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回
“大将军。”
李忂侧身对着她, 语气平静。
冯殿香嗅了嗅,眼中有了凌厉之意:“这屋子里,怎么有一股血腥气?”
李忂缓缓转过身去, 手捂着额头, 声音如常:“我想倒茶, 够不着, 摔了一跤。”
他掩在额头上的手, 指缝里渗出鲜血,看着伤很是严重。
冯殿香神色一凛,抬步上前:“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你怎么不叫人来伺候?”
她说着弯腰查看李忂额头上的伤势。
李忂松开了手, 露出伤口,神色淡淡道:“外面没有人应。”
冯殿香吩咐了一声,自然有人送了水进来。冯殿香亲自动手, 替李忂清洗伤口。
“外面出了事。”她目光落在李忂脸上, 打量着他的神情:“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李忂并不在意:“在大夏, 我已是死人一个。在东岳, 我也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废人,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冯殿香看着他超脱世俗、什么也不在意的模样, 摇摇头道:“你不是废人,你有不世之才。我早和你说过,只要你愿意入赘我冯家,我可以将你公之于众。”
这么多年以来,李忂一直是这种状态, 不问世事, 只在这间书房里坐着——当然,他也只能坐着。
当初她在山崖下附近的庄子上找到他的时候, 他双腿已然摔折了,到如今都没有恢复。
当然,为了防止他是假装没有恢复,她用铁链锁了他的双腿,让他只能在这辆轮椅上活动。
当初沙场对阵,她自然知道李忂行兵布阵上的厉害之处。只有这样的儿郎,才配做她冯殿香的夫君。
不过,她虽崇敬、爱慕李忂,却也时时刻刻防备着李忂。正是因为知道李忂的厉害,能想见李忂若是回了大夏,会对东岳有怎样的威胁,所以她才对李忂严防死守。
她是个极干脆的人。
李忂顺从她,则生。李忂若想逃回大夏,那她只能忍痛割爱,杀了他!
“我比大将军年长十岁有余,如今不过苟延残喘,不敢耽搁大将军。”李忂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缠着的铁链,将他和轮椅固定在一起,语气不变:“何况,大将军根本信不过我。”
莫要说是入赘,便是叫他娶冯殿香,也是没有可能的。东岳自古爱侵犯大夏国土,这么多年从未死心。两国之间有世仇,他若是想屈服,也不必等到如今。
“你若成了我的人,我自然信你。”冯殿香替他上药:“今日外面不太平,一拨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像是冲你来的。”
她语气漫不经心,实则是在试探李忂的心意。
李忂道:“我早死在十多年之前了,无人知晓。”
冯殿香笑了笑:“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取过纱布,替他包扎了。
“我可以入睡了?”李忂问她。
“自然。”冯殿香取出钥匙,解了他腿上的锁链,为他换上了脚镣,推着轮椅:“我送你进卧室。”
她说着,推着轮椅进了里间,口中询问:“你那本兵书,写得怎么样了?”
“再有一两个月,应当可以了。”李忂道:“带兵打仗,我倒尚可。咬文嚼字之事,着实为难我,不想做区区一本兵书,我倒写了这么多年。”
“慢工出细活。”冯殿香笑道:“你所书的兵书,必然极精妙,等出来了我要第一个研读。”
“大将军不嫌弃就好。”李忂回了一句。
冯殿香扶着他上了床:“那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务要处置,先走了。”
“大将军走好。”李忂与她告别,而后便阖上了眸子,平躺在床上。
暗门内。
李蘅因为愤怒和心疼,浑身瑟瑟发抖。原来她爹在冯殿香手里,过得是这样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
说是幕僚,实则是囚犯,囚犯也不用锁在轮椅上,睡觉还戴着脚镣!冯殿香还让她爹写兵书,想为东岳所用!
赵昱紧紧抱着她,宽慰地轻拍她的后背,目光转向另一侧的窥视孔。
这暗门内的墙壁很粗糙,但做得精妙,两边的墙上都做了窥视孔,一边能看到堂屋的情形,另一边自然是能看到卧室内的情形。
李蘅动了动,小声问他:“能出……”
她想问“能出去了吗”,她太迫切了,想和父亲互诉衷肠,问问父亲这些年所吃的苦。但她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被赵昱掩住了唇。
李蘅连忙噤声,赵昱动作间带来的血腥气,也让她蹙眉。方才在黑暗中摸索着给赵昱上的药,也不知有没有洒到伤口上,血止住了吗?
赵昱见李忂躺在床上,闭目不言,并未开口招呼他们出去,便知道此事不简单。
李忂叮嘱他们不出声,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片刻之后,冯殿香去而复返。
李忂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讶然看她:“大将军怎么又回来了?”
李蘅听得心中一凛,冯殿香能带兵打仗,为人果然不简单,这就杀了一个回马枪。
冯殿香没有回李忂的话,左右看看卧室里的情形,并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李忂也没有丝毫异样。
“大将军如此信不过我,不如一刀杀了我,倒也干净。”李忂看着头顶的床幔,淡淡出言。
他语气中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
“怎会?”冯殿香跨上床前的踏板:“今天那群人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他们带着什么目的来的。我不放心你,怕你有危险,所以再回头来看看。”
李忂阖上眸子,并未言语。
冯殿香看了他片刻,自怀中取出钥匙,笑着上前给李忂解了双足的脚镣:“修远今日受了伤,就不必戴着这东西睡了。”
李忂自被她带回来之后,鲜少有什么过激的情绪,今日之事是她过了,也该表现出一些诚意来。
毕竟,李忂那兵书就要成了。
李忂依旧没有理她。
冯殿香在床沿上坐下,侧身看着李忂:“修远不要生气了,我知道你不会回去。毕竟你在我这里这么多年了,如今贸然回去,那大夏的皇帝肯定是信不过你的,说不准还将你打成奸细,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不在意生死,可你肯定也舍不得连累了你的老母亲和一双儿女。好了,你也别恼了,我以后不怀疑你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她说着起身,替李忂整理好了被子,抬步去了。
待她彻底离去之后,床上的李忂睁开眼坐起身来。
他不再是方才淡然的模样,眼底有了神光:“出来吧。”
赵昱带着李蘅,从暗门处走出来,绕了一圈进了卧室。
“爹!”
李蘅走上前,便朝着李忂跪了下来,看着李忂泪珠儿簌簌顺着脸颊往下掉。
赵昱默默跟着跪了下来,岳父额头上的伤,是为了替他遮掩才故意撞的。抛却这件事不谈,李忂是李蘅的父亲,是大夏的战神,受得起他这一跪。
“好孩子。”李忂也是老泪纵横:“都快起来。”
他双腿落在了地上,伸出双手,一手扶李蘅,一手扶赵昱。
“爹,你的腿怎么样?”李蘅擦了一把眼泪,捉着他大手:“是一点都不能走路吗?”
“我腿已经痊愈了。”李忂站起身给她瞧:“只是当初伤得太重,冯殿香又一直锁着我,没有及时走路,有些不良于行。”
李蘅惊喜:“能走路?”
“走路没问题。”李忂走了两步,摇摇头:“只是想带兵打仗,难。对了婳婳,怎么是你来?传甲呢?你祖母怎么样了?”
这么多年,他最记挂的就是老母亲和一双儿女。
老母亲以为他不在,不知道有多伤心。妻子也死了,留了一双年幼的儿女给老母亲。这些年他每每想起,都觉心如刀割。
他大不孝啊!
“父亲别担心,祖母一切都好。传甲在禁军处当差,我让他在家照应祖母,我和赵昱来的。”李蘅给他介绍:“他是武安侯,之前也在边关带兵打仗,如今在上京任礼部尚书。”
她说着看向赵昱,顺带扫了一眼他肩头的伤口,见血迹呈干涸之势,知道那药粉是生效了,血止住了。
“岳父。”赵昱低头,朝李忂打招呼。
“我知道你。”李忂看赵昱,眼底有着欣赏:“我见过你的画像。”
赵昱能文能武,威名赫赫。即使他远在东岳都城,被囚禁于此,也曾听过赵昱的名头,也知道他是自己的女婿。
“爹。”李蘅朝他道:“我不是婳婳,我叫李蘅。当初兴国公夫人和娘一起在边关生产,将我和林婳抱错了。四年前兴国公府查明了真相,把我换回来了。我还用的原来的名字,就叫李蘅。”
她一五一十地与李忂解释自己身世的事。
李忂闻言讶然:“竟有这等事?”
“爹有没有印象?”李蘅问他。
李忂摇摇头:“当初边关战事吃紧,你出生后我有数月未曾见你母亲,并不知这其中缘由。”
他说着握住李蘅的手:“拨乱反正了就好,就是叫你回来受苦了。”
他不回大夏都知道,老母亲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处境定然艰难。
“不苦,祖母可好了。”李蘅眼圈还红红的,却对他笑了,又问他:“爹,我们找到了邹伯伯,查到当初你是被林树蓬、杨乔良还有沈仁甫他们害得落下悬崖的?”
她最想问的就是这里面的事了。
“那六个小人!”李忂听闻这几人的名字,气势陡变,面上怒意横生:“为了区区军功,将我陷害至此,我若能活着回大夏,必然要将他们抽筋剥皮!”
他将当年之事,详细说与李蘅二人听。
原来,当初林树蓬等六人合围他一人,他尚且坚持了两刻钟,实在招架不住,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咬牙跳下悬崖。
落崖之后,他被一个猎户所救。林树蓬那些人,也派人搜寻过他,且生怕他活下来,故意将消息放给了东岳。
冯殿香这才带人搜寻,将浑身是伤、双腿折断昏迷不醒的他,带回了东丰,住进了冯府。
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便是十数年。
“爹这些年受苦了。”李蘅听得眼圈红红,又要落下泪了:“等爹回去,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将他们一个个都抄家问斩!”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今日见了父亲,却抑制不住数度落泪。
血亲之间的牵连,有时候确实挺神奇的。
她和父亲,从她落地之后,几乎可以说就没有见过面。但此时一见,却好似早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一样,心中的那种牵挂,根本无法割舍。
“不苦,只是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你们祖母。若非冯殿香一直想要我为她所用,我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李忂叹了口气,又道:“我原想等一个机会,想法子送消息回大夏试试看,却不想你们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赵昱的功劳。不过我也做了准备,告诉冯殿香我喜光明,这院子里外要彻夜长明,便是想着有朝一日真有人找来,能给你们照个亮。”
从方才,赵昱招呼过他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了。他也看出来,他这个女婿是个不善言辞,但绝对靠得住的。
李蘅听得点头,原来父亲考虑的这样仔细周到。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赵昱低头。
“我虽深陷囹圄,但这十多年,却也不白来。”李忂走到桌边,将桌上签桶的签子一把全都抓了出来,递给赵昱:“这些签子,拼凑起来,便是东岳国的堪舆图,各地的地形我都做了标注。”
他说着,走到床边,将枕头抱在怀中,拆开一道口子,将手伸进去,从一堆决明子之中,抽出一本册子来。
“我这兵书早已写成,配合堪舆图,若在打仗,必能拿下整个东岳。”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股豪迈之气直冲云霄。
赵昱拿着两样东西望他:“岳父不随我们一道回去吗?”
李忂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似乎便是这意思。
“我腿脚不便,况且这东丰地处东岳腹地,蘅儿不会功夫,你想带我们两人出去,几乎没有可能。”李忂摆手,笑着道:“今日能见到你们,交出这两样东西,我已是死也瞑目了……”
他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靠牵挂家人和灭了东岳的气撑着罢了。
“爹,你别胡说……”李蘅打断他的话。
赵昱道:“岳父,要走自然是咱们一起走。”
李蘅附和道:“是啊,祖母她老人家还等着您回去尽孝呢。”
祖母要是知道父亲还活着,不知道会有多欢喜。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说什么也是要带父亲一起回去的。
李忂摇摇头:“要说起来,我倒是也有几个死忠的手下,散落在这东丰城内。但就算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再加上赵昱手底下的人,我们恐怕也出不了这东丰城。这里毕竟是东岳的老巢。”
他在这处关了这么久,自然清楚东丰城的防守。就这么一点人,想硬碰硬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李蘅有些忧虑,不禁看向赵昱。
父亲说得有道理。别说是父亲和赵昱手底下的所有人了,就算是大夏的大军开拔前来,有堪舆图和兵书,也得一个城一个城地打过来才行。
赵昱思量了片刻,抬眼看李忂:“岳父,我听闻冯殿香是东岳皇后的私生女,此事可是真的?”
李蘅闻言一怔,乌眸转了转,左右看了看自家父亲和赵昱。
赵昱怎么突然问这个?
但她也没认为赵昱是在闲谈,赵昱问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只是她一时参不破赵昱到底是什么用意。
“此事,确有其事。”李忂明白了赵昱的意思:“你是想捉住冯殿香,要挟东岳皇后,放我们离去?”
“岳父以为此计如何?”赵昱问他。
李忂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目光灼亮:“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冒险的地方在于,东岳皇后可能会不顾冯殿香的死活,非要取我们的性命。但这可能性不大。冯殿香是东岳皇后唯一的孩子,她十分看重冯殿香,大有将冯殿香扶为女帝的意思。是以冯殿香虽未出嫁,府上的男宠却是不少的。”
李蘅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起初还以为,冯殿香为了能让她父亲入赘,守身如玉的。不想是这样。
也就是说,冯殿香若是做了女帝,会如同男子当了皇帝一样,广选男妃。
这倒挺有意思的,她不禁看了赵昱一眼。
赵昱正色望着李忂:“那便定下此计,我让人先预备起来。”
“好。”李忂点头,又问:“蘅儿会骑马么?”
“会。”李蘅道:“我小时候就会骑马。”
“那就好。”李忂看赵昱,提醒道:“最好是骑马走,若是有不会功夫的人,知会他们提前撤离东岳。”
“我手下皆是习武之人。”赵昱回道。
李蘅提醒他:“邹焕章,邹焕章他不会功夫,还在边城呢。你派人让他先回大夏去。”
邹焕章是为了帮他找父亲,才来这一趟的,有危险当然要让邹焕章早些撤离才对。
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听在赵昱耳中,却又变了味道。
赵昱瞧了瞧她,顿了顿才道:“我会安排的。”
“还有春妍。”李蘅又道。
赵昱心中松了松:“好。”
“邹焕章是?”李忂听着这个姓,心中有了猜测。
李蘅解释道:“邹焕章是邹伯伯的独子。爹,邹伯伯为了替您报仇,妻子和母亲都被他们害死了。这些年,他为了隐藏仇恨,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邹焕章跟着他长大,吃了许多的苦头。”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与我是过命的交情。”李忂听得攥紧了拳头:“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回报他。赵昱,等你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行动。”
*
四日后。
冯殿香下朝,换了一身轻便的束袖衫,端了一盘西瓜,进了李忂的屋子。
“修远。”她面上露出微笑,将那盘西瓜放在书案上:“南地进贡的西瓜,母后分了我一个。虽然进了春日,西瓜却也是稀奇物,你尝尝。”
平日里,她敬重李忂,佩服李忂带兵的才干,一心想让李忂为她所用。她对李忂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这也是她收买人心的手段。
只可惜,这么多年也没能让李忂屈服,她只好一直锁着他。
若是不锁着,只能杀了,那就太可惜了。
“多谢大将军好意。”李忂一如往常神色淡淡:“我不喜甜食。”
“这西瓜很清爽的,你尝尝。”冯殿香拿了一瓣西瓜,送到他跟前。
李忂接了过来,致谢之后,咬了一口。
“如何?”冯殿香在他对面,两手肘支着书案,抬头笑看着他。
冯殿香五官生得大气,笑着看人时带着一股豪爽之意,这也是她能在东岳朝堂收买人心的一大优势。
不过,这些对于李忂来说都无用。她长什么模样,怎么笑的对于李忂来说,都和那些看管他的男侍卫没什么区别。
“多谢大将军。”他并不说这西瓜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便只当着冯殿香的面,不紧不慢地吃了那瓣西瓜。
冯殿香便在边上看着他,面上带着笑意,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忂将西瓜皮放在一侧。
冯殿香这才开口:“修远,前几日晚上骚乱的源头我找到了,你知道是谁?”
李忂兴致缺缺地问了一句:“是谁?”
冯殿香站直了身子道:“是大夏人。”
李忂并没有说话,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看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所说的是“大夏人”还是“东岳人”。
“你不好奇吗?”冯殿香道:“是你们大夏的人。”
李忂拿过一本书册翻开,看向她:“大将军又觉得,此事是同我有关?”
他知道,冯殿香就是在怀疑他,他选择了先发制人。
“怎么会?”冯殿香笑了笑:“我那日不是和你说了?我信得过你,这几日晚上你休息,我不都没有给你上脚镣吗?”
她说着走近,抬手去触碰李忂额头上包扎的细纱布:“你伤怎么样了?今日换药了吗?”
“已经快痊愈了。”李忂语气淡淡,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绑在轮椅上的双腿:“大将军既然在此,能否解开我的双腿,让我调整一下姿势,休息片刻?”
这要求,之前他也不是没有提过,他所用的语气,十分的理所当然。
“自然。”冯殿香没有丝毫怀疑,当即取出钥匙,蹲在他身前抬手去给他开脚下的锁链。
她一直怀疑李忂,只是怕李忂逃走,却没有想过,李忂可能会攻击她——最初的时候还是有防备的,但如今那份防备早已被岁月消磨了。
毕竟,十多年来,李忂从未有过任何攻击她的行为。
李忂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手在书案上往后移,无声地落在了那方厚重的端溪砚台上。
“咔嚓”一声,他腿上一松,冯殿香解开了他腿上的锁链。
“好了。”
她说了一声,正要抬头。
李忂养精蓄锐多年,等的就是此刻!
他看准时机,大手抓起书案上的砚台,手臂挥出一道残影,随着一声闷响,砚台砸在了冯殿香后颈处。
他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冯殿香应声倒地。
“大将军!”
送茶进来的随从见此情景,不由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第82回
赵昱自门后而出, 长剑如虹,几近无声地削下了冯殿香那贴身随从的脑袋。
“咚!”
硕大的头颅落地,无头的躯体颈项处鲜血喷涌而出, 尸体沉重地扑在地上。
赵昱快步上前, 将地上的冯殿香双手反剪于身后。
李忂取下冯殿香的佩剑, 拿起那根束缚他十数年的铁链, 将冯殿香缚了个结实, 末了也给铁链上了锁,将钥匙递给赵昱。
赵昱迟疑,不曾伸手。
冯殿香是重要的人质, 干系到他们一众人能否安全离开东岳。说白了,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权看能不能手握冯殿香。
李忂将钥匙交给他, 便是要将冯殿香交给他。
赵昱自来是决策者, 若是往常,接过这把钥匙无可厚非。但今时不同往日, 李忂是长辈, 素有“战神”之称,亦有统领三军之才。
此番回大夏, 自然是由李忂来带领众人,他作为晚辈,亦愿听从调遣。
“我已老迈不堪,且被困此地多年,早不如你们年轻人。”李忂看穿他的心思, 豁达一笑:“回家还得是你来带路。”
一山不容二虎, 一军亦不容有两个统领,他与赵昱, 总要有一个听从指挥。
他将这把钥匙交出去,便等同于告诉赵昱,他会听从赵昱的指挥。他愿意给年轻人机会,且也想借机看看他这女婿实力到底如何。
“是。”赵昱接过钥匙,郑重应下,俯身去扶地上的冯殿香。
李忂则将冯殿香的佩剑悬在了腰间,权作兵器。
“国公爷,主子,让属下来吧。”
子舒上前俯身。
赵昱扶起冯殿香,靠在子舒背上。
子舒背起冯殿香往外走。
赵昱跟了上去,手中长剑横在冯殿香后脖颈处,回头招呼李忂:“岳父大人,走。”
李忂应了一声,跟上去问他:“蘅儿安顿好了?”
“她候在城外,岳父放心,我留了人手护她。”赵昱回道。
李忂稍稍放心:“嗯。”
看起来,赵昱做事很稳妥。
赵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脚下,见他走路没有妨碍,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他需要判定李忂的体力,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李忂步伐矫健,应当足以应对接下来的事。
三人带着人事不省的冯殿香,才跨出屋子的门槛,守在门口的侍卫瞧清情形,不由惊呼。
“大将军!”
几人异口同声,一队十数人都朝赵昱几人看过来。
这些人训练有素,下一刻便都举起手中的长枪,枪尖齐齐朝着赵昱等人。
当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他个头不高,脸上一圈络腮胡,很彪悍的长相。
“李将军,你这是何意?”
他看向李忂,满目凶悍,张口询问。
李忂再不是平如温和平静的模样,一双虎目眈眈而视,气势夺人:“戴副将,一切如你所见。”
眼前这人,是冯殿香的副将,也是冯殿香的家将戴泉明。
那戴泉明倒是个聪明人,瞧见赵昱手里的长剑在冯殿香脖颈上,当即换了一副嘴脸。
他笑着道:“李将军,我们将军平日待你不薄,你的衣食住行都由我们将军亲自安排,这么多年,就算是没有男女情意,怎么着也有几分同袍之谊吧。你……”
“莫要废话。”赵昱漠然打断戴泉明的话:“让开。”
戴泉明见他神色冷厉,双眸犹如利刃一般迫人,心知他不好说话,便还是向李忂道:“李将军,你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放下冯将军,你提什么要求,我们都能商量……”
“让开!”
李忂抽出腰间长剑,直指戴泉明,他身姿挺拔,神色肃然,杀意凛然,一代名将风范在此刻显露无遗!
戴泉明眼中闪过凶光,但看到昏迷的冯殿香,到底投鼠忌器,还是平息了怒火道:“李忂,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这里是我东岳东丰,你们想要逃离,须得长途跋涉才能回到大夏。你们有把握,这一路便能保证稳妥,万无一失?你现在放下大将军,交出你身边这些同伙,大将军定然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宽恕你。”
“少与我胡言。”李忂往前进了一步。
戴泉明等人齐齐被逼得退后一步。
“让开。”赵昱手中微微使力,冯殿香后脖颈处顿时被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戴泉明看得脸色大变:“你别乱来!”
他说着,连忙挥手招呼手下之人:“让开!”
那一众侍卫顿时将去路让开了。
“去告诉冯皇后,待我等平安抵达大夏边境,自然会放冯殿香回来。”赵昱盯着戴泉明,话锋一转:“若有闪失,必叫冯殿香陪葬。”
他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迫人气度,压得戴泉明抬不起头来。
戴泉明盯着他看了又看:“敢问,阁下可是大夏的武安侯?”
之前,东岳与大夏在边关胶着三年。他听过赵昱的名头,本也想去疆场之上,与赵昱一决高下。
但是,冯皇后说什么也不肯让冯殿香去边关——冯皇后的心思,但凡心腹之人,自然是知晓的。作为冯殿香的家将,冯殿香不去边关,他自然也去不得。
不过,那时候东岳国君身子还不像如今这样孱弱,所以冯皇后的目的并不明显。
如今,知道内情的,都已经在揣测着冯皇后想将冯殿香扶上女帝之位的事。
赵昱不理会他,只招呼李忂:“岳父,走。”
一行连同冯殿香四人,走到院中。
早有赵昱安排好的人,牵了马来。
子舒将冯殿香担在马背上,跨上马儿,回头看赵昱。
赵昱将长剑收回剑鞘,与李忂各自上马。
“驾!”
随着一声清叱,三匹马儿一起奔了出去。
“快,你们几个快给我跟上去,盯着他们的行踪,但是不要激怒他们!”戴泉明见状连忙吩咐手下。
四五个人出列,齐齐应他。
“你们都去,都去!一定要保护好大将军!”戴泉明连连挥手:“我去宫中禀报皇后娘娘。”
他说着快步往外奔走。
*
李蘅与赵昱的几个手下,等在城外一处荒废的宅子内。
这宅子也不知道荒废多少年了,三间房倒了两间,余下一间屋顶也破了,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
李蘅站在残破的院墙边,朝外面张望。
她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不见自家父亲和赵昱回来,她心中难安。
虽然她与冯殿香不曾打过照面,但从父亲谈及的关于冯殿香的事情来看,冯殿香其人着实不简单。
父亲和赵昱此举是险中求胜,其中若有丝毫差池,只怕结果不堪设想。
“夫人,您别太忧心了。”赵昱的手下上前劝她:“侯爷做事,向来心中有把尺,不会出差错的。”
“嗯。”李蘅点头,她双手用力互攥着:“你们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动身。”
眼睁睁看着太阳爬上来,今日的时辰过得实在慢,难熬得很。
“是。”那人应了,招呼其余几人,将东西都整理好。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了!”李蘅瞧见赵昱的马儿跑在最前头,自家父亲和带着冯殿香的子舒并辔而行,乌眸顿时亮了,招呼身后的人:“走!”
“是。”有人将缰绳递给她:“夫人,您的马儿。”
李蘅接过缰绳,牵着马儿快步朝他们迎上去:“爹,赵昱。”
赵昱瞧她穿着利落的坦领窄袖衫,发髻只是简单地绾起,天然去雕饰,却也依旧容光照人。
“蘅儿。”
他跳下马来。
“爹,您怎么样?”李蘅走到赵昱身侧,抬头看马上的李忂。
李忂笑道:“放心,你爹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眼下的他,重获自由犹如焕发新生,满面红光,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年轻了有十岁。
“那咱们快走吧。”李蘅不由看赵昱:“你还下来做什么?”
赵昱指了指挂在马上的冯殿香:“她这样悬着不妥,时间久了容易窒息而亡。且后面有追兵,她得独自乘一匹马,否则一骑二人,影响行进速度。”
“哦。”李蘅也知事情紧迫,忙道:“快牵马来。”
子舒也下了马儿,几人合力,将冯殿香绑在了马上。
“这匹马会跟着我们吗?”李蘅有点担心,不禁问了赵昱一句。
冯殿香现在是他们的保命符。万一这马儿驮着冯殿香跑了,可怎么办?
虽知道赵昱做事妥当,但她还是想问一问。
子舒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这匹马儿自然有属下等轮流牵引,必不会叫它有任何闪失。”
李蘅这才放了心。
“走吧。”赵昱先扶李蘅上了马儿,这才转身也跨上马,朝李忂道:“岳父,我们动身。”
“走。”李忂见他处处以李蘅为先,照顾得也算周到体贴,心下甚是满意。
“驾!”
一众人策马向西而行,扬起一片尘土。
东岳国土本就不算大,要不然也不会屡屡进犯大夏。东丰作为东岳的都城,比起大夏的上京来,小了近一半。
李蘅随着赵昱等人,在马上疾驰半日,在太阳落山之际,也便出了东岳都城。
一行人都知行程紧迫,并没有丝毫停下休息的意思,依然催着马儿疾行。
李蘅双手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这个时候,虽然立了春,可冬日的余威犹在,这样在马上疾驰,风还是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咬牙忍着,此刻最为紧要,她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赵昱不放心她,时不时便要看她一眼。见她抿着唇,不叫半分苦累,心中亦是意外。
李蘅平日跟着他时,总是娇娇的,来时乘坐马车,还时不时撒娇要他给她揉腰。眼下这样疾行,她居然能忍住半分也不叫苦。
其实,他与李忂商定好计策之后,唯一忧心的就是李蘅吃不了这路上的苦。毕竟她是花儿一样柔弱的女儿家。
眼下看,她比他所以为的更坚韧。
冯殿香醒来时,便察觉自己正趴在马背上颠簸,后脖颈处剧痛。
她下意识想抬手去揉一揉身上的痛处,动了一下才察觉,自己的双手被牢牢缚在身后,双脚也缚在马鞍上。
她心下一惊,奋力坐起身看向四周,天色将黑,周围几人骑马将她合围在中间。正前方之人不必看脸,单看背影她便认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蹲下身给李忂解开链子,后脖颈忽然一阵剧痛……原来是李忂对她出手了吗?她一时不敢置信,老老实实在他身边十数年的李忂,竟然逃出来了,还将她绑了来?
前几日,府中出了乱子,又是有人闯入又是失火的,后来不了了之。
她心中也生了怀疑,觉得那些人是不是冲李忂来的。
但这几日府中一直很太平,她已命人彻查此事,且增强了李忂身边的守卫,却不料竟然还出了这样的事。
“侯爷,她醒了!”
后面有人瞧见冯殿香坐起身来,出言提醒。
冯殿香回过神来,朝前头开口:“李忂!”
她说话时牵动着后脖颈处的伤,疼得皱起眉头。
眼前这一群人,她只认得李忂。前面那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很不简单,怎么还有一个女子?
李蘅侧眸看了冯殿香一眼。
李忂也回头看了看冯殿香,又转过头去催马而行,并未有任何表示。
马蹄声纷杂,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冯殿香的声音。
冯殿香眼底闪过杀意,这么多年,她待李忂不薄,就算她想李忂为她所用,她也未曾强逼李忂。
何况,她也算是救了李忂一命。
李忂却还是一心想回大夏,甚至为此不惜对她出手。
她到此刻才彻底看明白,李忂这人是养不熟的。
李忂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便是双腿不利,跟随大军出谋划策也不容小觑。
若得机会,她必得杀了李忂。她虽爱慕李忂,却也不会有丝毫的心软。比起家国大义,儿女私情不值一提,绝不能让李忂回去,举起长枪再次刺向东岳!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
“停!”
赵昱勒住马儿。
一众人跟着停下,都看向他。
李蘅也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疾驰了大半日,马儿累了,她也累极了。双腿颠簸得简直不是自己的了。
“你们几个,留下来跟随我。”赵昱指了几人,吩咐道:“余下人往西而行,碰见驿站便换马儿,一路除了必要的吃饭休息,不要有所停留。若有追兵,亦不与他们打照面,只管跑便是。”
这大半日,已然跑出去不少路,但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李蘅再坚韧,也受不住一直在路上。李忂被关数十年,才出来也不能一下太劳累。何况这些马儿也受不住日夜兼程地跑。
“你真是好阴险的计策!”
冯殿香眼睛一转,便猜到了赵昱的想法,开口骂了一句。
这人要他的手下们先行一步回大夏去,是为了引走追兵。这个时候引走追兵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因为冯皇后根本来不及将她被他们绑走的事情传达下来,也就无人截停他们。
待这几人回到大夏边城,冯皇后自然会以为她已然被他们绑到了大夏。这人也就如愿以偿地争取到了时间,可以不紧不慢地将她绑回去,还不会被追兵盯着。
真的好阴险!
赵昱并不理会她,吩咐道:“你们几个,待我们走远之后,即刻动身。”
“是。”
几人齐声领命。
赵昱当先,引着李蘅几人,催着马儿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一侧的河边。
这条河离路有一段距离,河边长着比一人多高的芦苇,这个季节还干枯着。这地方人一旦钻进去,很难被察觉。
冯殿香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只能坐在马上看着自己被带到河岸处,淹没在芦苇荡中。
下河岸时,李蘅跟着下了马儿。
骑了一天的马,她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脚踩到实实在在的地面,一时不能适应,双腿忍不住打颤,险些摔倒下去。
此时才留意到,双腿内侧大概是在马鞍上磨得有些久了,生疼生疼的。
赵昱一直留意着她,见状伸手扶住她:“没事吧?”
“没事。”李蘅捉住他手臂,借着他的力气站稳:“就是有点累。”
“晚上好好休息。”赵昱牵着她往下走。
子舒已然带人,在芦苇荡中踩出一圈地方,且折了一些芦苇捆在一起,给众人当凳子坐。
赵昱扶着李蘅坐了下来,取下水袋递给她。
李蘅接过来喝了几口水。
冯殿香也被放下马来,坐在地上,双腿亦被捆住了。
她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向李忂。
李忂就在她身前不远处,但是并不看她。她知道,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怕她逃跑。
子舒拿了干粮来,先给了李蘅和赵昱,又递给李忂两块,最后才分给几位兄弟和他自己。
李蘅捏了捏手里硬邦邦的干粮,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最不喜欢吃这东西了,实在难以下咽。
但这种时候,不吃点东西保持体力是不行的,再难吃也得吃。
她才要掰开干粮,手里的干粮忽然被赵昱抽走了。
她讶然抬头,手中便被塞了一包什么。她低头打开纸包查看,天色太暗了,一时看不清楚。
“是肉脯。”赵昱贴在她耳畔低语。
李蘅闻言欢喜,拿起一片咬了一口,不禁眯着眸子点了点头。
虽说肉脯这东西,干巴巴地吃多了也不好吃,但总比干粮好吃多了。这个时候能吃到肉脯,她已经极满足了。
她吃东西时,身子下意识向着赵昱那边。
赵昱干脆将她搂入怀中:“这样靠着舒服一些。”
李蘅累得恨不得原地躺下,自然求之不得,心安理得地靠着他,小口嚼着肉干。
远处的路上,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听起来人多势众。
李忂一把捂住了冯殿香的嘴。
冯殿香深知挣扎无用,反而会叫自己吃更多的苦头,便没有做无谓的挣扎。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都知道这是东岳的追兵,追着前头那些人去了。
他们可以喘口气了。
待追兵走后,李忂松开冯殿香,将干粮喂到她嘴边。
冯殿香摇摇头,语气里是有伤心之意:“修远,原来你腿早就恢复了,却还一直没有恢复。我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待我不薄?”李忂笑了一声:“若照你所言,我眼下这般绑着你,也是待你不薄,只当是回报你的恩情了。”
将他困在那院子之中,严加看管,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都是锁链加身。
冯殿香管这叫“但他不薄”?
笑话。
“我绑着你,是不想你离开我,是在意你。”冯殿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
李蘅靠在赵昱怀中,听着冯殿香的话。
她可不觉得冯殿香针对她父亲有什么情意。若有情意,又怎舍得困他这许多年?冯殿香只不过是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父亲放了她罢了。
到了这种地步,冯殿香是豁出脸皮不要了,这样的话都能当众说出来。但不得不承认,冯殿香的确有勇有谋,心性也坚韧。都落到这种绝境了,竟然还在设法自救。
不过,她父亲心性坚定,可不是冯殿香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否则,这么多年,冯殿香一直在父亲面前游说、表达善意,父亲若不坚定,早被她骗了去了。
且看冯殿香还有什么手段吧。
“你我生就敌对,绝无可能。”李忂将干粮丢在她怀中,转身掰着干粮吃,不再理会她。
冯殿香道:“你好歹解开我的手,让我吃点东西吧?”
李忂不理会她。
李蘅觉得父亲做得对,冯殿香狡诈,绝不能放开她半分。再说了,冯殿香锁了她父亲十多年,眼下这点回报,连利息都算不上。冯殿香怎么有脸要父亲放开她的?
“我来吧。”
子舒上前,捡起冯殿香怀中的干粮,掰开喂给冯殿香。
冯殿香倒也没有拒绝,张口吃了。
因为怕被察觉,众人并没有点火把,摸黑扎了两个简陋的营帐。一众人都吃了干粮,喝了一些水之后,便预备歇下了。
“子舒,你安排一下,两两一组值夜,一个时辰换一次人。”赵昱吩咐了下去:“另外,将冯殿香的嘴堵上。”
“是。”子舒应下。
赵昱先替李蘅铺开厚毡之后,取了被子给她盖上。
他才在离李蘅远一些的地方躺下,只盖了一床薄毯。这般疾行自然是轻装上阵,除了李蘅,其他人都没有被子。
这两座简陋的营帐,从正面能看见彼此里头的情景。虽是深夜,且是夫妻,但他仍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失礼,唐突了李蘅。所以躺得离李蘅远远的。
李蘅疲惫不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她翻身侧躺好便要睡,双腿相触之间,她顿时疼得“嘶”了一声。
骑马时磨破的腿,这会儿发作起来了,火辣辣地疼。
“怎了?”赵昱抬起头,低声问她。
李蘅没有作声,探出手去黑暗之中摸索。
赵昱当她是害怕了,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
李蘅将他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赵昱会过意来,凑到她身侧。
李蘅贴到他耳边,小小声道:“赵昱,我腿疼。”
赵昱闻言怔了怔,明白过来。李蘅肌肤细嫩,经不住大半日在马车上摩擦,腿内侧定然是磨破了皮。他脸不由自主有些发烫,也小声道:“我给你上药。”
他自怀中取出瓷盒,指尖刮了膏药,探入李蘅被褥之中。
第83回
李蘅屈起膝盖, 方便赵昱给她上药。
没有灯火,赵昱也只能摸索着行事。指尖触到李蘅细嫩肌肤破损之处。
李蘅痛得身子轻颤,双手下意识攥住他衣襟。
“忍一忍。”
赵昱低声嘱咐她, 狠狠心将膏药涂抹均匀。
看不见伤在何处, 只能处处都涂抹均匀。
李蘅起初痛得双手使力拽着他衣襟。赵昱察觉到她痛, 心便揪着, 不曾起半分旖旎心思。
待药膏涂开, 伤口处清清凉凉,疼痛瞬间消减了一大半。
李蘅身子顿时松弛了,攥着他衣襟的双手改为攀在他肩上。赵昱的手心暖暖的, 贴在伤处轻揉,有暖意渡过来,她打了个哈欠, 昏昏欲睡。
她往边上挪了挪, 示意赵昱睡在自己身侧。
赵昱在她耳畔道:“不疼了么?我去那边睡。”
此处有外人,两人靠在一起睡, 他觉得不妥。
寂静的寒夜里, 他刻意放轻的语调宛如春风,和煦温暖。
“我枕头。”李蘅拉过他手臂, 枕在脑袋下,呢喃道:“你再给我揉揉,舒服点……”
她靠着赵昱,更心安一些,也更暖和些。
她咕哝的语气里满是依赖, 语调又乖又软, 带着倦怠之意,叫人听着心都要化了, 恨不能将世间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赵昱听在耳中心尖似乎酥了一下,心看梗多完姐文加Qqun爸以司八咦留酒柳3每日更新甘情愿地揽着她,任劳任怨地给她揉腿。
李蘅倦怠极了,不过几息的工夫,便窝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赵昱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手心贴着柔软细腻的肌肤,耳朵滚烫,脸也跟着发烫。
等了片刻,见李蘅睡熟了,他抽回手侧躺着,平心静气,阖上了眸子。
他也有些疲乏,奈何温香软玉在怀,实在难以静心。阖目半晌才睡着。
下半夜,万籁俱寂。
李蘅从睡梦中睁开眼,将搁在赵昱身上的腿拿了下来。
赵昱于睡梦中,依然将她揽在怀中,察觉她动了,半睡半醒之间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又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赵昱。”李蘅轻声喊他。
赵昱很快清醒过来:“嗯?”
李蘅捉着他衣襟,往上凑了凑,贴上去和他耳语:“我要如厕。”
黑暗中,她脸红了。
她在赵昱面前,有时候是大胆放肆了些。但这样的事情,毕竟不同。和赵昱说这个,她还是觉得很羞耻。
再者说,赵昱他素来爱洁,和他提这件事总好似亵渎了他似的,不知他心里如何嫌弃呢?
可眼下这情形,她别无他法。这样的荒野之地,没人陪她去,她一个人是不敢去的。
要是春妍在就好了。
赵昱坐起身,嗓音带着初初睡醒的惺忪之意:“我带你去。”
李蘅跟着坐起身来。
赵昱“啪嗒”一声,打亮了火折子,递给李蘅。微弱的火光为他清隽的脸添上了几分暖意。
李蘅双手捧着火折子。
赵昱取过外裳给她披上,起身扶她:“来。”
他扶起李蘅,顺手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接过火折子,带着她出了帐子,朝芦苇荡另一侧走去。
守夜之人听闻动静,瞧了一眼,也猜到是什么事,并未出声。
李蘅跟着赵昱走到芦苇深处。
赵昱踩出小小的一圈平地来:“就在这处吧。”
李蘅脸烧得厉害,手扶着腰带小声道:“你转过去。”
“我给你提着衣裳。”赵昱捞起她身上披着的衣裳,低声宽慰她:“你不必害羞,眼下特殊情形,小心防备要紧。”
他语调平和清润,半分没有嫌弃之意,轻声细语地哄她。
李蘅腹中胀得厉害,也实在不能忍了,遂解开腰带,蹲下身去。
旷郊野地,四周一片寂静,李蘅只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了,一时羞耻难言,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赵昱递给她一方帕子。
李蘅默不作声地接过,擦拭过后,飞快地整理好衣裳。
赵昱揽过她,带她往回走。
李蘅心中别扭,便想挣脱他的怀抱。
赵昱停住步伐:“怎了?”
李蘅顿了顿,仰起脸看他,也实在不想如此别扭,干脆道:“赵昱,你是不是在偷偷嫌弃我?”
与其一直放在心里不痛快,不如说出来好了。赵昱他又不是神仙,他不也要如厕么?只不过他不用她陪罢了。
“怎会?”赵昱语气里有浅浅的讶然,旋即了然:“人有内急,不过寻常事罢了。”
李蘅是女儿家,虽说平日里爱逗他,但遇到今日这样的事,还是会害羞。语气这样凶巴巴的,想是恼羞成怒了。
李蘅沉默着跟他回到帐篷。两人躺下,她忽然问:“那你不内急么?”
她后悔了,方才应该让赵昱也当着她的面……他俩不就扯平了?
赵昱叫她问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揽紧她问她:“腿还疼不疼了?”
李蘅感受了一下,摇摇头:“不怎么疼了。”
“快睡吧。明日早些起来,我给你缠上细纱布,要好一些。”赵昱轻轻拍着她。
李蘅已然睡了一觉,这会儿不像晚上那么累了,才觉得身下厚毡下面垫着的芦苇硌得慌。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赵昱,阖上眸子。
本以为会睡不着,谁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至天蒙蒙亮,赵昱唤她起身。
赵昱预备好了细纱布,将营帐前面悬上了衣裳,蹲在她跟前。先替她上了药,又仔细替她在两条大腿处包上了细纱布。
李蘅看他垂着笔直的长睫,专注地替她包扎,动作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疼了他。
她不禁笑了笑,赵昱这样看起来颇为顺眼的。
赵昱收回手。
“好了?”李蘅试着动了动腿。
赵昱点头,抬眸看她:“你看看紧不紧?”
李蘅笑道:“正好,谢谢你。”
赵昱默默收拾东西起身出去了,片刻后取了水来给她洗漱。
“爹,早。”
李蘅发丝沾在额头上,钻出营帐正好瞧见自家父亲拿着干粮来了。
“蘅儿,赵昱呢?”李忂将干粮递给她:“吃早饭。”
“热的?”李蘅惊奇。
这干粮冷着吃硬邦邦的,口感粗糙难以下咽。热了倒是稍微好一些,慢慢咀嚼还挺香。
李忂笑道:“干粮不好吃,我估计你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早生火热了一下,将就吃吧。”
“谢谢爹。”李蘅一时又感动又开怀。
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对她的疼爱。以后,她是有爹疼爱的人了。
比起林树蓬那种甩手掌柜的父亲,她父亲是用心疼爱她。
这就足够了。
“傻孩子。”李忂揉了揉她脑袋:“我是你爹,咱们是一家人,谢什么?”
李蘅笑了,眼眶却热了。
找回父亲了,真好啊。
“岳父。”赵昱从帐篷里出来,和李忂见礼。
李蘅将干粮分了一块给他,笑着朝他倒:“爹烤得,热的。”
赵昱朝李忂致谢,看向冯殿香那处:“她如何?”
“方才给她喝水,喋喋不休。”李忂道:“除了吃饭喝水,堵着吧,也省得被察觉。”
赵昱点头应了,抬步走过去。
李蘅也跟过去瞧。
子舒取了冯殿香口中的布,将干粮喂给她。
冯殿香躲开,抬头看向李蘅:“那姑娘,你是李忂的女儿?”
李蘅抿唇嚼着干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曾答她的话。
冯殿香看向李忂道:“我要出恭,你们这就她一个女子,让她陪我去。”
她的语气,没有恳求,而是天经地义。
“我不去。”李蘅断然拒绝。
她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好不到哪去,冯殿香可是女将军。她没把握能看住冯殿香。
冯殿香现在是他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她可不敢担这样的责任。
李忂见状笑了一声:“来两个人,带她去。”
他这女儿,倒是个知道轻重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赵昱看了李蘅一眼,漆黑的眸底也闪过一丝笑意。
子舒和另一个人上前。
“把她眼睛蒙上吧。”李蘅提议。
将冯殿香眼睛蒙起来,冯殿香再想耍什么花招逃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主意。”
子舒笑起来,撕下一根衣带来。
冯殿香只来得及怨恨地看了李蘅一眼,便被子舒蒙上了眼睛。
她道:“李忂,你可以恨我,可以报复我,但是你不应该侮辱我。我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子,也有我的尊严,你让两个男子押着我去,如此羞辱于我,不如一刀杀了我!”
她语气愤慨激烈,气愤都写在脸上。
“即为人质,谈何尊严?”李忂丝毫不为所动:“当初我在贵府,似乎也未有尊严可言?”
“你是男子,我是女子。”冯殿香拔高声音反驳道:“怎可一概而论?”
她其实没有多少羞愤。作为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廉耻之心根本不值一提,能活下去才是根本。
她之所以这样李忂辩论,到底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逃脱的机会。
等会儿,这些人肯定会解开她腿上的锁链,若是能让李忂的女儿陪她去,她可以往河边跑,跳水逃脱。
东岳国三面临水,她曾在水师数年,水性极佳。便是双手不动,也不会淹死在水中。
“不必多言。”李忂摆手:“带她去。”
“爹,我和他们一起去看着她吧。”李蘅自告奋勇。
她看冯殿香巧言令色,说不得等会儿会对子舒二人说什么。
为了防止冯殿香有机可乘,她决定自己去盯着冯殿香。再有这子舒二人在场,可保万无一失。
李忂看向女儿,冷厉的眼神缓和了下来:“好。”
李蘅招呼道:“子舒,走。”
子舒和另一人一同拉起冯殿香,朝一侧而去。
李蘅跟了上去。
赵昱默不作声,隔了一些距离跟着李蘅。
冯殿香被蒙着双眼,又知李蘅几人在边上,直到无机可乘,便暂时放弃了逃跑的想法。
“男子转过去。”
她开口。
子舒二人扭头看着另一侧。
“我在看着你,别耍花招。”李蘅出言警告。
冯殿香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子舒二人揪着冯殿香,从芦苇丛中出来了。
赵昱当先道:“准备一下,动身。”
*
追兵被赵昱所派的另外一队人马引走了。
赵昱在加紧行进的同时,还是未曾忘了谨慎。他所挑选道路,不是崎岖的山道,便是乡间阡陌小道。
莫要说是东岳的追兵了,便是老百姓也没遇上几个,这一路竟然平平安安地到了东岳的边城。
但到底是绕了不少路,而且路又不好走,时间上还是耽搁了的。
冯殿香被绑的消息,已然传到了这座边城,东岳正在设法打听冯殿香的下落,预备营救冯殿香,城内到处戒备森严。
如何从城内出去,回到与之相邻的青岩城,是赵昱等一众人面临的最后一道关卡。
“将马车换来。”
赵昱吩咐了下去。
子舒去取了早安排好的马车。
他们本就是装作商人,来到东岳的。
如今,还装作拿货的商人离开便是。
这马车不小。李蘅和赵昱,还有李忂押着冯殿香,四人在里面也能坐得开。
其余人在各自跟着装货的马车,装作随行的仆从,跟着前面的马车,往西城门走。
冯殿香身上缚着铁链,外面裹着一件披风,用以遮住铁链。
赵昱当着冯殿香的面,抽出雪亮的匕首,抵在冯殿香后心处。
李忂抬手抽了冯殿香口中塞着的布:“老实些,出了城我自会放了你。”
冯殿香深深望着李忂:“待出了城,我便没有作用了,只怕你会卸磨杀驴。”
到了这一刻,她已经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了。她想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把李忂和赵昱永久地留在东岳的土地上。
这些日子一路走过来,她自然也弄清楚了李蘅和赵昱的身份。
李忂和赵昱都是难得一遇的良将,这两个人还是翁婿,若是让他们回了大夏,双双联手,东岳岂是对手?
若只牺牲一个她,能杀了赵昱和李忂二人,她岂不是还赚了一个?
李忂并不搭她的话,只道:“过城门时,不要出声。”
冯殿香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蘅坐在赵昱身旁,身子绷得紧紧的。这最后一道城门,于他们而言太重要了。冯殿香不知会不会弄出什么事来。
城门处,排起了长队。
许多在东岳做生意的商人,都拖家带口拉着行李,排着队离开东岳。
冯殿香被武安侯绑走的事,早在边境传开了,有传言说要打仗了。大家赚些银钱不容易,都想着快些带着家当回老家去避祸。
马车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赵昱侧目看李蘅。
李蘅坐得端端正正,目视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昱眸底不禁闪过笑意,轻轻拍了拍她:“放松些。”
李蘅向来坐没坐相,这会儿正襟危坐的,他倒有些不习惯了。
“嗯。”李蘅点头,警惕地看了冯殿香一眼。
马车跟着队伍,缓缓往前挪。
终于,两名东岳将士上前,检查李蘅四人所在的马车。
“军爷。”李忂坐在最外侧,满面堆笑,取出早已预备好的荷包,递了出去:“小的夫妇二人带着儿子儿媳做点小生意,此番回去探亲,还请二位军爷通融通融。”
那两人探头往马车里看了看,果然是四人,便挥挥手要放行。
“该死的,你们敢收受贿赂,胡乱放行!”冯殿香忍不住骂人,遂又道:“这二人是大夏名将赵昱和李忂。快叫你们统领带人来,速速诛杀此二人……”
她豁出自己的命去,也要让赵昱和李忂死在东岳,不留后患!
“闭嘴!”李忂不想冯殿香连命都不要了,抬手便要对她动手。
“父亲,少安毋躁。”赵昱眼见冯殿香状若癫狂,神思一动,拉住了李忂,朝着外面二人拱手道:“二位军爷,我母亲这里有疾,听说冯大将军的事之后,便一直如此。还请二位军爷莫要见怪。”
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那二人在外面,听冯殿香所言,顿时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都说冯殿香已经被武安侯带到大夏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赵昱这么一解释,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走吧,走吧……”
二人挥挥手,懒散地朝下一辆马车走了过去。
“你们给我站住,胆敢如此玩忽职守,若有机会,我定然要让皇后娘娘……”冯殿香尽管手足都被束缚着,还是激动地站起身来。
她没有料到,东岳的边城防守竟然匮乏腐烂到这种地步!她真的痛心!亏她还想豁出命去,却无人理她!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李忂再也没有耐心了,反正接下来不需要应付任何人的检查,抬手便是一个手刀,径直将冯殿香劈晕了过去。
马车“哒哒”驶出东岳边城。
李蘅在临窗边看着外面,面上满是欣喜,又有些不敢置信:“没想到,我们这么轻易就出来了!”
方才那座城里,满城都是东岳的兵士,手持长枪到处巡逻,看着防守十分严密。
她从未这样紧张过,不想却是白紧张了。
“他们外严内松,不只是为了收好处。”李忂道:“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应当是冯殿香已经在大夏了,所以并未警惕。说起来,还是赵昱安排得好。”
他说着赞许地看向赵昱。
赵昱低头谦逊道:“岳父过奖。此去很快便可抵达青岩城,岳父可有什么安排?”
“就去青岩城。”李忂双手扶着膝盖,面上露出感慨:“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些老兄弟了。”
还有一句话,太过伤感,他没有说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安好?
“那爹这一回正好可以与他们见一见,叙叙旧。”李蘅弯起眉眼,笑看着他:“也领我认识认识那些叔叔伯伯。”
她看出父亲眼中的悲伤,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寻着话儿说。
“好。”李忂笑道:“这个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我们不久留,住个两三日就快些回京去。”
他想尽快回去,见母亲和儿子。还有一些旧账,也得回去了才能清算。
“都听爹的。”李蘅一口应下了。
两日后,马车过了两座小城,逐渐接近青岩城。
“爹。”李蘅看了看昏迷的冯殿香,好奇地问:“咱们放不放了冯殿香?”
冯殿香被灌了迷药,一直昏睡着。
她不知爹和赵昱是怎么决定冯殿香的去留的,便想问一问。
“你觉得呢?”李忂笑着问她。
李蘅漆黑的眸子眨了眨,摇摇头道:“我觉得不该放。冯殿香她关了您这么多年,这就放了她,太便宜她了。”
她不懂站在大局上考虑,冯殿香应当如何处置。她只一门心思向着自己的父亲,觉得不该放走冯殿香。
李忂看着她笑了:“那依你所见,应当如何处置她?”
“冯殿香狼子野心,如今又和咱们有这样的仇恨,如若放她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她必然会想方设法兴兵复仇。”李蘅又看看冯殿香:“倒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
左右,换成他们落在冯殿香手里,也是死路一条。
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能心软。
“赵昱觉得呢?”李忂看向赵昱。
赵昱摇头道:“此举不妥。冯殿香既是冯皇后唯一的孩子,若是杀了,必然会激怒冯皇后,引起两国纷争。东岳自然是要讨伐,但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李忂眼底赞许之意更浓。
李蘅好奇地看赵昱:“那要怎么处置冯殿香才好?”
赵昱沉吟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冯殿香也囚禁在大夏,等东岳派使臣拿重礼来换。如此,勉强偿还岳父所受的苦,也算是替岳父报了仇。”
“如此安排,甚为周到。”李忂赞同:“便照你说的做。”
赵昱果然不负盛名。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对赵昱很是满意。女儿有这样的夫婿,他也算是放心了。
李蘅看向赵昱。赵昱果然厉害,不过须臾间,便想到了这样稳妥的法子来处置冯殿香,佩服佩服。
*
千里之外,大夏都城上京。
林树蓬连夜召集了广阳王沈仁甫和兵部尚书杨乔良二人,过府叙话。
“兴国公,这半夜三更,是有什么急事,要叫我二人来?”沈仁甫打了个哈欠,看林树蓬。
杨乔良也看着林树蓬,他的神色就不像沈仁甫那么轻松。林树蓬不是喜欢虚张声势之人。这么晚了,叫他们二人来,一定是出了大事。
“十万火急的事!”林树蓬语出惊人:“李忂活着回来了!”
“什么?”
沈仁甫和杨乔良异口同声,二人面面相觑,又都齐齐转头看林树蓬。
“消息可准确?”
“确定是真的?”
两人又一起问林树蓬。
“我的人已经亲眼见过他了,若是不阻拦,只怕你我三人性命不保。”林树蓬严肃地看着他们。
沈仁甫脸色大变:“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忂竟然活着回来了!那他们当初所做的事不就露馅了吗?李忂到陛下面前一指认,他们三个谁都没有活路。
杨乔良沉着面色,坐了片刻道:“我愿意将手底下所有的人都交给国公大人调遣。”
“所有人?”沈仁甫愣了一下:“我也要吗?”
林树蓬实在受不了他这愚蠢的样子,冷声道:“王爷若是不想活命,大可不理此事。”
他忍着沈仁甫已经许多年了,眼下情况这样紧急,沈仁甫却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实在叫他厌恶。
沈仁甫连忙道:“我,我也和杨兄一样,把我手底下所有的人都交给你。”
林树蓬这才稍稍满意:“那就不多言了,此事紧急,二位回去尽快将人交过来。”
第84回
李忂在青岩城三日, 见了几副老面孔,顿顿吃酒,亦日日都吃奚婆婆做的肉饼。
临走时, 整理行囊, 几个老兄弟都站在一旁看着他。
李蘅和赵昱站在一侧, 看着眼前的场景。
李忂站在道边, 举目远望。这座他熟悉的边城, 换了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他们都是为大夏抛洒光阴和热血的人。
一晃,几十年岁月便已经过去了, 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已然好几日,他再思量时,心中还是不能平静。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直觉得自己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如今实实在在站在这土地上,他更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
“诸位, 我先回京。”
他收回目光, 面带笑意看向眼前的几位老兄弟。
那几人人人眼中都有不舍,更有甚者眼含热泪。
“诸位不必如此。”李忂笑道:“待我回京处置好当年的事情, 还回边关来陪大家。”
“大将军吃了这许多年的苦,就在上京颐养天年吧。”
“就是,您腿上还有伤,就别回来了。”
“大将军,您路上慢些, 林树蓬阴险狡诈, 您记得多防备……”
众人纷纷叮嘱。
李忂摆手:“诸位兄弟不必记挂,我心中有数。”
他说着上了马儿, 朝众人左右拱手:“告辞,告辞!”
李蘅和赵昱也与众人告别,上了马儿。
后面子舒几人押着冯殿香,跟随而上。
尘土飞扬,一行人出了青岩城。
李忂忽然勒住了马儿。
赵昱一招手,一队人马跟着停了下来。
“岳父,可是还有事未曾安排妥当?”
他开口询问。
李蘅闻言,催马走上前:“爹,是不是有东西遗落在城里了?我让人去取。”
父亲这时候停下来,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种可能。
“不是。”李忂摇摇头,朝赵昱道:“我们最好兵分两路。”
赵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岳父是担心,兴国公他们?”
他与李忂有一样的忧虑,所以派人回去调人手了。
“我到青岩城已有三日多。”李忂道:“林树蓬狡诈多思,在青岩城必然安排有眼线。此刻,他定然已经得知我回来的消息,说不准派来诛杀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分开,不惹眼?”赵昱思量着问。
“嗯。”李忂看看李蘅:“此事关系到林树蓬的身家性命,他们三人必然会竭尽全力,来的人不会少。蘅儿不会功夫,恐怕会被我连累。”
李蘅蹙眉看赵昱。
她心里是不想和父亲分开的。但眼下这情形,应当如何,还是要看父亲和赵昱商量的结果。
赵昱思量了片刻道:“我选几个好手跟着您,您尽量走偏僻的路线,应当不会被发现。”
林树蓬摆手道,回头看了一眼:“不用,我一人即可。你和蘅儿,也要与他们分开走。一起目标太大了,容易被发现。”
“爹,您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李蘅不放心:“还是带几个人吧,您走小路,也不容易被发现的。”
她自然相信自家父亲的本事,但父亲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她还是忍不住牵挂。
“这归京的路,我熟悉,一个人回去没有问题。”李忂笑道:“人多了反而会拖慢行程。”
“您带一个人吧。”赵昱提议道:“路上也好听用。”
他说着,回身指了一个下属。
那人催马而上,朝李忂打招呼:“国公爷。”
李忂笑着点头,答应了赵昱:“也好,那我就带着他吧。”
这是女儿女婿的心意,带个随从这一路上也是方便些。
“我们还要去徽州一趟,拿林树蓬私藏铁矿的证据。您比我们先到上京,先不要露面。”赵昱道:“待我和蘅儿归了京,再与兴国公等人细细清算。”
“好。”李忂应道:“我若先到上京,便隐匿行踪,等你们回来。我先去了,你们安排一下,最好也分开走,一切小心。”
他说着,手中马鞭一扬,随着一声叱,马儿撒开蹄子蹦了出去。
赵昱指得那一人跟了上去。
“您路上当心些。”李蘅不舍,忍不住催着马儿往前跟了几步。
虽然知道,很快就会再见。但看着父亲就这样远去,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待回了上京便会再见了。”赵昱催马上前宽慰她。
李蘅看着李忂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傍晚时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势不大,但架不住连绵不绝,尽管穿了蓑衣,李蘅身上还是湿透了。
她在兴国公府时,娇生惯养,是从来没有吃过苦头的,多少有些娇气在身上。虽然说在武安侯府那几年,吃了些苦,但也不曾这样遭罪。
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要骑马,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当真很不舒服。
她倒是没有开口和赵昱说什么,赵昱却默默将她的苦累看在眼里。
他一马当先,将马儿催得极快。
天黑之后,众人抵达了一座小城。
这里只有一家无名的小客栈。
这小客栈似乎从未一下子来过这样多的客人,不仅房间不够,饭食也是临时去别家买来的。
子舒找店家要了热水来。
李蘅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靠在了客栈的床上。
这小床很简陋,就是木头板搭的,连床幔都没有。若是从前,她肯定嫌这床太硬了,又没个遮挡。
但眼下她却觉得这床舒坦得很,她这便要睡过去。
赵昱端了饭菜来:“小地方的东西,口味不会太好,将就用一些。”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李蘅有点担心父亲:“爹他带蓑衣了吗?”
“岳父在边关行走多年,会照顾好自己,你别太担心。”赵昱将筷子递给她,又端了饭菜给她。
李蘅想想也是,端着饭碗吃得香甜。她又累又饿,有些意外这饭菜味道还不错,不是难以下咽的那种。
放下碗筷,她想起来问赵昱:“爹说,让我们也分开走。你怎么打算的?是不是让子舒领他们押送冯殿香,我们两个单独去徽州?”
她下意识认为自己不该和赵昱分开,并且她用的语气是天经地义的。赵昱不和她在一起,那谁来保护她?
赵昱见她默认和他走,乌浓的眸底不禁闪过点点笑意:“再往前走一走,到青州之后,从青州知府那里调人手押送冯殿香回上京。子舒跟着我们,其余人和官兵一起押送冯殿香。”
李蘅闻言怔了怔,眼睛顿时亮了:“好主意呀!有官兵押送冯殿香,兴国公他们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了。但是到了徽州,你哪里有人可用啊?”
林树蓬等人要是动了官兵押送的人,便与造反无异。何况冯殿香身份并不寻常?
“徽州有州兵,我有调令,到哪里都有人可用。”赵昱在床沿上坐下,抬眸看她。
这些日子,李蘅跟着他在外奔波,人清减了不少,乌眸显得更大了,原本圆润的下巴也见了尖。
身下的床似乎有年头了,随着他坐下“咯吱”响了一声。
“那就好。”李蘅放了心,听那床又响了一声,不由笑了:“这床真的是。”
赵昱见她笑,不禁跟着笑了笑:“早些休息吧,明日若是下雨,便先等一等,雨停再动身。”
他舍不得李蘅再淋雨。
但他这人,生来不善言辞,心中便有再多的心疼,也说不出口,只说等雨停了再走。
“不行。”李蘅摇头:“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吗?做事情最怕夜长梦多,明天咱们得尽快出发去青州城,把冯殿香交出去。”
冯殿香不交出去,她总觉得不安心。他们还要去徽州,又要耽搁不少时辰,她想尽快处理好事情,回去和家人团聚。也好早一点帮爹报仇。
“你身子……”
赵昱迟疑。
“我身子好得很,受得住的。”李蘅朝他笑,又摸摸自己的脸:“就是这些日子风吹日晒的,一定黑了不少。”
“不黑。”赵昱回她,起身吹灭了蜡烛。
李蘅往床里侧让,那床不堪重负,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她觉得好笑:“这床怎么这样啊?”
赵昱上了床:“大抵是年代久了。”
他侧身,在李蘅身侧躺了下来,伸手去揽李蘅。
李蘅也很情愿窝在他怀中睡,但今日这床,实在不像话,只稍微动一下便会发出声响。弄得她都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两人安静下来,才发现,这客栈不仅屋子小,床破,墙壁应当也是薄的——隔壁赵昱几个手下说话的声音,他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赵昱揽着怀中香香软软的人儿,原本心神荡漾。两人近日都在路上奔波,在青岩城那几日,虽然住在一起,但赵昱要陪着李忂出去吃酒。
连着三日,赵昱都是深夜才回客栈。李蘅早在梦乡之中。
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了。
这地方虽然简陋,但到底是安宁下来了,他自然有想法。
可听到隔壁一众手下说话的声音,再想想身下这稍微动一动就“嘎吱”作响的床,他顿时兴致全无。
李蘅却不肯安分,一只手攀在了他结实的肩上。
她这会儿沐浴过了,也吃饱了,许久没有和赵昱在一起,窝在他怀中,自然不会不想。
赵昱身子顿时绷紧了。
李蘅仰起脸,凑近了两手抱着他脖颈,小声问他:“赵昱,你想不想我?”
她贴在赵昱耳畔,呵气如兰。
她发热的脸,正贴着赵昱的面颊,嗓音软软地拉长,像只小妖精,直勾着人的魂魄。
赵昱耳朵滚烫,呼吸促了促。
他强行克制住心底的欲念,哑着嗓子哄她:“蘅儿乖,今日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李蘅小猫似的蹭他。
赵昱浑身热血都奔涌起来,还是强忍着道:“这屋子不隔音,隔壁……能听到……”
“我又没要你做别的。”李蘅口中这样说着,身子却纠缠着他半分也不肯放松,嗓音好似含了糖一般甜软:“我就问你想不想我?”
她如同一只八爪鱼一般,整个人都巴在了赵昱身上。
赵昱面对她时,本就没有几分自制力,何况她又这样纠缠。
他很快便放弃了抵抗。思念之言,他向来说不出口,双手捧过她的脸吻了上去,用行动回应她。
李蘅扭着身子躲开他的亲吻。
赵昱只亲在她唇角处,又凑过去追逐她唇瓣。
“我要你说。”李蘅又躲他,脚下蹬了他一下,语调又娇软又刁蛮。
赵昱脸皮薄,不肯说出来,她才不管,她非要赵昱说出来不可。
“想。”
赵昱飞快地回答她,终于如愿以偿亲在她唇上。
他许久不吻她,一触及她唇瓣,便激烈地撬开她的齿关,舌尖探了进去,邀她共沉沦。
李蘅向来是挑起事端的那一个,但她又远不是赵昱的对手,很快便喘不过气来,抬头推他。
床上这点事,夫妇二人早有默契。
赵昱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柔嫩的唇瓣,亲吻落在她唇角处,逐渐向下。
李蘅仰起修长的脖颈,任由他的唇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她抱着他,嗓音软得好似要滴出水来一般。
“赵昱,你什么时候……戴铃铛给我看……”
她还想着赵昱戴铃铛时的样子呢。
赵昱顿了顿,她怎么还惦记那回事?
“你说。”李蘅不满,哼哼唧唧地推他。
但她很快口不能言。
赵昱掩住她唇,气息粗重:“别出声。”
李蘅一口咬在他手上。
她确实忍住了没出声,可这床实在不争气——它出了声!一下不落地出了声!
隔壁恰好在此时安静下来。
赵昱自然不会再动,他俯身抱着李蘅,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他当真难受极了。
可这时候要是继续,他那些下属非听个全部不可,那是万万不能的。
“赵昱。”李蘅手心摩挲着他肩胛骨上的伤疤,细细同他耳语:“不如你抱我去桌子上。”
赵昱静默了片刻,抽身而起,拉过被子裹住她,连着被子一起将人抱起,大步走到桌边。
这被褥他们自带的,出门在外,他向来不用外面的东西。
李蘅被他扶着坐在了桌上。
他站在李蘅跟前。
幸好,桌子是好的。
只苦了李蘅,将他肩上手上咬得都是牙印。
阖目睡过去之前她还在想,赵昱只是嘴硬,实则卖力得很,分明是很喜欢的。
*
李蘅说是要早些动身的,但昨夜劳累,早上自然醒不来。
赵昱心疼她,任由她睡到自然醒。
“什么时辰了?”
她打了个哈欠,又伸懒腰。
赵昱早起来了,穿戴得整整齐齐,守在床边翻着一本书册:“将近巳时。”
“外面还下雨吗?”李蘅坐起身,拉开身上的被子。
“下雨。”赵昱道:“这地方太小了,买不到马车。”
他们的马车连同那些货物,都留在青州城了。他一早就吩咐子舒去准备马车,不想李蘅再淋雨赶路。
但子舒却空手而归。
“到青州再买。”李蘅不以为意:“骑马更快一些,咱们得赶紧到青州,把冯殿香交给他们。”
“如今不急着赶路。”赵昱道:“不然,你与我同乘一骑,躲在我身后。”
“你给我挡雨?”李蘅弯起眸子看他:“那多不好意思?”
赵昱这些日子待她还怪好的呢,她看赵昱亦是越发的顺眼。
其实,赵昱本身也不坏。是武安侯府那些人太糟糕了。
“你我夫妻,我为你遮风挡雨天经地义。”赵昱语气郑重,耳根悄悄红了。
李蘅抿唇笑了:“好。”
赵昱这话倒是说得动听。
去青州整整三日的路程,天就没有放过晴,一直陆陆续续地下雨。
李蘅和赵昱同乘一骑,躲在赵昱身后,果然好受多了。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也不用操心马儿如何,时常昏昏欲睡。
赵昱怕她真睡着了摔下马去,干脆用一根带子将她绑在腰上。
如此,终于抵达青州。
赵昱去青州衙门,将冯殿香的事情交代下去之后,从衙门带了一辆轩阔的马车回来。
两人也没有耽搁,采买了一些东西之后,便由子舒赶着马车,踏上了去徽州的路程。
*
“还没进夏日,怎么天天下雨?”李蘅靠在马车的窗口边,看着外面阴雨连绵,语气里带着烦闷。
自青州出发到如今快到徽州城,途中将近七八日,没有一日是放晴的。
自打他们出青岩城那日,老天爷便开始下雨了。算到今日,这雨已然下了有十几日。
天天下雨,到处都湿漉漉的,人不免烦闷。
赵昱也看着窗外,眉头微皱:“连日阴雨,恐怕有地方遭了水灾。”
李蘅抬头看看天:“你别乱想,应该不至于吧。要是有的话,现在应该有灾民出来了?这官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遭灾的老百姓都很凄惨。从前南方有一次闹饥荒,有不少灾民都跑到上京讨饭吃了。
她记得那些人,一个个瘦骨嶙峋,卖儿卖女,可怜得很。
赵昱没有说话。
马车继续前行,半日的路程,到了徽州城外,远远能看到城墙的地方,便不能前行。
入目皆是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怨声载道,唉声叹气。
子舒下去问过,回到马车上禀报:“主子,夫人,连日下雨,黄河发水,徽州其下三个县的百姓都遭了灾,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徽州知府下令,不让灾民进城扰乱百姓。”
赵昱皱眉,还未说话。
外面,传来乞讨的声音。
“大老爷,行行好吧,给口吃的……”
一个老人家拖着三四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朝子舒磕头。这老人家自然不认得李蘅几人,也不知马车里坐着的才是主子。
她只知道,这个时候还能乘着马车穿戴整齐的人,肯定有吃的。
李蘅瞧见这情景,于心不忍,便要拿些吃的给这一老一少。
赵昱却拦住了她,示意她看外面。
李蘅看了一眼,才发现外面那一老一少身后,有不少人都在朝这里张望。
她要是将吃的丢下去,轻则被哄抢,重则他们这马车只怕也被抢了——她之前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思量之间,不由暗暗心惊。
赵昱朝马车下问道:“老人家,徽州知府不让你们进城,难道没有在城外安顿你们,开仓放粮,盖棚施粥?”
遇上这样的事情,衙门自该做这样的事。
“谁管我们的死活啊……”那老人家哭起来:“要想进城,交白银十两才肯放行啊,衙门的米粮,也要银子才能买到……”
赵昱皱眉。
“休得胡言,赈灾的粮食,谁敢拿来买卖?”子舒会过意来,转头呵斥。
那老人家哭道:“不敢胡言,官兵就在大门那处卖粮,老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查看……”
李蘅不由看赵昱。
徽州自然以徽州知府为首,售卖赈灾官良这样的事情,徽州知府不可能不知,这极有可能就是他授意的。
赵昱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先去徽州军府事。”
大夏三十六州,每一周都有专门的州兵守护,平时归各州知府统领。当朝廷要用时,自然归朝廷调用。
李蘅乌眸转了转,便明白过来:“你打算先接过徽州的州兵,再去衙门找徽州知府算账?”
赵昱与她对视,眸色一柔:“嗯,先接管州兵。”
“赵昱,你好聪明啊。”李蘅弯起眉眼,不吝夸赞。
徽州知府之所以能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能号令州兵,截停搜刮百姓。赵昱将统领州兵之权收过来,看徽州知府还怎么贪赃枉法?
赵昱叫她夸得耳根红了,唇角抑制不住往上扬,受用得很。
半日之后,马车在城门口/交了“买路钱”,驶进徽州城之后,直奔徽州衙门。
衙役来报时,徽州知府张守君正捻着胡须,打量属下早上刚送来的小姑娘。
那姑娘望之不过二八年华,手脚被绳索捆住,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眼中含泪,看着楚楚动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姑娘的手上,只可惜是个农家女,肤色不够白,手也粗糙。
“大人!”那衙役匆匆上前,行礼道:“前面来了一男一女,自称是武安侯和其夫人,叫大人到前头去说话。”
张守君养得白白胖胖,动作迟缓地转身看向那衙役,眉头一皱:“你说什么?武安侯夫妇?”
“是。”衙役点头。
张守君冷哼一声:“无缘无故的,武安侯怎会到徽州来?还带着夫人?怕不是江湖骗子,去看看。”
他是听过赵昱的名头,知其为人冷肃无情,不近女色,思量赵昱纵使是来,也该是独自一人,怎么可能带着夫人?定是有人冒充。
第85回
张守君跨出门槛, 又回头看了一眼,朝守在门口的婢女吩咐道:“把人给我看紧了。”
“是。”
门口的婢女连忙低头应下。
张守君往前走了几步,摸摸胡须想起来朝那衙役道:“去叫师爷来。”
衙役应声去了。
师爷徐英健自外头进来, 瞧见李蘅和赵昱站在堂前。这一对璧人, 容貌气度皆贵气不凡, 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
再看旁边那个随从, 看着都气宇轩昂的。
他没有开口, 心一跳,快步往后面去了。
“那个人……好像是这里的官员?”
李蘅好奇地望着徐英健从后门出去了。
她目光落在堂上高悬的牌匾上。
那牌匾上四个大字,“清正廉洁”金灿灿的, 闪闪耀目,下面放着檀木桌椅,衬得这大堂很是气派。
但这些很明显不是一个知府大堂用得起的东西。
赵昱道:“想是张守君的手下一类的。”
子舒道:“张守君听闻侯爷来了, 必然心慌, 临时叫人来商议也是有的。”
“方才那人看起来就很有主意的样子。”李蘅闻言不由笑了。
那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子直转, 一看便知道脑子转得快。
赵昱点头, 眸底闪过点点笑意。
*
徐英健慌慌张张跑到后头:“大人……”
张守君正等着他,见他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你怎么才来, 门口的人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徐英健连忙道:“大人,那是什么人?我观之来者不善呐。”
“说是武安侯夫妇。”张守君两手背在身后,腆着个大肚子不以为意道:“武安侯正在上京做他的吏部尚书呢,怎么可能到我这儿来?”
徽州虽然不算什么小地方,但也比不了江南水乡, 这天又阴雨连绵, 武安侯没事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那还真有可能啊!”徐英健脸色大变:“大人,我看那一对男女气度不凡, 不像是寻常人。尤其那男子,矜贵端肃,容颜出众,正是传言中武安侯的模样啊!”
他一双小小的眼睛都瞪大了,满是惊骇。真是武安侯,他们所做的那些事情……谁都别想活命。
“怎么可能。”张守君还是不信:“定然是宵小之辈,想趁着灾民聚集在城外,敲我的竹杠。”
徐英健道:“大人若是不信,到后门那处偷偷瞧一眼,自然明白。”
长相上,或许可以假扮。但上位者的气度,不是寻常人能模仿出来的。
大堂里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只需看一眼,便能分辨。
张守君闻言,心里也紧了一下,紧走了几步到后门处,伸长脖子往大堂里看。
大堂里,一对男女并肩而立,二人皆是卓然出众之人,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大堂都好像亮堂了不少。
张守君一惊,连忙缩回脖子,看徐英健。
徐英健道:“大人可曾看清了?”
“这可如何是好?”张守君脸白了。
徐英健说得没错,这气度和长相,定然是真的武安侯。
武安侯没事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徐英健一时没有说话。
张守君越想越心慌,拉着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不会是铁矿的事……”
被武安侯给察觉了吧?
兴国公说绝不会泄露的,应当不可能吧?
他本没什么才干,靠行贿讨好林树蓬才坐上今日的位置,这些年也是一直讨好上头的人,得以安然混到如今。
真遇上事情,他一下便六神无主了。
徐英健一把摁住他的手:“大人,别说出来!”
这可不是杀头之罪,这是诛九族的罪,绝对不能宣之于口。
张守君出了一头的汗,抬起袖子胡乱在额头上擦了擦:“徐师爷,你倒是拿个主意!”
徐英健站在那里,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辆马车,并没有别的人手。他们是不是只有三个人?”
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不知道。”张守君看看等在不远处的那个衙役:“你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只有三人。”
那衙役应了一声,抬步去了。
张守君又看徐英健:“若是三人,你待如何?”
徐英健顿了顿,小声道:“不说山上之事,只说赈灾这一件,咱们已经够砍脑袋的了。左右都是死,不如冒险一搏,反正他们只有三人……”
他说着,看向张守君。
话虽没有完全说出来,但意思已然很明了,若赵昱等真的只有三人,那就斩草除根。到时候和朝廷说,根本没有见到赵昱他们便可。
“山上的事”就是暗指铁矿之事。
张守君额头上汗珠子直往外冒,他只想继续这样在官场上混下去,可没胆量杀武安侯啊!
“大人!”徐英健小声劝道:“您若是不动手,死的就是咱们了!”
此时,那衙役回来了,上前行礼道:“大人,师爷,外面那三人并没有别的帮手。还有,州军统领陆满平陆大人带着不少人来了。”
“陆大人也来了?”徐英健转而望向张守君:“大人,陆大人定然是听说了武安侯来的事。他平日没少收您的好处,和您是一条心的,他是个当机立断之人,想是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所以把人都带过来了!”
陆满平和他们是一条船上人,能当上州军统领,陆满平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其人性子也是十分果决。
张守君定了定神道:“让陆满平进来,从外面走,别被武安侯看到了!”
那衙役又快步去了。
陆满平从外面绕行时,一人进了大堂内。
“侯爷。”邵鹤鸣端正见礼:“陆满平已经被张守君派人叫到后面去了。”
赵昱看向他,淡淡询问:“州军人马,你可曾悉数掌握?”
邵鹤鸣原是他手下的人,凯旋之后,便被调到徽州,在州军之中做副统领,正是陆满平的手下。
“属下已将侯爷的身份公之于众,属下虽不才,在军中还算有威望。不敢说全数州军都听属下号令,但也有七八分人数,是站在属下这边的。”邵鹤鸣正色回道。
“嗯。”赵昱颔首:“你且先下去。”
邵鹤鸣又行一礼,退了出去。
张守君和陆满平并肩从后门处走了出来,徐英健紧随其后。
三人和赵昱三人齐齐相对,大有要与赵昱三人分庭抗礼之势。
赵昱微微拧眉,抿唇望着他们,乌浓的眸子没有什么温度,犹如锋利的剑刃直指人心。
李蘅往赵昱身旁靠了靠,睁大乌眸,同仇敌忾地看着对面三人。
子舒手落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张守君想起三人方才商量好的主意,正要壮着胆子上前质问“何等宵小,竟敢冒充武安侯”。
他们打算以赵昱是冒充为借口,诛杀赵昱三人。可话还未曾说出口,后门处便又蹿出一道人影来。
一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那道人影。
“侯爷,侯夫人,救命……”
那道身影冲上前,赫然就是个年轻的姑娘,手上还绑着绳索,对着李蘅和赵昱跪下便“砰砰砰”直磕头,口中喊着“救命”。
李蘅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赵昱抬手牵住她的手。
张守君一瞧见那姑娘,心里又是一慌,连忙抬手招呼:“怎么跑出来了?来人,给我带下去。”
“慢着。”赵昱出言。
他语气冷漠,自有威严,所以只说了短短两个字,却震慑住了张守君三人。
“你是什么人?”
赵昱低头询问。
李蘅偏头打量那姑娘。
她埋着头,跪趴的地方,看不见脸。但是能看出,这姑娘年纪不大,应当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放在地上的手背并不白净,还很粗糙,可见是经常做活计的手。
“我……我叫蒋惠花,是威北县下村人,县里遭了水灾,我与爹娘逃难至徽州,想给我许个人家给弟弟讨口饭吃……张知府的手下强买了我,要我来给他做小妾……我不愿意……”蒋惠花说着呜呜哭起来。
许个人家和给张守君做小妾,完全是两码事。做小妾永远抬不起头来,还要被大夫人磋磨。她虽是个农家女,却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李蘅听得黛眉皱起,心中不适。蒋惠花许人家,不是因为到了婚嫁的年纪,而是为了“给弟弟换口饭吃”。
她也知道,遇上这样的年景没有办法,卖儿卖女的多的是。
但看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心中还是生出悲悯来。世人对女儿家多数不公,认为遇上这样的事情,牺牲女儿换些吃的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便是那些女儿家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唉,女子一点都不比男儿差,有些方面甚至还胜过男儿,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呢?
“满口胡言!”张守君下意识辩驳道:“分明是你父母想拿你换银子,买些粮食给全家吃,你这是颠倒黑白!”
徐英健在一旁急得不得了,但是又不能出言提醒张守君。张守君这样当着赵昱的面,反驳澄清自己,不就是承认了眼前的人是武安侯吗?
“侯爷明鉴,侯夫人明鉴,我父母就在城外,您若是不信,大可叫我父母来一问!”蒋惠花又继续磕头。
李蘅看得于心不忍:“你先起来吧,侯爷会查明事实的。”
她嗓音清软,又带着不可轻慢的威严。
蒋惠花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谢侯夫人……”
李蘅替她解了手上的绳索。
蒋惠花不停地致谢,眼泪直往下掉。她在那屋子里,听到衙役和张守君禀报说,来了个什么“侯”,她不想过那种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生活,找准机会拼了命跑了出来。
她运气真的很好,今日算是遇上好人了。
张守君抬眼看李蘅,一时几乎看痴了,也知道眼下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地想,这样绝顶的美人儿,若是能一亲芳泽,他便是死也甘愿了。
“你是什么人?这里轮得到你来做主?”徐英健见张守君实在不顶事,只能自己上前,开口质问。
李蘅不理会他,示意蒋惠花站在自己身后。
赵昱扫了一眼陆满平:“陆统领不曾告知张知府等人,我是什么人?”
陆满平没有说话。
“你是什么人?”张守君反应过来,为了壮胆高声道:“你是冒充武安侯的贼人。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该干什么。
然而,他喊人过之后,整个大堂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进来。
他不由奇怪,回头看陆满平。
不应该啊,就算州军不听他的,衙门的衙役总该进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猜想,但又觉得,陆满平就在这里,赵昱不可能掌控住州军。
“陆满平,说话。”
赵昱并不为张守君的猖狂态度所动,只静静注视着陆满平。
陆满平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你冒认武安侯,私刻调令,是何人指使你所为,究竟有何目的?快快从实招来,我可以请张大人对你从轻发落。”
他看出赵昱不好对付了。
但他们所做的事,足够杀头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赵昱注视了他片刻:“来人。”
一阵沉重的步伐声响起,伴随着甲胄摩擦之声。
邵鹤鸣带着一众州兵,进了大堂,将张守君三人团团围住。
“这……这……”
张守君见此阵仗,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又开始冒冷汗。
徐英健也变了脸色。
只有陆满平,看着邵鹤鸣满目仇怨:“邵鹤鸣,你只是副统领,竟敢不经过我的准许,调用州军,你这是谋逆之罪!”
邵鹤鸣自从来徽州当了州军副统领之后,他无论是讨好拉拢,还是威逼利诱,都没能将邵鹤鸣拉入自己的阵营。
不过好在邵鹤鸣是真的刚直,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麻烦,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许邵鹤鸣的存在了。
不想这个关键的时候,邵鹤鸣竟然跳出来了。
邵鹤鸣道:“武安侯已经任命我为新的州军统领,拿下他。”
立刻有几人上前,押住陆满平。
陆满平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一群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说话。
他知大势已去,并不反抗,脸色灰败的任由几人将他押了出去。
张守君见此情景,吓得心胆俱裂,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
徐英健脑子转得快,当即拉着他跪了下来:“大人,咱们快见过武安侯吧。小的给侯爷磕头了。”
“下官见过侯爷。”张守君如梦初醒,连忙对赵昱磕头。
赵昱朝邵鹤鸣挥了挥手。
邵鹤鸣当即带人退下了。
赵昱居高临下,垂眸俯视张守君:“张大人,起来吧。陆满平不听号令,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害怕。”
他语调平缓,比起平日的冷肃来,此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李蘅心中奇怪,张守君这种人罪该万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赵昱怎么还给他这样的好脸色?
不过,疑惑归疑惑,她可没蠢到问出来。
反正,她相信赵昱,赵昱做什么,肯定有他的道理。
张守君愣了一下,受宠若惊,连忙磕头道:“是,是陆满平他说,您极有可能是冒充的,下官才敢冒犯,还请侯爷恕罪……”
“无妨。”赵昱不以为意。
子舒跟着道:“张大人,侯爷让你们起来。”
张守君口中连连答应着,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胖胖的身躯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赔笑道:“侯爷远道而来,下官让人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饭……”
“不必了。”赵昱打断他的话:“徽州三个郡县遭了水灾,城外都是灾民,张大人可知此事?”
张守君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道:“下官也才得了消息,正派人在查呢。”
李蘅瞥了他一眼,张守君把朝廷赈灾的粮食都从仓库里拿出去卖了,这会儿还说“才得了消息”。呸!真是不要脸。
“不必查了。”赵昱道:“我已查清,徽州城内粮仓的粮食,应该足够分给这三个郡县受灾的百姓,开仓放粮的事,就交给张大人了。”
李蘅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赵昱之所以这会儿不动张守君,是打算让张守君先赈灾,安抚了灾民,再跟张守君算总账。
这一招好。
虽然说,没有张守君,也可以另外临时安排一个人,来做这些事。可换一个人,总要适应各项事务,还是需要时间的。城外那些灾民已经等不得了,再等就要饿死了。
赵昱这法子是最稳妥、最快速的。
“是是是。”张守君连连答应:“辛苦侯爷,还替下官查这件事情,下官这就安排下去,让人开仓放粮,搭棚施粥,一定不会饿着任何一个灾民。”
他真是肉痛。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可是,赵昱到了这里,他就别想银子了。稍有不慎都有可能丢了小命。还好山上那件事,赵昱没有察觉。
罢了,就依着赵昱的意思办,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让赵昱无话可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赵昱走了,这徽州不又是他的天下了吗?
赵昱微微颔首:“有劳张大人。”
“不敢不敢,这是下官职责所在。”张守君道:“那侯爷,您和侯夫人先到内厅坐,下官和师爷召集手下官员,将事情安排下去,再来陪您二位。”
“嗯。”赵昱点头准了。
自有下人上前来引路。
“张大人,你等一下。”李蘅叫住了张守君。
“侯夫人。”
张守君走上前点头哈腰。
离得近了,他只觉得李蘅莹白的面上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天容端严,令他不敢直视。
“把她的卖身契给我。”李蘅指了指身后侧的蒋惠花。
张守君连忙答应,当即便派人去后面,将蒋惠花的卖身契取了过来。
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贪恋美色了。索性宽慰自己,只要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着,蒋惠花这样的货色,以后想要多少没有?
李蘅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才回头招呼蒋惠花:“你随我们来。”
她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事,当然要给蒋惠花绝了后患。
蒋惠花低头跟了上去。
到了内厅坐下,也没有旁人,李蘅便放松了下来,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招呼道:“蒋惠花,你来。”
蒋惠花走上前,两手攥着衣摆,有些局促地看她:“侯夫人。”
“这个给你。”李蘅将卖身契递给她:“你去城外找你家人吧。”
她说着转头看赵昱:“赵昱,你派个人送她。”
赵昱应下,正要安排。
蒋惠花忽然跪了下去:“侯夫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看您身边也没个人伺候,这卖身契您就收下吧,我不想回去嫁人了,情愿跟着侯夫人,伺候侯夫人。”
李蘅有些意外,怔了怔道:“你要跟着我?”
“是。”蒋惠花声音虽然小,语气却坚定。
李蘅迟疑:“此去上京,有千里之遥,你若随我去了,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的家人了。”
她已经有春妍和芳娘了,梁国公府不是那么的富裕,她有这二人也足够用了。
再增加一个人,便是增加一份负担,她很犹豫。
“我想好了,与其嫁给一个男人,挨打挨骂,还要受苦受累,倒不如终身不嫁,伺候侯夫人……”蒋惠花落下泪来:“我娘这么一把年纪了,若有不妥之处,我爹还会对她动手。我大姐夫更是对我姐姐从不容情,在地里头,便用扁担打她……侯夫人,我只要一口吃的就行,穿衣裳我也不讲究,只要不冷不脏,我也不要月例银子,只求您收下我……”
她跪在地上,哀求地看着李蘅。她从小看得清楚明白。只是这世道,女子根本无法逃脱父母的掌控。眼看李蘅是个好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便壮着胆子开口了。
李蘅到底心软了:“你先起来吧。”
跟前多养一个人,她也不是养不起。
赵昱道:“你跟前只得春妍、芳娘二人,确实少了。”
他此时才想起别人家的夫人、姑娘们,一出门前呼后拥的,都有一群下人跟着伺候
而李蘅跟前一直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春妍,后来才添了芳娘。
他竟一直没有察觉到不对,是他疏忽了。
“那就留下吧。”李蘅看着蒋惠花道:“也不用改名字了,以后就叫惠花。我让人陪你去城外,和你父母告个别吧。”
“多谢侯夫人。”惠花磕头,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日子,赵昱便忙碌起来,每日忙妥了,还要叫张守君到面前说话。
倒是李蘅乐得自在,得以休养生息,一路的劳累一扫而空,兴致来了还会带着惠花出去转一圈,替赵昱看看那些放粮施粥的人有没有偷奸耍滑。
张守君连着忙碌了十几日,终于能挺着胸膛和赵昱禀报了:“侯爷,三个郡县所有的灾民,都已经安排好了,城内城外再无一个遗漏。”
他累得都快站不住了。他发誓,他当官十几年累积起来办的公务,都抵不上这半个月的数量。
赵昱坐于高堂之上,抬起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他。
张守君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掬,这一下赵昱应该满意了,可以滚回上京去了!
“张守君,你可知罪?”
赵昱冷了神色,微微挑眉。
第86回
张守君正喜笑颜开呢, 听闻赵昱所言,不由愣了愣。
“侯爷,您说什么?”
他小心地询问了一句, 还抬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子舒冷笑:“我们侯爷问你可知罪?”
张守君眨了眨眼睛, 还是不敢置信:“下官……下官何罪之有?”
这次的差事, 他办得极漂亮, 他几乎都快信了自己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了。
赵昱不褒奖他也就罢了,竟还问他“可知罪”?这从何说起?
赵昱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堪舆图上:“铁矿, 在哪座山上?”
张守君听闻此言,如遭雷击,当即双目瞪大, 僵在那里。
什么?赵昱竟然知道铁矿的事?
他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完了,这回全完了!私藏铁矿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兴国公可害死他了!
“啊不, 不是……”想到兴国公,张守君忽然来了精神, 爬起身对着赵昱跪下道:“侯爷,这不是,不是下官的意思。都是那兴国公,是他指使威胁下官,下官没办法才答应替他隐瞒的……请侯爷明鉴啊!”
他说着连连磕头, 涕泗横流, 全然没有半分男儿气概。
赵昱注视了他片刻,才道:“你指认兴国公, 可有证据?”
张守君定了定神道:“下官便是人证,下官愿意将功补过,随侯爷去上京,指认林树蓬。”
“除了你,可还有别的人证?”赵昱又问:“物证呢?”
张守君哭出来了,想了想道:“兴国公每月会书信寄来给下官,下官读完即焚,这个月的应该这几日就到了。还有前来运送铁矿石的人马,也都是兴国公的人,每个月会来一次,侯爷只要等着,这些都能抓个现行。”
赵昱“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张守君紧张地问:“侯爷,下官交代了这些,您能让下官将功折罪,饶下官一命吗?”
他将自己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目的就是想换回一条小命。
“看你之后的表现。”赵昱起身吩咐:“子舒,将徽州府所有的官员都带过来,一一讯问,凡参与者悉数下狱。”
“是。”子舒应下,他走上前一招手,自然有人上前来拉张守君。
张守君被拖着往外去,口中还在说着:“侯爷,下官可以指认,指认都有谁参与了……”
赵昱转而朝子舒道:“让张守君好生交代。待拿到林树蓬的亲笔信和前来运送铁矿石之人,便归京。”
“是。”子舒问道:“主子,那矿山上可要属下带人去看一看?”
“明日我亲自去。”赵昱说罢,转身往后去了。
*
张守君这样的贪官污吏,惯会享受。徽州府衙虽然不是他的家,但他在此地定居,府衙内也装扮得极尽奢华。
府衙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座小花园。
张守君其貌不扬,园子倒是布置得不错。
这几日天放了晴,李蘅坐在花园一角的秋千上,晒着春日的阳光,看着眼前的惠花几人,额头倚在手背上沉思。
赵昱自远处而来。
惠花瞧见了,笑着开口:“夫人,侯爷来了。”
李蘅回神,顺着惠花的目光看过去:“赵昱。”
瞧见赵昱,她面上见了笑意。赵昱的皮囊真是一等一的,五官清隽漂亮,好似画中仙,宽肩窄腰,那腰身束着腰带,隔着几层衣裳都能看出结实的线条,看多少次都看不够。身姿挺拔,走路时仪态都养眼极了。
她虽然是女子,和赵昱在一起,却是不亏的。
赵昱闻声望向她,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女儿家生得娇艳,昳丽的小脸艳若牡丹,一双乌眸又大又亮,水光潋滟,瞧人时长睫扑闪扑闪的,好似会说话一般。她面上含着笑意,活泼生动。她斜倚在秋千上,被风吹起的裙角,都仿佛带着惬意。
他不曾应她,快步走到她跟前望着她。
“你帮我推一下。”
李蘅仰起脸,笑着支使他,阳光照在她脸上,白生生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也不是非荡秋千不可,但瞧见了赵昱,就想用一用他。
赵昱走到秋千后,低声道:“扶好了。”
他瞧李蘅两只白皙的手抓紧了秋天两侧的绳索,这才抬手轻推了一下。
秋千荡悠悠起来。
李蘅顿时笑了:“再推高一点,你早上没吃饭吗?”
赵昱听她的,又将秋千推高了一些。
两人都不亦乐乎,玩了好一阵子。
“好了好了,停下来。”李蘅玩够了,笑着招呼他。
赵昱伸手扶着,让秋千慢慢停了下来。
李蘅起身,转头看他:“你今日不忙吗?”
这些日子,赵昱繁忙得很,白天晚上都不见人影。
她前些日子累着,休养了几日。对徽州城也很好奇,时不时出去转一转。也知道赵昱公务繁忙,便不曾打扰过他。
这个时辰,赵昱有空来寻她,也是奇怪。
“赈灾的事情收尾了。”赵昱道:“矿山之事,还要再缓一缓,今日不忙。”
李蘅点头道:“我出门也看到街上的灾民比之前少了。”
“水退下去了。”赵昱道:“不少灾民回了故地,陛下已然准了赈灾的银子,会有专人护送来给他们休憩房屋,发放生活所需。”
“那就好。”李蘅安了心,回头看看惠花几人:“你们几个,有没有想回去的?”
这阵子,赵昱忙得不见人影,人却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她跟前。五六个都是此番遭了灾的姑娘,家里要将她们卖了。赵昱撞见了,便都买了回来给她。
“不想回家。”
“我也不想回家。”
“爹娘都不要我了,我只跟着夫人……”
几人七嘴八舌,竟没有一个愿意走的。她们都是才跟着李蘅没多久,什么规矩也不懂,连自称“奴婢”都不知道。
李蘅转而看向赵昱。
赵昱牵过她,两人并肩而行。
“本就是买来给你用的,等回去给春妍带一带,自然就懂规矩了。”
他以为,李蘅看他是嫌弃这些女孩没规矩。
李蘅摇头,小声道:“我不用这么多人。”
她用春妍一个人习惯了。也就是开了酒坊之后,才觉得只有春妍,好像忙不过来,芳娘来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需要的。
眼下,赵昱一下给她这么多人,她往哪安排去?
“月例我发。”赵昱当即道。
“不是。”李蘅摇头:“我那院子也没多大,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赵昱顿了顿道:“不然,安排她们给你酿酒?”
李蘅闻言怔了一下,忽然“咦”了一声站住脚。
赵昱不禁停住步伐看她:“怎了?”
“赵昱,我不是想开一家香烛寿衣铺吗?”李蘅乌眸放光,兴奋地望着他:“香烛和寿衣原本都要趸货。现在我们自己做如何?”
蜡烛、香和寿衣,都不是很难做的东西,而且没有重活,惠花她们这些女儿家,完全可以胜任。她只需找一个地方,购买原材料,让惠花她们去做。
“你要自己做这些东西?”赵昱有些意外。
李蘅自顾自地道:“草纸不好做,就趸货。其余的咱们全都自己做,我每个月给她们发月例,将来她们要走,我就给她们卖身契,放她们走。”
只要这门生意转起来,她可以帮很多可怜的女儿家,还能赚银子。
何乐而不为呢?
赵昱抿唇不语。
李蘅所说的这些,已经是经商范畴的事了。商人在大夏没什么地位,更别说女儿家经商了。
他自来古板保守,听李蘅说要经商,下意识便有些抗拒。
李蘅兴奋极了,一路往前走,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整个人都仿佛散发着光芒一样。
她说了半晌,进院子时,才察觉从她提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后,赵昱就没有说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蘅乌眸一转,立刻就猜到了赵昱的想法,小脸瞬间垮了下去,噘起唇瓣睨着赵昱。
赵昱摇头:“没有。”
“还说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反正要和离,我们俩又没什么关系,我经商丢人,也不是丢得你的人。”李蘅说着迈进了屋子,重重甩上了门。
赵昱被她拍在门外,无奈道:“李蘅,开门。”
“你别来我这儿,忙你的去。”李蘅靠在门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说什么了吗?”赵昱问她。
“你拉着一张脸,还用说什么吗?”李蘅哼了一声。
赵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要做什么都好,我不会限制你的。”
他还是有点不情愿。
但他清楚,李蘅之所以一直闹着要同他和离,除却母亲、妹妹对她不好那些缘故,最要紧的还是他总管束着她。
李蘅不喜欢被人管束。
他若再不依着她,她就真不理他了。
“你说真的?”李蘅将信将疑,转过脸朝着门问。
赵昱那么古板,能让她经商?
“嗯。”赵昱道:“我何时骗过你?若是你那边不方便安排,等回了上京我安排个地方安顿惠花她们。”
李蘅听他这样说,才算消了气:“那你说话要算话?”
“嗯。”赵昱应了,又道:“你把门开开。”
李蘅开了门,也不看赵昱,走到金丝楠木的软榻上坐下了,扭过身不看他。
赵昱不大会哄人,进来站了片刻,问她:“你饿不饿?”
李蘅横了他一眼:“都到午饭时辰了,你说饿不饿?”
“摆饭。”赵昱吩咐惠花。
饭菜摆上来,赵昱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亲手给李蘅盛饭、布菜。
李蘅见他还算殷勤,心里那点气也消了。
两人相对而坐,吃了午饭。
饭后,赵昱练了一套剑法消食。
李蘅在边上散着步,看他练剑,也消了食,倦意便上来了。
“我去睡午觉了。”
她同赵昱说了一声,便进屋子回房去了。
赵昱随后跟了上来。
“你下午真不忙?”李蘅回头看到他,眉眼不由弯起。
“嗯。”赵昱颔首。
李蘅走上前,纤细的手臂勾上了他脖颈,意有所指道:“那你陪我一起睡吧?”
她脸微微红了。但总归还是没有从前那么害羞了的——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脸皮可比从前厚了不少。
赵昱耳根一下红了,那红迅速蔓延到脸上:“我……我沐浴……”
他方才练剑,出了些汗。
“你真扫兴。”
李蘅松开手,便要转身去床上休息。
赵昱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手臂紧紧箍着她纤细的腰肢。
李蘅仰起脸看他。
赵昱低头吻了下去,噙住了她红润柔软的唇瓣。
李蘅“嘤”了一声,才落下的手又攀上了他的肩头,竭尽所能地配合他。
两人早已轻车熟路。
赵昱吻着她,将她往拔步床的方向带。
李蘅的腿触及床沿,赵昱埋首在她颈窝处,手下微微使了些力气,想将她放倒在床上。
李蘅忽然抱紧了他,滚烫的脸贴在他耳畔,软语勾缠:“赵承晢,我要在桌上……”
赵昱动作一顿。
李蘅在他怀中扭了扭身子,轻哼着撒娇。她还记得,赵昱分明是喜欢的。
她将脸埋在赵昱颈窝处,不好意思抬头。
那样确实更快活嘛!
赵昱经不住她软磨硬泡,抱起她到桌边,才将她放上去,又将她抱起在怀中。
“不行,那边窗户会透出去。”
赵昱所站的方向,正对着窗户,万一有人经过就不好了。
他已然妥协了。私底下,李蘅要他如何都好,但绝不能被人瞧见。
“去梳妆台那……”
李蘅眼周嫣红一片,随手一指。
赵昱抱着她走过去,将她放在梳妆凳上,他站在她身前。
这屋子里的铜镜极大,且磨得光亮。李蘅无意间转头,铜镜里,男儿肤色冷白,肌肉线条优越,腰背处肌肉绷紧。
一举一动,纤毫毕现。
李蘅本就红透了的脸,更是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那红顺着脖颈而下,一直染到胸口。
赵昱见她喜欢,越发地卖力,直至他再次将李蘅抱起,换了个方向。
这一回,轮到他看铜镜里的景象了。
铜镜里清晰的情景倒映在他眼帘之中。
他看得清楚,清隽的脸顿时一片通红,浑身的血几乎沸腾起来,连眸子染上了几分血色。
鼻下忽然热热的。
他低头,便瞧见李蘅雪白的肌肤上,滴着一滴鲜血,宛如雪地里盛开着一朵梅花。
他不由停住动作,抬手抹了一下。
李蘅于颠簸之中停了下来,自然察觉不对,睁开迷蒙的眸子看向他。
“赵昱,你怎么又流鼻血了?快去洗洗。”
这一看,她顿时一惊。一停下来,她便觉得害羞了,说着话就要取衣裳裹着自己。
“不必。”
赵昱随手取了一张帕子擦了擦,便又将她拉回身下。
李蘅伸出去捡衣裳的手无力地攀在他肩上。
许久,两人回了床上。李蘅披散着一鸦青发丝,慵懒地倚在赵昱怀中,脑袋枕在他手臂上。
“我说真的,赵昱。”她语调软软的,不紧不慢:“你总流鼻血也不是回事,回去还是找太医好好诊诊脉吧。”
她承认赵昱厉害,身子好。但总这样流鼻血,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赵昱下巴站在她头顶上,声音闷闷的。
白日里行事,确实要不得。尤其是在铜镜前。
他此刻想到那情景,犹觉热血奔涌,不知不觉又站了起来。
李蘅察觉到他的反应,抬手推了他一下,转身背对着他:“我可不陪你了,我要睡午觉。”
她累坏了,亟待休息。
“睡吧。”赵昱揽紧了她,贴在她身后。
犹如大勺子,盛着小勺子。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会在事后将寝衣穿得整整齐齐了。
他更喜欢这样,毫无障碍地紧密地贴着李蘅,好像这样,他们之间的隔阂便消除了一般。
又是半月一晃而过。
赵昱终于收集好林树蓬私藏铁矿的所有证据,带了一部分徽州州军,押着张守君等人踏上了归程。
此番并不着急,所以赵昱和李蘅还是乘着马车。
赵昱特意派人回去,调了一些人手过来。
李蘅本以为,林树蓬会临死反抗,可这一路上,竟然十分平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日,抵达了长青县。
李蘅看着这座小郡县不起眼的街道,心生感慨。
当初,走的时候,从这个郡县出去,赵昱说这是上京最边缘的一个郡县。
出了长青县,就不属于上京的地界了。
当时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出去转了一圈,她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白出去,见识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看到了各地的风土人情。
以后有机会,她还想出去游历。
“李蘅,进来。”
赵昱在客栈门口招呼她。
“来了。”
李蘅回身朝他走去。
赵昱伸手牵过她,进了房间:“今日别出去了。”
“你管得好严哦。”李蘅皱起小脸:“我就在门口,又没乱跑,你也要把我叫回来。”
前些日子,赵昱还没这么小心,也没一直看着她。
倒是这几日,他看她越发的严了。她几乎都不能离开他眼皮底下。
赵昱正色道:“你在兴国公府长大,也该知道林树蓬不是轻言放弃之人。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动手,应当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李蘅听他说起这个,也正经起来了,不再皱着脸,而是抬眸看着他,乖乖听他说。
赵昱接着道:“此事已然明了,我若归京,林树蓬几人必死无疑。此番,他必然要拼死反扑。”
李蘅明白过来,点点头郑重其事地答应道:“我知道了,我听话,再也不乱跑了。”
赵昱说得有道理。
林树蓬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况这不是林树蓬一个人的事,还有沈仁甫和杨乔良帮他。
这三人反扑起来,定然厉害。
她平时虽也不大在乎什么,但对于这条小命,她还是很珍惜的。
她可不想死。接下来,在进上京城之前,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赵昱。
赵昱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赵昱见她真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了,眸底有了几丝欣慰。李蘅虽说有时候胡闹了些,但真遇上大事,她是从来没有含糊过的。
一众人在长青县休息休整了一夜,翌日清晨,赵昱仔细安排妥当之后,率领众人出发了。
若无意外,申时便可抵达上京。
出乎李蘅和赵昱意料的是,这一路上,他们仍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竟然于申时正刻之前,安全抵达了上京。
“赵昱。”李蘅撩开马车窗口的帘子,回头看巍峨的东城门,由绝不敢置信:“林树蓬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罪该万死,所以放弃抵抗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一路上,林树蓬竟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这样放他们回来了?
赵昱微微皱眉,摇头道:“林树蓬绝不是轻言放弃之人。”
“我知道。”李蘅迷惘道:“可是他为什么这样?我们现在平安进了上京城,他已经没有机会了。除非他不怕陛下。”
她在兴国公府长大,十几年的相处,她当然知道林树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事情,更何况这种要命的事?
所以她才更想不明白,林树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赵昱听闻她所言,犹如醍醐灌顶,当即道:“子舒,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
子舒脑袋探进车厢内,询问:“侯爷,有何吩咐?”
赵昱倾身向前,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子舒神色变了变,当即点头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尽快。”赵昱嘱咐。
子舒正色道:“是。”
那车再次行驶起来。
赵昱皱着眉头,不言不语,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李蘅看不明白,只是觉得赵昱好像心事重重的,她好奇地望着他:“赵昱,你怎么了?”
赵昱回神,顿了片刻问她:“你觉得,林树蓬在什么情形下,会不怕陛下?”
“啊?”李蘅怔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他的问题,乌眸一下睁大,紧张地望着他:“你是说,林树蓬他……他想……”
林树蓬在什么情形下会不怕元宸帝?当然是,元宸帝不再是皇帝的情形下了。
李蘅一下明白了赵昱的意思,林树蓬要造反!
“嗯。”赵昱颔首。
他神色很肯定。
李蘅又怔了片刻问他:“该不会林树蓬现在已经……”
赵昱不在上京,林树蓬不会已经杀了元宸帝吧?
“不会。”赵昱摇头:“倘若如此,上京不会这样太平。”
李蘅看看窗外,上京街头依然一片繁华,行人熙熙攘攘,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
赵昱又道:“我送你到梁国公府。你接了祖母,不要停留,我派人护送你们到外面庄子上去避祸。”
上京要乱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先保全李蘅和她的家人。
第87回
“这么严重?”
李蘅见他郑重其事, 不由紧张。
“别害怕。”赵昱握住她手:“我派人护着你。”
“赵昱,谢谢你。”李蘅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赵昱抿了抿唇,不曾言语。
李蘅总是和他见外。
马车驶到梁国公府门前, 子舒回头, 正要招呼马车里的二人, 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迅速靠近。
“主子, 敌袭!”
他反应迅捷, 当即出言提醒马车内的赵昱。
赵昱闻言皱眉,外面已然有兵器交鸣之声,是子舒已然带人和袭击之人动起手了。
他看看李蘅, 将大氅裹在李蘅身上:“躲在里面,别出来!”
李蘅不禁抱紧了他的大氅,抬头叮嘱他:“你小心点。”
赵昱应了一声, 俯身出去了。
李蘅从他撩开的帘子缝隙中, 瞧见了外面的刀光剑影。那些人黑巾蒙面,看不清长相, 她只看了一眼, 便察觉到滔天的杀意。但也只是一瞬间,帘子落下来, 便将她与外面的杀气隔绝了。
她抱紧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实在害怕,想起来将赵昱之前给她防身的匕首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防身。
一路上担惊受怕,没有遇到袭击。到了家门口, 才要放松下来, 谁知道还没进门,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主子, 他们来了许多人!”子舒与赵昱并肩作战:“咱们人手不够,属下带人拦着他们,您和夫人先走。”
对方带来了诸多人手,摆明了是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若不让主子和夫人尽早离开,晚些时候,只怕是走不了。
徽州府兵跟着来的人数倒是不少,但那些只是普通的兵士,身手寻常,根本不是这些训练有素之人的对手。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地上就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赵昱手中长剑放倒一人,自怀中摸出鸣镝,对着天空摁响。
子舒知道,主子放鸣镝叫了人来,便是不打算撤退了。他手中剑招更凌厉了!
再看赵昱手底下其他人,个个都是好手,以一当三不在话下。但耐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并未坚持多久,便已经见了颓势。
林树蓬见赵昱全神贯注在对付眼前那些人上,并未留意马车上的情形。
他悄悄挪到马车处,一刀割了窗口的遮挡,朝里望去。
一眼看上去,马车里并没有人,但角落里有一张大氅下面鼓鼓囊囊。再仔细看,李蘅虽然整个人躲在大氅里,乌黑的发髻却露了一截在外面。
林树蓬冷笑了一声,抬刀便朝李蘅劈了过去。
赵昱处处为李蘅着想,与他作对的情由,就是要替李蘅的父亲讨公道。去边关都要带着李蘅,显然是不放心李蘅独自在上京。
由此可见,他们之前没有分析错,李蘅就是赵昱的软肋。
待他杀了李蘅,再杀赵昱自然易如反掌。
林树蓬割开窗口帘子的瞬间,李蘅便察觉到了。她蜷缩在角落处,整个躲在大氅之中,想蒙混过关。
却未曾躲过林树蓬的眼睛。
她自然也是偷偷留意林树蓬动向的,眼看着林树蓬的刀挥过来,她尖叫了一声,从座位上滚落到地上。
赵昱已然留意到有人接近了马车,他击退一人,返回身来,一步跨上了马车,俯身钻了进去。
林树蓬一刀未中,又是一刀朝地上的李蘅砍去。
赵昱恰好钻进马车,马车空间狭小,他手中长剑难以挥出,电光石火之间,他本可以退后,但他选择俯身拉过李蘅——他若不拉开李蘅,这一刀便落在李蘅身上。
他拉开了李蘅,这一刀落在了他身上。
林树蓬一刀得逞,砍得还是正主,顿时两眼放光。赵昱要是死了,就彻底没有人替元宸帝卖命了。他们的大计定然能成!
赵昱右腰往下生生挨了一刀,他抿唇一声不吭,手下用力将李蘅提了起来。他催促她:“快下去。”
李蘅瞧见他受了伤,又见林树蓬再此举起了手中的刀,正对着他砍下来。
“不要!”
李蘅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扑上去,手里的匕首对着林树蓬,几乎是闭着眼睛胡乱地扎过去。
林树蓬用黑巾蒙着脸,她并未认出这个人是林树蓬来,只知道不扎这人,她和赵昱都得死。
林树蓬一心要杀赵昱,不查她从旁冒出来,眼见尖刀刺来,自然本能地向后闪躲。
“下来。”
赵昱趁此机会,拖住李蘅,将她带下了马车。
李蘅惊恐未散,手中死死攥着匕首,转头看他满身鲜血,颤抖着声音问:“你没事吧?”
她平日也算胆大,但到底没有经历过这样血腥的场景,眼看着地上满是尸体,鲜血横流,自然害怕。
“我没事。”赵昱宽慰她。
“主子,你们快走!”
子舒留意到自家主子受伤了,过招之间喊了一声。
“姐姐!”
正当此时,李传甲带着一众人冲了上来。
李忂也在其中。
“传甲,爹!”
李蘅顿时喜出望外,弟弟和爹自然是来帮他们的。
他们应当已经相认了,才会一起出现。
“姐姐,我来救你。”
另一侧,又有人唤。
李蘅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看过去,便见沈肆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众人,尘土飞扬。
“速战速决!”
林树蓬见势不妙,高声吩咐。
他手底下的人进攻得更猛烈了一些。
他的人原本武艺就不如赵昱手底下的人,方才能占上风,只不过是在人数上占了优势。
眼下,李忂和沈肆都带人来了,他自然就落了下风。
“该死的,沈肆,你不是沈仁甫的儿子吗?你竟向着外人,是想你爹死?”
林树蓬瞧见沈肆在人群中杀得兴起,不由恼怒。
“他本就该死。”
沈肆笑了一声。
情势一下扭转过来。
李蘅安了心,转头查看赵昱的伤:“赵昱,你怎么样了?”
赵昱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脸都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李蘅扶着他:“我先带你进去包扎。”
至少要先帮他止住血。
赵昱随着她往前走,垂眸望着她。
李蘅不曾留意他的目光,垂着长睫,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跨过门槛。她微微皱着眉头,满心都是愁苦。
赵昱看起来伤得不轻,必须得找太医来看看。可外面乱成这样,如何能找到太医。
她带着赵昱,进了她自己的春山院。
“你坐这儿,我去找东西。”
她扶着赵昱到软榻边上。
“会弄脏的,我坐凳子。”赵昱坐在了椅子上。
李蘅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她快步进了内间,片刻之后,取了一件她的白纱小衣出来:“你伤药还有吗?”
“还有一些。”赵昱从怀中取出白瓷瓶递给她。
李蘅见他浑身鲜血淋漓,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去解他衣带的手都是颤抖的。
一个人身上总共能有多少血?赵昱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死?
“别怕。”
赵昱握住她手,宽慰她。
李蘅平日从不肯将他放在心上。这一刀能换来她这样担心他,值得了。
“你手好凉。”李蘅抽回手转身:“我去打水来给你清理伤口。”
赵昱的手从来都是暖暖的,这会儿这样冰凉,她心里慌得很。
“来不及了。”赵昱解衣裳:“先止血。”
“你怎么不早说!”李蘅眼圈红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赵昱要是早些说,她在门口就替他上药了,也不至于走这一路,又流了许多血。
“没事。”赵昱眸色柔和,朝她笑了笑。
他脸色煞白,唇瓣也不负之前的红润,这般虚弱地笑着,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来,好似随时要碎了一般。
李蘅凑过去看到那道有她半只小手臂长的伤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但哭是没有用的。
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将手中的白瓷瓶塞子取掉,对准赵昱的伤口,将白色粉末状的金疮药均匀洒在赵昱的伤口上。
赵昱低头看着她一举一动。
她长长的眼睫沾着泪水,湿漉漉地耷拉着,看着可怜兮兮的。
李蘅看着撒在伤口处的药粉一点一点濡湿,摇了摇手中的空瓷瓶,焦急道:“不够。”
“无妨。”赵昱道:“这药粉撒上去,就能止血的。”
“之前你给我一瓶,好像还有。”李蘅却不曾听进去他的话,起身快步进了里间。
片刻之后,她拿着一个和赵昱那只瓷瓶一样的瓶子出来了。她走到赵昱面前蹲下身,仔细给他伤口又上了一层药粉。
见那药粉好一会儿,也没有被血浸湿,这才松了口气,血应当算是止住了。
她起身:“我去打水来。”
止住血了,赵昱身上的血迹自然该清理。
她打了水来,想起来又去里间找了赵昱的衣裳出来。赵昱之前,在这里住过,衣裳和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她这里都有。
赵昱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眸底不禁见了笑意。
这会儿的李蘅,有些像当初在武安侯府时的贤淑温雅了。但那压抑了李蘅的性子,并不好。
李蘅宜嗔宜喜,高兴时便笑,不高兴时便恼,是极好的。
他想她一直对他这样一辈子。
清洗妥当,李蘅取过一旁的纱衣剪成布条,便要替他包扎。
“先别包扎。”赵昱拦住了她。
“怎么了?”李蘅不禁看他:“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这伤口她看着都觉得疼,赵昱能不疼吗?
“不是。”赵昱道:“伤有些深,要缝合一下,愈合起来更快,伤疤也会小一些。”
李蘅怔了一下:“缝合?我不会……”
她想到针尖扎进皮肉,心头不由颤了颤,只觉得瘆得慌。
“我自己也不方便。”赵昱看了看伤口处:“血已经止住了,等子舒来吧。”
“子舒又不是大夫。”李蘅蹙眉。
赵昱道:“在边关时,他帮过我。”
李蘅看他满身的伤疤,乌眸中露出几许不忍来。赵昱在边关数年,凯旋之后看似风光,实则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不过无人瞧见罢了。
她拿过衣裳,小心地披在他身上:“你要不要躺下歇会儿?”
“嗯。”赵昱颔首。
他就着李蘅的手起身,随着她慢慢进了卧室。
李蘅忙着将枕头摆好,扶着他缓缓躺下。她做这些事很麻利,毕竟当初在武安侯府,是正儿八经地伺候过赵昱好些日子的。
该会的,她都已经学会了。
“你喝水吗?”李蘅问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道:“不对,芳娘她们都不在,没有热水。”
“我不渴。”赵昱摇头。
李蘅看他没什么精神:“那你睡一会儿。”
赵昱摇头,拉过她的手,乌浓的眸子注视着她。
他是有些倦怠的,但想起沈肆就在外面,还是决定不睡了。沈肆那人见缝插针,他若是睡了,沈肆等会儿在李蘅面前,还不知要如何卖乖讨好。
他不想李蘅和沈肆走得近。
李蘅不知他心中所想,漆黑的眸子眨了眨,抽回手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她其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又将这种感觉强压了下去。
哼,看就看嘛,她生得好看,赵昱爱看也是当然的。
“辛苦你照顾我。”赵昱语气清润,眸色中含了几分宠溺。
“这有什么?”李蘅不以为意:“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照顾你天经地义。”
要是连这都做不到,那她不是禽兽不如吗?
赵昱顿了片刻,忽然问她:“为什么扑上去?”
“什么?”李蘅茫然地看他。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扑上去?
“在马车里,当时你明明害怕极了。”赵昱徐徐问她:“为何还敢扑上去,拿匕首扎那人?”
李蘅长睫扑闪了两下道:“再不扎他,我们俩就都没命了。”
按照那时的情景,那人杀了赵昱,就会对她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
“再说了,你是为了救我。”李蘅低头小声嘀咕道:“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赔不起。”
赵昱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在那些人眼里,她的小命和赵昱可比不得。
赵昱闻言抿唇不语,眸中有了几许黯然之色。
他还以为,她像他一样,奋不顾身。
“你睡一会儿吧。”李蘅看他脸色实在不算是好。
“伤口疼,睡不着。”
赵昱抬起眸子,皱着眉头,生平头一次喊“伤口疼”。
李蘅闻言,不忍地看他:“那怎么办?有没有可以止疼的药粉?要不然,我给你包扎起来,要好受一些。等子舒回来了,再拆开就是了。”
“不用。”赵昱摇头:“说会儿话吧。”
李蘅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说说话,能分散注意力,伤口就不那么痛了。
她便问他:“赵昱,你小时候就这样吗?不说不笑?”
她一直很好奇这件事来着,但总没顾得上问。赵昱到底是从小就这性子,还是长大了之后,才变成这样?
“从小。”赵昱目露思索:“听娘说,我自幼便不哭闹,且寡言。”
“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无趣。”李蘅“啧”了一声:“那你小时候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咯?”
“没有。”赵昱摇摇头。
父亲严肃,他和大哥跟着父亲,从小就是小大人的样子。
尤其是大哥生病之后,父亲对他越发的严厉。
“那可真没意思。”李蘅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弯起:“我小时候才有趣呢。我和刘雅箐那时候不是表姐妹吗?她……”
她本就是个口齿伶俐的,同赵昱说起幼时的趣事来,绘声绘色,宛如说书的一般。
赵昱听着她说话,一时果真忘了身上的伤口。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李传甲从外面走了进来。
“姐姐,侯爷。”
他身上的盔甲摩擦出声。
李蘅回头看他,人高马大,盔甲上溅着血迹,虽两手空空,没有拿着武器。但看起来还是满身意气,威风凛凛。
“传甲。”她不由起身,欣慰地笑了:“这一身,很适合你。爹他们呢?”
李传甲是真的长大了,梁国公府后继有人。
“到后面了,叫林树蓬跑了,我们收拾了残局才回来。”李传甲看向床上:“侯爷伤怎么样?”
他也不知姐姐到底有没有和赵昱和好。并不同赵昱多亲近,喊赵昱也是“侯爷”。
“无妨。”赵昱回他。
“你怎知那是林树蓬的人?”李蘅不由询问李传甲。
李传甲道:“林树蓬的身形,姐姐看不出来吗?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李蘅皱眉思索,别说,对她动手那人,还真有几分像林树蓬。
林树蓬是真狠心。好歹做了十几年的父女。要叫她杀林树蓬,她大概是下不去手的。
林树蓬对她出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果然,无毒不丈夫。
李忂阔步走了进来,沈肆和子舒紧随其后。
“爹。”李蘅迎上去:“您没事吧?”
“我没事。”李忂摆手。
沈肆笑着招呼:“姐姐。”
他琥珀色的眸子清透澄澈,全然不见方才在外面杀神一般的模样。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干净漂亮,纯良无害。
赵昱瞧见他,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沈肆,你没事吧?”李蘅上前瞧他:“今日谢谢你来帮我们。”
沈肆听她说“我们”,眸底闪过一丝阴沉,但看到她时,便又化作坦然赤忱:“我帮姐姐,是应当的。”
李忂上前询问:“赵昱,你怎么样了?”
子舒也跟上前,虽然没有开口,关切都写在脸上。他早想问了,但碍于这卧室里人多,轮不到他开口,便一直强忍着。
赵昱欲起身给李忂行礼:“岳父……”
“别乱动。”李忂忙拦着他:“林树蓬已经带人退了,他今日折损的半数人,够他肉痛的。”
“赵昱的伤口要缝合。”李蘅想起来道:“子舒,你来吧。要准备什么东西?”
子舒不由担心,便要查看赵昱的伤口。
“先不缝合,没事。”
赵昱摆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李蘅见状,上前拿起一只软枕,小心地垫在他身后。
赵昱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沈肆身上,扫了一眼。
沈肆挑了挑眉。赵昱得意什么?等他受了伤,姐姐也会这样照顾他!
“岳父,您坐。”赵昱询问:“如今上京是何情形?”
他回来还未进门,便遭遇了袭击,并不知道上京的现状。
“对啊。”李蘅也跟着问:“爹,我祖母呢?”
“我已经将你祖母安排到稳妥的地方去了。”李忂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陛下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
赵昱道:“岳父但说无妨。”
“陛下的为人,想必你心里也是有数的,本就有几分喜怒无常。”李忂回来,已然将上京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林树蓬将女儿送进宫,蛊惑陛下。陛下如今要建摘星楼,说是要招康太妃的魂魄下来,附在林婳身上,与他相会。据说那摘星楼,要建百米之高,劳民伤财,国库的银子根本就不够。陛下便下了圣旨,要加重赋税,还要朝中官员尽数捐钱,用来建造摘星楼。你说,这叫什么事?”
元宸帝是君,有些话他做臣子的不好骂出口。
荒唐,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先不说元宸帝和先帝的嫔妃不清不白之事。单说人死如灯灭,元宸帝怎么能因为虚无缥缈的灵魂之说,就这样劳民伤财?
这于民于国,都是灭顶之灾啊!
“这是林树蓬的谋划。”赵昱思量道:“林树蓬与璟王勾结,想先让元宸帝惹得天怒人怨,他们再替天行道。到时候璟王登基,便顺理成章了。”
也怪他当初太过自负,错信了元宸帝。以为有他镇压,元宸帝会成为一代明君。
实则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是会变的。
李蘅听得暗暗佩服。她才反应过来元宸帝做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骂呢,赵昱就透过这些现象,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这么说起来,林树蓬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这一招也算高明。
“眼下,这二人……实在难选。”李忂摇头:“璟王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可陛下这般,又如何辅佐?”
他回上京之前,是满怀报国情怀的。回来之后,问清楚元宸帝的所作所为,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心都凉了半截。
这种昏君,辅佐起来也是黎民百姓受苦。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就都是他造的孽了。
“璟王也非良人。岳父何必要选?”
赵昱静默了片刻,忽然出言。
李忂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元宸帝昏聩,璟王想取而代之,别的王爷未必没有想法。”赵昱眸色清正,语气淡淡:“坐山观虎斗如何?”
“若是这般……”李忂思量着道:“你以为,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不重要。”赵昱摇头:“贤者当立,江山终究是他刘家的。”
李忂愣了片刻,点头:“你说得对,贤者当立。”
无论最后是谁赢,这几人都不是明君。赵昱的意思是,等那几人自相残杀,分出胜负再出手。到时候在皇族中选出一个秉性上佳的孩子,登基为帝便是。
“岳父可派人去找太医,多找几个,一定要急。”赵昱安排。
赵忂起身:“好,我去安排。”
“若有人问起,便说我重伤昏迷,难料生死。”赵昱又道。
李忂点头:“我懂。”
赵昱昏迷,便是不能管此间之事了。
以赵昱的才略,将来无论是谁得了江山,都需要他的辅佐。他只要不出来棒元宸帝,便不会有人对他动手。
如此方能“坐山观虎斗”。
“姐姐,你来。”
沈肆没有耐心听这些,伸手拉过李蘅的袖子。
李蘅下意识回头看赵昱。
赵昱乌浓的眸底泛起戾气,近乎本能地想上前去拉住李蘅。但稍微动了一下,伤口牵着痛,他一下清醒过来。
李蘅最厌恶他管束她,信不过她。他若拦着,她免不得又要恼了。
沈肆回头朝赵昱得意一笑。
赵昱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第88回
“伯父, 弟弟,你们也随我来。”沈肆笑着招呼李忂和李传甲。
“我去一下。”李忂同赵昱说了一声,几人一并去了。
到了外头, 沈肆招呼了一声。
立刻有人押着一人上前来。
“沈肆, 你敢这样对我!我是你爹, 你大逆不道, 天打五雷轰!”
沈仁甫挣扎着, 对沈肆破口大骂。
他心中当真是后悔极了。早知当初就算是绝后,也不接沈肆这个狼崽子回来。
如今,他妻子已然去了, 院中妾室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偌大一个家,竟只剩下他一人。
这些都是拜沈肆所赐!
“别说这些无用的废话,这都是你欠我娘的。”沈肆手搭在他脖颈上, 一把将他拉上前, 抬脚踢在他膝弯处。
沈仁甫被反绑着双手,一个站不稳, 被他踢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未来得及抬头, 便听上方有人问道:“你可认得我?”
沈仁甫听到这声音,不由浑身颤抖, 一时不敢抬头。
当初在边关,日夜相伴,李忂曾救过他的命。李忂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李忂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
李忂注视着沈仁甫窝囊的样子,心绪一时复杂极了。沈仁甫是他们几人里年纪最小也最胆小的。
林树蓬几人的背叛, 或许有迹可循, 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野心。唯独沈仁甫,出乎他的意料。
“伯父。”沈肆眼神落在沈仁甫身上:“我已查清他们当年对您所做的事。杨乔良业已被我手下不小心诛杀。眼下, 我将沈仁甫交给您。我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看着沈仁甫,琥珀色的眸子里有戾气,有痛快,唯独没有释然。
即便是弄死了沈仁甫一家,替母亲报了仇,母亲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而当年,母亲大腹便便死在他面前那一幕,镌刻在他记忆里,永远不会消散。
他没有权利替死去的母亲原谅任何人。
“大将军……”沈仁甫哆嗦着为自己辩解:“当初,当初我不想那样对您的……是,是我恰好撞见了林树蓬他们,要对您动手。他们怕我泄密,威胁我跟着一起去,否则就要杀了我。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您也知道,当初我对您动手,是被他们胁迫的……”
“说这么多,你不还是对我爹动手了?”李蘅挑眉瞪了他一眼,转而朝着李忂道:“爹,因为他们,您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祖母老而无所依,传甲自幼受人欺凌,您可不能心慈手软。”
她回到梁国公府之后,也因为没有人撑,而受了不少委屈。
如果有父亲在,她在武安侯府那三年,韩氏说什么也没胆量那么对付她。
沈仁甫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她看父亲好像有些下不了手的意思,当即出言相劝。
李忂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心对沈仁甫动手,挥挥手道:“给他一盅酒吧。”
这“酒”自然是毒酒。
他自来仁义,却也知道自己当初将沈仁甫视若亲兄弟,是看错了人。这样的人,不值得原谅。
“大将军,您饶了我吧……”沈仁甫惊恐且凄惨地哀求。
李忂转开目光不看他,心中各样滋味都有,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
卧室。
子舒上前:“主子,属下给您看看伤口。”
“你先去准备东西来。”赵昱吩咐他。
子舒应声去预备了一应东西,再次进了卧室。
他放下东西,却见自家主子正看着窗口处,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
子舒挽起袖子,去解他的衣带。
赵昱回过神来,抬手挡了一下:“你去叫夫人来。”
子舒闻言愣了愣,点头道:“属下这就去。”
他有些想笑,大概明白,主子这是吃醋了,不放心夫人和沈肆在一起。
他出了门,远远地招呼李蘅:“夫人。”
李蘅正和沈肆几人说话,闻声回头:“子舒,怎么了?”
“属下要给主子缝合伤口。”子舒道:“想请夫人来帮帮忙。”
其实,他一个人就可以独立完成,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但为了自家主子的面子,他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借口。
“好。”李蘅应了一声,回头朝沈肆几人点点头:“我先去了。”
她快步进了卧室。
赵昱见她进来了,拧着的眉头才松开了。
“夫人,您先给主子解了衣裳。”子舒俯身去取东西。
这样的活计,自然交给夫人去做。
李蘅到床边,伸手解赵昱的衣带。
赵昱配合地侧过身子,抬眸看她。
“感觉怎么样?”李蘅关切地问。
“还好。”赵昱低声回她。
子舒拿了针递给李蘅:“劳烦夫人过个火。”
李蘅点了蜡烛,将针放在火尖上过了一遍,递还给子舒。
眼看着子舒要动手,她不由紧张,想着针尖扎入赵昱的皮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侯爷,忍着点。”
子舒也于心不忍,可没有办法。
他上前动手。
李蘅看都不敢看,攥着双手站在一旁。
赵昱额角处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光洁的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李蘅捏着帕子给他擦汗,乌眸里满是不忍。
赵昱看她不好受,遂开口问她:“岳父可曾说,冯殿香怎么安排的?”
“我刚才正问呢。”李蘅听他问话,顿时转移了注意力:“爹说,冯殿香已经被他关在地牢里了,并且派了多人,轮流看守,不会有意外出现。就是徽州那些贪官,方才趁乱跑了几个。”
因为她扶着赵昱进来包扎伤口,就没有管外面的事。但那些人是赵昱带回来的,得了空,她自然要问一问。免得有些人趁乱钻空子。
她正问到这里,就被子舒打断了。
“眼下,那些贪官已然不重要。”赵昱攥着拳头,忍着疼痛和她说话:“冯殿香极为要紧。东岳本就蠢蠢欲动,只因东岳国君重病,这才暂时放下。如今朝堂动荡,倘若没有冯殿香在手,东岳必然会乘虚而入。幸好此番将冯殿香带回了大夏。”
“也是你和我爹明智,作出这个决定。”李蘅点头。
她也知道冯殿香重要,但她想得浅,只觉得冯殿香是东岳皇后唯一的女儿,若是出了差池,东岳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却不想赵昱已然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去了。这么说来,有冯殿香在手,当真是一大好事。
否则大夏内忧外患,真可谓“危矣”。
“子舒,你等会儿再派几个人去,守好了冯殿香。”赵昱吩咐。
子舒点头:“是。”
李蘅想起来,忧虑道:“也不知道刘雅箐如何了。等会儿,我让爹派人去长公主府看看,不行就把她接过来。”
别人她不管,刘雅箐她一定要管。不只是因为她和刘雅箐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在,还因为她在难中时,刘雅箐曾无数次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眼下,璟王要谋反,其他王爷也不安生。元宸帝平时对刘雅箐不错。这些人若是一时半会儿拿元宸帝没有办法,必然会对刘雅箐撒气。
此事宜早不宜迟。
“岳父才回来,人手不足。让子舒去安排吧。”赵昱语气听着淡淡的,心中却不平静。
他已然不在意伤口上的疼痛了,垂下眸子,笔直的长睫遮住了他眼底的失落。
如今,李蘅有父亲在身边了,遇事不想着叫他去做了。
他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她是不是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好了。”子舒收起东西退后一步:“夫人,劳烦您给主子上些药,包扎一下。属下先去安排主子交代的事。”
“你去吧。”李蘅应了,取了纱布靠到床边。
她看向赵昱的伤口。
子舒手倒是挺巧的,那伤口缝合得均匀整齐,好似一只长长的百足虫,大概是缝合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又渗出一些鲜血来。
李蘅取过帕子,动作极轻地替他擦拭干净血迹。
赵昱瞧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眸底的失落散去了些。
卧室里静悄悄的。
李蘅展开细纱布,贴过去,纤细的手臂环住了赵昱劲瘦的腰。
她嗅到了赵昱身上淡淡的松雪香气,夹杂着血腥气,莫名叫人心安。
这叫她想起从前在武安侯府时,每日清晨起来,伺候赵昱穿戴,给他系腰带的时候。
她也常常这样贴着他,环着他的腰。
那是除了夫妇敦伦之外,她和赵昱最亲近的时候。
赵昱忽然抬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李蘅不知他怎么了,顿时僵着身子不敢动。
熟悉的香软窝在怀中,赵昱心底泛起酸涩,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你怎么了?”李蘅担心他,轻轻动了动,想抬头看看他:“是不是伤口疼了?”
她察觉到赵昱的时候情绪有些不对,赵昱之前也没有这样过呀。看样子人受伤了,真的会变脆弱。
“别动。”赵昱抱着她不松手。
李蘅不敢动了,手在他后腰处抚慰地轻拍:“等会儿包扎好了,我让子舒派人去,抓几服止痛的药回来煎给你吃。”
闹和离闹了这么久,也不曾真的分开,三四年下来,她对赵昱也不是全无感情的。看到赵昱这样,她其实是心疼的。更何况,赵昱是替她挡的刀。
但要她就这样和赵昱和好,她又不甘心。
她吃了三年的苦,好不容易脱离了武安侯府那个火坑,她是不会再回去的。
赵昱心头涩然,他想问她,能不能别离开他。
怕她拒绝,他不敢开口。
好一会儿,李蘅动了动:“我先给你包扎好。”
赵昱这才不舍地松开她。
李蘅将细纱布在他腰间多缠了几道,末了仔细地包扎好,又替他穿好衣裳。
“我去让他们给你抓止痛的药。”李蘅起身。
“不用。”赵昱拉住她的手:“我不痛。”
李蘅回身看他:“真的?”
“你在这儿,我就不痛。”赵昱苍白的面上浮起薄薄的红。
他想让李蘅陪着他,哪也不去,但他说不出口。
最多也就说成这样了。
李蘅也是意外,赵昱这是要她陪着?
她顺势坐了下来,将被子往上提了提:“那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赵昱摇头。
他不睡觉,话也不多,但就是拉着她不肯松手。
直至刘雅箐来了,李蘅得出去招待,他才肯松手。
“蘅儿。”刘雅箐慌张且焦急:“我听说赵昱重伤了,你没事吧?”
外面乱糟糟的,已然有人杀了长公主府的门房,处处人心惶惶的。
“我没事。”李蘅任由她拉着手:“你怎么样了?没有人为难你吧?”
“暂时没有。”刘雅箐摇头,泪眼汪汪的:“还好赵昱的人去得及时,我来的路上,已经有一队人马呼呼喝喝往我府上去了。”
她平日里仗着元宸帝宠爱,行事十分张扬,这上京上上下下,就没有她怕的。
今日这样的事,她是头一回遇到,心中自然畏惧。
“没事,你这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李蘅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
刘雅箐忧心不已:“皇兄怎么办啊?赵昱伤得怎么样?没有赵昱保护,皇兄撑不了多久的。璟王带兵回来了,珩王似乎也回来了。蘅儿,上京彻底乱了!”
她捉着李蘅的手,死死握紧。
“你别担心。”李蘅拍拍她的手:“无论谁做皇帝,你都是他们的皇妹,他们不会加害于你的。”
应当是这样吧?
刘雅箐是女儿家。无论是那些王爷,还是他们手底下的人,都不会将女儿家放在眼里的。
刘雅箐根本算不得威胁,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危险。
“你说得也对……”刘雅箐红着眼圈:“但是,皇兄对我极好,我还是舍不得他……”
“他昏聩专政,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也是他的报应。”李蘅对于元宸帝,实在没什么好感。
犹记得那日她进宫去,元宸帝看她的眼神,还要赐“玉如意”给她,想想都觉得心底一阵恶寒。
刘雅箐定了定神,叹了口气:“罢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赵昱呢?他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都到这里了,不探望赵昱一下,说不过去。
“不用了,他伤势太重了,眼下还昏睡着,太医说不宜见外人。他手底下那些人也不让。”李蘅找借口拒绝了她。
外面这会儿都以为赵昱伤势很重。否则以赵昱刚直的性子,只要还能动,必然就会进攻保护元宸帝。
但赵昱在梁国公府,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外头也就渐渐相信了赵昱身受重伤的事。
入夜,李蘅照顾赵昱用晚饭。
赵昱坐在床上看她忙碌。
“子舒说,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日我让他们给你做。”
李蘅盛了饭递给他,又给他一双筷子。
赵昱接过来,看着她生动漂亮的小脸。
他忆起在边关时,他照顾她时的情景。
夫妻不就是这样吗?互相照顾,相携到老。
“你看我做什么?吃啊。”李蘅舀了一碗鸡汤搁在他面前:“这鸡汤加了当归和黄芪炖的,补血的,你要全都吃掉。”
她说着在床沿上坐下,扒了一口饭。
“好。”
赵昱眼底闪过点点笑意。
李蘅身上有一种独有的坚韧。
她娇气,缠着他撒娇时娇得不得了,要他喂着吃饭,背着走路,抱着睡觉。
可真遇上事情了,她又什么都会,手脚麻利,处处周到。从不会给他拖后腿。
就好比今日,他虽说为她挡了刀。但若是没有她冲过去对林树蓬出手,他只会伤得比现在更重。
李蘅她,真的很好。
“晚上,我睡榻上。”李蘅指了指床边的软榻:“夜里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吃过饭,她叮嘱赵昱。
“你睡床上。”赵昱道。
他想和她一起睡。
“不行。”李蘅摇头拒绝:“我睡相差,会碰到你伤口。”
赵昱道:“我会留意。”
李蘅迟疑了一下:“那你睡最里面,我就碰不到你了。这样我下床给你拿东西也方便一些。”
睡床确实比睡软榻更舒服,她这床也足够大了。
“好。”赵昱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李蘅照顾他洗漱了一番,这才上了床。
她面朝外侧躺着,背对着赵昱阖上了眸子。
这一路奔波,担惊受怕,又照顾赵昱大半日,终于躺在了熟悉的床上。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赵昱侧身面对着她,看着她在烛火下柔和的背影。
他抬手,理了理她铺散在枕头上的发丝,眸色柔和宠溺地看着她侧颜好一会儿。拉过她的手握在手中,才安然阖上了眸子。
*
上京彻底乱了,璟王和各路王爷的人马都已经集结到了上京城周围。
一幅山雨欲来之势。
梁国公府紧闭了大门,防守严密,不与外界任何人往来。
这府中,除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大夏战神梁国公李忂,还有一个战无不胜的赵昱。
这几路人马,没有一个愿意得罪他们的,一时倒也无人来打扰。
李蘅照顾赵昱之际,闲来无事,便开始钻研制作线香和寿衣的事了。
春妍和芳娘都跟着祖母去了。
她跟前有惠花等五六人。这些姑娘,都是机警的,那日见梁国公府门口乱了,便都四散逃了,找了不起眼的角落躲起来,直至梁国公府门口恢复平静,才寻回来。
李蘅倒是不怪她们不护主。
在那样的情形下,若是能逃,她也想赶紧逃跑。
能逃跑保住性命,是最要紧的。
赵昱让子舒找了书来,在卧室翻着书,和李蘅钻研如何制作线香——他心底是不愿意李蘅做这些的。
可沈肆三天两头来找李蘅,找的借口就是和她研究做香的事。
赵昱深知,他若再不改,李蘅便要离他而去了。
与其让沈肆有空子可钻,还不如他亲自来钻研,陪李蘅学习如何制作出线香。
李蘅瞧出了赵昱的心思。
其实,赵昱骨子里还是想管着她。只不过怕她提和离的事,才强忍着。
她不曾点破此事,只默默地记在了心间。
大半个月的时光一晃而过。
赵昱身子骨好,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依然是孱弱的模样,天天和李蘅在一处。
这日,惠花在门口禀报。
“侯爷,夫人,国公爷来了。”
“爹来了?”李蘅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出去,笑着招呼:“爹。”
赵昱自然也跟了出去,同李忂见礼:“岳父。”
李忂含笑应了他们,询问道:“赵昱,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没有大碍了。”赵昱问:“可是外面有什么消息了?”
“是。”李忂点头道:“璟王有林树蓬鼎力相助,已然诛杀了元宸帝和珩王,诚王归顺,预备拥立璟王登基为帝。”
“这样快?”李蘅还以为要等很久,才能角逐出最后的胜利者呢。
“璟王能胜利,也在意料之中。其余人手底下人马都不多,之所以参与进来,不过是不甘心,想搏一搏罢了。”李忂道:“璟王的实力不容小觑,想要扳倒他,只怕……”
他有些忧虑。
诛杀一个璟王,于他而言不算是多难的事。
难的是他手底下人马不够,若此刻贸然出手,他没有胜算。
“岳父不必忧心。”赵昱道:“既然大局已定,此事我来办。”
他说着站起身。
“别太冲动,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李忂道:“再者说,璟王手下人马众多,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林树蓬袭击我那日,我便吩咐人去边关调了五万兵马回来。”赵昱道:“他们已然在城外的山里,等候好几日了。”
李忂惊讶:“你早就安排了?难道你从边关归来,兵权还在你的手中?”
他倒是没有料到,大夏没有这样的先例。武将凯旋,都难免遭到猜忌,没有不交兵权的。
“元宸帝只留了这五万人马给我。”赵昱心绪复杂。
元宸帝是极信任他的。当时和他说,这五万人马,是留给他最后的火种。
倘若有人威胁到元宸帝的皇位,抑或是元宸帝被害了。赵昱便要拼死逃出去,到时候还有这五万人,可以为元宸帝报仇。
诛了璟王,也算是为元宸帝报仇了吧。
“璟王至多不足两万人,加上残留的禁军也不过两万五。”李忂道:“五万人马,足够了。”
赵昱道:“禁军不会听他指挥。子舒,取我的盔甲来。”
他吩咐子舒时,气势陡然变了。与和李蘅在一起时的平和清润截然不同,淡漠冷肃,杀意凛然。
“你伤还没好。”李蘅蹙眉道:“能行吗?”
“无妨。”赵昱不以为意。
李忂道:“蘅儿放心,我陪他去。”
“爹,你们小心些。”李蘅叮嘱他们。
就算知道他们胜券在握,但刀枪无眼,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第89回
宫中禁军本就是赵昱的人。
禁军统领虽归顺璟王, 但副统领方学忠乃是赵昱原先的副将,与他之间情谊深厚,多数人还是听从方学忠的安排的。
而方学忠, 早提前好几日, 便与赵昱联络了。
有方学忠里应外合, 赵昱此番进宫平叛, 自然易如反掌。
他武将出身, 深知攻敌攻心的道理,所以一得消息便打进了宫中,不给璟王等人准备的时间。
璟王本不擅长用兵。而林树蓬则以为赵昱当真重伤, 也因为眼下才杀了元宸帝,事多且杂乱,并未对赵昱有太多防备之心。
赵昱来势极快, 攻到金銮殿门口时, 林树蓬正在里头同璟王商议,如何让他归降。
“外面什么动静?”璟王皱眉。
他和元宸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眉眼处和元宸帝有几分相似, 都是细细长长的。
“臣去看看。”
林树蓬朝他行了一礼,转身欲往外走。
虽然, 璟王尚未登基,但林树蓬和他私底下已然是君臣相称了。
璟王很享受如此。
林树蓬才走了两步,门口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侍卫:“王爷,国公爷,武安侯打进来了!”
“什么?”林树蓬脸色骤变:“他在什么地方?”
不是说赵昱重伤昏迷不醒, 已然奄奄一息了吗?怎么突然带人打进来了?
“已经到门口了……”那侍卫指着门外。
林树蓬扭头朝璟王道:“王爷, 不必紧张。快让人集结人手!”
他们谁都没想到,赵昱会这么快就带人打过来。
先不说赵昱重伤的事, 他二人也料定,赵昱就身康体健,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毕竟,赵昱手底下没有那么多的人马。
璟王冷静下来,吩咐道:“放鸣镝,调城外的兵马进来。”
林树蓬道:“赵昱手底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咱们有两万人马,还有禁军,王爷不必忧心。”
璟王点点头,深以为然。
“不过,眼下人马还未到。”林树蓬又道:“王爷,我们还是要避其锋芒,不与赵昱打照面。等人来了再说。”
璟王道:“我也正有此意。”
就算人手再多,也得来了才能保护他们。在手下们没有到来之前,他们要是落在赵昱手里,想要翻身就难了。
两人转身,便要往金銮殿后面走。
“站住。”
赵昱嗓音凛冽。
林树蓬和璟王齐齐回头。
赵昱身着黑甲,手持长剑,身姿挺拔,漆黑的眸子毫无温度,静静注视着林树蓬二人。
他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之声夹杂在一起,一众将士进得金銮殿来。
“武安侯。”林树蓬脸色变了变,旋即冷静下来:“你身子好了?王爷正要去探望你。”
璟王原本被赵昱的气势震慑住了,听到林树蓬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当即道:“是,武安侯,你既来了,便请随我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方才商议过了,打算给赵昱高官厚禄,元宸帝膝下无子,人又已死。相信赵昱为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也会让璟王登基的。
因为,赵昱没有别的选择了。
“拿下。”
赵昱并不愿多与他们废话,淡声吩咐。
立刻有人上前,左右押住林树蓬二人。
“武安侯,你这是何意?”
“武安侯,有事好商量,元宸帝那昏君已被诛杀,国不可能一日无君。难道,你想篡位,自己当皇帝不成?”
姜还是老的辣,林树蓬一开口,便将篡位之事压在赵昱身上。
“林树蓬,你这老匹夫,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好笑吗?”李忂瞧见林树蓬,阔步上前:“你睁大眼睛看一看,这金銮殿之上,谋朝篡位之人到底是谁?”
他虽被囚禁在东岳多年,但此番归来,气度依然一如从前,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气盖云霄。
“李忂……”
林树蓬最初还强制镇定,想和赵昱谈条件。但在看到李忂时,他的脸色彻底白了。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忽然张开嘴大口喘息。
当年的事情,是他主谋,也是他害得林树蓬掉下悬崖。
本以为,李忂是掉下山崖,尸骨难寻。不想李忂竟然如此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还能活着回来。而且看样子,李忂身子并没有大碍。
他眼前的一切,忽然没有色彩了。他知道李忂不会饶过他。
他害怕了,真的害怕。
他怕死。
“带下去。”
赵昱挥挥手。
璟王不甘心:“武安侯,元宸帝昏聩,害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我除他是为了大夏百姓,元宸帝并没有子嗣,我也是先帝之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你将我绑了,难道是想自己继位不成?”
赵昱皱眉不语。
子舒挥手呵斥道:“还不快带下去,让他在这里胡说什么?”
璟王很快被拖了下去。
赵昱转而望向李忂:“岳父,叛党已除,是否该召集百官,从皇室之中挑选合适之人,继承皇位?”
李忂点头,正要说话,金銮殿西侧间,忽然传出声音。
“武安侯……”
赵昱和李忂齐齐抬眸,朝声音处望过去。
子舒道:“侯爷,怎么听着像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刘皇后抱着一个小小孩童,从侧间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长的宫女,小心扶着刘皇后。
“武安侯,李大将军……”
刘皇后抱着那孩子上前,对着赵昱二人便跪了下来。
赵昱往边上让了一步,招呼道:“子舒。”
李忂不认得刘皇后,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皇后娘娘,您快起来。”子舒连忙上前,扶刘皇后起身。
刘皇后却固执地跪在地上,推开子舒,朝赵昱哭道:“侯爷,陛下已去。陛下在世时,最信任的人便是侯爷,如今陛下不在了,我唯一能倚靠的人,也只有侯爷了。外面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是从皇族中选上来的,但侯爷心中清楚,这孩子是陛下唯一的血脉。我也知侯爷品行端正,素来最守礼法,思及这孩子的生母,必然不想让这孩子继位。可从皇族之中选出来的孩子,未必比他好。皇族里关系错综复杂,选了这个不选那个,必然会有人反对,也于国不利。”
赵昱静静听着,抿唇不语。
刘皇后又接着道:“侯爷若让这个孩子继位,我和我的母家,必然全力支持他。我会让他封侯爷为摄政王,行监国之职直至这孩子成年。陛下在位这几年,劳民伤财,老百姓早就苦不堪言。如今一切从头开始,百废待兴。侯爷一向为百姓考虑,若为摄政王,朝堂上的一切决策将都由侯爷的安排,可以好生整治一下这大夏。我知侯爷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可如今已别无他法,恳请侯爷成全!”
她说着,一个头磕了下去。
封赵昱为摄政王,她不是没有顾虑。可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母家在此次的动荡之中,遭遇重创。她带着这个孩子,如果不依靠赵昱,根本无人可依。
这孩子今年才五岁,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先过了眼前的难关,让这孩子继了皇位,她相信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孩子懵懵懂懂,见她说得悲切,又流泪又磕头的,不由皱起小脸,有些害怕,却又忍着不哭。
他才到徐皇后跟前时,因为思念生母,日日哭泣。
好在徐皇后自己没有孩子,对他视如己出,事事亲力亲为,养了这么几个月,这孩子已经拿她当作生母一般了。
“皇后娘娘且先起身,此事请容我与朝中老臣商议过后,再做决策。”
赵昱抬手虚扶她。
“谢侯爷。”刘皇后见他没有一口回绝,知道这事儿有希望了,心中顿时一松。
她最担心的就是赵昱迂腐,在意这孩子的身世。毕竟,这孩子是元宸帝和先帝的嫔妃不伦生下来的。
其实,赵昱说什么决策,那些老臣都是唯他马首是瞻,还不是赵昱同意,他们就同意了?现在看来,赵昱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赵昱安排了人手,清除剩余的逆党,将皇宫内外清理干净。又让人传了话下去,召集了几个先帝时不受重用的老臣,进宫来商议由谁继位之事。
这些老臣是因为太忠心,才不受重用。元宸帝不在了,这些老臣就是新帝的肱骨之臣。
刘皇后带着孩子退下之后,李忂询问赵昱:“那个孩子,什么来头?”
他才归来,自然不知道刘轩仪的身份。方才听刘皇后所言,知道那孩子的身份不同寻常。
赵昱顿了片刻,凑近一些,低声与他说了刘轩仪的身世。
李忂睁大了眼睛,大为震惊。元宸帝当真荒唐至极,如此看来,元宸帝被杀的确不冤枉。
“岳父。”赵昱言语间似有叹息之意:“刘皇后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刘轩仪的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
李忂沉吟片刻道:“此事并未宣扬开来,朝中并无人知晓。况且,刘轩仪确实是元宸帝唯一的血脉。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正如刘皇后所言,此刻再去挑选继承皇位置,不免引起朝中纷争动荡。如今的大夏,经不起折腾了,东岳虎视眈眈,西北也不安宁。为今之计便是早日选立新帝,才好安定江山社稷。”
在他看来,国家稳定,百姓安宁才是最要紧的。
赵昱目视前方良久,最后点了头。
*
次日,幼帝刘轩仪登基,立号安隆。
安隆帝登基当日,便颁了旨意,封刘皇后为太后。武安侯赵昱为摄政王,行监国之职。
安隆帝初初即位,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担了个皇帝的名声,实则所有的事务都是赵昱在处置。
元宸帝留下一堆烂摊子,亟待处理。
赵昱忙碌起来,有大半个月,李蘅几乎未曾见过赵昱。
赵昱深夜忙完国事之后,到梁国公府时,她早已睡着。
翌日她不曾醒来,赵昱便已进宫去了——他如今又多了一个主持早朝的差事。
李蘅也不依赖他。
父亲说,祖母被他安排在山上的菩提庙藏身了。
她原想着到山上去接祖母,也顺带烧炷香,感谢菩萨让一切云开月明。
但父亲说,祖母学了主持闭关祈福,要满一个月才下山来。
李蘅只好派人去山上,将春妍和芳娘先叫了回来。
如今,上京已然恢复了一片祥和安宁,集市上人来人往又热闹起来,她的生意也该做起来了。
毕竟,一下多了十几张嘴,她得想法子养活。
虽然,爹和弟弟都说,银子的事不用她操心。可她也不好总在家里白吃白喝。
而且,她自己很想做这门生意,想将生意做出去,帮助更多的女儿家。
“姑娘!”春妍进了屋子,看到李蘅便忍不住红了眼眶,上前抱着她:“您没事吧?奴婢听说你遭到袭击,担心坏了。上山的时候,奴婢不想走,想等着姑娘回来,可是国公爷不让……”
“傻子。”李蘅笑着拍了她一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上山才是对的,保全自己嘛。”
“姑娘……”芳娘也上前,欢喜道:“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大家都没事,确实很好。”李蘅笑着拉过春妍:“来,我给你们认识一下,她们是我从徽州带回来的。”
李蘅领着春妍和放娘,去认识惠花她们。
“姑娘。”春妍忍不住问:“这些,是您新买的婢女吗?奴婢帮您教她们规矩。”
“也是也不是。”李蘅笑道:“她们的卖身契在我这里,不过,我不想让她们伺候我。”
“那您想让他们做什么?”春妍好奇地问。
李蘅弯起眸子笑道:“我想让她们替我干别的活。”
她说着,拉着春妍进了里间,将自己做香蜡、做寿衣的计划,说给了春妍听。
“真的?太好了!”春妍两眼放光:“姑娘,这样我们不用跟人趸货,本钱不就降低了吗?可以挣得比别人多,这生意肯定能做成。芳娘,你说,姑娘,这是不是顶好的主意?”
芳娘左右看了看道:“奴婢什么也不懂,左右,姑娘让奴婢做,奴婢一定用心做。”
李蘅笑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我安排下去,你们带她们做。”
“好。”
春妍一口应下。
*
春已深,东风和煦,几许桃花瓣自树上飘落。女儿家坐在廊下做针线,鬓发如云,肌肤清透。
一切美得好似一幅春景图。
赵昱立在院门处,看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唤她:“李蘅。”
李蘅闻声抬头,瞧见他不由笑了:“哟,你怎么有空来?真是稀客。”
这些日子,他们夫妇二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梁国公府,各忙各的。
赵昱来瞧过李蘅好几回。
李蘅却是不知情的,站在她的角度,已经有半个来月没有和赵昱打照面了。
赵昱走近,也不言语,任由她打趣。
“摄政王今日宫中不忙?”李蘅问他。
“淤积的各项事务,都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赵昱看她受伤,微微皱眉:“你做得什么衣裳?”
这衣裳用的大红大绿的缎面,又以金色的绣线绣着繁复的纹路,他看着有些眼熟。
“寿衣啊。”李蘅笑:“你看不出来吗?”
她特意找了成衣铺的绣娘回来学的。
其实,她不用亲自学这个,春妍学会了,也就够用了。
但她想着,既然想将这件事情做起来,她就不能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而且,大夏朝人办丧事是极为讲究的,寿衣上不能有丝毫的不妥。该学的规矩,她也要学。免得到时候有什么不妥,人家上门来理论,她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赵昱眉头拧了拧:“这些事,你不必亲自做。”
他不想李蘅做这些,但也知道,他拦不住李蘅。
“我知道。”李蘅低头继续忙碌:“但是我要学会。”
赵昱顿了顿道:“不是去山上接祖母?”
“你怎么知道?”李蘅抬眸看他:“传甲告诉你的?”
只有李传甲那小子了!
从和赵昱谈过几次兵法之后,李传甲便被赵昱给收买了。虽然没有劝过她和赵昱和好,但还是愿意给赵昱行方便的。
“我出宫时,恰好遇见他。”赵昱没有否认。
李蘅道:“我得把这个学会了再去。大概傍晚吧,到那里正好陪祖母用了斋饭回来。你去忙,我自己去就行。”
“我傍晚再来。”赵昱丢下一句,阔步去了。
春妍见赵昱走了,凑上去小声道:“姑娘,我听说王爷受伤,是为了替您挡刀?”
她一直想问这件事来着,但最近太忙了,总也顾不上开口。
这会儿,赵昱来过了,正好有空,她便凑上来问了。
李蘅看她:“你怎么知道?”
“市井里都这么传,奴婢出去采买东西,都听人说起好几回了。”春妍挨着她坐下,笑着问道:“那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她想问李蘅想不想跟赵昱和好。
“我能怎么想?”李蘅收回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韩氏还在,我难道还能跟他回去,继续过那种窝囊的日子不成?”
赵昱好是好,但他那个家,是肯定不能待的。何况,赵昱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她眼下,并不想跟赵昱和好。
“也是。”春妍道:“不过,王爷那么在意您,为了您连命都可以不要,或许可以带您开府另过呢?”
摄政王对她家姑娘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了,如今她也认可摄政王。
只是韩氏,确实是个问题。
若是其他人还好,譬如黄素芬,又譬如赵月茜,都能嫁出去。
可韩氏是摄政王的老母亲,总不能把她也嫁出去吧?姑娘要是回去,免不得和韩氏相处,那谁受得了?
“他?”李蘅轻嗤了一声:“你难道不知他的为人?要他做如此大不孝之事,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说,你瞧见他方才的眼神没有?他见我做这寿衣,心里都是不乐意的。只不过怕我提和离,没有说出来罢了。”
她说到这里,便有些生气。
赵昱说改,也就是嘴上改了,实则心里还是对女儿家做这些东西有成见。
这是她没有答应和赵昱和好,赵昱不敢表现出反对的意思。
她敢肯定,她要是和赵昱和好了,赵昱早晚会和她说,叫她别做这些东西。
“也是。”春妍深以为然:“那姑娘还是别同他和好了。”
“我也没打算和他和好。”李蘅笑道:“我如今,有爹爹和祖母疼爱,自己也有事情可做,何必自寻那些烦恼?”
春妍笑道:“姑娘说得有道理,奴婢不管那些,只要姑娘开心,奴婢就开心。”
李蘅做着针线思量,一切都已经安定下来,她是不是该和赵昱提和离的事了?
*
日头才偏了西,赵昱便到了春山院。
李蘅才放下手头的活计,瞧见他笑着迎上去,拉住他的手:“你来了。”
她仰着艳若牡丹的脸,乌眸弯弯,脑袋靠在他手臂上看他,很是亲热。
赵昱受宠若惊,不由看她。她什么时候待他这样热情过?
李蘅拉着他进屋子,口中笑着解释:“我才放下手头的东西,要换身衣裳,你来帮我。”
“好。”赵昱下意识应了。
跟着李蘅走进卧室,他还在出神。她待他这样亲热,是要同他和好吗?
可她怎会轻易同他和好?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李蘅取了一身衣裳出来,比在身上给他看:“赵昱,你看这一身怎么样?是不是挺素雅?去寺庙合适吗?”
她取的,是一身白配绿的春衫襦裙,很有春日的感觉。
“合适。”赵昱回神看向她。
李蘅笑着将衣裳递给他:“那你给我穿上。”
李蘅从武安侯府出来之后,赵昱已然照顾过她无数次,伺候穿戴这种事情,他轻车熟路。
不过片刻,他便替李蘅换上了那一身春衫,他细致地替她整理好衣领和裙摆。
“好了?”李蘅提起裙摆低头看:“好看吗?”
“好看。”
赵昱耳根红了,口中却是由衷之言。
李蘅笑了:“那我们走吧。”
她上前,亲热地挽住赵昱的手臂,和他一起往外走。
赵昱不禁看她。
她眼睫纤长,唇角含笑,见他看过来,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与他对视,面上笑意更浓。
她像春日里盛开在阳光下的牡丹,开得恣意而生动。
不知为何,他心中更不安了。
李蘅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又回过身,朝他伸出手:“来。”
赵昱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抬手握了上去,她的手凉凉的,握在手中绵绵软软。
他加大了力道,握紧了这只手。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也不松开。
可她转身拉他,是从未有过的事。
那种不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马车出了城走了一阵,便上了山路,路途变得颠簸起来。
“硌死了。”
李蘅靠在窗口,收回目光,口中抱怨。
赵昱闻言,不动声色地将腿往前伸了伸。
李蘅果然瞧见了。
她弯起眉眼笑着上前,两手搭在赵昱肩上,语调娇娇软软:“我坐你腿上。”
赵昱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感受着怀里的温软,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心底的不安好似消散了一些。
第90回
李蘅脑袋枕在他肩头, 小声唤他:“赵昱。”
她语调又软又甜,说话时柔软的唇瓣正在他脖颈处,若即若离地轻触。
赵昱耳尖一下红了, 浑身绷紧。他“嗯”了一声, 回应她。
李蘅乌眸里有了笑意, 她问他:“好久没有见面了, 你想不想我?”
赵昱耳朵上的红瞬间蔓延开来, 染得他满面薄红。他抿唇,没有开口。
“你说话呀。”
李蘅不满地晃了晃他。
赵昱这人真讨厌,动不动就闷不吭声的, 好生无趣。
赵昱眼尾一时都有些红了,顿了片刻才低声道:“路途太近,马上到菩提庙了。”
“什么?”李蘅抬起头来, 茫然地看他。
赵昱转过脸去, 耳朵通红通红的,好似要滴出血来。
李蘅见他这样, 忽然明白过来。她抱紧他笑起来:“你的意思是, 要是路途远,你就想做点什么?我可什么也没说, 这次是你自己想的。”
她倒真没有往那件事上去想。毕竟是上山吃个斋饭,就接祖母回家去了,也没多少时辰耽搁。
这些日子她一直很繁忙,并没有想过那回事。这会儿挨到赵昱,要说一点不动心思那是假的。
赵昱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好在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子舒禀报说“到了”, 给他解了围。
门口的小沙弥上前来引路。
菩提寺建在半山腰,香火旺盛, 平日香客不断。
这会儿天擦黑了,寺庙之中并没有什么香客。
有来寺庙养生之人,天黑也回禅房歇着去了。
一路上,李蘅二人并且遇见旁人。
“摄政王,王妃娘娘,方丈在禅房内。”
小沙弥推开了禅房的门。
“王妃娘娘”这个称呼,李蘅倒是觉得挺新鲜的,之前没听谁这样称呼过她。
赵昱却好似习以为常了一般,牵过她进了禅房。
方丈慧通盘腿坐在蒲团上,睁开了眼睛。他年岁已然不小了,一把雪白的胡须,头上烫着六个戒疤,看着慈眉善目的。
“摄政王,王妃娘娘……”
慧通起身,欲弯腰行礼。
赵昱抬拦住了他:“方丈不必客气,我陪王妃来接祖母回府去。”
慧通道:“老太君为表诚心,也为感谢菩萨保佑梁国公平安归来,特意到山峰山的旧庙祈福,抄写经书。下午让人传话下来说,还有一册佛经没有抄完,要明日晌午时分才得下山来。”
李蘅讶然:“那,我们上山去?”
“天色已暗,时候不早,山路陡峭,不易行走。”慧通劝道:“王爷和王妃娘娘还是用些斋饭,在禅房休息一夜吧,等明日清晨再上山吧。”
李蘅听他说得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也好。”
赵昱道:“有劳方丈。”
“王爷客气了。”慧通招呼小沙弥:“领王爷和王妃娘娘先去用斋饭,再去禅房。”
“是。”小沙弥行礼:“王爷,王妃娘娘,请。”
李蘅和赵昱跟着小沙弥,到回头用了斋饭。
寺庙里全是素食。李蘅吃着实在没什么滋味,草草用了一些,便搁下了筷子。
赵昱见她不吃,也放下了碗筷。
“王爷,王妃娘娘请随小僧来。”小沙弥又在前头引路,到了一排禅房处,推开一间房门:“王妃娘娘,您住这一间。”
李蘅应了一声,走到门边回头看赵昱。
小沙弥推开了旁边一扇房门:“王爷,您歇在这处。寺庙的禅房都是单间,不能男女混住,委屈二位了。”
“无妨。”赵昱摆手。
小沙弥行礼道:“二位请歇息,小僧先退下了。”
李蘅进了禅房。
禅房内布置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还有一张简陋的床。
床对过的墙上,挂着一张菩萨像,下面是供桌,地上摆着蒲团。
另一侧,小桌上摆着一册佛经,以及文房四宝。
这么看,这禅房应当是信佛的善男信女用来礼佛苦修的地方。
“吱吱……”
李蘅正四下打量,墙角处忽然窜过一只小小的老鼠。
她吓得惊呼一声,转身便往外跑。
才拉开门,赵昱已然站在了屋门口。
“怎了?”
李蘅一下扑进他怀中,惊恐地抱紧他,两腿盘在他腰上。
“呜呜,有老鼠……”
她很怕鼠蛇一类的东西,抱着赵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赵昱抱着她转身,进了他那间禅房,口中低声宽慰她:“别怕,我在。”
他在床上坐下,静静抱着李蘅。
李蘅同他在一起,便没有那么害怕了。在他怀中窝了片刻,才缓缓松弛下来,抬头打量赵昱这一间禅房。
菩提寺的禅房都大同小异。赵昱所住的这一间房,和她那一间大差不差,只是有些东西换了位置,墙上悬着的佛像是另外一位菩萨。
“你住这间,我去隔壁住。”
赵昱抱着她,虽也有旖旎心思,但很快便强压了下。
他自来守礼。佛门清净之地,自然不该想那些事情。
“不要。”
李蘅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才松开的双手又抱紧了他。隔壁有老鼠,这一间不见得就没有。
“这是寺庙,我们不能一起住。”
赵昱试图和她讲道理。
“我不,你和我一起住。”
李蘅不听他的话,扭着身子在他怀里撒娇,嗓音软得几乎滴出水来。
赵昱一时拒绝不得,却也没有答应她,只是僵持在那里。
“行不行?”
李蘅抬起乌眸看他,唇瓣微微噘着,一张莹白的脸在轻晃的烛火之下愈发的娇艳欲滴。
赵昱目光在她唇瓣上流连,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
李蘅瞧见他脖颈处乱跳的青筋,勾着他脖颈,直起身子亲在他唇上。
赵昱身子微僵,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化被动为主动。
“唔……”
李蘅不满地轻哼了一声,舌尖探出去,缓缓地描绘他的唇形。
赵昱看着冷肃,唇瓣却软得很,尝起来香香的,好像夏日里吃的茯苓膏。
她阖上眸子,鸦青长睫轻颤,第一次试着撬开赵昱的齿关,学他之前无数次纠缠她的动作。
赵昱快被她折磨疯了,下意识往后撤了撤。他尚有一丝理智在,离开了李蘅柔软的唇瓣,心里顿时一空。
李蘅“嘤”了一声,又去追逐他。
赵昱低头,抵住她额头,哑着嗓子道:“蘅儿,这里是寺庙,不可以。”
他说这话时眼尾殷红,呼吸粗重。
李蘅手顺着他胸膛滑下去,握住了他……其实也没全然握住,她一手根本掌握不住。
她眸色迷蒙地看了赵昱一眼,便转开了目光,小脸一片酡红。
明明这么想了,还说不可以!
赵昱闷哼了一声。
“你抱我,去蒲团上……”
她哼哼唧唧地撒娇,一手抽开了赵昱的衣带。
赵昱乌浓的眸子一时都有些红了:“蘅儿,别闹。”
“你不肯算了。”李蘅松开他站起身:“真当我找不着男人?”
她恼了,嗔怒地瞪了赵昱一眼,往后退了一步便要走。
箭在弦上,赵昱还在推三阻四,真真烦死了。
“你胡说什么?”
赵昱急了,一把将她拉回怀中。
李蘅气恼地剥他衣裳。
赵昱低头吻她,二人很快纠缠在一处。
这寺庙的床和之前小客栈的床有异曲同工之妙,稍微动一动,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去蒲团……”
李蘅抱紧了赵昱,小脸埋在他颈窝处,软软地要求他。
赵昱一言不发,抱着她起身,走路时两人也不曾分开,李蘅软在他怀中,几乎攀不住他肩。
赵昱将她放在蒲团上,抬手取下墙上的菩萨像,将画像反过来悬在墙上。
他骨子里是守礼的,又经不住李蘅纠缠,总觉得这样是亵渎了神明。
李蘅跪坐在小几前,赵昱紧贴在她身后。
两人共用着赵昱那支一手握不住的黑毫笔,倚着小几开始练字。
练字讲究规律,赵昱的一笔一划落下去,皆有章法,横平竖直,笔笔到底,下笔有由,从不虚发。
李蘅向来喜欢叫嚣,总闹着赵昱要练字,可她身子弱,总是练一会儿便不成事。哭哭啼啼求饶,不肯再练。
赵昱已然十数日不曾和她练字,既提了笔,又怎肯放过她?
他抱着李蘅,那笔已然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任由他挥洒自如,恣意驰骋。
李蘅早已溃不成军,受不住那笔的一笔一划,练字练得颠倒错乱,眉眼殇涩,不知今夕为何夕。
待赵昱收笔,已然过了子时。
他并不尽兴,但见李蘅疲惫不堪,也是心疼。不舍得再折腾她。
李蘅原有话和赵昱说,但此刻已然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赵昱将她抱上床,她便窝在他怀中睡着了。
赵昱替她穿好寝衣,自己也穿戴整齐了,才将她揽在怀中,阖目睡了。
李蘅这一觉睡得香甜,她是被外面的叩门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往身侧看了看。赵昱昨夜明明抱着她睡得,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
“蘅儿,起来。”
外面,传来赵昱唤她起床的声音。
李蘅起身开了门,蹙眉道:“你怎么在外面?”
赵昱不曾言语,只朝她使了个眼色。
李蘅这才瞧见,昨日那小沙弥正站在门口。她反应过来,赵昱应当是怕小沙弥瞧见,所以早上去了隔壁禅房睡。
她撇了撇唇,做都做过了,赵昱这个假正经,哼。
那小沙弥见李蘅只穿着寝衣,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抬头:“方丈说,请王爷和王妃娘娘用过早饭之后,再去山顶上。”
“好。”
赵昱应了。
小沙弥道:“小僧去外面等二位。”
从菩提寺往上,马车便不能行了。好在还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可走,不过因为是一路向上的,走起来也不轻松。
赵昱牵着李蘅,一路带着她往上走。
李蘅累得路上歇了好几次:“这么累,祖母上来的时候得多累啊?”
她想想就心疼祖母,那么大年纪了,还得受这种罪。
赵昱见她脸颊酡红,额头上都是汗珠,上前俯身:“我背你。”
“不用。”李蘅摇头:“祖母都能走上山,我也能。”
她就不信了,就这点山路,还能累死她不成?
赵昱双手握住她两条小腿,轻轻往前一带,不由分说,便将她背了起来。
“诶?”李蘅先是一惊,接着捏起拳头在他肩头轻捶:“我自己能走。”
“你平日缺乏锻炼,突然走太多的山路,会浑身酸疼。”赵昱将她往上颠了颠,口中同她讲着道理。
李蘅趴在他背上,觉得怪舒服的,也就不挣扎了。
她下巴枕在赵昱肩头,脑袋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的,好不自在。
“赵昱。”
她抬起乌眸,看着山间的一片苍翠,轻声唤赵昱。
“嗯。”赵昱埋头走路,低声应她。
只是喊他的名字,她喊着似乎都与旁人不同。简单的两个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硬是被她软甜的语调带出几分缱绻的意思来。
他喜欢她这样喊他。
“你对我真好。”李蘅乌眸转了转,抱紧了他脖颈,语调轻松愉悦:“要不然,你再娶我一次吧?”
她要骗赵昱签和离书。
赵昱足下顿住,似乎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你再娶我一次。”李蘅贴着他耳朵,笑着开口。
赵昱耳朵一下红了,他没有迟疑,当即道:“好。”
李蘅听他答应得干脆利落,一时反而不知该如何说接下来的话了。
赵昱道:“当初我们成婚时,武安侯府还没落着,娘舍不得银子,婚宴确实办得不好。这次我好好操办。”
他语气里隐有激动。
这么久了,李蘅终于松口了。她说让他再娶她一次,不就是愿意跟他回家去了?
之前,不只是婚宴,李蘅在武安侯府度过的那三年,他都对不起她。
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她的。
“那既然是重新娶我,是不是要去衙门办了和离,你再去我家提亲啊?”
李蘅靠在他肩头,歪过脑袋看他。
赵昱再次停住步伐,面色一下白了。
聪慧如他,如何猜不到李蘅的心思?
她还是想和他和离,说什么“再娶一次”,不过是骗他和离的谎言罢了。
他眸色黯淡下来,抿唇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李蘅催促他:“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察觉到赵昱情绪不对。难道是她哪里露出破绽了?明明她说得是很合理的。
赵昱再次将他往上颠了颠,口中缓缓道:“你我本就是夫妻,当初的和离书,我并未签过字。重新办婚宴,不需要重新拿婚书。”
他说着话,足下踏上了山顶。
李蘅从他背上下来,抬眸看向远方的群山,轻“啧”了一声:“说到底,你就是不相信我,也不尊重我。”
她有点失望,提和离又失败了。
赵昱不语,牵过她的手,带她往前走。
李蘅用力抽回了手。
赵昱总这样,觉得不和离就没事了,让她很气恼。
赵昱看向她,目光受伤且无辜:“我没有不尊重你。”
“你若爱重我,便该考虑我的感受。”李蘅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娘那样,你还是不肯同我和离,逼着我回去和你娘那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你就是想逼死我。”
她说罢,也不理会赵昱,快步朝着前面的小庙走过去。
赵昱默默跟了上去,思量着她所言,心中酸涩难言。
“祖母?”
李蘅到庙门前,探头往里瞧。
这旧庙不大,一眼望到头。
茜云和老嬷嬷守在禅房门口,闻声看过来,不由惊喜:“姑娘来了!”
“奴婢去告诉老夫人。”茜云快步进禅房去了。
李蘅走进门,赵昱跟了进去。
“姑娘,侯爷。”
老嬷嬷同他们行礼。
她不知道赵昱已然是摄政王的事,还是沿用了之前的称呼。
“嬷嬷不必客气。”李蘅扶起她:“我去看看祖母。”
“姑娘请。”老嬷嬷引着她上前。
李蘅站在门口,探头看禅房里,嗓音脆甜地唤了一声:“祖母!”
这禅房比着山腰间的禅房更不如,窗户上糊的纸都有好几处破了。
“诶!”李老夫人正要出屋子,瞧见她不由笑了:“蘅儿,你怎么到山上来了?”
“我来接祖母。”李蘅跨过门槛,进去扶她。
“山路难走,你还跑上来做什么?”李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抬头打量她:“我们衡儿瘦了,这次出去,怕是没少吃苦。”
“没有,一点也不苦。”李蘅弯眸笑道:“外面可好玩了,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出去玩。”
她说的是真心话。
见过了与上京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之后,她更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了。
“你这孩子。”李老夫人听得笑了:“我这佛经也抄好了,正打算叫他们收拾东西下山去呢。”
“那我来得正好。”李蘅笑道:“爹也牵挂祖母呢,总想着叫我早些接祖母回家去。”
李老夫人想到儿子,面上笑意更浓:“我们蘅儿辛苦了,救回了你爹。”
祖孙二人说着话,出了禅房。
“祖母。”
赵昱等在门外,见到李老夫人,低头行礼。
李老夫人应了一声,笑着道:“武安侯,此番叫你受累了。”
“祖母严重了,救回岳父是我分内之事。”赵昱垂眸回答。
李老夫人转头看李蘅。
赵昱的态度,是明确了要和李蘅在一起的,要不然不会这样说话。
现在就看她这孙女的态度了。
李蘅转开了目光,撇了撇唇。
李老夫人明白过来,李蘅这是不愿意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两个孩子,是真的有缘无分。
*
隔日。
李蘅一早去集市上采买东西,直忙到晌午时分。
归途中,路过摄政王府,想起从外头带回来的一些书册,都在赵昱这处。
那些书册,其中不乏制香的方法,也有管理铺子的手段。
她的香烛寿衣铺就要开张了,既然走到这处了,便将书册都拿回去吧。
春妍将马车赶到了摄政王府的门口,探身朝门房询问:“不知王爷可回府了?”
“王爷下朝便回来了。”那门房一瞧见春妍,不由激动起来:“等我一下,我这就去禀报王爷!”
他说着,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大门,不过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好像生怕李蘅跑掉一般。
“姑娘,奴婢扶您下来。”
春妍下了马车,招呼李蘅。
李蘅应了一声。
下马车后,她抬头看。这门口已粉刷一新,比之从前更气派了许多。
黑色的牌匾上金色的字由“武安侯府”换作了“摄政王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前,心中忽然生出几许时过境迁的感慨来。
“王妃娘娘,我们王爷来了。”那门房是抢先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地笑着和李蘅禀报。
子舒都嘱咐过他们了,但凡是王妃娘娘回来,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住王妃娘娘,给王爷和娘娘和好的机会。
“我先进去。”
李蘅左右看了看,提起裙摆,去迈那高高的门槛。
“哎呀!”
她足下也不知怎么弄的,好是左脚绊到了右脚,扭了一下,顿时朝大门内摔去。
赵昱恰好走到门口,见状来不及多想,上前便一把捞住了她:“小心!”
“疼,疼……”
李蘅被他扶着,身子仍然僵在那里,脸皱成了一团。脚踝处方才扭了一下,还是上次从山崖上掉下去受伤的那只脚。自从扭过一次之后,这只脚好像更容易扭了。
她疼得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
“子舒,去取些冰块来。”
赵昱俯身抱起李蘅,匆匆赶往清尘院。
他将李蘅放在软榻上,俯身除了她鞋袜,查看伤情。
“好像抬高一点,就不怎么疼了。”
李蘅蹙眉开口。
赵昱拉过一张八角凳,将她脚搁了上去:“这样不疼?”
“还有一点点疼。”李蘅慢慢缓过来了。
“这样呢?”赵昱试着转动她脚踝。
“不疼,不疼。”李蘅感受着,待他转到一个角度,忽然痛得叫起来:“诶,诶!疼!”
子舒拿了冰进来。
“应该没有脱臼。”赵昱道:“肿了,先用冰敷一下。”
他将装着冰块的铜盆拉到跟前,一手握着李蘅的脚,一手拿着冰块敷在她脚踝处。
“嘶……”
李蘅冰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何?”赵昱看她。
李蘅感受了一下道:“是比方才好一点了。”
“下次走路慢一些。”
赵昱皱眉叮嘱她。
李蘅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不禁抬眸望去,竟是韩氏,手中一左一右牵着黄素芬的两个孩子。
她下意识将脚往回收。
赵昱还未察觉她不对,大手将她脚牢牢掌握在手中:“别乱动。”
韩氏走进屋子,瞧见这情形,顿时脸色铁青:“承晢,你是摄政王,是堂堂男儿郎,怎么能这样自甘堕落,为人洗脚?”
她气得浑身都在哆嗦。这都多久了,赵昱怎么还对李蘅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