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被嚷的耳朵疼。
他就坐在南窗边,瞧见支摘窗下的嫡子是这么个奇怪姿势,忍不住笑骂:“你愿意个什么劲儿,朕问的是你额娘!”
胤礽不搭理他,踮着脚用力撑在青砖槛墙边,勉强露出个小脑袋:“额凉,去吧去吧,保成想看小鹿。”
“还想骑马拉弓!”
小小的身板雄心壮志,赫舍里到底缠不过,索性顺了这父子俩的意。
“好了,答应你就快下来吧。别一会儿手上脱了力摔着,再牵连满宫的奴才们受罪。”
赫舍里是懂得怎么跟儿子有效沟通的,这话一说完,胤礽便立马稳稳落在地上,一边往殿内跑,一边嚷嚷着:“保成乖乖下来了,额凉,别罚他们。”
赫舍里便又淡淡提醒:“别跑太快。”
于是,撒丫子狂奔的团子,立马变成了小碎步缓行。
夏槐几个殿内侍候的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康熙乐道:“朕竟不知,保成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还是你有办法啊。也罢,善待宫人,亦是好事一桩,得奴才们惦记的主子总是福泽深厚些。”
赫舍里听出皇上话里的深意,只笑着没开腔。
小孩子秉性纯良而已,哪儿就那般复杂。
到用晚膳的时辰,小厨房特意备了阿哥爱用的菌子煲仔饭,一大盅咕嘟着冒热气儿的火腿老鸭汤,再配上秋日的鲜蟹、桂花糖藕并四五碟子当季蔬菜,也就齐活了。
因康熙奉行过午不食,赫舍里便特意嘱咐不必铺张浪费,免得惹皇上不喜。谁知菜摆上桌后,康熙却忽然有胃口了。
他也不要小厨房再添什么,和妻儿一道,将满桌秋日美味扫了个七八分。
胤礽吃饱喝足,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问:“阿玛,明日就能去南海子吗?”
康熙才喝完汤,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笑道:“明日还不行。再等两日。”
他又转头对赫舍里解释:“朕叫了淑慧长公主回京,玛嬷想她了,届时,顺道在南海子试一试博尔济吉特氏如今的实力。”
淑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最偏疼的女儿,嫁去巴林部三十余年,还能多番进京探望,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宠。
这次进京,怕也是因为慧妃早逝,宫中蒙古妃嫔过少,想让博尔济吉特氏再送人入宫。
赫舍里倒是完全不慌。
当今皇上是位掌控欲极强的主儿,能容得下精明的玛嬷,却容不下宫里再出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高位嫔妃。
她温和笑着回应:“长公主难得回京,皇上可得叫人在南苑好好打点一番了。”
*
季秋的连阴雨之后,难得碰上个日头晴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康熙换了身符猎用的行袍,带着妻儿和几个重臣直奔南海子去。銮驾出城,前后都有卤簿仪仗,竹管笛笙、旗扇伞盖俱全,而贴身护卫的四十余人,则都是身穿行职褂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
纳兰容若也是其中之一。
胤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呢,时不时就要好奇的将头探出去,过一会儿被康熙发现了,又按着头将他揪回来。
小家伙这么进进出出的,还跟纳兰容若聊上了。
主要是一众侍卫里头,这位的好皮相实在显眼。胤礽便诚心夸他:“呀,你长得真好看!”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只好回:“谢二阿哥夸赞。”
胤礽又摇着小脑袋问:“你会武吗?会骑马吗?拉弓射箭呢?能不能在汗阿玛打我的时候保护我呀?”
纳兰容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愁怎么回话呢,就瞧见阿哥的脑袋“嗖”一下被拽进銮驾里头,紧跟着传来皇上带着笑意的恐吓:“再如此贪玩,妨碍容若当差,朕就叫梁九功扛着你回宫去。”
随驾的梁九功:“……”
这话真有奇效,胤礽生怕被梁公公扛回去,连忙坐的端端正正,脊背也挺得笔直。就这么安宁到了南苑,小家伙脖子都要酸了。
康熙忍不住笑话他:“朕可没叫你一动不动的坐着,待会儿下车,不许跟你额娘告状。”
淑慧长公主已经先一步抵达南苑,在正门前恭候圣驾了。康熙免了她的礼,将两个孩子一并交到赫舍里手上,又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跟着胤礽,便忙着去检阅巴林部的战斗力了。
胤礽一心惦记着康熙提过的麋鹿,缠着要过去玩儿。
赫舍里先没应他,侧过身看向胤禔,浅笑问:“大阿哥呢?是想去靶场上看他们赛马射箭,还是与我们一道去麋鹿苑瞧瞧?”
胤禔被送到佟佳氏的承乾宫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藏着许多心眼。他悄悄打量着赫舍里,直觉皇后娘娘并不喜欢与他在一处。便躬身道:“儿臣去靶场,恭送皇额娘。”
赫舍里扬了扬眉,诧异于这孩子的敏锐,便警醒自己要再收敛着憎恶才是。
她转头吩咐逢春:“你留下吧,仔细照看着大阿哥。”
逢春点头应一声。
将胤禔安顿妥当之后,母子俩便去了麋鹿苑。
这一带水草丰茂,泥沼遍生,最是适合鹿群居住。皇家初时只在此豢养了千余头麋鹿,后来才添了些旁的鹿科。如今,数量最多的是麋鹿,其次是梅花鹿和豚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狍子。
赫舍里没带胤礽往草肥的鹿群处去,那里临水,瞧着就危险。便只在围栏边上,叫小家伙拿着宫人特制的鹿饼,逗一些没长大的小鹿玩。
胤礽被季明德抱着,喂食喂的不亦乐乎。
赫舍里笑着在一旁瞧了半晌,见季明德看得紧,左右又有嬷嬷跟着,这才让夏槐扶着去树下纳凉。她身子到底弱,才出来小半日就乏了。
夏槐打着扇:“秋日燥得很,易口干,主子喝杯茶吧。”
赫舍里点头,刚端起茶碗,便听到了胤礽撕心裂肺的哭腔。
季明德显然是慌了神,抱着胤礽从围栏边匆忙跑过来,将人好好放在赫舍里跟前。
胤礽已然哭成了泪人儿,像是被吓得不轻,径直扑进赫舍里怀中。赫舍里连忙搂着他顺顺毛,肃声问:“发生何事?”
季明德跪地道:“娘娘,都是奴才的错。原本阿哥跟那几只梅花小鹿玩得好好的,谁知忽然从边上窜出来一头麋鹿,长得膘肥体壮,鹿角伸出来怕是吓着阿哥爷了。”
见季明德揽罪,泪眼朦胧的胤礽才抽抽噎噎分辩:“不、不怪……明德公公,是小鹿,小鹿流了好多血……”
这话听着吓人,赫舍里蹙眉看向季明德,季明德一脸惊诧地摇了摇头。
那鹿活蹦乱跳的,没见流血啊?
赫舍里满心疑惑,想到自己能重活一世,有些怀疑鬼神之说。她试探着温声问了几句,胤礽却不愿意再开口,闷在她怀中流眼泪,脸蛋儿哭得通红通红的。
这可吓着赫舍里了。
保成打小就不爱哭,满周岁之后更是没怎么掉过金豆子。今日哭的这般伤心,叫她这个当额娘的心疼不已,也难免焦躁起来。
她只怕胤礽是病了,赶忙抱着人回营帐,再派季明德去请随行的太医。这回还多亏康熙细心,特意带了个擅长小方脉的御医出来。老爷子上了年纪,被季明德一路扯着赶来,险些没喘上气儿。
等为胤礽诊过脉,祁太医忙回禀道:“皇后娘娘,二阿哥这是受了惊吓,久哭之后风邪侵体,这才引起了发热。微臣这就为阿哥开一剂退热驱邪的药方,还请娘娘派人尽快煎了,一日两次给阿哥服下。”
“切记,退热之后的头一夜兴许会再烧起来,冰敷用药,不可马虎。”
……
一片黑暗中。
胤礽觉得身体好沉,像是四肢被绑上了大石块,拖着他一路往下坠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汗阿玛,梁公公,乌库玛嬷,还有几个认不得的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喊他的阿玛为“皇父”。
胤礽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瞧个仔细,却困得连眼皮都使不上力。
幽暗的深海中,他还在向无边下坠。
许多模糊的光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认不清,辨不明,只觉得脑袋里头宛如进了一眼井水,一篓死鱼,呆愣到了无生气。
直到海底忽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鲸鸣。
音波在深蓝的海水中荡开,破开胤礽眼前的雾气,一只雄壮的麋鹿顶着树杈巨角,昂首阔步向他走来。
他看到这群起源于华夏的麋鹿,被法兰西传教士偷偷运往欧罗巴洲,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地度完余生;
看到猎苑里最后一批小鹿瑟瑟发抖的想要活着,却被身穿军装的洋人不分青红皂白,扛着枪炮轰烂了南海子。
硝烟弥漫。
熊熊大火烧尽了草场,没有一只小鹿再站起身来。
……
一觉睡醒,胤礽的烧退下去了,连着身上都轻松不少。
赫舍里亲自照看了一夜,瞧见他这会儿脸色粉嘟嘟的,才舒了口气笑道:“可算是醒了。昨夜又发起热来,还时不时梦呓几句,额娘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小猢狲,往后可不能再吓额娘了。”
夏槐也忍不住搭腔:“是啊,阿哥昨儿个病的突然,娘娘担心,陪了您一整夜呢。”
胤礽立即紧张地去看赫舍里,见她眼里有了血丝,便爬起身来,凑上去亲了赫舍里的脸颊一下。
“保成都好了,额凉快去睡觉吧。”
赫舍里笑着摸摸他脑袋:“额娘不累。你如今还觉得身上发冷发热吗?可还有哪儿不舒坦?”
胤礽答:“哪儿都好,就是做了个梦。”
“可不是嘛,恐怕还是个噩梦,一直抓着额娘的手喊救命。”赫舍里温柔笑着问他,“保成还记得梦到什么了吗?”
胤礽歪着脑袋听赫舍里说完,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梦中所见,只依稀记了个“洋人扛枪炮”的画面。
于是可怜兮兮道:“额凉,保成也想要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