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姜洵斟酌着,半天憋出一句,“你不是那样的人。”
周屿程不动声色:“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姜洵怔怔看着他。
在他面前她一向招架不了什么,更何况,是这种稍不留神就能让她交代底牌的问法。
她只能模棱两可:“不知道,我不太了解你。”
心事藏得久了,假话信手拈来。
嘴上说着不了解,其实心里早已叶落成山,只需一场雨就溃败,只要落一点阳光就能映出他的模样。
周屿程似乎无心跟她绕圈子,得到回答之后笑了下,眉眼之间有让人贪恋的峻然散漫。
他屈指叩了叩尾翼:“行了,上来吧。”
那两下像叩在她心上。
头盔太大,姜洵戴上去格外不自然。
“像朵蘑菇。”他说。
姜洵心跳又快了些。
上车之后彼此的温度近在咫尺,她看见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的黑色夹克上,也落在自己的发梢。
这一刻恍如梦境,她不敢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只能两手紧紧抓着车尾翼。
引擎声响起。
“坐稳了?”
“嗯。”
下一秒惯性拉扯,她手腕一紧,几乎想要拥上前面的人。
周屿程开得不算快,但车技过于熟练的人会习惯性冒出一些野路数,油门拧一半都够她慌的。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因为太小心翼翼,声音更加绵软,像受了什么欺负:“可以慢一点吗?我有点不习惯。”
周屿程还没来得及听清,路边突然冒出一个老大爷追一颗滚落的橘子。
下秒一个急刹车,姜洵紧着呼吸往前撞,两手求生似的攥上他衣角,宽挺的肩背把她鼻梁撞痛。
她连忙收回手,发热的掌心捂着鼻梁,心跳一阵又一阵。
引擎声息落,老大爷愣在原地。
橘子迅速滚远,被飞驰的轿车碾成了橘饼。
不远处暖灯荧荧,一盏小灯迎风微晃,照亮铺在地面的小果摊。
周屿程不是好脾气的人,本质不好惹,大多时候只是懒得计较,仔细看也能看出他神情不悦。
但这会儿他没摆脸色,反而好声好气地问:“大爷,那摊子您摆的?”
“啊?”大爷缩着肩膀六神无主,还在心疼他那一个橘子,这会儿才看过来,“啊,是我的摊子。”
于是姜洵就惊魂未定的,看见周屿程侧过头来:“在这儿等我?”
她盯着他的睫毛微微发呆,蘑菇般的脑袋点了两下。
周屿程下车走到摊前,弯下长身半蹲着随意挑拣,装了两大袋橘子。
老大爷喜上眉梢,但是收款码牌子突然找不到了,老人急得左掏又掏。
“马上就好啊,小伙子......”
周屿程起身,抄着兜望了眼不远处,随性道:“大爷,不折腾了,您等会儿。”
他到附近便利店换了现金。
一张红钞递过去,没让老大爷找零。
老大爷过意不去,又送他一整袋橘子。
姜洵低头等在车旁,脚尖点着碎石子,抬头,看周屿程沐着路灯暖光不疾不徐走了过来,手里提了三个袋子。
肯定很重,他却像拎着棉花一样轻松。
她微微诧异:“你买了好多呀。”
周屿程随意把袋子挂在车头,系了个结,痞里痞气使坏道:“陈炎昭最近闲得没事儿干,让他剥。”
说完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看了眼姜洵木然的表情,懒笑了下:“忘了,你不认识他。我发小。”
姜洵错开眼,指节擦了擦鼻尖。
“其实,我——”
“走了。”周屿程跨上车座,头盔重新递给她,“戴上。”
其实我跟你一个高中。
这句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姜洵走上前拿头盔,周屿程忽然靠近,她吓得屏息。
周屿程懒洋洋看了眼她的鼻梁,不咸不淡地问:“刚那一下疼不疼?”
她立刻摇头:“不疼。”
其实已经泛红。
演技堪忧,周屿程一眼看破:“真不疼?”
她眨眼:“真的。”
周屿程轻嘲地笑。
“能耐。”
几分钟后,川崎停在荔叙园门口。
她下车摘还头盔,有点站不稳的时候被他揽了一下细瘦腰侧,一瞬间心跳翻涌。
这一片空地鲜少有人经过,她做贼似的看了一圈,没人。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不露声色,庆幸树影遮住她泛红的耳尖。
“喜不喜欢。”周屿程突然问。
姜洵脑子里轰的一下。
“啊?”她怯生生盯着他俊然脸庞,舌头都打颤,“你刚才说,什么喜欢......”
“橘子。”周屿程眉眼泛倦,声音低沉又轻缓,“我问你喜不喜欢吃橘子。”
姜洵提着的一口气瞬间烟消云散,心虚道:“挺喜欢的。”
“行,拿着吧。”周屿程给她递了两袋橘子。
“哦,好。”姜洵慢半拍接过来。
果然,好沉。
“那我上去啦。”姜洵有些吃力地一手提两袋,另一手特意空出来对他挥了挥,“拜拜,你开车小心。”
“嗯。”周屿程鼻音更重了些。
这个点快到门禁时间,有女同学三两成群跑回荔叙园,眼尖的已经看到一辆川崎像黑影一样划开月色,轰着燥闷引擎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辆摩托车好眼熟啊,周屿程是不是有一辆?”
“没看清,太黑了。”
“我也没看清,但是好帅。”
姜洵在宿管阿姨的奇怪注视下,拎着两袋橘子上楼,微喘着气,停在306门口用膝盖敲门。
苏禾一开门就满头问号:“姜寻寻,你上药店批发水果去了?”
“......当然不是。”
姜洵安顿好橘子,把一袋感冒药递给苏禾,胡扯说橘子也能治感冒。
“什么啊,橘子不是上火的吗?”
的确上火,姜洵整晚没睡着。
一颗慌乱的心沐在月光里,晃晃荡荡如杯中酒浪,醉意层层起。
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离他那么近。
梦一样。
周屿程没回学校,油门一拧开上了新勝路高架,前往seabed。
淮京过了凌晨才算夜深。
寸土寸金的钟谭里繁华浮跃,钱财散作酒杯里的泡沫,稍稍一碰,融为金碎霓虹。
私人包厢光线朦胧。
陈炎昭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火的烟,倾身扒拉桌上一袋橘子,边扒边傻乐。
“怎么回事儿啊,是哪个姑娘觉得你看不上表和香水,灵机一动送你橘子?你他妈的不是不爱吃吗?”
身旁一个女生接茬:“懂什么呀,这叫剑走偏锋!”
众人哄笑。
周屿程陷在沙发里没有搭腔,眼尾挂着不冷不淡的笑意,一手拢着火,偏头点烟。
陈炎昭撩贱地抛个橘子玩,浸满各式香水味的脑袋往他肩上拱:“你这泛滥的桃花干脆分我点儿,我不嫌,送我西瓜就行,我最爱吃西瓜,水特多。”
离了黄腔就不会说话似的,贺司先笑他:“这阵势,怕不是要拿参片当饭吃。”
旁人附和:“陈大少爷风华正茂的年纪,扯什么参片啊,上鹿茸!”
“闭你妈的嘴!”陈炎昭没心没肺,“别小气嘛阿屿,分我点儿,一次来仨,让本少爷替你体验一把醉生梦死。”
周屿程云淡风轻吸了口烟,唇角漾着意尽阑珊的笑,语调嘲弄:“死床上,别死我跟前。”
陈炎昭坚持不懈用脑袋拱他,他咬着烟推开:“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远处一张台球桌,几个穿短裙的网红校花握着球杆,姿势摆得好看,球倒没进一个,和几个公子哥闹也闹不专心,光顾着朝这儿望眼欲穿了。
陈炎昭神经发个没完,周屿程伸手从他手里夺了橘子,不轻不重扔回那一袋。
橘子小小一个捏在手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来。
片刻,他自顾离开包厢,不疾不徐走到正对艺术喷泉的玻璃廊窗,手臂搭着窗沿拨了个电话。
闻铮接电话总是很快:“说吧,我在机场。”
周屿程掸落烟灰:“谈亦晓戴多大的摩托车头盔?”
那边静了几秒,答他:“最小号。”
“行。”
“等等。”闻铮不让他挂,直言,“你哥受了点伤,回国之后需要接着住院,你有空的话就来看看他。”
周屿程没什么情绪,哼笑了声:“得了吧,手指划一口子还要住院,再晚点儿都愈合了吧。”
音落,听筒那头安静下来。
闻铮这种外冷内厉的狠角色,在他面前却总是没辙:“其实他没你想象中那么坏。你回国之后他一直对你很好,大家都看得出来。”
周屿程微微仰头,烟雾在月下漫开。
他虚望着夜幕中的一个闪烁小点,淡笑:“记不清了,姑且是吧。”
挂了电话,轻烟随风散。
今晚月柔,酿着明日一场细雨。
雨是清晨下的,淅沥泛凉的秋雨。
上午下了思政课,姜洵撑一把长柄透明伞,护着怀里的画框小跑前往七教。
苏禾的临摹作业需要补交,不然没成绩,但这人正感冒卧床,姜洵只好亲自来于远文办公室帮她交作业。
木门半掩着,姜洵叩了叩。
“请进。”
于远文不太能记住学生的名字,但是姜洵的名字他开学那天就记得,人跟名也能对上号:“姜洵啊,有事儿吗?”
“老师,我来帮苏禾交作业。”
“好,我看看。”
画框放至书案,于远文换了副老花镜。
“哦......《红荔山禽图》啊。”于远文瞧了半晌,欲言又止,“挺好,不至于没分,让她回去多练练,年轻人别太懒了。”
姜洵替苏禾松了口气:“好,谢谢老师。”
离开办公室,处于上课时间的教学楼静谧微昏,窗外雨声细碎。
姜洵拿着伞不紧不慢下楼,伞尖随着步伐轻晃,一下又一下点着台阶瓷砖。
踏完最后一级台阶,她抬眼,步伐不由得慢了下来。
几米之外,周屿程的身影逆着阴雨天昏沉的光线,插着兜静立在大门前的遮雨台下,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
姜洵攥了攥伞柄,走上前,明知故问:“没有带伞吗?”
周屿程循声偏了下头,慵懒视线垂落她发顶。
“没带。”尾音有感冒初愈的沙哑。
眼前雨丝微茫,浓雾一样遮住远处银杏。
姜洵抬眸,眼底也有水汽一般的朦胧:“那我们一起撑吧,你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