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阅兵刚结束, 狄昭便收到了邀请,参加宫中举办的宴会。
不过他倒是没有参加那些比试和活动,甚至连那日锋芒毕露的巫马靖都没有出席这场招待各国来使的宴会。
不过比试中, 倒是很有一些青年才俊表现亮眼,气氛热烈,让人好不感慨,大雍当真日渐强横、人才辈出。
“痛快!”云翎冉从一匹高头大马上灵活跃下,一身利落的骑马装,身上蒸腾着丝丝热气,额冒细汗,飒爽笑喊。
“你这一手骑术, 把对面打得脸都黑了。”狄昭冲她竖了一下拇指, 顺手递了一杯绿翠凉汤。
云翎冉背身挡住身后视线,用手袖挡脸,仰头咕噜咕噜大口喝完, 满足的眯了眯眼。
狄昭昭默契的伸手, 飞快接过, 状若无事的放到桌上,表情正直又无辜, 好像刚刚打掩护行事之人不是他一样。
“怎么样,你不上去玩玩?”云翎冉跃跃欲试地邀请。
狄昭昭幽幽地看她一眼道:“你上去是玩玩, 猫逗老鼠。我上去可就不一定了。”
能进入使团、被带来大雍的年轻人, 哪个不是精挑细选, 又或者抢破了脑袋才得到的机会?
而现在场上比试的,那可都是举国之力选出的各项武功都不俗的人的, 还全是有备而来。
云翎冉被他幽怨的小眼神逗得“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倒也没有那么惨, 凭我这几场感觉, 你用用平日里坑我的脑筋,说不定能把他们气炸。”
狄昭昭面色一囧,挺直腰杆,很严谨的重重强调:“策划!!那是有计划有预案的策划!!”
“行吧,是策划。”云翎冉不在意的说,又凑近一点,小声问,“你阅兵那天说的是真的,还是策划?”
“哪个?”
“就巫马靖那个,我可不信他水土不服,偶感风寒。”云翎冉说着就忍不住啧啧两下,一脸惊奇,“说真的,完全没有人想到,你会冷不丁冒出这一招。”
“这两天我家里可都在聊这个事,说你瞧着白净,其实已经被你师父染成黑芝麻馅了。”
狄昭昭:?
狄昭昭很苦恼,他明明是一个正直诚恳的好少年!
勤勤恳恳工作,认认真真抓贼。
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干,但大家竟然觉得他是黑芝麻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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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真的!”
云翎冉吃了一惊,连吃进嘴里最爱的牛舌酥都觉得没了味道,她不敢置信:“是真的?”
即使说的是疑问句,但她脸上惊喜的表情,可一点没有不信的意思,好像巴不得把这事是真的一样。
两人聊了一会儿,吃饱喝足也休息够的云翎冉,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比赛场。
狄昭昭看着自己面前被扫荡一空的桌子,转头看了看,又叫了一份,顺便偷偷要了一叠糖葫芦山酥。
他正襟危坐,神清气正,任谁看过来都只觉是端人正士。
狄昭昭挖下一小块藏在饭食盏中的糖葫芦山酥,吃到嘴里,美妙的酸甜滋味顺着唇齿蔓延,顿时美滋滋。
谁又能发现浑身正气,满面肃然的小少年在偷吃呢?
当然没有人!
“你在吃啥?”一道熟悉的声音,探头探脑的摸了过来。
狄先裕坐下来,用屁股把儿子往旁边怼了怼,给自己挤出一个座位:“我还说我那桌怎么没有这个堆成红彤彤小山的红烧肉,原来你背着大伙在偷偷吃糖葫芦。”
他就纳闷了,难不成皇宫里也有人喜欢吃糖葫芦?怎么每次昭哥儿一要就有?
狄先裕从糖葫芦山酥侧面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感觉着舌尖翻涌的滋味,极品的山楂、熬制糖浆用的十几种时节果木炭,还有不知多少工夫才能制作出的“掉地不沾沙,酥脆不黏牙”糖浆脆壳,脑袋里不禁冒出一个狂野的想法——景泰帝不会也喜欢偷偷吃糖葫芦吧?
如果景泰帝知道他脑袋里这个想法,怕是也要体验一下狄松实的苦恼,额头狠狠迸出一根青筋。
狄昭昭看着被挖了一大块的糖葫芦山酥,暗暗低声:“那你还吃!!有本事不要偷吃我的糖葫芦啊!!你把勺子放下!你又没有那么喜欢糖葫芦!!!”
“不放,”咸鱼面不改色咔嚓咔嚓吃着:“我跟你说有些东西啊,它本来不是很好吃,但是如果是抢来的,那就格外好吃了!”
狄昭昭:“……”
也只有他爹能理直气壮的说出这话了,还是当面说!
狄昭昭都气笑了:“所以抢我的最好吃是吧?你还挖!勺子给我!!”
见儿子严肃端重的表情破功,咸鱼顿时眉开眼笑。
他最近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得愈发像是小大人一样的昭哥儿破功,脸上露出羞恼、气炸、恶狠狠、气吼吼的丰富表情。
他把勺子放下,留下最后一小块,把方盏推过去:“喏,看我多好,还给你留了一块。吃吧,回去我肯定不告状。”
“你还好意思告状!”狄昭昭拳头都捏紧了,也不看看你吃了多少?
“不吃我吃了。”咸鱼不接话。
狄昭昭赶紧把最后一点搜刮到嘴里。
狄先裕看他跟护食的小仓鼠似乎,还偷偷转了转身子背对着他,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乐得好像夏日喝了一桶冰镇酸梅汤,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舒坦快乐的气息。
“爹你怎么忽然跑过来了?”狄昭不解的问,总不能是为了特地过来抢一口他的糖葫芦山酥?
狄先裕脸瞬间皱成一团,头疼道:“你是不知道前面气氛有多古怪,跟话本里杀气弥漫、刀光剑影似的,坐那儿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狄昭昭好奇看他:“说说呗?”
“反正我偷偷溜走的时候,前面已经进展到有小国妥协了战马和兵器,看表情像是被狠狠被剜了一块肉,估计短时间内就算有贼心,也没贼工具了。”狄先裕摇摇头说。
狄昭昭看向前方,好像能感觉到在推杯换盏中,那些朝中大员,几番巧舌威诱,让好些此前露出觊觎之心,像鬣狗一样蹲在阴暗处随时扑上来咬人一口的家伙,再不敢起别的心思。
宴后。
皇上派人派护卫,沿着宫中少人之路,将狄昭引到玉照殿内。
“皇上与诸位大人在内等候,皇上此前吩咐过,就不需要通报了,狄大人从这扇门进就好。”
“劳烦梁总管了。”狄昭昭应下。
他跨步进去,抬眸一看,看到了好些文臣武将,个个都身穿紫袍,倒衬得他一身绯袍像是花园中的一枝独秀了。
相比方才宴席上的觥筹交错,美婢来往,伴随着阵阵叫好声和喝彩声的盛况,此刻的殿内的寂静,就好像穿过一扇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景泰帝见他到来,面色缓和了些,先给赐了座,才拿出一叠不薄不厚的资料:“这是此前朝廷探子搜集的巫马靖的资料。”
狄昭昭从内侍手中接过,快速翻看了一下。
资料也算详尽,尤其是他成名后战役部分,桩桩件件都透出不凡,可看出此人确实善于练兵,娴熟兵法。
连他的出身也是查过的,查出的东西非常真实自然。
巫马靖这方面布置确实好,至少在狄昭昭道破之前,没有人怀疑他连这个让他处于王位竞争劣势的身份都是假的。
但还是被狄昭昭看破了。
倒霉就倒霉在这孩子非要往人面前硬凑,人都怼上来了,狄昭昭能不多看两眼吗?
即使是路边有一条狗多冲着自己汪汪叫两声,想来是人都要转头多看两眼的。
狄昭昭迎上一群炯炯有神的模样,他道:“虽然之前没查出来什么问题,但是从他出生地,还有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他身份应该是有点问题,年龄也大概率是对不上的。”
“狄昭这方面的判断准确度还是很高的。”狄松实先作保,然后又很严谨地说,“如果专门派人死盯这一块的话,若不是真的,必然会有结果。毕竟假的真不了。”
萧徽懒洋洋道:“这可麻烦,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要我说啊……”
他这个“要我说啊”的不着调语气一出来,在场众人眼皮子都一跳。
对萧徽来说,可没有手软这种说法,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快捷怎么来,出手怎么果断怎么来,最好能一刀扎中敌人七寸,一刀了事,干净利落。
他干脆地说:“……费这工夫去查做什么?敌后战场也是战场,哪有心慈手软的道理?直接给他定死了,就说他年龄对不上的,面貌也有异,来路不正,血统不明,再编一两个真真假假的线索,自然就乱了。”
“先把水搅浑,送他点明枪暗箭,要是之后真查出大料来,再最后一把给他钉死。”
狗!你是真不怕得罪人!
在座不少人都感觉太阳穴突突的疼。
***
狄昭昭同祖父一起从宫里出来,还能看到街道热闹,沿街都是热情又卖力的吆喝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好一幅安居乐业的美景。
两道的酒楼茶馆里,飘出缕缕炊烟,袅袅茶香,还有百姓们兴奋讨论着阅兵当天的见闻。
等到了家,狄昭同祖父从花园岔路分开,走向二房小院。
才进院子,就能看到爹爹坐在小院的石桌上,挑着眉毛看手中的信,时而烦恼,时而锤头,时而欢喜。
石桌上除了信件,还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包裹。
顾筠也在,她躺在树荫下那张咸鱼总是躺着的那张藤椅上,浑身放松地侧躺着,手里捧了本书。
只是目光并没有专注在书上,而是时不时就透过书上沿,去看石桌边好像自演话剧一样的咸鱼,眼中笑意嫣然如水波潋滟。
狄昭昭先跑到娘那边,蹭了一口茶水,偷偷问:“爹这是怎么了?”
“在看云州送来的信件和包裹,至于为什么这模样,”顾筠笑着偏了偏头朝咸鱼的方向示意,她派出一个侦察兵,“你去看看。”
“那我先去看,然后回来告诉你,娘你等我!”狄昭昭点头,表示非常乐意的接下这个差事。
他跑过去,也在石桌边坐下来:“大伯和明哥哥来信了吗?”
他上任后没多久,狄先青也因为在桕木县做出的成就,官升一级,调任沧州。考绩的结果是优,其册记载——修渠救田、平冤治风、授渔于民。
当之无愧为调任云州去补缺的官员中,最为优秀亮眼的一名。
有狄家本家在京城坐镇,自然没有人敢吞没或者对这份功绩做手脚,于是便按惯调往了更大,人口更多,也更繁华一点的沧州。
狄先裕拿几个包裹推过来:“你大伯寄过来的沧州特产,他还让我跟你说,容石他已经安排好了,让你不用担心。”
狄昭昭点头,顺手拆了两个包裹:“那明哥哥呢?”
感觉爹爹提起大伯还挺开心的,看到包裹里的吃食,他吩咐人送去小厨房,捞了两个即食的留下当小零嘴。
狄昭昭咔嚓咔嚓吃着烤得干干的零嘴,就看到爹爹表情忽然变得头痛起来。
“怎么了?”狄昭昭探头。
就看到信中写着一些明哥哥做的尝试,其中遇到的惊喜,已经在桕木县用上的成果,当然更多的还是疑问。
狄昭昭顿时缩缩脖子,想到自己跟狄明交流的信件,顿时一脸乖巧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明哥哥应该不是受他的撺掇吧?
应该不是!
还有大伯在呢,说不定是大伯干的!在大伯出发前他就发现了,大伯也非常信任爹爹的灵感。
狄先裕抓头:“他居然问我为什么给这些器具起这些名字?”
“那就告诉他,爹爹你当时取这个名字是怎么想的就好了。”狄昭昭有点不懂爹爹的困惑。
咸鱼:“……”
名字又不是他取的!
他一个咸鱼理科生,能记住那些东西的形状和名字就很不错了。
他怎么知道为什么烧杯要叫烧杯,蒸发皿要叫做蒸发皿?
狄先裕指着信件里那些尝试和惊喜,很是想不通:“你说他都捣鼓了这么多了,怎么就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如果不是还有一点叔侄爱,他都想写信给大哥,让大哥好好管管狄明学习,最好三更灯火五更鸡,没精力来找他问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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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明隔得那么远,怎么也学着昭哥儿一样开始刨根问底的坑他了?难道这就是聪明脑袋的共性吗?
还是说只有他这种咸鱼只看其表,不究其里?
狄昭昭见他叹气又叹气,心虚了一瞬,决定帮帮忙,指着信中说的一物问:“搅拌棒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用来做搅拌用的棒子?”
咸鱼都被逗笑了:“搅拌棒是搅拌的棒子,蒸发皿是蒸发的器皿……这一串顺下来,你说是解释还是没解释?”
搁这儿当糊弄学大师呢?
“没错啊,”狄昭昭理直气壮,“用作蒸发的器皿肯定就叫做蒸发皿,那爹爹你再给明哥哥解释一下什么叫蒸发不就好了?”
咸鱼怔住。
真就这么糊弄?顺着直译一遍?
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呢?为了保持在狄明心中他这个叔叔的伟岸形象,狄先裕决定了,要在信里写清楚,这种糊弄学大师的直译法,是由狄昭昭首创并认可的!!
他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高高兴兴的跑去拿了纸笔,写完了信件开头的两句客套话,就在表示了是狄昭昭的提议后,开始了一连串“搅拌棒是搅拌的棒子”一系列车轱辘话。
任谁见了都要满脑子问号的那种。
狄昭昭:“……”
亲爹坑儿子真是一点也不含糊。
他在一旁敲边鼓:“这点字也太少了,再多写几句,比如爹你给说说什么是蒸发,你原来玩过什么发现的这个蒸发?”
狄先裕很清楚的知道什么叫蒸发,脑子里还有许多画面,比如地表蒸发的水分,像是波浪线一样的白气往天上云层里飘。
硬核刷题备考的精髓——现实如何不重要,考题和知识点才是王道。
就像是现实里并没有无摩擦力的小滑块,现实的水蒸气也不会在半空成型肉眼可见的波浪线条。
但是为了考试得分,记考点!——俗称,学傻了。
狄先裕叹了一口气,什么是蒸发?一句话总结好像有点难,学傻了的咸鱼也不记得了,总不能回忆着脑子里的画面,然后落在笔下就变成“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这种话?
他努力回忆了几个生活现象,比如水在地上被晒后蒸发掉后地干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地写成了长篇大论。
从搅拌棒到蒸发皿,从蒸发皿到冷凝管……
狄先裕哼哧哼哧写完后,就像是一条真咸鱼一样瘫倒,双眼茫然,好像已经被榨干。
狄昭昭帮他收信纸,他也全程看了这封回信的内容,有点好奇的看着大管子里套小管子的冷凝管,问了一句:“大管子里放冷水,小管里的热气遇冷,会又凝结成液体,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当然了,你试试就知道了,冬天哈气不也会这样?”咸鱼翻身,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
“那岂不是可以制作出至纯至净的水?”
咸鱼已经没声了,美美的陷入了梦乡,就差打两个呼噜来表示睡得香甜了。
狄昭昭遗憾了一小会儿,准备等会也写一封信,把这个想法和狄明交流一下。
然后他抱着信件过来找顾筠。
他有点吃味:“爹爹都没给我写过这么长的批注或者讲解。”
顾筠失笑,她轻轻扇了扇鼻子前的气体,促狭着看向狄昭昭说:“我怎么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哪有!”狄昭拒不承认,并且转移话题,说起爹爹刚刚苦恼的缘由。
顾筠得知事情真相也笑得眼角溢出泪水,“他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咱不管他。”
她吩咐人去取东西,又留下了想要回去写信的狄昭昭。
狄昭昭还想着写信和狄明说下自己的想法,或许有帮助的也说不定,倒是有些意外:“娘留我有何事?”
顾筠从嬷嬷手里接过名册:“你也该到相看的年纪了。你此前忙碌,我也没提,这会儿有时间,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
狄昭昭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相看?”
“怎么,娘给你讨媳妇,你倒还不乐意?”顾筠睨了他一眼。
她听说原本狄先裕少年时也不乐意成婚,喜欢成天在外面潇洒自在地傻乐,昭哥儿不会也学他爹吧?
她还没开始劝说,就发现面前少年有点红了耳根,他脚搓搓地面,小声道:“没、没有不乐意。”
从小被幸福家庭氛围环绕的狄昭昭,一点没有抗拒成婚,甚至还有点期待成婚后的日子。
只是提起这事,他难免有点羞赧:“就是、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怎么要讨媳妇还变成结巴了?你这样怎么哄你媳妇开心?”顾筠调笑道,她也有点喜欢上逗得儿子露出各种表情了,毕竟看起来硬邦邦的冷面昭,还是总让她看着不太习惯。
狄昭昭小声纠正:“没有变结巴。”他试探,“要不我找爹爹学一学?”
狄昭昭还是很好学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狄先裕这个当爹的没教好,还是小少年关键时刻真变成结巴。
狄昭昭的相看之路不太顺利。
主要是他不太喜欢,总觉得这些端庄守礼、规矩严谨的大家闺秀,虽然都很好,但和他期待中家的感觉不同。
狄昭昭来到云家,找他朋友里难得的女生。
两人手里一人一根冰糖葫芦,蹲在马场外的树荫下,偷偷躲着吃。
主要是狄昭昭躲,开始要面子的少年,总觉得抱着糖葫芦这种小孩子最喜爱的吃食,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大理寺最近不是很忙吗?公布了邀请人的名单后,还专门开了个口,摆了桌子,安排了文书,接待百姓来诉的案子。”云翎冉好奇地问。
狄昭昭解释说:“倒也还好,等到各地上递、百姓来诉的案子都整理出来,正式开始集中所有资源破案了,我才会比较忙。”
“那你唉声叹气是为什么?”她很自信的打包票,“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狄昭昭笑了出来,然后说:“我是为相看的事叹气,能去揍谁?”
“我总说不喜欢,我娘感觉都有点生气了。”他苦恼地揉揉耳朵,“我最近可被念叨得不轻。”
“你家也在给你相看?”云翎冉诧异。
“你也……?”狄昭昭一看她的表情,顿时生出同病相怜的熟悉感。
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叹了口气。
狄昭昭忧虑极了:“我不会一直相看不好吧?”
他到时候怕是不管多大,都要被娘揪着耳朵念叨了。
云翎冉也嘀咕:“我还比你早开始相看呢,还不是没挑中。一个个弱不禁风的,还想骑到我头上管我,暗示让我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也不知是做哪门子春秋大梦?”
“……倒也没有弱不禁风吧?”狄昭昭为广大学子辩解一下,也不是谁都打得过自幼习武天赋还高的云翎冉的。
“怎么不叫弱不禁风?别说我了,估计连你都打不过!”
说到这里,云翎冉忽然一顿,转头看向蹲自己旁边的少年。
她眼睛一下就亮了,欣喜的看向狄昭,声音清脆、语出惊人:“要不咱俩成亲吧?”
狄昭昭惊得手里的糖葫芦都掉到地上,呆愣两秒后,猛地像是窜天猴一样猛地跳起来。
“咱、咱、咱俩怎么能成亲?”
被直球一下击中脑门的狄昭昭,跳起来就跑。
火烧屁股一样跑回家。
好像害怕身后有人在追一样,心慌地往床上一钻,往上一拉被子,把头一盖。
“发生什么了,你怎么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看到有黑影一闪而过的狄先裕,好奇地跑过来咚咚敲门。
被褥里冒出一个红彤彤的脑袋:“没事!!!”
第162章
咸鱼鬼鬼祟祟的避开儿子视线, 嗖的一下蹿进顾筠书房。
“娘子,你有没有发现昭哥儿有情况?”狄先裕一脸神秘的凑到媳妇身边,随手拖了个凳子, 一屁股坐下。
顾筠放下画笔:“你也发现了?”
“怎么会没发现?”狄先裕把凳子再往近处拖了拖,有点暗搓搓地兴奋说:“最近云翎冉来了好几次了,我感觉昭哥儿不对劲!”
“之前哪次来,昭哥儿不是高高兴兴跑去和她一起玩,最近表现得很反常啊。”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了看破后、心照不宣的笑容。
狄先裕回忆着还有些感慨:“他俩偷偷溜出京城闯祸,一起骑马,一起举着小木剑呼呼哈嘿的样子好像还没过多久, 就感觉忽然一下, 就都到相看的年龄了。”
顾筠也被勾起了回忆,有点怀念:“说起来,当时还是在盛家游园会上见的, 那个时候俩孩子为了几条红布还差点吵起来, 没想到后来还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也记得!当时昭哥儿还想你给他扎满头小红花哈哈哈哈……”狄先裕稍微想一想那个画面, 就忍不住笑到捶腿。
顾筠笑着嗔怪道:“你就爱记这种事!”
“谁说我只记得这些了?”狄先裕理直气壮,他板着指头数, “我还记得他俩偷溜去鱼石县,还一起去学骑射, 后来穿一条裤子了, 又捅马蜂窝, 抓猪,射鸟, 还喜欢到处跑去脏兮兮的地方探险。”
“还记不记得那次回来?小脸乌漆嘛黑的, 头发也乱了, 还顶着几片树叶,膝盖磨破了一个大洞,全身灰扑扑的,看着活像个小乞丐。他还乐呵呵举着只鸡往屋里跑,喊什么‘快来看我抓的鸡!!’,嚷嚷着要用自己抓的鸡吃叫花鸡。”
顾筠忍俊不禁:“结果捆鸡的绳子弄松了,鸡噗噗扇着翅膀飞出来,一通鸡飞狗跳捉鸡,最后还弄了一地鸡毛。”
两人越说越怀念,只感觉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好玩又逗趣。
顾筠笑:“说起来就好像昨天一样。”又有点担忧,“其实要说真在一起,云家教养出的姑娘我是不担心品性的,也是咱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但这两孩子凑在一起……”
她有点迟疑:“……能行吗?”
她甚至都想不到两人真的成婚后,会是如何花样百出、沸反盈天的日子。
“那不得……鸡飞狗跳?”顾筠勉强找了个词来形容。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云、狄两家明明都在给孩子相看,却默契的把对方排在圈外。
狄先裕不同意:“怎么能叫鸡飞狗跳?咱不能想点好的词?”
他是懒得动,喜欢宅在家里,无聊了出去溜一圈就行。
但是昭哥儿从小可就是活力四射小老虎,连他这个当爹的都被折腾得不轻。
寻常娴静点的女孩子嫁过来,那能行?
狄先裕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终于不负前些年被盯着念进去的那点书,灵光一闪道:
“酣嬉淋漓!没错,酣嬉淋漓!”
咸鱼觉得这个词好:“你想想两个孩子在一起,谁也不扫兴,有喜欢的事就去干,多开心?让他俩自己折腾去,刚好就闹不到咱俩头上了!”
消耗光臭小子的精力,总不能还来坑爹吧?
顾筠顺着这个思路一想,总觉得还是不放心:“咱昭哥儿也没小时候那么欢实了吧?”
狄先裕好似很有理的分析道:“我跟你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想想昭哥儿去大理寺当差,想破案、要服众,还要管人,肯定要拿出点威严来。白天就很辛苦了,要是回家还不能松快松快,让精神舒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多累啊?”
“你说是吧!”咸鱼眼睛炯炯有神,发出求认同的光芒。
“什么话到你嘴里过一遍,感觉就不一样了。”顾筠笑了下,她想了想打了个比方,“都跟那话本子里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水灵甜香又诱人。”
狄先裕顿时挺直腰杆,气势嗖嗖往上窜:“那说明我说的有道理!!你想想啊,昭哥儿总是冷不丁就搞个事,不是以身犯险,就是被仇家盯上,别的娴静乖巧的姑娘,可不得吓到?云翎冉就不一样了,别说忧心害怕了,她说不定还想提起武器去锤爆人家脑袋。”
咸鱼振振有词!
顾筠看着他,忽然反问:“那你不怕万一云家那姑娘真跑去边关上战场,昭哥儿在家担心?”
狄先裕震惊失声,他都没想过这种可能。
但是他也知道,云家那小姑娘别看才十几岁,换到现代也是才初中毕业刚刚考上高中的孩子,但也是从小嚷嚷着要上战场的。
他挠挠头,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两孩子自己折腾去吧。”
他就不掺和了!
要不然万一以后昭哥儿独守空房,寂寞担忧,没事做又跑来坑爹怎么办?
***
狄昭不知道,他爹娘已经看透他最近的不对劲。
他从轿子上下来,先左右看看,又嗖地一下弹射起步,蹿进大理寺,像是一只被狼盯上的兔子,大跨步几乎走出残影。
各国使臣已经离开京城,有的松了口气,少数欢喜,有的则面色惨淡犹如心口被剜了一刀,有的附属国使团的气氛则有些怪异了,受害的自然是巫马靖。
据说景泰帝已经派人低调前往,意图搞事。
原本潜藏着的这份难以预料的危机,让不少人牵肠挂肚一两年,被狄昭这么轻轻一搅,狂野地奔向了未知的方向。
同样以对战中威力未知的姿态奔向远方的,还有狄菌设计和主导完成的新式战车。
如今京城俨然又是一副全新的风貌。
任哪个国家的百姓,当着许多生出野心的来使的面,大演军武,以强横的姿态将其碾得一丝气势也无,都会觉得尤为爽快,气势豪迈!
在这种情况下,大理寺的压力大了不少,连审核后接收下来的案件,都比去年多了三五倍。
今日正是攻坚复核会开始的第一天。
等狄昭昭走进大理寺后,许多纷乱的情绪就被压了下去,在一声声驻足恭敬问好中,他一点点整理着表情,使其平淡下来。
托这张脸的福,狄昭不需要摆什么冷脸,只需要不笑,表情平淡一点,整个人周身的气质瞬间就威肃起来。
攻坚会计划是一个月,在一个月内,各地能手集中所有精力攻破案子,人在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处于集体氛围中做一件事的时候,效果是最高的。
这也是把各地能手都召集到京城来的原因之一。
按照策划,此会每年由大理寺卿率领,在不影响大理的工作运转下,尽力抽调一到两名少卿或者寺丞参加,各个寺丞手下捕头差役,都要抽调十分之一前来帮忙。
狄昭作为参加这场群英荟萃的盛会的寺丞之一,他的班底自然全部投入进来。
只见这间最大的衙署公房内,有身着大理寺服饰的差役来回忙碌着,还有堆成一座座小山丘一样的卷宗,层层叠叠,又高又厚,看起来颇为压人。
偌大一间宽敞明亮的方正衙署公房,如今除了中间那张大桌,还有桌边的空闲区域,放眼望去,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太好找。
狄昭昭对此早有预料,倒也还好。
但那些第一次来京城参加的,看着这场景都不由咽了咽唾沫,好像“哐”的一下,肩膀上落了一座大山。
如果不是亲自步入大理寺,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被什么人诓骗来做牛做马了。
“仲捕头,当日南山一别,许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狄昭昭笑着找到眼熟的人打招呼。
仲岳作为南山府赫赫有名的神捕,自然也被邀请了,只是他去年被案子缠身,没能前来罢了,他豪爽笑道拱手:“要论风采,狄寺丞才是风采照人,我远在南山都有耳闻。”
听到这边的动静,在场不少人都将目光投过来。
除了其中几个捕头,大多数搞技术的人都沉稳内敛,不少都不擅长交际,尤其是这种陌生的场合,不在角落里一个人呆着,都算是其中偏外向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技术宅里也偶尔会冒出社牛。
“早就听闻狄小神探的赫赫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周道耕上来就是一句热情的打招呼,又十分自然的介绍自己道:“狄寺丞,我是宝桐府来的周道耕,因为会看点脚印、在雕塑方面也略略有点名气,有幸被大理寺邀请来了。”
他拱手行了礼:“不过我在脚印识人方面的造诣,与你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往后这段时日还望多多指教。”
他早年还是有点别扭的,如今想开了,俨然一副达者为师的态度。
不过狄昭昭却是猜到,周道耕怕是得到了消息,今年的攻坚会吸取了去年的经验,改了模式,会先分小组进行,周道耕这是想先跟人拉拉关系,混个脸熟,方便组一支高水平的小队?
狄昭昭回了礼,才道:“神探之名不敢当。周前辈投身此道多年,经验丰富,想来也有一番独特的见地,相互交流便是,谈不上指教。”
又闲话几句,周道耕觉得时机不错,便开始介绍。
“这位是钱老。”
“这位是孙学士,擅辨笔记。”
“这位是齐掌柜,精通古玩,最善辨别造假的物证。”
周道耕如鱼得水地介绍着几人,又时不时和狄昭昭闲聊两句,左边夸夸,右边捧捧,倒是让场面一下热闹又和谐起来。
狄昭昭与人说话的工夫,他手下的差役也陆续进来,项肃带领着一行人,没有丝毫拖沓,井然有序地搬好一摞摞早已分门别类的卷宗,放到中间那张大桌的合适位置。
眨眼的工夫,事先准备好的差役,又摆了一个个牌子,有卷宗分析、脚印辨别、指印比对、物证区等等。
方小石自然也是争取到狄昭这边来的,他领着几个人,在整个衙署公房的最前方,挂上了一块巨大的布,布上分好了组,下面还夹着一个个写了名字的竹块。
然后又有人引导着大伙落座。
原本还杂乱热闹的衙署公房,在项肃等人进来没多久后,就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这个过程中,只听见狄昭昭简单指挥了两句,麾下人手便井然有序、默契十足的配合办好。
已经落座的各地能手,回忆起自己当地衙门办事的情况,哪有这样的?不由再少了几分随意,有些肃然起敬。
“难怪狄昭能上任半年里扫荡式的破案,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老钱低声同身边熟人嘀咕。
不过不等身旁人回话,狄松实大跨步走进来,他面色威严,但又与平日不同,带了些许近人的和蔼。
狄昭昭率先起身相迎。
众人也跟着齐刷刷起身,拱手道:“见过狄寺卿。”
狄松实一挥宽大袖袍,又径直走到前方。
“诸位无须多礼。”
狄松实周身积累的是多年为官的气势,如今许多功劳和封号在身,一身深紫色的官袍显得很是威重。
他表情沉稳,不怒自威。
只是站着前方,衙署公房内都自发的安静下来。
狄松实也不喜繁琐,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说了些大义鼓舞的话,即使在场众人许多都是老油条了,也不免听得有些心潮澎湃,热血翻涌了。
若非吾辈始终坚持锄奸卫道,又岂会有如今乾坤清朗,百姓安居?
正在情绪高昂之时,狄松实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块夹了许多名字的,高高挂在墙上的布。
他道:“有了去岁的经验,为持公平,也让诸位一目了然,增设此龙虎榜,以画正字之式记功,最后在龙虎榜独占鳌头者,得御赐牌匾。”
一群人呼吸都微微变化,目光不由落到高挂的墙布上。
狄昭昭没冒头,情绪没亢奋,甚至很平静。
他被祖父上过课,自然知道这个龙虎榜是干什么用的。
压根不是因为去年大理寺宣布得匾额之人时,那一点小小的争议,而是为了激励众人,时刻看到龙虎榜上的变化,从而绷紧神经,你追我赶的投入。
即使是落在后面的,难道看着自己落于人后,甚至成绩惨淡,好意思摸鱼划水摆烂吗?
相比去年增设的小小一张榜,不花几个银子,但效果是无疑的。
就如同分组一样,因为去年模式是一个个案子挨个看,集中所有人的力量破一个案子,然后再下一个,这样效果是非常好的,但同一时间,一般一个案子就几个人发表意见,其余人只能闲看着。
导致有些来参加的人没有物尽其用,浪费了许多时间,最后总共破掉的案子数量虽多,但明显还能更多。
狄松实哪里会让这种事存在?花钱从地方特意请来,一个月好吃好喝的供着,就偶尔划水出出力?
于是今年计划就被更新了。
分组攻坚,最后留五到八天的时间,再集中去对付那些疑难的悬案。顺手又添了一张龙虎榜。
简单介绍完了情况,狄松实问:“诸位还有何疑问?”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提出疑问了。
狄昭昭便主动道:“既没有问题了,那直接开始吧。”
他也早已习惯狄松实这种效率,他率先走到物证区那边,挑选了一个合适的空位坐下。
周道耕一愣,邀请道:“狄寺丞看脚印能辨认出性别,身高,年龄,体型等诸多信息,来我们这一组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狄昭昭调整了一下椅子的位置,看着眼前一小撮漂浮着的蘑菇字条、蘑菇碎画,他摇头拒绝。
如实道:“我个人在观察物证细节比较有心得,也最为擅长,先来这边攻坚效果最好,能破更多的案子。”
第163章
周道耕虽有些可惜, 想给他们小组拉个强手,但听狄昭昭的说辞,也没再劝了。
毕竟他善为人, 最知道什么叫强扭的瓜不甜。
更何况是这样一颗自幼长势良好,盖过田里同一茬瓜的鲜嫩瓜王。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珍惜自己的天赋,喜欢东搞搞,西摸摸,最后碰了一鼻子灰才会沉淀下来。他何尝又不是这样?信心满满去接手族里生意,亏了好大一笔家财,回头才发现学雕画时无意中开发的才能, 竟是如此难得可贵。
周道耕想着年轻时意气风发去做生意的自己, 笑着摇摇头,专心的投入自己面前的案子。
若能带回匾额,可保家中几十年营生家财无忧, 他既被族中委以与官府交好的重任, 又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他面前放着的, 也全都是提取了脚印,并且脚印是关键物证的案子卷宗。
这都是由大理寺专人负责, 读过卷宗后,分门别类了的。
狄昭昭也没将这份邀请放在心上, 坐进物证组后, 他大略看了看周边坐着的人。
他身边坐着几个人, 有方才周道耕介绍的孙学士、齐掌柜等人,隔壁是卷宗组, 负责的是物证少, 逻辑相对严谨, 卷宗资料充分,嫌疑人就在固定范围内之类的案件。
能做到小有名气的人,行动力专注力都不差,此刻陆陆续续开始看身前的卷宗。
隔壁仲岳选了一本卷宗打开细读,不远处的周道耕也挑了面前的一份卷宗抽出里面拓下的脚印,他旁边的一位老人家连拆了五六封卷宗,似乎在挑选擅长的脚印,想来个开门红,还有看盒里骨头的、皱着眉写写画画的……
如此气氛带动下,连原本慢条斯理的人,都莫名有了紧张感,要泡茶的、要出恭的、要坐垫和椅子的……都纷纷加快了速度,迅速拿起了面前的卷宗。
生怕慢人一步。
要知道龙虎榜可还在前头悬着!
目前这种小组模式,主要还是看个人,但是最后小组前三的会分别奖励一个“正”、半个“正”还有一横一竖,换算来说,也就是加5分,3分,2分。
这刺激不可谓不大,要知道前面这么多天忙活下来,那些水平低一点的,或者运气差一点的人,说不定都找不到五条关键线索,破不了五桩案子。
但是取得小组第一的,竟然可以每人多一个“正”,这绝对是冲击龙虎榜首的极大助力。
这样的模式,也是促进小组内互助,若是有瞧不准的,相互帮帮忙,或者自己拿到了身边人擅长的,也别私藏。
眼前这场面,倒是恰好符合那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渐渐地,原本还寂静的衙署公房有了些细碎的声音,并不是说其嘈杂不专心,恰恰相反,这是逐渐有人进入办案状态的表现。
狄昭昭也挑中了眼前一个漂浮着圆乎乎蘑菇顶的大箱子,拿起箱子上的卷宗,正打算翻看,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正是隔壁组的仲岳,他低声提醒说:“你真不考虑换一组?按理说,看物证是效率最低的一个,如果真有很有价值的信息,早就被提取出来放到卷宗里了。”
仲岳此话其实非常有道理,也是作为前辈善意的提醒。
能被当做疑难案件送到大理寺的,最少也被人来回查了三五遍了。就好像一片沙滩,已经被人来回挖掘过好几次,你最后再带着铲子找到这片沙滩,那又能有多少收获?
“我先试试,指不定能看出些不同来。”狄昭昭笑笑,而后转头打开了卷宗和这个运输的大物证盒,专心看了起来。
没有太久,整间衙署公房就进入了安静又嘈杂的稳定状态,或交流、或询问、或喃喃自语、又或者皱着眉走来走去。
狄昭昭也是专注地看着卷宗,脑子理清案子大概发生了什么,又飞快确定着每一个物证的来由。
能被送来大理寺的案子和卷宗,基本符合两个特点,一是线索少、难以侦破,二是在当地产生了非常糟糕的影响。
那种小案子,譬如某家丢了一只猪,即使再难破,也是不会被选中送来的。只有让当地府衙感觉十分棘手,苦恼不已的案子,一次次投入了人力物力,却始终得不到结果的案子,才会被送来大理寺。
倒不是说其他小案子就没有价值,但人力有穷时,资源也有定数,而相比之下,积累的旧案显然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有适当的资源倾斜,才能让仅有的刑侦力量发挥出更大的效果。
尽管百姓丢了随身的钱袋、院子里养的鸡被偷,非常烦躁苦恼,但与有人持刀抢劫,频出血案相比,想必百姓还是更愿意选择消灭匪徒,保护在外出行平安的。
有穷的人力,无穷的案子,显然只能恶中选恶,凶中选凶,将各地县衙奋战许久无果,能请的人都请到了也没法解决的难啃硬骨头递上来。
这时候,狄昭昭也看完了卷宗,将目光落到染满血点花瓶上。
这个明显染了三道血渍的花瓶,显然是这桩案子被分到物证组原因之一。
三道血渍,分别是喷溅血渍,抛甩血渍,还有一小片流柱血迹。
俨然是位于“激战”中心的一个花瓶。
经过《砍人分析》的熏陶,各地衙役即使不能根据血迹得出有价值的内容,但起码知道这些血迹的珍贵,不会任由其随着时间流逝而被洗刷破坏。
甚至连京城周边的匪徒,都知道作案最好别弄的血糊啦咔的,毕竟《砍人分析》可是流传出去了,不像是《勘察手册》一样只在内部流动,甚至因为其技术性和无趣性,流露出去的几本也没能传播开。
而眼下,这个案子的凶手,显然是个没文化的。
狄昭昭一边看着蘑菇碎画里的画面,一边对照花瓶上的血迹。
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持刀入室,抢劫杀人案。留有的血迹仅仅是一个花瓶,也能看出骇人的多。
光从血迹上来看,喷溅血迹显然是来自死者的,在被砍伤的一瞬间,破裂的血管在血压的作用下喷溅出大量血液,这一刀很深,绝对是致命的。
从斜角和方向来看,死者是被砍中了上半身,最可能的是颈动脉,至于卷宗中说有些难以判断的喷溅弧度,则可能是因为死者被砍中后摔倒前有下意识的挣扎。
狄昭昭脑子里思索着,手中不断书写着血迹分析结果,顿了顿,将脑海里想的颈动脉,落笔成颈侧。
碎画演示,基本能印证这个猜想。
几秒碎画开始的时候,正是一位嬷嬷躺在血泊中,一身宽大黑袍,头戴宽帽和面罩的人,持刀着挟持着个两三岁的小孩,疯狂挥刀砍退围过来的两三名小厮。
花瓶上落满了各种血,落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就和宰鸡杀猪地上一摊血没什么区别,文艺一点,怕是会将瓷白花瓶上遍布的红点,拟作冬日白雪皑皑下绽开的梅花。
——主打一个满树乱开,难道不都长一个样?
但在业内人士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喷溅血渍,那抛甩血迹,还有一小片流柱血迹,藏着太多凶手的信息了。
抛甩的弧度、高度、角度,哪一样不是凶手在留下自画像?
虽然穿了宽大黑袍遮掩体型仪态,但没文化,又让他将身高、臂长这些信息都暴露在了现场。
都要去砍人了,还不弄一本《砍人分析》做做攻略,也怪不得旁人。
当然,看完了《砍人分析》还敢不敢提刀去砍人,这又是另一说了。
狄昭昭叹着气,将目光投向那块诡异的流柱状血迹,按理说流柱状血迹一般来源于受害者,但死者没机会在花瓶上留下这样一小片血迹,其余几名前来驰援的人也没敢近身,所以这片血迹从何而来?
碎画中并没有记录这一幕。
狄昭昭一边思考,一边用碎画比对印证,反复观察分析后,他目光停留在了凶手被黑袍遮挡住的半边肩膀上。
片刻后,狄昭昭在血迹分析文书中落下一行字:凶手行凶时,左肩或左臂有旧伤未愈,二次破裂出血,留疤可能性极大。
狄昭昭将这份血迹分析文书扫了一遍。
一个粗糙的画像已经出来了,大海捞针或许有点难,但这种持刀入室抢劫,还抢走孩子,多半是有仇怨,这个程度应该能找出苗头,锁定……凶手了吧?
狄昭昭想到这里,又有点犹豫。
各地府衙水平参差不齐,他也是亲眼见过的。
还是保险起见得好。
狄昭昭转身吩咐一差役:“去把我的工具箱取来。”
各位“神仙”正在八仙过海地显神通,对放大镜喜欢不已的在要放大镜,要炭笔,要画板,要药材配置药液来熏显……狄昭昭这点动静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他很快拿到用惯了的泥塑工具,开始一点点捏了起来,相比往日的面容,今天捏的是个全身小人,挥刀而起的背影。
这个背影独特的是,没有穿衣服,只有一个小黑裤衩。
就好像那一身黑色斗篷,被透视看光了一样。
凶手完全失去了他赖以避身的遮挡。
狄昭昭起身,拿着小人和血迹分析文书,朝着衙署公房中央正前方的龙虎榜下走去。
此处并非只有榜单,也是大理寺组建的一小支复核队伍,毕竟不能任由参会者在如此诱人的激励下,成为定夺案子走向的一言堂。
还处于读卷宗、找线索、看物证等阶段的在场破案能手,都不由注意到了有人在往龙虎榜的方向走。
这才多久?
难道有人这么快就能找到关键线索,甚至直接破掉一桩各地久攻不下的悬案?
若非是这两个龙虎榜的画“正”条件,又为什么往龙虎榜的方向走?
守在龙虎榜下的小分队,立马就支棱起来,如临大敌!
作为复核的队伍,他们的任务其实不难。
很多东西破开迷雾前,大家只觉得前路难寻,找不到方向,但当迷雾真的破开后,90%的时候,换来的都是“原来如此”,并且同时生出一种“我也行”的错觉。
最生动的例子,莫过于考试下发数学卷子后,看到公布错题的答案。
在刑侦一道来说,大多也如此,哪有那么多聪明绝顶的凶手?真聪明的都去搞权、搞钱、搞名利去了。
根据推导出的结论,来追溯整个过程对不对,难度骤降,就好似匹配出的两个指印放到眼前,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是一样的。
这个复核队的难度,不在技术上,反倒是在负荷压力上,毕竟一小支队伍,要应付这么多人提交的线索、证据、案件推理。
在被调来工作前,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看到狄昭昭写的血迹分析,还有捏出的泥人,一群人背脊绷直,好像在接受老师检查学习结果一样紧张,看着看着,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看不懂!!
倒也不是完全看不懂,毕竟在大理寺受了这么多年的熏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但就好像雾里看花,好像能看到花,又不太能确定自己看到的那朦胧的一坨是花吗?
狄昭昭早有预料。
毕竟这份血迹分析,细微处太多了,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硬生生的拔高和学习,若非如此,当地衙门早就解决这个案子了。
对他来说都是辅助了碎画,才能达到的全新高度,自然不可能要求大理寺的差役能全然理解。
对狄昭昭来说,其实每一次进步都是强行拔高的进步,因为他总能从碎画中先一步得到跨越式的结论。
就好像研发一架战斗机,从无到有研发是非常难的,不同的国家可能需要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但是有技术资料就不一样了,如果再能弄到一台坠落的战机,亲眼看到成品,研发的速度就会跟坐了火箭一样往上窜!
狄昭昭超乎常人的火速进步,将几十年、数百年的进程压缩到十年不到,除了天赋和投入之外,也正是一次次跨越式的拔高锻炼,才能达到这样的进步速度和高度。
复核人员,冷汗连连。
他们是抱着信心和决心来的,即使是各地的要案、悬案又如何?人家都找出了线索和思路,不可能还看不懂吧?
但计划哪里比得上变化快?
早有预料的狄昭昭等了等,没等到谁开了窍,看懂这份思路。
于是主动开口道:“龙虎榜这个我不急,尽快先把案情下发下去,让当地府衙安排侦破。”
匾额还是次要,他也不缺,重要的是别让凶手逍遥法外。
“好嘞!我这就安排。”复核队里的李当勇当即松了口气,忙激动地应了声,又赶紧看了一眼案件,“我看看,这案件来源是梅济府上递的,我这就安排,肯定把这个持刀狂徒绳之以法。”
虽然自己看不懂,但其实李当勇是打心眼里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也不会当众说这种带有明显偏向性的话。
他三下两下把案件情况搞清楚,正准备安排人下达大理寺的命令,衙署公房中间已经变得乱糟糟的人堆、卷宗堆里,猛地站起来一个人。
其实不少人都在暗中看着,毕竟都是第一次接触传说中威名赫赫的狄昭,不管传言怎么传,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自己的尺,但当真的亲眼看到这么快就有了进展,怎么能不让人心惊侧目?
但相比其他人还算平静的表现,“腾”的一下站起来的人影,显得激动多了。
他也大步走到前面来:“说的是梅济府持刀入府劫杀案吗?”
“是这起。”李当勇点头应了一下。
他解释:“这案子我们会先派人去追查,如果有结果才会在龙虎榜上记下一笔。”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梅济府的封沛,这案子也是我推递上来的。”封沛简短的介绍了一句,目光就锁定了摆在桌上的那个小泥人。
他苦笑道:“你们不知道,这案子在我们那儿闹得很凶。被闯入的那院子,处于一条稍富裕的街道上,街巷中居住的人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都家有薄财。那条街上还算清幽,没太多行人,但在案发后,因为惊恐的尖叫和求救,还有小厮大喊抓人,短时间内聚集了大量的百姓。”
听到百姓聚集,狄昭昭就眉头一皱。
封沛有点无奈地说:“那家布局大略是五间亮堂的大屋子,呈品字型,围着中间一个院子,所以聚集过来的百姓,看到了大门敞开后里面的混乱和死人。”
“闯入府中杀人,影响实在是太坏了,您该明白。”
狄昭昭当然明白,自家房屋对每个百姓来说都是心理底线,都觉得房屋能保护自己的安全。听说外头有人死掉,和听说周边有凶徒闯入家里杀人,同样的结果,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者带来的恐慌和舆论,会是前者的数倍不止。
封沛抓住机会赶紧提议:“他家丢了孩子,一直在找,这次也来了京城,与其送去梅济府,不如先将他们喊来看一看?”
“他们在京城?”狄昭昭诧异的问,这案子他没记错的话,是由府衙上递的,不是百姓送到大理寺的。
“确实在,是同我一起做船来的京城。”他有点勉强的笑,“说实在的,这两年他们没少找到衙门来问情况,就想找回家里丢的孩子……我也算与他们家混熟了。”
“那这就去请一请。”狄昭昭做了决定。
第164章
除了梅济府的封沛起身大步走过来, 心情有些复杂和亢奋,衙署公房内很快回归了秩序。
虽然速度快得有些惊人,但是受邀来京城的, 无不是在地方闻名的人物。
这么多年的经验里,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
案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玄妙,有时候明明一个很简单的案子,但就是各路线索因为种种原因缺失、中断,让凶手逃之夭夭。有时候明明凶手机关算尽,但是正好一个微小的疏忽就大咧咧的闯入追查者的视线里。
大伙也都多多少少遇到过,卷宗一到手,稍微看看线索, 结果运气好, 冷不丁就把案子给破了。
若不是龙虎榜在前面挂着,这小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太会被耽搁。
但影响也不是没有。
许多人重新专注自己面前的案子,神色明显更专注了几分, 连原本靠着椅背的人, 都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到卷宗里。
怎么说也是一把年纪了,在家乡也多少有些名气, 总不能真的被个未到弱冠的小子给比下去吧?
狄昭昭也坐了回来。
看着物证箱中摇曳的蘑菇头,他忽然有了新的思路。
他让人找来方小石, 然后问:“留在京城中等消息的受害者多吗?”
封沛也跟过来, 他主要是想看看狄昭的思路, 这个案子在他手里也是过了几手,那被抢去的孩子和他儿子一般大小, 多少也算个心结了。
心结这个东西很奇怪, 也没谁商量统一规划, 但不管什么性格,多少都会出现这玩意。每个人的情况也不同,有的是上任第一个案子,新手期没破的案子;有的是因为被受害者、家属、案情触动内心;有的又或者什么原因都没有,但偏偏就是对某个案子耿耿于怀。
封沛也是见过许多案子的老手了,但还是在这案子上留下了心结,接手时觉得案子不难,追查过程中也总是觉得希望很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案子,顶着满城风雨,竟还是被落下了。
他忍不住追过来,就是想看看狄昭昭的思路,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希望。
不过才走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狄昭找了一名差役来问留京的人多不多。
他冷不丁一愣,想不到狄昭昭这么问的用意,但还是下意识回了句:“还算多。”
他以为大理寺的差役对这个情况会不太清楚,才帮忙回答了一下。
不过方小石却侃侃而谈:“多的!我知道的留在京城等消息的有不少,尤其是那些自己上京鸣冤的。而且可能是为了互通有无,不少都聚集在一起,拮据些的住在九粮巷那边,还有的在做活付房租,家境还好的,多住在鹿东巷……”
方小石在大理寺待了这些年,虽然破案技能还只是平平无奇的中等,武力也不算强横,但在搜集信息、与人结交方面堪称绝妙,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若不是主簿一类的职务需要功名,方小石多半已经成了大理寺内一队主管。
现在也差不多,只是没那个朝廷官方盖章的名分。
狄昭昭听到说滞留京城的受害者多,心里不太是滋味,这让他想起自己书房挂的那方牌匾。
那是鱼石县受害者的父母送他的,自从挂上,就一直未曾取下。
那种恨不得将凶手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息内心悲痛的表情和目光,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些不远千里奔赴京城,为了一丝微小的可能和期待,驻足在京城的人们,是不是同当初鱼石县那起恶劣至极案子的受害者父母一样,怀抱着同样的悲怆,怀抱着同样的渴望?
满怀苦水的盼着这世界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狄昭昭抿住嘴角,他问:“我记得当初给案子分门别类,安排组别的工作,你也参加了?”
方小石点头:“我领着人分的。”
“分到物证组的,案子有目击者,且现在投案人滞留在京城的,符合这三个条件的案子,你能筛选出几个?”狄昭昭单刀直入地问。
方小石眉头一皱,陷入思考,显然这对他也是一个非常繁琐和艰难的筛选工作。
但是没太久,他还是给出了答复:“我记得有几个,等我找找当时登记的案册。”
他快步跑去外面,又很快拿着一叠横翻的方形登记案册回来,其中都是一竖列一竖列的红线格,记载着一桩桩案件的情况。
“我记得这几个都是,只是现在人是不是还在京城不太能确定。”方小石翻动着登记册,手点了其中几个。
狄昭昭点头:“我看看这几个案子的物证和卷宗。”
在攻坚会上,参与破案人的要求全都尽力满足,这本就是攻坚会的方针,让人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破案中来。
更别说狄昭昭在大理寺积累的威信了,虽然和原计划不一样,但几个案子的卷宗和物证,都很快被人翻箱倒柜找到后飞快送来。
几个大箱子堆放在狄昭昭面前,盖子全部掀开。
狄昭昭定目望去,只见其中有三个都漂浮有圆乎乎的蘑菇碎画,看到几个碎画上的内容,他不由屏气凝神。
闭了闭眼,狄昭昭道:“就这三起案子。”
在坐定后,狄昭昭心中还浮现一个念头,怕是要请祖父来说说,他的龙虎榜排名不参加那块御赐匾额的竞争。
本来那块匾额就是激励,即使他一个人能破十桩案子,但十个人每个人破一桩,也能比得上了,更别说这里有近百人。让这么多人失去效率,而降低这次攻坚会的破案件数,这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只不过现在还不方便提,现在龙虎榜上他还是光秃秃的,此刻去提这事,怕是不好,显得年少轻狂,又凭空添一份笑话。
狄昭昭思索着,将目光落到了第一起案件的蘑菇碎画上。
按理说,有目击者的案子理应归于画像组。
但实际永远比“理应”复杂百倍,即使不谈特殊情况,只论寻常,对于有目击者的案子,几乎所有衙门都会将其当做突破口,画像是最为首要的工作。
几乎所有人都会把这条路当作“软柿子”,不管如何先捏一把再说,甚至因为太过有诱惑力,还会存在“一柿多捏”的情况。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柿子确实柔软好捏,但总也会有一两个基因变异,或者压根就是人造的铁皮红柿子玩意。
轮番上阵,也奈何不得。
而这个时候,能通过现场物证看到画面,不可谓不是一道大杀器。
说是屠龙刀都是小瞧了它。
狄昭昭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从卷宗和物证中找出合理的逻辑,将其合理地展现出来。
并且将这些倒推出来的宝贵经验,全部吸收内化成自己的能力,等有朝一日推广开来。
狄昭昭翻看着卷宗,第一桩案子有描述凶手面貌的三份笔录,但问题是三个人口述不统一,让人甚至怀疑他们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后两起也各有各的问题。
狄昭昭对比着各种痕迹,尤其是他擅长且理解最深的足迹、血迹,颅面复原这几个,但是也不忘试试自己能力边界的技术,以便在拼力思索中不断获得感悟。
他就坐在物证箱前,当场边看边写,写一段就捏一截。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狄昭昭就拿出了第一桩案子的结果,交代给手下衙役后,就转身投入第二个案子。
没等梅济府的受害者被找到,带来大理寺,狄昭昭就一声不吭,闷头一口气将三桩案子的全身小人像都捏了出来。
两起受害人目击,一起路人目击。
与梅济府的案子一并列,算是将所有目击情况占满了
其中能有受害者目击的案子,八成逃不过□□勒索诈骗之流,但能被大理寺编入攻坚会,其恶劣程度实在触目惊心,称得上人间至恶,让人心中发寒。
即使是狄昭昭在上任后,已经被狄松实放宽了限制,见识了许多恶劣的案子,但此刻也不免心中发堵,感觉呼吸都有些艰难。
甚至连衙署公房内的空气都觉得闷燥、粘腻了起来。
他站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起身的时候,因为长久专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有些腿麻,微微踉跄了一下。
不过他反应快,又年轻身体健朗,倒是很快就血液通畅,恢复过来,朝着衙署公房外走去。
不过他踉跄那么一小下,还是被隔壁的仲岳注意到了。
见到他表情不太好,仲岳眉头一皱,目光又落在留在原处的三个泥人上,他瞳孔微微一缩。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起身追着狄昭昭走了出来。
案子做多了,尤其是恶劣案子做多了,有时候真的难免会怀疑世界,怀疑人性,感觉天下都是一片漆黑。
这是非常正常且常见的情绪,会冷不丁在各个时段出现,仲岳追出来,左右看看,很快目光就锁定了正扶着栏杆,抬头望着天空的少年。
他走过去,没有提什么情绪,又或者安慰说些天地间美好还多的苍白言语。
作为一个府城精神领袖的老前辈,仲岳十分有经验地开口:“我看那几个人像都不错,怎么搞出来的?”
对他们这行人来说,走出这种情绪的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空口白话的描述天下美好,而是自身之强大,坚信邪不胜正,坚信所有犯下恶事的人都会自食其果,并且后悔无比。
提起技术,狄昭昭是从不藏私的,他道:“有一个稍微难点,其余两个都是些细节没处理好,所以当地才做不出来。”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蘑菇碎画的提示,其中一个他也能很快完成,有目击者证词的那个花点时间也能做出来,唯有最后一个可能有点悬,没太大把握。
仲岳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凭他对狄昭昭的了解,这个“细节”怕是有待商榷。
“展开说说?我吸取吸取经验,也好回去教教南山府的那几个。”仲岳顺势问道,既是为了眼前少年心情,也真的是为了取经。
别的衙门都做不出来的东西,存在的问题,多半南山府那几个也逃不脱。
“说起来也是通病了,根据目击者的口述画像,不是只考虑绘画能力强弱。目击者心理的把握,每一次询问的引导性,还有对人体骨骼经络的了解,缺一不可……”
狄昭昭简单说着,这本身就是一门涉及心理学,审问学,人体解剖等等技术的综合性能力。
只有绘画一门技术,当然也可以上任,但遇到难啃一点的硬骨头,就会落入比较尴尬的境地。
案子本就是千变万化的,不同的目击者,不同的凶手,目击时不同的情况,都会让绘制人像的过程困难重重。
为了让仲岳这个技术外行也能听明白,狄昭昭举了两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凶手一百斤,在一个一百二三十斤的姑娘嘴里,就是人长得瘦,在一个八十斤的姑娘嘴里,就是人长得胖。同样一个体格,在杀猪匠和文弱的教书夫子嘴里,可能会有不小的差距。”
“除了这种认识上的,还有视觉差异、角度差异上的。目击者看到处于狂奔的、静坐的、蹲在路边的凶手,又或者侧看,擦眼而过一看,迎面撞见,斜角看,看到的、描述出来的,也会有许多差异……”
就比如说,看不同角度的马踏飞燕,也都是眼见为实,但描述和感觉会大相径庭。
其实在大多时候,目击者的描述是不可信的,尤其是第一次主观描述,并不是说他们在说谎骗人,而是眼睛本身就会欺骗大脑,同时大脑的记忆力也并不可靠,非常容易被遗忘、混淆。
在大多数时候,画像不可能百分百由目击者口述而来。
而是在目击者的口述下,画像的人,通过自身对面貌的了解、对目击者的询问,对不同人的心理预期等等技术结合之下,在自己脑海中勾勒出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画出来之后,会得到目击者摇头说“不像”的原因之一。
并非绘画技术不好,任何一个画像师,对着真人当面画,相似度一定是非常高的。
“听起来有点意思。”仲岳听着听着,倒是真感兴趣了起来,他侧头道:“没想到你在此道竟然有如此深的见解,这么厉害的本事,只有你一个人会,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我们南山府的几个当画师的差役都蛮机灵的,我看大理寺任务还挺重的,要不我送两个来帮帮忙?月俸还是我们南山府出,人给你用,帮忙调教调教?”仲岳目光炯炯。
免费的劳动力谁不爱?
狄昭昭眼睛骤亮:“来多久?总不能我刚教出来就回去了?”
两人为了时间拉锯着,大理寺差役去请的人,也都陆续来到了大理寺。
两人只得停战,先把案子忙完才好。
而在场的破案好手,得知有四起案子的四拨人前来,感觉脑子都有点傻掉了。
一个还能说是运气、巧合,他们也不是没有过。
四个总不能全是运气和巧合吧?哪有那么多傻兔子专门往人家守株待兔的树上撞?
所以面容和人像,这么容易捏吗?
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次再不能仅仅小半盏茶的时间就平息了,即使不考虑案子难度本身,只考虑龙虎榜,众人也都不约而同起身活动腰肢和身体,顺便无意间靠近狄昭这边。
假装不在意的探头探脑,准备好好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65章
所谓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
这间衙署公房的人,也有一小撮属于内行了,其余认字迹的、辨真假的、辨指印的、擅长推理的……也都勉强能算半个内行。
即使没做过画像一类的工作, 但在这个行道里耳濡目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比寻常人多懂一些。
但尽管这样,他们讨论的时候还是非常谨慎的。
不敢妄自下结论,而是往自己认识的画像师身边偷偷挪两步,然后若无其事、装作好奇的打听:“这手艺怎么样?”
几名擅长画像的:“……”
他们倒是想说些什么,但想一想狄昭昭在南山府打下的战绩,犹豫、犹豫、再犹豫……
这话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硬是觉得怎么说都不好。
眼瞧着人都来了, 万一要是现在说, 下一秒就被推翻,那一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也有老前辈挥苍蝇一样挥挥手,直截了当:“去去去!”
“这有什么好打听的?画像本来就难, 出错都是很正常的事, 你们一个个又不是不懂?人家才多大, 你们一个个……”
他仗着自己年龄大,辈分高, 几乎是一个个指着鼻子数落过去。
高水平的画像师为什么少?
就在于初期实在是太难了,不像是纯粹的画人像, 可以自己待在家里, 找熟悉的人闷声不响慢慢练。刑侦领域的画像师每画一个人出来, 是要惊动、或劳动正在查这个案子的一群人的。
但凡画得不像,人家出人出力还出钱, 辛辛苦苦在外跑断了腿, 流干了汗, 问干了嘴,结果发现画像压根不像,还不能唠叨抱怨两句?
一次次打击下,又有多少人能挺这个尴尬的时期,在一桩桩案子里领悟学会复合型如此高的能力?
别说学这个了,就告诉你地底下有一箱金子,但深度很深,需要挖十年才能挖出来,也没几个人能坚持挖十年都还不放弃。
被老前辈指着骂过,不少人都摸着鼻子讪讪笑着后退。
老前辈给狄昭昭打了个前期铺垫,又冷哼一声看着眼前的局面,最后对几个画像的人发话道:“找人问问,看能不能把几个卷宗拿来咱们也看看,都趁着受害人辨认的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大致会画成什么样,等会儿对比看看,看看自己有没有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于是几名画像的人都拿到了卷宗,相互看了看,再远远看狄昭昭还原出来的人像,都不免犹豫起来。
案子卷宗里确实有人像相关信息,但情况复杂。有的缺得太严重,有的又太过繁冗,甚至还有相互冲突的奇葩情况。
没法亲自询问,只能看笔录,也是旧案的一大难点。光是从一堆笔录里拆分和辨别出有效信息,就是一个不小的任务。
即使是对着狄昭昭捏出的人像看,也有许多细节理解不了,只感觉一阵头疼,好像偶感风寒、身体和脑袋一起发烫。
而这时。
被大理寺请来的四户人家,也还有点懵。
懵懵的被找到,火急火燎的被带来大理寺,路上也没能打听出情况,又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像是路边泥塑小人玩具的人偶,唯一的不同就是看起来有点真实,丑得真实。
没有路边泥塑摊上的好看。
四户人家家境明显不同,有的身材挺拔,衣服干净得体,有的则有些脏污,身上都是细灰和汗珠,看起来像是在扛大包时匆匆赶过来似的。
但即使家境差异很大,但此刻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虚弱,眼底都透着深深的疲惫。
狄昭昭微微一笑,放缓了语速,温和安抚:“不用紧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理寺参与此次大案要案攻坚会的寺丞狄昭,这次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找到了一点线索……”
他娓娓道来,语速不快不慢,让四户人家紧张的情绪都平缓了不少。
不过最重要的,显然不是语速语调之流,而是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若不是心中抱有莫大的希望,谁会不辞万里来到京城?
在听到眼前这个官员就是狄昭昭后,四家人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还有人紧张得下意识抓住家人的手臂,用力得有些微微发颤。
当听到“找到了一点线索”后,心好像一下被狠狠抛到高处,情绪一下直冲天灵。
紧张、忐忑、期待、恐惧……许多汹涌的情绪汇聚在胸腔。
当狄昭昭说出那句“大家看看对眼前这个泥人有没有印象?”
二十多双眼睛,都齐刷刷看过去,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好消息,又打心眼里害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狄昭昭没有说这是凶手,再让人认。只说“一点线索”“有没有印象”,就是不想产生一点误导。
许多时候,人脑本就没有那么准确,还有从众心理,任何引导性的、暗示性的话语,都可能会将案件带向另一个方向。
狄昭昭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他即使看到了人脸的那个,也只还原了50-60%的相似度,这个程度足够辨认人,又不至于超出他实际的捏人像水平。
“老爷,我想起来了!!”
搀扶着一对显得老态的夫妇的管事模样的人,忽然脑子里闪过回忆,眼睛惊得瞪成虎目,不敢置信地指着眼前的泥人:“我见过他!!”
那对夫妇诧异的转头看他,见他表情激动,连忙惊喜泣声问:“你见过?在哪儿见的??”
“我在咱家门口那条街见到的,一个挑担的货郎!!”他语气有些急,“不止我一个人见过,看门的田守,买菜的小桃都见过,还是田守同我说‘咱这条街来了个挑货郎,要买东西方便得很。’”
狄昭昭表情不变,低头侧身同差役,轻声说:“记一下笔录。”
他表情不变,不代表大伙表情还能稳住。
“这明显是踩点!!”
“这是直接逮到凶手了吧?狄昭这本事,都不是名不虚传了,传言是不是有点太谦虚了?”
能在这的人都不是傻子,人家狄昭看卷宗是为了找凶手,捏疑犯面貌的。
天王老子来了!把卷宗看破了!都不可能通过卷宗里的信息,捏出一个受害者家门口曾经出现过的货郎,还是新出现的!!
这点还没想通,就听到外面又传来声音,“我也想起来了!这有点像我远房侄儿身边的得力护卫,大人您哪里来的他的相貌?”
他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有点抵触相信真相。
……
当四组人里,有足足三家认出了面前的泥人,偷偷看过来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是怎么捏出来的?”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唯一的想法。
狄昭昭简单交代完四件案子的后续,或大理寺跟进、或交还给本地处理,随后就走向衙署公房。
这也是攻坚会的形式之一,案子前后所有工作全部移交,参会者只负责处理和攻破最难且关键的部分。
见狄昭昭要进来,原本起身活动的、腰酸背痛腿抽筋的,瞬间像是吃了太上老君炼制的灵丹妙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腿跑得那叫一个麻溜,嗖的一下就蹿回了自己的位置。
埋头哼哧哼哧苦干起来。
再不奋起直追,之后哪里还比得过?
狄昭昭气也透过了,事情也处理交代好了,打算回去继续干活,却被人一下拉住了胳膊。
是仲岳。
刚刚还和他抗争、拉锯着派来京城学习的人留下干多久活的仲岳,表情完全变了,拉住狄昭昭的胳膊,笑着立马改口:“就听你的,一年半!”
他自来熟的搭上狄昭昭肩膀,用亲密的语气商量:“老弟啊,咱什么关系?刚才都是跟你开玩笑的,可别当真。我给你先打个保票,人你可劲儿用,但一定帮我好好教教啊!”
狄昭昭:“……”
他鄙视的睨了这家伙一眼,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
仲岳全当做没看见,乐呵呵地准备再开口,忽然脸色一变。
视线中,搞技术的同僚都跑回去埋头干活了,个个都带着不服输的劲儿头,表情都好像写着不争馒头争口气!
这都没什么威胁。
但和他一样在卷宗组的那几个,这会儿都闻着味了,笑嘻嘻的迎上来。
当分到任务的差役将后续干练地处理完,龙虎榜上狄昭名字下,一口气加了三笔,完成了足足半个正字。
一下异军突起,盖过了寥寥几个一笔的横,格外醒目。
这个情况,不出意料地被汇报给了狄松实。
他作为大理寺卿,当然不可能全程坐镇攻坚会,大理寺这么一个大摊子,能每天抽出空去露面,在后期督战一下就是重视的表现了。
狄松实这会儿正在和两位少卿商讨工作,听到汇报人说的话,都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确定没说错?龙虎榜上画了三笔了?”
“回大人的话,没说错!狄寺丞一口气捏了四个人的人像出来,被认出来了三个,就在刚刚,咱好多兄弟都看到了!”
两名少卿相互看了一眼。
狄松实雷厉风行:“走,去看看。”
两位少卿也连忙追了上去。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被要求在新的笔录上摁手印的受害人家属,才终于在案子负责的那名差役口中,了解到了真相。
明明事情都过去了,但却好像在做梦。
完全跟不上节奏,太快了。
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都是他们催着,求着、盼着衙门多投入点精力,希望有些进展。
这次直接嗖一下被提起来放到终点,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负责的差役给他们传达后续:“你这个案子,我们会传回去给当地,我等会儿给写个指导方案,说说后续怎么查……不是大理寺不办,这案子只能在当地办,按照我这个指导来,保管不出问题。”
“你这个属于陌生人作案,我们大理寺会先发一个海捕文书,不过你也回去问一下,说不定家里有人知道这人与你们有什么仇怨。”
……
等一件件交代过后。
忽然有人给了自己脑门一下,又哭又喜地后悔道:“哎呦我这脑筋,刚刚怎么没抓住机会给小大人磕一个。”
他这一说,一群人都忽然愣住,然后纷纷反应过来。
“是啊!都还没跟狄小神探道谢呢!”
“刚刚人走的时候,还吩咐差役给我们倒点水。”那个身上略脏的汉子,紧张在身侧擦擦手,小心拉住向攻坚会那间衙署公房方向走的差役,“差爷,能带我们进去下不?”
他声音有些沙哑发颤:“我想当面谢一下。”
差役虽然也理解这种心情,但是还是摇头:“狄寺丞都进去忙去了,不好打扰。”
见大家露出失望的表情,差役想了想说:“我听方管事说,你们很多上京的人都是住一起的,你们想想看,你们现在是看到希望了,狄寺丞和那间屋子里的人,说不定就正在忙活他们的案子。”
有点脏兮兮的汉子顿时僵硬。
他身边年轻点的那个,听到这番话,眼眶一下就红了:“对对对,咱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王叔、李婶他们都还在等消息呢!”
再没有人提要进去找狄昭的事,但胸腔里的复杂的情绪哪里那么容易平复?哪里那么容易释怀?
“要不回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吧?这可才是攻坚会第一天,狄昭大人比书里写得还厉害。”
一下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他们谁没体会过那种漫漫长夜里渴盼光明的烧心挠肺的焦灼感?
离开大理寺后,带着难以言状的激动心情,纷纷朝着自己住所的方向赶去。
第166章
京城南, 铜定巷。
两家人快步往回赶,有些杂乱的街道挡不住他们激动到连连跨出的脚步,各种混杂的气味也不能让他们在意分毫。
他们眼眶发红, 呼吸颤抖,快步迈入了一间挂着“悦来客栈”牌匾的略旧三层小楼。
明明不是饭点,但客栈的大堂里,却坐着不少人。
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当真是京城局,大不易。同样的银子,在我们太仓县都可以住最好的客栈,京城里只能在这菜市口的客栈,样样都要花钱, 我怕是要准备启程回乡了。”有一身穿长衫的白发老头叹气。
“还是尽量省省, 我在衙门里相熟的捕头同我说,有没有当事人配合的旧案,难度和效率可是天壤之别。既都来了, 还花销不凡, 此时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身着青衫的中年人眉心都有深刻的川形纹路, 他道,“找点活计干干也行, 咬咬牙总能撑过去的。”
有人在讨论手头的银两,或许是某些人孤注一掷拿出的毕生积蓄。
也有人在讨论这次参加攻坚会的人员名单, 说着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 这个人擅长什么, 破过哪些案子,那个人又是从哪里来, 和谁家的案子最为契合。
他们内心焦灼, 除了等待又无事可做, 只好成日成日在大堂点上一壶茶水,聊着这些与他们案子有关的事。
也有人聊起被叫走的那家人,有些期待,又有些惴惴不安道:“方才何家的被人叫走了,你们说大理寺找他作甚?”
“张家的不是出去做活了吗?算算时间也该回了,而且去送茶水的眉夫人怎么也没回来?”
在低嗡嗡的声音中,忽然有一道急匆匆的洪亮嗓门打破了气氛,犹如惊雷炸响:“破案了!!破案了!!”
原本大堂里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转头朝着门口看去。
从客栈门口进来的,正是他们一道的何、张两家的人。
“狄大人一口气破了四桩案子!”张家汉子气也不喘的喊,语气激动万分。
是的,在他眼里,三个都认出了人,甚至是从未出现在卷宗里的嫌疑亲属关系,最后那个多半只是暂时没认出罢了。
对衙门来说,案子还需要抓捕嫌疑人,审讯,顺着新线索找到更多对应证据,写卷宗等等步骤,但对受害人来说,当回忆起对应的面容时,许多曾经不在意的小细节都会在脑子里涌现,那些不对劲的细小举动,那些憎恶怨恨的眼神,那些得罪过人的恩怨……
当即有妇人忙上前,拉住何家妇的手,急切道:“何家妹子,你跟我说说!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咱两家的案子这么像,是不是我家的也能有信?我最近日日夜夜梦里都是我爹娘死前的画面,他们恨呀,他们死都不能瞑目。那骗子诓骗去了我们县那么多家的家财和性命,他该下地狱的啊!!”
妇人举止间还能看出大家闺秀的痕迹,却穿着普通便宜的布衣,手也有些糙。
大堂内几乎是瞬间乱成一团,嘈杂得堪比不远处的菜市口。
等张、何两家人说清楚了今日忽然被叫去大理寺的见闻。
老旧客栈大堂里,许多人捂着胸口,感觉心里都噗噗直跳,疲惫的眼睛里迸发出光芒。
来对了!
他们这次京城真的是来对了!
他们又急、又忐忑地不断追问:
“你是哪天去递交的案子来着?”“小大人可有说些别的?”“我们当时可是一起去的,应该是分在一起了吧?”“那差役真说狄昭大人回去继续看我们的案子了吗?”
又或者原地踱步,自言自语:“可以的!那么难的案子都行,我这个肯定也可以的!”
大家并不知道大理寺内部如何运作,也不明白官差眼里案子的难度和普通人眼里的衡量标准完全不同,但纷纷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的安慰自己,求得一丝希望,抚平内心的焦灼。
求神拜佛莫不是也。
类似的事情,在另外一家稍好些的客栈同样出现。
众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拜着菩萨希望下一个就能叫到自己,又或者原地走来走去念着狄昭的名号,或者琢磨着能不能送送礼,走走关系,让自己案子往前挪挪?
大伙的精神振奋起来,而在大理寺满腔激动情绪无法抒发的三家人,在回来与同病相怜的友人分享过后,情绪释放出来,心情却有些低落。
关起门来,相拥痛哭出声,又或默默一个人缩到被褥里无声啜泣,释放着压抑多年的痛苦和委屈,掺杂着满腔的悲愤和不甘。
个中情绪纷繁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
狄松实没有惊扰大家,赶来后,只是从侧门进来,走到龙虎榜前。
看到上面零零星星的“一”,还有格外突出的足足三笔的半个正,他感觉不可思议:“把龙虎榜册拿来我看看。”
为公平、公正,所有添上龙虎榜的正字,其中每一笔,都要做对应的记录,最后榜首出来后,笔笔都要有迹可查。
他细细翻看,目前并非狄昭昭一人破了案子,有记录的等待查证的新线索,有比对出来的残缺指印,有在卷宗里发现的新破绽……简单看过,他就将榜册翻到狄昭昭对应的那部分。
看到里面记载的内容,和他方才听到的所差无几,尤其是那句重复三次出现的“指认无误”,看得他眼皮子一跳。
他不由看向狄昭昭的方向。
这才第一天!
尽管所有受邀的人,在参加大理寺攻坚会期间,效率都会上升,因为处于特定的环境,无论是案子里的琐事,还是家庭孩子友人生意,什么都不用操心。当人心无旁骛、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做事投入的程度自然会大大上升。
但狄昭这个效率会不会提升得太快了一点?
这可是各地送来的,陈年旧案,竟然一下午破了三四起?
狄松实思索片刻,等狄昭昭抬头绕脖子休息的时候,随手拉了个差役去喊人。
“狄寺丞,寺卿大人唤您。”有差役压低了声音传话。
狄昭昭有点错愕,他抬头一看,还当真是祖父。
他想了想,也该同祖父说说他龙虎榜的战绩不参与匾额竞争的事。
于是拿起刚刚捏好的一个泥人,起身朝着前方龙虎榜走去。
“还是老规矩,传人来认认看。”狄昭昭将泥人放下,交代完,就转身朝着站在侧面不起眼处的狄松实走去,规规矩矩行礼,压低声音问:“狄寺卿寻我何事?”
“出去聊。”
狄松实亲眼看到他这会儿工夫,又捏好一个泥人像,感觉脑子像是被咸鱼啃了一口,想不通。
忍不住想,昭哥儿平时不会也在跟他玩藏拙那一套?
没办法,有狄先裕这个先例在,又有眼前活生生实例,狄松实压根没办法不往这个方向想。
祖孙两一起出了这间衙署公房,站在门外一处僻静的回廊角。
半晌。
“平日没见你对人像有这般造诣?”狄松实一时半会都还没从又一个泥人像里缓过神。
被祖父看得后脖颈毛毛的狄昭,赶紧解释:“平日里也没这么多合适的案子。”
这绝对是真话,要有现在这个速度,其实条件非常苛刻。要有案子里有物证的,物证里要有老物件,老物件里要有蘑菇字条的,最后,案子里还要有目击信息、或者一些能体现身高、体型的信息的最好,要不然无法解释他的泥人像从何而来。
若非大量案子堆积,平日里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
但这话落到狄松实耳朵里,感觉就有点怪怪的了,何着是大理寺平时案子少了,所以你没法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好像很合理,但莫名有股熟悉的鱼味。
狄松实细细回忆,自打狄昭上任以来,除了休沐外几乎天天在忙,怎么努力快速上手寺丞的工作,他也都看在眼里。
每次被他教训的时候都面红耳赤,羞愧不已的模样,哪里还有学二郎一样偷懒藏拙的可能?
狄松实捏捏眉心,心中有了定数。
他交代:“你既然有这本事,就多花些心思,多投入点时间。”他顿了顿,“今日下衙后晚点走,多留一两个时辰。”
说是京城大理寺,但除了一块匾额和奖银吊着,大理寺还真不好让这些邀请来的人一直加点干活,好像当牛做马一样。
毕竟都是眼力活、脑力活,还没个度量工作量的标准,真弄出逆反心了,出工不出力怎么办?
但偏偏多干一会儿活,这么一大帮子人,真能实实在在多破几起、甚至十几起案子。
二十多天算下来,要实打实多破上百起案子!
那加点干活的头要怎么起呢?狄松实自然将目光落在了目前龙虎榜最出挑的狄昭昭身上。
第一都在还继续努力,后头正为龙虎榜的差距穷追猛赶的人,难道真的能心情安稳、一点不急的拍拍屁股回去睡觉?
狄昭昭经过祖父半年的熏陶,哪里能不明白他的心思?甚至他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又被祖父指使着加班加点的干活,狄昭昭还是不免小小叹了口气。
少年仗着此处僻静无人,脸一垮。
拉长声音“啊”了一声,讨饶道:“祖父。”
他压低了声音,旁人都听不到,但狄松实能听得清楚。
狄松实表情淡淡,眉毛都不动一下,平铺直叙地说:“啊什么啊?我也在,到时候一同下衙归家。”
卷王毫不畏惧,先卷自己,再卷别人。
被卷成一团的狄昭昭:“……”
失策了!
狄昭昭试图再商量,一两个时辰真的太久了,比他预想的都要久,但狄松实有对付狄先裕这条咸鱼足足二三十年的经验,怎么会为区区一个冒牌版小咸鱼动摇?
无果。
狄昭昭这次真的叹了口气,祖父和爹爹一个忙碌,一个悠闲,但都坑他。
他可太难了。
没争取成功,狄昭昭就只能以如此安排,在攻坚会上忙碌起来,早上第一个来,晚上最后一波走。
又是短短两日过去,龙虎榜上狄昭昭名字下的“正”,已经足足有9笔。
在如此战绩下,狄昭昭都还没有要停止的想法,破案当然是越多越好。
他这一不走,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咬咬牙也继续在这间衙署公房战斗。
一盏茶、一炷香,半个时辰……
走了几个,走了一波,陆续有人坚持不住高强度的脑力消耗,离开去休息……
当狄昭昭再抬头的时候,视野中已经没太多人。
他喝了茶,努力放空脑子,观察着坚持到最后一波的人,画像组最多,其余指印组、足迹组、卷宗组都只剩下零星小猫两三只。
狄昭昭想着最近这两日,画像组频频投来的目光。
他站起身来,朝着画像组的方向走去。
画像组一干人:!!!
明明眼前少年比他们还小,但真的被盯上了,耳朵都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嗖得竖起来,腰杆都不自觉坐直了。
好像回到了儿时在学堂被夫子盯住的时刻,肚子里有些准备,于是有点期待,但又有点怕慌张出错。
说实在的,在家乡,不论谁想要请他们这个水平的人画一张人像,那也是要备一份礼、亲自登门拜访的,往往他们还会挑拣一番,排个队,很是傲气。
而此刻,看着自己面前才画的人像,又飞快扫了一眼前方龙虎榜的战绩,因为舒服而翘起的腿都偷偷放下。
随着狄昭昭逐渐走近,在家乡嚣张的野生大猛虎,一下子化身乖巧蹲坐小橘猫。
你不要过来啊!!
但过来指点两句的话,好像也不错?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交替地在几人脑子里此起彼伏的疯狂跳动。
第167章
翌日, 晨曦初露。
大理寺邀请来的破案能手,都在专门安排的客栈里休息,睡得香甜。
但画像组的几人, 被慌里慌张的敲门声给闹醒了。
老前辈齐见晨早上本就浅眠,还没等有人敲他的房门,就被外面的动静给闹醒了。
他睁眼看看外面的天色,亮了,但还没大亮,应当还不到平日里去大理寺的时辰才对。
“小董,外面出什么事了?”齐老前辈掀开被褥,坐起身来穿鞋。
董方是他这次带来的弟子, 也算得了他几分真传, 但也暂时还不够格参加攻坚会,倒是可以来混个脸熟,日后多条人脉。
“师父, 好像是听说狄大人的马车刚刚过去了, 怕是已经快到大理寺了!”董方年纪不大, 但此刻语气却有些着急。
齐老哈哈笑道:“你这么着急作甚?他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这大理寺又没定上衙时间,咱和他这个年轻小子较什么劲儿?”
“师父不是!!刚刚李画师带来的书童备着晨起的物事, 刚好遇到狄大人的马车了,说是昨日让他拿去的那几幅画, 全都给改完了!”董方急忙解释。
又说:“他还让那书童进来问问, 说要是有起得早的, 就先去大理寺,趁着时间早抽空一起交流交流。”
昨天晚上, 见狄昭忽然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有点如临大敌的感觉,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啥也没发生。
狄昭就表示想与大伙交流一番,浅浅聊了几句,又关心了一下他们入京后有没有不习惯的,最后就带走了几幅失败的画。
这几天狄昭昭在龙虎榜上突飞猛进,他们几个搞画像的也不是什么成果都没有,画出了好些画像,不过有些通过了大理寺的复核,在龙虎榜上记了一笔,有些则失败了,搁置在一旁。
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即使分给他们画像组的,全都是卷宗里有适宜画像条件的,但没有哪个画师能保证,自己能准确的画出每一个案件目击者口中的嫌疑人。
“全都改完了?”齐老前辈愣了一下,“昨天可是天都黑了咱们才散的。你确定没听错?或者那书童没传错话?”
董方顿了顿,还是说:“应该不会吧?我肯定不会听错,还特地去看了下,周围几间房的前辈都在更衣洗漱了,应该不大可能弄错。”
齐见晨一下清醒了:“打水来!”
他看看外面天色,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穿衣服的动作都无意识变快了。
狄昭怕是特意来这一遭的,这要是去晚了,岂不是一屋子同僚都要看他们出糗了?
被叫做小董的小年轻还没反应过来,边端着装着温水的铜盆和毛巾进屋,边问:“师父,真有人能做到这般程度?这一晚上时间,刨去睡觉的工夫,连卷宗都不一定能看完吧?”
齐老:“你懂什么,人家那水平,哪里需要看全卷宗?”见小董还是想不通,就说,“你就想想,为师平日教你的时候,挑个错处,指点两下,还需要特意准备吗?”
董方:“……”
这么一说他就懂了,平日里师父骂骂咧咧说他“朽木不可雕”的时候,压根就不需要准备,随口就能说出一堆。
但狄昭可比他年纪还小一截!!
他有点恍惚,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参差。
等他们都到的时候,看到大理寺这间衙署公房里还没什么人,顿时松了口气。
齐老左右看看,全是平日一个个喊起不来的熟人,他笑眯眯地问:“都到了,今儿倒是都起得来了。”
“齐老,”李画师行了个礼,大家也齐齐跟上,又面面相觑讪笑道,“这不是都想和狄寺丞交流交流吗?耽误了白日里看卷宗画像的时间多不好。”
绝口不提自己不想当众聊这事的小心理。
心照不宣地相互笑笑,就在一声声“进去吧”“李画师先请。”的声音中,前后走进了门。
狄昭昭见他们一行人进来,起身相迎:“诸位画师晨安。”
“狄寺丞晨安。”
只简单客套两句,等几名画师都落座,狄昭昭便单刀直入:“既然人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聊聊画吧。”
狄昭身上已经初步形成了官威,又有龙虎榜战绩在前,这话直截了当地一出口,当即拿下了现场的主导权。
至于年龄和资历?
但凡看看狄昭手边那几幅画,再想想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本事,连齐老前辈都没做声。
少年镇定自若地站在卷宗堆成小山的桌边,他声音不疾不徐道:“我先说说我的想法,主要是看到这几张有点偏差的画像和对应案子的卷宗后,发现了一些问题,拿出来咱们一起讨论一下。”
昨日在走向画像组之前,狄昭昭就有了些想法。
他越看手中的卷宗、衙署公房现场的气氛,浑身被疲惫和无力笼罩的百姓,还有前面竞争激烈的龙虎榜,就会越觉得,面对天下这么多案子,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即使他独占鳌头,破案数和关键证据数遥遥领先,足足有九笔,只差一横便能得到两个正,但如果将整个画像组的数据加起来,还是超过他两个。
别看旁人都是零星的两三笔,但基数大啊!
越明白攻坚会的意义,狄昭就越想做点什么。
他自己再开足马力做,得个骇人听闻的传闻和名号,也不会有现场几十号人,一人多破两三个案子的总和多。
就好像祖父设立这个龙虎榜一样,激励的从来都是所有人。
狄昭昭也没喊旁人进来,自己拿着画就坐进了画师堆,边把画像和卷宗拿出来,边讲道:
“首先是这一张,这一张画技非常好,人物也画得非常鲜活好辨认,但是眼睛和下颚形状这两处细节没有处理好……我们可以看到卷宗里一共有三份目击者的描述……对脸型的形容有两种描述,你信任了这两份一致的口供……但其实,这两种描述都不能完全相信。”
狄昭昭没有点名,但李画师认出这是他画的,默默竖起耳朵。
听到狄昭昭说三份证词中的两种描述都不可信后,他觉得认知受到了冲击。
狄昭昭简单聊了一些关于颅面复原学中颅骨的知识点,听得李画师感觉腾云驾雾,人飘飘然,像是在飞,又觉得云雾缭绕,脑子有点亢奋得发烫。
脑子:咦!什么东西钻入了我的脑子?
这种感觉其实非常玄妙,但并不可靠,就好像看大厨烹饪菜肴,脑子觉得已经看会了,并且兴奋得跃跃欲试,开始畅想自己做出来的味道,但实际真的去做的时候,瞬间就会被打回原形。
颅骨和面容相关的内容,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更不是短短一个清晨的时间能解决的问题。
但狄昭昭还是找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他先问:“还有问题吗?”
并且眼神礼貌的看向李画师。
李画师感觉后脖颈莫名一凉,连忙摇头:“没有了。”
狄昭昭闻言,于是满意的点头,给出建议道:“其实有个简单的方法,我给你在大理寺里找个擅长审讯的人,帮你过滤和筛选目击者的证言就好。”
各地的衙役的水平还是参差过大,如果大理寺的差役来问,绝对不会将这种水平的证言写入卷宗。
见李画师有些诧异,狄昭昭解释了一下:“他虽没有画技傍身,也不太懂面部骨骼结构,但对证词一定是非常敏感的,想来一定能帮到你。”
说白了,李画师就是不善读卷宗,很容易就被描述忽悠带偏了。最怕的就是目击者描述之前,就已经被围观时起哄如“我刚刚看到了是个壮汉”、“一把络腮胡好吓人”之类的话影响了本就模糊的记忆,而他没有分辨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个头顶写着大号加粗的“我好骗”,旁人说啥信啥的老实人。
幸好是有画技在身,描述稍微靠谱点,即使模糊他也能画出个七七八八来。要不裤衩被骗了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还要说人是好心人。
狄昭昭简单粗暴地给他加个保险。
狄昭昭说完一副,拿起第二幅:“这个画像的问题就比较多了……”
有一名画师心里咯噔一下。
“但都不是大问题,其中有几个画技方面的,我带了本小册子,里面有讲述一些描绘立体人像的经验,等会儿你拿去看看,主要要注意这几点……”
“第三幅……”
“除此之外……”
“第五幅我觉得没有太大问题,等会我会去前面说说,作为保证人,确认将这张画像送回当地找人辨认。”
狄昭昭这一通说,清晨只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宁静的青石大院里,陆陆续续传来了有官吏和差役来到衙门的声音。
从分析目击者心理,辨别嫌疑人的伪装,人的颅骨与面貌相关的知识,还有全新的立体画技小技巧……听得李画师等人惊奇不已,恨不得拉着狄昭昭让他慢点讲,最好能让他们有时间拿纸笔记一记!
已经完全忘记之前来的时候心中所想——幸好时间早,不会被同僚看到了。
有什么好怕的?
要是画技更上一层楼,这群家伙日后还不是要腆着脸来拜托他们帮忙画画像?
只恨不得把狄昭昭拉过来,再多来点时间,让他们能仔仔细细把方才听到的那些技巧和想法,全都追问清楚。
于是乎,早早昂首阔步走入大理寺这间专属攻坚会衙署公房的人,感觉震撼不已。
第一反应:他居然不是来得最早的一波?谁这么卷?难道天不亮就起床了?
第二反应:不对!!!画像组那群平日里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傲气家伙,怎么像是在围着狄昭昭转,好像还在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早起的鸟儿大为震惊。
忙拉着后一个进来的人问情况。
于是早起的一批鸟儿,没吃到虫,反而狠狠吃惊了一波,忍不住相互低声讨论起来。
强行查缺补漏一波,就好像给初中数学学霸,摆了几个高中数学公式,一大波过程能直接用一个公式解决的那种。
即使暂时还不理解公式里涉及的许多东西,但拿起来用是没问题的。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几乎是当天,大伙就发现,原本就卷的画像组,冷不丁一下冲到最前面去了。
原本除了狄昭昭一枝独秀外,每个组都差不太多的微妙平衡,忽然被打破。
急急急急.jpg
有人作弊请外援,不,内援!!
谁都不是傻子。
当晚,昨日其余组剩下的小猫三两只中,非常有信心的两组,都暗搓搓、悄咪咪的留了人。
甚至还有让人先走,制造出先回去休息的假象,等到大家都走光了,又偷偷溜回来的。
没有太多意外,留下的两个组,是狄昭昭名声最盛的指印组、足迹组。
夜幕下,两组人看对方的眼神都好像带着电火。
同样留下来,打算再和狄昭昭“交流”一番的画像组,也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三道声音几乎是不分先后的响起:
周道耕卖惨拉人:“狄寺丞看看龙虎榜上,我们足迹组最是薄弱。”
指印组的带头人:“辨别指印才是狄大人的强项不是?军械一战,威名赫赫,此刻不用,岂不浪费?”
齐见晨振振有词:“去去去,甭管手还是脚,哪有脸管用?我们这出了结果,大多是能直接抓人的!今晚合该给我们再仔细讲讲!”
狄昭昭:“……”
他看着眼前三组人,都眼睛发光的看自己,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第168章 大干一场
大理寺。
仲岳拿着本这两天才从闻墨书坊买的话本, 站在东南角几棵略秃的树下,皱着眉头看书里书生、富公子,画师在一凉亭齐聚, 会见女主且争风吃醋的情节。
他越看脸色越古怪,表情逐渐麻木。
“到底是谁在看这话本?你怎么选的话本。”仲岳把书丢给买书来的随行衙役,感觉出来没能歇口气,反而脑子更沉闷了。
随行衙役手忙脚乱地接过书,不服气的辩驳:“仲捕头,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可是今年京城时新的话本,卖得可好了!”
他底气非常足:“而且这可是颖悟侯提出的征文故事里的一个, 叫什么……修罗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霸气吧?我就是听说这个霸气的名字, 觉得合适咱们, 才特意买来的给捕头你看的!”
他不认识几个字, 也没看故事内容,也不知道好多小厮丫鬟还有代买的人, 是偷偷买回去给京城里妇人小姐看的。
是这个时候,难得一本女性视角, 且不是扶贫、下嫁给穷书生之流的话本, 故事新奇, 独一无二,自然受到欢迎。
仲岳迟疑的看向那话本, 怎么也想不通故事里的内容和天煞修罗有什么关系, “又是闻墨书坊的征文?”
他还蛮喜欢“天降奇宝”、“收复失地”两个题材的话本的, 于是犹豫地拿回来,试着往后再翻翻,觉得会不会后面会有自己没有看到的内容。
但依旧没有看到期待的“天煞修罗”一类的或果断杀伐,或快意恩仇之类内容,反而越看越有一种熟悉感。
“怎么跟狄昭那小子有点像?”仲岳随意翻着书,嘀咕着。
刚刚走出衙署公房,熟练拐个弯,也来这个角落透气松快会儿的狄昭,倏地止住脚步。
他眼神很好,刷一下就瞟到了话本,熟悉得很。
狄昭:!!!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他脚步这一停顿,身后立马传来热情和迫切的声音:“狄寺丞得闲了?”
又是一道拖动椅子的“刺啦”声,“巧了,我这刚好有两枚指印,是从被捂死的死者脸侧取到的,变形太严重,与狄寺丞此前提起的还原术很匹配,还想与你再探讨一番。”
……
起初几天,还有人看着狄昭昭脸嫩,玩笑般称呼他为小大人,小神探,随着龙虎榜日日更新,端正称呼他官职的人越来越多了。
狄昭倒是不在意这点小事,但是才听到仲岳的话,又忽然听到身后几道声音,莫名有点心虚的退了两步,回头:“脸侧的指印?我来看看。”
狄松实走过来,远远就看到狄昭嗖的一下转身蹿进屋内。
他狐疑的看看这间衙署公房周围,顺着狄昭此前前进的方向,顺着往那个方向看,最后目光落在东南角的那片树荫处。
“狄寺卿又来报喜了?”仲岳笑道,作为老油条,一点也没有被抓到摸鱼的心虚,反而很顺口的把“打鸡血压榨”说成“报喜”
狄松实自然听懂了他的揶揄,但也面不改色:“是有几桩案子传来凶手归案的消息,自然该与破案的功臣通报一番。”
“这次又有几桩?”仲岳忍不住好奇,尽管知道这是鸡血,但身为捕头,不可能不为凶手落网而振奋。
“五桩。仲捕头威名赫赫,在南山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好似在攻坚会上兴致不高?若有困难或不便之处,尽可与本官提。”狄松实神色和蔼,语气关切。
若不是知道狄松实的真面目,仲岳还真以为他是关心自己了,他不接茬,只随意笑笑:“老胳膊老腿了,哪里有年轻人干劲足?”
仲岳在南山一代几十年积累的经验,也是他在南山一代无往不胜的根底,但出了南山,有许多经验不适用,终究是削弱了一层。
他在南山一代早有了神捕的名号,对匾额的渴切也没有旁人深,眼看里头都斗急眼,争出火星子了,他自然就开启了准时上下衙的日常生活。
目前在龙虎榜上不上不下,是个中游的水平。
他明明一身武功在一屋子人里头算是顶尖的,这会儿,不仅厚着脸皮说自己老胳膊老腿,还朝里头努努嘴:“狄昭都被您玩出花了,里头就差打起来,今年攻坚会的战绩,怕是十分惊人吧?”
又感慨:“家中有小辈如此出息,后继有人,当真是羡煞旁人。”
被点出在四处点火的狄松实微微一笑,“若能在攻坚会上拿个好名次,又带回一笔丰厚的奖金,想来仲捕头家中妻儿也会高兴不已,孩儿与朋友们骄傲炫耀自家父亲时,也会羡煞旁人。”
仲捕头淡定的笑容,微微凝滞。
随意放在身侧的松弛手指,也不自觉的微微蜷曲。
狄松实邀请着仲岳一同回去,路上随口说着狄昭昭儿时如何雄赳赳气昂昂在大理寺夸爹爹,如何在年节时日,亲朋好友面前挺胸抬头、满脸骄傲说爹爹最厉害……
直说得仲岳心里发痒。
等到了衙署公房内,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挂在前方的龙虎榜,上面隐隐呈现出一番龙争虎斗的景象。
除了狄昭昭名字下一马当先的黑长“正”字竖条,格外突出,旁边的一条条正字条,也都高低起伏,犹如连绵的山峦。
光是小组第一的位置,几乎每天都在变。
先是画像组异军突起,霸占两天,后又被指印组奋起直追,紧接着组一的红旗,又被足迹组夺去,今儿眼瞧着形势不明,不知会花落谁家。
仲岳亲眼见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起初还有点不敢相信,后来观察了两天,不得不信了——竟都是那黑芝麻馅的家伙在玩平衡之道!
在有争先优势的几个大组里,谁弱了,谁落后了,他就顺势在人家找来的时候去掺和一脚,帮帮忙,拉一把。
始终让竞争处于激烈的局势。
简直可耻!
仲岳心里暗暗唾弃,坐回去之后,看着分到卷宗组的卷宗,脑子里忍不住浮现狄松实说的话。
这要是拼一把,带着匾额回去,妻子怕是几个月都不会念叨他,每天和几位夫人喝茶闲聊回来怕都是都要多给他几个笑脸,孩子也会听话许多。衙门威风、家中舒心,一年半载的神仙日子就有了。
思及此,他微微侧身与旁桌的中年人低声说话,撺掇道:“老张,你有没有听说过,狄寺丞看卷宗,有一手料敌于千里之外的本事?”
眼看着他们这组落到倒数,张全自然也急,要是自然增长也罢,努努力也不是追不上。但一个个都像是磕了药似的兔子似的,走着走着就忽然往前蹦跶一截。
谁顶得住?
能坐在卷宗组的,还能看不出这间屋子里汹涌流动的暗潮?看不出才叫眼瞎,奇怪了。
张全飞快的瞟了一眼狄昭昭,身体十分诚实地往仲岳身边凑了凑:“略有耳闻,仲捕头是想说……?”
狄松实进屋后,先到龙虎榜前交代一番,又仔仔细细地打量龙虎榜。
很快,有大理寺差役用红色颜料,在其中一些黑笔画上,镶了个鲜红亮眼的边。
有大概十分之一的“正”字笔画被镶边。
不少人都有,但因为狄昭昭那一溜的“正”基数最大,所以红得格外突出亮眼。
见大伙都被这一变化吸引得看过来,狄松实环视一圈,正色道:“今天大理寺又收到从各地传回来的消息,有五桩案子凶手落网,审讯结束,可以归案。”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众人明显振奋了不少,屋子里的呼吸都因激动急促了几分。
不管在这间屋子里争得多么激烈,但听到有案子真的顺着他们提供的线索被破,凶手受到惩治,这才是最让他们兴奋的事情,从中获得莫大的成就感。
如果不能破案,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狄松实继续说:“今天传来的消息中,五桩案子,第一起是梅济府破门劫杀案,已经根据画像抓捕到曾经踩点的嫌疑人梅某,审讯后招供了案件始末,与当年细节都对得上号,被劫走的孩子据招供是卖掉了,根据当年买卖人找到孩子,是当地衙门接下来的目标……”
“第二起是奇台府剖腹取紫河车案……”
狄松实简单总结了五桩案子的结果,没有占用太多时间。
一人一盏茶时间算下来,近百人浪费的时间也很惊人了,狄松实哪里舍得?
“……今年咱们攻坚会的战绩非常好,堪称成果斐然,若这个势头保持下去,定能打得四方宵小闻风丧胆,气焰全无!届时本官定会为大家请功,今年的封赏和记功,也会比去年更为丰厚。当然案子对应的赏钱,也无需我多言,想来诸位都心中有数。”
谁会心里没数呢?
瞧瞧那一个个正字,还有代表了已经彻底告破的红颜料镶边的案子,谁心里不清楚此次战果?
要知道许多府衙一年下来破的案子,都没有这次攻坚会多,更别说全是各地遗留下来的疑难旧案。
狄松实最后简单激励一番离去,整个衙署公房内的气氛也为之一变,好像一下被鸡血打满,暗暗沸腾起来。
狄昭昭自然也是情绪激昂。
尽管他知道祖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每每多破一个案子,或者每每将自己从学习包里系统学来的技巧传授出去,就会有多一桩案子被破,就会有多一位凶手受到惩治,就会有多一个家庭从苦难中挣扎出来。
年轻气盛,本就更热烈昂扬,狄昭昭受到的激励更大,看着墙面上挂着的龙虎榜,还有一道道代表公义的黑红印记,只感觉胸腔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狄昭昭乌眸炯亮,精神振奋。
准备大干一场!
同样被鼓舞了一点的周道耕、仲岳、齐见晨等人,身体才刚刚热起来,忽然就感觉背后有点毛毛发凉。
办案多年的潜意识嗷嗷狂叫,不妙!不妙!不妙!!
***
狄先裕躺在小院里,手边摆着盘酥炸零嘴,忧郁地看着天边鲜红似火的晚霞。
“昭哥儿今天又不回家。”他语气有点小哀怨。
吃过饭,也在小院里纳凉的顾筠,看了一眼正常消耗的酥炸小零嘴,还有吃得喷香的夫君 ,“非要昭哥儿在做甚?”
“劳逸结合,劳逸结合懂不懂!!”他悲愤,“明明昭哥儿从小跟我亲,怎么没学一学我,反而被爹一下就带跑偏了!”
这合理吗?不合理!
咸鱼有点委屈:“我都好几天没见着昭哥儿的面了,我还没起他就走了,等晚上回来洗洗就匆匆睡了。”
快乐的亲子时光都没有。
顾筠也慵懒翻看着账本:“我看你是一顿不逗逗昭哥儿就不舒服。”
也不知哪来的德行。
狄先裕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道:“年纪轻轻学着跟爹一样老成稳重做什么?”
“那你明日去大理寺给爹和昭哥儿送饭?”顾筠提议。
咸鱼顿时怂了。
介于他现在的名声,还有每次去大理寺都被坑的经历,他现在还真的有点不敢去大理寺。
尤其是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真的害怕这个什么声势浩大的攻坚会,磨刀霍霍向咸鱼。
他咳咳两声,怂怂道:“还是不去了,免得打扰他们忙正事,感觉这个会听起来还蛮重要的。”
他就是有点心疼昭哥儿嘛,但如果需要他勇闯虎穴的话,那还是不要心疼了。
年轻人嘛,锻炼锻炼也是应该的!
无良的咸鱼,底线十分灵活地想着。
顾筠笑了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干,倒是可以去悦来客栈,或者云祥客栈看看。”
翌日。
外人眼里聪明绝顶,灵感沛然,实际上成日没事瞎逛、瞎玩的幸福咸鱼,溜溜达达地就走到了昨天媳妇提起的其中一间客栈。
虽然颖悟侯的名声很响亮,但许多人还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狄先裕很自然的走进客栈,挑了个不起眼的桌子坐下来,又让小二上了几个店里的特色菜。
才拿起筷子,门外就急匆匆跑进来个人,急得在门口踉跄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但他顾不上起身,忙大声喊:“荣家的!!荣家的!!赶紧去大理寺,有信了!”
围坐在靠里一桌的一对夫妇,也忙推开人群冲出来,脸上又惊又喜,急切到颤声:“在呢,在呢!!”
得知了有这样一群人守在京城后,狄松实就派了个人把这批人登记了一遍,大理寺人手很紧张,就让两边各出一人,帮着大理寺通传消息。
荣家夫妇检查着户籍之类的信息,又忙慌慌边跟着人往外走,边走边问:“小张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消息?是画出了脸,还是知道了身高体型年龄这种信儿?是狄昭大人发现的,还是哪位……”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太乱,以至紧张得有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一大堂的人乌泱泱的跟出去,原本坐得满满的大堂,忽然只剩下狄先裕一个人。
举着筷子的狄先裕,忽然觉得有点突兀得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破了案子是好事!”
狄先裕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正准备下筷子。
刚刚跟出去的一群人,又乌泱泱的回来,语气有点羡慕,又带着一点喜悦。
“不愧是京城啊,荣家那事我听着也头痛,感觉衙门人厉害也不一定能查出来,结果狄昭大人还真行。”
“荣家是幸运了,案子落到狄小神探手里,赵家、齐家都带信来了,他们的案子可都结案了,害人的凶手都抓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我的。”
……
七嘴八舌的声音随着人群逸散过来,已经刻入悲伤的面容中,浮现出一丝丝难得的喜意。
黑压压的乌云堆里被钻了一个小洞,透出一束难得的明亮阳光。
被阳光束照射到的咸鱼:“……”
有点别扭的挪挪屁股,又状若无事的竖起耳朵。
从外面回来的一群人,有点奇怪的看着这个用筷子夹空气吃的富家公子哥,很是不理解。
但是也没太在意。
大堂内很快又恢复了低声讨论嗡嗡一片的平衡氛围。
狄先裕吃完,想了想,又把几个随侍叫进来吃。
吃了一个多时辰。
接近三个小时的时间,狄先裕把大伙的遭遇,零零碎碎听了个十之一二,一个案子都凑不齐,但只是这十之一二,咸鱼都感觉自己要受不了了,眼睛酸酸的。
这段时间,大理寺一共来了两次消息。
第二次就不是狄昭昭了,而是一个狄先裕没听过的名字,叫周道耕。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听大伙提起的时候,也是很感激,很激动的。
狄先裕还收获了好几个名字,百姓如数家珍的说着他们的擅长的技术,还有破过的案子。期盼着自己的案子能落到他们手上。
又相互鼓励着:别心急,再等等,都来了京城了,这里聚集了全天下破案最厉害的一群人,肯定会水落石出的。
狄先裕耳根子软,最听不得这些了。
如果不是真不会,他都恨不得自己冲去大理寺,撸起袖子咔咔一通干,把这些案子都给破了!
咸鱼灵活的底线再次降低,觉得昭哥儿要不还是多加点班好了?
反正昭哥儿从小跟个小牛犊一样壮,精力满满,成天来掀他被窝,闹他起床陪玩。
多干点活全当消耗那一身精力了!
他这么想着,打算像偷偷来一样,又偷偷走。
不过巧合的是,这次案子情况可能特殊,有个大理寺的差役一同来找人。
他刚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
那差役一愣,显然认出了他,下意识行礼:“见过颖悟侯。”
大堂一静。
“颖悟侯?”
“是那个颖悟侯吗?”
“是他!!我没听错。”
这一刻,大伙脑海里想的并不是狄先裕那些功绩,唯一的念头是,他是发起攻坚会的狄寺卿的儿子,狄昭大人的亲爹!
那个写书,告诉他们狄昭大人有多厉害的垂钓仙人。
狄先裕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到重重的“扑通”一声,他脑子一白,有人朝他下跪了!
他记得这个人,是被取了胎盘母子一尸两命家的老人。
大雍礼节中跪礼是大礼,日常中几乎不用,连平日上朝都无需行跪礼,只有祭祖、登基大典等要事上才会用得多些。
前后两辈子,还没被人跪过的狄先裕吓得一蹦三尺高。
他下意识后退几步。
但抵不过涌上来的人群。
太多人说话了,以至于他压根听不清大伙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好多人在喊他的名字,昭哥儿的名字,还有他爹的名字。
满耳朵都是一声叠一声的谢字,举目望去都是通红含泪的眸子,掺杂着声声哀求、哭诉、渴望。
极力维持的表面平静,下方是汹涌到几欲决堤的洪水。
狄先裕试图稳定场面失败,等他终于从巷子离开,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心在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
闷头睡了一下午,咸鱼扑棱蛾子一样倒腾起来,准备了一堆吃食,重操旧业,跑到大理寺去送饭。
“爹爹你怎么来了!”跳上马车的狄昭昭惊喜坏了,“还带了这么我和祖父爱吃的!”
还有糖葫芦!
看到这些吃的,狄昭昭有点疲惫的眼睛都唰的一下亮了。
他饿坏了,保持着基本的用餐礼仪就狼吞虎咽起来。
狄松实倒是知道一点消息,但这会儿也没说什么,从食盒里拿了份自己爱吃的清淡的猪肚鸡汤就低头吃起来。
狄昭昭埋头吃了一会儿,幸福地抬头,囫囵问了句:“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狄先裕摸摸后脑勺:“就当我今天良心发现了吧。”
他旁敲侧击的打听,问些诸如“今晚要什么时辰才回家?”“看起来还蛮高兴的,今天进展顺利吧?”的问题。
狄松实倒是看穿他在打听。
狄昭昭本就对爹爹不设防,这会儿还吃着喜欢的糖葫芦,问什么就说什么,俨然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
“今天可能要晚一点,我打算再讲讲暴力凶手猎取被害人的方式和形成猎取地点的关系模式。”
“我发现我果然超会当夫子的,一教大家就会!”
听到这一点,狄松实和狄先裕飞快的默契对视一眼,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表情难言。
狄昭昭说到兴处,压根没发现:“虽然大家很厉害,但是我也不差哦!我今天从卷宗里,足足十个人的口供里,发现了他们编造逻辑里的不对劲……”
看着少年眉飞色舞,说着让人满怀希望的事情。
狄先裕摸摸心口,也感觉振奋起来。
这世间终究是有人,毫无畏惧的冲锋在前,徘徊在黑暗边缘,高歌黎明。
他家昭哥儿啊!
“爹爹,你明天还来送晚膳吗?”狄昭昭期待的亮着眼睛问,有点馋。
狄先裕伸手撸了一下他脑袋:“天天这么吃宵夜,小心胖成猪。”
“怎么会!!”
“怎么不会!!”
“反正我要吃。”狄昭昭气势汹汹。
“你求我啊。”狄先裕得意咧嘴笑。
狄昭昭拳头捏紧,可恶!
他表情恶狠狠,憋出一句,“才不!”
狄松实见状,无奈摇摇头,先一步下了车,慢悠悠地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一会儿,就依稀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小声“求你”的字眼,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加快了步伐。
在祖父离开后,狄昭昭飞快小声丢下一句:“好爹爹,求你。”
随即飞快跳下马车,嗖的一下消失不见,朝着前面祖父大步追去,高声喊:“祖父,等等我!”
狄先裕今天有点沉闷的心情,顿时开阔!
他想到刚刚昭哥儿那个表情,忍不住躲在马车里笑出猪叫。
第二天起床,他吩咐了小厨房准备吃食后,就钻进马车,大手一挥,宣布出发。
头一次主动去拜见之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庞大人。
单单靠他家昭哥儿一个人,累死也破不了所有案子啊!!这该死的格物学怎么还没进展,昭哥儿托他在学堂里加塞的刑侦学也跟着一起没影。
虽然昭哥儿对他自己的教学水平迷之自信,但是又不是他受苦去听课学习,咸鱼不怕!
当初来他家声势那么大,搞得那么吓人,尤其吓他这条咸鱼,结果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他要去狠狠谴责一番!!
庞大人听到手下通报,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天。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169章 闻风丧胆
狄先裕气势汹汹的来。
觉得自己理很直、气也壮, 但是还没等他这只暴血螃蟹耀武扬威,就被庞大人一句话浇灭了气焰。
他舌头好像被烫到,不敢置信的问:“已、已经建好了?”
庞大人推过来一本厚厚的书册:“大雍格物学堂的建址、开设的课业, 招生的章程,授课的逐年考核,结业的评定,最后学子的去向……颖悟侯有任何问题,想来都能从中得知。”
咸鱼有点懵。
看着自己面前这本厚厚的书,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翻起。
对一条咸鱼来说,这已经算是堪称恐怖的大部头了。
狄先裕颤颤巍巍地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在庞大人身后,无数次抓不到滑不溜秋的咸鱼的随侍, 表情木然, 心说,你要是知道那才叫有鬼了。
狄先裕见气氛尴尬,讪笑两声, 低头翻书。
他粗粗的翻看着。
许多细节的规定和设置, 他不太看得懂, 但也隐隐能感觉到,是为了规避一些钻漏洞的情况发生, 非常细致周全。
至少他这颗脑子,是想不出怎么钻格物学堂的漏洞, 感觉只能凭借真才实学。
大略看起来, 大雍格物学堂这条路, 起点和学子差不多,目前来看, 上限虽然没有科举入仕高, 最多只能做到三品, 但是也算是一条比较明亮的康庄大道了。
从无到有构建出这样一个学堂,披荆斩棘开拓出这样一条与现有权力结构相悖的道路,要和几乎大半个朝廷周旋,瓜分他们手上的蛋糕,狄先裕即使对政治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庞大人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原本就被哗啦一声浇灭的气焰,更是一下缩成一团。
膨胀嚣张的胖头鱼,瞬间变成鹌鹑鱼。
他下意识坐正,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是卡在哪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作祟,他忽然一下感觉庞大人眉心的川字皱纹,都好像比初见时更深了,好像深深刻进了额上,怎么也化不开。
心虚.jpg
庞大人早就摸清了他这点性格,不恼,只道:“时局复杂,朝中各派系牵扯,想来颖悟侯也不爱听……”
狄先裕心里狠狠点头,当初庞大人也不是没说给他听过,好像是为了激励他入场帮忙,但是架不住他听不懂啊!
纯纯鸡同鸭讲,猪八戒吃人参果。
最后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因为狄先裕一头雾水,两眼茫然,最后把庞大人自己气到拍桌。
被咸鱼折磨过的庞大人,这会儿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
“……我说两点颖悟侯应该有所耳闻的,自阅兵大典后,各附属国态度逐渐明朗,巫马靖归去后,陷入内斗中,兵权被夺,如今自顾不暇。”
狄先裕点头:“这我知道。”
他可骄傲了!!这里头可有他和昭哥儿的功劳,这段时间,可劲儿在兄弟面前嘚瑟,炫耀他家昭哥儿呢!
而且据他爹说,这些功劳积攒的多了,以后他再升国公也不是没可能,可都是他美好的退休生活支撑。
庞大人见他听进去了,让人给他续了茶,继续说:“自从雷霆战车问世后,陛下对收复北燕五城的心思也愈发按捺不住。此刻我朝士气正盛,武器正锐,军械正刚,近两年也风调雨顺,可谓天时地利与人和。就连你族妹,都能破格以女子之身,得封雷音伯,还在工部空降任职,可知陛下此番决心?”
狄先裕顺着庞大人的提醒也回忆了一下,不想还好,这一想,不免啧啧称奇: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陛下当朝说了,若狄菌还能再做出别的武器,有助收复北燕五城,每一个武器,或每收复一城,功劳绝不差她那份。许诺了一器一级,一城一级!”
这是文官集团绝不敢想的事,就相当于划下道,给出标准来,达到就升官,没有任何别的条件和限制。
这是什么待遇?是只有冲锋在一线的武将、在大战时才有的待遇!
他还记得前不久,狄菌一身飒爽轻甲,来狄府拜别,准备前去边关时的场景。
他差点都要认不出人了,哪里是记忆中那个可爱甜妹?脸还是那张脸,声音也还是那个声音,但是底气足了,说话果断了,眼神坚定锐利了。
狄先裕脑子里当即浮现出一个词,红气养人,不,权气养人!
那是被权利滋养过的气势。
连带着狄森之前那个在家乡被嫡母打压的小可怜,都身板直了,再看不出曾经只能倔强跪着挨责打的模样。
就是还是倔,好好的京城不待,非要一起跟着姐姐去边关。
既然劝不动,那自然是只能送行,狄先裕还拉着昭哥儿,也不管这会儿技术能不能实现,天马行空的聊了聊很多现代的武器设想。
听他说这些,庞大人也不免欣赏:“雷音织梦震天关,锐器锋芒不可攀。女君匠心独运处,千锤百炼铸神坛。雷音伯此行前往边关,若真能因地制宜,制出威力更甚的武器,怕是要应了这词中意,留下如匡氏夫人那般传世之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狄先裕再傻也能想明白了。
要打仗了,景泰帝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收复失地,打仗打的就是后勤,消耗肯定大,国库收紧,其余一切都要为之让路。
就好像一个家庭决定拿出所有积蓄去买房,其余什么出国旅游、避暑度假等等不必要的事,都要暂时缓一缓,勒紧裤腰带先存钱把房子买了再说。
狄先裕叹口气:“好事多磨。”
庞大人面容上也难免露出一些萧索,他自然也是支持收复失地的,但他在格物学堂这事上,已经投入了太多心力了。
当一个人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足足数年时间都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但到关键时刻,被绊住了脚,说不定拖久了还会生变,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自然是五味杂陈。
庞大人因此鬓间都多生了些白发。
狄先裕也感觉不得劲,这仗要是打个几年,格物学堂就这么一直拖着?
“说起来主要是还钱的问题吧?毕竟文官又不上战场,总不能维持一个学堂的人手都抽不出来。”狄先裕问。
其实主要还是景泰帝的态度,但牵扯这份态度的,也确实是开支,“你也可以这么简单理解。”
因为要选出真正有格物天赋的人,所以计划中对家境几乎没有要求,学堂会补贴,筛选考核要钱,路费要钱,学习要钱,住宿吃喝都要钱。
这可比一个大案要案攻坚会的几十个人开销大多了。
狄先裕想了想,提出了类似大学生助学贷款的想法。
“……这样压力就小多了吧?其实相当于朝廷不出什么钱,而是让学子们用未来学成后挣的钱养活自己。”狄先裕绞尽脑汁。
庞大人眉头一压,思索片刻,眉心的川字竟舒缓了几分:“早就听闻你在政策方面也有些巧思。”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过来,明晃晃写了“暴殄天物”的几个大字。
看得狄先裕只能冲他傻笑。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总不能跟庞大人说这是上辈子的记忆,他只是拾人牙慧?
庞大人思索一圈,其实现如今国库还是充足的,要不然景泰帝也不会如此气势。
只是打仗这个事,没有人敢打包票说到底花多少银两才够,很可能就在左右战局的关键时刻,差了那么一两个月的物资导致满盘皆输,所以景泰帝现如今对所有耗资大的事,态度都很模棱两可,能拖就拖。
庞大人蹙额:“这想法虽好,但怕是还不够。”他点出关键,“如今这会儿,怕是只有能影响战局的东西,能打动皇上了。”
狄先裕:“……”
皇上之前不是还挺大方的吗?怎么一打仗,整一个变成铁公鸡了?
狄先裕雄赳赳的去,叹着气回。
他待在书房敲脑壳想了一下午。
无果。
他真没有什么有利战局的东西啊!!他一个程序员哪里会打仗?纸上谈兵都不会!看个阅兵都是军事素养杠杠了。
他叹口气,看着看着空空如也的素纸,嘟囔道:
“崽啊,不是爹不帮你,是这铁公鸡的毛也忒难拔了!”
***
千里之外。
有一个扮作乞丐的老男人,趁夜色踉跄跑上山,不断回头向后张望。
停在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前,用力拍打一座道观的侧门,急切:“静悟!静悟!!”
没太久,侧门打开,出来个道士,上下打量他一番:“出事了?”
又警惕地朝张招身后看,“没带尾巴来吧?”
“应该没。”这乞丐打扮的张招,看到这个道士,才算松了口气,咽了咽口水,才说,被他看管的那个点,不知为什么忽然被发现,里头处理过的孩子全都被穿着官服的人带走。
他后怕的咽了咽口水:“如果不是今天我被怡香楼那勾人的缠住,多留了片刻,现在怕是已经被拿住在大牢里了。”
道士嗤笑:“我一直说你处理孩子的手艺太糙,不是打断手脚,就是戳聋毒哑,迟早要败了行径。”
说着回身关了道门,没什么犹豫领着张招就往山里走,显然不是个正经道士,“你没在那些小鬼多说些什么吧?”
张招身体一颤,也不知是不是被山里夜间凉风吹的,“那肯定不敢,但是那群小鬼肯定要把我败出去了的。”
道士不在意的笑了下,领着他穿过山中一条小道,又换了驴车走了一天,到了一处山寨。
山寨里修了一座座屋子,中心处还是青砖大瓦房,路都是青石铺过的。
有个穿着书生长衫模样的男子坐那儿吃东西。
看到被静悟道士引来的人,头也不抬的吃着面前盘子里烤好的牛肉,吃完后,才放下叉肉刀,书生抬头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不知怎么就被盯上了。”张招低着头,屏气小声说。
书生用帕子擦手,问:“最近有动作?”
“不敢!绝对不敢!道爷您吩咐了最近安分点,我怎么敢擅自有动作。”张招连忙说。
书生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才笑道:“怕什么?没多大点事,你只要听话自然有你的肉吃。吃胖点,再续点胡子,换个地重头再来就是,那些小鬼还不多得是?”
“好好好!”张招连连点头,松了一大口气,显然有了书生的保证,他心里瞬间就踏实了。
“多半是没管好你手下那群小鬼头,老三,把名册拿来,让他认认。”书生剔着牙,随意的说着,“等风声过了,这群残了的小鬼还不是要流落街头,到时候抓回来好好给他们长长教训。”
张招当即振奋:“我这就认!”
他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口气在道爷这没法发,等他回去了,自然要发泄个痛快。
那群小鬼看来是还没打怕饿怕,竟然敢搞他?
张招不太认字,老三给他念,让他指认。为了避免小鬼逃跑,大多都不是本地的,而是每个小鬼都通过他们调配,送往距离遥远的城池。
孩子很多,还是从各种不同的路子搞来的,其实书生也记不得几个。
但在听到张招说起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熟悉,这种不妙的感觉,让他轻松的表情一滞。
“等等,就刚刚那个小鬼,从梅济府那边来的那个,在你手下?”书生问。
“是啊。”张招点头。
书生眉头狠狠一拧,厉声问:“他叫什么?”
“叫饿狗。”张招见书生表情,穿着破烂乞丐衣的身体抖了下,有点慌。
书生怒起,一脚正蹬揣中张招的肚子:“谁问你这个,我问他本来的名字!!”
张招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疼得卷成一只虾:“不不不太清楚,咱不是不让他们喊原本的名字吗?要是死都不忘就毒哑。”
“啊——”被狠狠踩着脸来回碾的张招痛呼一声,惨叫道,“还记得一点,那小鬼来的时候,好像是从刀口手里买来的。”
老三神色一变,连忙去翻前不久派人去查的事,翻得纸张翻飞,抽出一张,看到上面落了狄昭的名字,面色顿时煞白。
“道爷,狄、狄、狄昭。”
他手颤抖得好像吃了筛子,哆哆嗦嗦的把那张纸递给面前的书生。
书生一把抽过来,看到真是大理寺在查的案子,还落了狄昭的名字,瞳孔骤缩。
“收拾细软!!赶紧收拾细软!!”书生嚯的一下暴怒,面若凶煞。
把蜷缩在地的张招踢得滚出一米远。
还没等他收拾好家当,又有一个点的人逃上山来,慌慌张张,宛若看到救星,凄呼:“道爷——道爷——救我!!”
还没等书生变脸,这次就没这么好运了,这人后面是缀着暗中追捕的人的。
看到鱼儿钓出了更大的鱼,一群差役领着一队兵马,兴奋得嗷嗷叫着往上冲,包饺子了!
无独有偶。
正是此时此刻,东边某地,一敞开的衙门,被发现了逃犯踪迹的天煞和无极寻上门了。
当地县令和捕头激动得连忙出来迎接,人啊!!送功劳的好人啊!!
他们眼瞧着京城那头,跟财神爷发金子似的发功劳,正愁搭不上这趟车呢!
谁不知道这功劳不一样?这可是连通京城,甚至可能上达天听的东西,不管什么事能通到上面了,价值就蹭蹭上几个台阶。
又是一群差役眼睛发着光,好像看到的不是嫌犯和线索,而是一个个行走的功劳和赏钱!
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凶手人心惶惶、四处奔逃,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四方将案子通往大理寺的衙门,也全都摩拳擦掌,精神头十足的盯着驿站从京城来的快信,想要从这一封封卷宗里榨出丰厚的功劳来!
最先感受到这股风的,除了在逃的凶犯之外,就是各地身上背着没破案子的苦命人了。
就好像最先打听到新药动静的,除了研发和医生,就是需要这份药的患者了。
他们闻风而来,口口相传。
许多人并不是不知道大案要案攻坚会的消息,但已经麻木了,或者再也鼓不起勇气花费那样大一笔钱进京。
他们急忙忙求到衙门,又或者急忙忙托人问,现在再去京城还来不来得及。
随着攻坚会逐渐进入尾声,各地案犯闻风丧胆,鸣冤者闻讯而来,狄松实请功的折子,也如他承诺的那般递了上去。
听到从大理寺扩散出去的消息,这日要上朝的官员,在宫外就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破了这么多案子?”
“听说那个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紫河车案也破了,真的假的?”
“我倒是听说狄昭顺着一个案子,捣毁了一个残害孩子的山寨窝,救回了好多可怜孩子,不是断腿就是耳聋,好多丢了孩子的全都疯了一样跑去认人了,这么多孩子,后头不好处理啊!”
这些事也都是最近两天才传起来的,听着就十分骇人。
但其实也不无道理。
如果一个凶手只行凶一次,大概率是做不到凶恶程度让人惊骇的,是随着手法逐渐熟练,心理逐渐变态,技术逐渐进步,才会进化出一些新鲜的东西。
如此一来,拔萝卜带出泥都是很自然的事。
狄松实被围着打听,只道:“若诸位对案情感兴趣,可以等大理寺的结案告示,或者去刑部调复核卷宗。此次攻坚会确实战绩累累,是此次参会者不分昼夜、不计得失共同努力的结果,有好几人都表现十分出色,破掉了数起让人触目惊心的凶案。”
要为大家请功,狄松实自然要先放出风声来,铺垫铺垫,免得在大殿上多生事端。
许多小案子大家是不知道的,但有些太过凶残的案子,传入京城是无法避免的,大家多少都有些印象。
听到那些鬼哭神惊的案子被破获,记忆翻涌,一时有些默然。
“不过是把一些人集中起来,效果竟然这么好?”
“今年与去年有什么不同?”
“我记得狄昭去年没参加吧?他是不是破了最多的案子?那个端掉毒害孩子窝的凶手面容,一听就是他捏出来的。”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汇聚在宫前,各方消息交错,一时间看着竟然有些像是大理寺破获案件的表功会。
“凶手跑了五六年了,怕是没想到自己还会冷不丁被抓吧?”
一桩桩案件半遮不遮的随着聊天披露在诸位官员眼前,无厘头的,凶恶的,匪夷所思的,荒诞至极的,聊得一群人是啧啧称奇,心中震撼不已。
原本许多外行人对这个大案要案复核会的理解,还只限于喊一群人来破案,但得知越来越多的案子和细节,有些因为外行而模糊的感觉逐渐清晰起来。
就好像遇到高数题,无论怎么听旁人说多难多难,都是缥缈的,直到自己被高数狠狠砸头,才能体会到它为何凶名赫赫。
被一系列案子劈头盖脸砸过后,不免有人同狄松实感慨道:“狄寺卿不仅此举居功至伟,还当真让人羡慕不已啊!难怪皇上如此看中狄昭,这名声都不需要费力宣扬,自然就口口相传,有这么一个青天式的招牌在,民心聚拢,百姓心安啊!”
狄昭昭没拿到匾额,匾额最终被擅画的齐老前辈拿到手了。
但狄昭昭的名气和威望,在这场攻坚会后,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在百姓兴奋地口口相传下,在幕后微微的推波助澜下,几乎被推到了巅峰。
三江五湖,凶恶者听之胆丧魂惊。
狄先裕但凡在街道上溜达一圈,脑袋里都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听得非常亢奋,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咕噜噜沸腾。
等听得多了,这种感觉才稍微好一点。
时间久了,才忽然生出一丝庆幸,感觉昭哥儿坑他还算轻的啊!!眼下这个情况,绝对是咸鱼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想想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昭哥儿啊,”饭桌上狄先裕难得没拿孩子打趣,还难得主动把父子俩都喜欢的干煸香辣鸡丁推到狄昭面前,打听,“你要是觉得压力大,可千万别憋着,跟爹说。”
他崽还小呢,怎么能背这么重的担子?
爹还说他不靠谱,他感觉也没靠谱到哪去!!
狄昭夹了一筷子煸得干香的鸡丁吃,眼睛很亮:“好吃!爹你真不吃?”
“你别转移话题!”狄先裕强行把目光从飘着诱人香味的鸡丁上挪开。
狄昭昭笑弯了眼,眼睛里亮得像是碎满了星子:“爹爹不是一直说,等我长大,天下坏人都会怕我吗?”
第170章 好东西
夏日本燥, 但这几日落了好几场绵绵细雨,倒是让温度降下来了些,连拂过来的风都清爽几分, 让人感到凉爽舒适。
大案要案攻坚会结束了有一阵子了。
但攻坚会上遗留下来的案子,忙活到现在才彻底忙完。
狄昭这日休沐,还是跑去了衙门一趟,路上又遇到了一场急雨。
回到家中时,虽然身上没有被淋湿,但发丝和衣裳,都难免沾染上水汽,有些湿润。
他收起手中檀木银丝伞, 油纸伞面上还画着莲花荷叶湖景图, 画中湖面点点涟漪,好似真被天上雨滴砸进湖里。
细雨朦胧中,举着伞都有一种悠然惬意的趣味。
这样的伞, 显然只会是顾筠的手笔, 她最爱这些巧美之物。
狄昭收伞时, 目光在伞上停了一会儿,将伞递出去, 回头问:“之前让你留意的双面绣绣娘找到了吗?”
“已经找到了,按您的吩咐定了沉香木做扇柄, 两面绣样也都按照您画的送去了, 定耽搁不了夫人生辰。”
狄昭点点头, 简单用干巾擦了擦身上水汽:“这阵子太忙,都没顾上家里, 等会儿先去给娘请安, 再去祖母那儿坐会儿。”
穿过回廊, 才踏入院子,就被拉到正屋里,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狄昭眼神一苦,尽管他现在的面庞上不显,但顾筠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这点细微的表情。
果然,狄昭凑过来试图商量:“娘,我没淋着雨。”
他身体好着呢!
哪里会这么容易生病?
“家里收了上好的山楂,用作供品的珍果。娘尝过了,那酸味是正正好的果酸,不酸牙,那香一闻就让人口舌生津。”顾筠浅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狄昭对上那双温柔坚定的眼睛,屏气,咬牙,端起那碗闻起来姜味就浓的姜汤,咕噜咕噜喝光,放下碗,声音闷闷道:“我要一串。”
委屈.jpg
自从在大理寺任职,手中掌管越来越多的事,肩上的担子逐渐变重,像是儿时那样撒娇,总归是越来越抹不开面子了。
撒撒娇,说几句软话就能换更多糖葫芦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差不多有小两三个月的光景,顾筠和儿子没能这样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关心了一番对方事业和生活后,话题就逐渐随意起来。
顾筠提起前些时日的一桩事,说狄先裕回家乐不可支地给她分享“你求我啊”那事,还绘声绘色的描述了狄昭昭说的话和表情。
别说当时了,即使这会儿再提起,顾筠眉眼都带着难掩的笑意,说罢,才表态:“你啊,就纵着他吧。”
狄昭昭摸摸鼻头。
顾筠又提醒道:“他那性子,你越是随他,他越是想捉弄捉弄你。”
起初她也是喜闻乐见的,但看得多了,就难免偏心向总被捉弄的狄昭了。
“我知道的。”狄昭昭应了声,又笑笑,“大家都挺高兴的,每次爹爹一乐,回来还能逗娘和祖母高兴。”
他其实也挺高兴的,他不想和爹爹变成君臣父子的相处模式,若不是长大了实在抹不开面子再如幼童行事,他还挺怀念儿时与爹撒欢逗趣的时光。
等从娘那儿出来,商定好午睡后一同去找祖母,狄昭昭拿着沧州寄来的家信准备回房。
就是路过狄先裕书房的时候,好奇看了一眼,就被狄先裕发现,并兴奋冲他招手:“昭哥儿,你过来看看,你大伯把辖地弄得好热闹、好好玩!”
狄昭也没事,顺着呼喊就走进去了。
“你看去年冬日他们还举办了冰嬉大赛,有冰上表演,滑冰比赛,还有冰上拖板游戏,还有这种冰山螺旋滑梯……四周的人都去玩了,看这诗写得多热闹……还有这个瀑布,水雾缭绕,总能见彩虹……”狄先裕俨然一副勾得心痒痒的模样。
简直满脑门上都写着“我想去玩”四个大字。
要是儿时的傻白甜昭,这会儿估计也兴奋地高举双臂,蹦起来举着小手欢呼:“去玩——!”
不过现在的狄昭昭,已经能看出这封信里的文章了,这是大伯特意来信吸引爹爹去沧州玩。
“刚好你大伯明年任期满了,要回京述职,我出发过去,玩几个月,可以和他一起回来。”狄先裕已经在畅想美好时光了。
狄昭坐下来看了看,他早有耳闻,大伯在沧州也弄得有声有色。
与之前不同的是,在沧州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能授之以渔的当地特色,于是狄先青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吸引人到沧州来游乐。
沧州多水,春夏秋冬有许多与水相关的习俗,从夏日戏水,到冬日冰嬉。
狄先青就以此为基础,将许多村寨、或者某个小族流传的活动,全都扒拉出来,从泼水,到塞舟,再到冰嬉,还有一些当地好玩的景点全部找出来。
准备好了之后,就开始发动他的人脉了。他自幼性子好,得君子朗朗如清风的美名,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冰竹学院都好友无数。
逐一写信诚恳邀请他们来玩,并且以他的文采,写上了许多夸赞的好诗词,还不忘来信托狄昭昭写几首,吸引友人前往。
等一波波友人前往,准备好的盛大活动,还有他令人如沐春风的接待和组织,顿时让许多文人玩得十分痛快,流连忘返。
这时只需有人起个头,诗词便一篇篇的往外冒,又有狄先青在幕后推波助澜,一首首诗词飞快传播。
一时间,名声大噪。
无数人怀揣着向往,怀揣着鼓鼓的钱包,乐颠颠地跑去玩乐,想去见识见识诗词中的美妙盛景。
相比上一任,只是努力肯干的底层百姓受益,沧州此任,各行各业都繁荣起来,乡下穷苦百姓手里那点人人都会的嬉水玩冰的道具,都卖出花来了!会点特色吃食的、特色手艺的,或者随便有点小聪明的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狄昭是有点佩服大伯的。
不过也看出了大伯来信中藏着的一点想法,大伯觉得目前这种模式还是不太稳妥,怕只是昙花一现,怕不能长长久久。
但估计是没找出来更好的法子,眼瞧着最后一年任期了,想请爹爹去瞧瞧,给当地百姓留个长久稳妥的根。
“可惜我不能去了。”狄昭是真的可惜,他也很想去玩这个的。
狄先裕顿时精神,那嘚瑟嘴脸藏都藏不住,“那就太可惜了。”
他自从意识到昭哥儿和他爹是一类人,就直接把良心放飞了。那种压力对他这条咸鱼来说是泰山压顶,但对他爹和昭哥儿来说,那简直是兴奋剂。
事情越有挑战,做起来越有干劲,据说成就感十足。
听了那话,他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狄昭拿起桌上明显是被故意放远的信,问:“爹爹你怎么不拆明哥哥给你写的信?”
咸鱼笑容凝固。
显然对上次拆狄明的信有了阴影,但他不承认,“我哪有不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看吗?”
一想到狄明的来信,咸鱼就有点发怂,那是来自晚辈的家信吗?那简直是来自晚辈的灵魂拷问,他上次感觉硬生生像是被布置了一堆作业,榨干了本就不多的脑容量。
嘴硬的狄先裕边说边拿过狄昭手里的信,拆开取出内容,偷偷深吸一口气,定眼一看。
“咳咳咳……咳!咳!”
狄先裕看到信里的内容,一个错神,被自己深吸的那口气呛到。
喝了水,缓过气。
咸鱼都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世界,“我记得我上次好像只是讲了那些仪器名字的由来吧?”
“是啊。”狄昭昭点头。
听到这么确定的声音,狄先裕更怀疑人生了,“我记得我还用了一堆车轱辘话,什么搅拌棒就是搅拌的棒子,蒸发皿就是蒸发的器皿之类对吧?”
这次狄昭昭想了想:“差不多?”
咸鱼声音都发颤了:“那狄明是怎么做出酒精的?”
难道世界进化独独落下了他?
狄昭昭反而不吃惊,还安抚他的情绪说:“虽然有车轱辘话,但我觉得爹你写的挺好的,生动易懂。有人能顺着做出东西来很正常的。”
作为一个有过非常多次成功经验,并被扣上坑爹黑锅的人,他觉得这无比正常。
咸鱼:“……”
咸鱼刚下意识想嚎叫,就听狄昭问:“所以酒精是什么?类似酒曲一样酿酒的东西?我怎么没看见信里有写这个?”
咸鱼的嚎叫噎住。
浪费感情,这不化妆给猪看吗?
“你懂什么。”狄先裕一脸复杂地嘟囔。
狄昭昭之前是不懂,但他现在懂了。
就看爹爹头顶狂冒的字条,显然心情真的很不平静。
这次不等狄昭坑爹,狄先裕只想了一会儿,就主动说:“这是好东西,咱尽快联系狄明,试上一试。”
马上要打仗了。
是真刀真枪,真的会死人的那种。
狄先裕叹口气,他连摔一跤,膝盖擦破一块皮,都疼得龇牙咧嘴,不敢想那种拼杀的重伤。
狄先裕还是非常善于调节心情的,乐天派的他很快决定不去担忧这么遥远的事,先试试看效果,看看狄明做的这个是不是真的酒精。
要是是的话,要不再怂恿狄明捣鼓一下小说医药三宝里的大蒜素?
虽然他也不会做大蒜素来着,几十年了,都忘光了。
但总归就是捣鼓捣鼓,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据说不难!
好像还能顺便拔一拔铁公鸡的毛……嘿嘿,狄先裕露出快乐傻笑。
抓住自投罗网的儿子当苦力,狄先裕刷刷一通编故事。
说是想到烈酒浇伤口,又说感觉此物大有可为,总之一通夸夸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不,已经不是不要钱了,甚至有点不要脸。
狄昭昭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都有点不好意思:“真有这么好?”
当然有这么好,但是狄先裕才不会主动承认,他只道:“你傻不傻,不说好点能吸引某人来投钱投力吗?”
“你小时候想让我买好吃的,不也说得天花乱坠,说得跟天上蟠桃一样好吃?”咸鱼理直气壮。
狄昭犹豫:“好吧。”
要不要提醒爹爹,这好像是在挖大坑埋自己呢?
狄先裕是个实践渣渣,但无疑是个理论虚浮的嘴强王者,毕竟那么多小说不是白看的,枯燥的技术一扫而过,爽爽的剧情多少还是有印象的。
在他的说法下,狄明捣鼓出来的这个东西,可以显著降低伤兵伤口反复流脓的风险。从酒里杂质多,讲到彻底的清创包扎,从猜测伤口有脏东西,讲到消毒卫生补充营养一条龙。
最后,一份精简过都还略显啰嗦,看起来就有点夸张的东西,被咸鱼满意地拿在手里。
他脑子里已经开始转悠了,是坑爹呢?还是找个武将呢?
这东西要塞给谁,派他去和铁公鸡pk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