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喵
程似锦欣赏他微怔的模样。对方是真烧糊涂了, 加上刚刚被叫醒,睡意还未从他身上彻底消散。陆渺怔住的微表情很快掩去,垂下眼帘:“好……”
只是一个字, 吐得干哑滞涩,被突如其来的要求击中,原本就沙哑的声音低弱了许多, 显得有些畏惧。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解开管家给他准备的衣服。
程似锦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的眉目里透出温润的笑意,掺杂着些微轻佻玩弄的意味。她俯下身,扳过陆渺的下颔,指腹内侧的薄茧贴紧他的下颔,跟流畅的颔骨线条完美地切合, 伴随着轻微的力道,连同触碰时摩擦而生的沙砾感,都成了她指间流淌而出的奖赏。
陆渺顷刻间忘却呼吸。他已经明白不能反抗,却不知道如何讨好——他没有生长出真正拿来取悦别人的触角。
青年的眼睛很好看,剔透如宝石。他勉强应对、掩藏胆怯的神情更好看, 漂亮的眼珠在双睫下慌张地微微震颤。
“照顾你弟弟之前, 是不是应该先管好自己?”她提醒了一句,无奈笑道, “算了……跟笨蛋讲话会污染我的大脑数据库。”
陆渺脸上的热度更明显了,除了病理作用外, 还由衷产生一种莫名的羞愧。他想要开口,那双形状优美的唇早已被盯视了很久, 话音没有落地, 她的气息已经如松涛海浪一般涌来。
如同松木下肃然而过的林风。
陆渺情不自禁地仓促闭眼,却抬手抵住了她的唇。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时间几近休止。
程似锦神情不变地看着他,抓住了他的手腕。眼前是仓促闭紧却还发抖的眼睫,过了几秒,他迟迟地抬眼,低声道:“……会传染给你的。”
“什么?”程似锦望着他唇上的红痣,“你的恃才傲物和理想主义吗?那确实非常糟糕。”
“病气。”陆渺说,“我也没有恃才傲物过,我那、那不算是有才华,就像是你说得一样,是我不够圆滑不够聪明,我没有能力坚持下去……但理想主义不是什么坏词,为什么拿来骂我……”
他没有说完,最后顿了顿,说的还是:“你会生病的。”
程似锦微笑着说:“那还是把病传染给我吧,这个倒没那么可怕。”
她把陆渺的手腕挪开,红唇碰到对方滚热的唇瓣。刹那间,女人身上源于性别本身、发于灵魂的某种香气包围了他,他的身体本能为异性的亲密接触而兴奋雀跃、感激不已,这具因病发热的躯体,似乎被一根带刺的藤蔓沿着小腿缠了上去,植物扎根于骨骸、由内向外地盛大生长。
这根藤蔓汲取着他的抵抗能力。
程似锦按住他的肩膀,缓缓将人摁倒下去。海藻一般浓密漆黑的长发滑落下来,微微卷曲,渗透出惑人的香气。
乌黑发丝扫过他的脸颊、鼻尖,微痒地滑过眼前。陆渺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自己胸腔地狂跳的响声——那是人的身体里最有活力、最强劲的肌肉,一颗急速迸发的心脏。他的耳畔被心跳声充满,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程似锦的手指用了点力,迫使他张开紧咬的牙齿。陆渺唇上的那颗痣水润鲜明,他不断回避程似锦的注视,眼神游移无助。
她盯着他的唇,轻声问:“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意思。”他字句有点含糊。
说话的过程中,她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吐字时喉结到胸腔的颤动。
“这颗痣很性感,”她说,“是‘吻这里’的意思吗?”
陆渺微微迟钝地睁大眼,他很明显地怔愣住了,苍白地解释道:“不是。我没……我,我不知道。”
管家之前说过,以前住在金林别墅、那些程似锦的“前任”,都非常讨好驯顺,不会忤逆,更不会拒绝她,对她说“不”。
管家的意思很清楚,言下之意,就是暗示陆渺:你也要跟他们一样省心。不要惹我们东家不高兴。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句“我不知道”。
程似锦捏着他的下颔,低头轻轻地亲了几下,这间歇落在脸上的轻吻宛若蝴蝶飞落,令人目眩神迷。
“陆拂的事我给解决了。”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怎么谢我?”
陆拂的名字落在耳畔,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他的喉口猛地一紧,想起自己见过那么多次的——小拂望着她虔诚而痴迷的画面。而现在,这个弟弟爱慕已久的女人就在面前。
一刹的思绪冰冷过后,陆渺忽然抬起眼,再次对视,此前所有的畏惧躲避荡然无存。他还是很害怕,程似锦看得出他会对“直视”感到羞耻,但男人依旧逼着自己望了过来,坠入被捕食的漩涡。
他伸手回抱过来,很有“酬谢”的意味,主动献上唇,低声道:“谢谢……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除了这个以外,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只要你高兴,可以对我更残忍一些,或许我还……”
“你还更好受?”程似锦挑了下眉。
“……”陆渺沉默以待。
“才不要。”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去吃药,然后洗个澡。”
旁边睡着的猫早就被挤醒了,到此刻才发出一声非常粘腻、透着娇贵的一声叫。三花爬上程似锦的大腿,趴在了上面。
陆渺听话地去吃药。
这个人很不会照顾自己。程似锦再次确定,她看着对方掏出药箱后在里面找到最容易根治、也是副作用最大的口服液后,默不作声地想。
腿上的小猫黏着不想动。程似锦放在旁边的手机跟着响起来,她侧身过去把手机拿过来,开免提:“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你妈今天给你打电话了?”对面是她的父亲程归荣。程先生多年以来忙于工作,集团项目横跨多个行业,他和周淑珍的婚姻属于商业联姻,是为了稳定股价,婚后两人相敬如宾,结成知己好友。
没错,知己好友。双方在通力合作生了程似锦后,彻底成为了坚不可摧的好朋友,可以说是脱光衣服面不改色、同床共枕毫不来电。双方在外面各有情人,但绝对不会弄出什么私生子女来——这是为了程似锦,两人在支持唯一的女儿上面,还是非常意见统一的。
“嗯。”程似锦道,“打了一个,说玉书回国了。”
“小锦啊,”多年挚友连说话都是一个句式,“玉书这孩子虽然好,但是他们韩家着实不老实,不是那种能让你顺心的合作伙伴。再说你跟玉筠一起长大,不知道他们家内斗严重、后继无人么?她爹当年跟她妈拿刀互砍的事儿可是上过新闻的啊,这个家风你说说……”
“真狗血啊。”程似锦面无表情地说,“神仙眷侣拿刀互砍,商业联姻举案齐眉。钱多了给人脑子都烧坏了,这个世界真像个大精神病院。”
程归荣好一会儿没憋出一个字来,半晌才硬生生越过这个话题:“所以玉书当年才送出国了,好歹消停。但他们可不靠谱,你看给小筠教得……死性不改,随根儿。要不是念在祖辈的情分上,我根本就不会考虑玉书。你也别听你妈的,我给你选的不好吗?”
“啊……还行吧。”程似锦脑海里闪过林琮的脸。林公子能面色不变地给她安排男伴,贤惠得让人恶心,她无所谓地道,“但他不是很干净啊。”
程归荣:“……”
程似锦继续说:“就算你们当年联姻,第一次也是我妈的吧?哦……忘记你们十六岁就订婚了,这个情况确实应该守身如玉。”
她随手捏了捏小猫的耳朵,三花抖了抖耳尖,柔软的猫耳拍在她的指腹上。
浴室的水声朦胧地响起。
程归荣想说“你这些年一样绯闻不断、美名在外,还嫌弃人家”,可一想孩子她妈惦记着回国的小书,他就着急上火,懒得跟闺女扯:“没有林琮也有别人,你挑挑带回来一个。要不然给玉书接风在咱们家吃饭,算什么样子?总之我不同意。”
“也没什么不好嘛。”程似锦在这边拱火,她瞟了一眼浴室的磨砂玻璃,“他小时候爸妈进监狱,亲戚不管,早就在咱们家寄养过,孩子不是挺好的,爸,你哪里看不惯他。”
“我是觉得他家基因不好,有遗传性精神病。”程归荣掏出一个非常有力的理由。
“好吧。”程似锦无奈道。
“什么小明星小模特,那种明显玩玩的就别拉过来了。找个靠谱点的,你的阵地要坚定啊,可不能被你妈劝降……”
程似锦敷衍几句,三言两语结束话题。她把小猫从腿上拎起来起身,打开了浴室的门。
白雾弥散。
一个披着浴袍的背影在雾色中朦胧地勾勒出来。他的头发湿淋淋的,还没退烧,从身后看耳垂通红。未干的水从浴袍底下流淌出来,经过透着白皙、蒸得泛粉的小腿。
他洗完澡,在调试浴池里的水温。
他吃过苦,也渐渐知道怎么服务别人。陆渺还注意到程似锦的体温比较低,自己在发烧,给她准备水,温度要放得稍微凉一点才合适。
退烧药还没发作,他的反应不那么灵敏。陆渺俯下身认真辨认显示屏上的具体温度和其他显示数字,水雾凝结在眼睫上,视野有些模糊。他凝神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忽然间从后方握上来。
程似锦轻声道:“不要动。……你这样很好看。”
视野下方,他露出的耳朵一阵明显地爆红。
掌心拢住的腰还没有完全干透,湿滑地错开了掌控。程似锦垂眼扫视过他的身形,膝盖贴近,道:“洗得很干净吗?”
“嗯……”
“让我检查一下。”
程似锦将另一只手也围绕上去,侧过头贴着他冒着水雾和热气的脸颊,在她的目光中,陆渺的眼睛湿润一片、透露出一点被戏弄而不知如何应对的挣扎和可怜。他抿了抿唇,视线不敢挪过来,用微弱地声音问:“检查哪里?我知道你有洁癖,把自己洗过很多次的。”
“很多次?”她说,“没弄疼自己吧。”
程似锦亲了亲他的脸:“乖,让姐姐看看……”-
她决定带陆渺回家吃这顿暗流涌动的鸿门宴。
“什么?”来送文件的助理在记日程安排,提到这里时面露诧异,她很快敛住神情,朝卧室的方向眺过去一眼,转了回来,“老板,陆家已经破产很久了,这样的场合是不是叫林公子更好?”
程似锦浑身弥漫着一股不想过多思考的倦意,一般管这个叫食髓知味,叫餍足惬意。她先是应了一声,说“我知道”,过了几秒忽然说,“有没有什么房事导师给他找一个。”
助理冷漠地推了推眼镜:“老板,那个叫通房大丫鬟还是教引嬷嬷?大清已经亡了。”
“抱歉。”程似锦很会反思,但资本家的反思只有一瞬间,下一秒她的话语立刻变成,“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张瑾看着她道:“老板,这就是我每次希望您能长久谈一段恋爱、或者有一个长期情人的原因。您每次被刚到手的东西取悦到时,会发出不是违法就是有损道德的言论。非常恐怖。”
“……”
四周的空气寂静了片刻。过了五分钟,张助理低下头,为自己刚才冷漠又硬气的话一阵心虚:“您尽管说,陛下。”
“……文件给我。”
“好的陛下。”助理双手奉上。
这么一打岔,程似锦也精神起来。她处理了一会儿公司的事,确定会议时间,随后让管家给陆渺准备合适的衣服。
他的表现出乎意料得好。程似锦原本以为这种青涩、年轻,没有一点儿经验的男人中看不中用,但事实上他的本钱不输给任澄,只要她有兴趣主导,陆渺其实非常香甜可口,敏感又娇气,反应大的不得了。
而且生着病抱起来真的热乎乎的,很舒服。
没尝过这口,好吃。也算不浪费她这么有耐心了。
周末傍晚,她带着陆渺回家。
这是陆渺住进来以后第一次离开金林别墅,他的生活就是被养在笼中,随时等待程似锦用一根逗鸟棒捉弄他。这次重新穿上得体的正装,坐在她身边,陆渺觉得非常不习惯。
程似锦穿了一件酒红色的裙子,露肩。艳丽的长裙一直遮盖到小腿,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纯粹均匀的酒红落下去,裙摆下连接着一片惊心动魄的白,强烈的对比撞入眼眸。
陆渺呼吸一滞,悄悄看了看程似锦,见她在看一个宣传视频。
他为自己探索的视线而懊恼不已——她这样危险可怕,对自己不过是随手玩玩、早晚也会随意丢掉。两人的关系只是一根脆弱无比的丝线,丝线上甚至印刻着无数的羞辱和不对等,他不应该、也不能对她产生什么多余的情感。
这是小拂喜欢的人。
跟她……做那种事,就已经足够让他痛恨自己了。如果看向程似锦的目光有一丝一毫的沉迷,都是对这份亲情的背叛。
车外光影飞驰。陆渺盯着自己的手再三告诫,耳畔忽然涌起一阵清凛的香气。
“走神了?”她说,“这是我爸妈的照片,认下人。”
陆渺脑海中混乱无比,一时被她的声音吓到,猛地偏过头撞到她拿过来的笔记本金属边缘,痛得“嘶”了一声,倒在程似锦的肩膀上。
程似锦任由他靠着,手里依旧拿得很稳,轻叹一声:“……跟你做会不会变笨蛋啊。”
陆渺默默地忍痛坐了起来,他小声反抗:“会的。你会被污染性经验数据库。”
“我听到了哦。”程似锦捏他的脸。
陆渺脸上本来没有多少肉,她倒是捏得很顺手。这张俊美精致的脸被捏得红了一块儿,他脸皮薄,被捏也只是看起来很委屈地忍了,然后再次悄悄反抗:“又没有说错。”
程似锦伸手摸他的腰带。
陆渺浑身一僵,怕她不分场合,只好被迫顺从地道歉:“……对不起。”
程似锦指了指笔记本上的照片。
照片里是程家的合影。程归荣经常出现在新闻当中,是顶级财阀当中一棵四季常青的参天大树,五官英俊大气。旁边的周淑珍端庄美丽,年龄完全不影响这份柔美庄重的风韵气度。旁边是大概二十岁出头的程似锦,这时候应该刚刚接手公司,一脸过度工作的冷淡,旁边站着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是韩玉书。”程似锦介绍。
“韩玉书……”陆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是韩小姐的弟弟?”
“对。”她点头,反问,“你是不是听说过?”
“……略有耳闻。”陆渺只是很模糊地听了一点儿内容,当初那件事被压了下来,知道的人没有很多,“他是生病了才出国的吗?”
“啊,算是吧。”程似锦淡淡道,“韩家的家庭环境很难以形容,不缺钱对没有自控能力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权力放大器,他们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玉筠,都有很强的支配和控制欲望,一旦对方忤逆自己,就会暴怒。”
陆渺听得心脏一阵紧缩。
“他的父母双亲因为使用暴力故意伤人进过监狱,不过现在已经出来了。在他们两个离婚之前,姐弟俩都处在家长变态的控制欲笼罩当中,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挨打,后来出了事,我们把他接过来养了一段时间。”
陆渺默不作声地听着。
“因为童年和家庭影响,玉筠对于‘喜欢’和‘爱’的处理方式很粗暴。她越喜欢谁,就越不允许忤逆、越容易施加暴力,只有这样做,她才觉得父母也是爱自己的,”说到这里,她无奈地叹了一声,“精神病,不好治。不过小书倒没有暴力倾向,他是因为抑郁症出国治疗的,跟他姐一点儿都不一样,这孩子乖巧听话,从小就很懂事。”
陆渺看了她一眼,问:“所以周夫人很喜欢他,想要你跟他结婚吗?”
程似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初冬时节,从庄园下车到室内的路上还是有些冷。程似锦的长裙外披了一件毛绒短袄,雪白的绒跟红裙辉映,灯下一片美不胜收的艳光。
浓郁的颜色和几近完美的构图落入陆渺眼中,他脑海中“咚”地被撞了一下。
凝视无声,却在夜风里仿佛震耳欲聋。
程似锦回头伸出手,让他放上来,她的目光从手指扫上去,发觉他慢了半拍才动,掌心发烫。
程家的老宅装饰古朴,有一些甚至残留着上上世纪的余韵。受雇于程家的佣人为数不少,会称呼为程似锦为“小姐”或者“少东家”,这些年程似锦名声渐响,对家族生意接手得也更多,后面这个称呼渐渐占据了主流。
主厅里除了佣人和管家外没有人,程似锦才问了一句,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称呼:
“姐。”
她抬头望去。
韩玉书站在原木色的楼梯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头发没有染,天然就有点泛着棕色。他跟程似锦记忆里一样,看起来非常乖顺可爱,有一双很明亮的星眸,笑起来弯弯的。
韩玉书也在看着她。
他飞速地下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头扎进程似锦的怀里。一双手牢牢地搂过去围住,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贴着毛绒绒的雪白外套:“姐,我好想你。”
程似锦扶住他的身形:“长大了啊,差点撞到我。”
韩玉书抬头一笑:“是长大了。在国外修完了课程,老师给我写了推荐信,希望我能回国跟周博士深造,参与他生物实验室里的……”他说到这里,像是才发现陆渺一样忽然扭过头,问他,“你是谁?”
陆渺出奇地没有看向程似锦,没有向她请示或是求救。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心平气和地道:“你好,我是程总的男伴,我叫陆渺。”
韩玉书转头看向程似锦。
“嗯。”程似锦轻描淡写地说,“男朋友。跟你差不多大,叫哥。”
韩玉书顿了顿,乖巧地笑起来,叫得挺甜:“哥。”
对着这张温顺无害的脸,陆渺却马上想起当初见到蒋令的那种感觉,颇有些如芒在背。
这样男人之间微妙的感触,程似锦当然不会懂。她继续问了管家几句,得知爸妈在楼上的花厅摇签——家里规矩不少,每逢节气都要在花厅中问卜。
几人在正厅里等了片刻,果然等到程归荣和周淑珍下楼。程先生先是看了看女儿,随后视线扫了陆渺一眼,什么也没说,倒是周夫人频繁打量,开口问:“乖宝,这是?”
程似锦的甜言蜜语有一部分算是遗传了母亲。周淑珍哪怕到这个岁数,也是成天张口“乖宝”、闭口“亲爱的”。
程似锦再次介绍了一遍。
陆渺毕竟曾经是陆家的继承人,即便如今一无所有也并不露怯。比起这两位长辈来说,他反而更害怕程似锦。
这样正经的场合上,他表现得游刃有余。
得益于这种游刃有余。周夫人很快被他哄得面露笑容,加上女儿的面子,自然也不会心生不快了,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更和谐。
吃饭时喝了点酒,程似锦去楼上换衣服,带走了陆渺。
倒不是她真的需要谁陪着,只是陆渺看起来酒量很差,再喝下去,估计就要被玉书给灌醉了。两人上了楼,背影一消失在转角,陆渺精神上绷着的那根弦松懈下来,立马就晕头转向地低下身,缓了好一会儿。
眼前只能看见程似锦的裙边。
艳丽的、张狂的、浓郁逼人的……
他吸了口气,胃里的酒精滚烫无比,忽然间,他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身体向前倾倒下去——
没有磕在台阶上,被程似锦接住了。
“你真是……”她道,“这是什么酒量,从来不应酬的么。”
他还真是从来都不应酬。
陆渺缓了几秒,陪她进了更衣室。他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对着脚下的那块光滑地面研究了很久,忽然冒出来一句:“他套我的话。”
“谁?”
“韩玉书。”陆渺说,然后又问,“你喜欢他吗?”
程似锦脱了裙子,衣服随意地扔在旁边。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柔软好穿的宽松套装,随口道:“小书啊,他乖巧懂事,我看着他长大,为什么不喜欢?”
陆渺安静了片刻。
他只是拿来平衡家庭纷争的一枚棋子,甚至都不知道是拿来刺激韩玉书促成感情的,还是婉拒韩玉书让她清净的……跟她看着长大的弟弟相比,不,自己怎么能跟他比?
他的喉结隐隐地动了一下,禁不住用指尖隔着裤子轻轻地扣腿上的血痂。那个疤痕愈合得很慢,血液才刚凝结,就被他破坏的疼痛无比。
陆渺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身份,这种痛感会让他重新记起火星在肌肤上灼烫肆虐、而他却必须逆来顺受的卑微地位。
“过来。”程似锦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陆渺抬起头,下意识地听从她的话语走过去。
在程似锦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墙,两侧是成排的衣柜,可以从镜子中见到身后的每一个细节。镜面中折射着陆渺微蹙的眉峰,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弯腰把地上的红裙捡起来。
丝绸一般的触感在指间淌过。程似锦盯着他的脸:“你还想继续画画吗?”
陆渺微怔地蓦然抬头。
她转过了身,高处的灯光披落在她身上。程似锦的眉目沉进背光的阴影当中。她的眼神格外淡漠,黑发红唇,视线居高临下地凝望而来。
陆渺捡起红裙站起来,随着高度的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安全感全无。在他犹豫的短暂几秒当中,程似锦向前走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后退。
“刚刚不是很会说话么?”她轻声询问,“为什么我问你一句话,你就会全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反而能在三言两语中迎合别人。像取悦他们一样取悦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
她每说一句,脚步就靠近一分。陆渺生不出抵抗的念头,被她逼到退无可退,直到后背抵在更衣室的房门上,冰冷坚硬的门板贴着脊背。
在几分钟前,她还充满宽容和爱怜。当这点“区别对待”被她发觉,程似锦也会立即像被违逆的驯兽师般冰冷地翻脸。
她身上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红酒气味。
程似锦伸手抓住他的领带,将整洁的领带扯出一片褶皱,在陆渺偏过头眼神躲闪时,修长的手指猛然将领口拉近,领带松乱,露出男人西装革履下这具任由亵玩的身体。
两人的鼻尖堪堪擦过,气息撞击在一起。她眯起眼,声音温柔地问:“怎么,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我吗?”
“不……”陆渺只说了一个字,他眼中映着程似锦凝望的目光,她漠然而漆黑的瞳眸犹如无底漩涡。他喉结滚动,感觉到挟着酒香的呼吸拂落在面庞上——他已经醉了,他早就醉了。
“我已经……我明白应该想点实际的事情了。”他说。
程似锦问他:“什么是实际的事情?讨好我,从我手里取得更多资源,还是依靠长生集团的力量摆脱身上的重重负债,让我给你关在监狱里的两位双亲寻找律师?”
她说得每一个字,都如雷鸣般沉沉地敲击在神经上。陆渺迟滞了一瞬,说:“……我不知道怎么讨好你。”
“你对我还是很有偏见啊。”程似锦笑了一声,她的手穿过对方的腰侧,按在了门上,“在你心里我还是不值得让你用心,天呐,陆少爷,把你拉出泥潭的不是我吗?让你不至于生离死别的不是我吗?”
她的后半句说得轻盈虚浮,像是一种漫不经心地挑逗和玩笑。但这两句“玩笑”之后,紧随而来的是骤然被抽出的领带,他的衣服凌乱地散开,扣子硬生生地崩掉了一颗,领带是一种挺括的布料,随手叠了起来抽在他的脸上。
陆渺的脸被抽向一边。这只是领带而已,并不会痛,他过于白皙敏感的皮肤上透出一点隐隐的红,漆黑碎发跟着偏过头的动作微微颤抖。
他忘了呼吸,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程似锦的手搂住了他的腰,两人以拥抱的姿势抵在门上。她的声音一点点地靠近耳畔,比那些昂贵的酒水还更醇厚、更令人沉醉,透着一丝轻微的沙哑:“你现在知道应该怎么讨好我了吗?”
她伸手挑过陆渺的下颔。
陆渺抬起眼睫,看着她沉默了一瞬,他脸上被抽出的痕迹很淡,这点红色丝毫无损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一些珍贵的破碎感。
这跟以往得到的反馈不同。他受到羞辱的反应会让人想要继续,让人想要看到他不能承受的挣扎和碎裂,程似锦很喜欢这一点。
他迎着她的目光,在一个呼吸的静默当中,试探地接触上去,主动吻她的唇。
这动作很像小动物仔细地嗅闻。他小心地贴上红唇,不想将程似锦的口红弄花。陆渺一直谨小慎微地守护着一份“规则”,他觉得程似锦不喜欢自己弄皱她的衣服,所以他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牢牢守着一段界限。
程似锦淡淡地看着他。
没有得到她熟稔地反客为主,陆渺的主动显得更加摇摇欲坠。他的手按在程似锦的手背上,让她将自己抓得更紧,他轻轻撬开唇瓣,缓慢地蚕食探入进去——
咚。咚咚。
走廊上响起浅浅的脚步声。
陆渺猛然惊醒,浑身炸毛。同样听见脚步声的程似锦却蓦然压了过去,立即夺回主动权,鲜艳的口红模糊了唇线,残余的斑斑点点落在陆渺的唇角。他被牢牢地摁在门上,完全不能挣扎、无可抗拒。
脚步声走近了,停在身后。
“姐。”是韩玉书的声音。他站在更衣间的门外,似乎也有点儿喝醉了,“你换衣服好久呀,伯母让我来喊你。”
程似锦钳住他的下颔,一心一意地深吻,好像完全没在意外面的人。
陆渺被她压制得动不了,耳朵里仿佛只能听见心脏里咚咚的混乱跳动声。他的眼底迅速湿润,祈求地看向程似锦。
小猫咪被吓得炸毛,却又被她稳稳摁在怀里——这样才有意思。程似锦方才的不悦全都一扫而空,她放过陆渺的时候,对方白嫩的脸庞一片绯红,衣领敞开,发丝凌乱,连攥着她手臂的指尖都轻微发颤。
他的眼眶里积蓄了水光,逃跑的意图非常明显。
程似锦掐着他的腰,语气无波地回复:“是慢了点,有些累了,叫我什么事?”
虽然是跟韩玉书说话,但话语的每一段气息都是落在陆渺身上的。
韩玉书就在门外,他道:“不知道……可能是跟联姻的事有关,姐,陆哥在里面吗?”
陆渺被吓得呼吸一滞,他力道轻微地扯了扯程似锦的衣服,慌乱地摇头。
“没。他刚才出去了,怎么,没回去陪你们吗?”
“没有啊,可能是去卫生间了吧?陆哥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姐,你以后带他出席活动怎么办呀。”
程似锦没有说话。她再次靠近,口红印在陆渺的脖颈上。
鲜红脂痕落下的地方,正是脆弱的一截咽喉,修长的脖颈上烙下明显的印记。她的牙齿轻轻咬住一块皮肉,陆渺发出一声求饶般的低弱轻哼。
韩玉书没有走。他再次开口,犹豫着道:“阿锦姐姐,伯母跟我说了……说了一些事。不管怎么说,你一直是我最重视的亲人,无论以后会怎么样,我都记得你当初保护我、伴随我度过了人生的低谷,我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亲人的,对吗?”
程似锦突然咬了下去。
陆渺根本来不及细想韩玉书说了什么,他慌张地吸了口气,用那种委屈的目光看着她,然后逆来顺受地任由她摆弄,就像是一只抵抗不了人类的可怜小猫。
程似锦笑眯眯地接收这道目光,她的眼神没有从陆渺身上挪开,但丝毫不影响她从容平静地回答:“当然是,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韩玉书的声音突然局促起来,他掠过这个话题,转而说:“姐,是不是自己不太好系背后的扣子或者拉链?我进来帮你吧。”
“没事的。”程似锦哄了他一句,“乖,你回去吧,再等我五分钟。”
他停顿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程似锦怀里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她饶有趣味地凑近:“小书不算外人,你可以把他当弟弟,不用这么紧张。”
陆渺简直想咬她一口。
他忍了又忍,不能下口,眼睛里的泪滚来滚去,强压着没落下来:“你是发现我紧张才这样做的,事后又让我不要紧张,程似锦——你是不是个人啊?你……”
他不敢说了。只觉得这个女人恶劣又虚伪,根本没有怜悯和真情,到处都是她可怕的强迫手段与虚情假意。
“你看你……”程似锦轻咳一声,“怎么能当面戳穿。”
他将手腕从她掌心里挣脱而出,靠着门滑落下来,狼狈地擦拭唇边印上的口红、脖颈上的红印子、以及牙齿深咬下陷透出的齿痕。他的衣服全是褶皱、乱得不能穿了,陆渺看到被丢在地上的领带,强忍了很久的眼泪忽然落下来。
他又缩成一团了,把脸埋低小声啜泣。
程似锦在他面前蹲下来:“真哭了啊?”
她的手一碰过去,陆渺缩得更紧了,小心地向旁边挪。
“宝宝,”她语调柔和地叫他,“别生气嘛,是你先对我区别对待的。你就算讨厌我也不该让我发现呀……我明天送你去见陆拂,好不好?”
第17章 喵喵
听到陆拂的名字, 他的声息越压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这不是他被哄好了,只不过因为他那个病弱的弟弟对陆渺而言, 相当于一个握在别人手中的筹码。他不能不为这个筹码低头。
程似锦非常清楚这一点。她从来不标榜自己清高正直,能够使用的东西只要好用,她不在乎这是否出格过分。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发顶。
入手的发丝蓬松柔软, 一时间居然比较不出他跟小狗的区别。
程似锦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将陆渺抱在怀里,掌心抵住脑后,低声道:“别哭了乖乖,我叫人来给你送衣服。”
她的指腹轻轻拭过对方的眼角。
陆渺的眼角泛着红,摸起来有一点热热的。他的情绪很容易脸上留下痕迹, 哭起来的眼睛就红得明显。程似锦的手指抚过之后,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气,不再出声了。
她的手没入发丝里,略微收拢,让他抬头。视线落在这张脸上, 停驻在青年湿润的双睫上, 长长的睫羽被泪珠黏成一簇一簇,残余的水光盈润地覆盖在上面。
男人的眼泪对于程似锦这种肉食性动物来说, 是一种如催情素般的物质。
她情不自禁地贴过去,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发烫的眼角, 手滑下来捧住陆渺的脸,轻声道:“不说点什么?”
陆渺的声音发哑:“……会惹你不高兴。”
“你什么都不说才会。”程似锦道, “啧……别这么可怜巴巴的, 我看了只想糟蹋。”
陆渺看了她一眼,对方随意的用词跟一枚细细的钢针般刺激脑海。他勉强道:“明天……几点?会影响你工作吗?”
说完这话, 他又在心里骂自己——关心什么程似锦的工作?她这样的利益动物是不会为了人情损失自己的事业的。真是脑子都让她玩坏了,一个被揉捏搓扁的菜品,居然关心起她食用得满不满意。
“不会。”程似锦也有些意外,“如果临时有事的话,我让严助理送你去。”
陆渺看着她点头。
那位严助理是一位不苟言笑但注重细节的成熟男性,处事非常周到,而且他不像张瑾那样看过他那么多的笑话。
这个更衣间只有她自己的衣服,程似锦起身开门,跟管家要了一套正装让他给陆渺送过去,随后下楼去见母亲。
周夫人坐在电视屏幕前,巨大屏幕上放着黄金八点档的恋爱苦情剧。她身边坐着韩玉书,小书在检查她今晚要喝的各种药物,低头细心配药的样子分外乖巧。
程似锦坐在母亲右手边,伸手调了台,周夫人立马转头看她:“干什么?造反?”
“你会被里面的苦情女主洗脑的,妈咪。”程似锦懒洋洋地说。
“我?”周淑珍一乐,“我刚看到男配浴室洗澡的桥段你就调?大孝女,这玩意儿洗脑任何人都不可能洗脑我。”
这话也没说错,当年程归荣还年轻,英朗帅气,能力出众,一个人见人爱的金龟婿,两人居然都没看对眼——她是那种看感觉的体验派,第一眼没钟情,这辈子也谈不上。
程似锦在某方面遗传了这一点。
她继续调视频,拨到一个走秀上,里面面孔深邃的欧亚混血男模走上台,宽肩窄腰,八块腹肌,从小腿露到大腿根。周夫人瞟了一眼,不闹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换个衣服换这么久?”
“嗯。”程似锦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喝醉了,晕。”
她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接手程家的生意,赞助会、酒局、慈善晚宴,各类场合不知道去了多少,酒量深不见底,这是睁着眼说瞎话——自然,她也早过了需要应酬的阶段,如今还没什么人敢灌程似锦。
“你就胡扯吧。”周夫人不给面子,跟韩玉书说,“坐你姐那边去。”
小书不好意思地点头,起身坐到程似锦身旁。他坐得很近,大腿跟她几乎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韩玉书递过去一杯解酒的蜂蜜水,程似锦伸手要接的时候,他直接越过了她的手,送到她的嘴边。
程似锦于是继续调视频,瞥了他一眼,就着杯子喝了几口,说:“放下吧,我自己拿,怪累的。”
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韩玉书看了她一会儿,说:“姐,你口红花了。”
程似锦落在屏幕上的目光轻微闪烁一下——在更衣间亲得太过分了,不仅陆渺见不了人,她身上也是罪状斑斑。不过好在这是自己家,小书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和自己人也没两样,倒不觉得有多尴尬。
“哪里?”她问,“有镜子吗?”
韩玉书说:“没。我给你擦一下。”
口红模糊了她明晰利落的唇线。
小书抽出一张纸,凑过去给程似锦擦口红。
他细心地把纸折成一个没有任何棱角、十分柔软的形态。便于擦拭口红印记的部分落在她的唇上。程似锦把视频播到了新闻频道,墨眉轻轻地蹙起,唇角漫出来的模糊口红印被擦干净……
韩玉书盯着她,耳朵里只响彻着扑通的心跳声。在程似锦的视线偏过来对上时,他很快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擦掉口红的纸巾被他收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陆渺换完衣服下来,陪着长辈看了一会儿时政报道,一夜无事。次日清晨,程似锦被母亲叫起来送小书回家。
她从床上打着哈欠起身,伸手抓了一把卷曲缠绕的长发,发丝松散地落在肩上,简单收拾了一下,随意挑了离手边最近的车钥匙。
程总今天休假,长生集团的内网都打不进她的手机。下午说好了送陆渺去医院,所以起来就打算先把韩玉书送回他亲姐身边。
程似锦绑了个高马尾,临走前把被子里的一团拎出来。陆渺装睡不到五分钟就被戳破,他才刚适应金林别墅,乍一下回程家老宅一晚,失眠到后半夜,才刚刚睡了那么一小会儿——程似锦起身,他马上又醒了。
陆渺被忽然薅起来,全无防备地被咬了一口——她到底属什么的?!脖颈上昨日的齿痕还没消掉,立即又增添新的印章。他忍痛把睡衣的领子拉高,掩住脖颈。
程似锦松开手,这份力道一松开,陆渺啪地一声倒回床上。他躺在床上像是被磋磨坏掉的玩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脑海半天没想到一句该说的话,在程似锦第二次看过来时,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早点回来。”
“你在家等我?”
这对话娇妻味儿太冲了。
陆渺就算还没有全然发觉,也话语哽住,不知如何是好。程似锦笑了笑,摆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拎件外套边穿边出门。
她越是这样简单打扮,越是透露出一股很微妙的又渣又苏的味道。
程似锦自己并不知道,她在车上等小书过来的时候,韩玉书见到她的第一眼,呼吸都蓦然停滞了刹那。
这就是看着她长大、比亲姐还亲的人。
韩玉书上了副驾驶,看着她半天没动。程似锦自然地伸手过去,手臂越过他的前胸去拉安全带。安全带束缚住他的上半身时,韩玉书盯着她手臂的视线艰难地移开——他隐蔽地滚了滚喉结,耳根微红。
“你没跟你姐说吧?”程似锦边开车边问,“你回国先来我家,她不知道?”
“她没空管我。”
“这什么话。”程似锦继续道,“据我所知她不算忙啊。”
“她跟爸打了一架。”韩玉书说这几个字时,情绪非常平静,“爸年纪大了,当场被打的吐血,我姐又去床头照顾他。管家说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昨晚收拾到凌晨。”
“嘶。”程似锦听得都抽了口气,“……真不靠谱。她没受伤吗?”
“擦伤,跟我是这样说的。她现在也不在家里……应该在医院吧。”
“正好我下午要去,我把你送回家,回头去看看她。”
韩玉书沉默地点点头。
上高速开了半小时,进了韩家庄园的范围。她的车一路畅通、无人阻拦,在门口众人面前停下,把韩家小少爷送回来。
程似锦跟他们那位老管家很熟悉。管家两鬓斑白,年过半百但还精神矍铄。他跟小程总频频道谢,又提及韩家那两位祖宗的事儿——在程似锦面前,也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
“程总,”他跟韩家人已经有了一定的感情,不忍心地委托央告,“您千万劝劝小姐,让她服个软儿,好歹那是她和少爷的亲爹。这两年他们关系时好时坏,谁知道……”
时好时坏?
这都算轻的了。当初韩家闹得厉害的时候,母亲刚把小书接过来。五六岁的孩子,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青一块紫一块儿的,整夜睡不着觉,窝在床上动不动就哭,哭一整个晚上都屡见不鲜。
她记得韩玉书小时候挺难哄的。
程似锦的目光转过来,正对上他专注凝望的目光。四目相接,小书冲着她眨了眨眼,很温柔甜蜜地笑了起来-
下午两点,准时抵达永安长华。陆渺不敢让她露面,程似锦也对陆拂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旁听了一会儿医生的讲述,就起身去找韩玉筠。
永安医疗的董事长住院,自然是顶层特留的病房。程似锦跟特护报了一下身份,在上面签了字,推门进去。
韩老爷子在病床上没动静。
好友背对着门,坐在落地玻璃的正面,浑身沐浴着日光。她走了进去,挨着韩玉筠坐下:“怎么样?”
韩大小姐面无表情,左眼上贴着一块纱布。她对着窗外远眺,等程似锦坐下后,说了句:“还活着,不算失败。”
程似锦叹息似的笑起来。
“程似锦。”她罕见地叫这位朋友的全名,“你到底是怎么忍住不发怒的?你为什么会对家族安排的联姻无动于衷?不觉得人生被操控的感觉很恶心吗?”
程似锦双手交叠,慵懒放松地坐着。她道:“在你问这句话之前,你已经操控了许多人的人生,毁掉的也不在少数。”
韩玉筠安静了一会儿,她抬手捂住完好的那只眼睛,低头道:“我能杀人吗?”
“你想死么。”
她淡淡地反问。
韩玉筠吐出一口气。
“父女互殴已经是家族丑闻,还想再接着闹大?永安医疗的股价不要的话,我可以接手。”程似锦继续说下去,她偏过头扫了病床上的人一眼,轻轻道,“你还没到能掀桌子的时候吧?应该说,远远没到。今年不去开你的国际巡回表演了么?本世纪最伟大的近景魔术师韩玉筠小姐——”
她的话语沉静淡漠,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在这句话说完前,身侧寂然的好友猛地伸手抓住了她。韩玉筠这双骤然怒火灼烧的眼睛,在触及到程似锦冰一般的瞳眸时焰光散去。
她太容易被激怒了。
在她的手指僵硬勒紧的刹那,程似锦攥住了她的手腕。魔术师赖以生存的是灵活和敏锐,而这些在程似锦掌中全无作用,她一成不变地钳制住对方,不可挣扎、不能逃脱、后退无路。
“冷静了吗?”程似锦无波无澜地问,“你们家这医院没白开,真不浪费。”
韩玉筠松开了手,她捏了捏喉咙,那种可怖的窒息感在好友充满威慑的寒意中悄然散去。她闭了闭眼,道:“……对不起。”
“不用谢。”
这对话简直随心所欲。
“小书回国了,我是刚刚才知道的。”她才看到管家的短信,“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跟老爷子翻脸,他这个爹当得恶心,我这个女儿也一样。要是小书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收留他?”
第18章 喵喵喵
“情分谁都有。”程似锦道, “但是收留谈不上吧?”
韩玉筠也知道这个词的程度太过了一些,似乎负有一些无形的压力。她没有强求,转而问:“专程过来看我?”
“也不是。送别人来。”
“陆渺?”她猜得挺准。
程似锦瞥了她一眼。
“别这么看我, 你对陆渺确实不一般,不过让程总亲自送过来,还是挺超出想象的。”韩玉筠隐隐为小书的命运产生一点危机感。她其实非常矛盾, 一方面她知道程似锦心性不定,对她提“爱”这个字,与痴人说梦无异;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放弃两家多年以来的知根知底、还有程家在玉书年幼时的慷慨相助。
程似锦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道:“你最讨厌别人操控你,难道我就不介意?小书从来都懂事, 我一向是很疼他的。”
她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韩玉筠肩上滑过,却带来一股告诫的意味。韩玉筠心中那点似有若无的危机感被这个动作熄灭。
落地玻璃中映出她离去的背影,强烈的日光完全淹没了韩玉筠的身体——在她眼前,好友的身影轮廓消失在背后,冬日暖阳的温度透过纱布, 落在她血痕累累的眼角。
喀嚓, 火机迸出焰光。在父亲的病房里,韩玉筠没有表情地点了一支烟-
这是陆渺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弟弟有这么好的气色。
手术很成功。靠在窗边写着什么东西的陆拂抬眼看到他, 眉目顿时雀跃起来。他叫了一声“哥”,然后把日记本合起来压在枕头底下, 说:“今天怎么有空来?金医生说你最近很忙,是在办画展吗?”
陆渺准备了很久腹稿, 回答:“虽然没有在办画展, 但最近确实有些忙……不用在意这个,你养好病才是最重要的。”
在一场重要的手术后能恢复得好, 这已是上天罕见的恩赐。
陆拂的再次得到含糊的回答,他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在哥哥看过来时才露出微笑。陆拂苍白的手指藏在被子里,无意识地在床上轻轻地摩挲绕圈儿,一边抚摸消解着这种不安,一边问:“妈的头风病好了没有?钟阿姨还给她吃以前的药吗?”
陆渺道:“早就好了,只是又出去度假了。”这是他之前预备好的说辞,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钟阿姨辞职回老家了,她的电话可能打不通。”
陆拂的心还是没有再次沉淀下来。
他做完手术后安静地在医院里待了很久,在静谧无声的日子里,他几乎像是被遗忘、被抛弃在了角落。这在从前的十几年来是绝不会发生的。就算他常年生病、不能离开医院,却从来没有缺失过来自周围的爱和安全感……这段时间仿佛被遗忘的日子,让他的不安逐渐发酵,填满了胸口。
陆拂不能再被简单地安抚下来,更无法盲目信任、装聋作哑,他的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陆渺喉间一紧。
他正在看各项指标数据的单子,脊背被问得隐隐发麻,表面却没被吓到:“没有。怎么,你说的是什么事?”
他如此镇定,陆拂反而不知道要追问什么。他抬手揉了揉脸,对自己说“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于是道:“没什么……只是感觉最近大家都怪怪的。刚做完手术的时候突然好多不认识的教授过来会诊,以前似乎没有这个阵仗。”
以前陆家是有钱,可是有些医疗资源不是有钱就能够得到的。
陆渺听到这里,对单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秒。他抿了抿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程似锦对他很上心、很体贴。
体贴……
他的手指陷入到纸质的报告单上,随后又醒悟般捋平褶皱。
两人聊天的内容都在预料之中,陆渺应对得很好。他站起身,心弦稍松,然而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打开病房的门离开时,露出正对着门口低声打电话的身影。
陆渺的瞳孔骤然放大,身后响起一声“程老师?!”
这声音震惊而突兀,短短三个字,差一点将他的心脏叫停。
程似锦听到声音后转头看了过来。
陆渺的脑海一片空白。他没想到程似锦会在门口等他,她的每一分钟都价值连城,自己并没有足够让她驻足等候的价值。而且小拂暗恋她的这件事,如今天知地知,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彼此知晓。
上次的构想被陆渺叫停了,这个病房仍旧是那个素净干净的模样,没有贴上什么照片和海报。陆拂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得以掩藏。
窗外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微风将黑发吹得碎散摇动。
程似锦跟另一边的人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目光落在陆渺脸上,又穿过他看向后面的那个人。兄弟两个眉目间有些相似,但陆渺生得更俊俏精致,他眉宇间的傲气被磨损后,常常露出一种令人想要长久注视的隐忍和默许神态。
“程老师。”第二次开口的时候,陆拂稳住了声线,他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见到情窦初开时的暗恋对象,让他分外地慌乱紧张,“您怎么在这里?您跟、跟我哥认识吗?”
他的眉目间溢满期待。
程似锦看了陆渺一眼,说:“认识啊。”
陆拂的惊喜溢于言表:“你们认识?哥,你怎么没有跟我说过?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不是说——”他恍然大悟,想起哥哥曾经说程似锦快要联姻了,两人应该是认识的。可联姻这几个字一出现在脑海,原本喜悦的心情猛地被冷水浇灭,连话语都在喉间卡顿了一下,转了个弯,续上后半句,“我居然不知道……”
他马上又重新振作:“今天是什么日子,程老师好不容易才有空吧?”
连消息闭塞的陆拂都知道,她不是那种说抽出时间就能立马抽出来的人。
程似锦探究地盯了一会儿陆渺,随即转过视线,简单答道:“一位朋友的父亲住院,我顺路过来看看,你哥他……我们是偶然结识,恰巧碰上。”
这话里需要很多个“巧合”。但这是程似锦说的,哪怕里面有一万个巧合,陆拂也会不加以思考地相信。
这是两人四年以来再次的重逢,那些日夜寄托思念的新闻片段、财经采访、报纸、甚至花边新闻,那些反复观看过的影像,摩挲过的照片,都在此刻骤然间化为真实。陆拂实在太高兴了,他愿意为了眼前这一刻相信所有的意外和巧合,他努力忍耐,可是声音依旧哽咽了一下:“程老师,我……你竟然记得我……”
她本来不记得的。
是因为她对陆渺的身体感兴趣,才留意了陆家的事。
程似锦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她解释道:“我参加过的学院讲座不多,应该只有学生才会像你这么叫我。追上来找我要签名的,就你一个。”
陆渺一言不发,没有打断程似锦的任何话,只是一直看着房间内显示实时监测的几个仪器。
程老师记得他。这种浓郁而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将人淹没。陆拂灰烬一般的心竟被一道灼热的火星点燃,渺茫的前路,仿佛真的依稀透出来一道光芒,让他的这份暗恋有了得见天日的机会。
可是他又不敢多说,只在寒暄了几句后,克制听话地跟程老师告别。房门再次关上,他望着程老师走过去的影子,聆听她渐远的脚步声……直到所有的声音和形影都完全消失。
她是哥哥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那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吧?
跟陆拂的惊喜相比,陆渺简直要死掉了。
他跟程似锦一起走过医院的走廊,在进入电梯的时候,程似锦握住了他的手。
陆渺的掌心一片冰凉冷汗。
他的手指被触碰时,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电梯门在眼前关上,完全合拢,内外隔绝。与此同时,他在庞大压力下的若无其事终于支撑到了头,神色变得苍白无比。
陆渺侧过身靠在了她身上,埋头抵着程似锦的肩膀深深地吸气,从此刻的空气中得到一丝喘息的间隙,声音低哑:“……你怎么在门外?”
程似锦任由他靠着,伸手按住他的脊背,询问:“怎么了,我的目的达成,就不会告诉他你不希望他知道的那些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陆渺不知道怎么跟她讲。沉重的道德成本束缚在他身上,拉着他不停地下坠。而程似锦就是那个令他下坠到不可挽回之地的魔鬼。他选择低头的时候,已经跟她定下了出卖灵魂、出卖一切的契约。
他只能说:“……很可怕的。”
程似锦不明所以。她看着他的神情,隐隐推测到了什么:“你弟弟对我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吗?”
陆渺怎么能讲小拂的暗恋宣之于口。他抬起眼眸,难以言喻地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又深陷泥沼一般埋头沉了回去,他被吓得腿都软了,身边只有她,而且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需要为自己的脆弱感到歉疚万分。
程似锦与生俱来地充满力量,不止是身体,更多的是心智、意念,还有她明确的目的性,她是一个能量很充足的人。
“不想说么,”她握住陆渺的手,“虽然我不好奇你不说的内容是什么秘密,但是,小少爷,你也太容易一惊一乍的了,现在心还跳得厉害呢。”
她的手碰到了陆渺的胸口,里面砰砰不断的心跳声在掌心震颤。程似锦笑了笑,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唇,耳语道:“在你弟弟面前这么紧张吗?我可不可以对他说,我们不是好朋友,而是——”
陆渺的心跳再次剧烈起来,他的眼底湿润一片,被触及软肋般地低声哀求道:“不要对他说。”
程似锦问:“不提你家破产的事,就单单说我们是谈恋爱的关系也不行么?”
陆渺含泪摇了摇头,他没有底线地退让、退到自己毫无廉耻可言的地步:“求你不要告诉他,小拂他……很尊敬你,他一直把你当最好的老师。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事情的走向十分有趣。程似锦微笑地亲他的眼角,道:“对你弟弟来说,亲哥哥作为程老师最好的性教育对象,原来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要是什么都愿意做,那你要先改叫我主人才行。”
陆渺一时哽住。
电梯里的楼层不断下降。
红色的数字不疾不徐地移动着,很快逼近离开的楼层。封闭的电梯或许马上就会打开,门外不知道会站着谁、会有几个人,他张了张口,声音细若蚊呐地停滞在喉间。
程似锦的声音温润低柔,蚀骨钻心般萦绕在耳畔:“叫一声都做不到,这就是所谓的‘什么都愿意’吗?”
第19章 喵喵喵喵
她明明没有生气、没有发怒、语气中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这些话从程似锦的口中说出来, 天然就带着令人心魂震荡的特性。陆渺再次开口,从青年养得矜贵清越的嗓音里,吐出缴械投降般的字眼。
“……主人。”
字句落地的刹那, 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外界的光投射而来。陆渺条件反射地错后了半步,他的手紧紧地抓着程似锦的衣袖, 低头垂下眼帘。
电梯外空空如也,并没有通向有很多值班人员的大厅。
程似锦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这次,小少爷的手变得更加冰凉了,这温度仿佛不经过血液的供给似的。她笑着揉搓对方修长冰冷的手指:“这是直通顶楼特级病房的专用电梯。”
陆渺剧烈颤动的心脏落回原地,听到这句话, 他意识到程似锦完全是在逗他:“那你……你送我的时候没有走这边?”
“我忘了啊。”程似锦随口道,语调懒倦松散至极,从中投射出几分乐于捉弄别人的恶劣,听起来简直玩世不恭,“韩老板的特许使用权已经给了很久了, 可惜我平常不走这里。”
陆渺哑口无言。每次他被程似锦流露出的温柔体贴迷惑到时, 都马上又被这个人毫不掩饰的挑逗捉弄吓得汗毛倒竖……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她的身份和经历,都让程似锦面对人生时举重若轻。
她也会用这么举重若轻的态度, 把玩别人的人生。
程似锦带他回到了金林别墅。
她好不容易有这种一整天连特助都不见的专属假期,可以将自己完全跟工作剖离开。回到别墅后的夜晚, 程似锦洗了个澡,在露台的摇椅上吹风, 慢悠悠地回手机消息——私人电话, 不接收工作内容。
男佣在晚饭后送来葡萄酒,半跪在露台的玻璃圆桌前面用醒酒器醒酒。
红葡萄酒醇厚芬芳的气息攀升起来, 沿着醒酒器向四周蔓延。
夜风吹动她溢满清香的发尾。程似锦的目光穿过室内的陈设,望着给小狗喂鱼油的陆渺。他侧对着露台,只穿了一件睡衣,从睡衣的下摆露出白色四角裤的一截细边儿,小腿不知道在哪儿磕碰到了,膝盖下青了一块儿。
在哪儿呢?
程似锦回想了几秒。是在电梯里心弦一松、靠过来的那一刻?还是在车里被她拎过来时挣扎乱动,又撞疼了才听话?
她的指尖在手机的金属边缘敲击,然后转动起来。缠绵的月光洒在她倚靠的摇椅上,将一片白皙的指尖渡上冷月拂落的淡淡霜色。
这敲击声很轻微,跟身前酒水倒入杯中的声响融为一体。
她的注视渐渐升温。
这只长毛三花只怕程似锦,也只听程似锦的话。其他人想要哄这位三花小姐吃药打针,简直难如登天。陆渺喂完鱼油,把三花猫按在怀里剪指甲——不是在哪里都能逮到它的,为了让小猫配合,他抓到机会,坐在毛绒地毯上,限制住它的行动。
三花猫的嗓音一直甜腻腻的,叫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它挣扎的声音更像撒娇,身上柔软的绒毛在怀里滚来滚去。猫被保养得很好,毛发顺滑、每天梳理,所以也不怎么掉毛。
陆渺把猫的指甲剪短了几个。它不乐意了,咂咂嘴哈了一声,发现程似锦在看这里又马上收回,一边装乖,一边又大叫一声。
陆渺的感受没有它这么敏锐,至今还没有发现在露台喝酒的程总从刚才盯到现在。他抓住三花的爪子,低声喃喃道:“不许凶,你知道你今天抓破的那条裙子值多少钱吗……”
在破产之前,陆渺或许不会注意程似锦家的猫一爪子一条手工高定这种事。但曾经衣食无忧的陆公子也经历过千辛万苦都赚不到钱的日子……他迟钝地心疼起来了。
随着咔嚓咔嚓的剪指甲声,三花猫叫得愈发可怜,但却并不用力挣扎。陆渺察觉到了什么,顺着猫咪圆圆的瞳孔方向看过去——与程似锦的眸光撞在一起。
她的眼睛依旧是那么幽然,表面上飘浮着一层蕴含温柔笑意的皮。
陆渺被注视的身躯腾得一声烧了起来。
他反应不过来地松了手,长毛三花一扭身,轻盈地跑了,跳在桌子上冲着他喵喵叫。
程似锦笑了笑,冲着猫叫了一声:“小狗?”
虽然是叫猫的名字,但她的眼睛却还看着陆渺。这声“小狗”把人叫得瞬间面红耳赤,耳根的热度快要灼烫起来。他迅速抽回目光,假装没有浑身一紧,低头盯着家里的地毯。
这地毯……
这地毯可真……可真地毯啊……
陆渺垂着头,那种熟悉的紧张和羞耻感再次逼近了他。可他越是想要躲避,对方起身走近的声音就越清晰——
露台的玻璃落地窗被完全推开。她走过来,俯身道:“这个是甜的。”
装着鲜红酒液的杯子呈现在面前。陆渺想说他不爱喝酒,可这是程似锦,是他必须依靠的那个人,他不能拒绝,只能抬眼观察着她的神色,一点点凑过去。
这表现跟刚才被摁住剪指甲的小狗也没两样。
陆渺的唇靠近酒杯边缘,那颗红痣贴在杯沿上。他伸手想要接过酒杯,但程似锦没有递过去的意思,只是微笑着喂了他一口。
……是甜的。
她没有骗人啊……
陆渺提着心放下来那么一点儿。他的唇被酒液浸润过,透明的玻璃杯后,精致又脆弱的喉结不断移动。
喂他喝酒的感觉,比喂养任何宠物都更有意思。她控制着杯子倾斜的角度,酒水满溢地涌入时,陆渺会一边抬眼看她、控诉似的抛过来一个目光,一边努力喝下去。快要呛到之前,还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期望能让她慢一点。
可是当程似锦真的慢一点喂他,陆渺又会小心地舔舔唇瓣,以为她结束了这场喂食表演,观察着她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往后缩。这时,程似锦就会悠闲地用目光告诉他,不许躲。
甜蜜的酒水涌入食道。
大半杯酒水都饮尽,她没有过于用力地为难他,甚至只是出于分享的意图给他尝尝甜酒。可这个品种的后劲儿却烈得凶猛剧烈、猝不及防。
陆渺抓住她的手腕,没想到后续的味道这么冲,他呛了一口,偏过头咳嗽起来。他用手遮挡住嘴边,但倾斜的酒杯没来得及停下来,鲜红酒液滑落进他的衣领里。
白色睡衣被扩散的红色涂满。一条鲜艳刺目的湿痕沿着领口深深地渗透下去。
路过他深陷的锁骨。
衣服湿了,贴着腹肌和人鱼线的轮廓,连衣服下的裤边儿都弄脏了。
程似锦手中的杯子空了,她随手放在旁边,关心得很敷衍:“怎么还是呛到了?”
陆渺看着她那张依旧温柔、甚至写满“不关我事”的脸庞,抬手擦了擦唇角,憋了半天,结果第一句是:“这个地毯要拿去洗了……”
程似锦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也要拿去洗了。”
陆渺被酒呛得有点难受,脸上的热度迟迟下不来。他的神情很委屈,很努力地想掩藏住话语里的埋怨意味:“我才刚洗完。”
程似锦笑着说:“难道不好喝吗?”
平心而论。
酒确实好喝,但她的心也确实黑得厉害,根本就是故意调戏。程似锦总是说他不聪明,可他就算是笨了一点儿,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说不定她以前的那些情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八成是被卖了还给她数钱的类型。
陆渺说不出否定的话,他只好小小地叹了口气,说:“那我去洗自己。”
话音未落,程似锦就把他拉了过来。她屈指虚虚地勾住他的衣襟,指腹落在被酒液湿透的间隙、落在一块儿未曾浸染的纯白上,她的唇热烈又温柔地吻下来,从唇角浅浅地落下,一直延续、延续……缠绵流淌如水波般,吻落至脖颈。
酒香剥夺了其他的气息。
醇厚浓烈的香气控制了陆渺。他浑身停滞了一瞬,随后在这浓烈香气的引诱下,他做不出有效的挣扎或反抗,只能拥上去,迎合她所做的一切决定。
在贴合的刹那,陆渺低声道:“……你的衣服。”
抱上去会弄脏她的。虽然、虽然他很讨厌程似锦……但他不能弄脏她。
程似锦温柔地笑,咬住他羞耻滚烫,热得快冒烟的耳尖,轻声道:“没关系。”-
金林别墅有了新的主人。
哪怕这个“新主人”只是暂时的,只是她的一个玩具,但这个消息也足以让在后台化妆的任澄勃然暴怒,他推开了化妆师猛地起身,揪住旁边对他嘘寒问暖的三线小明星:“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明星吓得战战兢兢,惨白着脸重复:“我说、我说,还是任哥有面子,能跟着那位参加那种级别的晚宴……”
“下一句!”他不耐烦的逼问。
“……别的人就算被带回去,也配不上……”
话没说完,任澄的脸色已经黑了。就在这时,被助理叫来的经纪人赶了过来,伸手按住任澄让他松开,然后转身跟那个慌张害怕的小明星安慰几句,手心死死地捏着任澄的肩膀。
让他冷静。
让他一定要冷静。今天这个电视台很有分量,要是因为他不冷静出了什么丑闻,就是杜敏老大亲自来了也捞不回来——任澄真是个活祖宗!要不是大家还顾忌着程总或许念旧情,早就在这个圈子里寸步难行了。
程老板真是把他给宠坏了。经纪人磨着后槽牙,一边想拿刀攮死这小子,一边尽职尽责地摆平事端,让化妆师继续。
任澄坐在椅子上,冷着脸盯着镜子,他强撑着愤怒的表面,却感觉到濒临窒息。他不知道这股痛苦是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权势、她的金钱吗?还是因为得不到她的眼神,那股令人浑身战栗的,满含支配欲的目光?
“你发病了?”经纪人咬着牙低声训斥,“还有二十分钟上台!我不想你在收视率这么高的直播节目里掉链子。离开程总之后还能享受她隐形带给你的资源,你还在发什么疯。”
任澄看着镜子,问:“她带回家的人是谁?”
经纪人道:“我怎么知道?求你消停两天吧。”
“任哥。”一个阴郁柔和的声线从门口响起,“说不定我认识他噢。”
任澄转过头,看到蒋令站在门口。他也是节目嘉宾,但以他的履历其实不足以被邀请,蒋令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两个一周前在星空大厦下打了一架。
还被拍到了。
这事儿热度惊人,公司花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去。但两人不合的事情已经广为流传,同时邀请他们俩是节目组的噱头之一。
“你?”任澄扯了扯唇角,“还想挨揍?”
蒋令指了指房间里的摄像头,流露出那种像毒蛇一样阴冷粘腻的笑容:“我发现程总其实并不喜欢你,我也没必要模仿你,你除了有点技术之外,完全胸大无脑。”
任澄的比例没有陆渺均衡完美,但他确实胸肌练得很好,将紧身衬衫绷得紧紧的,剧烈喘息的时候,仿佛连扣子都随时会崩开。
任澄瞄了一眼摄像头,想到那位“新欢”,焦虑得浑身难受。他冷冷地讽刺道:“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勾引到她吧。”
“虽然是这样。”蒋令将那点不甘心很好地掩藏起来,“我跟林公子有些交情,也知道她中意的那个人是谁。如今他爬上程总的床了,大概以后需要男伴的晚宴酒会,都不会再想起你了吧?”
他顿了顿,声音像钢刺一样扎进心里:“作为表演点缀的花瓶被邀请,和作为程总的身边人出席,这两种待遇天差地别。任哥,这次节目可能是你被她抛弃后最好的资源了,一定要好好抓住哦——”
第20章 喵喵喵喵喵
冬日, 一个小雪再临的夜晚。
程似锦带着陆渺参加一场酒会。在深夜灯光的辉映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冒着飘散的小雪,在宴会厅外驻足等候。
他身边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等车开近了, 余晖照亮他身上的丝绒黑西装,映着一张熟悉的侧脸。
程似锦下车走过去:“等了很久?没必要等我。”
林琮笑笑:“前后脚,看见你的车了, 等也没关系。”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话语竟有一丝发自内心:“只是半个月不见,怎么就好看到这个地步了……”后半句轻了很多,他不确定这样轻浮的形容词会不会冒犯程似锦,于是收敛。林琮移开视线,看向她身边的陆渺, 挂着微笑,“陆公子,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陆渺礼貌而疏离地点头:“好久不见。”
林大公子熟知陆渺跌落云端的全过程,知道这个闻名界内的青年艺术家早就被束缚了能拿起画笔的手,被踩碎了清贵不凡的家庭背景。他知道一切, 可陆渺在面对他却并不害怕, 也没有露出耻辱和回避。林琮曾经是他的老板,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不该是这个态度。林琮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在程似锦的注视下, 他的神情瞬息恢复如常:“走吧。”
保镖收起了黑伞,伞面上已经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陆渺扫过去一眼, 在心中突然预感到:林琮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前后脚看到了车牌号,他一直在这里等程似锦。
进入室内, 内部的温度立即驱散了周身刚刚开始发作的寒意。程似锦长发上沾着的细小冰晶迅速融化。陆渺伸手把她的发梢从脖颈后方拨过来, 以免冰凉的水珠贴到她的肌肤。其余时间,他就安静得做好自己的花瓶本分, 陪在程似锦身边,偶尔倒酒。
熟识的几位朋友过来寒暄敬酒。
有商务合作、有邀约、有试探口风,他们大多用审视试探的目光打量着陆渺,似乎在估量这个新欢在程总身边的分量——只要达成目的,能考虑的渠道有很多嘛,枕边风也是一种。
陆渺坦然沉默地任由注视,他的眼神都没有变化过。于是众人又纷纷退缩,给他打上一个矜傲冷漠、不好接触的标签。这倒跟陆渺一贯以来的声名相符。
送走一位合作伙伴后,程似锦低声道:“还以为你会不好意思。”
陆渺叹了口气:“活人还能被羞死吗?”
程似锦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抵住下颌:“冲着主人笑一个。”
她说话十分放诞。陆渺顺着她的手抬头,脸色僵了一下,垂下眼帘露出一个笑。有点儿假,程似锦作势要吻上去,他马上抓住她的手,努力地、真诚地对她笑了,小声:“你非要吓我才行。”
“看你是不是还能被吓到。”程似锦屡教不改,“光怕我一个是歧视吗?”
“是优待。”他学会还嘴。
程似锦听得笑了起来,掌心从后面贴过他的脊背绕过去,指节放在后腰腰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他的腰身。陆渺接过酒杯的动作僵了一瞬,顿了顿才递给她,不敢继续炸毛,觉得很坏,用眼睛去瞪。
两人的交谈很快结束,一直陪在旁边的林琮同样接过侍者的酒杯,靠过来跟程似锦碰杯。她给面子地微微偏去杯身,响声脆亮。
酒液摇动。林琮开口:“你倒是真喜欢他。”
程似锦回:“好看。”两个字后又补了句,“可爱。”
林琮的目光挪到陆渺身上,他不再叫什么“陆公子”这样虚伪的称呼,这称呼最多能拿来刺痛他,而陆渺既然不痛,挂在嘴边也没有意思:“看着是比小任要好点。要是他一开始就听话,我早就把他送到你床上去了。”
程似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太殷勤点了。”
林琮笑了笑:“你高兴不就行了?能陪你是陆渺的福气。”他的手指打开,五指轻轻地笼在酒杯上方,这是一个想要抓住和取得的姿势,“程似锦,别人能这么为你着想,让你高兴么?你跟其他人联姻都不会过得这么舒服,你想,如果跟一个妒忌心很重、不让你品味人间乐趣的男人结婚,一想到就觉得很烦吧。”
他抬手松了松领口,宝石蓝的领带被拉开一点,继续:“我们的联合会很稳定,各种意义上的稳定。就像伯父伯母那样,会稳定地度过几十年。这对你对我来说,都很有性价比。”
林琮就在她父亲准备的那些联姻候选人里。
“性价比,确实是你会跟我说的话。”程似锦喝了一口酒,摩挲杯壁底部,“那这算是生意、合作,还是婚姻呢?当然,我不是完全拒绝把婚姻当生意谈,只不过在这场生意里,我是甲方,你不具备压倒性优势。但你要跟我当婚姻谈的话……”
她想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林琮,你没什么病吧?”
林琮怔了怔:“什么?”
程似锦只是看着他。
在彼此静默的呼吸声中,林琮突然明白她说得是什么。这是对他过去二十多年里浪荡放纵的拷问,对他轻视肉|体关系、用下半身行事的质疑。
他认真商谈的表象被猛地打碎。林琮豁然按住桌面,酒杯啪地一声被扔在边缘,他盯着程似锦:“你跟我说这些?还是说难道你会冰清玉洁从一而终?程总,就算是生意,也忌讳双重标准。”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抬手给林琮整理领带,绷紧宝石蓝的布料,对视道:“我是双重标准,你接受不了吗?在我眼里,女人滥情是自由,男人滥情是肮脏,女人出轨是真爱,男人出轨是下贱,怎么,你要反抗我的买方市场吗?林琮。”
林琮猛地攥住她的手。
程似锦还是那道玩味的目光。她不退反进,靠近过来,简直要用这双深黑的眼睛剥开他此刻并不冷静的皮囊。她要仔细地凝视、考量他的心:“林公子,生意也是要求诚意的,而不是在一轮谈判就分寸全无。”
这双危险的眼睛,比欲望达到巅峰那一瞬还更令人心头战栗。
见了面受折磨,不见面又想她。林琮都要被自己的脑子逗笑了,他徐徐松开手,坐了回去,让身侧的人打理旁边一片狼藉的酒桌,随后道歉:“我对伯父的安排太着急了,而且家里催得也很紧。我给你赔罪,别生我的气。”
程似锦漫不经心地喝酒:“还有家族压力啊。”
“大家多少都有点吧。”林琮看向陆渺,“他倒是可以全身心地陪着你了。藤萝能找到一棵新的乔木攀援,令人羡慕。”
陆渺无权插入他们两人的对话。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此刻被林琮“夸奖”,心中还是有些抗拒。
随后又有其他合作方过来打招呼,夜色沉浓,窗外的雪已经积累厚厚一层。
特助跟着程似锦去补口红。四周空旷得只剩下两人,一片静谧中,林琮忽然开口:“你对人的态度其实很差。陆渺,我不算你的恩人吗?”
陆渺跟着程似锦喝了几杯,酒量不好,已经有点头晕,正单手抵着下颌走神。被叫了名字,他抬眼:“我一直是这个态度,以前你没说过我态度很差。”
“以前?”林琮笑了一声,“今非昔比了啊。要不是程似锦看上了你,你连坐在这儿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不知恩图报?”
陆渺道:“你是为了讨好她才打电话给我,也是为了邀请她羞辱我才让我在餐厅工作。连那件衣服也是想让她高兴、记着一点儿你的好处。从头到尾都是为你自己,要我报答什么?”
他说话不卑不亢,徐徐回答。陆渺的声音本就清透微冷,带着一丝厌世似的疏离,听起来跟以前仿佛真没两样。
林琮不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他知道就算住进金林别墅、就算去过程家老宅,这种身份背景的陆渺也无权成为对手,无权踏进程家。他含笑讽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程似锦。她高兴,你的日子过得就会舒服,光是这一点你就该对我感恩,而不是在这里事不关己的旁观。”
陆渺听完了这段话。他感觉到一丝身份的微妙——这位游戏人间的林公子讲起话来,很像电视剧里演得封建地主家的大婆教训小妾。他半天没悟透这是什么意思,顿了几息,突然说:“你是觉得做好贤惠正宫的模样,就能当程家的乘龙快婿吗?”
这句话直接把林琮问得脸色一黑。
无论到哪个处境、哪种境遇,陆渺还是这么不好相处,傲慢嘴硬难伺候。
陆渺笑了一下。不是被程似锦捏着脸扯出来的被迫撒娇,他是真觉得好笑:“你跟程似锦完全不一样。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琮冷冷地说:“你一个下等玩物,有资格讨论我和她的阶级是否对等么。”
他的涵养保持不住,连“下等玩物”这么有攻击性的词都说出来了。
陆渺却还没意识到林大公子的破防,经过在餐厅打工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很少会被羞辱到生气的地步。他继续道:“你跟她走不到一起,不管你们说得究竟是婚姻还是生意,这都是白费功夫。你在准备阶段就已经出局了,她确实会对吃醋的男人觉得烦,但是,结婚对象是个滥情放荡的男人,那不是烦恼,而是恶心。”
他竟然说得真诚:“我知道沉没成本对你们这些商人来说很难放弃,但正确的选择就是及时转舵。我不了解生意,但我……”陆渺有些犹豫,声音底气不足,一边怀疑着自己一边说,“……应该了解她……应该吧。”
林琮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骨泛着轻微的青白。他幽幽地道:“把你送到她身边,真是个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