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皇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夜半撞见非人类 > 13、13
    自上而下的视线淡得像一片云,没有力道。

    鬼又不高兴了:“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啊。”谈善想了想说,“也没有,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前好像见过……但我确实不记得了。我以前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你以前见过我吗?”

    鬼看着他苦恼的样子,静默片刻:“一千年,我也忘了很多事。”

    “这不是重点,我就是觉得……”

    谈善颠三倒四地形容半天,耳朵慢慢红了。

    “算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自己都还搞不清,也不确定,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人烦恼。

    谈善翻了个身,鬼看见他后颈至肩胛骨一片流畅的线条,微微起伏。后脑勺乌黑,红玉髓孔雀滑进敞开领口。

    那里应该会有一块胎记,梅花形状。

    鬼记不太清地想。

    谈善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他重新点开刚刚登不上的网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切了“s-登陆”。

    登录页面圆形光标旋转,三秒钟后出现白屏,伴随“登陆成功”四个字样。

    hxa主页面是十二张漆案,七张满员,头顶悬挂一把金锤,剩下六张空着。

    谈善点进自己的主页,id是他自己的姓氏拼音“tan”,注册时间是三年前。他集中浏览了自己在网站上的所有评论回复,发现评论集中在三个月内,共七十二条,所有留言板块全部和姜朝相关。

    判断物品包括但不限于铜器、织物、珠钗等。

    谈善有两秒感觉自己像语文老师,给人改作业,用“√”和“x”,后面附带简短的评语和纠错理由。

    最长评论是——

    谈善拉进去,顿了顿。

    按他对自己的了解,不管是17岁还是21岁他都不会轻易在网络上与人对线。但他在标红板块区发现了自己条理清楚反驳对方“姜王溺爱世子涧”的言论,史实举了1234……29条。

    大篇幅史料列举,冗长,且难看懂。

    谈善没看完,退出来,他好奇大厅展示屏幕上七张桌子是干什么用的,于是随手点进去一个。

    没反应。

    他又点了第二张、第三张……

    “铮——”

    谈善眼皮一跳。

    整个网页卡顿一般,开始往外吐字: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1号。”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2号。”

    “……旁观了交易桌7号。”

    “……”

    网站播报冰冷机械音响起:“审判官t,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页面上跳出一个弹窗:

    来自网站负责人的消息——委托人信息已发送,成交额17xxxx000,事后抽成2.35%-4.72%

    谈善数了两遍,确认是九位数。

    他瞳孔颤抖了一下。

    那张剑托照片还在最上方弹窗上,后面跟着鲜红的“是”或“否”。

    谈善火速点了叉,心跳“怦怦”。

    他感觉自己点了什么不该点的东西,迅速点了“否”,从网页退出来。

    安静了。

    不过那个剑托……

    谈善扭头问鬼:“你要那个吗?”

    从外观上判断,剑托是真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六十。他没有特异功能,但他到过姜王宫,深谙每一图案代表的背后含义。

    世子用绀青孔雀翎,君王则近紫,颜色更深,也更浓郁。如果光线没出问题,那把剑的主人不是世子涧,是征战沙场的姜王,徐琮狰。

    鬼视线扫过那张斑驳沉重的剑托照片,半天后凉飕飕:“不睡?”

    “啊?”

    谈善时常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把问题放到一边,“睡啊。”

    “你不是鬼吗?”他没忍住,“鬼也会困啊。”

    他觉得鬼阴晴不定,和小时候的徐涧有很大差别。小时候的徐涧像一块冰里包着火,而鬼像冰里残留燃烧后的灰烬,冒不出一丝火星。很偶尔他才能从鬼身上捕捉到少年世子骄傲的影子,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熄灭的。

    鬼没说他会不会困,没头没尾说:“你喜欢漂亮的物件。”

    谈善摸不着头脑:“你不喜欢啊。”

    鬼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谈善毫无察觉,理所当然:“喜欢漂亮的东西,人之常情。”

    鬼阴森地舔了舔尖牙,冷笑一声。

    “去吧。”他意味不明地说,“那里有。”

    谈善没听懂,并转移了话题:“今天第三天过完。”

    “古代的你应该十五岁了。”

    “我什么时候再回去?”

    灯光从鬼眼角眉梢落下,他身体看起来比最开始淡了些,淡得如同一道残影。

    “明晚。”鬼说。

    他神情恹恹,说完后就钻进了谈善胸口孔雀玉中。

    落地窗外穹顶高悬,谈善翻来覆去睡不着,点开跟他哥的聊天框,左上角时间显示凌晨1点半,他本来没抱希望,但谈书銮回了他,语音聊条框中的声音很温柔:“阿善,什么事。”

    谈善犹豫了一会儿。

    “方便接电话吗?”

    “最近忙起来都没空问你。”

    谈书銮从交际场上脱身,一手卡进领带结松了松,另一只手抬起来制止了问他有没有需求的服务生。

    “听许一多说你最近出门玩了,学校那边不用担心,我替你请假,好好玩。”他事无巨细地叮嘱,“平时注意休息,不要熬夜,记得定时去医院查查视力。对了,下周我有个文物拍卖要去,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哥给你带回来。”

    谈善说:“没有特别想要的。”

    谈书銮出来透气,天边挂着一轮圆月。他双肘抵在铁艺栏杆上,衬衣掖出一截细瘦腰线,仰头叹了口气,悠悠:“别人家弟弟妹妹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不要,显得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谈善正在往上翻他哥的日程表,果然,“明镜台”三个字闯入眼底。他顿了顿,问:“你要去明镜台啊。”

    剑托所在地,委托人的地址。

    谈书銮讶异:“你还来查哥哥岗了。”

    “……”

    谈善捂住鼻子,闷闷:“你喝了多少,你肯定喝了特别多,我都闻到白酒味了。”

    “一点点。”谈议员单手插在西裤口袋,“最近遇到一些事,比较棘手。”

    他比谈善大七岁,做到如今的高位手段非同凡响。他烦恼的事谈善肯定也解决不了,但谈善还是嘀嘀咕咕说:“要是你都解决不了的事那世界上就没人能解决了。”

    当然除了见鬼这种灵异事件。

    谈书銮笑了。

    谈善又问:“你明天去明镜台干什么?不会也是因为那把剑吧。”

    “事情挺复杂,这桩文物倒卖的事情刚好走到我手底下,必须带人去看看真假。”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但谈善并没有察觉,正好这时有人喊“谈议员”,谈书銮说了句“先挂了”,转身和来人打招呼。

    “谈议员,忘了恭喜您,这桩事了结该升职了吧。”

    谈书銮稍抬了酒杯:“赵总抬举,还不一定。”

    “迟早的事。”

    赵军和他遥遥敬了酒:“西郊那块地儿,不知道谈议员有没有消息,也好给我们漏个口风。”

    谈书銮面色不变:“赵总说笑了。”

    “家里还有事,赵总玩得开心。”他很快饮了最后一口酒,抽身在侍者的带领下离开。

    “就这样?”赵军身边有人说,“怎么不继续问。”

    赵军淡淡:“谈书銮最近风头正盛,还攀上冯家那根高枝儿,冯昇都是其次,冯寅错才是狠角儿。他最近手里姜朝的名剑,九位数的东西,说用来请君入瓮就用了。冯寅错态度不明,谁敢在这当口对谈书銮动手,那是不要命。”

    “那把剑不会是真的吧。”

    “能引出hxa审判官的东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二天,谈善根据委托信件上的地址打车来到明镜台。

    他和一水儿的西装革履大背头成功人士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虾米混进了螃蟹窝。谈善低头往喷泉池里一看,里面倒映出他清澈的脸。

    大家看起来都很聪明,他看起来很……

    天真。

    “后厨在那边,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往里面赶,“端东西的时候手脚利索点,今天来的都是……”

    他话没说完被人拉走了,谈善和一大盆白菜面面相觑。

    “叶子摘了就行,看见有虫的打理打理。”厨娘见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心提醒。

    谈善叹了口气,放了双肩包,挽起袖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菜叶。

    “姐姐,这地方在干什么?”他问。

    厨娘乍一被叫“姐姐”眉开眼笑:“我们都是来帮忙,听说是东家要卖东西,请了人来鉴宝。”

    她旁边的大姐说:“不是,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宝贝肯定自个儿留着了,这东西邪门,是要送走。”

    谈善捕捉到关键词:“什么邪门?”

    这小孩儿蹲在地上,身边雾蒙蒙的一团。厨娘定睛一看,那团黑气又消失了,她以为自己干活太累眼花,揉了揉眼睛。

    谈善把胳膊上的手搭下去,专心致志听人八卦。

    “别瞎说。”

    “没人瞎说,我才来三个月,有一回半夜都见着里面那排房子晃过去的人影。东家那样不信鬼神的人,也找了大师来驱鬼。”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谈善眼看着俩人要吵起来,速速从门口溜走了。这座景观庄园异常大,外面一圈是泊车场和大草坪喷泉,进去还得费一番功夫。

    黄昏时分,落日堪堪压在地平线,余晖一泻千里。

    今天真是运气够好,谈善刚走了没两步,还没物色到好翻的墙又碰到了把他推去后厨的管家:“你怎么随便乱走,还不快去帮忙。”

    一只瘦长鬼手掐住了他脖子。

    好端端的管家感到窒息,一句话说不出来,他表情逐渐变得惊恐,大口喘气,翻着白眼。谈善迅速拉住虚空中的衣料,摇了摇头。

    鬼嫌脏手,松开。

    谈善真诚:“我是你们东家请来抓鬼的大师,听说你们这里最近闹鬼。”

    管家剧烈咳嗽了两声,狐疑:“请来的大师……咳咳咳……都送去里面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这人看起来太小,还背着双肩包,脚上踩着白色运动鞋,一点不像捉鬼的道士。

    谈善摸了摸鼻子:“我来迟了。”

    “小袁。”管家盯着他看了半天,招来一个侍应生,“你带他去四楼休息,。”

    谈善跟着小袁走楼梯,两边壁画金碧辉煌,从楼上往下看外景观池内波光粼粼,喷泉水溅起三丈高。

    小袁一边带路一边跟他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东家是做船商货运交易的,半年前得了一把折戟沉剑,从那时开始庄园内就不太对劲,总有人在半夜看见披红纱的男鬼。东家身上有大悲寺请来的玉佛,他近不了身,就在门外哀戚地唱字调模糊的古乐。”

    谈善又不是真的大师,他不仅不能驱鬼还会沾鬼上身。再说他的目的是混进来后去看那把古剑,听一听就过了耳。

    这一整层楼好像都是请来的术士,招摇撞骗的居多。

    所以没人发现他身后附着的淡淡一层影子。

    那层影子高挑,清瘦,缓慢从他背后剥离,融进了黑暗中。

    远处有管弦乐器的声音,指甲拨弄琴弦,袅袅琴音传得很远。

    “阿弥陀佛。”

    “施主请留步。”

    谈善脚步一顿。

    “施主近日可有烦忧。”

    老和尚双手合十,冲他打了个佛偈。

    谈善第一反应是将胸口红玉往领口掖,回得迅速:“没有。”说完抬脚就走。

    老和尚注视着他,目光中含着悲悯、善意和叹息。

    擦肩而过时谈善一僵。

    “人鬼殊途。”

    谈善退回两步:“出家人不打诳语,什么意思?”

    和尚:“鬼身久留人世,圆满那一日会灰飞烟灭。施主勿用情,勿要心软。”

    谈善肩膀猛然碰到墙边壁灯,“咚”一声响,他甚至怀疑一下撞出了淤青,要不然怎么疼得这么厉害,他眼泪差点掉出来:“不是会投胎?”

    “七七四十九天,能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送他走,他尚能投胎。”

    谈善一合计,他认为自己今晚回到古代能告诉世子鳌冲想杀他,完成任务后就能将鬼送走。

    事情简单,容易,虽然他跟鬼相处了这么几天还有点舍不得,不过没办法,确实人鬼殊途。送完鬼后他还要去给鬼上两柱香,最好烧张纸条,问他在地下过得怎么样。

    “哦。”谈善还挺客气地跟和尚道谢,“我知道了,七七四十九天肯定能把他送走。”

    和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声如洪钟:“施主可在大悲寺找到贫僧,贫僧法号道决。”

    谈善头也不回冲他挥了挥手,不知道记没记住。

    没记住。

    谈善负责把鬼带过来,底下震天响他睡觉。睡完一觉起来去底下活动场所吃小蛋糕,他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头顶吊灯五颜六色地转。

    他吃了第一块小蛋糕,吃了第二块,然后……

    看见了他哥。

    谈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确实是他哥。

    谈书銮在外形象一向八面玲珑,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面上假笑没有摘下去过。谈善往阴影里塞了两寸,他哥眼风正好往后一扫,精准无比定位到他。

    “谈善。”谈书銮喊,“来。”

    半刻钟后谈善打招呼打到脸发僵,谈书銮得了空,凉凉问:“一个人来的?”

    谈善:“是……吧。”

    谈书銮:“来干什么?”

    谈善摸了摸后脑勺:“来看那把剑。”

    谈书銮还不了解他:“跟在我身后。”他话刚说完有另一批人从正门口进来,十来个保镖,表情冷漠。黑西装下肌肉鼓鼓囊囊,刺金的“hxa”字母一晃而过。

    现场有短暂的肃穆,很快窃窃私语传来。

    谈书銮眉头微不可察皱了皱。

    他哥应该带了鉴定老师,谈善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安慰他哥:“他们看起来不太专业。”

    谈书銮啼笑皆非。

    “谈议员,东家请你上楼。”

    谈善尾巴似的跟在他哥身后,直梯上六面都是镜子,无数人像交叠。面无表情的管家立在最前方,戴白手套的手按了上升键。

    侧面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长长殷红裙裾繁花一般堆叠。

    谈善避开了视线。

    很快他们进了一键密码展室,头顶空气变得稀薄、寒凉。管家做了“请”的姿势,一板一眼:“请各位过目。”

    是那把剑,枯骨白骨一般堆在沙石中央,仿佛微小震动就会将之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谈善隔着干冰造出的白雾凝视那把断剑,心想徐琮狰一剑挑起五国战争,浴血奋战后成为唯一胜者。他在位近四十年,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因爱子早夭心伤而死,死后十二子争储,王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谈书銮低声问身边专家:“真还是假。”

    专家戴上手套和鞋套,跨过铁索屏障往里踏。地上结着冰晶,他踩上去,小心翼翼伸手,屏住呼吸欲碰剑身。

    谈善戳了戳谈书銮:“我要上厕所。”

    谈书銮:“……让人带你去,别迷路。”

    谈善走出展室才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从所在地往对面看。深处庭院枯草蔓延,头顶残月高悬,凄清无比。

    残琴声哀婉,声声泣血。

    这把剑有个故事。

    据说姜王当年薨逝,有爱妾抱剑撞棺而死。

    和尚:“千年后他痴心不改,找到转世姜王,想再续前缘。”

    他冷不丁出现把谈善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受师门之托出寺。”和尚和他站在同一位置朝下看,“痴子。”

    谈善打了个哈欠:“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往回走,打算去睡觉。

    和尚又说:“和你哥有关系。”

    谈善:“怎么可能,我哥又不是姜——”王。

    他猛然想到什么,大脑空白地:“你说,跟跟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和尚慈眉善目:“施主聪慧。”

    他妈的。

    他哥。

    谈善迅速从楼梯上跳下去,风一样卷到了他哥身边。

    谈书銮刚接过评估表,翻了一页,书页直接卷得打在了他鼻梁上。他转头,不明所以:“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手指被移开,谈善斩钉截铁:“我今晚跟你睡。”

    谈书銮还没说话,他弟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住衣领,往后扯了一段。人围得很拥挤,谈书銮一时没看见他背后的东西,疑惑顿住。

    等会儿,谈善抓住他背后的那只手,被冰得一哆嗦:“你能帮忙吗,你能帮忙我就不用……”

    鬼抵住他额头,不想听到后半句,不悦:“帮。”

    夜半。

    谈善安心地躺上床,不忘啰嗦地确认:“你确定我哥没事?”

    他再说一句“哥”鬼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双指并拢,牢牢压住谈善的唇。

    “唔我……”

    说不了话,谈善冲他疯狂眨眼。

    触感柔软。

    鬼顿了顿,鸦青睫羽轻轻往上一抬。

    床上挂钟敲过十二点。

    窗大敞。

    深宫乐曲幽怨哀泣,低低在整座庄园吟唱。深红虚影晃过走廊,灯火一线,一张芙蓉鬼面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