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里面放着的也不是什么“情书”, 而是一个笔记本。
难怪摸起来就厚实。
封面上,有人笔迹龙飞凤舞,写了硕大的几个字。
“给江麓”。
商泊云不吝展示自己毫无艺术细胞的画工, 在封面上也画了一只哈士奇。
“看起来比他头像的那只还要胖。”江麓忍不住吐槽。
他翻开笔记本。
横线的第一行, 字迹就满满当当。
运动、质点、重力、电流……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从电火花计时器的打点到航天火箭如何飞往宇宙。
江麓往后面翻去, 那些易错点、知识点, 尽数都写在了这个笔记本上。
他垂着眼,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商泊云方才红口白牙, 和他说“我很在乎”。
江麓抿了抿唇,指尖碾过微微卷起的纸张。
“还真是挺在乎, 我的分数。”
有细微的雀跃悄然生出,将他的整颗心轻盈包裹,江麓将笔记本合上, 连带着那个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封, 郑重地重新放了进去。
*
“哟,我瞧附中高三那栋楼灯还透亮, 你怎么就回来了?”
商女士原本以为自家儿子也会在学校里自习一会儿, 晚饭这会儿才开始做。
“国庆后才正式晚自习。”商泊云解释,“但是就要月考了, 所以留校的人挺多。”
商女士闻言,也没觉得商泊云是否太散漫, 只是道:“那再等会儿, 饭还没好。”
商熊猫在一旁摇尾巴, 一天没见到商泊云, 它热情得格外谄媚。
小院里,暮云都已经变成暗沉的深紫, 栾树如盖,被灯光映出大片的碎影。
商女士旋身,又进了厨房,商泊云坐在石桌旁撑着脸,俯视着一脸天真的商熊猫。
两狗对视,商熊猫拿爪子去扒拉他的膝盖。
商泊云:“坐下,商熊猫。”
商熊猫听得懂简单的指令,立刻把前面两只爪子乖乖并在地上。
“握手。”
毛茸茸的小白手举了起来。商泊云满意地捏了捏。
“启蒙教育做得很不错嘛。”商泊云笑道,“商熊猫,接下来要教你新的技能了。”
“嗷?”商熊猫歪着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商泊云环视了小院一圈,最终拾起一截掉落的栾树树枝。
树枝在空中晃了晃,商熊猫立刻抬爪子去扑。
树枝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肥嘟嘟的哈士奇扭动着身躯,像颗球似的弹来弹去。
但树枝晃动得越来越快,哈士奇渐渐跟不上这个速度了。
“商熊猫,你不要左右移动地扑。”商泊云循循善诱,“你直接嗖的一下——”
树枝画了个抛物线。
“后空翻翻过来试试呢?”
商女士切菜的间隙瞟了一眼外面,颇觉无语:“我们家商熊猫是不用考大学的。”
“小狗也要与时俱进。”
商泊云语气严肃,令商熊猫都莫名产生了一种信念感。
“再试一次。”商泊云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树枝又晃了起来。
栾树的果子也跟着晃动,从商熊猫眼前飞过,像一盏又一盏漂浮的小灯笼。
商熊猫再度飞扑而去,小脑袋艰难消化着主人的教诲。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
【未来老婆】:谢谢你。
言简意赅,一向是江麓的风格。
商泊云有些不满,他腾出一只手来打字。
“我写了一周。”
删掉,这种事情无需强调。
重新措辞发送。
【商泊云】:所以?
对方很快显示正在输入中。
【未来老婆】:我国庆整理一份英语笔记给你。
商泊云托着脸,没马上回。
重回高中,记忆里那些知识确实烂熟于心,但他还是熬了很多个晚上查漏补缺,将高中三年的物理重新自己过了一遍,才终于写完那个笔记。
如果英语也要如出一辙的一份,那江麓接下来几周大概都要顶着黑眼圈来学校了。
脑子里浮现出一只熊猫,商泊云顿时乐不可支。
【商泊云】:不用,耽误你练琴。换个别的?
江麓答应得很痛快。
【商泊云】:我先想想:D
内心的小恶魔笑意猖狂,商泊云心情很愉悦,但无法领悟后空翻的商熊猫终于怒了。
商女士把菜端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忍无可忍的商熊猫跃起,嗷呜一口咬在了商泊云的手臂上。
手机应声坠落,被狗爪子踩于脚下,商女士面不改色地将地三鲜放在石桌上,点评道:“活该。”
商熊猫作案完毕,一溜烟地跑到了厨房。
商泊云深刻感受到了长子与太子的差别。
他捡起手机,表情有一瞬崩裂。
商熊猫的小梅花印在了屏幕中央,聊天框里,布满了一整面的乱码。
【未来老婆】:?
很好,不用撤回了。
【商泊云】:……家里小狗乱按的。
江麓看着商泊云的头像,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低头打字,很快,商泊云也收到了一串乱码。
这下轮到商泊云疑惑了,这是什么意思?
【未来老婆】:我在回复商熊猫。
【未来老婆】:意思是,它的愿望,我也会实现一个。
商泊云叹了口气。
太子就太子,这位置该是商熊猫的。
“把鱼汤端过来。”商女士解了围裙,在厨房里头唤,“记得洗手。”
商泊云站了起来,路过商熊猫时,没忍住又揉了一下。
小狗能有什么愿望?
下次,让商熊猫当面告诉他。
有晚风吹过,栾树的朱果在月色下婆娑,商红芍女士栽种的茄子和土豆终于丰收,可以确定,之后地三鲜很长一段时间会是三餐的主流。
吃完了饭,商红芍女士趿拉着拖鞋,打算领着哈士奇去遛弯了。
“记得洗碗。”
商泊云懒洋洋地应了下来,很快起身往厨房而去。
水流声簌簌,能听到有人在门口和商女士聊天。
邻居家的阿姨往里头瞅了瞅,不由得出声感慨:“我家那个混小子,一到家,除了玩游戏什么都不做,哎呀,要和小云一样得多省心,成绩好,回家还帮着做事情。”
商女士则只是语气闲散的附和。
商泊云没料到自己洗个碗都能够声望加1。
其实,初次搬到这个老居民区时,年少的商泊云确实收到过很多同情的眼神。
“两母子相依为命,可怜得很,家里连能顶事的人都没有。”
他们都这么说。
这个家里没有“父亲”“丈夫”的角色,按理,是要过得艰难困顿,才不会让别人的同情落空。
但是,没有理由让商女士一个人承担两份人生,商泊云故而很小就学会了和商女士彼此照顾,待到他十七岁这年,当年怜悯同情的风评竟然就已经扭转。
对于“家”,商泊云并不存在多余的幻想,譬如说需要一个可靠的父亲的角色。
现在的家就是最好的家。
但关掉水龙头的那一霎那,商泊云忽然就想起了江麓落寞的眼神。
金屋里的小少爷,也会没有人在乎吗?
他将碗碟都放入柜橱,往日的某些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商泊云不自觉蹙眉,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但他确实,越来越想了解江麓了。
*
周末很快过去,月考则在周三早晨开始。
没有大费周章地移座位,各班都用自己的教室做考场,如非大考,附中一向以节省时间为上。
尽管月考之后就是国庆的假期,但放假的喜悦显然来不及降临——
附中阅卷速度很快,第一天考完的,第二天出成绩,等到两天六科都考完,红榜隔一个晚上就会贴在宣传栏上,因此,所有的成绩都会在国庆假期开始之前出来。
看似宽松的学风下依然鼓励着竞争,作为长洲最好的几所高中,竞争也本就是学生之中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
低迷的气氛在红榜贴出来后流动。
刚下完早自习,红榜前都是人。
陈彻几次摸鱼抄作业终于抄出了福报,总排名105的他和许葭禾之间隔了一整条z形的排名。
“……我比开学的小考掉了六十多名!”陈彻发出爆鸣。
许·年级第一·葭禾从里头挤了出来,径自走向了锅盖刘海。
早晨的阳光很好,轻盈且透,落在蒙蒙的薄雾中,许葭禾明艳的面庞上也浮着淡色的光。
陈彻喉头一滚,莫名有些期待。
“禾姐,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可以调整好……”
许葭禾神情严肃:“陈彻,再让我发现你抄商泊云的数学作业,你就完蛋了。”
她的治下绝不容许还有这种摸鱼行径。
陈彻以秒速五厘米枯萎,眼前也没有樱花降落,只有萧瑟的秋叶表明了诗人苍凉的心情。
商泊云:“噗。”
他拍了拍陈彻的肩膀:“不能怪我。”
陈彻也知道。
他看向红榜,商泊云的名字依然稳居前五,物理那一栏是明晃晃的满分,数学也在单科第一挂着。
陈彻有些哀伤:“商老板,如果你真是穿越的,可不可以把高考题透给我?”
“你不如让我告诉你下期乐 | 透的号码更实在。”
“也可以。”陈彻把锅盖刘海无意义地吹起。
“但我没记。”
陈彻的神情更加哀伤了。
“滚吧。”
但是商泊云没吱声,陈彻打眼一看,他变异的好兄弟已经走了。
阳光是很漂亮的淡金色,落在江麓的周身。
他手里抱着本琴谱,应该是从活动室过来的,商泊云微微低头,神情懒散,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陈彻悟了,原来该滚的另有其人。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教室去了。
“陈彻今天心情也不太好。”因而江麓的关心就没让陈彻听到。
商泊云:“因为我没有记住乐 | 透号码。”
江麓看他一眼:“你还真是穿越的?”
“对啊。”商泊云语气坦然。
逆着晨光,这个人的五官看起来都很美好,江麓露出笑来:“哦,那你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吗?”
“让我想想啊……”
然后商泊云居然真的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江麓好奇的模样落在商狗子的眼中。
钢琴家的眼睛乌黑且清亮,一瞬不瞬看人时,总让人错觉他眼中只能看到你。
心里的小恶魔又蠢蠢欲动。
二十六岁的江麓依然漂亮,依然从容。
钢琴上的成就将至顶峰,不会和现在的江麓一样容易耳朵红。
商泊云心想,嗯,脾气差了一点,还多了让我又爱又恨的傲慢,和穿上衣服后翻脸不认人的疏远。
但这些话在脑子里滚了一圈,他最后笑着道:
“太以后的事情我不可以说,这是天机。”
“但是,稍微透露一下,国庆之后,我们会成为同桌。”
“你怎么知道。”
“你不愿意?”
江麓很乖地摇头。
“你愿意的话,那不就是了吗。”
商泊云很有强词夺理的天分,江麓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但商泊云忽而俯身,靠得近了些。
“对了。”
他素来懒散的声音忽然带了点奇异的柔和,目光是看向他的,却又让人觉得轻而远。
“这次物理考的很好,小江老师。”
他笑的时候,虎牙总是很明显。
上课铃响了起来,冗长,急促。
江麓眨了眨眼,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chapter 26
“学长?”
琴房里, 孟楠满怀着期待,却没等到江麓的称赞。
江麓鲜少走神,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都是早上那会儿商泊云露出的小白牙。
那一瞬间, 心跳声如雷,像是有只蝴蝶振翅飞过海上的风暴。
江麓在这一天反复困惑,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学长, 是我弹得太差了吗?”
而孟楠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这首曲子他早就提前练习过很多次,上周在琴房, 不过是刻意做出了那么多失误罢了。
如愿换得江麓单独的教导,他这次没有故技重施, 反而极其认真地把曲子从头到尾演奏了一遍。
一旁的关莘等人都露出了赞叹的神情,不敢相信他在一周之内就有这样大的进步。
但是江麓学长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这种认知令孟楠感到挫败。
“抱歉。”江麓很快敛起思绪,将那颗虎牙从脑海中挥去, “是我有些走了。”
孟楠瘪了瘪嘴, 正想埋怨几句,好让江麓再内疚些, 温和清隽的少年便走了过来。
“刚刚这个部分——”江麓的声音便近在耳畔。
孟楠看到那双修长的、指节如玉色的手落在了琴键上, 江麓一边轻声哼着某个节拍,一边令旋律在指尖生出, “你弹得太平了。”
声音温和,面容也温和, 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包含着足以震声的力量。
“要演奏得再快一点, 短一点。”
一旁的关莘忍不住感慨:“是真的诶……这样会好很多!”
孟楠的目光却早就那双手所吸引。
从小练习钢琴, 因此孟楠比社团里的其他人都更先知道江麓。
某场比赛, 他被老师领着来见世面,而江麓赢得了第一名。
“那就是江麓, 咱们长洲市有名的天才,好像只比你大一岁。”老师声音感慨,“他母亲也很有名,叶明薇,第一个在海音大剧院办演奏会的钢琴家。”
没有正式认识,先学会了仰视。
此后孟楠所能够参与的一切赛事,如有江麓,他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原以为他会去京市念高中,却没有想到最后在长洲附中见到了江麓。
“大家好,我是江麓,很高兴大家加入音乐社。”
只能仰视的人近在孟楠的身前,声音清亮,眼神专注,带着柔和的笑意。
就在那一瞬间,长久的仰视骤然变成更为深远、不可说的目光。
“再试一次,好吗?”
江麓温淡的声音落在耳畔,孟楠的神情紧绷,没让江麓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旋律再度回响在琴房之中。
等到合奏的练习也结束,已经是暮色满堂的时候了。
时隔一周,每个人都进步颇多,失误也少了很多,到这会儿,大家的神情都放松了起来。
“我觉得比赛稳了!”关莘显得很雀跃。
其余人闻声,也开心的附和,孟楠悄悄打量着江麓,看到他也微微点头,立马露出笑来。
“那我们国庆也来学校练习吧!”
有人看向江麓,问道:“学长,你国庆有没有时间,也来……”
不待他说完,孟楠立刻抢白:“学长国庆要去京市上课。”
“去那么远呀?”他们有些惊讶,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距离迢迢。
江麓温声道:“已经提前和我的老师约定好了。”
社团的人并不失落,连忙点头。
本来就已经麻烦了江麓许多,高三都是默认自动退社的,所以每一次排练用的都是江麓闲暇的时间。
“不过,要是有问题,随时发消息给我。”
“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了下来,孟楠的思绪在嘈杂的声音中渐渐漂浮,要去京市上课的江麓,居然答应了他的邀请,愿意分出一个下午去听他的演奏会。
他目光熠熠,关莘忽而推了他下,半开玩笑:“总觉得你和学长关系好些,我们都不知道他国庆还要去京市呢。”
“是吗?”孟楠忍不住问,“我也只是早了几天。”
“对呀。”关莘笑嘻嘻道,声音中又有几分期待,“要是我学的是钢琴就好了。”
她背着白色的琴盒,蹦蹦跳跳地往前去了。
孟楠往前看去,好些人都围在江麓旁边,边走边和他说话。
江麓很有耐心,一一都回答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攒着柔和的笑意。
孟楠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一般,他抬脚,也很快跟了上去。
*
一行人挥挥手告别,梧桐大道的尽头,金属的校门上反射着落日的光泽,背着琴盒的小姑娘一脚踏在梧桐叶上,摇摇晃晃转了个圈,另一个中提琴手连忙把她扶住,最后两个人抱作了一团,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国庆后再给学长听我们的合奏!”
关莘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开心。
簇拥着的人终于四散而去,引擎声、车铃声在校门口响起,黑色的迈巴赫驶过老居民区前的一段路,“熊猫超市”的红色灯箱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和您确认一下,是今晚九点四十的飞机。”司机在前面开口,“到京市的时间是十一点,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江麓点点头。
每次小长假来临时,远行是已经固定的事情。
如果是寒暑假,他会在谭家停留更长的时间,谭家甚至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
寒来暑往,江麓如同候鸟一样南北辗转。
郊外的别墅又是灯火通明的模样,江盛怀正在客厅里和人通电话,见他回来,只是微微点头。
卧室里,整齐收好的行李箱放在了地上,家里的保姆在门口,声音和气:“行李和上次的一样,只是京市秋天冷一点,因此衣服多带了几件,您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我马上去准备。”
东西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基础的生活用品在谭家另外有准备一份。
“辛苦你了,还有些东西我自己整理就好。”
保姆立马露出了惴惴的表情:“这怎么好?是我漏了些什么吗?”
江麓朝她露出安抚的笑:“没有,是一些作业,我从学校带回来的。”
保姆这才放下心来。
要平衡钢琴和学习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江盛怀早和附中的老师打过招呼,江麓的学习应该给钢琴让路。
但是江麓不想这样,哪怕要花更多的时间、心力,他也不想敷衍这三年,或者拖五班的后腿。
叶凝在询问过他的意见后,甚至还让他做了英语课代表。
对此,江盛怀并不知道。
城堡里的小少爷很难有秘密,这算为数不多小小的一个。
江麓把几科作业都拿了出来,指尖点过一个笔记本,他想了想,把它也放了进去。
巧合一般,手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泊云】:睡了吗?
江麓有些意外。
商泊云这会儿正在外头遛狗,想起和江麓有五天都见不到,忍不住想先刷一下存在感。
【未来老婆】:还没,我今天晚上就出发去京市。
商熊猫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商泊云没有跟上来,扭身来找他麻烦。
商泊云只好一边往前走,一边分出心打字。
【商泊云】:几点的飞机?
【未来老婆】:九点四十。
商泊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商熊猫精力旺盛,要不要再让他溜达一会儿呢?
*
等江麓带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江盛怀已经打完了电话。
“刚刚和谭枳明说过了,他到时候会去机场接你。”
江麓微微蹙眉:“太晚了,不用麻烦谭老师,我可以自己打车过去。”
江盛怀摆摆手:“晚上过来接你,为了你好。”
不待江麓开口,他又道:“已经有一个月没去上课了,要用心,旁的事情不用考虑,我和谭枳明都安排好了。”
江麓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提手,江盛怀察觉到他的情绪,叹了口气。
“一月不是要去东京吗?”江盛怀说,“这是明年最为重要的比赛,小麓。”
最后喊出他名字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江麓的心中忽而响起那句熟悉的话。
“不要让你妈妈失望。”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盛怀也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和江麓心底的声音如出一辙。
它们在脑海里重合,江麓蹙起的眉头松开,神情变得很淡。
“好。”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永远给他的父亲这个回答。
司机一直等在外头,见江麓提着行李箱出来,快步上前接了过去。
“出发吧。”江盛怀站在台阶上,“安心上课,我会和谭枳明随时联系。”
“爸爸,再见。”
江麓回过身来,和他道别。
月色下,少年的面庞变得有些模糊。
江麓那双柔和的桃花眼,遗传自他的母亲。
江盛怀心里忽然有些感伤。
他当然知道自己严苛。
可是明薇的理想与遗憾,只能由他们的孩子去实现了。
晚风穿过长长的的庭院,白石墙上,花期漫长的蔷薇在月光下摇曳,黑色的钢铁巨兽又再度驶离古典的城堡。
*
因为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机场里人很多,出行的计划都忍不到十月一号早晨,长洲市民在前夜就大包小包的出发了,连VIP休息厅里都坐满了人。
司机将他送到后,想再陪江麓多等一会儿,看着他上飞机,却被江麓拒绝了。
“就这么一段时间。”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江麓道,“先回去吧,再晚些,长洲堵车会更严重。”
司机记着江盛怀的交待,仍不肯。
他笑得很憨厚:“江先生国庆给我们开的三倍工资,少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周围有人因为这声“少爷”侧目,很快认出这是明盛江家的独子,立刻上前来寒暄。
只要想攀谈,哪怕并不熟络,又或者只是远远在某个宴会上看到过江麓,乃至于听说过他父亲与母亲至笃至深的感情,就总能找到话来絮絮几分。
江麓的神情始终轻而淡,他坐在沙发上,长睫垂着,浅浅的阴影像是一对小扇。
手机的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
江麓对身旁的人温声道:“抱歉。”
“没事没事。”身边的人立刻笑道,“别耽误了回消息。”
见江麓低下头,忍不住又悄悄打量了他几眼。
明盛,长洲的庞然大物,产业遍及全国。
很难想象,那个商场上杀伐果决性情冷厉的江盛怀,会培养出一个这样温正的孩子。
又听说江盛怀无意让他继承明盛,自己也渐渐会退到幕后,只是因为想有更多时间去陪他病中的妻子。
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
半是揶揄,半是唏嘘。
江麓无心去猜测别人的目光。
消息的提示栏里,明晃晃挂着商泊云的名字。
在家中所酝酿出的低闷的烦意忽然就淡了下来。
聊天框里,他发过来一张并不算很清楚的照片。
一只胖胖的哈士奇在前头跑,影子也圆滚滚的跟在它后面,老居民区的树长得很高,黑沉沉的前路上空有一轮月亮。
商泊云好像永远都在享受自在。
【商泊云】:小江老师,过会儿能在月亮前看到你飞过吗?
发言一如既往地幼稚。
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和他说话会让自己厌倦呢?
商泊云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江麓的消息。
【未来老婆】:早点回家。
商泊云挑挑眉,这算什么?
提醒登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和司机道别。
发动机轰鸣,机身向上飞去,头等舱里,空乘的声音甜美亲切,将旅程的注意事项一一说明。
整座城市变作璀璨的棋盘,栾江是横贯长洲的光练,舷窗外,深蓝的云海翻涌,银月如长弓。
江麓像第一次夜航的旅人一样,用手机拍下了这道弧光。
“这位旅客,夜间旅行疲劳,可以适当休息一会儿哦。”
“谢谢。”江麓点点头,将手机收了起来。
机舱里渐渐安静,旅客们都无心在深夜交谈,江麓盖着薄毯,也慢慢睡了过去。
梦中,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幽暗中缓缓亮起硕大的灯光。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长洲大学礼堂的二楼,校庆晚宴刚开始不久。
“江老师。”
有人欣喜的声音响起。
chapter 27
强烈的陌生感袭来, 江麓有一瞬愣神,然后下意识拒绝了这个搭讪的人。
江老师?
哪有称呼一个高中生“老师”的,又不是商泊云……江麓微不可察地摇头。
他抬眼看去, 意识到自己梦到了一场隆重的晚宴。
思绪清晰又混沌, 梦本就光怪陆离,明明置身其中, 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环境很陌生。人影往来穿梭, 高脚杯轻盈相撞,澄明的酒液中有熠熠的灯光闪烁。
越热闹的场合越让江麓烦闷。
他越过深红的绒质窗帘。
露台上, 春夜的潮湿铺天盖地涌来,风中带着水汽, 温度很低,江麓的神思终于清明了几分。
露台的门忽而关了。
红丝绒悄然浮动,遮挡住了偏僻的角落。
然后, 带着酒精气息的吻压了过来。
“唔……”江麓猝不及防。
而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真行啊, 钢琴家?江老师?”
这个吻显然都是情绪,横冲直撞, 报复的意味十足。
来不及反应, 男人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瓣,江麓于慌乱中转瞬被他带到身前。
隔着副银边的眼镜, 他垂眼看他,淡棕色的眸子里有幽暗涌动。
……等等, 商泊云?!
不对, 很像他……但他看起来比商泊云要成熟太多, 二十六七的模样, 连身躯都宽阔几分。
可眉眼仍浓烈,这张脸, 属于成年后的商泊云。
这个认知让江麓浑身僵硬。
焦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事情……
荒诞的梦里,他听到自己以一种冷淡的声音说:“别发酒疯。”
“我没醉。”商泊云终于露出笑来。
他低头看他,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覆盖。
那颗虎牙一晃而过,隐约和十七岁的商泊云重合。
江麓有一瞬失神,而商泊云又靠近了他。
舌尖抵开了牙关,不带任何攻击性,以一种温柔、情涩的方式舔舐过口腔,江麓恍惚间生出荒谬感,他在被商泊云讨好取悦。
商泊云近来确实向他不断释放好意……但是怎么被他在梦中扭曲成了这样?
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江麓变得头晕目眩。
鼻尖相贴,呼吸纠缠交错,潮湿的热意令人觉得有些难耐。
细细密密的水声在耳朵里响起,尾椎骨上攀升出极其陌生的麻意。
思绪好像化作一摊融化了的巧克力,他晕晕乎乎,猛然摄入大量甜食,满脑子都是令人晕眩的多巴胺。
无师自通。
早有默契。
江麓悚然发觉,自己娴熟地回应了商泊云的亲吻,唇齿间也勾连出羞耻之至的喘|息。
因为是梦吗?才把一切事情都合理化。
但多巴胺的快乐是很短暂的,常年被教育不能沉溺廉价的享受,而要追求更高尚的理想,因此江麓的自我保护机制快速上线。
疯了。
他迟缓地思索。
……从哪儿离开都行,翻过栏杆,跳下去都行,江麓胡乱地想,底下的春草绵延,他要立刻结束这个混乱到极点的梦境。
但是为何一切都被放纵,多巴胺哪来的魔力无穷?
他任商泊云将手放在他的腰身,听得他的笑意贴着身躯震动传动。
“……我喝酒了,江麓,你得带我走吧?”
带他去哪?江麓茫茫然抬眸,看着他笑意深深的眼睛,竟隐约察觉到了答案。
商泊云唇角微勾。
鬼使神差一般,江麓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湿漉漉的水痕顷刻在指尖洇开。
他和商泊云,接吻了。不止一次。
春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花簌簌地落。
栏杆的锁被打开,江麓踏在长阶上,终于如愿坠了下去。
*
剧烈的失重感中,盖着薄毯的少年猝然睁眼。
寂静的机舱里,能听到旅人均匀的呼吸声,或是几声低低的絮语。
航程已将要到终点。
他喘着热气,慢慢地想,十七岁,青春期,做这样的梦很正常,存在幻想很正常。
江麓上过生理课,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但问题在于,这个梦……这个荒谬至极的梦里,为什么还会有商泊云?难道是因为商泊云总念叨着“情书”?可那封“情书”只是物理笔记而已。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虎视眈眈,眼中都是不容敷衍的欲念。
和好以来,江麓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商泊云露出性格里锋利强势的那一面了。
然而露台上,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衣冠楚楚,浑身却都是明晃晃的压迫感。
哪怕是状似讨好的亲吻,都充斥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丢人了。”
耳尖热意沸腾,后背已是一片湿漉漉的凉腻。
江麓有些颓唐地捂住脸,半晌,喉间溢出了一声难堪的哽咽。
*
航线从南至北穿过夜色,终于抵达终点。
周围的人纷纷起来,偶尔有几句懒洋洋的抱怨,浅寐似乎只能带来更深的疲倦。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空乘注意到了神情不对的江麓,快步走了过来。
热气从指缝呼出,江麓松开手,缓缓抬头。
散乱的额发之下,露出一张泛着潮红的清俊面孔。
见多了形色人物的空乘暗暗感慨,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小少年。
她的神情越发柔和。
“我没事,谢谢你。”江麓的声音有点儿哑,还没从梦中缓过来。
“好的。如果需要任何帮助,请务必和我说。”
空乘又细细看了几眼,确认他表情并未有什么不适,才直起身,姿态优雅的离开。
出了机舱,凉意瞬间让人清醒了许多。
和梦中的春夜不同,京市的夜晚干燥而清朗,没有氤氲的水汽和潮湿的热意。
江麓仰面,看到月亮仍然照着。
*
“十一点了。”
商泊云在院子里写作业。
石桌上书摆了厚厚一沓,一个国庆试卷足足有四五十张,灯光和月光一同落在白纸上,商女士已经歇下了。
商熊猫坐在石凳旁,目光炯炯地昂着头。
试卷上的题算了大半,商泊云下意识转笔,目光看向息屏状态的手机。
——按照江麓的性格,到了京市应该会说一声,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回一句“晚安”,完美的结束这一天。
“嗷呜——嗷!”
十一点的月亮更加亮堂,商泊云捏住商熊猫的嘴巴,语气懒散:“还没到满月呢。”
“呜!”
商熊猫不得其解,只觉得体内的血脉在召唤。
重回少年时的商泊云百无聊赖,终于把题算到了最后一道。
屏幕亮了,消息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商熊猫被声音吸引,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商泊云。
“汪!”
商泊云笔尖一顿,最后一道大题道答案悬而未决,他瞟了眼商熊猫,然后立刻点开手机。
【陈彻】:商老板!救救孩子!我爸妈说我下次考不回原来的名次就把我腿打折!
【陈彻】:国庆来找你写作业!
商泊云:“……”
于是商熊猫眼睁睁看着手机又被随意放下。
“汪?”
十七岁的商泊云撑着脸,忽然感觉自己原来有点矫情的潜质。
“明明以前不怎么和江麓说话,也没什么感觉啊。”
这个“以前”也可以称之为“以后”。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度过的那些夜晚,耳鬓厮磨不过是床榻间的调剂,对话也通常浅尝辄止。
“……可以了。”
“这里?”
“……”
“就到了?”
“……出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他们至亲密的时刻,也只有这样的对白。
二十六岁的他们之间有床伴的规则,而那些规则里没有互道“晚安”这一条。
商熊猫摇着尾巴,看到原本表情松懈的主人又伸手,将手机捞了过来。
现在,没有规则来划定相处的界限。
商泊云点开静悄悄的聊天框。
所以我想说就说!
商狗子磨了磨爪子。
*
航站楼外,一辆白色的GLE前站着个驼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他的身旁,模样明丽的少女一脸困倦。
“爸爸,江麓怎么这么晚还没到?”谭映雨打了个呵欠。
谭枳明看了眼手表:“说了是十一点,当然就是十一点,怎么,你还能让飞机飞得快些啊?”
谭映雨忍不住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懒得再和她老爹顶嘴了。
再抬眼,她的神情瞬间雀跃起来。
“江麓!这!”
谭枳明低嘶了声,大晚上的,大京机场都是他女儿这一嗓子。
谭映雨好些时候没见到江麓了,这会儿瞬间精神抖擞,谭枳明还来不及说,她就跑得没了影。
“好久不见。”谭映雨两眼弯弯,看向江麓。
“嗯,有五个月了。”
除却寒暑和小长假,平时都是谭枳明来长洲上课。
又见到许久未见的朋友,让江麓也不由得露出笑来,直到此刻,似乎才终于生出几分不在梦中的真切感。
“这几天又要麻烦你和叔叔阿姨了。”
“哎,哪的话。”谭映雨指了指前面,“上车上车!”
前头,车灯亮起,谭枳明将后备箱打开,朝他们挥手。
很快,发动机轰鸣,GLE驶离了大京机场。
“这五天就安心在京市上课。”车往前开,冷白的月色照了进来。
副驾驶上,江麓侧脸淡静,温声道:“我会的,谭老师。”
谭映雨抱怨:“爸爸,人江麓刚到京市,还没休息,你就——”
没说几句,就又犯了困,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谭映雨干脆蜷在了后座,“你就和他说上课,多没意思……”
谭枳明笑道:“你要是愿意练钢琴,就可以帮江麓分担些唠叨了。”
“那可不行……”谭映雨昏昏沉沉地顶完嘴,再度睡了过去。
“这丫头。”谭枳明失笑。
江麓垂着眼,手指点开了聊天。
商泊云的消息在二十分钟前发了过来。
没来得及从梦里回神,先看到了商泊云的“晚安”,天知道江麓那一刻有多慌乱。
谭枳明余光打量了他眼:“给老江发消息?我先前和他说过已经接到你了。”
江麓微怔,声音里藏着几分难堪:“不是。”
谭枳明没听出来。
“唔,坐车时看手机对视力可不好。”
江麓点点头,眼睛却仍盯着屏幕。
半晌,他点开了商泊云的头像。
“爸,求你别唠叨了……”后座,谭映雨含糊的抱怨传来。
“行行行。”谭枳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专心致志地开车了。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晚安”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江麓指尖敲打,犹豫了半天,最终也回了一模一样的字眼。
只是梦而已,梦不是他能控制的。江麓如是劝慰自己。
但心虚一般,那轮隔着舷窗所拍下的月亮,他没有按原本所想的给商泊云看。
江麓摁灭屏幕,极其刻意地将手机放进了背包的最里面。
可是耳朵,还是好热。
他后知后觉。
chapter 28
“老爸和江麓都起好早啊。”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谭映雨赖到了十一点才起床。
餐厅里放着早点,这会儿早就凉了,她也不嫌弃, 就着豆浆啃起了油条。
即兴曲隐隐从楼上传来, 谭映雨在乐声里刷微·博,看到某个搞笑视频, 立马乐滋滋地点了个转发。
几根油条被她吃到了十二点, 谭枳明下楼时嫌弃得不行。
“又早饭午饭混一块儿吃了。”
“没呢,午饭我还吃得下。”
谭枳明摇摇头, 认命地去打电话叫午餐外送。
“你妈出国访问前还要我盯着你学习,你倒好, 一睡睡到十一点。”思及此处,谭枳明怨念颇深,“去年就嚷着不学钢琴了, 要考华清, 学建筑设计,别不是拿华清当幌子。”
谭映雨眨眨眼:“我养足精力嘛。”
父女俩一个唠叨, 一个嘴贫, 江麓结束了上午的练琴,在一旁听着, 眼中漫出浅淡的笑意。
明明谭枳明对于谭映雨管束颇多,不知为何, 他们父女的相处, 却并不让江麓觉得压抑。
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 年年几番往返, 谭家夫妻都说他辛苦,哪怕他说“没事”, 也都认为是因为他太过懂事。
但是江麓其实真的不觉得辛苦。
有时,在谭家甚至比在那座城堡似的别墅更自在。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仿佛辜负了江盛怀的付出一般,江麓只是偶尔想起,然后纷纷咽下。
*
谭枳明说不过谭映雨,索性板着脸,端起做父亲的架子。
“下午把作业也拎到琴房来,我盯着你写。小麓什么时候练完琴,你就什么时候休息。”
“啊?”
谭映雨看向江麓。
自家老父亲的得意门生练琴向来投入,忘记时间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想考华清也不是说说,谭映雨哼哼唧唧了几声,最终没有提出抗议。
谭家的琴房很大,原本谭枳明想着两个小孩都练琴,还特意砸了一面隔墙,结果没料到谭映雨对钢琴的兴趣与日渐少,最后琴房便有大半空间都闲置了。
因此,添张桌子绰绰有余。
作业堆得老高,谭映雨埋头写题,谭枳明就坐在另一边看江麓练琴。
*
琴键如水起伏,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曲谱翻过一页,乐声犹如行云。
谭枳明在教课一事上堪称严厉,谭映雨厌倦钢琴也有这一份缘由,但对于江麓,他有时候都觉得实在是无可挑剔。
乐声忽而停了,江麓低声道:“刚刚这个部分,今天试了几次都觉得不好处理。”
埋在作业堆里的谭映雨支起耳朵,有吗?
她都当背景音听来着,十分享受,完全没察觉到江麓的“不好处理”。
谭枳明微微颔首:“你注意到了,这很好。”
随后,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
成名二十年、享誉全国的谭枳明比起江麓,在指法更为圆融娴熟,江麓听得仔细,看得也仔细,很快了然。
琴声再起时,谭枳明越加满意,谭映雨撑着脸,发觉自己确实听不太出有什么不同。
她低头,继续和天体运动搏斗。
大半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谭枳明放心江麓,留给他足够的时间练习,书堆里的谭映雨挥了挥写满的试卷,向自家老爹表明了自己考华清的决心。
琴房里很快只剩下流动的琴声,偶尔夹杂几句对于物理的痛骂。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几次,江麓偶尔看过去,又任消息淹没在琴声之中。
临近傍晚,琴房外已经是大片大片橘子似的海洋。京市的落日总有种格外旷达的浓墨重彩。
江麓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一下。
谭映雨冷不丁开口:“不回消息吗?”
江麓一怔,然后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谭映雨微微睁大眼睛,暂且搁置下鏖战大半天的作业。
“你今天看了手机好几次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有些八卦的语气。
“嗯。是班里同学的消息。”
谭映雨第一次见江麓这样,实在很稀奇。
自己这个长得过分好看的发小,历来眼睛里就只有那架钢琴。
好奇心十分刺挠,伴随着一点细小的失落,谭映雨绝不承认自己由于颜狗本质,其实有那么一些喜欢自己的发小。
不过只有一点点,嗅到八卦的兴奋迅速将失落碾压。
但是江麓拿着手机,很快就回复完了,然后倒扣在了钢琴上。
谭映雨眨了眨眼睛,她想多了?
“先去吃饭吗?”她看到江麓又将曲谱翻过一页,不由得问。
“我再练一会儿,不用等我。”
“行吧。”谭映雨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苦,“我留冰箱里,到时候你自己热一下。”
小谭同学很快将笔帽合上,步履轻巧地下楼去了。
偌大的琴房顿时静悄悄,江麓抿了抿唇,又点进了聊天列表。
【商泊云】:一天时间把数学都写完了。
【商泊云】:英语字好多。
【商泊云】:陈彻话好多。
消息隔着大半天来一条,语气随意,好像也并非特地要交谈,更没计较他到晚上才回复一句“今天一直在上课”。
耳尖发热,心绪也乱。
江麓看向窗外,京市的天际线并不像长洲那样尽是摩天大楼。
宫阙飞檐,渐渐由平缓向上攀升,远山是淡淡的鸦青色,而橘子似的天空正渐渐变得深蓝。
就和飞机夜航时窗外的云海一样。
深蓝色的橘子显然是种忧郁的奇怪水果。
因此江麓的心情也很低落。
商泊云是他的朋友。
江麓知道自己和几乎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建立于一定的距离感,江麓很喜欢这种距离感。
当一个人的成长步调不能和其他同龄人一致时,就注定他无法建立亲密的友情。
因此,真要说起来,他的朋友不算很多。
寒暑假里,一起练琴的谭映雨算一个,横空杀出而后言和的“死对头”,现在也算一个。
但他做了那样的梦,将商泊云置于荒唐的幻想中。
江麓小同学找不到原因,心虚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以至于这一天其实看了很多次手机,却没有回给商泊云哪怕一条消息。
*
十月的风一吹,栾树的叶子更黄了一些,商泊云看着江麓姗姗来迟的回复,眉梢微挑。
江麓起起伏伏的心绪他无法料到,只是想起了二十六岁依然因为演奏而被焦虑包围的钢琴家。
所以,现在的江麓,也会被焦虑影响吗?
尽管两个人脑波完全不同频,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殊途同归了。
陈彻在一旁苦哈哈地改错题,抽空看了眼商泊云,终于觉得自己脆弱的小心脏获得平衡。
“商老板,五班之花不好追吧?”
死党幸灾乐祸的声音落在商泊云耳中,他闲闲开口:“数学题不好做吧?”
院子里扑秋虫的商熊猫歪歪头,不理解锅盖刘海人为何发出和它一样的嚎叫。
但很快,商泊云就嘴硬不起来了。
也许是太过沉迷于钢琴课,总之接下来的每一天,江麓都言简意赅到堪称疏离。
除却回复商泊云的消息,并不会主动再和他说什么,如果聊天记录往前翻上十天半个月,江麓还念叨过几次商熊猫的可爱。
假期的第三天,磨完数理化的陈彻被商泊云轰走,少年久违地翻开了那个草稿本。
随性如商泊云,也察觉到了不对。
紧急复盘。
已知:和江麓握手言和,进展良好,前途无量。
求解:国庆期间发生了什么?
商泊云少见地觉得棘手。
他将国庆前最后一天的事情悉数回想了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和江麓的前路一片光明灿烂。
所以,我忽略了什么吗?
小商同学自认为大学四年,实验室已经磨出了他在课题上的严谨,无论课题是“基于云计算的虚拟化技术与应用研究”还是“江麓情绪变化的缘由”,他都可以做出审慎全面的判断。
所以,没有什么被忽略。
进一步可推测,在江麓出发去往京市后,有商泊云不知道的bug出现了。
小商同学微微眯眼,将这句话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后在“未知bug”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
假期的第四天,商泊云从容不迫地写完了英语作业,定时将商熊猫遛了三遍,找bug的事情暂且搁下。
假期的第五天,江麓没再收到商泊云的消息,聊天停留在前天,而他的课程终于宣告结束,谭枳明很欣慰,对于来年东京的那场比赛格外期待。
假期的第六天,江麓收拾好行李箱,将抽空写完的几门作业也放好,谭映雨咂舌,都不知道她发小怎么来的毅力。
江家的司机发消息过来,和江麓确认了一遍航班信息,除此之外,孟楠再次告知了他演奏会的时间与地点。
江麓看着那个字迹飞扬的笔记本,意识到自己的别扭和矫情最终把事情搞砸了。
人生难得建立的亲密关系,大抵又回到原点。
从前无法应对商泊云,现在原来还是无法应对商泊云。
他的温和不过是为了包裹自己性情上的一个缺陷。
江麓后知后觉,焦虑随之涌来。
就这样了吗?
他垂着眼,心想,就这样吧。
chapter 29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 中午好,欢迎乘坐长洲航空CP8656……”
空乘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来,以甜美亲切的声音提醒乘客注意事项。
“……飞行途中, 适当休息不失为好的选择, 如需帮助,请随时和我们说明。”
头等舱的空间大且宽阔, 江麓对侧的旅客已经戴上了眼罩, 他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只将遮光帘轻合了起来。
江麓一直有午睡的习惯, 但这次返程,还是算了。
后来再没做那样的梦, 但机舱莫名还是让他有些条件反射的警觉。
云海几经变换,城市的轮廓终于再次变得清晰,迈巴赫开往栾江剧场, 江麓只将行李箱留在了车上。
“学校的学弟要开演奏会, 我已经提前和父亲说过了。”江麓的声音从后排传来,“纪叔, 你五点再来接我吧。”
隔着后视镜, 司机老纪看清江麓微微倦怠的眉眼。
他有些担心:“这会儿才一点半,演奏会不是三点开始吗?要不我在这将车停一会儿, 您休息一下?”
“附近有一家明盛旗下的酒店,开过去也很方便。”
“不用。”江麓闭了闭眼。
实际上, 在京市的最后几天, 一直都休息得不太好, 焦虑很影响睡眠, 但江麓想这么捱过去。
反正一直以来,他就是硬捱过去的。
老纪见此, 便不好再说什么。
比之闻名全国的海音大剧院,栾江剧场没有那么出名,因从建设之初便归在了青栾区区政府名下,所以规模也不甚大,不过放眼长洲,硬件设施还算不错,时常举办一些小型的表演,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生活。
孟楠一直很想办一场演奏会。
他学了这么多年钢琴,拿过一些名次,老师也是名师,相比于艺术部的其他同学,总有些小小的自得。
家里也一直视他为骄傲,听到他有这个意思,立马就同意了。孟家父母趁着国庆,请了许多交好的亲友过来。
存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孟楠以“怕演奏不尽如人意”为由,提前邀请了江麓。
至于假期里翻来覆去的练习,还有平日里掩藏的傲然,孟楠从不让任何人知道。
“学长,不好意思,麻烦你特地来栾江剧场一趟。”
换上了演出服,个子偏矮的孟楠如同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一般。
一张可喜的娃娃脸通红,不知道是化妆师刷腮红时下手太重,还是出于纯粹的紧张兴奋。
江麓最终是在剧场外喝完了一杯太妃糖拿铁才进来的。
甜食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眉眼间的倦色也被抚平,多巴胺确实魔力无穷。
“不算麻烦。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你了。”江麓声音温和,“会紧张吗?”
那些要表演的曲目,孟楠早就烂熟于心,他不觉得自己会出错。
但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可紧张了,我爸妈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把他们小学同学都叫来了!”
又换上夸张的语气。
“还好学长你答应帮我弹谢幕曲,嘿嘿,大家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江麓笑了笑:“他们是来听你的演奏会。”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轻微的强调了下“你的”,孟楠努力克制雀跃的心情,他目光转了转,道:“对了,学长的礼服我也准备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江麓有些意外,司机其实是从家里给他带来了一件演出服的,不是特别隆重的款式,适用于这样的场合。
他随着孟楠的指尖看去,休息室里,人台上挂着一件纯白的礼服。
迎新晚会上,孟楠坐在观众席里,觉得江学长最适合这样一身纯净的白。
他偷偷观察过,江麓偶尔的几次私服,都是L牌的,所以他这次闹着让家里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款式。
怕江麓拒绝,孟楠立刻补充:“钢琴也是白色的,我觉得这样,从观众席上看,视觉效果会好些。”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安。
这让江麓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开演奏会的时候。
孟楠务求尽善尽美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也打算在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让他为难。
礼服裁剪合宜,孟楠比着自己的身高,大致推测出江麓应该在一七七,和SA形容完他的身材,选出来的尺码正好合适。
江麓背过身去,先将身上薄风衣解了下来,简单地叠放在了沙发上。
风衣里头,是一件绸面的朝云白衬衫。
少年的身形修长,肩腰却瘦削,下摆收进了腰间,于是衬衫在他动作之间,就如同一朵旋开的白玉兰。
孟楠一度觉得江麓像是林风眠画里的人,尽管林风眠画女子更多,也不妨碍他想要把两种美丽对等而视,江麓换好了白色的礼服,转过身来,目光看向他。
孟楠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几乎产生了一种隆重的错觉。
“演奏会是不是快要开始了?”江麓问。
孟楠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到时候学长你先在后台等一会儿。”
休息室的门拉开,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孟楠又忍不住观察着江麓的神情,语气真挚:“这身衣服,学长穿起来很合适!”
江麓轻应了声,笑道:“预祝你演出顺利。”
“好……好的!”
隐隐约约能听到观众席上的嘈杂,孟楠加快了步伐,将要上台的那一霎,他又回头看去,但江麓的身影已隐没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
他压下失落,满怀着信心走上舞台。
后台里,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照亮了江麓的眼睛。
聊天框仍然静悄悄的。
这一天即将结束。
和商泊云明天约好了一起写作业,到这个时候,江麓反而不知道还要不要和他说了。
他厌倦这份焦虑。
与商泊云无关,他只是厌倦自己无法控制焦虑。
商泊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再度不和”的原因也无法和商泊云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我梦到和你接吻了,因此不好意思面对你吧?
……商泊云如果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
江麓又有些困惑,手指无意义地把聊天框点开又关上。
商泊云会觉得恶心吗?
江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有朦朦胧胧的认知,在他学会了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之后。
但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小孩子潜意识也懂得趋利避害,未曾看到过身旁哪位长辈亲友有同性的伴侣,因此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江麓下意识地把这件事情也视作一个秘密。
况且,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取向如何也没有刻意强调的必要。
江麓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怎么和同龄的人相处过,寒暑假里的玩伴仅仅是一起上课的谭映雨,也就无从在十几岁的青春期体验初开的情窦了。
他最终决定今天晚上和商泊云道个歉,然后给他整理一个英语笔记,也不算食言“互帮互助”,至于以后——
江麓小小的叹了口气,表情难得有些孩子气的低落。
他打起精神,目光看向前方的舞台。
孟楠在不失误的情况下,演奏水平尚可,台下的大多是亲友,他压根就没有在江麓面前表现出的紧张。
终于弹完最后一曲,江麓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一侧,孟楠迫不及待,向台下的人介绍了江麓。
孟楠的钢琴老师知道这个年少成名的天才,侧过身去和他的父母低声介绍,孟父孟母倒并不太注意自己儿子的一个学长。
钢琴老师又说:“就是明盛后面的那个江家。”
这下,他们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孟父甚至忍不住拿出手机,去搜索新闻里江盛怀的照片比对。
舞台上,白衣的少年已经落座。
和江麓擦肩而过的一瞬,孟楠想,终于能和学长站在一个舞台上了。
委婉悠扬的线条里,抒情的旋律起伏,江麓全神贯注投入在协奏曲里,并未察觉到孟楠灼灼的目光。
一曲终了。
“学长,今天的演出太棒了!”
孟楠和江麓一起谢幕又下台,两个人始终并肩,他的情绪太雀跃,说完这句话,又露出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自夸了,是学长弹得很好。”
“不用妄自菲薄。”江麓笑了笑,孟楠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的父母也走了过来。
“江少爷,我们家楠楠今天多亏了你啊。”孟父语气热络,“最后那个曲子,那叫一个好。”
江麓眉头微蹙,又不露痕迹地松开:“谢谢。”
“听说我们家楠楠是你学弟,我们都不知道呢。”
江麓将礼服换了下来,重新穿上那件薄风衣。
“说起来,上半年明盛在成浦区那块地王,我们孟家也出了些力气。”
“抱歉,父亲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江麓的神情淡了下来。
他声音淡静,青玉似的的面孔让人心生亲近。
孟母还笑着补充:“我们家是做工程咨询的,青栾区新开的那条衡兴天街,就是我们合作过的项目。”
孟楠见他又将礼服叠好,连忙道:“这件礼服是学长的尺寸,学长收下吧,谢谢你今天帮我谢幕。”
“哎,对对。”孟父其实想走通明盛的门路,但明盛是真正的庞然大物,而长洲的咨询公司又太多,于是这会儿忙不迭抓住了机会,“只是一件外套。”
江麓没再说话,将外套和先前带来的衣服一同收好。
没料到帮孟楠一个忙,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江麓并不喜欢应酬,但教养使然,依然能彬彬有礼的附和,孟父见此心喜,思索着回去务必叮嘱孟楠好好和明盛的少爷搞好关系。
一行人无形之中就将江麓簇拥,话头一个接着一个,这样的情形过去十几年只多不少,江麓抽空看了眼时间,距离他和司机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剧场外,太阳将落未落,天边只有一点隐约的绯色。
孟父说:“这一下午的演奏也够辛苦,要不一块儿去吃个饭吧?”
孟楠眼睛亮了亮,他接过话来,语气期待:“学长,附近有家很不错的法餐,牛排做得很好。”
牛排……江麓忽然想起来,他还欠商泊云一顿饭。
“不用了。”他出声拒绝,“我……”
生意场上圆滑得不得了的孟父下意识拿出了应酬的做派,将他的话打断:“江少爷这就和我们见外了。假期,多难得,是不是……”
太妃糖咖啡提供的多巴胺早就失效,江麓神情冷淡了下来,那双总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也敛了笑意。
剧场前的广场,百无聊赖的商泊云投来目光。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早就在等这一天。
穿着灰色卫衣的少年大步走过来,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过情绪糟糕的钢琴家,将他和孟家的人隔出几步距离。
商泊云微微低着头,笑嘻嘻地看向面露惊愕的孟父。
“不好意思,小少爷已经有约了。”
chapter 30
(30)
十月, 傍晚的热气淡了些。
商泊云的声音落在耳畔,呼吸似乎也洒在了耳畔。
郁郁的情绪怦然碎裂,心跳飞速,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商泊云。
“笑一笑。”商泊云转过脸来,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替你解围呢。”
商泊云的人生字典里大概写满了“理直气壮”这四个字, 江麓完全不知道他和商泊云今天又有什么约。
“你是谁?”孟父皱眉, 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气质太锋利,一双眼睛淬了火似的明亮, 全然不知尊重为何物一般。
明盛是孟家要仰视的存在,因此对待江麓, 孟父便客气得很,但这个看起来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少年,就不需要了。
商泊云没答话, 目光望向了孟楠, 语气似笑非笑:“小学弟,不记得学长了?”
孟楠当然记得, 记得这双满是侵略性的眼睛。
上次就是他半路杀出, 让他只能匆匆把邀请函给江麓学长,可今天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栾江剧场外面?
江麓学长和他的关系这么好吗?
孟楠暗自窥探, 知道江麓明明一直和所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天知道他为了接近江麓硬生生长了多少心眼子。
所以,这只不知名巨型犬, 为什么能这样和江麓学长这么的亲近?
孟楠不想露怯, 然而对上了商泊云的目光时, 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好像他的心思,这个人全部能看出来, 还会游刃有余的捏开他的小手段。
眼珠子颤了颤,孟楠思索要如何回击,江麓的声音响起。
“嗯,我们确实约好了……”
“去吃牛排。”商泊云语调懒散地插嘴。
江麓一怔,眼中攒出笑来:“对,所以先失陪了。”
他静秀的眼尾上挑,到这个时候,夕阳晚照终于都落了进来,冷光烧成了暮色,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了熠熠的浮光。
身旁的商泊云煞有介事地点头,微微俯身,以所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问。
“走吧?”
孟楠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算了,以后也有机会。”
孟父没看出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是单纯惋惜今天的事情本该顺水推舟地继续。
孟楠点了点头,又听得父亲道:“过会儿去一澜居,今天长辈亲朋来了这么多,顺道聚聚。”
孟楠望向不知何时已经看不到的人影,只好应了下来。
他刚刚还以为能和学长再一块儿吃一顿饭的。
——当然,“学长”指且仅指江麓。
一直放在内口袋的手机忽而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而已经回身和那群亲友寒暄的孟父留下了一句催促。
孟楠没立刻接话。
他呆呆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转账信息。
“吱付宝到账12800元。”
不多不少,正好是那件礼服的价钱。
“……商泊云。”
大脑在商泊云揽过他的一瞬宕机,然后鬼使神差如他所言的笑、道别。
江麓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演戏的天分,近朱者赤地学会了商泊云的坦然。
待到回过神来,就这么和他走了很远。
商狗子慢悠悠地“嗯”了声,目光却看着江麓通红的耳尖。
“手臂。”
“喔。”
商泊云从善如流,那道与江麓贴得很近的轻微的束缚感便消失了。
肩膀一轻,心跳也莫名跟着轻了下来。
江麓尽量保持面不改色,敛眉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衣服里头有品牌的刺绣logo,发给了相熟的造型师后,对方很快把SA提供的价格告诉了他。
一个学长对于学弟的帮忙,并不需要孟楠送他一件价格不菲的外套作为谢礼,孟家多出来的人情世故,江麓也不想接。
“你不太会拒绝人。”商泊云忽然开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二十六岁的江麓并不这样,他身边有更加强烈的边界感。
十七岁的江麓则要委婉很多,有教养当然会让人觉得舒服,不过到最后总要为难自己几分。
虽然商泊云很想把江麓放手里搓圆揉扁吃下去,但别人伸出了爪子,他就很不爽。
占有欲毫无疑问是恶习,商泊云依然还是有往地表最强醋王发展的趋势。
“嗯,有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克制是江麓经年累月的本能,高中这三年,除了身旁这只巨型犬,他确实很少生气。
“所以这次就碰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商泊云点了点他手里的袋子,半是揶揄,“帮别人一个忙,最后自己还要花钱买一件衣服。”
“但是已经解决了。”江麓忍不住强调,“虽然是因为你过来了。”
脑袋有点儿乱,商泊云突兀的从脑海出现在眼前,他的冷却时间还没结束。
“我其实也要拒绝的。”
像小孩子要证明一下自己一样,江麓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懊恼。
“哦,还算坦诚嘛,小江老师。”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张牙舞爪,很突然地,他揉了揉江麓通红的耳朵。
江麓瞳孔震惊。
耳朵比我的手掌还烫,商泊云内心冷哼,坦诚个头,钢琴家本质是个心口不一的傲娇。
“所以,小江老师。”他迅速收手,弯下腰来,以一种玩笑般的语气问道,“接下来,也和我解决一下你之前的不开心?”
四目相对,视线平齐,江麓在商泊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商泊云的眸色很淡,是玻璃珠似的棕色,这样的眼睛乍一看温顺,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狗狗之类的可爱生物。
但长眉如刀墨,高鼻似玉刻,一双再澄明的眼睛都气势凌然了起来。
隔得太近,这双眼里只有这么一个自己。
江麓的喉头莫名哽了一下。
“我没有不开心。”他下意识地不想说。
——如果你耳朵不这么红我就信了。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状似从容不迫,内里狗血沸腾。
“所以你是反悔了?”商泊云薄而长眼尾低垂,密匝匝的眼睫也耷拉了下来,阴影轻翳,声音泛着点儿冷,“和好不作数?互帮互助也是?”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商泊云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好吧,他确实不好意思面对他。
但是——
“我没有。”他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眉梢轻扬,情绪似乎好了几分。
“国庆的前五天,你既不和我讨论学习,也不回我消息。”商泊云慢吞吞道,“坦诚的小江老师,对我是不是也应该坦诚?”
问题一个接一个,江麓被他绕晕了。
但商泊云虎视眈眈,抱着手臂一副等个解释的样子。
“我……”江麓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梦?
商泊云眼神微凛,迅速收起了尾巴。
但这个正在他爪子底下被搓圆捏扁的,毫无疑问是十七岁的江麓。
如果是二十六岁的江麓——
商泊云想起海音大剧院的休息室里,他未来的老婆踢来了断子绝孙的一脚。
“梦到什么了?”
江麓因为心虚转过了脸,也就没发现商泊云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不好的事情。”
“和我有关。”商泊云语气断定。
“是的。”江麓声音有点儿飘,“你喝了酒,发酒疯。”
“对你发酒疯?”
撒谎这件事,一旦起了头,就会无师自通。
坦诚的小江老师选择坦然的撒谎。
“是的。特别讨厌。还堵着我不让我走,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当江麓以春秋笔法装饰谎言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下意识又浮现出梦中的情景。
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那些令人感到羞耻的话和举动都清晰得像是真实发生?
商泊云很少喝醉,他继承了商女士的东北好酒量。
可江麓梦里的商泊云酒量不一定好。
商泊云很想大声嚷嚷,你梦里的商泊云和我商某人毫无关联。
但是——
他眼睁睁看着绯色从江麓的耳朵蔓延到脸颊,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江麓梦里的他,一定做了很混蛋的事,不然他眼前为什么会出现一颗大西红柿。
“……我不会打了你吧?”商泊云气焰弱了下来。
没打。上嘴咬了。狗啃式。江麓幽幽地想。
理不直气也壮。他笃定道:“是的。”
商泊云轻嘶了声,有些牙疼。
“那我,道歉?”
商泊云将西红柿转了过来,淡棕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极力让江麓感觉到自己的真诚。
“对不起,江麓同学。”比在国旗下读检讨绝对要真诚一百倍,商泊云说,“以后,我不发酒疯了。”
他一顿,而后举起右手,三指并拢:“无论是你的梦里,还是现实里。”
秋季的太阳正以比暑期快许多的速度坠落,尽管在地球的另一端,它还是灼灼的朝阳,但暮色此刻以十分柔软的方式铺陈在长洲,铺陈在栾江剧场前,铺陈在商泊云那张俊朗与攻击性都有些超过的脸上。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把自己的谎言当成了一件要慎重对待的事情,江麓的内疚更加严重了,就在他即将忏悔的一瞬间——
商泊云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凉声道:“但是,因为一个梦就讨厌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江麓躲闪不及,幼稚鬼商泊云在道完歉后立刻开始记仇。
“你得弥补我。”
“我是被误伤的。”
“哎……”
江麓按住他的手:“停!可以。”
商泊云强调:“这次说话算话。”
尽管他确实想过,给商泊云一个英语笔记之后将约定一笔勾销,但是——
江麓说:“上次的本来也算。”
原来,那杯太妃糖带来的多巴胺,并没有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