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红包掉落)
空气中安静了几分。
楚寒今冷冷道:“你猜谁的?”
越临:“我在墓里躺了这么多年,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是我的。”
“…………”
楚寒今突然觉得,跟他争论这个问题的自己仿佛脑子有病。
楚寒今转身,沿着崎岖山路往溪流边走。
越临跟在他身后一两步,“走慢一点。”
楚寒今才发现他似乎很久没适应过光线,不是特别舒服,微眯着眼,苍白皮肤被阳光直射后泛出烧伤似的红。
楚寒今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虚弱?”
越临找了根木棍撑着,笃笃笃地敲鹅卵石,叹息:“棺材里也有符咒。”
“……”
这是得罪谁了,被害得这么惨。
溪水沿江岸流淌,翻出雪白的泡沫,水质清澈见底,偶尔游动着几条小鱼。楚寒今想使用灵气,可这个地方极阴极邪,灵气稀薄,他想了会儿伸手向他:“拿来。”
越临:“什么?”
楚寒今一把夺过他的木棍,走向溪水旁,准备将鞋子先脱下来。不过越临先他一步走近,阴影落下,声音特别的游刃有余,“我来。你身子不方便。”
楚寒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得不说越临灵气恢复速度很快,在棺材里时被他拍一掌都会喘,现在面色好了很多,他坐上楚寒今身旁的鹅卵石,脱下鞋子踩入溪水里。
捉鱼。
他将裤脚微微往上挽,露出半截修长的小腿,发缕垂落,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面。
他始终不动。
楚寒今:“你叉不叉?”
越临:“嘘,等我找条大的。”
说完,他慢慢将木棍举起,待到日光一闪,快狠准地插下去——
楚寒今听见“砰!”地一声,水面爆开,方才那条鱼直接飞出血影,直接被这一棍子叉得爆裂开来。
楚寒今忍耐地动了下眉:“你会不会?”
越临明显也对这战局略感疑惑,思索了一会儿,道:“是鱼太脆了。”
楚寒今:“是你太用力了。”
越临:“我用力了?我甚至没灌注灵气,单纯的外门功法。”
楚寒今伸手夺过长棍,反手将木棍送出,转瞬之间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丢到越临跟前:“我想吃点东西就这么难吗?”
“美人厉害。”
越临笑着捡起鱼,到岸边砌了个柴火堆,将清洗完毕的鱼用一根木棍穿过,架在火焰上烤。
一只水鸭子在河流里游来游去,发出嘎嘎声,越临道:“好久没听见这种声音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墓穴里很冷清吗?”
“当然冷清,非常冷清。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了春夏秋冬,刚开始我希望有人救我,后来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就好,哪怕看一眼就走也无所谓。”
他目视楚寒今,眼角微微一折:“没想到,真的有人来。”
楚寒今低头吃鱼。
鱼只是河里随便捕捞的鱼,并非肥美的河鲜鱼,火烤熟后散发着淡淡的焦香味,雪白绵肉夹杂着细小鱼刺,楚寒今边吃边往一旁吐刺,吃的速度非常慢。
越临看了他会儿,将手里的半块鱼刺慢慢挑干净,递给他:“你吃。”
楚寒今:“不用,我自己有。”
“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越临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帮你照顾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良心。
但楚寒今动作停了停。
什么意思?
把他搞怀孕还可以这么带过去?
楚寒今微微抬起眼,眼神不善,接鱼一点儿没客气:“谢了。”
他吃相斯文,有点像一只高傲的白鹤,进食缓慢又优雅。越临道:“怎么看你光吃鱼,还有点可怜呢?”
楚寒今:“……”
“一会儿我再看看别的猎物,打来烤了吃。”
楚寒今将最后一口肉吃完,感觉腹中的饥饿感缓解了很多,摸了摸小腹,微微圆了一些,莫名想到以后显怀了会不会这样。但他很快驱散了这个念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越临垂眼,抬了下眉:“我死后才被埋在这儿,我怎么知道?”
是这个理儿。
楚寒今到悬崖的高处望了望,数不尽的丛林和远山,绵延到很远的地方,中间看不见任何路。
楚寒今试图御剑。
能劈能砍,也能注灵,但是飞不起来。
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楚寒今测试灵气的时候,越临便倚着山头,懒洋洋地看他:“你是哪家的弟子?”
这个问题楚寒今不想回答,总觉得很蠢。
但考虑到他可能失忆或被人夺舍,拿出了耐心:“远山道。”
越临了然:“难怪。只有名门正派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他形容,“一身白衣,容貌俊美,清冷矜贵,干干净净的谪仙。”
楚寒今没答。
越临似乎很闲:“你穿白衣服不会弄脏吗?”
“……”
“为什么穿白不穿黑啊?”
“……”
“比起这个,”楚寒今终于看了他一眼,“你难道对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不感兴趣吗?”
越临抬了下眉:“不太感。”
“……”
“等我灵气再恢复几成,想出去很容易就出去了。但外面有什么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他眯着深金色的瞳,“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期待了,我就会出去。”
楚寒今抿唇:“期待?比如?”
越临笑道:“比如喜欢我的人,我喜欢的人。”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放下了手里的剑,直勾勾看他:“你生前很多人憎恶你吗?”
越临了然地一点头:“当然。他们憎恶我至极。”
楚寒今好奇起来了:“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说出来的跟先前越临口述的能对得上号,那这应该是越临无疑。
越临拂了拂石头上的灰,坐下:“你也看见了我的墓穴,他们咒我,恨我,希望我永远不要踏出这个死地一步,这足以证明我有滔天的罪恶。”
楚寒今耐着性子:“所以具体是?”
越临摇头:“我不能说。”
楚寒今:“……”
越临修长手指撑着下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我怕说出来你也会厌恶我,然后极力想摆脱我。虽然这或许是迟早的事,但我希望不要来得太早,毕竟我还挺喜欢你。”
楚寒今冷着脸:“别说我摆脱你,恐怕你现在想摆脱我也没那么容易。”
越临意外:“怎么?”
——等孩子生出来再两清。
楚寒今看向不远处的斜阳,一抹通红,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太阳都红几分,而暮光照耀下的树林并非霞色,而是一派深沉,且逐渐涌起漆黑的雾气。
越临:“这地方夜煞这么重?”
楚寒今看他一眼:“夜煞?”
“半夜出来觅食的怪物,这么多啊……”越临目光扫过,“不过等他们全部出土,还得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你现在有什么想干的吗?”
楚寒今望了望流动的溪水。
答案不言自喻。
他饿了。
他又饿了。
他肚子里的小宝宝,没吃到东西会闹他。
越临应了声:“你先回墓穴等着,我马上弄吃的过来。”他声音沉稳,说完,黑衣便转身向了下山的通道,走到了流动的溪水边。
楚寒今远远地看。
他叉鱼总算认真了,没跟之前似的一棍子下去能把整条河流截断,而是耐心找鱼,看到瘦的又丢回水里,没多久找了根草编成绳穿好,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往回走。
在墓穴里生火前,楚寒今突然道:“这样不会不尊重吗?”
越临问:“尊重什么?”
“……”
一句死者为大没有说出口。
因为死者本人正熟练地将鱼穿入树杈。
“没什么。”楚寒今耐心等鱼。
越临坐在一块石阶上,被背后的木柴火把映着,身影拉得很长。他时不时翻动树杈:“得转个面烤,不然下面糊了。”
楚寒今:“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怎么烤鱼?”
越临笑了笑:“我以前经常跟我弟弟——”
说到这句话,他声音卡了一下,脸上那点淡薄的笑刹那间消失殆尽,平静道:“以前性子顽劣,不受拘束,经常东奔西跑,没吃的就随便找点野味吃。”
柴火“啪!”地爆了一声。
恍惚之间,看着眼前捣弄火堆的身影。
楚寒今突然觉得以前见过。
也是这样的墓穴,昏暗幽冥的洞府,万分熟悉。
他正沉浸在思绪里,隐约听到洞穴外的狂奔。
好像一只木桶往山下滚,又像在打雷,总之是巨物奔跑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只。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逐渐逼近,周围地动山摇。
周围震动过于厉害,猛地,烤鱼的支架解体,刚冒出肉香的鱼哗啦掉进火堆里。
“……该死。”越临本来一派温和,猛地抬起眼,阴狠看向墓穴的入口。
他恼怒:“把我鱼弄没了!”
墓穴口出现了几头类似于狼的生物,长有尖锐如刀柄似的黑角,通体漆黑如电,长蹄不耐烦地原地徘徊。嘴非常长尖锐的獠牙从嘴唇翻出,可想见咬一口能扼碎人的喉咙。此时正向墓穴内张望。
越临站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楚寒今看见他手里缓缓伸出一把巨剑。
剑刚冒头时,巨兽开始后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龇牙声。只有遇到危险时兽类才会如此,他们觉得越临非常危险。
越临越走越近。
带头的兽突然“呜喂儿~”了一声,发出类似小猫咪的声音,趴在地上翘尾巴,姿态极其讨好。
但越临不为所动,怒道:“滚!”
骂完,兽便连滚带爬往远处跑。
越临一剑刺过去,跑得最慢那只趴倒在地。越他拖着尸体往回走,割下一片带血的肉串烤架上:“没事儿啊,我重新给你烤。”
“……”
有事的难道不应该是这只煞吗??
煞是欺软怕硬的生物,遇到灵气会饿狼似的冲上来,所以方才大概是嗅到楚寒今的味道而来的。但是,遇到比他们还恶的恶气,则会迅速退避三舍。
这阵恶气,显然是指越临。
一看见他,恶煞都吓成小猫咪。
……或许,他生前真是恶人吧。
楚寒今默默地等烤肉吃,等得望眼欲穿。
这兽腿肉闻着就是比鱼肉香,烤起来时香喷喷的,热油乱溅,异香扑鼻。
越临问:“你饿了?”
废话,能不饿吗?
越临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是不是怀了孕的,饭量比较大?”
楚寒今面如冰霜,不语。
就算饭量大,折腾你,你也该忍着。
毕竟罪魁祸首就是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看楚寒今的脸,啧了声:“我说,你这么漂亮的玉菩萨,到底被哪个狗东西搞大了肚子啊?”
楚寒今:“……”
“而且你还是男子。男子要怀孕可比女子麻烦些,那个人肯定使劲儿糟蹋你,得用禁术——用禁术,肯定也不是好人善人了,再怎么也得是个风流种。你说你啊,清高漂亮,怎么跟那种人混到一起?”
楚寒今呵呵:“是啊,我也很不解。”
越临:“被骗了吗?”
楚寒今:“有可能。”
越临舔了下唇:“王八蛋啊,净挑你们长得好看的骗。你要是以后想报仇,可以找我帮忙,单纯看不惯别人欺负心地善良的小仙尊。”
“…………”
楚寒今实在笑不出来了:“你先给自己来一剑吧。”
冷着张脸。
越临烤肉,修长的手指翻转后凑在火堆旁,过了会儿冷声说:“看来你还挺喜欢他。”
楚寒今:“????”
越临嗤笑:“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
楚寒今眉梢隐忍地抬了抬,心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非要我明说你就是那个狗东西?
你还挺能理解。
腿肉总算烤好了,越临递到他跟前,道:“烤好了,多吃点。虽然你们的爱情有罪,但孩子没罪。”
楚寒今都记下了。
希望孩子生下来他也能这么说。
刚烤好的腿肉有些烫,越临用匕首切开散了散热,一条一条切成细细的肉,才递到楚寒今手里:“现在不烫了。”
看着楚寒今吃完,又递去一条手巾:“擦擦油。”
照顾得很认真。
从这方面来说,看不出他以前是什么蛮不讲理、凶穷极恶的坏人。
这些肉全都没味道,勉强果腹,实在吃不出什么好味道。尤其楚寒今怀了孕容易感觉油腻,吃了一会儿便停下,手指掩着唇。
“怎么了?”他问。
楚寒今:“想吐。”
越临神色复杂,来了句:“孽种啊。你怎么想不开和他要孩子?”
楚寒今也好笑得很,道:“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洗耳恭听。”
“这世上有一个倒霉蛋,某天他进了丹房闭关,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出关便能突破体质。后来他出关了,幸运的是突破成功,不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怀孕了,幸运的是孩子的父亲找到了,不幸的是他根本不记得这个孩子父亲是谁。”
越临轻轻“哦”了一声。
楚寒今:“倒霉吗?”
越临:“倒霉。”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寒今坐石阶上,觉得有点儿冷,越临看他一眼后将烤火的木柴捅了捅,火光旺盛。
他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大恶棍。”
显然是为了对应楚寒今的称谓。
“这个大恶棍天生就是个恶棍,因为他的父亲母亲是恶棍,兄弟姐妹是恶棍,亲朋好友全是恶棍,而他呢也不负众望,恶得非常厉害,能将其他小恶棍打趴在脚下,注定是将来的恶棍之王。”
楚寒今轻轻摸了摸小腹,面无表情。
就当给孩子的睡前故事好了。
“所以那个恶棍非常盛气凌人,颐指气使。比如,一个小恶棍花了三十年养一把剑,准备出世时炫耀武功,可那恶棍半个月就养好了一把同样的剑,还先他一步公布出来,博得其他恶棍的称赞,导致那个耗费三十年的小恶棍被人嘲笑,成了笑话。”
楚寒今抬头。
越临笑意温和,却隐约含着一些狰狞:“再比如,某个小恶棍突破无极境花了整整十年,期间屡屡失败,失心失神,终于成功那天,兴冲冲告知恶棍,却听那恶棍淡淡道自己只花了六个月,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越临看他:“你觉得,这些人会嫉妒吗?”
“不管会不会嫉妒,至少心里应该不是滋味。”
“对,”越临点头,“他们表面对恶棍说恭喜,毕竟恶棍很强,没有人打得过。后来有一天,这个恶棍做了一件错事,那些往常对他笑脸相迎的人全站出来,他们说——”
越临稍微模仿了一下:“虽然我很关心你,但你这件事做错了,必须承担责任啊。”
“虽然我觉得没错,但其他人不会原谅你,你该罚要罚。”
“虽然你对我们的帮助也很多,但一码归一码,功不抵过,过不抵功,你错了就是错了,需要赎罪。”
他声音变得低了起来。
“恶棍之前那些不加掩饰的行为,因为第一他骄傲,第二他诚实。他错了自然也肯承认错误。恶棍说既然如此那咱们该罚就罚,无论什么错误我都愿意承担,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微微笑着,转向楚寒今:“你猜,他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楚寒今猜到这个恶棍是他本人,静了静,说:“死亡。”
越临点头:“没错。恶棍害别人断了腿,那他们就打断恶棍的腿,害别人流了血,那就放恶棍的血……害别人少了肉,那就割这个恶棍的肉……于是,好几天后那些怨客都来了,有人带走了恶棍的头发,有人带走了恶棍的肉,有人抽出了他的骨头,有人挖出了他的内丹……”
墓穴内灯火憧憧。
这是一个血腥的故事,也许不该让小孩儿听。
楚寒今意识到他还没讲完,问:“然后呢?”
越临说:“然后啊,等恶棍奄奄一息,失去了以前的神威后,他那些小恶棍朋友们都来了,看着他叹息说:你怎么会被人弄成这样啊?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
“也有人说,挨打要立正,你既然错了,如果非要以死谢罪,那就这样死掉好了,还能落下一个好名声。”
“还有人说,哎呀,你以前盛气凌人,得罪的仇家太多了,要是当初不那么过分,就不会有今天啊,真可怜……”
越临叹了声气:“可是,他们全都在笑啊,喜气洋洋藏都藏不住,可那个时候的恶棍也只能看着,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他是恶棍,其他人也是恶棍,那恶棍怎么有立场指责他做错事?只要他言而无信并不承认,那不就没事了吗?”
越临点头:“对,可让他言而无信,比登天还难。”
他说完,目视楚寒今:“这个故事你怎么看?”
楚寒今对上他深色的眸:“如果大错特错,似乎也没有任何可惋惜的。”
越临点了点头:“对,恶棍并不为自己的代价后悔,临死前他失望的,不是对手的攻讦,而是挚友的冷漠。”
他拾起树枝重新捅了捅火堆:“这个故事讲完了,准备睡觉吧。”
偶然得知对方心底的秘密,如果不愿意详谈,还是缄口沉默为好,而且越临也没说那个恶棍是他自己,摆明了并不想面对以前的事情。
楚寒今站起来腾了腾袖子,道:“好。”
他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睡哪儿?”
越临看了眼棺材内:“还能睡哪儿?”
楚寒今站着没继续往前走。
要是越临继续躺尸他还能在他旁边睡下,但这个大活人明明就在跟前,再让他俩同床共枕就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越临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这么冷的天,你不会要我睡石头吧?”
楚寒今唇角轻轻动了动,说:“一起躺棺材里……很怪。”
“哪儿怪了?”越临说,“再说这是我的棺材,如果不一起躺,那也是你睡地板。我好心分你一半的棺材板,建议不要不识抬举。”
楚寒今清秀的眉微微皱起。
他说的也有道理。
在别人躺了几十年的棺材里提自己的要求,似乎不太合适。
越临看他一眼:“过来睡,你放心,这事儿绝对不让你孩子的另一个父亲知道。”
“……”
楚寒今抬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将鞋子脱下,躺到了棺材的正中间。
越临从夹缝里躺下来,似乎很艰难,他说:“你往旁边挪挪。”
楚寒今:“不挪。”
越临视线微微加深:“不挪是吧?”
楚寒今闭上了眼:“这是你的福报。”
“……”
越临点了点头:“行,不挪。”他侧身躺下来后,随后手臂从他肩膀处抬起,径直一勾将人搂入了怀抱当中,二话不说将楚寒今抱着往后一挪,成了个郎情妾意的姿势。
楚寒今:“???”
他一掌推开他:“你干什么?”
越临:“你不是不挪吗?我抱着你挪。我觉得这个姿势挺合适的,更何况坟墓里面阴气重,冷,我还能帮你暖身子,甚至护着你的宝宝,是不是很合适?”
楚寒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耳后发红:“我单独睡不冷。”
“你冷,真的会冷。”越临笑了笑,“我是你的福报。”
“……”
楚寒今气得要睡不着了。
他用力捶打,但力气居然都能被消解于无形,而越临虽然闷哼了几声,但明显搂着他心情是很不错,单手压着手臂环过他的腰,往怀里更紧了几分。
“你男人不是没在吗?你就把我当你男人吧。”
“…………”
楚寒今真的被他气得微微发抖。
如果这人真是越临,那他平时在他面前那副温和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这个人的本性真的非常恶劣!
联想到他刚才讲的故事,可信度瞬间提高了。
或许是楚寒今挣扎得太厉害,他腹中的胎儿感受到父君不乐意,微微闹腾起来。
一阵微微的踢动感传来,楚寒今喉间轻轻滑出一声低吟。
越临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了?”
楚寒今:“不舒服——”
或许是小孩儿不喜欢这个人吧。
但他话还没说完,感觉到一只手掌穿过他的衣衫,停留在腰部附近,随后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小腹,问:“是不是这儿?”
楚寒今:“???”
“不舒服,我给你揉揉。”说着,他还真的动作轻缓地抚摸起来。
楚寒今一脚踹上他小腿:“我让你碰我了吗?!”
但没想到,越临的手靠近之后,他腹部渐渐变得暖热,能明显感觉那阵沉重似乎轻松了些,小腹的灵气轻飘飘的,似乎很快乐。
所以这是真越临,还是小孩儿只认识父君的躯体呢?
楚寒今头疼。
他闷闷不乐侧躺在枕上,身旁,越临垂眼看了他一会儿。
美人生气也是美人,肤色白皙如玉,鼻梁犀挺,唇瓣纤薄,因生气修眉轻轻蹙着,整张脸漂亮矜贵得不行。
越临想了一会儿,道:“要不你跟了我吧?”
楚寒今:“你又在想什么?!”
“反正那孩子爹你也不认识,没有感情,我以前没喜欢过谁,身心都很干净。”越临笑看着他,“你是我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真的,我甚至可以接受你有个孩子。”
“…………”
楚寒今都让他气委屈了:“你做梦!”
越临:“怎么了?”
楚寒今:“我才不跟你!”
说这话,尾音微微往内卷,似乎有淡淡的腻音,眼尾微微发红,青丝散漫地遮住了小半张脸,只能看见形状漂亮的菱唇。
越临静了一会儿,道:“睡觉吧。”
楚寒今气什么呢,他就气这这这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无论失忆还是不失忆,都会这么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他,好离奇,怎么会有人想翘自己的墙角?
气得他都不会说话了。
但想想……又觉得有点好笑。
楚寒今气了会儿,没忍住,唇角莫名勾了一点。
不过身旁的越临已经安分下来了,什么也没看到。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越临在棺材里躺的久,睡觉特别安分,一个姿势几乎不会换,反而偶尔被楚寒今弄醒,似乎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换个姿势。
醒来时,棺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楚寒今走到墓穴口,见天朗气清,丛林间鸟语花香,让他的心情也舒朗了很多。
没多久,他看见越临拎着一挂东西往这边过来。
楚寒今:“这是什么?”
越临:“你的早饭,”他打开篓子,里面装着些野花野果,还有芭蕉叶卷成的水杯,盛满了清水。
楚寒今看了看他:“谢谢。”
“不用谢,”越临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别道了,不然每次都客气,浪费唇舌。”
……是吗?
只有救命之恩这么简单吗?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篓子,也没多说:“知道了。”
他准备回墓穴吃饭,越临突然抬了抬眉:“你衣服脏了。”
楚寒今:“嗯?”
“我昨天就问你为什么要穿白衣服。”
“……”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长襟下摆,雪白的流纹边袖,果然沾上了墓穴中的尘土,颜色变得斑驳了一些。
楚寒今想了想就明白了。
白衣服怎么可能不脏,只是他平时穿着,都是自身的灵气在净化和维持,能保证纤尘不染。可现在他待的这个地方削弱了能使用的灵气,衣服便渐渐地被弄脏了。
如果不出意外,身上也会逐渐变脏。
一想到脏这个字,楚寒今清秀的眉便拧了起来,没有任何一个洁癖可以忍受身上变脏。
他拿着水果,抬眸望向越临,尽量平静道:“什么地方可以沐浴?”
越临垂眼看他:“你要洗澡?”
楚寒今确定地:“一定要洗。”
越临:“你有换洗衣服吗?”
“……”
“我去看看我下葬时候的陪葬物品,有没有能用的,你等等,”越临回到墓穴,扫了一眼陪葬品,半晌翻出一件衣服形状的灰尘,刚一碰便成了一盘散沙。
越临啧声,“这么多年,已经风化了。”
楚寒今的诉求很简单:“只有一身衣服,我也要洗。”
洁癖,真的很严格。
越临:“那行,你可以先穿外衣,或者改穿内单,总之不要着凉。”
他想了想,莫名笑道:“其实还有一种解决办法,据说很多年以前的人,还不会织布,都是用树叶穿成衣裙,遮挡住重要部位——”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楚寒今一声轻喝:“做梦。”
衣不蔽体,衣衫不整,他月照君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调笑到这份上,越临点头:“那你吃东西,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温泉。”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越临送来的果子。他之前找到的都是有毒的,而越临在山里逛了不知道多久,送来的果实将致死的皮去掉,只吃肉,致死的肉去掉,只吃核,零零散散攒了一部分。
楚寒今吃完早饭在山间漫步,查看周围的地形。
越临始终没回来,不过他到中午肯定会回。
楚寒今绕过一座山头,前面是两座剪刀似的山丘,当中一条瀑布流泻而下,将旁边的斜面冲刷形成一个碗状的积水池,盈盈地汪着清水,隐约冒出些热气。
楚寒今看到温泉时,眸子微微一亮。
这座温泉地形也不错,左有遮挡,背靠斜坡,右边是瀑布,脱掉衣服洗澡也没有什么羞耻心了。
上午和夜晚水会变冷,楚寒今不惧冷水,但怕腹中的小孩儿会觉得冷。
他想了一会儿,时间正好快到阳光最烈的时候,便下了温泉池-
越临在莽然古朴的林间穿行,听见头顶的鸟鸣,时不时左右打量。
走到山的最高层时,他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
这个地方有夜煞出没……
辽阔看不到边际……
他还被埋在最凶煞的地形中,用最阴毒的诅咒镇压……
越临垂下眼睫,尝试着运起灵气,化为刀刃砍向一旁的古树。
古树被灵气震得爆开,四分五裂。
嗯,不太行。
他的本意是将古树斩成碎粉。
看了看四周,越临明白了。
这个地方有阵法和地极,让原本五成的灵气只能使出一成的威力。
越临心下了然,再往前走,到一片水塘边时停下了脚步。
地面有几株被砍断不久的树木圆桩,呈现出木质的青白色,按照枯萎程度来看,被砍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
这意味着,四个月前,曾经有人在这儿。
所以……除了他和楚寒今,还有别的人来过或者刚走吗?
越临沿着被砍断的树桩方向往前,果然,还有很多被砍断的木桩,粗细不一,大小不同,似乎是用来修建什么东西,碎叶之类的都剔除掉了,堆积在周围。
越临本来还想往前走,但看了看日头,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的时间。
……他该吃午饭了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楚寒今。
虽然昨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越临总觉得他很熟悉,似乎以前就见过。
而且……性格也挺可爱。
他这个倒霉魔君死了几十年,又在黑暗和孤独中躺尸到心如死灰,一觉醒来能碰见一个性子傲娇的小仙君,感觉还不错。
……唯一的不好就在于,他是个正道的修士。
而他生前又杀了不少正道的人。
虽然他当时用命抵偿,或许算抵偿清了吧?
但如果有一天互相得知了真实身份,恐怕还是会兵戎相见。
所以……想继续和他交朋友,恐怕还得对他好一点儿。
何况,是这个小仙君救了自己的命。
越临加快了脚步往回走,经过树林时看见一只跳跃的梅花鹿,在山间奔来奔去,想也没想剔下一根树枝,射穿了小鹿的喉咙。
嗯……应该制造一把弓箭,更方便林间打猎。
越临没拎死鹿回去,只拣了最肥厚的一块肉削下来。第一血淋淋的,恐怕那位清高矜持的小仙君看了不舒服,正道的人,确实是有些装模作样的东西在里面的;第二,一只鹿他俩吃不完,放着也会坏掉,不如每天出来打最新鲜的食材。
越临用刀用剑时,发现自己虽然在棺材里躺了很多年,但恢复速度很快,比想象的更快。
他拎着鹿腿肉准备抄近路回古墓附近,看见一条流泻而下的温泉,打算将刚剔下来的鹿腿拿到水里清洗——
他刚绕过山丘,先看见一两件挂在树枝上的雪白的衣服,已经清洗过了,雪白干净,橙色的阳光照在上面。
认出这是楚寒今的衣服,越临脚步顿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哪个该死的东西玷污了这位小仙君,还让他怀着身孕,被扔到他的棺材里?
越临垂下眼睫,往前走。
瀑布的水流声很大,冲刷着,听不见他的脚步也不奇怪。
清澈见底的水泛起泡沫,顷刻又消失,而水流的正中间坐着一条褪尽了衣衫的身影,很白,让阳光照在身上,乌秀长发全披散下来,湿漉漉水淋淋的,几乎垂到了腰间,露出了半截腰窝和微翘的臀。
那长发黑得过分,又长又直,简直像什么东西掉进了他的心窝里。
肩并不瘦弱,而骨节线条利落,异常漂亮,似乎能够承受猛烈的撞击。
皮肤虽白,也并不是幼稚可爱的嫩白,而是清冷像月色的冷白色,更加成熟饱满,尤其水珠滚落下去时,像由人手掌打磨光滑的玉色瓷器,沉沉的,因为经得起掌间的摩挲。
至于发梢尾端的下半身,隔着稍远,刚看见那一瞬间,越临脑子里像被狠狠地撞过。
他只看到一半,脑海里却能描摹出全部的轮廓。
那些近乎殷红的深粉色和玉白交织的地方,宛如绸缎被双手抚摸会微微战栗不停的地方。
那些好像他做梦曾经做过,但现在却看不清楚的地方。
光是看了这么一眼,轻易地一眼,越临脑子里却描摹出了多到让他意外的画面。
虽然他自以为在此之前,从未窥见过楚寒今衣襟之下的颜色,甚至从未做过这些绮丽风流的联想。
他在死之前,是个对感情没有兴趣的修道狂魔。
可现在一看见他,就好像魂被勾了似的。
……
越临想退后,但莫名其妙地,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梳理乌发的长指停住,听见动静后,缓慢转头看着他来的方向。
第23章 23(红包)
冲刷的温泉水中,楚寒今肤色泛出了一层晶莹的珠光,被阳光照的恍如白玉。
他才注意到越临,刚想找衣服,发现衣服挂在不远处的树枝,脸色浮现出一股羞恼之意。
但他羞恼得很克制,一招手将衣衫取来,薄薄地穿了一层,随后直勾勾看他:“你干什么?”
越临:“我刚在林子里逛了一趟,想到泉水里洗洗鹿肉,正好遇见你。”
“哼。”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说清楚了,你别又以为我尾随你。”
尾不尾随的不知道,但楚寒今确实脸色不太好,浑身的不悦之意。
他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单衣,往水岸旁走。
越临取他衣服丢过去,随意道:“下次不要随便找个水池就洗澡,我这种无意看见的,承受的可一定不比你少。”
他说完,匆匆转过了身。
脑子里全是绮丽的锁骨和肤色,被水润过的肤色,像燥热时蒙了一层薄汗。
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会对这冰清玉洁的仙君做出这等联想?
光看一眼身子,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越临离开的身影去得很快,消失在丛林当中。
他走远,楚寒今缓缓将衣服拿过来,垂眼看了会儿衣襟,轻轻叹了一声气。
有点儿奇怪。
换作别人,楚寒今被冒犯了只会觉得恼怒,礼大于情,何人失礼便让何人无从说话。可刚才他看到背后的越临第一反应并不是被冒犯后的恼怒,更多觉得被他看见了沐浴,泛起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跟越临关系已经很熟稔了,既然无所谓失礼,自然是这带来的耻感更强。
楚寒今心跳的有点儿快。
方才越临每句话说的很正常,但楚寒今回头时看到的眼神却很值得玩味。
像狼注视猎物,眼神凶狠垂涎,和他梦里无数次确认过的一样。
……竟然敢当面对他露出如此无礼的眼神。
换作平时他定是恼怒不已,漠然以对,严重的话甚至挥鞭相向……可他对着越临却奇怪地耳颈泛起了红晕。
楚寒今思虑了半晌,总算将衣服穿戴整齐,回到了墓穴。
越临正将木柴搭成烤架,忙着烤肉。
一眼看见他时,眉眼微微地挑了一下,大概也是想起了刚才的事。他往火堆旁边挪了个位置,大概是留给楚寒今坐的。
楚寒今坐下,衣服干了,潮湿的长发微垂在颈侧,还没完全变干。
越临将火捅得更旺盛。
“那水洗澡舒服吗?”越临问。
被楚寒今狠狠瞪了一眼后,笑道:“我就关心关心你,怕你冷,还怕你腹中的孩子冷。”
一口一口孩子,楚寒今忍不住怼了句:“反正又不是你的。”
这话说的,好像妻子生气,赌气说孩子不是你的一样。
越临觉得自己这么联想也挺奇怪。
“要是水温合适的话,下次我也去那边洗澡。”越临说,“有机会一起共浴。”
楚寒今把柴火丢进去:“没有机会,不会有。”
“这么绝对啊?”越临转换了话题,“你天天就吃烤肉和水果,吃得惯吗?”
吃不惯又能怎么样?
“而且这烤肉全是白味儿,味道也太难吃了,要是有盐和孜然,烤好时撒上那么一层,能烤得焦香入味香气扑鼻,想想连手里的东西都不想吃了。”
楚寒今就听他说话:“那没办法。这就是个荒郊野岭。”
“我今天出去溜达了一圈,发现有些地方土地肥沃,如果开垦的话也许能种菜种树,有好收成。只要把毒性较低的果树移植种下,就不用每天跑很远的地方去找吃的了,非常方便。”
楚寒今意外地看他:“一棵树长大要几十年,哪怕稻子一年也只收一茬,你能在这待多久?”
“能待多久待多久,”越临微笑,十分友善,“我又不打算出去。先种树种菜,你吃不上以后我也能吃得上。”
“……”
楚寒今想起他说不愿意离开的理由,没说话。
越临突然看他,问:“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楚寒今:“?”
“陪着我,我天天给你烤肉吃,有好的也分给你。毕竟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多少有些无趣。”
楚寒今有远道,有师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留在这个地方过后半辈子。
楚寒今:“不留。”
说完,他想起了腹中的小孩儿。
要是越临一直待在这荒野山头,到时候小孩儿生下来了给他,岂不是也得跟着他留在山里?
想了想越临的形容,拿树叶围成裙子给小孩儿穿,每天手里握着把鱼叉跟他出门捕鱼种树,不读书自然不知礼,看见外人时猛跳出草丛龇牙咧嘴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太过分了!
怎么能让白净漂亮的小孩儿过这种生活。
楚寒今一皱眉,推开越临敢送上来的烤肉,冷冷看他:“你不许留在山里。”
越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楚寒今冷冷看他,“就凭这地方不好,不适合人住。”
越临想了一下,明白了:“你是怕我不帮你找离开的路?放心,找到了我肯定告诉你。”
“……”
随便他怎么理解吧。
楚寒今半坐在台阶,接过越临递来的烤肉,慢慢送入嘴里。
他吃相十分静雅考究,哪怕是一块翘着大骨头的鹿腿,明显有些难以入口,他都能吃的慢条斯理细致优雅。
只是这么一身谪仙似的玉白袍子,双手托着一条鹿腿,又在这尘埃昏暗的墓穴中坐着,十分的不合调,就像一把玉琴扔在了陋室中。
越临难得左右望了望:“墓穴会不会太简陋了?”
楚寒今咽下一口鹿肉:“嗯?”
越临笑着说:“就是感觉与你的气质不太合适。”
“所以呢?”
“我想有机会的话,打扫一下墓穴。”
“……”
这个破烂的墓能收拾出什么花呢?
不要浪费时间——
楚寒今想了想,又没说出口,轻轻嗤了一声继续吞咽鹿肉。
不过越临已经规划起来了,他指尖轻轻点着下颌,道:“这边的墙壁剥落太严重,要用泥巴来修饰。那边的墙直接垮掉了,实在不行就种点花和树,再把墓穴内打扫一下。补门的需要看木材,这山里多的是松木和檀木……”
他声音突然顿了一下。
松木和檀木。
上午他发现的那些被砍的树,也几乎是松木和檀木。
这两种树材质紧密,质地坚硬,散发着清心养神的淡淡香气,经常被王侯贵族用来建造房屋,用作支撑整间房屋构建的栋梁。
越临话说到一半没说了,哪怕楚寒今一直满脸不感兴趣,也将目光转向了他。
越临微笑:“没事,就是这两种树不太好砍,松木又内涵油脂,一般得在水中浸泡数年才能使用,取材比较麻烦。”
他不想说发现有人的事。
如果有其他人定居,证明这地方有出路,那他的小仙君岂不是很快就要走了?多没意思。越临心下思索,垂眸捻去了指尖的灰尘,装作若无其事。
楚寒今也在想别的事情。
如果越临坚持要在这破山里住一辈子。
那对不起,孩子他得带走了。
在远山道读书识字,求仙问道,肯定比在这山里当野人好。
越临咬掉鹿腿上最后一块肉,将骨头收起扔到不远处,满脸深沉:“该干正事了。”
楚寒今:“嗯?”
“这里喝水的杯子都没有,煮汤的锅也没有,天天吃烤肉吃得腻味,我得弄点器皿。”
他说完在林子里逛来逛去,找到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大概合抱那么大,敲击时发出“登登”的声音,证明质地十分坚固。
他说:“把它打磨成杯子。”
“……”
楚寒今面无表情垂眼看了一会儿。
越临掌间升起灵气,伴随着嗡嗡之声,坚固的石头被削落成片分崩离析。他手法非常稳也非常狠,石头很快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圆柱体,只有中间是实心的。
他换了手势改用手指挖,那手指简直比玄铁还坚硬,跟挖沙子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将石头挖成了空心状态。
递给楚寒今,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虽然有个杯子的形状,但看起来非常粗糙,内壁凹凸不平。
楚寒今瞥了一眼,探指注灵削薄石碑的内壁,主要以打磨为主,半晌总算把石头弄出了杯子的形状。
除了杯子,还得造口锅。越临弄得十分认真,将半块山那么大的石头劈开,从中间挖出据他说“材质最好”的一部分,弄成了一个圆球形状,再用手指挖开。
但能用归能用,但杯子用来接水时却喝到一嘴的沙。越临捏着杯沿仿佛思考片刻,道:“还得上釉。”
“……”
楚寒今惊讶地看着他在土中勘测成分,半晌后找出了几堆色泽不一的泥沙,按照不同比例混在一起,灌注真气浑烧,直到烧成流动的类似熔岩的液体。
整个一下午,越临在烧瓷器,楚寒今便拂了拂白衣坐旁边的土坡上看他。
太阳渐渐落下来。
楚寒今望着日头,将烤肉的火堆捅得衰弱了一些,走到河边。越临半蹲在地,猛地从水里夹出几件物事,回头见了楚寒今笑道:“杯子烧成,你一会儿可以接水喝。”
“……”
双眉微舒,似笑非笑,显然有点儿自得。
楚寒今心里暗暗想了一下,越临很有天赋,光看他自己琢磨出烧釉和烧瓷的比例与温度,就能猜到他炼丹和铸剑绝对是一把好手。
不过今天忙一下午,就为给他烧一只方便喝水的杯子。
让楚寒今心口稍微有些温暖。
越临半低头拎着水杯过来,吊儿郎当往他手里一放:“我还在上面花了花纹,知道你素好清雅,这只好看的送你。”
上面画了草丛间生的一支幽兰,笔法纵横遒劲,有几分潇洒清举之意。
“怎么样?”越临先邀功请赏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发现他手里还有两只杯子,一只较大,一只较小,越临晃了晃大的:“这是我的,跟你配套。”
再晃了晃小的那只:“这是你孩子的,虽然现在还没出生,但也给他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吃醋。”
楚寒今:“……”
他抿了一下唇,转头望墓穴的山腰上走,丢下句:“肉烤好了,回来吃晚饭。”
他俩一起回到墓穴,烤好的肉用小火温着,没有糊,也没有变凉。
楚寒今刚吃下一小块,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第一反应又是夜煞来了,但按理说现在还不算太阳落山,正准备站起身时,越临娴熟地制止了他。
“没事儿,就是要下雨了。”
“下雨这么大动静?”听得天雷滚滚,好像有人要渡劫一般。
“这地方下有地极和阵法,极致招阴,一到下雨天打雷闪电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好几年前把我坟头的树都劈断了。”
这么厉害……
说的应该是楚寒今最近出入时频繁看到的一只木桩。
楚寒今还想着就是下雨,也没什么,没想到刚把饭吃完,意识到鞋子有些湿润。雨水太大,沿着台阶往墓穴里灌,已经汇成了深度不低的积水。
“……”楚寒今要受不了了,“怎么还漏水啊?”
越临显然并不在意:“这还漏到最深的时候。”
他说的最深,楚寒今在半夜总算见识到了,把墓穴内淹了一大半,草叶和沙土被浸泡得漂浮起来,他跟越临没地方可以去,只好到位置稍微高一层的棺材上坐着。
楚寒今望了望这漆黑的墓穴。
好凄凉。
这都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越临倒是挺适应的,正在数墙角爬过了几只死耗子。他浑身杀气太重,生物看到他后都调头就跑。
墓穴外电闪雷鸣,楚寒今轻轻捂了捂腹部,也不知道有没有惊扰到小孩儿,反正他现在心口有些堵闷。
在远山道的时候也不算娇生惯养,但至少衣食无忧,没想到沦落到了这个荒郊野岭,坐在坟墓里听雨声。
越临看了会儿地形:“可以睡觉了,今晚雨势不算特别大,不会漫过棺材。”
……这谁还睡得着啊?
一阵一阵的炸雷打响,时不时映亮这座森冷的墓穴。
越临:“今晚又要来个睡前故事吗?”
楚寒今:“不用。”
太血腥了,根本不适合小孩子听。
越临来回走了一会儿,捡起一枚树叶擦拭干净,道;“那我给你吹首曲子。”
他动作娴熟,这句话却让楚寒今脑子里炸了一下。前不久越临才告诉他,他曾经为了哄自己睡觉学过曲子。
越临已经开始吹了,边打了个补丁:“我躺了几十年,很多东西都忘了,吹的不好听你别怪我。”
说完,调子从他口中流泻出来,比较欢快,仿佛鸟儿在丛林间唱歌,正是那曲江南调,杂花生树。
越临垂下,自己吹奏,一会儿见楚寒今牢牢地盯着自己,停下了树叶:“怎么了?”
“……”
楚寒今摇头:“没什么?”
原来越临学这些曲子的动机,还真是哄自己睡觉,他没有骗人。
在这座深山老林的墓穴里,只有他俩能彼此陪伴。
吹奏完毕,越临说:“睡吧,这墓穴看来不能长住了,明天得找个地势较好的地方搭房子。”
雨一直下,夹杂着阴风阵阵。让身体的温度变得很低,加上墓穴内潮湿的环境,楚寒今坐回棺材里时,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越临“嗯?”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下,问:“染了风寒了?”
也不是。
就是风吹着有点儿冷。
楚寒今想着干脆把墓穴中的雨水全腾挪出去,找个空地将火烧着,不过雨会一直下,又打湿柴火,那岂不是一夜都不用睡觉了。
越临想了一会儿,在墙壁内挖出一个凹陷,再堆入柴火点燃,道:“这样应该就没那么冷了。”
不过他刚说完,坟墓的内壁轰隆一声,竟然就这么塌了!
塌了!
楚寒今:“……”
越临:“……”
对视一眼。
可能是天意不让烤火。
越临笑了一声:“只能咱俩互相取暖了。”
听到这轻浮的言辞楚寒今就知道没好事儿,果然刚躺进棺材,越临就挺熟练地一探手,将他搂在怀里,手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道:“可以睡了。”
微微燥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楚寒今:“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还好,”越临面不改色,“都是为了孩子,大人可以着凉,但孩子不行,你说对不对?”
他声音带了点轻浮的笑意。
借口!又是借口!
可楚寒今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后背被他手腕勾着,再往前轻轻地搂了搂,和他温暖的腰腹开始紧贴,传来热意。
越临说:“我火气重,哪怕寒冬腊月身体也很热。你要是实在不习惯就闭上眼睛,把我当成一个行走的暖炉,不要想太多的东西。”
楚寒今莫名气笑了:“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也不能真的把你当暖炉。”
越临语气无所谓:“那你就认命吧。你被一个活人狠狠地抱住了。”
“……”
伪装的意思十分敷衍。
楚寒今:“可……”
“别可可可了,你们正道的人废话真的很多,”越临搂楚寒今后脑的手一用力,将他脸摁在自己怀里,形成了一个跟抱猫类似的姿势,“别说话了,静静感受,睡觉。”
“……”
楚寒今脸伏在他怀里,只感觉有点喘不过气,闷闷地想挣起来。
但他又被摁在了胸口。
越临低声道:“睡觉。”
一阵莫名的困意袭来。他觉得好像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里,一阵车马乱步之声,他意识到自己在一片荒山野岭里行走。
他没有自己的意识,傀儡似的翻过了山头,直到来到了一座坟墓旁。这座坟墓有两只护墓神兽,坟头栽满巨树,墓碑上字迹清晰,书写着此人的生平事迹。
可那时候的楚寒今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辨认不出来。他准备再往前走,此时,墓穴内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
楚寒今停下脚步。
他雪白的衣衫被阳光映照,侧脸俊美冰冷,仿佛行走在世间的神祇,此时偏了一下头。
那个声音再道:“喂。你是活人吗?”
楚寒今扫过墓穴内的台阶,看到一颗头颅和残缺的胸膛,立在泥沙之中,连脸都没有,想必是他发出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我很久没看见活人了。”
似乎带着笑意:“你能帮帮我吗?”
……
……
你能帮帮我吗?
楚寒今猛地惊醒。
他额头上一层冷汗,听到耳边清晰的心跳,稳定而有力,抬眸见越临好端端地躺在他身旁。
那座墓穴,就是这座墓穴。
那墓中的人,到底是?
为什么越临刚醒来时躯体完好无损,而那座坟墓当中的尸体却残破至极,悲哀可怖呢?
楚寒今的心脏咚咚狂跳。
他明白了。
原来自己当时失忆的地方,就是此处。
他也是那个时候遇到越临的-
新的一天,越临照常醒来。
阳光明媚,他从山脚下砍了很多竹子,一根一根拖运上来,剃去枝叶后开始搭建凉棚,等凉棚初具形状时说:“我接下来就在这地方干活了,你可以坐旁边喝茶晒太阳,打发每天的闲暇时间。”
墓穴里湿气太重,老坐着对身体不好。
说完,他搬了块木头,双手化为利刃,开始削减成型,似乎要早个板凳。
“……”
看着他这样子,还是在为将来做打算。
楚寒今垂下眼睫,心里莫名地想到,或许他之前受过很重的伤吧。
宁愿在荒郊野岭渡过一生,也不想再回到凡世之中。
不过……楚寒今突然想起,他后来为什么又出来了?
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他似乎说过原因。
——如果将来遇到喜欢他的人,他喜欢他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期待,可能就出去了。
楚寒今回忆起和他见面的时候,说什么寻找爱妻。
所以最终他愿意出来,是因为自己吗?
不仅仅是他喜欢的人,还有喜欢他的人。否则一厢情愿毫无意义。所以当时的自己又给了他什么承诺,给了他什么程度的爱呢。让自己离开以后,他有那么大的决心要找回来?
楚寒今完全想不起来。
身旁,越临站起身:“还缺点东西,我要去山里逛一圈。”
楚寒今也起身:“我和你一起。”
越临用了一上午编了个篓子,拎在手里:“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应该有山货。”
他俩一起走到丛林当中,雨水几乎风干了,只有覆盖堆积的叶片之下潮湿柔软。楚寒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越临走在他前面几步。
突然,他道:“过来,看看这个。”
楚寒今走近,发现腐烂的树叶堆里冒出几颗白白的尖头,嫩生生的,还挂着雨露。
楚寒今:“蘑菇?”
越临拿个小铲子,铲出来抖掉泥土放篓子里:“今晚可以加餐了。”
“……”
他俩在山林里乱窜,越临走的比较快,急匆匆往前走,贪大喜功似的。楚寒今走的稍微慢一点,停下脚步,叫他:“越临。”
他回头:“嗯?”
楚寒今:“这里也有一朵蘑菇。”
越临回来,将铲子递给他,三角状,沾着泥土“你挖吧。”
“……”
楚寒今哪里挖过蘑菇。他只挖过灵草,而灵草的挖法和普通种田的方式不同,灵根不沾土,他也不沾土,一般用灵气导引出来。这和种田完全不一样、
基本上算十指不沾阳春水,楚寒今手指白净,站了一站,蹲下来将铲子翘进了土里。
白胖胖的蘑菇。
让他挖出来时根茎断了一截,散发出草木的香味。
“……”
有点好玩。
这就是采蘑菇么?
楚寒今眼神复杂,捏着蘑菇站起身,越临在不远处的田垄上,拨开草丛寻找什么,一会儿捏着一根草:“折耳根。”
楚寒今就闻了一秒:“呕。”
“……”
他刚怀孕不久,孕吐比较厉害,经常闻见什么东西不对劲就开始犯恶心了,抬手轻轻掩住了唇,但脸因为不舒服变得殷红。
越临将野菜扔了:“抱歉抱歉。”
楚寒今面色隐忍。
他俩继续往前走。春光漫长,大概有些无聊,越临随手摘了片叶子:“给你吹点小曲。”
边吹边沿着草莽的田地往前走,经过竹林越临停下来,又叫他:“看看竹笋。”
楚寒今停下来,发现竹根附近涌出不少朱紫色的尖端,将壳剥落下来,里面便是青白色的竹笋。
越临拿铲子挖,但那铲子太小了,便用灵气挖,挖了往篓子里一扔。
楚寒今打量着竹篓内,道:“太多了,吃不完。”
“吃不完先放着,春笋最后一茬也就这几天了,再长大一些,会变苦,不好吃。”
楚寒今看向他:“你这么懂吃?”
越临:“我生前很体面的。那时候少年意气,武要第一,文也要争第一,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知道。”
“……”
感觉再聊下去,话题又会变得伤心起来。
不过越临已轻描淡写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不错。”
他们走出竹林时,遇到一条潺潺的溪水。
越临走上桥梁,先咦了一声:“这里怎么会有桥?”
而楚寒今踏上木板,抬头,眼前是一片极为广袤的深绿色原野。
而在深绿色的原野中,又长满了粉红色的花,被风一吹,宛如雪花般飘飘摇摇,十分美丽。
楚寒今看到的第一眼,视线便被吸引住了。
这种花叫醉鱼草,花期四月到八月,刚开花时蝴蝶便出来了,到夏天萤火虫也出来了,又是最吸引这两种漂亮的生物的植物。
已陆陆续续飞来几只孵化早的蝴蝶,在花蕊上停留,姿态翩跹。
越临说:“好漂亮。”
楚寒今静静地看着。
“旁边的河流里长满了水葫芦,寄生能力这么强的植物,居然没能侵入这一片花海。”越临想了想,道,“这片花田应该是有人刻意经营,绝非野生出现。”
楚寒今赞成:“对。”
“在这种荒山野岭种植这么大一片花海,为什么?”
楚寒今静了一会儿。
越临莫名笑了:“一般只有为了取悦心仪的人,才会花天大力气,在这种荒凉的野外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吧。”
楚寒今也颔首,但心里波澜不平。
恨碧之战时他八九岁,那年夏天的夜晚,他在院子里等母亲议会归来,带他去看树林中的萤火虫,但他等啊等啊,等来的却是父亲的铁令如山:远山道所有老弱妇孺,和没有结丹的人,星夜前往荣枯道避难。
至于已结丹的修士,坚守阵地,和魔道死战。
他没看见那一晚的萤火虫,也再也没见过父亲和母亲。
风再次吹拂,送来醉鱼草的清香。
楚寒今侧目看越临,问:“你不知道这是谁种的?”
“不知道。”
越临双眼眯窄,似是感兴趣,“怎么?你知道?”
楚寒今嗤了声:“我也不知道。”
“……”
所以这两句对话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花海旁站了一站,越临道:“走咯,回去炖蘑菇汤。”
楚寒今看着他离去的高挑背影,不知为什么,眼前似乎浮现出很多个在这个田垄间行走,锄草,播种的身影。
而另一头,楚寒今坐在桥梁上撑着下颌看他,偶尔站起来,上前去给他擦擦汗,喂点水。
他不太确定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但总觉得分外真实。
一路往回走,回到了墓穴外,越临将今天的战利品全倒出来。
蘑菇的种类不止一种,除了个头圆圆的,还有撑开菌伞细细长长的,还有深红色在竹林里捡的竹荪。
随便打了只野兔子。
清洗之后开始准备饭食。
楚寒今总觉得自己干看着不太好,在旁边沾了清水洗蘑菇,洗得手指尖滑腻腻的,触感非常有意思。
估计要是个小孩儿,应该挺喜欢这么玩儿。
小孩儿?
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个喜不喜欢。
之前做菜一直没盐,久不吃盐会浑身乏力,不过越临前两天在悬崖附近逗留,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属于崖盐。
没多久,开始散发出蘑菇的香气。
楚寒今是一个比较能挨饿的人,但怀了孕之后,偶尔觉得恶心什么都不想吃,可偶尔也觉得好饿什么都想吃。
闻到蘑菇汤时楚寒今胃里便开始泛酸。
又饿了。
他又饿了。
楚寒今面无表情,将锅下的火加大了一些。
终于等到锅里煮成较为黏糊的汤时,香味扑鼻,蘑菇最特色的就是鲜,鲜美无比,舀在碗里越临先喝了一口:“我看看有没有毒。”
“……”
楚寒今倒是不怕毒,一只蘑菇的毒素他的内丹很快就能排出去。
不过既然怀了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就等了一会儿,越临运行内丹先感知过了,道:“还好,”说完给他舀了一碗。
这是楚寒今亲手挖的蘑菇!
喝下去时心情真的很好。
不过暗自心情不错的时候又觉得,跟越临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了一段时间,多少有些无聊,让他莫名被越临影响得轻浮一些了。
但蘑菇汤真的很鲜美。
他喝完第二碗后,见越临垂头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到底有多能吃时,神色瞬间收敛了些,维持住了一直以来的端正:“我不吃了。”
越临笑着:“再来一碗?”
楚寒今:“不来了。”
来了这人肯定笑他怀了宝宝,能吃。
不过越临已经抄过他的碗,往里加了一勺,道:“锅里还剩这么多,不要浪费,多吃一点。”
在他的殷勤和客气之下,楚寒今才端着碗,低头小口小口喝汤。他眼睫几乎垂下来,哪怕是在荒郊野外喝一碗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蘑菇汤,也喝得斯斯文文,干净优雅。
而且吧,又多少有点在意别人的看法,非要越临客气几句才肯喝。
怎么看,就怎么可爱。
不过楚寒今喝了一小部分,又把碗放下了,垂头看着腹部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同时用袖子挡住了脸。
果不其然,是孕吐又来了。
这么一想,越临有点不悦:“哪个畜生干的?”
但每次他骂搞大楚寒今肚子这个混蛋时,楚寒今就会凶狠地瞪他一眼。
这凶狠一瞪几个意思?
喜欢那个人,不愿意让他被骂?
越临垂眼摇了摇头,将切好的细条肉放到他跟前的碟子里:“慢慢吃。下午我试试能不能把铁炼出来。”
他有他的事情要干,楚寒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越临铁了心在这里改造墓穴,弄成一个家,但楚寒今的目的跟他截然相反,他得找出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将蘑菇汤的最后一口喝完,楚寒今站起身道:“我出去转转。”
越临:“干什么?”
“找路。”楚寒今的回答很干脆。
“行,”越临也没多说,“各干各的。”
楚寒今刚准备走的时候,腹部隐约泛起一阵恶心感。
又来了。
又来了……
他认命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用袖子挡住了脸。
有时候只是感觉恶心,想要呕吐,并不代表真的能吐出什么。
所以每次快要孕吐时,楚寒今都是屏息凝神,尽量将这阵呕意克制下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不再继续往前走,越临意识到什么,走近看他的反应。
楚寒今清秀的眉峰轻轻皱起,因为身体不舒服又在极力隐忍,耳后又泛出一层殷红之色。
他这么漂亮矜贵的一个人,本来只适合坐在高台上谈经论道,可居然怀了孩子,因孕吐难受而露出这般被人欺负的样子。
楚寒今心情挺复杂。
他算是知道怀孕有多辛苦了,寻常人怀孕,丈夫都疼着哄着,跟供奉宝贝似的。
要是有心意相通的人,陪他渡过这一段时间倒还算了,但确实有一个人,但他却不认得,所以哪怕再辛苦也缄口沉默,绝对不会告诉他。
楚寒今稍微觉得有点可怜。
不过身旁,高大的影子半垂下头,到了视线跟他平齐的位置:“很不舒服吗?”
当然是很不舒服。
越临眉峰跟随着皱起,回想了一下:“怎么样才能缓解孕吐的不适?怎么缓解……”
可以吃点酸的东西。
可这里没有,越临记住了:“我下午出去找水果。”
还有什么?
越临靠近,深金的瞳看着他的眼睛:“我帮你揉揉?”
楚寒今这时候呕的都有些疲惫了,眼尾泛出些生理性的泪水,眼尾微红,眸子也变得潮湿,无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每吐一次,就能想起这个人欠下的债。
而刚看到楚寒今泛红的眼尾时,越临整个后背僵硬了一瞬间,接着,几乎不可控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抱抱你?”他声音很轻,带着询问。
楚寒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帮你揉揉。”越临揽着他的肩,将人搂进了怀里。
孕吐得厉害的话,确实会让人疲惫,楚寒今腿都有些发软,刚被他一搂就落到了他怀里。
越临的手沿着手腕摩挲,逐渐抵住了腹部,轻轻揉了揉:“好了好了,没事了。”
而楚寒今落在他怀里,发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双手也力不能支扶他的肩,浑身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像一朵刚绽开的花。
据说怀孕的人,身上会有一些特殊的味道。
而楚寒今的身上,就是那种成熟馥郁的香气,十分勾人。
楚寒今眼尾狭长的线条被牵着,红的不可思议,半闭着眼,像海棠初睡,也像花蕊刚舒展,唇瓣微发白,真是好看得恰到好处。
越临搂着他的腰,才发现隔着衣衫的绸缎,底下的腰也窄,摸索了片刻,依然没有显怀的痕迹。
这么漂亮,换成越临如果跟他在一起,也会想把他搞怀孕。
也就搂着他安抚的一瞬间,越临脑子里闪了一下。
怀孩子?
他脑子里的记忆有种熟悉感,似乎曾经有狂热的灵魂苏醒过,把着他的肩膀,低沉又执着地质问过:要不要怀我的孩子?
……要不要留下我的种?
标记这具完美无瑕的身体,有很多下流的方式,但也有一种隽永的方式。
那就是和他生下自己的小孩儿。
越这么想,越临越觉得,自己或许和他曾经那个男人的想法一样。
怎么和他达到爱意的极致?
……好一阵,那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过去。
楚寒今总算微微喘过了气。
抬头,发现越临正垂眸,沉思地看着自己。
第24章 24(红包)
看什么?
这个眼光非常不对劲。
像要把他拆吃入骨似的。
楚寒今瞥他:“你不说那人是畜生吗?”
越临点头:“对,我说过。”
他又微笑着道,“但畜生有什么不好呢?”
“……”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楚寒今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到这话本似的一句。
但他对越临的登徒放浪的行为已见怪不惊,基本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察觉到腹内的异动好了一些,楚寒今沿着山路往下走。
越临:“你还去找路?”
当然。楚寒今一点头。
越临看了看他还没摆弄完的器具,叹气,“那我跟你一起算了。”
不过之前是往山下走,现在确实往山上走。太阳全从云后出来了,亮堂堂照着泥路,越临不知道从哪儿折下一片很大的蒲叶,往他头上一送:“帮你遮太阳啊,免得晒黑了?”
背面有水,一抖,掉到了头发里。
“……”楚寒今恼怒地看他。
越临笑了一声,踩着泥泞的小路大步往前,似乎心情很不错。
楚寒今打算走到对面那座山的山顶,看看远处藏着是什么,还有没有别的路。路程比较远,好在一路风景颇有野趣。
走到一处冒着黑泡的沼泽时,楚寒今犯了难。
越临倒是若无其事将鞋脱了下来,裤脚挽到膝盖,自然地踩了进来,回头:“过来吧过来吧。”
“……”楚寒今盯着发腥的污水和泥淖。
这也太污秽了。
树林掉落的树叶和动物尸体腐烂汇集,泛着腥臭,似乎很肥沃,黑水中还透着油腻。联想到一脚踩下去滑腻腻的触感,楚寒今蹙眉,停在杂草丛边没继续走。
越临等着他:“怎么了?”
“脏。”楚寒今言简意赅。
越临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轮落到人间的皓月:“那你打算?”
楚寒今淡淡道:“绕一条路。”
说完,他负手悠闲地转向另一头,踏步远走去。
不过这个悠闲的动作没持续多久,越临静静看着,心里默数“一,二,三——”
“啊。”
旁边传来楚寒今一声低呼,声音恼怒和羞愤交织。越临唇角微微勾了勾,走近,见楚寒今一只鞋子陷在污泥当中,一手抓住了旁边一棵树枝以免栽倒,但树干一晃树叶便落了他满身,雪白袍子也沾满泥水。
越临啧啧叹息:“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任性?这一片地全是沼泽,我走这条道呢因为他至少明着是泥,还能看见路。而其他方向虽然有草覆盖,但底下全是深厚的烂泥巴,这下中招了吧。”
楚寒今恼得要命,瞪他:“你不早说!”
难得听到他连声音都微微变色。
越临微笑:“这不是没来得及?抱歉。”他伸手,“我拉你上来。”
他接过楚寒今玉也似的手,握紧往上牵。楚寒今出是出来了,但鞋子糊着泥,衣服也沾了水,连下颌都沾了几片泥点。
“脸脏了。”
他正低头拂拭身上的树叶,听到越临这句话。
一抬头,下颌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扣住。
“……”
微烫的温度,烙在皮肤,缓缓摩挲。
楚寒今侧头想躲开,但被坚持扣着下巴,被他轻轻拂去脸上的泥点儿,蹭着唇瓣的一块儿,动作转瞬即逝。
“……”
楚寒今偏头,挣开他的手。
挣开后杀气十足地瞪他,面色微微羞恼。
不过越临垂眼看他,笑了一声,转头踩入泥地。
下颌的触感还未褪去。
加上越临这个意味不明的笑,楚寒今眼神复杂,怔了一会儿,才跟在他身后走。
从这里到山顶的路很远,越在林间行走越觉得,这附近可真安静啊,好像一座沉睡之地,没有任何人迹,偶尔的鸟鸣和野兽咆哮只增添了恐惧。
要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会有多孤单。
楚寒今目视越临的背影,问;“如果我出去了,你真打算继续在这儿待一辈子?”
越临:“不啊。”
“嗯?”
他唇角淡淡地勾着:“也许明天我就死掉了呢。”
“……”
还能这么说吗?
楚寒今安静地想了会儿,道:“你这个人也太厌世了。”
“厌世就厌世吧。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再说我也活够了,活腻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别的也懒得想。”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抬了下眉梢。
“只有求生欲强的人才能活下来,你要是真想死,为什么在墓穴里意识清醒了十八年,期间都没寻死路?”
越临眉眼意外,看他一眼,笑着点头。
“好问题。”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也不想告诉你。”
楚寒今哼了一声。
从他的记忆来看,越临死而复生时明明是一具残躯,现在居然能变得完好无损,肯定有古怪。
他这个人,浑身都是迷。
不过比起他的身世,还是找到出去的路比较重要。
“那边,”越临抬手指了指,“有一条到山顶的小道。”
楚寒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夹在两条如同削落下来的石壁间,地势陡峭,被泉水冲刷。
……这也能叫路?
只能说侥幸没有被草和树覆盖。
楚寒今尝试跃起,这儿的引力比其他地方重,灵气消耗要快一些。当他登上山顶时,看到的远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山峦和丛林,远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心里有些失望。
越临从他背后上来:“怎么样?”
楚寒今:“这边没路。”
“那算了,再看看其他地方吧。”
走着走着,他转头看了一眼楚寒今:“你学过传送符吗?”
传送符,是指将人从一个地方传送到另一个地方,属于非常高阶的法术,基础消耗灵气很大,且越远消耗越大。
楚寒今应声,看他:“会,怎么了。”
“要不要试试传送符出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有个致命弱点。楚寒今说:“可问题是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
如果并不知道自己脚下的位置,东南西北,对应天象星宿,算不准距离,就算清楚另一方的位置也没办法传送成功。
越临眼底闪过一抹思索:“那你怎么进来的?”
“……”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楚寒今难倒了。
当时感觉到被什么东西砸下来,期间他有短暂的昏迷,中间那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楚寒今因出不去而苦恼,越临深金色的眼眯了眯,肉眼可见地欢愉:“看来你得多陪我一段时间了,正好山里无聊,咱俩搭个伴。”
“……”
楚寒今头疼地发现,自己除了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估计还得治住越临这个傻子。
白走一趟,徒劳无功,楚寒今启程下山,一脸严肃道:“该沐浴了。”
洁癖的当务之急就是把这身不适的衣服和鞋子换下来,清清爽爽地洗个澡。
现在太阳正烈,大约未时,正是太阳将水面晒得正暖的时候。楚寒今走到他之前待的水池旁,背后越临跟着,楚寒今没忍住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越临:“我身上也脏。”
一听说他有要一起洗的意思,楚寒今就不乐意了,垂眼站了片刻道:“不然你先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彼此熟悉了一段时间后,越临明显能听出他就是客气客气。他们正道的人非常讲礼,礼嘛,就是屈己待他人,如果越临真当真了,这小孕夫必然多少又有点委屈。
越临好笑:“罢了罢了,还是你洗,我就清理清理身上的泥沙,不跟你抢。”说完,他将腿伸到泉水里晃了晃,洗的干干净净后转身,“那我走了。”
他走的这么干脆,楚寒今反而觉得有诈。
他目不转睛直视越临,确定他身影在山路尽头消失,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探指解开身上的衣带。
他手指修长分明,指节很长,又白皙如玉石,宽衣解带时颇有一种秾艳稠丽之美,美人解衣,衣衫从肩头滑下来时,那片冷白的肌理也露在太阳光下。
楚寒今坐到靠岸的石壁,沾水打湿了乌发,微微阖拢双眸。
这时,他听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响起越临的声音:“小菩萨,你洗了么?什么,你已经脱衣服了啊?”
他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
楚寒今冷冷地看着他。
越临手里拿着一串水果,说:“我方才在半路看到果实,想着你不是最近爱吃酸的,就给你送过来了。我还特意加快了脚步,想在你沐浴之前送了就走,没想到你衣服已经脱了。”
隔了两三步远,楚寒今看见越临在浅笑着解释。
不说还好,越说越有刻意之嫌。
楚寒今呼吸了一下,听到他又说:“我把水果放水里,你自己拿,我先走了。”
又好像挺安分的样子。
水果落水发出扑通一声,随波逐流,慢慢飘到了楚寒今跟前。果实颜色鲜亮,断落处新鲜,闻起来有股酸酸甜甜的气味。
楚寒今葱白的手指捏起一颗,刚送到口中,背后又响起声音:“小菩萨,我折了几枝……”
楚寒今勃然大怒,直接将果实反手弹掷向声音的来源。
“哎。”
越临接过送到口中吮了果肉,唾出核,晃了晃手里的花枝:“我看到几簇好看的花,异香扑鼻,想着放到你沐浴的泉水里,会不会变香一些。”
楚寒今怒道:“你怎么又来了?”
“还这么激动啊?”
越临声音隐隐带着笑意:“我想着既然我刚才已经看见了,那现在无所谓,所以就来了。”
“……”
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
楚寒今气得偏头看他一眼,那漆黑乌秀的眉眼,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殷红唇瓣,看起来极为漂亮。
楚寒今还在生气当中,察觉到肩膀落下什么东西。
“啪——”
“啪嗒,啪嗒,啪嗒——”
一,二,三……
越临坐在他身侧的土坡上,坐姿野腔无调,正将手里的花瓣剥落下俩往他身上丢:“一片,两片,三片……”
粉色的饱满花瓣片刻间落满了水池。
“……”
楚寒今气得有点儿说不出来话了,抬头,越临半撑着身吊儿郎当侧躺下,往水里丢花,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小菩萨真的好漂亮。”
全世界这么喜欢捉弄他的估计就这一个了。
越理会他,说不定这人捉弄得越来劲儿。楚寒今问心不愧,索性正了神色,低头认认真真清洗身上的污秽之处。
他这样一个爱干净的人,身上并不脏,只是他总觉得沐浴后更加轻快便利。于是泡在泉水中的同时,又将衣服上的污秽洗掉。
挥手,将湿透的衣裳挂了上去,等着阳光浸透衣料的每一寸每一分。
越临卧在山坡上,嘴里咬了根草,被阳光照的微微眯了眯眼,望着远处蒙了层薄光的山峦和绿叶丛林。
真是惬意的生活。
对比他生前经历的血雨腥风来说,这样优哉游哉的日子甚符合他的心意。唯一的可惜就是好看的小仙君并不愿意留下,总想着离开。
他还没走,越临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
似乎从水里泡了个够,楚寒今站起来,信手将晾好的衣服召来,穿上后走出泉水的池岸。
越临问他:“今晚吃什么?”
语气娴熟得像成亲多年的老夫老妻。
能够用来挑选的就那么几样,楚寒今乜斜他一眼:“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这个回答也是标准的夫妻模板。
他俩一起往家里走,沿途揪了些野菜,顺手看到一只野鸡从窝里飞出来,不仅将野鸡捉了,还把窝里的几个蛋也捡了回去。
蒸了一碗蛋羹,蘸料是用热油调理的野生小碎葱,闻着又嫩又香,不过这是给楚寒今补身子的。越临坐旁边拔野鸡毛,剖开冲洗之后,熟练地上了叉子烤。
但野鸡肉营养好,肉比较劲道,又留了一半炖上午剩下的蘑菇。炖的时间要比较长,越临干脆用真火烧,差点把锅烧炸了。
总之炖了一锅美美的汤,汤鲜美,不过鸡肉味道稍白一些,正好淋上给蛋羹煎的蘸水,就这么吃晚饭。
吃完,楚寒今还准备到丛林里遛弯儿,没想到天边又隐隐起了雷鸣。
这次楚寒今就没那么惊讶了,回到墓穴内,果不其然,外面雷声伴着闪电,轰隆隆响彻整座山林。
他跟越临并肩而站立,闲聊这场风雨能有多大。
不过越临突然想起:“我棚子里有东西。”
是他搭建房屋构架之类的锤子斧头,他刚制作出来。
现在雨这么大,容易被冲刷到山底下,刚造出来就没有了。
越临给他的竹棚加了一个保护的灵罩,呈现出莹润的淡蓝色,准备防护风雨。谁知道转瞬之间,天空一道树状闪电狠狠劈落下来,“轰隆”一声,直接将越临的阵法强行击碎——
这雷好像有目的似的,专朝着有灵气的地方打?
越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走到雨中。
“你干什么?”楚寒今刚问出口。
他看见越临掌中灌注了灵气,放到雨水中,明显在等待什么。
不到片刻,天空落下一道雪白通亮的闪电。
狠狠劈在他手臂——
不止一道。
一道,两道,三道。
开始集结,疯狂朝着他整个人劈。
楚寒今错愕:“你干什么?快把灵气收起来!”
说完,他奔出墓穴握住越临的手腕往回拽。触到皮肤的温度之高,简直烫得掌心发痛,但楚寒今牵上他那一瞬间,越临手里的灵气就停了。
天上雷电继续轰鸣,但似乎感知不到灵气,便不再朝着他打。
楚寒今没忍住:“哪怕雷有古怪,你也不能以身犯险。”
越临垂下眼睫,定定地举着右手。他的右手已经被雷电烫得隐隐发黑,伤口下血肉模糊,但他并没显露出痛色,对楚寒今笑了一笑:“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
楚寒今真有些生气了。
越临做事不能算莽撞,而是阴狠,哪怕对自己也十分狠厉痛快,简直让人觉得可怕。
越临喃喃自语:“这地方真有问题啊……”
他说完,往回走到墓穴内,拿个东西包扎一下伤口。
不过他走来走去,转来转去,发现这鄙陋的墓穴除了一具棺材,几块墓碑,破烂的墙壁,竟然什么都没有。
“啧。”他烦躁地皱了下眉。
角落里,楚寒今寒气森森地看了他半晌,道:“过来。”
语气非常不悦。
越临从小到大就没几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过话。不过他看了看楚寒今,人这会儿真生气了,如漆的眉眼微垂,本来墓穴就冷,他站着的地方更冷了几个度。
越临笑了一笑,走近:“小菩萨有什么指教吗?”
说完,就看见楚寒今低头,牵起衣襟撕了一块平整的白布,冷冷道:“手。”
越临伸出受伤的手。
楚寒今面色虽然不快,手里的动作却很细致,一圈一圈缠绕包扎着越临的伤口。见布料不够,低头将衣服又撕下平整的一块。
他向来注重仪表整洁,现在为了给他包扎,衣裳也撕烂了,这让越临眯了眯眼,心情略有些复杂。
楚寒今还是冰霜一样的脸色,道:“明天天亮了,我出去找些草药回来敷你的伤口,其他时候不要乱动,更别沾水。”
越临笑了声:“好的,小菩萨。”
谁知平时无论他怎么撩闲都无动于衷的楚寒今,此时抬眸横了他一眼:“别叫我小菩萨。”
说完,一拂袖,坐回了棺材内,对他置之不理。
似乎在生气。
要换成其他人做了这么冲动的行为,楚寒今哪怕不赞成,也不会流露出什么情绪。毕竟事不关己。
不过看到越临这个样子,他就是多少有些生气。
楚寒今坐在棺材板上,半撑着头,听墓穴外的风风雨雨,一副闭目清心的样子。
越临垂眼看手掌的布料,丝质非常光滑,刺绣的纹路也精美,恐怕是楚寒今比较喜欢的一套衣服。
现在人生气了,也没有太多废话和指摘,就坐着打坐养神。
但他明显没怎么静下心,眉头或许自己都未察觉,轻轻地敛了一道。
越临到他身旁坐下:“小菩萨,你这衣服多少钱,到时候我赔你一套新的。”
楚寒今轻嗤了声:“谁要你赔。”
看来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仙君,是个出身矜贵的小仙君。
越临背靠着棺材板,长腿往前一搭,懒懒散散地坐下了:“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的血肉恢复能力很强。”
人的骨头就那么几根,血肉也就那么几十斤,他说血肉恢复能力强,楚寒今想也不用想:
“歪门邪道。”
“……”
还真是。
越临唇角笑意加深,不过,正道的人挺可爱的。
他包扎得井井有条的手臂搭着木板,侧头,懒洋洋地看了看他。整座墓穴内只有墙壁染着微暗的火光,是动物油点着灯芯草亮起来的,并不很亮,映了楚寒今一半的侧脸。
鼻梁犀挺,侧脸线条如琢如磨,尤其薄唇轻轻抿着。
他这样一副相貌真是难得,放荡些恐怕都嫌他对不起清冷高雅的皮相,可对着这张清冷的皮,人人却又都想看他放荡下.流。
越临总觉得自己生前并没经过情.爱,但不知道怎么,看见他总觉得心头发渴,嘴唇干燥。
他需要的湿.润和柔软,似乎只能在楚寒今这儿得到补偿。
烛火幢幢,越临还没多想入非非,楚寒今抬手一拍棺材,道:“睡觉。”
“……”
说完,平躺下去,又道:“你手受伤了,明天我来打猎做饭。”
分配好任务,楚寒今闭上了双眼。
越临看了他会儿,没说话,别扭地摆着手也躺了下去-
崭新的一天。
楚寒今起得极早,毕竟昨晚说好了他来打猎找吃的。越临跟着从棺材里爬起身,被他看了一眼:“你可以继续休息。”
“我不睡了,”越临晃了晃完好的左手,“跟你一起去。”
楚寒今哼了一声,拿起角落的重弓走上台阶。
他这一声哼,哼得越临没忍住笑了一声。
还生气呢?
他跟在楚寒今背后。
楚寒今着白衣时一副斯文仙气的气派,但从小练武的基本功非常扎实。越临这把弓开弓几百斤,楚寒今走到山头,玉石般细长的手指勾着弦尝试了一下,接着发出一箭,将百米外一根竹竿当中捅穿。
“哗啦!”一声,周围鸡飞狗跳。
越临忍不住称赞:“好。”
楚寒今又哼了一声。
“……”
越临笑意加深,拎着小篮子快步跟上。
楚寒今一箭射中了一只野山鸡便没再动手,又到昨天挖蘑菇的地方找了找,潮湿腐烂树叶下长出了新蘑菇,白白胖胖,虽然比昨天的小一些,但混着昨天剩下的春笋,用来炖汤已经足够了。
到泉水边清洗肉菜时才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越临问:“谁做饭?”
做饭势必要碰水。
越临的手现在不方便,碰不了水。
但哪怕在远山道,楚寒今的饭都是楚童做的,他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至少基本不进厨房,不拿锅铲。
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楚寒今抬了抬眼,无波无澜道:“我做饭。”
夭寿了!
他长得就不像会做饭的样子!
甚至不像会吃饭的样子!
楚寒今已拿起猎杀的野山鸡,无不正经地走到了临时搭建的厨台边。幸好昨晚有这道菜,他有样学样地烧水,拔毛……
拔毛流程比较复杂,要用开水烫,才能保证山鸡身上细碎的绒毛也同时被拔出,不然毛拔不干净。
楚寒今大袍广袖,刚把山鸡摁进开水锅里,袖子便掉进去了一截。他皱了下眉,用一种饮茶抚琴的姿势将袖子取出,细致地烫鸡毛。
不得不说,虽然不太熟练,但态度很认真。
将烫了热水的山鸡取出来,越临正好一只手有空,帮忙拔了拔毛。
眼下这幅场景就很好笑,尤其楚寒今清洗山鸡闻到腥膻和血腥味时,不知怎么头一偏,疾步走到不远处小心地止住了孕吐。
——这可真是天仙下了凡了。
鸡毛就拔了半个时辰,终于将鸡肉切成了碎块,得先入水汆一遍。
楚寒今将袖子微微撩了起来,神色肃然,将内加去腥味的草叶和生姜大蒜。
待将鸡肉煮得微微发白,又捞到冷水当中浸泡,再放到炖汤的砂锅里。
一切看起来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还炒了一道野菜,加热油烧烫后入锅,似乎不知道怎么翻炒,哗啦燃起了糊味——
“……”
大概一个时辰后,楚寒今终于通知道:“吃饭了。”
桌上摆着好几道菜,砂锅里炖的鸡汤,但是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变成了略为发黑的颜色;炒菜一半糊,一半生;充作主食的葛根粉也稀成了汤水。
越临没说话,他左手使用也很熟练,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发黑的笋子,送到嘴里咀嚼后道:“嗯,挺好吃的。”
楚寒今垂下眼睫,神色不太自信。
但他听到越临这句话,探出筷子也夹了一片笋。
送到口中咬了咬,又把碗筷都放下了。
他倒不怕自己不能吃。
他怕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吃。
见他即将深陷入对厨艺的怀疑,越临安慰:“其实还不错的,毕竟你做饭的次数又不多,经常做饭就熟了。”
楚寒今倒没想这些,而是在想,自己这个手艺以后怎么照顾好宝宝呢。
不过越临筷子继续夹了筷鸡肉,尝了后又道:“熟了,鸡肉炖熟了,这样就很好。”
他再夹了筷蘑菇:“虽然口感绵,已经吃不出蘑菇的味道,但……依然很熟。”
又夹了筷炒的野菜:“入味了。挺好。”
“……”
夸,就硬夸。
越临抬眼,似笑非笑看着楚寒今:“你已经很厉害了。”
声音也全是褒奖。
楚寒今动了动唇,虽然面不改色,但眼底的情绪明显好了不少。
楚寒今端起碗继续吃菜,半晌,想起蒸笼里还蒸了一盘剁椒鱼头,端出来时自己先尝了尝,确定味道还可以后夹了一筷放到越临碗里:“你试试。”
夹完,他筷尖猛地顿了下。
他……给越临夹菜了?
嗯?
怎么会这样?
似乎是想要得到认可,又似乎是经过这几天的厮混,已经跟他娴熟到不行了。
可越临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夹起他送到碗里哪块鱼,尝了尝:“嗯,味道很鲜,你还是很厉害的。这一筷给你。”
他把鱼头最肥美的地方放到了楚寒今碗里。
但楚寒今登时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碗。
因为,那是越临刚吃过的筷子!
他甚至都没有放到水里涮一涮,就给他夹菜了。
按照楚寒今的洁癖,现在没把碗掀了就算好的。低头沉思地看肥美鱼肉,边缘还有被越临筷尖勒散的痕迹。
吃?还是不吃?
从很早开始就没人往他碗里夹过菜了。
总觉得……会有越临的味道。
楚寒今对着这块鱼肉进行了一段剧烈思索。
越临抬了下眉梢,问:“怎么了?”
……还是吃吧。楚寒今神色漠然。
毕竟刚才他夹到越临碗里,越临想也没想就吃了,他不吃的话就有点对不起越临。
楚寒今拿起筷子,夹起鱼肉,小心地送入口中,吃完后若无其事道:“没事。”
越临看得好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再往他碗里夹了一筷:“鱼肉好吃吗?那就多吃点。”
“……”又来?
这下,楚寒今稍微有点不想奉陪了,直勾勾地看着他。
越临似是会意,一伸筷子又把那块命途多舛的鱼肉夹了回去,送入口中:“你不想吃了啊?那我吃。”
你……
真没有分寸感。
楚寒今的碗里都被他搅得一团乱了,即使这样,还是捧起了碗,端正秀气地开始吃东西。
一筷子一筷子非常缓慢,偶尔探出猩红的舌尖,蜻蜓点水似的舔一下唇瓣,立刻又收回去藏着,不知怎么却勾住了越临的视线。
那舌尖和唇瓣一样红,看着似乎……非常软。
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与之柔软截然相反的东西。
想象它们缠绕时的模样。
……越临止住了荒唐的念头。
不管他再怎么想入非非,楚寒今在他面前从未失仪过,那天他偶然看到他沐浴也不算。总之这人行得正,坐得直,在他以前见识到的一群以清高正义为名的仙君当中,楚寒今当之无愧,冰清玉洁。
也时常让越临感觉,他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根本不存在,因为他完全不像会怀孕的人。
如果不是孕吐的表现那么真实的话。
越临忍不住看他的脸,直到楚寒今意识到了,抬头莫名地和他对视。
“……”
越临低头不语。
对他的男人太好奇了。
这就是人生赢家吧。
因楚寒今做饭不太熟练,下午开始得比较早,他俩一同去打了猎,傍晚便将猎物的皮剥了,砍下需要的肉,再架上了木柴搭建的烤架。
说来说去还是烤肉比较适合楚寒今,做法简单,控制火候再加上调料便好。
丛林间隐隐约约弥漫着黑气,黑夜来了。
他俩现在已经非常娴熟,对视一眼便往墓穴中走。楚寒今脸皮比较薄,每次会先睡,然后越临再进来。
此时,楚寒今已经到棺材内躺下了,白衣干净,侧身握着,单手撑着下颌,侧身的曲线到腰窝时往下凹,但到胯骨又微微饱满起来。
越临躺下,他身姿比楚寒今结实宽阔一些,躺下后几乎下意识一搂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你靠近,别睡边上。”
“……”楚寒今倍感冒犯地打开他的手,平躺下来。
他束起的头发垂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据说他洗澡时会用某种花和皂角混合,因此得到这么好闻的味道。
距离太近,有时候楚寒今意识不到越临正轻轻嗅他的头发。
楚寒今说:“明天再出去找找有没有别的路。”他确信一定有路,不然越临和自己当时又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他身旁的越临低低应了一声,似有些倦意,又像是意识不清,声音微微模糊,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楚寒今猜他困了,道:“睡觉。”
说完,他闭上眼睛。
深陷入黑暗之中后,楚寒今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做梦了。
可今晚他刚躺下时便有一种预感。直到身旁的很低的呼吸声响起时。
沉沉的,沙哑的,像风刮过着火的荒漠。
他分不清是耳边真实的声音还是梦境中的呢喃,那个人在他耳畔低低地发出声音,又在跟他说话:
你累了就不用陪我。
我自己来。
……
但……
他说,你得好好看着我,不许闭上眼睛。
他看到对方的手,手腕,手指,微微浮起的青筋。
自己那时候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就浑身没有力气,似乎又有点儿失神,明明困了却被这一句话支配着,垂下眼睫……
楚寒今记不清楚那种感受,那不再是昏瞑的墓穴,而是一座干净敞亮的木屋,青天白日,窗户甚至大大地开着。
可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他说话的人是越临。
那双习武练的瘦削有力的手腕,那些手势和动作,看得楚寒今心慌气短,可又觉得分外地熟悉,似乎无日无夜不曾看见。
他好像在悬崖上走钢索,总觉得自己被架了起来,可他却不能下去,因为越临不让他下去,于是他高不成低不就,甚至要低声哀求他……
梦境里的场景看不清楚,可每一种触感却分外熟悉,他像是做了噩梦一般,开始梦魇……
墓穴内一直很安静,只有极轻极轻的呼吸之声。
可渐渐的,这呼吸声开始改换了味道,似乎不是很舒服,跟生病发烧了似的,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啪嗒——”
越临是被这阵梦呓吵醒的,他听觉非常灵敏,极轻的人声也能吵醒他。
他侧头见楚寒今的睡相不是特别好,平时规规矩矩工工整整地睡,偶尔规整到甚至让他怀疑躺的是不是一具尸体,但此时手臂却轻轻搭着,从宽阔的袖袍中露出白皙的手腕和小臂,似乎很热。
他脸转向越临这一边,乌黑的发缕凌乱,半掩住了鼻梁和侧脸,却露出了鼻梁、嘴唇和下颌。这是楚寒今最性.感的地方之一,因为他鼻梁透着傲慢,略带丰润的唇瓣却消解了鼻梁的无情,下颌有着精巧的把玩感。
他有些紊乱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似乎做了一场可怕到不行的噩梦,锁骨和喉结微微绷紧,唇中呼出带着仓促的气音。
应该很难受?
越临甚至能听见他喉头慌张到细致时的“啊”声。
很小,很细。
被梦魇困住了?
越临看到,他的腿在白袍之下,微微挣动着。
脸更深地埋进了手臂里,似乎要躲起来。
看见别人的恐惧,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对于越临来说,他这副可以算是畏怯和害怕的样子,让他心里燃起了莫名的保护欲。
直接叫醒他?
黑暗中,越临垂眼思索了片刻,轻声道:“小菩萨?”
“……”
“小仙君?”
“……”
“楚寒今?”
“……”
依然没有回答他。
楚寒今本来张开的五指轻轻收紧,指甲用力掐在肉里。
那粉白色的指甲掐得太深,将皮肉连着指甲一起掐成了深红色,可以想象他在梦里会有多么痛苦。
或许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越临唇角微微抿着,在短暂地思考之后,将手伸出他五指之间,轻轻握紧,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意在安抚。
身前的楚寒今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眉眼在紧绷之后,慢慢舒缓下来,白皙的额头浮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唇色有些苍白,发缕散乱得像刚被折磨过。
这让越临真的很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程度的噩梦,居然能把素来清正冷静的他扰成这副模样。
他和楚寒今十指相扣,随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在慢慢等,等楚寒今神智归位,突然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这么温暖地守护着他,一定会觉得挺暖心的吧。
墓穴内灯火摇摇晃晃,一阵风吹来,越临察觉掌心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楚寒今应该要醒了。
越临视线转动,沉静地看他的眼睛,送出关怀:“刚才好像见你做噩梦了,没事吧?”
眼前的仙君悠悠转醒,神色懒散,撩开眼皮刚看到他那一瞬间——
“啪——”
越临看到楚寒今目光中流露出怔忪,还有……惊恐。
第25章 25
楚寒今一掌拍他胸口,将人推了出去。
越临被推上棺材时,轻轻磕着木板,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推完,楚寒今霜雪似的眼睛就看着他,目光非常复杂。像是满含着是什么,但又带点儿恼怒。
越临自然懂他的意思,略感疑惑:“怎么了?”
“哼。”
先听到一声嗤。
光听见越临就笑了,接着,楚寒今揉了下眉心,抿着唇道:“没事。”
果然是这么冷漠疏远的一句。越临试探道:“我刚才看你好像吓坏了?”
“……”
楚寒今杀气腾腾、冷若冰霜地看他一眼。
不知道怎么还生上气了。可能是小菩萨傲娇,被自己无意发现还有脆弱的一面,因此破大防了。
越临示意:“好了没事的话可以继续睡,我不问了。”边将旁边的火堆捅得更旺盛。
一阵沉默后,墓穴内重新响起低低的呼吸声。
楚寒今默了一会儿,回想梦里的种种,再感受到躺在身侧的越临。失忆来失忆去,好多事情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又是一天清晨。
阳光明媚,春风送暖,越临叫他:“今天再出去找找出路吧。”
楚寒今低头从墓穴台阶走上来,四下扫望。
这一次他俩是往山上走的。看到走上这条路线,越临心里说了声不好,恐怕这边的人迹会被发现,他之前碰到还没来得及细究。
绕过一道斜坡和水沟,前面显出几面被砍断的圆形树桩。
楚寒今垂眼看了一会儿,转头目视越临:“这树被砍断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
越临只好点头:“是。”
“说明四个月内这里有其他人——”说到这儿时,楚寒今话里卡了一下。
四个月内,按照自己入关、出关和遇到越临的时间来算,那差不多就是他和越临住在这里的时间,加上前两天看到的萤火虫花田,时间便形成了闭环。
这树有可能是曾经的他和越临砍的……
思及此,楚寒今眉眼复杂了一些,侧头看向越临。
越临抬了抬眉:“怎么了?”
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楚寒今不置可否,将白袍袖子往身后一背,淡淡道:“沿着砍树的痕迹找找吧。”
材质良好的松木和檀木分部较为广泛,沿着丛林走来走去,翻过了一座山头,便再也看不到圆形的伐木痕迹。
呼吸着丛林间的水汽,楚寒今问他:“如果让你修房子,你会修在哪儿?”
“正所谓‘人之居所,宜以大地山河为主’,肯定选明堂,风水好的地方。”越临望了望山下,“最好靠近水源,周围地质坚硬。”
楚寒今抬眉:“你指个方向。”
越临扫了一圈,抬起手,指向半山腰上一处被林子挡住的平地,说:“那个地方吧。”
楚寒今笑着往那个方向走。
越临见他笑了,有些意外,莫名也笑了下:“为什么让我指?”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句话藏着一半的信息,他俩沿着土坡往山下走时,发现脚下的道与别处不同,似乎经过短暂的整理,虽然又覆上了一层短短的草茬,但明显更为平整。
楚寒今:“看来找对了。”
他话里忍不住有点小得意。
这么高兴?
越临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浅浅勾起,等沿着斜坡上的石板小路步入林间的院落时,他终于明白楚寒今为什么笑得开心了。
眼前是一座竹编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柴门朝东,里侧是一间木头搭建的房屋。
飞檐翘角,木屋没有道宫那么华丽,但也修得比一般的农舍好,同时还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让越临眼前微微一亮。
楚寒今看着这房子,心想心中的猜测果然对了。
他和越临回到了刚认识时的地方,而越临的记忆回到了刚从墓穴出来时。
这间小院子,是他和越临一起修的。
越临走到柴门旁,抬手拊掌,往前一推。
“嘎吱——”门打开了。
院子里没有名贵的器具,但陈设比较考究和雅致,左手边垂着一笼兰草,右手边开辟过一片平地,种了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其下一张石桌,桌上刻着围棋的棋盘。
光看着这幅场景,就能想象院子主人在树下对弈的模样。
越临目光微动:“谁修的?”
楚寒今又浅笑了一下:“你猜。”
越临走到回廊边,这里用木板撑出来很大一片空白,头顶是飞扬的檐角,排水沟做的精心,大雨天肯定垂落如珠帘,方便在回廊下听雨。
依然修的这么好看。
越临起了疑心:“没有人住?”
楚寒今:“没人住。”
他俩推开门扉。
屋里的一切收拾停当,主人离开时特意清扫过,将暂时用不上的笤帚放在门后,桌面铺了层白布,衣服也叠码整齐放在衣柜里,还放了防虫的灵香草,似乎只是短暂地离开一阵子,以后又会回来。
这一幕,楚寒今忽然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越临左看看,右看看,拉开一把松木椅坐下:“总觉得这地方看着面熟。”
房屋在深山里显得特别安静。
可这座房子修的清新雅致,似乎又发生过无穷无尽的故事。
楚寒今转向越临,掠起眼皮:“想起什么了吗?”
越临正在找茶碗,抬头:“怎么?”
他眼前的白衣仙尊飘然若雪,静静地垂眸看他,一身衣裳穿得皎洁如月华,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就这样简单的一幕,猛地撞入脑海之中。
“……”
脑子里短暂地疼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的。
那股突然涌来的熟悉感让他有点儿怔。
楚寒今也坐下:“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现在不用住墓穴了。”
越临四处检查了一番,发现米缸里有米,地窖有酒,茶罐有茶,室内还置着一把琴,一切备得极其熨帖。
他瞳孔微微散大,看着楚寒今:“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楚寒今点头:“当然。”
越临围着桌子走了两转,直勾勾目视楚寒今:“你是我妻子?”
“……”
他推测出一点,跟楚寒今的认知有些偏差。
这能叫妻子吗?只能算一起搭伙过过日子。
楚寒今义正辞严地否认了:“不是。”
越临神色略为有一点遗憾。
不过他想起什么,视线落到楚寒今的小腹,沉思了几秒问:“那你腹中的小孩儿,是我的?”
这个楚寒今没办法否认了。
他耳颈微微泛红,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憋了半晌才说出句:“你知道了就好。”
“……”
死寂。
彻底的死寂。
现在一觉醒来喜当爹的换了另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越临颇感意外的眉眼,楚寒今隐约有了解气的想法。
他面无表情,心说,知道突然有个孩子多离谱了吧?
越临当真怔了会儿。
他死的时候也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之前一直沉迷修真从来没考虑过结婚生子,可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有孩子了。
孩子,便是之一种很小很小,会哭会闹,多少让人有些心烦的小玩意儿。
还会流鼻涕,拉着他的衣襟擦拭,并且要抱抱。
不抱的话,又要哭了。
所以……他和楚寒今,即将诞生这么一个小恶魔?
其实诞生也就罢了,关键是怀孕最精彩的前戏,他竟然毫无记忆。
越临眼皮缓缓垂下,目光停留在楚寒今雪白衣襟下的小腹,反复摩挲之后,才道:“原来把你肚子搞大那个畜生是我么?”
“……”
楚寒今眼皮一敛,静静看他。
越临坐下了,勾着一只茶杯玩:“确实有些突然,我完全没想到。”
可是,虽然很意外,他目光再次扫过楚寒今的小腹,却有种异样的情绪。
并不是感知到了小孩儿。
这个还没出生的生命,并没有引起他非常大的震动。
反而是这段时间楚寒今怎么辛苦地孕吐,怎么小心翼翼安着胎,有时候不舒服得不行,只能极力忍耐的模样,让越临心里突然感觉软了起来。
也是第一次有了实感,认为怀了小孩儿这事是真的,不至于那么悬浮。
不管什么事情,最初的错愕之后,要做的还是接受。
越临掌心逐渐缓和下来了,低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楚寒今垂头没吭声,沉默了会儿,越临指尖轻轻点着下颌,自言自语:“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
连楚寒今都吓了一跳,神色艰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取名字,应该还早吧。”
“现在想,早做准备。”越临道,“你想一个男孩儿的名字,我想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还真就规划安排起来了是吧。
没想到越临答应得比他想象干脆,也没有开任何玩笑,没有任何推诿的表现,这么一句话让他感觉安心了很多。
楚寒今开始想小孩儿的名字。
那天梦里看到的崽崽,生得粉雕玉琢,白白嫩嫩,声音也奶唧唧的,一时有些看不出性别。
男孩子想一个,女孩子一个,那跟谁姓呢……
想的有点远了。
越临起身:“我去烧一壶开水,弄点水喝,时间也还早,咱们慢慢想。”
他起身到了摆放物件的柜子。
揭开盖子一看,分门别类什么都有,晒干的蜜饯,果片,还有坚果,以及采摘下来的茶叶。越临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是山里的一种灌木,晒干了放着,闻起来有茶叶的清香微苦味。
……这得是一双多么精妙的手,才能将山里的一切变废为宝。
越临抬了下眉。
这一片地,下有地极和阵法,大部分花果树木都不能吃,深夜有夜煞出没,就是要将人活活困死在这个牢笼,可他俩居然能把生活过得这么细致。
那个将他们送来的人,估计看了也会直皱眉头。
越临烧好了水,单手拎着壶先将饮具浇了一遍,拣出晒干的果片丢在开水里,渐渐闻到一股微酸的果木清香。
送到楚寒今身旁时,他果然还挺喜欢,待稍微凉了一些后浅饮了一口。
越临将房间一切摸了个透,走到书桌旁时,发现上面摆了几页纸。大概也是自己浆的,纸质粗厚,但上面的字迹却秀拔俊逸。
记录的内容,是:“忌重活,忌同房,忌盆浴,忌辛辣刺激,忌……”
显然是写着怀孕之后的禁忌之事。
对着日光照了照,越临认出这并不是自己的字。
他走到楚寒今跟前,将纸页递到他面前:“原来我们这么早就在备孕。”
“……”
楚寒今随意地瞟了一眼,随即,目光定格。
这是他的字迹。
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轰然断裂了。他一直以为怀孕是越临单方面的行为,没想到……自己也参与为了?虽然平时的梦境中隐约能窥见事实,但真看到这张纸页,楚寒今长眉忍不住狠狠跳了一下。
越临没意识到他的异常:“原来怀孕这么多禁忌,”他将全文上下通读一遍,随即放下,“我记住了。”
他微笑着表示:“我会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说完,还补充了句:“辛苦你了。”
楚寒今转着眸子神色阴晴不定。
虽然有点奇怪……但怀孕这几天,受尽了各种苦楚和折磨,重新听到孩子他爹满含深情的告白,总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比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着强。
楚寒今拂袖:“无碍。”
“你好好休息,我去院子看看柴火。”越临说完出了房门。
单剩下楚寒今坐在室内,环视四周,觉得每一道屋梁都无比熟悉。这就是他和越临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是他记忆缺失的那一段。
失去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是陌生的东西,却一刹那间感觉异常熟悉,游离于真实和虚幻之中,每一步都是重逢。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楚寒今站起身走到回廊下,见越临坐在菩提树旁的石桌,单手拿着一只矬子,长发紧紧地束起,垂下几缕头发,正在把玩一块木头。
他面相俊朗,是一种恣意的明快,手指正在打磨,片刻将看不出形状的木块打磨成了……一只小鸟。
注入微弱的灵气,木鸟启开尖喙,啾啾啾地唱起了歌。
音调悦耳,楚寒今驻足欣赏时,越临抬头看他:“这送给咱孩子当玩具,你觉得怎么样?”
楚寒今:“……”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越临雕完往树上一扔,拿起剩下的木料又雕,还没多久,菩提树上便站满了木头做的鸟,抖擞羽毛东张西望。
越临想了想,道:“你最喜欢的调子,《杂花生树》,来唱一个。”
树叶间的鸟叽叽喳喳吟,争前恐后张开嘴鸣叫,声音婉转,百转千回,错落有致十分悦耳。
楚寒今站在屋檐下的回廊,白衣如雪,仰脸看着绿树枝叶间跳动的飞禽。而越临忙着雕更多的木鸟,往菩提树上放,低头忙碌。
这一刻,日光正好。
这还是楚寒今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山里的日子,也可以这样合意-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这几天都在下雨。
雨水飞溅,楚寒今刚在棋盘敲下一子,响起越临的声音:“我回来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穿了一件黑色的蓑衣,当他把蓑衣解下来时,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腿似乎站不稳,歪了两歪,才站直。
是一只小羊羔。
楚寒今怔了下:“哪儿弄来的?”
“路上捡的。”越临头发也湿透了,找了件干布擦拭,“出去找路没找到,但在河边看见这只小羊被冲到水里,随手拎出来,今晚烤小羊肉串。”
“……”
这。
楚寒今微微伸出手指。
这只小羊可小了,估计刚断奶那种水平,鼻子黑黑,身体卷毛是灰黑色,唯独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因为寒冷正在不停地发抖。
完全不能把它跟一会儿的小羊肉串联想起来。
楚寒今一边探手拂过小羊的颈部,边问:“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找不到,群山之外还是山。”
“……”
楚寒今刚碰上小羊羔的鼻尖,就被蹭了蹭,沾上一身湿水。
小羊浑身冒着热气,生机勃勃的,就要往楚寒今的身上跳。
越临一把拎住它的脖颈提起:“拿去杀了。”
“……”
其实看这只小羊羔还挺可爱。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山里经常滑坡泥石流,楚寒今几乎不出门,变得踩一脚滑到,伤到腹中的小孩儿。
他垂眼再看了看这只小羊,粉白的指尖抚过它头顶,道:“留下来吧?”
越临:“嗯?”
知道说出来有些奇怪,但楚寒今稍微放大了点声音,说:“这只羊太小,就不吃了,养着行不行?”
越临抬了抬眉。
最近的山峦都走遍后,为了寻找出路,只有不断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有时候会走的很远。于是他中午偶尔带顿饭,清晨出门,到傍晚才折返回来。
他出门这段时间呢,楚寒今因为养胎不好乱走,只能看菩提树上的鸟儿唱歌,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或许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越临应声:“好,留下来。不过它身上太脏了,我先给它洗一下。”
楚寒今走在他身旁,看他将热水倒进盆里,抿了一下唇道:“别太烫。会把它毛烫掉,直接成羊肉汤。”
越临好笑:“行。”他边给小黑羊洗澡,边说,“这地方真奇怪啊,阵法影响灵气使用,御剑御不起来,法术施展不了,还有雷电天天劈冒出灵气的地方,这地方怎么出去?”
楚寒今也稍微有点忧愁:“还要被困多久?”
越临将小羊清洗干净,道:“如果地下有阵法,那找到阵眼,应该就能破解。先不急,你再跟我多待一会儿,我就陪你找阵眼。”
楚寒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愿意出去了?”
越临:“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怀了我的孩子,那我肯定要对你负责。”
“……”
这几天楚寒今跟越临讲明了他失忆前的事,勉强互相填补了缺失的记忆,但对楚寒今失忆那两个月还是空白一片一无所知。
越临将小羊洗刷干净,正在吹毛,又问:“上次你讲到哪儿了?”
楚寒今:“讲到我们在幻境,经过了一个村落,看见满村人被屠杀后你突然说了些奇怪的话。”
越临露出思索的神色。
楚寒今补充:“你说全村人都是你害死的。”
他抬眉,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你还说自己害死了很多人,都向你讨债来了。”
什么风雪城被围困深陷数日,弹尽粮绝,但坚持巩固结界拒不投降,被召来剑阵连击三天三夜,连地面的土都削薄了几层,举城殉身……
张王氏在院中逗弄女儿,火爆弹从天而降,全城烧为灰土,战后拣出的尸骸残骨是她拼命搂着孩子的姿态……”
山南常氏,阵法失利,害怕被斩首率先自尽……
这些楚寒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越临身后的院子里的雨帘,他垂头站着,静默不语。
似乎在回忆,似乎又有些茫然,像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楚寒今不再逼迫他,低头看已清洗干净的小羊。比刚才看着蓬松可爱了很多,就是浑身黑,眼珠子都是黑的,只有张开嘴时能看见白色的牙齿和粉色的舌苔。
它甩了甩头,撒着蹄子到楚寒今身旁,将头轻轻蹭他的腿。
越临转而问:“今晚吃什么?”
他们发现这里不仅有麦子,还有米饭。楚寒今只会蒸饭,这会儿要去炒菜。
越临道:“养身子,给你煮几个蛋。”
他去了厨房。
楚寒今慢慢将小黑抱到了膝盖上,小羊有些害怕似的,双脚直发软,不过站着倒也很乖巧,颤抖几下就停下了动作,将脑袋搭着他的小腹。
小腹暖洋洋的。
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此时说不定正跟小羊羔头对着头,楚寒今突然觉得有点可爱。
他缓缓地抚摸小黑的额头,再顺顺它身上的毛,当成另一个小毛孩子。
小黑也很喜欢他,不停地蹭着他,往他怀里钻。
也就在这时,楚寒今手指顿住。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小腹内,似乎轻轻踢了他一下——
第26章 26
楚寒今有点儿意外。
他才怀孕一个多月,真的能感觉到小孩儿在活动吗。
怀里的小黑还在疯狂蹭他的手手。
或许是父辈的灵气比较旺盛,孩子也这么快就有灵气,甚至能入他的梦境。
楚寒今看了看厨房里忙活的越临。
手指停留在腹部,想了想,还是不告诉他好了。
这是他和小孩儿的秘密。
越临给楚寒今做好饭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急着过来吃饭,而是解开了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裳。
他说:“衣服全湿透了。”
拿着筷子,楚寒今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
越临脱掉潮湿的外衣,露出的肩膀和腰肌肉块垒,线条分明,也看得出经历了许多的腥风血雨,脊背有一条条的伤疤,十分醒目。
不过那肩是肩,腰是腰,紧绷的皮肤覆盖着蓄满能量的肌肉,由动作一牵一动,走势十分好看。
肤色也是健康的小麦肤色,脱了衣服之后,他找了条干燥的布擦拭,重新揽上亵衣。
雪白干净的衣服,只不过让他穿得吊儿郎当,衣襟半敞开了,能看见分明的锁骨,散乱的发缕垂下几根,拉开椅子坐到楚寒今的对面。
“……”
楚寒今夹着菜的手又是一顿。
越临将筷子点了一点,开始吃饭,半倾身时宽松的衣衫下垮,几乎能看见遮掩下的胸肌,很紧,腰也精悍。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干什么?”越临问,“不会又是眼巴巴等我回来吧?”
楚寒今被他调笑的眉一皱,说:“你先把衣服穿好。”
越临应声:“怎么了?”
他性格一向肆无忌惮,野腔无调,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衣服:“嗯?”
楚寒今闭了闭眼:“看起来不雅观。”
“……”
这里只有他和越临。既然说看起来不雅观,那自然是指楚寒今看他看着不雅观。
越临跟兄弟朋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衣服穿的不雅观,垂头再看了看衣服,伸手随意地裹了一下:“这样行了吗?”
楚寒今:“不行。”
“……”
越临勾着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叠了叠,再问:“那这样?”
楚寒今终于屈尊纡贵地点头:“嗯。”
他满意了。
大概因为心情好,吃饭的速度也加快,但总体细嚼慢咽,大概因为怀孕初期总是孕吐的原因,总是吃着吃着时不时停下,等缓一阵子再继续吃。
看他停下筷子,似乎又有些不舒服。
越临放下碗,轻轻揽住他肩膀:“这孩子还挺皮。”
搞得楚寒今一顿饭都吃不安生。
他安慰时,轻轻将手贴在楚寒今的小腹,隔着衣料揉了揉。楚寒今身姿又有些僵硬。
但他一时没躲开,因为小孩儿似乎挺喜欢越临的触碰,摸着摸着就会安静下来。
气氛诡异。楚寒今垂下眼睫,任由越临摆弄自己的腹部。
好一会儿,越临松了开手:“好一点了?”
楚寒今耳背殷红,若无其事地应声:“好多了。”
越临笑着退了回去。
他俩现在的关系很尴尬,好像完全被楚寒今腹中的小孩儿绑定在一起。一个小孩儿的父君和小父君,听起来极其亲密,可除了共同孕育这个孩子,他俩没有丝毫的亲密和感情。
至少楚寒今认为没有。
吃完饭收拾干净了一切,山里冷清,农家人一般吃完饭就上炕睡觉,他俩也不例外。床铺宽,躺上去后楚寒今习惯性地躺里侧,给越临空出了位置。
窗外风雨声不停。
心静下来后,楚寒今又想起了师兄和远山道的人……他跟越临失踪大半个月了,现在他们应该很着急吧。
身旁一声轻响,越临躺了下身,似乎嗅到了什么:“你头发真香,用什么东西洗的?”
“……”
楚寒今看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说起别的:“明天要是天晴,我和你一起出门。”
“你不方便就不用出去了。”越临说。
“不,”楚寒今顿了一下,“我也想赶快找到出去的方法,一直待在这里,不知道得待到猴年马月。”
说不定还有一种可能,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不管怎么样,坐以待毙始终不是办法。
越临点头:“好,明天要是天晴,就一起出门找。”
楚寒今阖拢眼皮后,听见越临盖被子的声音。接着,感觉自己的被子也被轻轻拽了拽,掖到了身下,阻挡住了冷风的入侵。
……挺暖的越临这个人。
相处了这一段时间,他发现越临性格冷静,脑子聪明,动手能力特别强,于修道之事上灵气卓然。
不了解他的过往曾经,但目前为止,他做事坦荡利落,光明正大,或许有暴躁狠戾的一面,但并不是阴毒狡猾之人。
联想之前幻境中他说的那些话,恶毒行径,显然并不像他所为。不过,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仇家?
楚寒今轻轻摸了摸腹部。
虽然对越临没有情爱之心,但他还是希望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庭。
身旁,响起极轻的呼吸声。清早醒来,雨果然停了。阵法喜怒无常,有时候可能刚下雨很快就停了,有时候也突然下雨。
楚寒今坐起身,越临托着一只鸟雀进来,看见他加快了脚步:“我帮你束发。”
楚寒今的生活能力稍微有点差,幼年时父母帮他束发,稍大一点儿师兄帮忙束发,后来又换成了楚童。听到这句话坐上凳子,越临拿了一支木簪,将他柔软细腻的乌发向内部挽了挽,固定后戴上玉冠。
他手法轻缓,似乎对楚寒今的发香感兴趣,凑近嗅了几嗅。
到这儿,楚寒今有些受不了了,推开他:“谢谢。”
走到桌旁:“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饭就出发,水和干粮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指了指旁边的包袱。
除此之外还有遮太阳的笠帽,垂下了一层轻纱,戴上时半遮住脸,俊美的眉眼却若隐若现,本来是个遮阳的东西,硬生生让楚寒今戴成了装饰品。
出门时越临多看了一眼,但下一秒,就被楚寒今冷冷催促:“走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柴门附近拴着一匹野马,不耐烦地尥蹶子,鼻子里喷着气,似乎特别暴躁。不过越临刚一走近,它顿时安分起来了,显然被狠狠地教训过。越临道:“你上马,不用担心,我替你牵着它不敢造次。”
小马似乎挺委屈。
“昨天还没有,”楚寒今问,“你哪儿找来的。”
“山里,到处转转。本来牵了一头牛,但身上太臭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越临垂眼,微笑着抚摸着马儿的脖颈,“还是你乖,是不是?”
“……”
几乎肉眼可见,马儿打了个寒颤。
楚寒今莫名笑了一声,上马,上面已经用布匹叠了个坐具。越临牵着马绳,转向道路另一侧:“出门了出门了。”
楚寒今发现,越临还有点儿少年心性。
阳光明媚,山峦间还有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四野的荒山野岭。山林黛色深如墨,偶尔走过满是花丛的田野,偶尔走过莺歌燕舞的树林,偶尔还能走过流泻飞溅的水池,只不过人迹罕至,到处没有路,只能用脚步去开辟和丈量。
他俩又走到了那片醉鱼草花田,这时候蝴蝶已经很多了,衔着花尖扇动五颜六色的翅,翩翩飞舞。
越临看向马背:“这真是我种的花田?”
楚寒今嗯了一声:“当然是你种的,这地方也没别人了。”
他扫视烂漫的花田,道:“我好像很喜欢你。”
“……”楚寒今咳了声。
“可我记不起来了。”越临声音低了一些,目光沉沉,“生前到现在,我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楚寒今怔了下,说:“讲讲你的故事吧。”
说完,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想了解越临。
他又轻声咳嗽着补充:“反正路上漫长……也有些无聊。”
越临牵着马缰,缓缓向着花田里走:“我啊?从哪里讲起来好呢?从这里开始讲吧。我父亲有二十七个妃子,同时外面还有数不尽的女人,他平生最喜欢的事便是和睡女人和打女人。我母亲本是给夫人洗衣服的婢女,有几分姿色,但有一天被我父亲看中,也弄到了床上。”
越临转向他,笑了一下:“不过我父亲并不在乎出身和血统贵贱,谁能给他生出一个足以继承家业的厉害儿子,谁就能母凭子贵,那个孩子也能继承他的家业。所以啊,我从小兄弟姐妹一大堆,为了赢得父亲的喜爱,大家都拼命地修习道术。”
楚寒今应声:“然后呢。”
“当然也有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比如三哥杀了六哥,六哥杀了九妹,但我的父亲并不在意,死了就死了,血缘很冷漠嘛,他只在意儿女当中最后决胜的那一人,便立他为嗣,等着以后继位他的位子。”
楚寒今:“那你继位了吗?”
越临:“我继位了。”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顿了顿,才问:“你杀了你的兄弟姐妹?”
“当然没有。”
越临眺望着地平线,抓住一只蝴蝶,又放它飞走:“我只杀了一个人。”
楚寒今:“谁?”
越临转头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微笑道:“我父亲。我杀了我父亲。”
他语气没有丝毫惋惜:“谁让他这么冷漠无情。”
第27章 27
弑父?
这在世俗中是难以饶恕的罪名。
多大仇恨才能手刃父亲?
楚寒今并不了解他的过往,点了点头:“还有吗?”
“还有?我于修道之事十分擅长,那时候一心一意沉迷其中,发誓要与父亲一较高下,内心被仇恨填满。”越临转向他,“每天生活中除了修习法术便没有别的,现在发现很喜欢你,觉得……原来喜欢一个人,比恨一个人要快乐的多。”
三两句话不离喜欢,楚寒今别过脸:“走吧。”
牵马继续前行。
绕过一座山峦之后,眼前出现一片茂密的丛林,路上有被踩踏的枯草和被砍断的树,预示着曾经有人来过这里,不出意外,只能是他和越临。
四周树木茂密,但却听不到一声鸟叫,空气中水汽粘滞,呼吸间比其他地方更加沉重。
楚寒今道:“越临?”
越临看他一眼:“我知道。”
他手里施展出一个法决,击向一旁的巨树,落下一个深黑色的浅坑。他停下手:“这里施展法术受到的禁锢更大,十成只能出一成的功效了。”
既然禁锢越强,应该越逼近法阵的中心。
他重新牵上马:“走吧。”
楚寒今左右张望,总感觉这地方分外熟悉。待马蹄踏过腐败枯萎的草叶,恍惚之间,楚寒今想了起来:“这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那一幅记忆碎片,瓢泼大雨,他拿着剑站在潮湿的雨天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越临撑着伞来找他,还将雨伞往他身上倾斜。
越临侧头:“嗯?”
楚寒今说:“这儿有问题。”
他俩继续往前走。
马儿跋山涉水,约摸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又出现了刚才被越临击碎的巨树,漆黑的污渍历历在目,隐约透露着诡异感。
马儿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敲着蹄子。
楚寒今问:“又走回来了?”
越临:“我刚才没有往这边走,但却原路返回,这地方有东西。应该是阵法核心。”
阵法,往往能施展出巨大的功效,但核心位置却非常薄弱。所以布阵人为了不被找到阵眼,往往会采用设防和迷幻几种方式来隐藏和抗拒,避免被人走入阵眼,破解阵法。
越临手摁在剑柄,楚寒今也下马。
他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下,拍拍它的脑袋道:“可不能放你走,一会儿回来阿楚还得用你,忙完给你喂好吃的。”
他转身,眉眼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也许是阵法意识到有人闯入,天空闪过几道雪白的闪电,接着响起轰隆隆的雷鸣。越临下意识看了看楚寒今。
楚寒今也按着剑鞘:“我没事。”
这段僵持持续得不长,越临施展咒术,区分用作障眼的无关紧要之物,朝法阵中心走去。眼前出现一道不规则的圆环,被落叶覆盖,明显是阵法的第二层。
越临将一块注入灵气的石头丢到落叶之中。
“哗啦——”一声爆响。
石头被闪电劈成了粉末。
越临啧声:“阵眼估计就在这里面,但只要有灵气的东西靠近便会被闪电击中,要是人进去,估计得挫骨扬灰。”
楚寒今也怔了会儿,问:“这到底是什么?”
阵法也有不同的功用,有的为庇护,有的为杀戮,还有的为治疗,还有的为辅助。楚寒今想了会儿道:“要是能扫清这些落叶,就能辨认清楚这个阵法。”
越临看他一眼:“我试试吧。”
说完,他抬脚跨了进去。
“!!!”楚寒今忙道,“你干什么?”
越临进去那一瞬间,阵法并没有展开攻击。
他来回走了两步,天上开始聚集着雷鸣。不过越临的目的很简单,他直奔阵法中心,脚下的风将积攒的落叶带动得飞跃,泥土显出深红色,果然隐藏着阵法的咒印。
楚寒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道杀伐阵法。
有的阵法单单杀人,可有的阵法极为阴毒,能将在阵法中惨死的人炼制为剑灵,为自己所用。
看清阵法中心那一道深红繁复的咒印时,楚寒今脑子里突然刺了一下。
越临脚步一顿。
他也看到了!
曾经在这个法阵中惨死的人,在深红色的血雾中显出模样,数不尽的尸骨破土而出,除此之外——
地上匍匐着一袭月华般的白衣。
那人乌发浓秀,青丝垂绥至脏污泥土之中,眉眼沾满了鲜血和黑泥,将他白玉似的脸污染的肮脏污秽,但仍然不减俊美的容颜,漆黑眸子漫无神采,唇角淌着鲜血,匍匐在阵法之中被雷电劈击——
那个人,长着和楚寒今一模一样的脸!
周围飞奔着只剩头颅灵魂,围绕着白衣狂笑,似乎在期待,在等待,像饥饿的狼,等猎物一毙命便能将他饱餐一顿。
而白衣面色越来越虚弱,可他明明能够反抗,却仿佛中了咒,一动不动,不断吐出鲜血……
楚寒今后背发凉,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曾经被阵法困住的样子。
然而一旁的越临,走近似乎想把男子扶起来,却发现这是幻境,唯独周围飘扬的鬼头咄咄逼人,咆哮不已。
雷电声聚集得愈发躁动,发出鸣爆的声响。
接着……第一下。
第二下。
第三下!
直直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上来。越临直直站着也不躲开,半晌,暴躁地喝了一声:“不认识主人了吗?”
这一声,震得阵法内狂风骤起,楚寒今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阵法之中,准备去拉越临,谁知道所有的雷电突然停了。
越临走到了阵法中心,落叶全部被风吹散后,露出一道深红色的八边阵法。中间繁复地秒着写文字和图案,明明蕴含着能将附近几十里路牵涉出结界的力量,眼下看来,不过是一幅小小的卦象。
他没将卦象击碎,而是信手抠出来。阵法是认主的,尤其是独创阵法,此时边缘全部显出凶戾的白光,似乎要将人手烧穿。但被越临握在手里简单地剔掉几只别卦后,瞬间变得温顺了,躺在他手里。
越临垂下眼睫,看着阵法沉思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而楚寒今眺望左右,发现空气中的沉重感不见了,树林也变得比以前更清晰黛绿,地上的血红咒印消失不见。
楚寒今看着越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刚才说,这是你的阵法?”
越临转过脸,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光看到这个眼神,楚寒今似乎懂了什么,站在原地。
他俩互相注视了片刻。楚寒今开口:“你恢复记忆了?”
越临一点头,手里托着阵法走近:“恢复了,看到你趴在阵法中那一瞬间,便想起来,我之前是从这里将你救出来的。”
楚寒今突然有点儿沉默,也说不清原因。
眼前这个越临,不再是这大半个月忘记一切的越临,而是实打实与他有过数月欢愉的越临。
是那个爱他爱得很沉重的越临。
楚寒今静了静,重复:“你还没回答我。”
越临点头:“这的确是我的阵法,而且是我炼制剑灵的阵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指尖沿着掌心的图案轻轻一点,“我死后,也许有人拿走了我的阵法,埋在这里……”
他想了想,笑道:“或许是想将我炼制成剑灵。不过我这阵法认主,哪怕经过他改造,会用雷电劈我,但也绝对不会炼制我。”
所以方才,越临一声怒吼,法阵听懂主人的声音,顿时消去了戾气。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阵法当中?”
越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因为有人想把你炼制成剑灵。”
楚寒今后背发憷,皱了下眉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是我?”
“远山道修炼灵气,你的灵气干净澄澈,又是集大成者,没有比你更合适用来炼制剑灵的人。”越临说,“我早说过,有人想杀你。他消除你的记忆,又在你身上添加傀儡咒印,就是要让你不能反抗,乖乖地被炼入剑中。”
到这里,楚寒今觉得逻辑开始闭环了。
他看着越临手里的阵法:“这是你炼制剑灵的阵法?”
越临点头:“是。”
剑有灵,但仙道填充剑灵都是找灵石,灵兽,灵根,竟然有人将活生生的人炼制为剑灵,禁锢在剑中为人所用,是魔道盛行的潮流。
那这就证明,越临走的必然是歪门邪道。
楚寒今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他。
越临懂他的意思:“这是我身前弄的东西,可我已经用死抵债了。其他人用我的阵法作恶,这不是我的错。”
楚寒今沉默不语。
他也分不清楚,现在是否还能纠结越临的过错,因为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你被人弄到这儿时,将我墓穴中的尸首拼凑完整,我才能重新聚拢回魂。”越临看着他,目光堪称温柔,“等我出来找你时,发现你自己走到了法阵的正中心,被电闪雷击,可站着躲也不躲。我把你从阵法中带出来,谁知道过了没多久,你自己又回到了阵法之中。”
“炼制剑灵需要数月的时间,此后,但凡有一天我没看着你,你便自己回了阵法。”他手指点了点头颅,“因为你被傀儡操纵,就像琴魔会不停地弹琴操纵鬼魂一般,你也会不停地回到法阵之中,等待自己被炼制为剑灵的那一天。”
楚寒今后背僵硬了一瞬,明白了是这么回事。
越临唇角微微一牵:“那时候我刚复生,还很虚弱,没有能力停止法阵。后来我想,既然那个人想要你纯洁无暇的灵气,那不如毁了也不给他,比如行完夫妻之道,灵气未必有那样的纯净了,会变得更加深润。”
“……”
听到这里,楚寒今终于懂了为什么自己会意外地和他在一起,又要了个孩子。
“那人恐怕是得知了你已是不洁之身,炼制剑灵的成效打了折扣,便将你带走了。也有可能是你恢复记忆自己离开的。我并不知情,只是突然发现你不见了,便出来找你。”
听到这里,楚寒今想起了重点:“你想起怎么出去了?”
越临应声:“想起来了。”
他示意:“边走边说,先回去。”
楚寒今心中有太多的疑点。
他回到原来的位置找马,才发现因为法阵的消失,之前的引力场也消失了,灵气不再被影响,现在要御剑或者飞奔都很轻松。
越临示意他上马。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道:“不用。”
他侧身跨上青草茂密的小道。
越临拽着马缰站了一会儿,跟在他身后:“你心里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情?”
楚寒今怔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害我。”
他一直待在远山道,潜行修炼,很少和人相处,也并不得罪其他人,实在不明白是谁对他起了杀心。
越临理解他的情绪,毕竟备受尊崇的月照君,突然发现自己暗地里有无数仇家,被无数双眼睛觊觎着,心里有些迷茫。
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与其说在远山道不与人交际,不如说,远山道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我从小母亲便教我,只有和别人抢夺才能得胜,这世间的东西是有限的,修道的灵器也是有限,如果要夺得第一,就必须跟别人抢,还能抢赢才行。”
他看了看楚寒今:“即使你没有那种心思,但保不齐别人有那种心思。他们会来抢你的,来偷你的,看着你死,他们最开心了。”
楚寒今半眯眼,看了看他,也不说话。
越临话有恨意,因为他是被人害死的。
楚寒今不再说话,和他回到山里的木屋,早晨烤的饼子还贴着锅边,微微带着余温,将包裹里冰凉的饼换了热饼,掰碎了泡在汤里吃。
越临打量木屋附近:“这是我修的,怎么样?”
楚寒今:“好。”
“我本来打算跟你在这儿住一辈子。”越临笑看着他,“不过现在看来,马上就得走了。”
语气中还有一些惋惜。
惋惜也很正常,他心里不愿意离开这里。
既然他记忆恢复了,楚寒今问:“你要出去,还是留下来?”
越临应答干脆:“我跟着你。”
“……”
沉默了一会儿。楚寒今缓缓咀嚼口中的饼,道:“等孩子生下来,我给你以后,你就不必再跟着我了。”
楚寒今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要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一辈子。
越临侧头看他,静了两秒才问:“你也讨厌我吗?”
“……”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意识到有几分不对劲。越临生前被人讨厌,被人嫉恨,走上绝路,到现在复生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宁愿待在深山永不出世。
他似乎唯一找到的一个寄托,就是楚寒今。
准确来说,是没有失去记忆时的楚寒今。
可现在的楚寒今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跟他有感情,又怎么来存放他的感情。
楚寒今看他:“我并不讨厌你。只是……”
越临打断他:“那就没关系了。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一直跟着你保护你。你当你的月照君,忙你的事情,偶尔分心出来给孩子和我就够了。”
“……”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吃饼。
楚寒今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见越临风卷残云般的吃掉了饼,往屋里走:“我去收拾东西。”
楚寒今回头,见他打量整间屋子,背影似乎有些落寞。
楚寒今不算很懂感情的人,但他幼时只和师兄一起玩儿,但后来在荣枯道避难所,看见师兄有了很多新朋友,常混在一起玩儿,忘了他的存在时,心里会感到一些落寞。
他也明白越临的想法,当初在深山里时只有他俩彼此,感情几乎无人可以分享,可现在楚寒今回远山道当了他的月照君,越临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或许正说服自己,他想要的也并不多,仅仅楚寒今不讨厌他,能回头看他就行。
越是这么想,楚寒今叹了声气,越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感情这种事了。
等他回到屋子里,越临差不多收拾好了想带走的,衣裳间装了只木鸟,被收入纳戒。他道:“要是想走的话,我们现在就能走。”
楚寒今问他:“以后还会来吗?”
越临直勾勾看他的眼睛:“你要是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楚寒今启了下唇。
他面相一直较为清冷薄情,眉眼漆黑温润,此时眸子微微转了转,不知道想到什么,紧绷的唇角缓缓地启开了一道弧度:“明天走吧。”
说完,又打个补丁:“今天很晚了。”
越临放下了包袱。他到院子里牵马,说好了要喂它吃好吃的,便带到了半山腰去,躺在草丛间看它吃草,等吃完了解开缰绳,放它回归了山里。
接着,又回到院子里的菩提树下,将雕的木鸟一只一只取下来。
他动作缓慢,摘一只垂眼看一会儿,好像摘的不是鸟,是一个个实现不了的梦。
楚寒今站在回廊下,看他摘完了木鸟,便回到房屋里,重新将那些拿出来用过的食材和器具又放回去。
他道:“加一道符咒吧,免得积灰。”
可说完,又想起:“算了,反正以后估计不回来了。”松开了手里的禁制。
收拾完房间里的一切,越临去了菩提树下的石桌旁坐着,缓缓看着不远处的太阳下山。
说实话,哪怕他一个字没说,楚寒今也能感觉到他现在很伤心。
其实回想起来,这大半个月的生活,楚寒今也觉得挺安闲舒适,无忧无虑,没有人世间的纷扰。
太阳下山以后站起身,道:“吃晚饭了。”
锅里炖着新鲜的肉和食材,饭也早蒸好了,全是山里的货,非常补,揭开锅就是一股翻涌而出的雾。
吃饭的时候也没咋说话,越临垂下眼睫,静静地吃饭。
楚寒今有点儿受不了这种沉默,他看到窗外的月光,有一两只蛾子扑进来。像是鬼使神差似的,楚寒今道:“吃完饭……”
越临抬头看他。
楚寒今道:“看看萤火虫,去吗?”
越临脸色变了一下,点头:“好。”
明显感觉他高兴起来了。楚寒今慢条斯理吃碗里的饭,看气氛缓和,自己的心情莫名也好了一些。
窗外是一轮清丽的月色。前段时间法阵没解决时,每晚深夜都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可现在月色如银,淌落了满地,将路都照了出来。
越临用白纱和竹条编了两只灯笼,一只递给楚寒今,一只自己提着,沿着山路往那片醉鱼草花田走去。
“现在五月,萤火虫还没到最多的时候,但……”越临说着话,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一只很小的星点,在天上飞来飞去,绕着前路飘啊飘啊。
楚寒今抬眸,也看到了这只萤火虫。
山路陡峭,越临回头托住楚寒今的手腕:“小心。”
他手臂温热,传来热度。
搀扶着楚寒今时,楚寒今目光还追随者那只很小的萤火虫,进入了漆黑的竹林。
等再往前,山回路转,踏出竹林那一瞬间,醉鱼草在月色下呈现出茫然的粉红之意,花朵繁盛,蝴蝶翩翩起舞,每一朵花蕊都缀着光芒。
等越临张开手臂,在草叶间轻轻一拂,萤火虫猛地从草野间振翅飞出,星星点点,占满了整片月色,梦幻得像在做一场梦。
越临静静地看着:“我本来想在夏天的夜晚带你来看。”
现在,萤火虫虽然不多,但也颇为壮观。
楚寒今提紧了手里的纱布灯笼,片刻后点头:“已经很漂亮了。”
他说完,察觉到越临的目光转了过来。
那双眼睛里,似乎蕴含着很多情绪,深深地望着楚寒今,还有很多他不理解的情绪。
就像记忆里看到的那一双眼睛,深沉,炽烈,蕴含着很多情绪,要将他拆吃入骨似的。
恍惚的一瞬间,楚寒今脑子里闪过很多情绪,似乎感知到了在花田里,越临走近,发烫的唇瓣紧贴着自己,不知疲倦地探索他唇中,将他头发握在指尖揉得凌乱,直到听见楚寒今呼吸不急的喘息声……
可现在,越临只是隔着这段距离,远远地看他,并没有靠近过来。
他或许也在考虑让自己舒适的距离。
第28章 28
换作之前,楚寒今可能觉得可喜可贺。
可现在看越临行为谨慎了些,中间似乎出现了鸿沟,显示着他并不是很快乐。
楚寒今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肃着脸色忍了半晌,才道:“其实……”
他卡住了。
越临:“其实什么?”
“远山道有荒芜的院子,你要是愿意种东西可以种。”匆匆说完这一句,感觉极其难受,楚寒今快步走进了花丛里。
他走得很快,心里难得的不安宁,半晌听见背后轻轻笑了一声。
今晚月色真美。
明显感觉到越临的情绪好起来了,楚寒今折了一枝花放手里把玩,问:“明天怎么出去?御剑,还是传送符?”
越临说:“传送符吧,我想起这是哪儿了。”
楚寒今突然想起来,他跟越临刚被弄到古墓中时,越临苍白虚弱,显然是刚使用传送符消耗了大量灵气,又正好被法阵的磁场影响。
楚寒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失忆?”
被传送符送来这里可以理解,但越临失去记忆的事情怎么理解?
越临将灯笼里的油火取掉,往里装萤火虫,看向楚寒今:“那人想杀了我。”
“制造幻境的人?”
“嗯,但单用武力绝非我的对手,于是想到利用我的心魔。”越临说,“他制造的幻境全是我曾经犯下的杀孽,利用我的心结,想让我重新走火入魔,像从前死的那次一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看着楚寒今的眼睛,“让我自愿抵命,将躯体交给其他人处置。当我自己没了求生的欲望,他就可以轻易杀了我。”
他说的心魔,是村庄里被复仇惨死的村民。
宅邸中还未刚成亲便去世的丈夫,悲痛殉情的鬼新娘。
还有举身殉城的民众,过着闲适生活突然惨死的母女,害怕罪责于是自尽身亡的一群人……
恐怕远远不止如此。
楚寒今直直看他。
越临脸色微微狰狞:“始作俑者非我一人!他们将过错推到我身上,而我……扛下所有的罪责,已经抵命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拂了拂衣袖,向着花丛的深处走去。
越临跟在他背后一两步:“当时我被幻境魇住了心智,但我不想再死一次。于是我抹去了幻境让我加深和混乱的记忆,回到被人戮尸下葬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抵了命,心里怨气消失,再也没有心魔。”
不得不说,这是个聪明的法子,断尾自保。
心有执念,爱恨不泯的人,为心魔所困,走出心魔的方法,要么花很长的时间看透,要么选择遗忘,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冲淡。
不得不说,越临聪明至极。
楚寒今静了会儿问:“既然对方这么了解你的执念,且立刻就认出了你是谁,有没有可能你以前的熟人?”
越临眼睛显出深红:“一定,是我,至亲。”
站在缥缈的月色之下,越临高大的身影垂落,眉眼有些冰冷之意,茫然地呢喃:“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我。”
他死后,将他戮尸,碎尸万段,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山林中,坟墓里画满了咒人阴毒的符咒,咒他不能入地狱,永生得不到救赎。
楚寒今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可目前种种,只觉得越临可怜:“也有可能,他们心里知道待你不平,害怕你起尸还魂,报复他们,才会坏事做绝,希望你永远不要出世。”
让人不顾一切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的,除了仇恨……只有求生欲,那就是恐惧。
楚寒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越临说这世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因为哪怕最亲密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去死。
越临走到花影深处,挥手将醉鱼草花丛搅乱,看着水里清澈的倒影。
他舀清水拼命冲洗自己的脸,再抬头时眉眼被水汽晕染得潮湿不堪,一双深金色的瞳孔疲惫地半闭着,唇瓣也沾满了水珠。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楚寒今身旁:“我在这儿躺了二十多年没遇见过外人,地势非常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我猜把你送到我炼剑阵中的人,和将我葬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同一伙。”
楚寒今点了点头。
越临道:“还记得我和这个人在桥头见面时吗?他看到我似乎非常惊讶,大概没想到碰面的人会是我。按他本来的计划,是想借由吴岚之口将我们引向漠北,结果我突然出现搅乱了局势,才导致后续的一系列打斗。他的幻境明显是急中生智,做的并不周密,或许本来的目的只是单纯将我们引向漠北。”
楚寒今点头:“漠北,为什么是漠北?”
越临顿了顿声,“恐怕是有什么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
这是一种可能,但还有一种。
楚寒今垂下眼睫:“又或许是他们设了一场鸿门宴,将我们引过去,正好瓮中捉鳖。”
如果有人故意设套,那漠北一行定然充满了危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人为一定会有破绽,鸿门宴也一定有设宴的痕迹。如果能够闯一闯,肯定能找到些线索。”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远山道,你好好修养,我单独去一趟漠北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让他单独一个人去漠北?
楚寒今微微睁开眼睛:“我待在远山道?如果照你所说,有人想害我,待在远山道也未必安全。”
越临轻轻抬了下眉,似乎意识到了楚寒今的决定。
楚寒今衣袖拂过浪漫的花海,声音平静:“我和你一起去。”
既然他跟越临不幸绑定在了一起,怎么能让越临只身奔赴险境?楚寒今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道:“路上多个照应。”
越临:“但是……”
楚寒今面无表情:“难道这十个月我就什么都不干,光坐着等你,要是你再不幸出事,我就只能等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寒今阖拢眼皮,不知道想起什么,又道:“再说,我暂时……”
他离不开越临。
孩子需要父亲的灵气安抚。
这几晚睡觉时他心里都清楚,偶尔浑身燥热,体虚乏力,都是越临轻轻搂着他传输灵气,再拍拍背,偶尔还会哄几句。
只不过楚寒今脸皮薄,越临一般匆匆做完,第二天也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事已至此,他跟越临暂时已经分不开了。
越临点了点头:“那就一起。”
他回到木屋后,从桌上取出一张黄色的纸,蘸着桌上的墨水描摹传送符的符咒。高阶法术并没有那么神乎其技,但要与体内的灵气等级相匹配,不然就算有人拿到一本上等心法,在他眼里也完全是鬼画符,什么都看不懂;即使看得懂,也完全使不出来。
楚寒今陷入了沉睡。
意识漆黑一片,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但他身体逐渐涌现出一股燥热感。
他感觉自己好像睡着了,但没多久,有东西明晃晃地照在脸上,灼烧得皮肤微微发烫。
楚寒今摇了摇头,没睁开眼皮,耳畔响起一阵尖声:“来人呐!有贼!有贼!”
“……”
接下来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似乎有人打开了门,又拿着东西进来了,声音尖得令人发指,但细听却是个男声:“有贼进来了,有贼,你们是谁?”
楚寒今睁开眼,才意识到灼烧皮肤的刺眼的阳光,他刚想起身,发现自己肩膀和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
他准备起身时,听到那个尖声说:“操!搞了半天不是贼啊!你们这两只野鸳鸯,要上.床去什么地方不好,跑到我屋子里来野合,我还嫌床脏呢!赶紧起来!”
一阵吼,楚寒今意识终于归位了。
他低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是越临的双臂,他衣衫不太整齐,自己也被扒拉的不太整齐,难怪这个人会说出“上.床”“野合”之类的话。
楚寒今跟着抬头,发现说话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头上戴几只钗,衣裳也穿得很花哨,打扮得像个女子。
他随即闻到一股香味浓烈的合欢散的味道。
“……”
楚寒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大概在很多年前,师兄修为刚到五步,兴致冲冲地邀请了一群朋友到画舫喝酒,喝着喝着,帘子掀开走进一群漂亮的少年少女,莲步姗姗,欢声笑语,陪着喝酒不说,还非要坐各位仙长的大腿,那时候楚寒今不厌其烦,随手一推,将一个少年直接推进了水里。
那少年的打扮便与此人类似,说话声音也尖尖的。
“看?看什么?!”少年说,“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一副知书达理的君子相,容貌也俊美,怎么喝醉酒了乱闯别人房间?还有旁边这位,哎,你俩一起待在我房间,该不会是想两个睡我一个吧?”
“……”楚寒今大声咳嗽。
越临也醒了,翻身坐起,头上还插着两朵珠花,略感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口叫骂的少年。
少年注意到他:“哎,你长得也很不错啊?要不今晚切磋一下?”
“……”
门外稀里哗啦响起动静,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探出三两颗脑袋。
楚寒今活了几十年没在这地方出现过,被一群人围观,抬起袖子挡住了脸。越临见他耳根都红了,唇轻轻抿了抿,一副羞耻不堪的模样。
越临连忙拉他起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酒,拉着我姘头走错屋子,不小心睡了一晚,给你赔礼道歉。走了走了。”
他牵着楚寒今匆匆往外走,背后的少年还在乐:“你逛青楼还带姘头?这么不把他当人?”
“诶,你俩今晚到底来不来啊?我不给你算钱,行吗?”
周围掷花如雨,全是莺莺燕燕,娇笑声不绝于耳。
终于从青楼跑了出去,越临刚想回头说话,手中的袖子就被狠狠地甩开了。
楚寒今眉眼染着阴影,一脸不善:“为什么会传送到……”他实在说不出这两个字,半晌才咬牙道,“这种地方?”
越临也有点疑惑:“我就随便传送了一个我记得的地方。以前经常来。”
楚寒今瞪他,脸黑了:“你经常来?”
越临又解释:“我以前来时这还不是青楼,就一座普通的酒楼。他家的南花酒是最烈的,总是喝一罐子睡一宿。我总和朋友一起来。”
楚寒今姑且信他这一回。
他俩急匆匆从青楼出来,又衣衫不整,发缕不齐,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啧啧感叹。
“这是喝了花酒没钱付账,被撵出来了吧?”
“长得仙气飘飘,眉清目秀,怎么干出这种事啊?”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楚寒今忍不住又瞪了越临一眼。
越临还转头看了看那路人:“长得帅就不能喝花酒了?有病。”
看他还要跟路人吵起来,楚寒今没忍住一把拽过他手腕,往人少的地方匆匆走去。
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说实话越临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床笫间,还是第一次看见楚寒今如此失态的模样,走着走着没忍住笑了一声。
楚寒今指间抓着一把头发,才发现自己簪子掉了,皱了下眉。
他俩走在一道朱墙之下,院落里探出几支桃李杏花,越临道:“你别急,等等,我给你折一支木簪。”
说完,越临翻上了墙头。
周围人比较少,但并不代表没有人,楚寒今咬牙要叫他下来,看见越临凑在花枝之间,眉眼特别认真,将一截树枝折了个七七八八,才挑选出一支满意的,朝他晃了晃:“这支好看!”
刚说完,墙内便响起一阵斥责:“谁折我家的花?”
越临翻身从墙头跳下来,将花枝飞快簪住楚寒今的头发,便拉住他手腕,道:“走。”
“……”
楚寒今简直想给他的头来一下。
这次,楚寒今没走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见门打开,走出一个面容孱弱的中年妇女:“谁折我家的花?”
妇女穿得很富贵,看起来家境殷实。
楚寒今松了手,道:“实在抱歉,我走在路上,见头发散乱,想折一朵木枝先将头发扎好。冒犯了很抱歉,我这儿有银钱,可以赔你的花。”
“哦。”妇女应了一声,她面容慈爱,但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道,“不碍事,折花没关系,我只是看这位小兄弟手法有些粗暴,恐怕将我的树弄断了。”
她又摇头:“唉,不碍事。”
楚寒今这才发现,她发间簪了朵白花,神色颇有哀戚。
院门也挂着白灯笼,好像刚有丧事。
楚寒今看向越临,越临道歉:“好人家,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碍事不碍事,”妇女点点头,准备进门,注意到他俩的佩剑时,又折回来,“二位是仙爷?”
普通人家,都称修道者为仙长,仙爷。
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楚寒今还是应了一声:“的确修道。”
妇女慈爱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斜着眼睛瞪了他俩一眼,不再说话,“哐当”一声将门闭上。
楚寒今跟越临对视。
他俩往大街热闹的地方走:“怎么一听说我俩修道,脸色就变了?”
楚寒今猜测:“恐怕对修士有意见吧。”
普通老百姓,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从来不会主动招惹修士。而修士们一心一意求仙问道,打架时法力波及,总是一不小心便侵占到了普通人的利益。
时常发生修士斗殴法力毁坏农田和庄稼的事,如果修士有良心,该赔就赔了,如果没有良心,那这几户老百姓还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打架也打不过,告状的话还可能遭到打击报复。
市镇热闹非凡,毕竟是两界交汇之处,到处是贩夫走卒,地摊摆满了其他地方见不着的东西。越临到一家脂粉摊前,拿起一枚玉簪:“重新买一个?”
楚寒今问起价格:“多少钱?”
那摊贩子说:“正宗黑山玉,十两银子。”
听见这句话,楚寒今本来拿出了钱袋,手指堪堪停住。
越临:“钱不够?”
楚寒今斜他一眼:“我以为只是普通出一趟门,没带多少钱。”
越临那就更穷了。他在墓穴中躺了这么多年,连陪葬品都化成灰,更别说钱财。
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不用着急,我曾经在一个朋友处存了不少,等我去取。”
说完,他勉强辨认了街道,过桥沿着街市走到了一株很大的黄角树下。这是一家丧葬纸品铺子,左手边是个棺材铺,右手边是个杂货铺,兼卖些纸人和纸房子,飞沙卷着黄纸,这一条小路上人迹极少,生意极差。
一黑一白出现在街道时,那吃旱烟的老头怔了一怔,抬头看着他俩。
越临走近,先笑了笑:“我来向你讨个债。”
老头说:“我这儿是丧葬铺,只欠死人的债,不欠活人的债。”
“那就对了,”越临在他身旁坐下,“你欠的就是我的债。”
“大白天,我遇到鬼了不成?”
刚说完,那老头手猛地抖了一下,旱烟滚落在地。
他仔细辨认着越临的脸,逐渐露出恐惧的颜色。
越临深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他,将烟杆捡起来,重新放到他手里,还安慰地拍了拍示意他拿好:“想起我是谁了吗?”
老头猛地跪下来,想说话,但嘴猛地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只能发出:“……饶命……饶命”的呜咽。
越临说:“我来不是追究以前的事情,只不过缺钱花了,整座市镇我又只记得你。你有多少,拿出来我看看。”
老头七手八脚爬回屋内,捧着钱罐子递到越临面前。
越临抓了一把,塞到楚寒今的钱袋子里,道:“谢了。另外,这钱我就不还了。”
老头一句话不敢说,拼命点头。
他的记忆,回溯到了二十多年。
那一天狂风骤起,秋意冷清,他奉人之命捧着纸人和纸钱送到道观里,说是这道观里停了一个死人,而这死人身份很了不得。
道观里停的棺材可不止一具,可唯独,只有那具棺材前沾满了人,萧瑟之意不减,门楣下的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有人说:这具尸体摆在这里,诸位怎么玩弄都可以,只要让里面坐着那位爷高兴,随便掸一掸小指头的灰,赏你的钱够你吃喝一辈子。
可他大着胆子往棺材里一望,哪儿躺着一具完好的尸首呀,早已经残破不堪了!
唯独那头颅是完整的,微微睁着眼睛,深金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紧众人。
他看向里间,确实看到一袭青衣坐着,正缓缓地喝茶。
他把心一横,对着尸体骂了半天的腌臜话,还扎小人戳了半天,骂到“你当一辈子贱鬼,被万人踩”时,总算逗的里面的青衣男子笑了一声,一赏银,就是百两。
这么一件事,老头记到了现在。
他抬头看着一白一黑走远的身影,双膝发软,被恐惧感刺激着,喉咙里几乎在拼命地叫嚣——
那个魔君死而复生,回来了!-
钱袋里装的满满的,第一件事是回到脂粉铺子,买了那支玉簪。
楚寒今颇感好奇:“你刚才真的不算抢钱?”
越临快笑了:“真不算抢钱,要抢钱我也抢个有钱的。这人跟我有恩怨,不然他怎么一句话不敢反抗?”
那叫不敢反抗?
明显有点胁迫的意思在里面。
钱袋在楚寒今手里,越临没去拿,反而问:“剩下的够不够我们吃饭住店?”
楚寒今:“应该够了。”
说完,楚寒今忍不住道:“这地方好热。”
毕竟是漠北,附近显然有水源和绿洲,让这座城市没有被风沙侵蚀成荒凉的模样,但依然十分炎热,烈日滚滚。
越临看了看旁边:“有卖冰粉的,吃一碗。”
楚寒今确认:“冰粉?”
“夏天解渴消暑的零食,你不会没吃过吧?”
“……”
就算没吃过,为什么要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呢。
楚寒今轻轻哼了一声。
他俩走到买冰粉的老婆婆面前,两只木桶,一只桶由白布盖着,里面装着冰水混合物,另一只桶里装着粉嫩透明的冻状物品。
“有玫瑰糍粑,桃子鲜花,醪糟米酒,蜂蜜葡萄干……”那老人顺着桶打出冰粉。
楚寒今正在思考要什么味道,旁边走来一道身影,尖声尖气。
“原来是你们俩啊?”
他偏头,看见了今天在青楼遇到的那位少年,打把花伞,笑嘻嘻地站着。
楚寒今下意识看向越临。
这下两个人刚付完账,端着小瓷碗,没办法调头就跑了。
第29章 29
“刚才跑得快,现在可算又让我逮着了。”
楚寒今实在有些无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啊,”他笑嘻嘻地走近,“我看你们不是本地人吧,穿着这身衣服,又不是荣枯道的修士,怎么无缘无故跑风柳城来了?”
旁边的人叫他:“小蝶,买完就走了,早点回去了,不然被新爷知道得挨骂!”
原来这少年叫小蝶。
果然带着脂粉气。楚寒今思索了一会儿,小蝶走到楚寒今面前,双手缠了上来:“仙爷?今晚还来喝酒吗?叫我呀,我保准陪你喝得尽兴。我每天都有空,你一叫我我就来了。”
不是第一次被勾搭,可这少年直接上手牵扯他,怎么都挣脱不开,让楚寒今僵着一张脸,有些不知所措。
越临将他手指打开:“你干什么?”
大概给他手打疼了,小蝶翻了个白眼:“你个大老粗别碰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我喜欢这位白衣道长,俊美清冷,长得跟玉人儿似的,好看死了。”
一边说,一边又准备往他身上捏。
楚寒今后退两步,摁住剑,又觉得跟一个少年见识什么,退无可退,只好站到越临身后。
越临出声:“不喜欢我这样的是吧?你今早不都说了——”他阴森森盯着小蝶,“他是我姘头?你来招惹我的姘头,是不是找死?”
说完,他掌心隐约显出符咒。
不过那少年竟然丝毫不惧,叉着腰:“你敢打我?!”
再闹下去恐怕满街的人都围上来,被人指指点点,脸不好看。楚寒今轻轻牵越临的衣袖:“走了。”
他俩转身离去,背后小蝶还在叫喊:“知道我姘头是谁吗?”
“……”
越临嗤了声:“他姘头要知道他在大街上引战,还吼这么大声,估计脸都丢光了。”
既然摆脱他了,楚寒今不语:“算了,去酒楼弄点吃的。”
正准备走路,通衢大道上驶过两匹快马,纵马者都穿荣枯道的制服道袍,背一支拂尘,广袖翻飞,仙气飘飘,路过时侧头看了他俩一眼。
第一位品阶较高,鼻梁高挺,长相英武。第二位眉眼狭长,带着风流相,斜波流转。
待第二位男子看到楚寒今时,略为勒紧了缰绳,袖中不知道飞出个什么东西,一瞬间落到了他怀里,原来是一只六骨朵的花簪。
丢完,也不停留,纵马而去。
楚寒今拿着这支花簪,转向越临:“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道:“惨了!你被他看上了!”
楚寒今:“???”
那人道:“这花簪呀,又叫‘恶绣球’,他随手扔给你,就代表他看上了你,想和你睡觉。你要是识趣的话就自己送上门去吧,要是不识趣,恐怕今晚他就会来找你。”
楚寒今:“这么蛮横?”
身旁越临暴躁地啧了声:“好啊,来,今晚就来,谁不来谁他妈孙子。”
“…………”
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楚寒今又问:“那我要是不从呢?”
“不从,很简单呀。之前也有男子不从,被他强睡完就杀了。知道他绰号什么吗?玉面修罗,好色又残暴,他看上的就没有睡不上床的,往往是睡了就扔,啧啧啧,自求多福啊仙爷。”
“……”
楚寒今对着阳光,看了看手里的花簪。底层刻印着荣枯道的纹耀。
荣枯道偏居一隅,漠北属于荣枯道管辖的地盘。没想到春宴上各个知晓仁义礼智,而在这偏远的角落,竟然如此随心所欲。
既然被楚寒今遇到,便收在袖子里,等着回去向行江信告状。
倒是他刚放入袖中,越临皱眉:“让我看看。”
楚寒今递给他。
越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果然,这支花簪标注有灵气,已沾在了楚寒今衣袖上,所谓夜间找人,恐怕就是有灵气为引。
越临将灵气沾到自己袖口和衣襟,再将花簪还给楚寒今:“他今晚要是敢来,我叫他有去无回。”
“……”
他这么生气,当然是因为吃醋。
吃醋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向自己示好。
楚寒今莫名有些耳热,半晌,才道:“先吃饭吧。”
他俩去了市镇中的酒楼。进去,发现门可罗雀,大街上十分热闹,可酒楼里吃饭的人却很少。
还以为仅仅是酒楼生意不好的缘故,楚寒今叫来小二:“点菜。”
小二递过菜单。
楚寒今审视菜单,道:“来一碟蒸鲈鱼,凉拌牛肉——”
小二摇头:“对不住啊仙长,没有鲈鱼了。”
楚寒今换了一道菜:“红烧里脊?”
“对不起,也没有里脊了。”
//
越临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开一家店,鲈鱼没有,里脊也没有,是不是我再点一个凉拌牛肉没有,海带炖猪蹄也没有?”
小二满脸为难:“确实没有了。”
越临:“可你牌子上都写着。”
“实在对不住二位仙爷,这几日我们镇上周老爷家办丧事,什么山货海货都运到了他府邸,连我们店里的厨子都招去帮忙了。刚才见二位进来,我还想问二位是不是特意为丧事赶来的客人。”
楚寒今撩起眼皮,看向他:“哪个周老爷?”
“就隔壁朱墙内那一家。”
“是了。”
正是他俩掐了树上花枝那一家。
小二说:“二位仙爷要是想吃点好的,可以去周老爷府邸看看,他今晚半白事席,镇上大部分人都去了,二位也去吧,我这小店实在没什么客人了。”
难怪生意这么冷清。
楚寒今退而求其次:“那你们有什么东西先上吧,稍微填一下肚子。”
“好嘞。”
等小二转身离去,楚寒今跟越临对了对视线。
楚寒今问:“去不去?”
既然他俩是来漠北找线索的,那肯定去越热闹的地方越容易找到,越离奇的地方越容易找到。
越临点头:“去吧。先吃饭。”
周老爷府邸前人头攒动,门口两排对着摆出花圈,地上全是鸣爆后的破碎红纸,不少人揣着袖子探头探脑八卦,边磕瓜子花生边说话。
凑热闹,人之常情。
楚寒今几乎没怎么问,就把这家里怎么死人的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哎呀,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啊?”那个嗑瓜子的大婶拍着腿,“前几天我给管家送鸡蛋还看了少爷一眼呢,活蹦乱跳的,脸上也很有血色很滋润,完全不像生病了要死的样子嘛,还跟我打招呼喊婶婶,让我过两天上他家里吃饭。”
她摇了摇头,叹息:“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我深夜在家脱完衣服都准备睡了,突然有张老婆子来叫我,说周老爷家的少爷突然死了,暴毙!一点预料都没有,听说吃完饭都解衣躺床上了,谁知道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哇啦哇啦的,跟着开始狂吐,吐了整整一屋子——”
她吸了口气:“我赶去时才看见了,那床上全是血,地上也是血,周少爷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头歪了,已经死透了!你们想想,周少爷是多么俊朗的人才,突然就死了!”
旁边有人问:“那他没灾没病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这我不好说啊,没病肯定是没有病,夫人待他儿子多周全,生下来就打长命锁,少爷也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性格活泼又爱笑,又知书达理,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大病,如今看他无缘无故死了,真让人心痛!”
“……”
楚寒今再看了一眼越临。
怎么会有人离奇暴毙?这不合理。
他俩准备往里走,那婶婶突然压低了声,四下扫视,准备说出什么秘密似的,但看到楚寒今和越临那一瞬间,话咽下去,摆出一张慈爱的脸:“两位是仙爷吗?”
楚寒今刚要说话,越临否认:“不是,我们不是,无意行游到这里,见热闹就来看一看,马上就走。”
那婶婶松了口气,压低声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只是,我听说周少爷,是被人咒死的!”
楚寒今瞳孔微微缩紧,正要仔细听。
旁边,有杂役模样的人出来说:“诸位不要挡在门口,都进来坐,进来坐。”
他目光一扫,便看清了楚寒今和越临的相貌与打扮。与普通人不同,十分清贵,容貌俊美,便走过来:“二位请,二位请。”
既然被他看见,特意请了,楚寒今只得依言进去。
那杂役说:“二位,账房在那边,送礼金可以过去。”
“……”
楚寒今:“这。”
礼金,就是随份子。
原来吃白席也得随份子。
楚寒今点头,往账房先生处走,取出了钱袋。那账房先生看看他俩:“你送多少?你又送多少?”
乍一听,还得送两份?
越临轻轻按住了楚寒今的手,笑着说:“我和他是一家人,送一份。”
账房眯了下眼,目光沿着他俩打量,重复:“一家人啊?”
总觉得这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我和他是道侣。”越临说。
“……”
楚寒今耳后微微泛出颜色,将礼金送了,又忍不住侧头看一眼越临。
道侣?
三口人,按理说道侣也没错。
但方才越临说得太过自然,甚至有些享受,怎么着就让楚寒今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不知不觉,他跟越临都能自然说成一家人了。
越临牵着他:“走。”
楚寒今:“看尸体?”
“对,既然周少爷暴毙,那他的死应该有蹊跷,尸体应该会有蛛丝马迹。”
楚寒今轻轻拂开他的衣袖:“我能走。”
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拉拉扯扯。
事态紧急牵一次就够了,还想不停地牵。
被他拂开手,越临侧头看了一眼,唇角勾了勾,倒是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而优哉游哉:“牵怎么了?”
“……”楚寒今不想跟他计较。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走道,往来着客人和帮工。楚寒今往人多的地方走:“来的客人会吊唁死者,人多的地方就是停棺材的地方。”
这个猜测没错。
棺材不在正堂而在偏堂,堆满了纸人、花圈和丧葬用品,前堂一位妇人扶着棺材拭泪,不停有人进来安慰她,又不断有人出去。
楚寒今仔细一看,这位妇人,正是今早遇见的妇人。
楚寒今正要往里走,脚步又顿住了。
前堂,也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隐隐泛滥出黑气,极煞。
而妇人几乎被黑气包裹,浑然不觉,继续拿着手帕拭泪。
楚寒今说:“这里不对劲。”
越临赞成:“没错。”
“黑气从棺材里用出来的,证明尸体有煞。”楚寒今想了下,“要是能仔细看看就好了。”
仔细查看尸体,说着很简单。
越临想了想:“直接上去跟这位夫人说,尸体有问题?”
“这合适吗?葬礼上太引人注目了,万一没查出问题,还有了侮辱死者之嫌。何况,这夫人似乎并不太待见修士……”楚寒今看了看越临,“让我再确定一下。”
越临一点头:“走。”
他俩走进停放棺材的前堂,夫人见有人来,连忙拿着香站起身:“二位——”
待看清是上午折花的修士,她动作微微一僵。
楚寒今扶住她的手臂:“夫人节哀。上午我和朋友刚到贵地,不知道规矩,冲撞了夫人。下午便听说令郎去世,内心伤感,特意过来吊唁。”
楚寒今长了一张非常有说服力的脸,他容貌俊美,眉眼清正,衣衫雪白不染尘,身上还时时散发着异香,站在人群中便是一派神仙姿态。
何况他书读得多,说话又文雅,辞藻又斯文,极招少女夫人们喜欢。
那夫人听他道了歉,又长叹一声气:“早晨,老身并不是生你的气,而是,而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眶又微微泛红,拿手帕拭泪。趁这个间隙,越临装作上香的模样,往前跨了一步,将目光方向了棺材之内。一般来说,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才会将棺材盖合拢,平时都是半开着,方便亲戚朋友瞻仰遗容。
越临的目光一放上去,便看见一张苍白的死人脸。
生前似乎很俊朗,鼻子眼睛都长得好看,只是嘴唇发紫,唇紧紧地闭着。越临目光向下,看见黑气从胸口蔓延上来,大概是症结所在,只不过被寿衣牢牢地遮挡住了。
越临确认妇人没有看过来的迹象,将手往棺材里一摩挲——
接着,他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手腕。
很冷很冷,冷到极致,像一团冰。
且手不像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要小一些,骨骼分明,留着尖锐的指尖。
越临反手一搅,响起折断的声音,他将对手的手指扭断。
接着,他感觉对方尖锐的牙齿咬了上来。
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前方那妇人牵着楚寒今的手:“仙长,也烧一炷香吧,吾儿在泉下,仰仗仙长庇佑。”
说着,那妇女缓缓转身。
越临猛将手抽出来,意识到一阵锐痛,是被这东西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妇人双眼已看了过来:“这位仙长烧了吗?”
越临将手放到背后,点头:“烧了。请夫人节哀。”
他正要跟楚寒今说自己的手伤,不远处匆匆走来两道穿道袍的颀长身影,高挑笔直,单手握着拂尘,身旁跟了一众的侍妾和婢女,众星捧月。
妇人连忙迎上去:“晨阳道长,落阳道长!”
一双尖锐的眼扫过来。
正是今天大街上纵马而过,向楚寒今砸了一支花簪的荣枯道仙首。
叫晨阳的,是那位面相较为坚毅者,他看也不看周夫人,目光径直落在越临和楚寒今身上。那身旁那位眉眼几分阴柔的落阳咳了一声,语气温和:“二位从哪里来啊?”
楚寒今要说话,越临先道:“百大家修士,云游经过这个地方。”
落阳笑了一声:“我今早才见过二位,没想到现在又见面了。”
越临斜看他一眼,唇角微微内勾:“我也觉得很巧呢。”
话里的硝烟味很重。
落阳目光在楚寒今身上再三流连,有些爱不释手,恋恋不舍放回越临身上,也颇感兴趣:“你背后藏着什么?”
是指他被棺材内邪祟咬伤的手。
落阳眼睛眯了下:“拿出来我看看。”
楚寒今跟越临没这么天真,不会看见个修士就自认为一家人了。越临抬手,露出掌心的血口:“怎么了?”
他身旁,晨阳眉梢微微一挑。
落阳声音阴柔,总感觉阴恻恻的:“怎么弄伤的?”
越临不紧不慢,看了一眼楚寒今:“我道侣咬的,怎么?我和他的私事,就不必向二位赘述了吧?”
一口一个道侣,那叫落阳的道长点了点头,明白他话里的攻击性,但又道:“可我看血迹很新鲜呢。”
越临:“当然,这是他刚生我的气,咬的。”他话锋一转,“不然,还能是什么东西咬的?”
话说到这份上,落阳有些哑口无言。再逼问就显得知道些什么。他身旁的晨阳轻轻哼了一声。
周夫人满脸无措:“这是,这是……”
越临轻轻一按他肩膀:“无碍。我们先走了,夫人慢慢待客。”
说完,和楚寒今走出前堂。
到避开了耳目的地方,越临才将手重新拿出来。楚寒今接在掌心看了看:“怎么回事?”
越临说了棺材里的异常。
楚寒今应声,将他的伤口包扎完毕,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微微酥麻的触感,越临垂下眼睫:“怎么了?”
楚寒今才冷不丁来了句:“叫你说是我咬的。”
不过他现在心态比以前稳了不少,再听到越临胡言乱语,至少不会当面拆台,而是忍一忍,到没人的地方再和他秋收算账。
这样很好。
不知不觉,他俩已经成为一个阵营了。
楚寒今仔细看他的手:“伤口无毒。还疼不疼?”
疼不疼么。
站在朱墙的桃树之下,越临垂眼想了一会儿。这点皮外伤对他来说没事儿,跟挠痒痒似的。不过听楚寒今这么一问,越临道:“……疼。”
楚寒今不清楚那棺材里到底是什么邪祟,眼看这手掌,咬得血肉模糊,便轻轻握紧了他掌心,传送灵气疗伤。
他的灵气干净温润,宛如清风,让人心情微爽。
而且那掌心白得跟玉石似的,触之温和。
越临缓缓垂下眼睫,看着眼前的身影。
楚寒今边传送灵气,边思索为什么越临一将手伸进棺材里那两位修士就来了,大概率是怕被人发现什么,也有可能是有东西通风报信。
何况那周夫人,明明对修士印象并不好,可看见这两位来时依然笑模笑样,只是笑意中有着伪装。
如果不是单纯的意外,这位周少爷的死,或许跟这两个修士有关系。
至于具体是不是这样,还得再探。
“越临……”楚寒今抬眸,准备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他径直对上了越临深金色的瞳眸。
越临牵他的手,合了两手轻轻地握着,跟握住了什么宝贝似的,动作特别小心,指腹无意蹭过他光洁的手背。
温热的触动感沿着手背,像火烧了似的,一下蔓延到心口。
哪怕以前做噩梦,都是梦境,都是虚无,都非常仓促而且不真实,而且处于漆黑的深夜。
那时候,总觉得触动感在黑夜之中,并没有真正抵达到心里。
可此时此刻,郎朗的烈日之下,越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且在无意之间,似乎牵了好久了。
“……”
掌心微微起了一层潮湿的汗。
越临的手指微微有些粗糙,包裹着他,指骨覆着伤痕,在他的映衬之下,楚寒今指节白皙修长,微微有种被欺.凌和压制感。
不知不觉,已经牵了一段时间了。
楚寒今刚想问:“还疼不疼?”
才意识到这个话题也有点暧昧。
楚寒今想把手收回来:“没事了吧?”
他以为面对这种猝不及防的尴尬,越临也会松开手,没想到他做出抽手动作的一瞬间,越临反而牵得更紧,缓缓地上前,轻轻将他抱进怀里。
楚寒今怔了一下。
越临眉眼直直地看他,没有避开,也没有找其他的话,径直道:“你的手好软。”
楚寒今:“……”
越临看他的眼睛,声音有些感动:“谢谢……”
楚寒今:“……”
越临慢慢抓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第30章 30
楚寒今低头看被他亲了一口的手。
没有其他痕迹,但沾染着淡淡的水渍。
一股红意和难以遏制的慌张涌上来,楚寒今骂了一声“混账!”,转身匆匆往人多的地方走。
他脑子里混乱极了。
这个人就是无礼,无礼,无礼。
谁允许他亲自己手了?
还在光天化日,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
楚寒今边想边走,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去哪儿?”
楚寒今答:“死者房间。”
越临:“那路走反了。”
“…………”
死者房间在二门右边的厢房,旁边种了竹林,看得出这少爷生前挺有雅趣,而现在门廊贴着符纸,又有负责丧葬的婆子和男人在院子作法,吟诵些咒文,将纸钱撒的满天飞。
楚寒今和越临踏入院中时,他们看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吟诵咒文,却是旁边两个荣枯道的修士问:“干什么?”
越临说:“过来吊唁,周少爷死得可惜。”
那修士摇头,咄道:“出去出去,这里忙正事,别来犯了忌讳。”
不让旁观,只好退出去。
不过走到门口时,楚寒今却道:“我看清楚了,是一道往生咒。”
越临:“嗯?”
“荣枯道的符咒禁制,我曾经学过一些,”楚寒今说,“那就是一道最基本的镇压怨魂的符咒。无悲无恨,舍弃执我,方能往生。这则咒术的目的劝恶魂向善,不再作恶。”
越临:“你还会荣枯道的符咒?”
楚寒今看他一眼:“以前在避难所师父有荣枯道的高士,教过我一些。不提这个,为什么人死后不念慰魂咒,而念镇魂咒和安魂咒?”
不对劲,很不对劲。
越临垂下眼睫,问:“他真是横死的?”
楚寒今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
说到这里,楚寒今再想到那几个修士不加掩饰,趾高气扬的模样,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感。
荣枯道身为六宗之一,权势滔天,一直是修士的榜样,没想到此处的修士杀人害命,竟然猖狂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如果传出去,荣枯道颜面无存。
绕到院子的后面,楚寒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他特意引我来漠北,难道是为了让我看见这个?”
以他之眼,看清荣枯道的罪孽,然后……
楚寒今感觉隐约看清楚了什么,又没看清楚,他俩已经走到了院落的背面。这里没人。越临轻而易举将门扉吹开,翻身跳了进去。
他又端来一张凳子,放到窗户根,道:“来,踩。”
“……”
楚寒今真没那么娇弱。
他踩着凳子落地,屋里瞬间传来一股幽冷之气,针砭肌理。
屋子里收拾过了,没看见满地鲜血的惨状,但楚寒今走到角落蹭了蹭手指,示意越临:“血。”
反复冲洗,这地方的血都没冲刷干净。
可以想象死状有多凄惨。
楚寒今道:“我试试招魂。”召来周少爷的魂魄,问问生死。
他在地上画了一道圆,圆内放着一张符纸,当周少爷的魂魄归来时,符纸便会轻轻飞起来。
可当楚寒今念完了一整道咒语,符纸纹丝不动。
楚寒今抬眸看着漆黑幽深的房间,道:“他的魂魄被人带走了。”
他转向窗外打笳乐和念诵咒文的一群人,道:“如果没猜错,外面的人抢先了一步。”
人非正常死亡会有怨魂,徘徊在死的地方久久不散,等待申冤的机会,而这群人急匆匆将怨魂召走,是想掩饰什么,还是想利用怨魂做什么?
他俩正在思索,门外又响起推门的动静。
楚寒今看了一眼越临,道:“走。”
转瞬之间,他俩出了屋子,站在院落中。
旁边,走来一位杂役:“二位,开席了,快去吃饭吧,趁热!”
楚寒今还想跟越临聊聊,没想到越临顺其自然往那边走了,笑着道:“先吃饭,先吃饭。”
楚寒今跟在他身后:“你……”
等到杂役走远,越临才靠近他耳边,轻声道:“走吧,吃饭的时候顺便打听打听。那句话怎么说?就没有在村口大婶面前问不出的故事。”
“……”
楚寒今神色艰深地看他一眼。
这对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月照君来说,确实是野路子。
他俩走近办宴席的前厅,大部分人已经落了座,商贾富甲坐一起,修士仙长坐一起,平头百姓坐在一起,彼此相安无事。
那杂役说:“请二位仙长到这边就坐。”
越临拒绝:“不碍事,我随便坐就行,你忙你的。”一边说,一边往一群看着四五十岁上下,正在磕瓜子的婆婆婶婶处走过,拉开长椅坐下。
“……”
那几位婆婆婶婶面相和蔼,只不过两眼放光,细细数着周围的人,连一个远方亲戚的儿子腰间有颗痣都说得上来。
越临向着楚寒今一招手:“来吗?”
都这么说了,还能不去吗?
楚寒四下看了看,小步走到越临身旁,几位婶婶的目光顿时凝固在他身上了:“这位仙长,长得可……”
漠北人豪放,半晌找出个词。
“长得真牛逼。”
“……”
楚寒今垂下眼睫,依然是原来的清正姿态,可在这群婶婶嬷嬷处完全不管用,光听见七嘴八舌地问他:“仙长婚配了吗?”
楚寒今:“未。”
“仙长有没有心上人啊?”
“没有。”
“仙长还不成亲,家里父母着急吗?”
“……”
越临倒了杯酒,仰头倒入唇中,边听边笑了两声。
楚寒今抬起眼眸不悦地掠他一眼,越临总算没看热闹了,道:“对,着急,我们就在风柳城待几天,待完他就得回去成婚了。”
婶婶瞪大眼:“有婚配之人了啊?”
楚寒今神色流露出一丝狼狈,越临点头:“有了有了。所以啊,婶婶,你们的闺女就不用介绍给他了,他马上就要有妻室,恐怕无福消受了哈哈哈。”
到这时,婶婶对楚寒今的盘问,才停下,转而问越临:“你成婚了吗?”
越临答的干脆:“成婚了。”
又看楚寒今一眼:“而且妻子已有身孕。”
“哎呀,那不巧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成亲这样早啊?”“我刚有个侄女想说给你呢。”几句碎碎念之后,好歹止住了婚恋话题。
越临这时才问起:“我和我朋友从远处来,听说周少爷遭遇了不测,顺路过来吊唁。听说他还很年轻,怎么突然就离世了?真可惜。”
婶婶脸上露出同样的惋惜:“是啊,可惜可惜。”
越临意味深长:“哎,年纪轻轻——”
禁不起激,婶婶们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听说是这孩子身上不干净,以前总爱逛青楼,染了一身病,回来身上不舒服,治了好久都治不好,就这么死掉了,但家里说出来怕丢人,所以连死因都不敢明说。”
“不干净?我看他人性格蛮好的,我还打算把侄女说给他。他就是身体不好,经常吃药,可能得个什么病,治不好就死了。”
“真是脏病,听我跟你说,我还帮他抓了好几回药……”
一群人叽叽喳喳,旁边有个婶婶一直坐着,双唇闭拢,眼眶红肿,猛地一咬牙:“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乱说!”
越临给楚寒今剥了壳花生,送到他掌心。
但楚寒今没心情吃,目光转向了这位妇女。
妇女狠狠跺了跺脚:“他是被人咒死的!”
说完,将身上的围裙一摘,离了席。
八卦闲聊骤然引起有人不高兴,大家都有点懵,半晌才说:“王大姐是周少爷的奶妈,估计知道的比我们多。”
“肯定是我们说周少爷清白,她听着不高兴了。”
“哎,人都死了,不应该再说这些的。”
越临神色赞同:“说到底呢,进青楼得病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死者为大,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就不再议论了。”
不知是谁,突然来了句:“如果真的在意名节,就别叫那种人来。”
听见这句话,楚寒今目光转了过去。
其他人视线也跟着转过去。
他看见一袭少年身影,穿的花枝招展,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浓妆艳抹十分绮丽。
是那个叫小蝶的青楼小倌。
接着,楚寒今耳边传来狠狠的啐声。
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看不起他。
但他熟视无睹,将花伞收起,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下,也没管人凑没凑齐,拿着筷子便开始夹菜吃饭。
“跟周少爷往来的人就是他。不过周少爷都害病死了,他怎么没害病死呢?”那婶婶说这话时咬着牙。
毕竟是狐媚子,干的就是这种下流行当,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的妇人们看不起他,很正常,说不定还有谁的丈夫孩子给他送过钱呢。
旁边有人讥笑他:“你今天没生意啊?不赚钱,跑这儿来吊丧。”
小蝶浑不在意:“还不是怪你这么久没来照顾我生意。”
他话音刚落,刚才调侃的人被老婆揪着耳朵拼命往外拽,不停地骂:“你个老不死的,不自重!不自重!!我让你照顾他生意!我让你照顾他生意!”
那调笑的人也很无语:“我开玩笑!我要是和他睡过,你召来一道雷劈死我!”
周围响起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小蝶依然吃自己的饭,专夹好肉好菜放到自己碗里,举止一股子粗蛮劲儿,但衬着他这张粉嫩甜美的少年脸蛋,又显出了几分娇憨之感。
他坐着大口吃鸡腿,周围不少人看着他。
片刻,身旁传来一阵声响,是荣枯道的晨阳与落阳两位道长,并肩而立,一个坚毅,一个风流。
走近时,小蝶抬头,看了看走在右手边的落阳。
他笑了一下,低头继续吃饭。
而两人明显是朝楚寒今的方向来的,他和越临坐在一堆老妈子中,越临倒是无所谓,倒是楚寒今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显然又是社死瞬间。
那位晨阳道长说:“恕在下无礼,招待不周。才知道阁下是远山道的月照君。”
楚寒今面色依然是一派平和:“不必客气。”
“既然途经本地,在下早就仰慕芳姿,还请过来同饮一杯茶?”
六大宗有结盟关系,迎来送往是道场风气。哪怕楚寒今不想喝,但他代表了远山道,不喝茶就是不给荣枯道面子。
越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落阳目光放在楚寒今身上,抬眉:“请吧,月照君?”
话里意味深长。
不仅仅是邀请,还有对他俩擅自闯入辖地不与人打招呼的愠怒。
这在正道的繁文缛节中,可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
越临扶着楚寒今起身,想了想,探手遥遥向落阳一指:“今天上午,在路上向月照君扔了一支花簪的人,是不是你?”
落阳:“是我。”
“不错,敢做敢认。我听说这花簪有个诨名,叫‘恶绣球’,扔给谁就代表看上了谁,非得霸占了不可。你向月照君扔花簪,存的是什么心?不觉得失礼吗?”
那落阳一脸惊讶:“怎么会有‘恶绣球’之称呢?古有掷花如雨,鲜果盈车,看杀美人。我这是为月照君的仪容倾倒,送了支花表达仰慕之情,绝无猥亵霸占的意思,道友这句话可冤枉我了。”
越临微笑:“也对,你区区一个风柳城镇守修士,若是对月照君有非分之想,堪比萤火比之皓月,稍微有点可笑不自量。”
这话里都过了几招了。
那落阳撑着额头,一脸无奈:“道友如此咄咄逼人,想必是我扔花的行为有所冒犯,那我认错便是。这位是月照君,不知阁下是——”
他询问越临的名讳。
他俩远在北疆,极少见其他宗门的人,回去后合计了片刻才确认这是楚寒今,可对越临的来历依然摸不明白。
越临若无其事:“我是月照君的仆从。”
落阳猛地笑了一声:“仆从?在下听人说,你先前自称是月照君的姘头。啊,想想也对,这种羞辱月照君的话,显然是开玩笑,在下还差点当真了。”
“……”
越临舔了下牙槽,没吭声。
要是换他以前的性子,一鞭子将他嘴抽烂。
现在顾全大局没吭声,落阳再道:“二位,请吧。”
声音不紧不慢,可句句都是软刀子。
楚寒今听得直皱眉,他心里清楚,一般谁越把他往高处捧,越是要利用他打别人。
和越临对视一眼,楚寒今迈出步子。
“两位地位尊崇,清贵高雅,怎么坐到了当地人堆里?她们只会搬弄是非,也不爱清洁,幸好在下及时发现,将你们叫了出来。”落阳一路引道。
他身旁一直寡言少语的晨阳侧目,直硬地看着他俩,问:“月照君来我荣枯道,有什么指教吗?”
显然,他并没有落阳长袖善舞,语气里透露着一股子不悦。
楚寒今道:“任务机密,不便告知。”
他位阶比他俩高,说话生硬,落阳还得找补:“自然,我和师兄没有过问的意思,只是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语气缓和,楚寒今语气才缓和:“如果有需要,本君自然会来寻求帮助。”
落阳又笑了笑:“好的。”
这人长了一副风流貌,桃花眼,声音温和,调子带笑,怎么看怎么有亲和力,一身竹叶青道袍穿得像富家公子的绸缎长袍,潇洒清举。
只不过目光总在楚寒今身上打转。
越临莫名笑了一声:“道友,我今天在路上听说你一个绰号,现在看来,和你真的十分相配。”
落阳轻飘飘转向他:“什么?”
越临答:“玉面修罗。”
落阳:“哦,怎么解?”
“指你好色又残暴。”
“……”
首宾的客座在正对着棺材的前方,好几张桌子,坐的是与周家关系密切的亲友,生意场上的富人,还有一桌,自然是给风流陈有名有姓的修士坐的。
落阳拱了拱手:“请。”
楚寒今刚想落座,发现席面上还坐了另一个人。
穿一件青衣,摇着把扇子,头顶束的玉冠边缘扎了两支花辫,容貌清隽斯文,唇瓣略带一些苍白色,不算俊美,但微微一笑,让人感觉春风拂面。
落阳道:“介绍一下,这位是远山道的月照君,这位,是我前几天巡游时遇到的朋友,名叫白孤。”
楚寒今看了他一眼,没怎么在意。
等他坐下了,又听到落阳咦了一声:“道友,你怎么不坐?”
楚寒今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越临说的。
他抬头,见越临手指握紧了椅背,隐隐浮现出青筋,目光落在那位叫白孤的修士身上,目眦欲裂。
随之而起的,是一股非常暴虐的情绪。
但只有短短一瞬间,越临拉开椅子,坐在楚寒今身旁。
白孤先拱手:“月照君,久仰久仰。”
楚寒今垂下眼睫,轻轻回了一声,耳中传来越临的传音:“这地方有问题。”
楚寒今心口一跳,侧头,和他对上视线。
越临继续传音:“还真是鸿门宴,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就走。”
楚寒今也传音应了一声。
看见晨阳和落阳时越临一直心平气和,可看见这位白孤,他显然非常不快。如果楚寒今没猜错,这个人应该跟越临有渊源,或者……越临认得他。
落阳捧了杯酒:“前几天认识了白孤道友,今天又遇到月照君,这几天贵宾云集啊哈哈哈……来,喝一杯。”
越临替他挡住:“月照君不喝酒。”
白孤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喝酒?对了落阳,你还没介绍这位道友。”
落阳拍了拍脑袋,道:“忘了说了,这位是月照君的侍从,还没请教姓名。”
“越临。”
落阳重复了几遍:“越临。”
而他身旁的白孤,却是反复另一个字眼,念叨着:“侍从,侍从……”
似乎对这个身份很有疑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寒今问:“你们认识?”
白孤说:“不能算认识吧,只能说,这位道友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可他已经离世二十多年了。”
楚寒今:“敢问这位故人是?”
有点刨根问底的意思了。按照正常交谈,到前一句就该停下,否则就是挖人的根底和痛处,十分不礼貌。
不过既然楚寒今问了,白孤一脸真诚地说:“我九哥。长得和我九哥实在太像了。我几乎快要以为是同一个人。”
饭桌上气氛有些凝固。
落阳似乎很好奇:“你九哥?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
白孤也笑看着越临:“道友,你有兄弟姐妹吗?”
联想到在山林里越临跟自己说的故事,楚寒今差不多能猜出,这人有可能真是越临的弟弟,他们有渊源。
不过,越临并不想提及以前的事,甚至并不想出世,如此刨根问底,恐怕他心里会不好受吧?
楚寒今生硬道:“你们认错人了。”
说完,原来模糊的气氛清扫一空,大家哈哈地笑着,举起酒杯:“喝酒,喝酒!”
这酒是漠北名产,叫皇台,十分的烈口。喝一口便连着心肺,灼烧似的得劲。
楚寒今的正对面,白孤边喝酒边说:“实不相瞒,我太想念我九哥了。年幼时不懂事,和人一起做了很多对不起我九哥的事,伤透了我九哥的心,但现在想弥补时我九哥早不在了,简直让我难过,捶胸顿足地难过。”
楚寒今单手夹着茶碗,不语。
而他身旁,越临也一直没说话。
白孤似乎本来是个病痨鬼,身体不好偏要和烈酒,喝得一张小脸煞白,几乎要将心肺给咳出来:“皇台,这也是我九哥最喜欢的酒,触景生情啊触景生情。要是我九哥还能再回来,我一定好好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九哥能原谅我。”
“……”
这话,要是一般人听着,可能觉得情真意切。
但楚寒今越听越觉得奇怪。
好比一个人来官府申冤已经来了很多次,知道这次听讼的是一位更大级别的官老爷,于是绘声绘色开始哭诉,一件一件地把事情梳理明白,起承转合演绎得十分完美。
真实因为完美,才让然觉得更像表演。
似乎早就知道,这位九哥就在席面上听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