞狗跳,掺杂着呜咽狼叫,还有追着要揍崽的乱叫声……

    热闹极了!

    ***

    云梦,狄家祖宅。

    狄氏一族的族长狄十三公,在年后最后一天,跟族人们宣布了京城这支,要回乡科考的消息。

    狄十三公已经八十有三,是族中年龄最大的一批人之一,谈不上老谋深算,但也有几分智慧。

    老爷子有先说坏消息,再说好消息的习惯。

    他语气有点沉重的叹道:“虽同出一脉,但有些事,我还是得提醒几句。”

    “六房这一支,不仅有京官,现在两个孩子也有出息。大郎擅学,指不定今年就一举高中,二郎也出息,年纪轻轻就贵为伯爵……”

    说得老家其他几支都有些高攀的无力,还难免生出几分嫉妒。

    狄十三公话锋一转:“但自从松实的爹娘去世,家中又没有与他关系亲近的叔伯,如今他们那一支与咱们的关系,也逐渐淡了。”

    狄松实秉正的性子,并不是长大后才忽然显露,而是自小如此。

    甚至儿时会更突出,是成年后,入了官场,才稍微打磨得圆滑了一些。

    而过于正直较真的性子,加上年少就展露出来、比兄弟高出一截的才华,不仅让狄松实儿时没有太多朋友,也讨不到长辈喜欢。

    一路念书科举,也算是家中略有薄财,父母支持的。

    故而狄松实对家中长辈,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尤其是父母年迈,相继离世后,这层关系愈发淡了。

    狄十三公道:“当年我说,让你们孩儿多与大郎二郎亲近些,你们也不信,觉得自家儿郎也能考中。”

    狄十三公的声音虽苍老,但真是有几分智慧的。

    说得屋内不少人叹气,低头。

    当年出了一个狄松实。

    狄家谁不眼红?

    都觉得兄弟家孩子可以,他们自家孩子为什么就不可以?

    铆足了劲儿想让自家孩子,也念书出头,不去求别人,自己个儿也去做官!

    于是乎,在狄先青、狄先裕这一代,京城与祖宅两脉的孩童,从小也没能建立起太深厚的兄弟友谊。

    毕竟谁会跟自己爹娘一直叮嘱的、攀比的、念叨的别人家孩子,真心成为朋友?

    可现实很残酷。

    并没有人复刻成功狄松实的路子,也许是因为天资,也许是因为没有名师教导,又或者孩童已经在父母的言语中移了心性……

    狄松实能成功从文风不盛的云梦考出去,也许本身他的天赋,就比表现出来得还要高出一截。

    若能得名师教导,他当年成就,也许会更辉煌。

    若他有家世托底,有更前方入仕的长辈为他铺路,也许他的官途如今也会截然不同,不至于在寺丞一位上蹉跎多年。

    即使他本人甘之如饴,可那本身,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可能名动京城的狄大郎,又或者很是聪慧的狄昭昭,若生在云梦,又无名师指导,自小跟着只考了秀才的夫子念书,也不一定能如狄松实一般顺利考出去。

    那股秉正之气,化为倔强、化为坚定的心性,带着当年云梦清正孤傲的少年一步步走出去。成也是它,经受磨难也是它。

    最终,还是它,成就了如今狄松实。镇定、冷静、有点倔强,又不失风骨,支撑起一整个家,亦是全家人的精神支柱。

    有祖父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心安的地方。

    家中老人回忆起当年那个很是倔强的孩子,也不由叹息。

    狄十三公语气也有点沧桑,他道:“我也老了,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年,只是想着,等明哥儿、昭哥儿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过了三代,六房一脉的子孙就能在京城参加科举,连云梦都不需要回了。”

    “总不能连祖坟都不要了吧?”有人嘀咕。

    狄十三公把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敲,发出砰的一声响,气道:“榆木脑袋!”

    说话这人年岁也不小了,是狄松实的三伯。

    狄十三公举起拐杖,气得用拐杖指着他道:“要是再不来往,三代过去,人家眼瞧着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就算祖坟不能丢,那和远房亲戚还有什么差别?”

    “你怕是忘记了小时候的日子了吧?”狄十三公冷下眉眼,数起家中小辈,然后问:“当时咱们狄家,供得起这么多孩子念书吗?还能完全不吝惜钱财,此次府试都乌泱泱一大家子人去府城吗?”

    “家中那些书,方圆百里耕读人家,你看哪家不羡慕?不都巴着关系与我们狄家儿郎讨好关系,就想着能不能借回去抄一抄,或者听咱家孩子讲几句。”

    狄三伯哑然,又干巴巴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狄家老宅的人,也没有那等心思歹毒之辈,也没有仗着狄松实当京官,在当地横行霸道。

    两方也还互有来往与帮扶,尤其是狄松实起步艰难的早年,老宅一族对六房还是多少有些情谊,但看着身边的人飞黄腾达,嫉妒和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更是人性。

    种种复杂,几十年的情绪,哪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

    狄十三公也是叹气:“也怪我这个族长,没能在六房两口子去世后,把关系拉近起来。我把话说得直白些,昭哥儿和明哥儿回乡科考,都办体面些,若家中有年岁相仿的孩子的,到时候也送去看看,若有合眼缘,能聊得来的自然更好,孩提时的关系最为纯粹。”

    狄十三公也算是为族里操碎了心。

    狄松实还算是在老家长大的,等狄松实去了,狄先青和狄先裕当家,两个不在老家长大的孩子,老家也没个亲近的兄弟,哪里还能有如今这样帮扶?

    云梦狄家又哪里还能有如今体面?

    布置了如何接待,如何备礼,打扫六房老宅……样样都安排好,等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说完,狄十三公还是说起了好消息。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都带上了点笑:“不管怎么说,六房回乡祭祖,也算是一大喜事,伯爵之位,当真光宗耀祖!”

    “祠堂要好好布置一番,再筹算筹算,要不要摆个流水席宴宾客好好亮堂亮堂?”

    说起欢快的话题,气氛就逐渐活跃起来了。

    “真是没想到啊,二郎连童生都考不中,竟然也能当伯爷了?”

    “是该开个流水席,把我亲家公邀请来,看他好意思说我家菌娘高攀他家?还给我菌娘立规矩,我自幼就没这么亏过菌娘!”

    “是啊,那可是伯爵!真是没想到先裕能有这成就,我当初还当他是不成器的那个。”

    “其实十三公也不必太忧心,大郎二郎是咱们当初想差了。但明哥儿和昭哥儿都还小,尤其是昭哥儿才多大?县试府试,估计还要回乡考好几年,咱们家小辈总有能玩到一起去的。”

    ***

    京城。

    各地学子逐渐都来到京城,准备起春闱。

    当初书生坠楼案的余波已然消散。

    除了寥寥几人,再也无人记得,曾经有一位考生叫做奚诚,差点背上吸食乌香失足坠楼的污名。

    在春日的阳光下,只有一份带着清白的文书,还有狄松实审判的赔偿,送往原籍,聊以慰藉。

    因为要回乡参加县试。

    两个孩子等不到狄先青参加春闱,就要先动身回乡了。

    童生试一年一次,也在上半年春日。

    而过了一个“鸡飞狗跳”新年的咸鱼,请了带两个孩子回乡的差事,准备远走高飞!

    先溜再说!

    管身后洪水滔天。

    反正总有大佬能做出来的,他就不瞎掺和了。

    离家前。

    一家子聚集在门口。

    狄明有点不舍,小孩恭敬妥帖的站在狄先青面前,遗憾道:“我不能陪父亲参加春闱了。”

    狄先青神色柔和,抚了抚儿子脑袋,轻笑:“要你陪做什么,爹又不是小孩了。”

    他没说什么你陪不陪都不影响我成绩之类的话。

    反而声音温和,带点愧疚的说:“倒是爹没法陪你去参加童生试了。”

    狄明顿时抬头,神色认真地说:“我可以的,我已经不小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和弟弟的,爹爹不用忧心。”

    一旁听到的狄先裕:“……”

    他忽然插进来,指着自己:“难道不是我照顾你们吗?你小子是对我多不放心啊!”

    狄明顿时抿唇,有点背后议论人的无措,他不是故意的。

    狄先青把儿子护在身后,对上弟弟,无奈笑道:“二郎逗明哥儿作甚?”

    多大了?还是跟儿时一样让人不放心。

    “我就知道!”狄先裕理直气壮地质问,“是不是大哥你天天跟明哥儿说我多不靠谱?现在弄得他都觉得我照顾不好两个小孩了。”

    狄先青气笑了,谁会跟小孩说这种话?只好道出实情:“是有一日我让明哥儿去书房拿书,一时记错了位置,不慎让他瞧见了你写给我的那些书信。”

    咸鱼震惊!

    他那些嗷嗷叫,哇哇哭,呜呜嚎的信,竟然都被明哥儿看到了!

    他不敢相信的双手抱住脑袋。

    罪魁祸首,竟然还是他写的那些信,可恶!

    而不远处的狄昭昭,小手抱住娘亲,脸贴着娘亲的脸,很是依依不舍:“娘~”

    等真的要离家了,从小就没和爹娘祖父祖母分开过的小孩,此刻才忽然皱巴小脸,瘪着嘴,忍不住呜咽。

    顾筠抱着小孩,手轻抚着小孩的后脑,哄道:“听说云梦那边和京城吃的不一样,娘给带了些晒干的食材,还用冰备了些鲜食,好叫金大给你做饭食。还备了点家里的土,若你水土不服,别嫌脏,该泡水喝就乖乖喝……”

    顾筠又怎么舍得?昭哥儿可是她的独子,乖巧活泼又贴心,她不知道多疼爱,也是自幼就没离过身边。

    狄昭昭可听话了,不停的点头,靠在娘怀里,乖乖地说:“娘你别担心,我肯定乖的。”

    狄松实也到两个孩子跟前,与他们交代一路要相互扶持,兄弟同气连枝,日后无论学业一道,步入官场,才不会独木难支。

    听祖父的话,从小两个感情就不错的孩子,都点点头。

    这会儿,云福检查完后,最后一次来禀报说:“二爷和两位小郎君此次归乡,马车两辆,骡车八辆。两架马车已经准备妥当,装食材蔬果的骡车一辆备有干鲍一斤……已经全部细细检查过,礼车两辆,清点无误,存放日常行李骡车两辆……”

    即使一路都没什么危险,但毕竟出门在外,谨慎为好,随行的随侍、马夫、护卫、厨子……林林总总都要考虑到。

    待一切确认无误后,与长辈行礼道别,狄先裕便带着两个孩子上车了。

    一溜马车、骡车载着人和行李,缓缓朝城门口驶去。

    狄昭昭忽然从马车窗探出头来,扯着呜咽的小嗓音大声喊:“娘、大伯大伯母、祖父祖母你们别担心,我会照顾好明哥哥和爹爹哒!”

    第79章 领衔摘星

    才出京时, 狄昭昭还依依不舍,含着一泡眼泪,委屈巴巴地坐在马车上。

    但是马车出了京城没多久, 当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变得陌生又新奇,狄昭昭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也不在京城,便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尤其狄先裕也不是什么守礼的人,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把马车幔帘掀起来哄小孩的。

    狄明起初不是很赞同,他觉得无论何时,有没有人看,都该恪守礼仪,而非只在有外人的时候才遵守。

    要不然岂不是装模作样?那并非君子所为。

    狄先裕的做法也很干脆, 他把小孩往狄明怀里一放:“那你哄。”

    狄明试图给弟弟讲理, 又哄弟弟说没什么的,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回乡考试而已。

    但小孩子嘛, 不哄还好, 一哄就眼泪啪啪掉了:“呜呜我有好久, 吸,好久都见不到娘了。”

    狄明越哄, 小昭昭哭得越大声,干脆把小脑袋埋进哥哥怀里, 哭得可伤心了, 简直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狄明手忙脚乱, 一下给擦脸,一下给拍背, 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向狄先裕, 低声求助道:“二叔。”

    狄先裕最懂小昭昭了。

    小孩哪里真有这么伤心?酸酸的情绪一上来, 越哄就越遭。

    他把幔帘掀开,露出外面不断变化的截然风景,然后一惊一乍地说起来:“你看,外头有只小土狗,黄色的,脑袋还圆。”

    狄昭昭抱着哥哥哇哇呜咽的声音一顿,小耳朵都竖起来。

    “明哥儿你看那棵树,是不是长得很奇怪?竟然从人高处就分成了两半,还相互缠绕着往上走,有没有很像是油酥小麻花?”

    狄昭昭小脑袋抬起来,连忙往窗外看,脸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意,却好奇地问:“哪儿呢?”

    亲眼见证二叔随口胡诌,既没有看见小黄狗,也没有看见麻花树的狄明:“……”

    咸鱼脸不红心不跳,凑到窗户前,就用手指着不断远去的马车后方:“你看,就在那儿!”

    狄昭昭看不见!

    小孩着急地连忙用小手抹了抹眼泪,觉得不够,又用袖口胡乱擦了擦眼睛和脸,再抬头往后面看,急切:“爹爹你说的像是小麻花一样的树,在哪儿啊?”

    急得小孩肩膀都往马车外探了探。

    他还没见过扭得像是小麻花一样的树呢!!

    小昭昭很着急。

    可无良的爹爹却故作遗憾说:“马车跑远了,就剩下个小黑点了,你看,就那个。”

    “啊?”狄昭昭好可惜。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又被另外的风景吸引。

    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小孩,还从来没见过荒郊野岭、山石嶙峋的野趣。

    连杂草丛生、如今染了点绿的乱草堆,在狄昭昭眼里都是新鲜有趣的。

    “哇——”小孩趴在窗户边,眼睛亮亮地看沿途风景,“爹爹明哥哥你们看,那团草里有只这么大的蚂蚱,刚刚蹦跶了一下!”

    狄明给弟弟又擦了擦脸,在狄昭昭背后,向狄先裕投去“二叔你可真有办法”的信任眼神。

    狄先裕挺胸抬头。

    他就说吧,是他照顾两个小屁孩!

    等马车逐渐驶出了京郊地界,风景逐渐开始变化,有弟弟在旁边满是兴奋和期待的叭叭叭分享声,狄明目光都忍不住频频看向窗外。

    最后狄明也忍不住坐到了窗户边,和弟弟一起看窗外的风景。

    原本寻常的风景,被弟弟这么兴奋的一分享,竟然处处都有趣得很。

    可以踩得沙沙作响的落叶。

    可以抓来染指甲、额心画花的花。

    ……

    “明哥哥、明哥哥,你快看那棵树,看起来就很好爬!”

    “你还爬树?”

    “你没爬过吗?”狄昭昭手舞足蹈地安利,“可好玩了,爬到高处可以看好远好远,吹在脸上的风也会变大,还能闻到大树的味道,听到树叶特别好听的婆娑声。”

    狄先裕及时补充:“我想想啊……那次不等有大人在,为了颗漂亮果子自己爬树的小孩,被娘揍了几下屁股?”

    狄昭昭小脸唰的一下红了:“才没有!”

    狄先裕语气玩味:“哦,真没有?那我回去问问你娘。”

    “爹爹!”狄昭昭恼羞成怒地喊。

    咸鱼理直气壮:“你就算是再厉害,敢做不顾自身安危的事,看你小屁股挨不挨揍?”

    狄先裕顺带看向狄明,这话也是说给明哥儿听的,他也是真担心明哥儿真被吸引地去试爬树。

    狄明耳朵根也发红,他长这么大,可头一次听到这种羞人的法子。往日即使偶有疏忽,爹爹都只说让他反省、抄书之类的。

    “二叔放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会擅去,也会看住弟弟的。”

    狄昭昭鼓鼓脸:“哼!”

    他才不会这么傻呢!

    两个小孩稀奇了好一阵,但很快就有些发困,在马车里睡起来。

    等睡过午觉。

    两个小孩在一阵摇晃中,睡眼朦胧地醒来。

    狄昭昭再往外头一看,被扑了一脸的灰和沙土:“呸!”

    他小手连忙放下,把车窗关好:“外面灰土好大啊。”小孩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回来。

    狄明见此提议:“不如我们来温书?”

    狄昭昭兴奋道:“好!”

    用湿帕子擦了擦脸,又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还用了些水,感觉睡后的干渴与朦胧都被清扫一空,脑袋都透出几分睡饱后的满足与轻松。

    听说两个孩子醒了,从另一辆马车上过来,想看看两个孩子情况的狄先裕,听到里头在谈论学问,脚步一顿,赶紧又溜了回去。

    幸好准备了两辆马车,他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狄明拿出书想看。

    狄昭昭却用手压住,小脸认真的说:“不可以在马车上看书,眼睛会坏掉的。”

    狄明经常见父亲手握书卷,在路途中手不释卷,笑道:“没关系的,咱们马车里亮堂。”

    狄昭昭摇摇头,“不许!我答应了要照顾好明哥哥你的。”

    他小脸认真地提出:“这样,我们来背四书五经,然后交流其中道理。也是一样的,对经论还有帮助。”

    狄明见弟弟努力绷紧脸,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由失笑。

    虽觉得无碍,但狄明还是宠着弟弟道:“那便依了你,可好?”

    狄昭昭满意地点点头,还学着娘,有模有样地摸了摸哥哥的头顶:“乖。”

    狄明哭笑不得,但心中却是熨帖。弟弟虽小,但也是真心看顾他。

    兄弟俩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又不时交流一下彼此的理解与想法。

    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很是沉稳。

    一道声音青嫩脆亮,饱含朝气。

    听得随侍与护卫,都不免把动静降低,不想惊扰到两道声音的主人,让这朗朗读书声受到干扰。

    交流着,狄昭昭眼眸亮晶晶地看狄明:“明哥哥你学问好扎实啊。”

    他偶尔会有卡壳的地方,但是明哥哥什么都知道诶!

    狄明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罢了。”

    弟弟学识之广博,思维角度之新奇独特,也是他不能及的。

    “与昭哥儿论学,我收获颇丰。”狄明回忆着祖父与爹爹曾与他说过的话,看着还稚嫩的弟弟,忽然想,若他们兄弟二人,真能一路领衔摘星过去,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狄昭昭得意地挺起胸膛:“我就说这样学,肯定比看书收获多、效果好吧。”

    狄明想着弟弟的学问不够扎实,还有些不太娴熟之处,思索片刻,他说:“弟弟思维新巧,对我助力颇多,此去一路,你可愿多陪我这般论学?”

    听说自己对哥哥很有帮助,狄昭昭小脸瞬间亮堂堂。

    小孩挺直腰杆,小手拍拍自己的胸脯,脆声一口应道:“那当然没问题!”

    他都答应大家了,要好好照顾明哥哥的!

    小昭昭特别得意。

    他可太厉害啦!

    此去一路,多为官道。常在驿站、客栈歇脚,偶尔有露宿,睡在马车上,对狄昭昭来说,也是特别新奇的体验。

    往外探头就能看到星星!

    狄昭昭也在路途中,看到了带着孙女开茶棚的老人家,看到了用扁担挑着菜进城的农人,看到了路边的乞儿……

    只可惜在路途中,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春寒渐去,大半陆路走完,最后一段,要转乘水路归乡。

    在涛涛江水边,狄昭昭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跑下来,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筋骨。

    又眼眸发亮地看涛涛江水,兴奋喊:“好多水!”

    从小就被教育不可以靠近水的小孩,最多去小溪里踩过水,在家里挖的小池塘里扑腾过两下,哪里见到过这么宽阔的江?

    而且还要跑到江上去坐大船!

    狄昭昭兴奋地张开双手,哒哒哒往船的方向跑:“大江,我来啦——”

    还没跑两步,就被手疾眼快的护卫拦了一下,又被爹爹从背后提溜起来。

    出门在外,狄先裕还是比在家里严厉一些的,他威胁:“你小屁股不想要了?”

    真跟个小猴子一样,一个不着眼,就要撒手没!

    狄昭昭坐车坐得浑身都痛了,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嘀咕道:“我就是高兴嘛。”

    “那爹爹说过什么?”狄先裕看着小昭昭问道。

    狄昭昭瞬间心虚,低头不敢看爹爹,对手说:“爹爹说……坐船要乖,不可以到江边玩水,上了船也不可以走到甲板边。”

    狄先裕这才把他放下,叮嘱道:“就在这附近玩,不许走到江边上,你看你个小身板,一道浪打过来,都能把你冲跑了。”

    狄昭昭小脸微鼓,他这么重,怎么会被浪卷跑呢?

    但小孩还是乖乖听话,拖着小嗓说:“我知道啦。”只是没安分一会儿,乌亮亮的眼睛就好奇地看向周围。

    有大大小小的船停靠在岸边,有货物在上上下下,还有人带着各种行李正在上下船。

    更有一阵豪迈浑厚的号子声,忽然一下直冲云霄,瞬间吸引了狄昭昭的注意力。

    小孩把脑袋转过去,只见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汉子,齐齐前弓着身子,背着一根根粗长的巨绳,努力拖着船,步履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走。

    “嘿呦呦,嘿呦……”

    明明春寒才去,尚未入夏,这些纤夫身上却满是汗水,隐隐蒸腾着热气。

    粗糙黝黑的汉子浑身青筋暴起,脸上的肉都好像也在使劲儿,尤其是最前头几个,上半身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

    狄昭昭小嘴窝圆。

    他小手想去扒拉爹爹的衣服,喊爹爹看,却扒拉了个空。

    小孩一回头,原来刚刚还在他旁边的爹爹,已经去安排登船事宜了。

    他身边倒是留了几个护卫。

    狄昭昭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看到他们晒得黝黑的皮肤,看到他们肩膀和双手的皮肤都与常人不同,还看到不断滴落的汗珠……

    等船终于上岸,前头的汉子才坐在地上喘口气,后面的汉子又连忙回头去扶着船。

    他小步子往前挪了两步。

    探头。

    又往前挪了两步。

    再探头。

    他看得更清楚了,肩膀上厚厚的茧、受力处的变形,甚至有个稍年轻些的汉子,手中染血,掌心被连带拉下一大块皮。

    狄昭昭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就觉得好疼好疼!尤其是看到变形的身体,莫名有些突突的心悸。

    他哒哒哒跑回去,找正在监督人搬行李的云福要了一些药。

    他打小爱玩闹,有个磕碰很正常,外伤药都是常备的。

    拿了药,狄昭昭又迈着小短腿飞快跑回来。

    纤夫们拉完了一趟,正好没活,随地坐着喝水休息。

    忽然就见一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朝他们跑过来。

    “刚刚我就看到这个小郎君,就站在那转头看我们。”有汉子绞了绞擦汗的毛巾,低声说道。

    “没谁惹事吧?”

    狄昭昭跑到那个年轻汉子面前,小声:“我看你手受伤了,擦点药吧。”

    听到小孩脆嫩的声音,周围汉子才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哪里经得起一点风险,去得罪这样的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年轻汉子局促地在麻布衣上擦手,还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一边摆手,一边结结巴巴地拒绝:“不,不用了。”

    狄昭昭小脸皱巴:“可是你手受伤了啊。”他把小手往前伸了伸,恳声强调,“我不要你钱。”

    小昭昭已经不是五岁时那个,觉得大家看到自家被拐的孩子哭是因为没糖吃,没烧鸡吃的小孩了。

    他现在觉得,这人不涂药,可能是因为药有点贵。

    年轻汉子见他小手递过来的药,更往后缩了缩,生怕自己碰到眼前富贵人家小郎君,弄脏了他的衣服,带着浓厚的乡音说:“不用、不用!我哪用得上这么精贵的东西。”

    他们村多少人到死都没去看过郎中,他就这点小伤而已,用这么精贵的药可真是糟蹋了。

    狄昭昭抱着药,无措地小小退后两步。

    他有点想不通。

    他明明长得很可爱,大家都夸过的,为什么对面的汉子像是怕他?

    见此,还是家中有孩儿的老纤夫开口:“小郎君回去吧,他那手上药也没用。”

    狄昭昭更困惑了,下意识问:“怎么会?”

    有汉子粗粗笑出声,不知是笑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太单纯,还是笑这问题太无知。

    “养好了又能怎么样?下次还不是要被纤绳搓破?咱纤夫的手,就是要早早养出一层厚茧,干活才不会疼。”

    “越是上药越是受罪,白得浪费药钱。”

    狄昭昭想办法:“那可以带手套,带手套就好了!”

    汉子们齐齐笑出声,许是看出眼前小郎君不是那等骄纵的,更不是来找麻烦的,有人开玩笑道:“有那银子,不如买几口肉吃!”

    “那怕不是要一个月一双?大头你说得对,还不如一个月多吃两口肉来得实在!起码吃到肚子里去了。”

    狄昭昭听见不远处有声音呼唤,他回头看了一眼。

    “小郎君快回吧。”老纤夫笑道。

    狄昭昭抿抿唇,忽然上前一步,把药放在年轻汉子身边,然后转身朝爹爹的方向跑去。

    他飞跑着回去,一下扑进了爹爹怀里。

    狄先裕顺势把儿子抱起来,往船上走,打趣道:“跑去跟人聊了啥?是不是被江上的故事吓怕了,都不敢自己上船了?”

    远远看着白嫩的小不点,跑到人家壮汉堆里去跟人聊天,狄先裕就觉得好笑。

    他刚好也不放心小屁孩自己登船,抱着就往船上走。

    “爹爹~”

    上船后,一应事宜有云福操心,狄先裕倒是有时间带着两个孩子往船舱里走。

    后面跟着一群下人。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视野开阔,房间也宽大。

    等下人们重新收拾布置好了两个房间,添了热茶,船也要离岸了。

    小昭昭站在房间的窗户边,正好能看到刚刚那群纤夫,和船工一起唱着起锚号:“喂捯、喂捯……”

    在第一声极为用力的“喂捯”中,将沉重的铁锚从水中拉出来,第二声稍缓蓄了一口气,攒了一把力,紧接着又是用力一拉。

    等船起航后,那群汉子的身影,逐渐变远模糊,化为岸边的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当下,此生也许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

    纤夫们忙活完后,笑着感慨遇到了好心的小郎君。

    又猜测着是什么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喝着水,擦着汗,谁也没去用那瓶富贵小郎君留下的药。

    只是在往后拉船时,对来往于水上的小郎君们,多了几分好感,在过礁滩时,若看到船上坐着讨喜的小郎君,都会下意识想把船拉稳点。

    却没料到,在漫长的日头里,一根沉重的铁棍从船上滑落,直直的砸在了老纤夫的头上。

    血流如注。

    “头儿!”

    “老王头!”

    在一阵慌乱的簇拥中,颇受老纤夫照顾的年轻汉子,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当做平安福带着的小葫芦药瓶:“我有药!!”

    “你哪里来药这种金贵的东西?”

    “管那么多,先用上!”

    “对对对,撒上,撒上!”

    颤抖着手把药粉撒上,又胡乱的捂着,上好的金疮药本可以用许多次,厚敷上后,血奇迹般的止住了。

    等郎中到后,还真抢回来一条命。

    虽然再做不成纤夫,但总归命是保住了,也保住了辛苦大半辈子才攒钱买下的小院,不至于让妻女被吃绝户。

    零星几个当年在场的纤夫,都不禁回忆起当初的事,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位富贵小郎君的模样,但却记得,那是个性子顶好的小郎君,像是从江面上升起来的太阳。

    红彤彤、亮堂堂的。

    ***

    只是眼下,谁也不知那瓶药还能有这番作用。

    江船上。

    三楼东间。

    狄昭昭蔫蔫地趴在床上,把小脑袋埋在被褥里。

    安顿好了,狄先裕才从云福口中得知,昭哥儿方才不是去凑热闹聊天,去时还拿了一瓶药。

    狄先裕和狄明一起进来,看到的就是“小鸵鸟昭”

    狄明先跑到床边,用手轻轻去掀被子,才刚刚掀开一个缝,被子就忽然塌下去,显然是被小手抓住扯下去。

    他又试了试,拉不动了,显然是被扯得紧紧的。

    小昭昭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的传出来:“我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哦,不要掀我被子。”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

    狄先裕先出一招:“金大给做了好吃的江鲢,才从水里捞的,可鲜了。昭哥儿不起来吃?”

    小鸵鸟明显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还不饿。”

    狄先裕又出一招:“呀这里怎么有只蚊虫?”说着就去挠趴着小孩的脚心,装作抓虫。

    最怕痒的小孩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啊!”又完全控制不住地笑出来:“哈哈哈哈——”

    他小身子忽然跟虾一样缩起来,又痒痒得在床上滚起来。

    狄先裕还大声道:“别动别动,爹马上要抓到那只虫了。要是被咬的话,要起一个特别痒的大包的。”

    狄明:“……”

    小少年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直视“父道尊,母道亲。”“教子须是以身率先。 ”之类的圣人言。

    “哈哈哈爹爹不哈哈别……”狄昭昭痒得在床上打滚,缩成一团也躲不过爹爹的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想掀开被子坐起来,却不小心被纠缠成坨的被子裹得牢牢的。

    他小手在被子里挣扎,想钻出来,小脚丫也在床上乱蹬,喘着气悲呼:“爹爹你别抓虫啦啊啊!”

    等好不容易从乱成一团的被褥里钻出来,发现屋子里根本没有虫!根本没有!!

    狄昭昭气得小脸通红,嗷呜一声就气吼吼地冲爹爹扑过去:“我跟爹爹你拼啦!!!”

    第80章 麒麟儿

    狄昭昭张牙舞爪地扑上去。

    即使学了些骑射, 长了些力气,也终归是不及成人的。

    狄先裕知道小皮猴越来越难对付了,决定搞偷袭!冷不丁就挠挠小孩腰侧痒痒肉。

    还仗着自己人高力气大、手还长, 可劲儿在小昭昭的攻击范围外出手。

    “啊啊啊!!”狄昭昭踩着薄薄的春袜,在床上慌忙乱蹦,哇哇躲闪,急得跳脚。

    他扯着小嗓子喊:“明哥哥,快来帮帮我呀!”

    “我一个人打不到爹爹啊~~”

    边喊边用小手拿着枕头使劲儿挥舞,去阻挡爹爹伸过来偷袭的胳膊。

    狄明已经退躲到房间角落里了,他想上去劝架,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听到弟弟的求助声, 他上前两步, 声音恳切:“二叔,昭哥儿他……”

    狄明想跟二叔讲理,二叔却不想和他讲大道理。

    明哥儿话才说半截, 就忽然眼前一黑, 被不知什么布料盖住了头。

    “啊——明哥哥你快过来啊!!”

    “这个枕头给你!”

    狄先裕也气势汹汹地指着床的另一条边说:“明哥儿, 那边那边,咱俩一起, 还怕制止不住这只小野猴?”

    狄明一时混乱。

    莫名其妙参加了一场大乱斗,枕头漫天飞舞, 眼前好像都是条条交错的胳膊, 挥舞的残影。

    从未有乱战经验的狄明, 第一个在大乱斗中败下阵来。

    笑得肚子上的肉酸疼,眼角更是控制不住分泌出泪水来。

    稳妥的小少年罕见地表情失控, 又笑又哭又紧张地捂着痒痒肉要害, 不住求饶着往后缩, 想要退出战场。

    露出了难得的、属于十多岁小孩的童真。

    狄昭昭气冲冲地高喊一声:“明哥哥,看我替你报仇!!”紧接着就抱着枕头,朝狄先裕发起了冲锋,“冲啊——”

    仗着灵巧还有胜算,冲锋纯属小笼包跳上蒸笼。

    狄先裕一个弯腰揽月,胳膊直接环抱住小孩的腰,把人扛起来!

    小昭昭惊呼:“啊!”

    他慌张得在空中一个劲儿地蹬腿,两条小腿在半空中,都快踩出风车残影了。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被咸鱼大手压在床上,又是好好揉搓了一通。

    “哈哈哈爹爹~”狄昭昭咯咯笑个不停,浑身都在发颤,还被揪揪脸挠挠脚心,只能软声求饶。

    “嗯?谁要和我拼了?”狄先裕笑容嚣张,活像是个大反派,马上要被拍死的那种。

    可惜能拍死他的人,都留在了京城。

    小孩趴在床上,呜呜地服软,声音都还带着笑腔,听起来又甜又软,跟棉花糖似的。

    在大乱斗中散了头发,乱了衣襟的狄先裕,快乐又得意地大笑出声。

    任由小胳膊腿成“大”字瘫软在床上,喘着气的小昭昭,回想起刚刚刺激的大乱斗,也哈哈笑出声来。

    好好玩。

    经此一役,狄昭昭正式宣布,他不要跟爹爹一起睡了!

    他要跟明哥哥一起睡!

    晚上泡完脚、洗漱过后,小孩就抱着他的小被子,哒哒哒跑去隔壁,喜悦地喊:“明哥哥!”

    和同龄人一起睡,偷偷讲悄悄话,也许是每个小孩都觉得新奇的趣事。

    连狄明这般稳重的小少年,都在见到弟弟出现在屋里的时候,眼睛一亮地兴奋坐起来,还把房间里伺候的下人挥退。

    狄昭昭吃力的抱着鼓鼓囊囊的小被子,兴奋的啪叽一下跳上了床。

    狄明则坐起来,帮忙把揉成一个球的被褥铺开。

    两个小孩躺在床上,听着涛涛的江水声,嘀嘀咕咕地开始讲话。

    有了白日里“同仇敌忾”的情谊,兄弟俩因为分别三年形成的那层薄薄的、陌生疏离的膜,好像啪叽一下被戳破了。

    当年那个挂在哥哥身上,薅都薅不下来的小团子,如今又黏黏糊糊凑过去,小声:“明哥哥,你说咱们有没有办法偷袭爹爹?”

    狄明也莫名被带得小声:“这样是不是不好?”

    狄昭昭小手握成拳头:“怎么会?是爹爹先欺负我们的!”

    小孩很气,“他还骗我说有虫!”

    狄明在“爹爹的教导”和“弟弟说得也对”中摇摆挣扎。

    可二叔好像也是为了弟弟别憋着闷想,容易损了心性,伤了根本。

    但是二叔好像也确实欺负人了、骗人了。

    最终还是稳重的性子占了上风,他边和弟弟“商量偷袭法子”,哄得小昭昭兴奋地在被窝里嗷嗷叫,一边又偷偷给弟弟解释二叔的心意。

    说着说着,就不可避免的提起了岸边纤夫的事。

    狄昭昭那阵汹涌的情绪也过了,但还是有点不高兴的问,为什么大家不能都高高兴兴的呢?

    即使纤夫这个活必须要有人做,那多挣些钱,可以买手套、买药,或者再买些工具,不也能轻松舒服很多吗?

    而且不是还有拉车的牛和骡子可以用吗?

    狄明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拍拍弟弟的背说:“也许念书就是为了让我们变聪明,可以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吧?”

    他提起历史中许多人物,又说:“我们大雍的朝堂中,肯定也有不少大人,正在做这样的事,只是太难,或许还有毒瘤,但总归肯定是有人在做的。”

    狄昭昭从被窝里抬起脑袋,语气兴奋:“比如祖父,还有师父!”

    他美滋滋的说:“等我们考完了科举,也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我要抓光朝廷里当官的坏人!抓住天下所有的坏人!肯定也能有帮助的!”

    狄昭昭小脚丫偷偷钻出被窝,快乐地摇了摇。

    在江上朦胧的月光下,狄明侧头看了眼睡在旁边枕头上的小昭昭。

    好像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明亮透人,犹如鼎盛之朝群星璀璨。

    在江船微微的摇晃中,两个半大的小孩很快撑不住眼皮,缓缓陷入了梦乡。

    狄先裕还特意来查看了一眼。

    给明哥儿掖了掖被角,又把小昭昭露在外面的半只小脚丫放回被子里。

    离去时,还不忘吩咐守夜的人警醒着点,切莫让两个小孩蹬了被子,在初春染了寒气。

    船在江面上行驶,就像是下雨天一样好睡。

    狄昭昭再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船上的日子,狄昭昭最爱做的事,就是跑到甲板上,找个小板凳坐下,小手托腮看两岸的风景。

    有险峻的江道。

    也有两岸连绵起伏的群山。

    还有烟雨后浮着一层薄雾、犹如仙境的山间错落美景。

    入目之景,随着江水滔滔不断改变,可谓移步换景。

    除了风景,狄昭昭偶尔还会看人,有时会听到船工粗声咒骂,说些污言秽语,又有时会看到住底下船舱的客人眉头紧皱,面色不好。

    船两边的风景不断变化,船上人生百态也落于行船日常。

    狄昭昭眼底有许多思考。

    只是那片清澈,在偷袭爹爹计划屡屡失败后,也在屡败屡战中越发如淬了火般明亮。

    ***

    云梦。

    为了迎接狄先裕这个伯爵,狄十三公派族中能说得上话、也是与六房最亲近的五房,到城外长亭相迎。

    听说有族中长辈来了,狄先裕从马车上下来。

    他之前几次回来考试,可都没有这个待遇,弄得他听说五公爷来了,还吓了一跳。

    下车后,狄先裕看见五公爷带着五房几位长辈,躬身拱手见礼:“五公爷康安。”

    狄五公爷拄着拐杖,笑着亲自托了托他,祥和地说:“二郎,昭哥儿和明哥儿呢?”

    狄家老宅这边,也就有几位长辈,在明哥儿周岁时见过襁褓中的狄明,这一数,竟是十多年前了。

    年礼时得了家信,信中不仅提及开祠堂的事,还说了明哥儿和昭哥儿两个孙辈要回乡参考的事,狄五公爷就难免想到自家小的那几个,好像都没有必中的实力。

    都说京城名师多,他承认两个孩子在京城长大,学业肯定比在云梦好些,但也不至于这么小就能考中县试府试了?

    总不能六房又出一个狄先青吧?

    六房的祖坟又没有冒青烟。

    狄五公爷琢磨着,又想,若是狄明真肖似其父,那昭哥儿也许能有些亲近的机会,还是世子,但想归想,狄五公爷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两个狄家在京城长大的小辈。

    狄先裕回头看了一眼正撩开帷帘往外看的狄昭昭,笑说:“这不就来了?”

    他冲小孩招招手。

    狄昭和狄明下车,前头小的那个一身鲜亮,乌眸明亮黝黑,格外灵动,看着就让人觉得清新欢喜。

    后头大点的那个,身上穿淡青色的衣袍,动作不疾不徐,看着就沉稳细致,通身林下君子之风。

    在场的一众人狄家五房的人,除了小孩外,无不诧异:明哥儿和昭哥儿竟然有如此仪态气度?

    犹记得,当年狄先青和狄先裕回来科考时,都没能养出这般贵气!

    狄先裕朝两个下车的小孩介绍道:“快来拜见五公爷。”

    狄明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狄五公爷跟前,齐声与长辈请安见礼。

    那股自信明亮的感觉,走近后更加明显。

    麒麟儿!狄五公爷脑子不由浮现族谱中曾出现过的一句先人记载。

    年轻一辈的震惊,完全不在狄五公爷之下。

    他们当年是见过儿时的狄先青和狄先裕的。

    同样也是在京城长大,但与云梦这边的同一代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也正因如此,让当时许多人都生起了“凭什么我不行”的心态。

    但现在,年轻一辈的人,看到昭哥儿和明哥儿的品貌仪态不凡,气度亦不凡,原本还觉得自家孩儿能交好的想法都忍不住动摇。

    这才短短十多年,不过一代人的差距,竟然会如此天差地别?

    眼下看车架行李,待人接物,还没有伯爵的那股尊贵,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排场。

    那再下一代呢?

    会不会就是他们偶去京城几次,远远窥见过几分的那种尊荣?

    六房,当真蒸蒸日上,要在京城立稳脚跟了!

    原本狄十三公说的“再不走动起来,就要成远房亲戚了。”这话,大家也只是听听,但如今,心忽然就恐慌起来。

    狄昭昭跟着哥哥一起请过安,用好奇的乌溜溜眼睛,看长亭中的人。

    他小声喊:“明哥哥。”

    狄明眼神给他示意。

    狄昭昭顿时忍住了叭叭叭的分享欲,决定乖一点,听明哥哥的话,等会儿到家了再跟明哥哥咬耳朵!

    “这是庆哥儿,也是今年参加县试,大明哥儿你三岁。”

    “这是小枣儿,是咱们五房最小的孩子。”

    ……

    一溜介绍完。

    狄昭昭目光忍不住落在小枣儿身上,这是个看起来才三四岁的奶娃娃,脸上还肉嘟嘟的。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揪揪奶娃娃的脸。

    抱着奶娃娃的钱氏立刻热情笑道:“昭哥儿要不要看看弟弟?”

    狄昭昭努力踮起脚,昂着头看肉嘟嘟的小枣儿,期待地问:“我可以摸摸他的脸吗?”

    钱氏爽利一笑:“当然可以,昭哥儿力道轻些就好。”

    狄昭昭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小心翼翼的伸手,轻轻揪揪奶娃娃的脸。

    好软、好嫩,还嘟嘟的!

    难怪原来大家都喜欢捏他的脸,他也喜欢!

    在长亭相互介绍,寒暄了一会儿。

    狄五公爷就笑道:“你们舟车劳顿,就不在外多耽搁功夫了,房子都清扫打理好了,瓦片灶炉也都检查过,你们回家了就好好歇歇。”

    两列马车缓缓朝着城中行驶。

    狄五公爷毕竟是长辈,出城相迎已是诚恳至极,不至于再送人回家,还打点交代落居的细事。

    五房留了一对擅长经商待客的夫妇,狄之斐与其妻子周氏,很是热情,又点到即止。

    在离开前,还交代:“若是有什么差的,不便的,尽可遣人来与我说,都是一家人。”

    不管如何,五房此行,也算混了个眼熟。

    狄昭昭都没注意到大人之间的寒暄,他欢快地在他们六房老宅里的青石路和木竹屋里撒欢奔跑。

    小嗓音兴奋:“哇——我们家乡好美啊,老宅也好大,好漂亮啊!”

    狄先裕好笑地看着儿子跟小狗狗搬新家一样跑来跑去撒欢,还亮着眼睛到处看,他解释:“京城的地可比老家贵多了,哪里能有老家这么大的屋子?”

    “我可记得祖父科举时好像也没太多钱。”狄昭昭小脸崇拜,“所以这个宅子,是祖父修的吗?”

    狄先裕点头:“当年你曾祖晚年回乡养老,你祖父就重修了老宅。”

    狄昭昭声音欢快:“我就知道祖父最厉害啦!”

    他又兴奋地哒哒哒跑去找狄明,小脑袋一探:“明哥哥,你在看什么?”

    狄明站的地方,是一处安静的竹台。

    上面呈拱形,像是窗户,却足足有一扇门那么大。

    以拱形圆框朝外取景。

    目力所及的极远处,是淡黑色的群山连绵起伏,掩映在薄薄的云雾中,犹如水墨画一般。

    而近处,是一片湖泊,水质很清澈,微风浮动,波光粼粼,有花蝶飞鸟轻游,很是静宜。

    竹台被微微抬高,从内朝外看,只见近水远山,浓淡相宜,美不胜收。

    狄昭昭问过明哥哥后,一抬头,就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狄明声音放轻,似乎怕惊了这片犹如仙境的美景:“此前只听说云梦多山水,美不胜收,亲眼见过,才知道竟然这般清幽如梦。”

    狄昭昭用力点头:“是啊!!”

    他好喜欢!

    狄明特别喜欢竹台上的风景,一直坐在竹台上看。

    狄昭昭则好奇地到处跑,一会儿看看别具一格的弯角屋檐,一会儿又看看典雅古朴的屋子,或者玩一玩造型奇怪的家具。

    不过他最喜欢的,当然还是推窗户了。

    老宅真的每一处窗户,外面的景色都特别漂亮,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每每推开一扇窗,狄昭昭就惊喜地发出“哇——”的一声欢呼感叹。

    咸鱼:“……”

    咸鱼在心里嘀咕,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

    他才不管两个亢奋的小子,命人照看好后,就跑去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又睡到床上,用被褥盖着脑袋香喷喷的睡了。

    两个亢奋的小孩也很快哈欠连天了,毕竟一路舟车劳顿,便也纷纷洗漱好后睡去。

    翌日。

    见过族长狄十三公,狄昭昭又认识了一群老家的小孩。

    听到十三公和爹爹说,要开祠堂祭大祖,归并族谱,小孩耳朵竖起来。

    他赶紧哒哒哒跑过去,小脸期盼,超级嘴甜地喊人:“爹爹,十三公。”

    狄先裕瞅他。

    觉得这小子不正常,不说语气,就单看这个小表情,就很不正常!

    狄十三公却慈祥笑道:“昭哥儿可是有话想说?”

    狄昭昭使劲儿点头。

    他眼眸亮晶晶的看十三公:“我族谱上的名字写错了,差一个字,十三公能帮我改过来吗?”

    咸鱼:“……”

    你个小屁孩居然还没死心呢?

    竟然还想着篡改族谱。

    狄十三公笑得很慈祥,但拒绝地也很坚定。

    然后狄昭昭就被爹爹打发走了。

    大人商量着祭祖的事。

    小孩却被大人扔去念书,可恶!

    狄昭昭走路都有点气鼓鼓的。

    狄明笑着哄道:“昭哥儿莫恼了,县试要五人互保,还要找廪生作保,虽然族里安排好了,但我们总归也要认认人。”

    这回乡一路,狄明也找到了哄弟弟的技巧。

    他用拜托的语气说:“听祖父说,昭哥儿眼睛最厉害,帮着把把关如何?要知道万一出事,互保的五人都要一同取消资格的。”

    狄昭昭一下来了精神,兴奋道:“包在我身上!”

    清远书斋。

    这是狄家许多儿郎进学之地。

    族里安排与兄弟俩结保的人,也都是同族,作保的廪生,是书斋的礼夫子。

    狄昭与狄明先去书斋后院,拜见了礼夫子,让下人递上了族中准备好的礼。

    随后来到前院,这里分好几个堂,里头是学业进度不同的学子。

    而即将下场参加这次县试的学子,都在最里头的春风堂,最为清净,景致也最好。

    狄昭昭与狄明进去的时候,有学子在温书,也有学子成双对的在折柳作诗。

    “昭哥儿,明哥儿。”狄庆挥手招呼,正是那日五公爷口中的庆哥儿,约莫十四五岁,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

    狄昭昭和狄明走过去,在他们附近找了位置坐下。

    狄昭昭好奇的看看周围,问道:“怎么好多人都在成双捉对的作诗啊?”

    狄庆笑着解释道:“临考了,夫子每旬都会专门抽出一天来,对经论、诗赋、策论其一做梳理,今儿恰好轮到诗赋了。”

    狄明思索片刻,倒是点头赞道:“此法不错,一日内专攻,一来可博取百家之长,见自身之短,二也可在大量练习中提高水平。细想应当策论效果最明显。”

    狄昭昭眨眨眼。

    听起来好好玩的样子!

    狄庆还笑说:“这每旬一次的梳练,还有彩头,明哥儿和昭哥儿有兴趣的话,不妨也试试。”

    虽然嘴上不说,但听长辈夸赞京城六房的别家孩子,谁能心里没点想法?也都想见见京城来的这兄弟俩,到底水平如何?

    毕竟都还是心性未定的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肯轻易承认自己不如人?

    听狄庆起了头,周围好几个人都纷纷补充,说彩头多有新意,或是市面买不来的精巧之物。

    狄昭昭眼睛嗖得一下就亮了。

    漂亮东西诶,要是颜色鲜亮的,他喜欢!要是颜色素淡的,娘喜欢!

    狄明察觉到笑容下的那点战意,不由失笑,温和却也不失锐气,拱手道:“多谢庆堂兄的一番讲解,我兄弟俩定不留余力,试取那彩头瞧瞧是何等精巧之物。”

    狄昭昭也兴奋应是,脆声说:“我写诗可是很厉害的!”

    没多大会儿,礼夫子带着温和的笑意走进来。

    春风堂中的学子都起身行礼,礼夫子拂袖坐下:“今日咱们论诗,作诗最重灵感,都可随意些,不必拘束。”

    坐在前方的一位是礼夫子的弟子,他起身恭敬道:“请夫子出题。”

    礼夫子看了看窗外盎然的春意,用书册随意指了指窗外景致,出题道:“今日春光明媚,诸位便以春为题,先做首诗来共赏之。”

    狄昭昭抬头看向窗外,只觉得云梦窗景当真一绝,春光映入眼帘,闯入心底。

    他灵感如春雨滴落,很快将一首诗落于纸上。

    狄明不一会儿也写完了,他见弟弟托腮美美地看窗外景色,凑过来瞧了一眼。

    即使知道弟弟写诗富有灵气,还是不免被惊了一下。

    他笑着揉揉弟弟的脑袋,压低声音赞叹:“昭哥儿今日夺彩头,怕是如探囊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