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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此话一出, 众人皆是沉默。

    姜慈欲言又止,看起来忍得很辛苦;刘若拙眉头微皱,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齐天骄, 似乎在思考她的身份,倒是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没有多少反映。

    只有姜晞仍是默默注视着齐天骄,只是单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齐天骄看着众人神色, 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摇摇头:“怎么表现得如此平淡?我还想看你们惊慌失措, 出口反驳我的模样呢。”

    刘若拙笑得有点假,在齐天骄突兀出现后第一次开口,措辞也是谨慎的:“阁下似乎很喜欢说笑。”

    姜慈本打算说些齐天骄想听的话, 但他生性有些桀骜叛逆,发现齐天骄如此期待, 反而不愿意说出来丢脸,只是轻哼一声,浓眉紧锁地望过去,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姜晞纯粹没什么多余想法,对他而言,想一个现在大概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实在很没有必要,而且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齐天骄露出失望之色,一直以来都很贴心应承他人的姜晞,便十分配合地问:“你为何如此说?”

    齐天骄看了一眼刘若拙,再看了一眼姜晞, 索然无味地撇撇嘴:

    “唉, 好吧,你们实在很没有玩笑的天赋。既如此, 我也懒得卖关子了——此话并非威胁,只是单纯的描述事实:这个世上,但凡是修炼这三门绝世武功的人,都会下场凄凉,无一例外!”

    刘若拙呵呵一笑:“阁下这么说,莫非在讲天书?”

    齐天骄倒是很有气度,悠然道:“莫非刘公公觉得,自己的武功练起来很符合常理?”

    刘若拙闭上嘴,这话实在很难让人反驳。

    齐天骄指了指刘若拙:“以内力凝结为丝线,操控他人身心,怪!”再指了指姜晞,“肉身强横到离谱,恢复力也堪称违反常理,怪!”最后指了指姜慈,“武功练得深了,居然能以内力为燃料,点燃不灭异火,怪!”

    她一摆手:“三个怪胎终于走到了一起,实在是怪上加怪啊!”

    三人一时哑然。

    齐天骄指指点点完了,脸上的表情一正,淡淡道:“这三门绝世武功,本就是从不属于此间的一块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其实人本不能修炼而出,能修炼出的人,才是少之又少,本应与此间其余武学都不同。”

    话语之中,竟然带着些许唏嘘之色。

    姜晞隐隐有些明悟,齐天骄的笑闹与感叹,仿佛并不是面对他们三个人,而是隔着百年时间,面对另外三个没有说出这番话的人,三个……齐天骄已经死去的朋友。

    “其实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你们并不怪,反而恰到好处。”

    齐天骄望着他们,眼神深邃:“操控妖魔,将其控制阻碍,便于产生更差结果;在妖魔被操控之后,以肉身与其死战,并将其打碎撕裂;以火焰燃烧残躯,直至烧无可烧,彻底杀死妖魔。”

    姜晞缓缓道:“原来百年前,妖魔肆虐横行之时,姜明月、沈不忘、周怀康便是这样对付妖魔的……”

    齐天骄与姜晞对视。

    这一刻,武功绝世的女人意识到,姜晞似乎看透了自己迷雾般一小部分的内心。

    若齐天骄是一个不愿意展露自我的人,必定会对别人“看透”自己感到愤懑不悦,但她其实并不在意这点,被他人看透,其实也不是一件特别叫人害怕的事情。

    齐天骄只感到有些久违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发现,她心中对于百年前感情的寄托怀念、从未忘记。

    很多人认为,活得久的人通透自在,许多事情已经看开,甚至认为齐天骄已不算是人,而是半个仙神。

    仙神岂会有俗世多余累赘的感情?岂会有念念不忘的挂怀?

    但齐天骄不觉得自己是神,她自始至终都有想要的、想得到的、想安慰消解的部分——这一点已被姜晞看清。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毕竟,若齐天骄不是个内心感情丰沛的人,早就因为姜慈直接前往不周山的鲁莽冒犯而杀死他,又何必去找“他是姜明月后人”的借口呢?

    齐天骄本就很喜欢、很认可姜明月,才会爱屋及乌,略略施恩于姜明月的后代。

    “不错,那时候,我亲眼看他们在一起走南闯北,追逐着妖魔的脚步,与它们厮杀。可是妖魔并没有真正被完全消灭,它们的死亡只是一种沉睡。”

    齐天骄终于缓缓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哪怕妖魔被焚烧成灰,灰烬中也会有一个无法被破坏的黑色「核心」,亟待未来的新生。若想将它们彻底毁去,还需要你们将散落各地的「核心」收集聚拢,将它们交给我。”

    刘若拙终于在对话之中猜到了齐天骄的真实身份,缓缓道:“这些事情,难道阁下在世间行走百年有余,也不能走遍山河,自行收集么?将如此重担托付给我们,岂非太过轻信?”

    齐天骄道:“不瞒你们说,我压根不知道明月他们把「核心」藏在了哪里,也不能单纯感知到「核心」的具体方位,若我当真掘地三尺,在天地间一寸寸的找,只怕会提前破坏封印,叫妖魔早日归来。因此,不作为才是我最好的作为。”

    姜晞听了这话,心中略微疑惑——既然姜明月三人是齐天骄的朋友,那为什么不将「核心」的位置告诉齐天骄?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

    又为什么不愿、不能?

    但现在不是询问这个的时候。姜晞把疑惑压在心底:“我们三个人若想去搜集「核心」,难道就可以找到它的所在位置?”

    齐天骄点头:“不错,你们可以。你们三人各自修习了三门绝世武功,在一起时,便会形成一种很奇妙的彼此吸引之力,指引着你们寻找到「核心」。这一点,姜慈应该已经深有体会——你难道没有发现,你每一次失去身体的控制,主动去接触异常时,都会与修习三门功法的人或事相遇?”

    姜慈一怔,仔细回想过去,错愕发现齐天骄说的居然不假。

    ——他被张如菲附身,前往张如菲所在的张家村,发现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的拥有者,明灿。

    ——他被李玉宸附身,处理李玉宸有关的李不屈事件时,李不屈家里挖掘了一个暗道,甚至可以通往目前没有人能修炼而出,但却写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修炼秘要,过去沈不忘所在的暗室。甚至碰上了恰好撞在一起的《清神控心大法》传人,刘若拙。

    姜慈几乎可以想到,若是自己不去关心刘若拙的事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会被另一个魂魄附身,这个魂魄一定会有关刘若拙,姜慈也会不得不与刘若拙碰在一起。

    齐天骄没有说谎,甚至还发话让姜慈少走了些弯路——若是姜慈本就要去与其他两门绝世武功相关的人碰面,这便是功法本身的影响,一直在逼迫着《天魔焚心大法》的传人,去寻找跟自己一样的人。

    这些年来,历代教主所忍受的痛苦和绝望,居然……只是为了「寻找」而已!

    姜慈突然感觉有些好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历代走火入魔而死,想尽办法治疗自己“疾病”的祖辈们,都成了笑柄。

    只因身上被他人附体,并非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催促」,是《天魔焚心大法》在催促修炼它的人——快去找其余两人!线索都已摆在了你的面前,怎么还不去找?!

    一门武功,一个死物,居然会控制修炼它的人?

    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姜慈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你不去找其他圣教中人,告诉他们去寻找其余两门绝世武功?”

    “你以为我不想么?自姜明月之后,修习《天魔焚心大法》的人,没有一个能突破第八层,都在七层打转。不能突破,便无法点燃异火,不能点燃异火,对妖魔而言便什么都不算。哪怕过去,也只是给妖魔当点心吃罢了。”

    齐天骄耸耸肩:“我等了一百年,终于等到一个主动来找我的人,再加上各地怪事频发,确实不能再拖延下去,才死马当活马医,给你讲的。本来我也没有对你突破第八层多抱希望,没想到你真成功了,姜晞还修成了《多情忘心大法》……看来这是上天的指示,预示着百年间即将爆发的灾难,将在这一代消弭。”

    姜慈无言以对,除了他和姜明月,确实历代教主没有突破第八层的,自己人实力弱,叫他都不好意思去怪罪齐天骄了……

    眼看姜晞与姜慈都好像被齐天骄的话语说服,想要顺着她的意思来,刘若拙却是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拒绝,并更换了自称以暗示他背后存在皇室这个庞然大物:

    “咱家作为内侍,自然只听从于龙椅上做着的那个人,恐怕不能同三位一起玩过家家了。若‘武林神话’还有一点廉耻之心,还请放咱家回宫。这些事物,咱家可不掺和。”

    齐天骄饶有兴致地望着刘若拙:“这样说话,不肯听从于我,你不怕我恼羞成怒杀了你?”

    刘若拙淡淡道:“阁下想杀人,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正如我不能阻止自己心里的杀意,只能拼了命地忍耐,以防止自己化身杀戮的仆从,跪拜在血腥的屠杀之下。你的武功比我高,自然爱怎么杀我就怎么杀我了。”

    齐天骄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们三个都挺有性格的嘛,我喜欢——既如此,我就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吧,刘若拙。”

    第102章

    寒风, 瘦树,大雪飘荡。

    齐天骄面露微笑,青绿裙角随风扬起, 宛若一抹尚未到来的春色。

    刘若拙的乌发上已堆积了一层浅浅雪花,他伸手抹去鼻尖飘落的一抹微凉,唇角翘起, 笑而露齿:

    “喔?那就请‘武林神话’展露给我看看吧,我也想知道, 究竟有什么能让我无法拒绝。”

    齐天骄从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随意丢向刘若拙。刘若拙伸手接住, 仔细看去,只见上方写着——“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一怔。

    本朝应对诸位皇室子弟, 一般而言是以“养废”为主,吃喝不愁,无权无势,且五代之后便自动降为庶民,与寻常百姓无异。

    但世上总有例外,本朝惟一一个拥有实权的王, 便是“一字并肩王”,来自开国太武皇帝所封,昭告天下,赐“经天纬地匡时致主霸国功臣”号。

    “一字并肩王”免于常朝、在御座边设独座、不用被唱名、不用下拜、不与其他臣僚同席同班。

    手持免死金牌、丹书铁劵,甚至还有一把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乃至于一根足以鞭笞后代不肖皇帝的“打龙鞭”。

    权利地位与太武皇帝等同, “一字并肩王”的令牌甚至与虎符一般,可以命令官员将领。

    当初圣旨一下, 天下皆惊,文武百官哗然,议论纷纷。

    但太武皇帝力排众议,无论谁来劝诫,都统统当作没听到,顽固强横令人难以想象,硬是铸造出了令牌,拿出了圣旨。

    只是后来没有人以“一字并肩王”指挥朝政,骚扰官员,更没有人以此敛财,无声无息数年,仿佛压根不存在一般,才叫世人慢慢接受了这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字并肩王”。

    时至今日,龙椅旁边齐平的第二张金银宝石制成的椅子,还摆放在宣政殿之上,与皇帝一道,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原来齐天骄就是“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的眼角与唇角都不断抽搐,他慢慢跪下,双手举起奉还令牌,垂着头,异常谦恭道:“奴婢见过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本王代太武皇帝周怀康之名下令,与这两人一道,匡扶社稷、平定天下争端,收敛「核心」尽数交予本王,不得有误!若有茫然不懂之处,只管去问现在的小皇帝。”

    刘公公低眉垂眼地叩首:“是!奴婢遵一字并肩王玉旨。”

    “行了,起来吧。”齐天骄悠然开口,将令牌收回怀中,嘻嘻一笑,“本来我只想以‘武林神话’的身份与你打交道,你不听,非要我以势压人,多麻烦。”

    刘若拙无言闭目:“……”

    姜晞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圣教之中,似乎确实还有一个“副教主”之位,也是姜明月所设,可以在教主不能理事时替代帮忙,全权掌控圣教上下,同样一直是虚设空置的。

    也许那个位置,与周怀康为齐天骄所设的“一字并肩王”一般,同样是姜明月为齐天骄所设。

    说不定沈不忘也有一个类似的位置……只是“正气帮”已经分裂,现在的紫霄阁和点霜阁大约是没有的了……“正气帮”死得也太快!

    刘若拙起身,态度已大为不同,谦恭道:“不知并肩王身处何处,我等怎样过去将「核心」交予您呢?”

    齐天骄指着姜慈与姜晞:“你问他俩,他俩先前还来那地方找过我。”

    ——喔,是不周山。

    姜晞瞬间明了,正好姜慈转过头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

    刘若拙轻咬下唇,眉心微蹙,声音婉转,带着一点不令人生气的嗔怪:“并肩王如此信任他们,却对我这般冷淡……唉。”

    姜慈扯了下嘴角,看刘若拙的表演仿佛是在看一个令人作呕的伪君子。

    齐天骄乐了:“美人计对我没用。”

    刘若拙眨了眨眼:“并肩王果真心如坚石,风骨峭峻。那我等便入京告了圣上,再谈其他?”

    “请便吧,正好小皇帝说了,你们也许更积极一点。”

    齐天骄倒是没有意见,转头看着姜慈:“你可别刺杀王驾。有些事情,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

    姜慈陷入短暂的沉默,原来在齐天骄眼中,他是这样的形象么?片刻之后,才勉强道:“……谨遵前辈教导。”

    “事情既然说通,你们就好好相处,尽早完成目标吧。”齐天骄望着姜慈,“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你那总被人夺舍附体的毛病,便会痊愈。”

    姜慈一叹:“希望如您所说吧。”

    齐天骄摆摆手:“我走了,别太想我。日后有缘再见!”

    姜晞向齐天骄抱拳行礼,刚刚举起手,眼前的女人便已消失不见,如她来时一般,令人难以捉摸。

    此时此刻,姜晞三人倒是有些不尴不尬了。

    风吹动雪花,冰冷的寒气拂在颊边。

    刘若拙淡淡一笑,眼中波光流转,轻轻在姜晞身上划过去:“两位,看来咱们得一块儿去见一见圣上了。”

    姜慈眉头紧皱,略一侧身,以高大身形阻挡烦人视线:“我怎么知道回去了皇帝不会当场摔杯为号,百来个刀斧手从幕后冲出来把我等砍成几截?要走你自己走。”

    刘若拙看也没看姜慈:“你不肯去,便叫姜晞同我去好了,也是一样的。”

    “你想得倒是美!”姜慈脱口而出。

    刘若拙轻轻一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忌惮,那也忌惮。姜公子还真难应付。如此怕这怕那,究竟是如何成为魔教教主的,真叫我困惑。”

    姜慈目光转冷:“你若想真刀实枪地打一场,那便直接一点,少逞口舌之快!”

    刘若拙微微一笑:“我愿意与姜公子和气相处,姜公子却对我这般不客气,真是叫人苦恼啊。”

    姜慈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火大,正要发出来,手掌便被人捏住,轻轻握了握。

    姜慈转过头,望见姜晞朝他微微摇头。

    ——此刻齐天骄不知走了多远,刘若拙还是朝廷的人,最好不要与对方起太多冲突得好。

    姜慈冷哼一声,不再开口了。

    姜晞反而开始说话:“刘公公,还望你口下留德,不要再激怒主人……我等虽然暂时一起行动,却并非朋友,彼此之间还需留有界限。”

    刘若拙语气柔和些许:“好好,我也没有说什么坏话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也帮我劝劝这位,好叫他不要作出愚蠢行动——此时我才算明白,骗我来此的阳谋,必定不是姜慈设下的。”

    “主人平日忙碌……关键时刻,只需拍板定音便是,余下杂物,由下属来做便好。”姜慈没有正面回应这话,而是以其他方式拐了弯,“还请刘公公写书一封,送至当今陛下处,告知我等即将前往。”

    刘若拙温温柔柔地笑:“这回不杯弓蛇影了?”

    姜晞平静道:“天子有天子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天下咸服。匹夫有匹夫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血溅五步……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陛下龙章凤姿,勤政为民……我等亦是民,如今只勉强为生,还望陛下垂怜宽慰。”

    ——天子是很厉害,但武功顶尖的武林高人,若是潜入寝宫,诛杀皇帝,恐怕他只能命归黄泉。希望尔等不要把我们逼急了。

    刘公公一怔,而后含笑:“陛下心胸广阔,宽仁慈爱,只要服从律法,自然是陛下的子民。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只要及时回头,再不重蹈覆辙,一切危机便都消弭于无形之间。”

    ——只要服从皇帝,再也别想重建圣教,皇帝可以容得下姜宁,自然也容得下你们。

    姜晞双手抱拳:“听刘公公一言,胜读十年书。我等自然不会做出愚蠢自误之事……既然目的相似,不如一起走?”

    ——那我们就是一伙儿的了,如果皇帝要杀我们,连你也会一起杀。

    刘若拙掩嘴而笑:“自然。走吧,距离京都不远了,若我们速度快些,说不准还能超过秦王仪仗呢。”

    ——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就一起走呗,我给你们做担保。

    姜晞与刘若拙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各自微笑起来。徒留生闷气的姜慈略显困惑,左右看看,姑且先握住了姜晞的手,表达他是自己的人。

    刘若拙斜睨一眼姜慈,心里不禁嘀咕:这魔头脑子里是只有情情爱爱么……算了,也挺好,朝廷少了些威胁。

    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便能真切两分:“一路上舟车劳顿,花费的日常开销,便由我出,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好。”

    “谁稀罕的你钱?……算了,也行。”

    姜晞与姜慈几乎是同时开口。

    姜慈话说出来了,又转了个弯,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刘若拙内心冷笑:“……”

    这一回,刘若拙对姜晞的心倒是淡了些,毕竟以姜慈这般性情,虽说蛮横霸道,强硬惹人厌,但对姜晞的这番心倒是真切诚挚,勉勉强强合格吧。

    刘若拙扪心自问,他是绝不可能对姜晞如此信任依赖的,除非他把姜晞变成了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

    但这样一来,自己与姜慈相比,就大大不如了。

    刘若拙遗憾地瞧了一眼姜晞,笑道:“走出这树林,有一个颇有名气的酒馆,叫做状元楼,我们一道去那里休憩吧。”

    三人谈妥了,彼此之间气氛缓和,朝小树林外行进而去。

    第103章

    状元楼。

    高耸而别致的小楼矗立在树林外不远处的城镇内。

    据说此地曾经出了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在小楼中用餐,没有钱购买饭食,便以一首提在墙壁上的诗词替代。

    等他中榜, 小楼便换了名字,叫状元楼。

    姜晞三人走入小楼内,一眼便看见旁侧墙壁上一行行浓墨重彩的字迹, 笔触轻狂而恣肆,带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姜晞浅看了一下诗词。

    他虽不如何通读诗书, 不敢同那些多年读书的人相比,诗词一道更是外行,却仍然可以看出, 这诗写得极好。

    用词讲究,平仄押韵, 读完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名骄傲快乐的年轻人,正充满希望地憧憬着未来的功业,渴求提携玉龙为君死,更渴求替百姓张目。

    最后写下的名姓是“佚名”,看来这位状元郎并不想因诗词而出名,更在乎实在的功勋。

    刘若拙见姜晞停步细看, 以为他颇感兴趣,便开口解释道:“这诗词是先帝时写下的,至今已有五十来年。写诗之人姓文,是个颇有才干的能人。你猜他后来结局如何?”

    姜晞转头望着刘若拙,略微摇头, 默默注视, 一副安静等待解说的模样,很有几分乖巧, 看得刘若拙心里仿佛是被一根轻柔的羽毛擦了一下,细微的温柔痒意。

    刘若拙定了定神,笑道:“此人最后因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被斩首示众,抄家没财了。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此正是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姜晞点头:“人若是一辈子能坚持一件事,便已很难得了……看来这位状元郎没能一辈子坚持清廉能干。”

    刘若拙一笑:“谁说不是呢——”

    话未说完,旁边的姜慈就哼一声,冷嗤道:“装模作样,满口圣人言,做的却是下三流的事,还在这里高谈阔论,真是无耻恶心。”

    刘若拙斜睨姜慈一眼,唇角微翘,并不计较。

    姜慈抓住姜晞的手,率先朝台前走去,跟掌柜的说话,要了一间空置的最好的屋子,又要了些饭菜肉等吃食。

    “别跟我们坐一起。”姜慈恶声恶气。

    刘若拙轻叹一声,柳眉微蹙,看了一眼姜晞,好似有些委屈一般,自己再去要住房与吃食,却没有搭理姜慈的要求,坐在了姜晞的旁边。

    姜慈冷冷道:“你耳朵聋了?”

    刘若拙轻声细语:“我知道姜公子不愿意搭理我,可现在情况不同,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完成那位前辈交由的任务。若还是这样抵触,以后去了没有酒馆客栈,只能幕天席地的地方可怎么相处呢?还望你多多适应,我们才好相安无事呀。”

    话语颇为通情达理,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姜慈被说得噎住,额角青筋凸起,目光冷冷看去。

    姜晞一见姜慈这幅模样,便知道是要发火了。他凭借以往安抚姜慈的熟练,在店小二上来的餐盘中迅速夹了几块肉放进姜慈的碗中,低声道:“主人,吃吧。”

    一听姜晞口称“主人”,姜慈原本的火气又下来了,抄起筷子用了饭,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哪怕刘若拙再像个花孔雀似的开屏,姜晞心中,姜慈仍然是最重要的第一位。

    刘若拙眼波流动,同样不动声色地举起筷子用饭。

    姜晞突然感到靠近刘若拙的那只手的掌心突然微微一冷,好似有个什么纤细的玩意轻轻勾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带来一点痒。

    “……”

    姜晞心想,不会是某根无形的丝线吧?

    他不动声色瞥了刘若拙一眼,恰巧与对方对视,刘若拙眼眸弯如月牙,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了。

    方才刘若拙在做什么……在调戏他么?

    姜晞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香饽饽,谁都要来啃一口,实在令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为什么。

    但很快,姜晞释然了。

    ——这个世界上,谁能读懂疯子的想法呢?

    姜晞甚至有点读不懂姜慈的想法,更别提比姜慈疯癫狠辣更胜一筹的刘若拙了。

    他很纳闷,莫非自己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天赋,很吸引姜慈这样的人?

    姜晞只盼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再招惹类似的人了!

    沉默地吃完了饭,姜晞跟着姜慈上了二楼,去客房中住下,刘若拙进了旁的屋子,开始书写准备送发给皇帝的信件。

    如今是严寒冬季,状元楼只在一个小小城镇,不在繁荣的城池之内,状元楼也不是格外煊赫有名气的客栈,里头吃饭住宿的人寥寥无几。

    姜晞三人住的屋子紧挨着,又远离其余人,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他们武功太高,都是修习绝世武功,都是天子卓绝的人,唯一能做区别的,就是修习武功时间的长短。

    刘若拙修习武功时间最长,足有三十余年;其次是姜慈,修习二十余年;最后是姜晞,修习数月。

    哪怕姜晞天资最高,时间差距太大,他也很清楚,自己在三人中是武功最低的那个,因此姿态也低,显得谦卑而驯服。

    好在刘若拙与姜慈都对姜晞有些温情软意,他的话还算有一点份量,勉强作为团队之中的润滑剂存在,可以叫姜慈与刘若拙别搞得那么僵。

    一进屋,姜慈就把姜晞推在了床榻上,自己又压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脸埋进姜晞的怀中,一副闷闷不乐之态。

    姜慈没有说话,他知道刘若拙就在隔壁,无论再怎么压低声音,甚至传音入密,以刘若拙的武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姜晞对姜慈这幅依恋的模样感到有点惊讶,但并不反感,手臂环过去揽着他宽阔的肩背,好脾气地慢慢抚摸,顺着脊背一路捋到腰后,对待孩子似的。

    姜慈鼻端冒出点惬意的轻哼,他抬起脸,膝盖支撑身体在床榻上朝前略微膝行半步,脸越贴越近,吻住了姜晞的嘴唇。

    两人交换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吻。

    姜晞在这个吻中已经意识到姜慈想要什么,手指轻巧地拆开了他系得很紧的腰带。

    姜慈笑了笑,略微直起上半身。

    衣服从他麦色的胸膛滑落时,姜慈似乎有些迟疑地本能伸手,捏了两把胸前沉甸甸的结实肌肉,露出一点沉吟之色。

    姜晞起初有点困惑,但觑见姜慈眉目间一点迷茫担忧时,立刻意识到对方在想什么——估计是在想之前刘若拙操控姜晞,以他之口吐出的“粗笨肥硕”之类的脏话……

    姜晞张嘴重重咬了姜慈的前胸一口,有点粗暴地啃出了一圈牙印。

    “呃!”姜慈闷哼一声。

    姜晞用脸颊蹭着姜慈,语气格外平静冷淡,行动却显得很热情:“不讨厌,挺喜欢的。”

    大片晕红从姜慈的耳垂延伸到胸前,那双锐利眼睛之中灼热的目光重新燃起。

    姜慈略显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好好沉迷其中吧,姜晞。”

    这话有时候其实有点傻,但算了,随他吧……姜晞想,默默埋胸。

    两人倒了下去。

    今夜,姜慈格外兴奋,喊叫声并不大,却从没有停止,一直到完事,叫店小二送了水,才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等他们第二日起来,刘若拙依然是笑容温柔姿态有礼,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三人上路,顺着大道向京都进发。

    走了一个白天,晚间再找到客栈歇脚休息时,姜晞留意到刘若拙没有再选紧挨着他俩的屋子了,反而选了个距离他们最远的……

    姜晞没什么廉耻心,自然不会因为被刘若拙听见而害臊,反倒觉得这个法子挺好,刘若拙白天都没精力骚扰自己了。

    果然,姜慈只要出手,肯定能把别人折磨到败退……无论用了什么法子来折磨人。

    ……这也算是姜慈的天赋吧?

    姜晞安然与姜慈腻歪在一起,整日里痴缠。

    刘若拙从看不顺眼,逐渐习惯麻木,变得无所谓了。起先还搬远一点免得听见他俩声音,后来照常挨着房间,听声音入眠,心里毫无波澜。

    一路走走停停,并不着急赶路,光是来到京都,就花了小半个月。

    彼时秦王已经抵达京都,盛大的宴会召开,京都内各处张灯结彩,欢庆新春。

    进城门的守卫严谨认真,每个人都依次检查,连路过的车辆都要拿枪往里头戳两下,低头看看车下面有没有挂着不该有的东西。

    刘若拙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给守卫看了一眼,姜晞三人便不必被摸过全身,查看是否带着危险之物,就平安过去了。

    街道宽阔而干净,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无数喜庆的红灯挂在房檐下,几个手艺精湛的卖艺人正在吐火变脸,还有人抡起大锤朝胸口压着石头的男人砸过去,引起一阵围观民众兴奋中夹杂惊恐的欢呼。

    许多摊贩售卖人们能想象到的各类物品,食物的香气混合着脂粉的香气弥散空中,风冰冷而清新,人们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一家人结伴出门,通红的脸上挂着喜悦的欢笑。

    高楼栏杆上推杯换盏,有钱人家高坐赏景,鲜红的绸缎随风飘扬,绸缎下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优美的叮铃之声。

    姜晞凝望这极富烟火气的一幕,心中宁静如水。

    “姜晞。”

    耳侧有人唤他,声音低沉而磁性,语气却温柔地好像要滴下水。手掌被人握住,温热的触感。

    姜晞转过头,凝睇姜慈。

    姜慈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整个人放松而喜悦。

    “恭贺新禧。今年你我共度,愿我日后也如今日这般,年年岁岁都与情之所钟之人在一起,共尝欢悦,共体温情。”

    咻——砰!

    黑暗的天空之中,一朵绚烂烟花骤然绽放,照亮大地。

    姜晞乌黑的眼瞳倒映璀璨烟火,以及烟火下,姜慈温柔微笑的脸……

    第104章

    姜慈的微笑在烟花中化为永恒, 深深镌刻在姜晞的脑海中。

    直到他们逐渐远离人群,来到多是达官贵人、官宦人家的华阳街,跟着刘若拙走进一个看起来颇为压制的四合院前, 刘若拙开口说了一句“我们到了”,姜晞的恍惚才略微消减些许。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自己脑海中与心里都是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想,虽不觉得快乐, 却感到平和的宁静。

    这算是什么?

    姜晞思考了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就放弃了深入去想, 抬起头看向宅子的匾额。

    ——「刘府」。

    “此处是你在宫外的住所?”姜晞问。

    刘若拙点头:“不错。我平日里偶尔会在此休息,虽然并不多住, 但好歹是圣上赏赐给我的,里头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你们放心住下,明日一早,我们便从侧门进入皇宫,面见圣上。”

    姜慈皱眉:“我可不会去跪拜皇帝。”

    刘若拙哼一声:“我收到了圣上的来信, 说特赦尔等不必行礼。但也不要过于失礼,不可随处走动,不可与女眷攀谈,不可翻墙越门到陌生之处,面见陛下起码要说「吾皇万岁」!”

    “真麻烦。”姜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刘若拙没搭理姜慈, 看着姜晞, 语气温柔,苦口婆心:“你可要好好看住了他, 别叫他闹出些无法收拾的麻烦。”

    姜晞瞥了一眼满面不快的姜慈,嗯了一声。

    刘若拙这才放下心,上前走了几步,叫门口的守卫看见自己的身影。守卫认得刘若拙的脸,恭敬打开门,请他和他身后的姜晞两人入内。

    宅院规整而简素,地面落叶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种着几株经霜尤艳的红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女使与管家过来接应主客,带着他们去各自的院落与屋子休息。

    姜慈毫不客气道:“我们住在一起,不必开两个屋子了。送完洗澡水后就走,别守在门前。”

    女使听话地顺从了姜慈的要求,将他们领入侧边院落,客房里送了热水,又拿着些梳洗的胰子牙粉之类物什,行礼之后方才退下。

    姜晞伺候姜慈洗漱,他自己也利索地做完了。两人躺在床榻上,倒是没有如之前带着点故意气刘若拙的意思纠缠在一起,而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感受对方的体温、心跳与呼吸。

    姜晞闭目养神,姜慈的脸贴过来,呼吸温热地扑打在他的颈侧,而后是结实沉重的手臂横在了他的腰腹上。

    “明日见了皇帝老儿,若他不大尊重我们,要不要杀了他?”

    姜慈的声音带着一点隐藏的疯狂与狠辣。

    姜晞没什么反应地仍闭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淡淡道:“若你觉得不快,忍不住要下手……我便也跟你一起。”

    “你可不能跟我一起。若我被抓了,你还要给我劫法场呢。”姜慈语气一转,带了丝笑意。

    外头又传来隐隐的欢声笑语,今日没有宵禁,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欢庆节日。

    姜晞慢慢睁眼,翻身侧躺,手掌从姜慈腋下穿过,抚摸着宽厚的脊背,指腹下光滑的皮肉在他的触摸中轻微颤栗。

    他压低声音:“睡吧,姜慈。要真到不得已的地步……我会与你一起死。”

    姜晞知道,姜慈在听闻了齐天骄所说的「凡是修习这三门武功的人,都会凄惨无比地死去」这番话之后,心情一直不是非常好,只是刘若拙在身边,姜慈硬是要把三分的担忧压到一分去。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姜慈不叫他跟着姜慈一起死了?

    似乎从峡谷回来之后,姜慈再也没有流露出若是一切往最糟糕的地方走,真的没了性命,就要拉着姜晞一起死的意思了。

    ……是因为姜慈「爱」他?

    还是无法理解……

    但不理解,不代表姜晞会展现得毫无人性,冷血无情,以言辞伤害了姜慈的心。他想了想,道:“明年也一起度过新年吧。”

    姜慈笑了:“好啊。我很期待,但只是明年可不行,后年,大后年——无论多久远的将来,我们都一起走吧。”

    两人逐渐陷入沉寂的睡梦。

    ……

    金乌初升,洒落金辉遍地。

    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玉树周阿,金釭衔壁,皇宫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

    姜晞跟着刘若拙从朱红色的宽阔大门走入皇宫。

    一列列金翎卫依次巡视,青槐夹着笔直驰道,姜晞途径无数或玲珑精巧,或巍峨华丽的楼台宫殿。

    宫墙下,几队身姿婀娜的年轻宫婢手捧紫檀木托盘,与他们擦肩而过,带来一阵温软的香风。寒意吹动她们鬓角丝绸制的绢花,穿不透她们身上绣花草的厚衣。

    许是正逢年节,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犄角旮旯里也没有半点污浊晦气。

    刘若拙已换上了一身玄色官服,大襟宽袖,下长到脚,左右两边各缀一摆,周身都绣以赤色蟒纹,华贵非常,显然是皇帝亲赐的蟒服,以示恩赏,令那张清秀至极的面孔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姜晞与姜慈一大早被刘若拙送了干净而华丽的衣裳。

    姜晞此刻正穿着刘若拙送来的新衣。一袭鸦青色长衫,头戴檀木冠,束起乌发。长衫袖口宽阔,下摆蹁跹,很不适合武林人士真刀实枪地战斗厮杀,但看起来却相当漂亮,衬托得姜晞长身玉立,苍白的面色也仿佛白玉一般俊美。

    姜慈却没有换上新衣,而是仍穿着那件从冬雪中缄默而来的黑衣。他的衣衫本已足够华贵洁净,只是稍微陈旧,没有约束长发,显得颇为桀骜不驯。

    姜晞两人挺醒目,但在宫中这规矩大过天的地方,哪怕有细弱而隐晦的视线如鸿毛般在他们身上飘过,真正看过去时,所有人的表现仍然都是得体端庄而循规蹈矩的。

    顺着白玉的阶梯与朱红色的雕栏前行,抵达宽敞而富丽的金銮殿,门口内侍弯腰垂首,踏着小碎步凑近刘若拙交换目光,看了一眼姜晞两人,垂下眼皮扭身回去,跨入雕花门扉下朱红色的高耸门槛。

    姜晞留意四处,并无多少武功高强之人的呼吸心跳之声,只有屋子里一个心跳平稳,呼吸绵长的人,武功虽然有,却只是强身健体的程度,听见内侍低声的问询,发出一声轻笑。

    “请他们进屋吧。”

    姜晞等人在内侍的带领下步入屋内。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烧着地龙,脚底光滑至极的青石砖面传递融融暖意,描刻精美的熏笼中一缕缕袅袅烟雾升腾融入空气,描绘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之后,一张宽大案几下正端坐着一个微笑的中年男子。

    他身穿秋香色常服,腰带上悬挂几个绣工精湛的荷包,神色平静中略带一丝好奇,下颌短须修剪得十分漂亮,皮肤洁白而细腻,温和目光夹杂些许笑意,唇角微微翘起,观之可亲。

    中年男人背后是铺陈开来的江山社稷图,手中握着一支足以定夺天下人生死存亡的朱笔,案几上堆叠着厚厚的奏折,面前还摊开了一张奏折,上方墨迹未干。

    ——此人便是齐国当今天子,永平帝周承祚!

    “来了啊,老伴。这两位想必就是姜慈与姜晞吧?果然是人中龙凤,生得都十分英武好看。今日见了,倒是不亏。”

    永平帝笑吟吟开口,他话语中所指的“老伴”,正是刘若拙。

    一般而言,皇帝叫身边的内侍去照管太子的生活和学习。

    太子若是与这内侍相处融洽,便叫此人为“老伴”,有尊重亲昵之意。

    永平帝从小就是太子,想必小时候这么叫刘若拙,叫到自己当了皇帝,已经习惯,便一直叫下去了。

    永平帝一路顺风顺水,世人都说他是个唯我独尊,乾纲独断的明君。虽然周承祚本身并无霸道蛮横的气质,反而姿态温文,与刘若拙有些相似之处,但想必此人的心志绝非如外貌般柔软。

    姜慈打量永平帝,锐利的目光仍是直勾勾的:“见过圣上。我是姜慈。”

    姜晞双臂抬起,抱拳弯腰,行了一礼,语气平和,目光低垂,只看了一眼永平帝就不再多看:“草民姜晞,见过圣上,吾皇万岁康安。”

    刘若拙则俯身下跪叩首,行了全礼:“奴婢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几位江湖高人面前,老伴何须这样谦恭?朕与你本不是外人。”永平帝语气有些无奈,却没有真的上前扶住刘若拙,而是等对方行礼完毕,才摆摆手,“赐座。”

    内侍奉上绣花软垫座椅,三人依次坐定。

    永平帝和颜悦色:“三位今日来意,朕已知晓。朕便如实相告你们吧——其实早在十年前,朕便已经见过并肩王了。那时朕刚刚登基,晚上睡下,被一个人搡醒,那人便是并肩王。她告知了朕许多惊世骇俗之事,包括妖魔在内,朕已尽皆知晓。”

    刘若拙一怔,面色肃穆,眉头紧皱:“什么?竟有此事?没有发现并肩王的行踪,实在是奴婢的不是……”

    “老伴莫要慌张。并肩王人很有意思,朕倒是挺喜欢她的。她也算朕的长辈,对长辈总不能太失礼。话说回来,在得知那些秘闻之后,朕不打算坐以待毙,苦等三个绝世武功的继承者。”

    永平帝哈哈一笑:

    “于是朕建起「百禄门」,负责处理天下间妖魔留下的「核心」,顺便做些杂事玩儿。当下已收集了三百七十五枚「核心」。你们若想亲眼看一看它们的模样,朕也可破例准许。”

    第105章

    原来「百禄门」是因此而创立的……姜晞听得怔然。

    姜慈眉头紧锁:“既如此, 事情全被你做了,我们还做什么?看来我们可以掉头回家去了。”

    永平帝点头:“朕也希望如此,只是这些并不是全部, 还剩余有几个「核心」,朕的人无论如何也遍寻不到,约莫是出了某些岔子。如此, 朕可没法子了,恰好你们三人来了, 便由你们去做吧。想必余下「核心」也所剩不多。”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姜慈没好气道。

    永平帝一挥手:“无妨,你们三人住一块儿, 慢慢来。朕已竭尽所能,余下的就靠你们了。不出意外, 朕还能再活个二十来年,支撑你们找寻应当是足够了。有什么缺的,只管去百禄门要就是。”

    这位皇帝陛下还挺豁达的……不过若没有永平帝帮忙,他们就要在全世界找三百多个「核心」……姜晞想。

    “若没有旁的事情,便可以走了。朕还要处理政务。老伴,以后便辛苦你了。”永平帝亲切地说完这话, 便重新用笔蘸墨,埋头批阅奏折。

    刘若拙行礼之后,给姜晞使了个眼色,三人依次出门。

    永平帝贴身内侍李民缓步跟在他们后头走出屋子,一张喜气的白圆脸上笑吟吟的:“刘公公, 两位姜公子, 若去内库察看「核心」,请往这边走。”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格外谦恭体贴。

    “近来圣上瞧着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喜事么?”

    刘若拙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说着话手里还拿了个鼓囔囔的荷包往李民手心塞。

    “哎哟,咱家岂能收您老的礼?快快收回去,这可不敢要呀。”李民连忙推拒,态度更恭敬,“近些日子秦王终于想通了,肯娶妻了,圣上心里高兴得很。此外,十七皇子上个月刚刚出生,是最近格外受宠的文贵妃所生,圣上也高兴啊。”

    刘若拙从小照顾永平帝周承祚的起居生活,后来又去保护秦王周承康的安危,参与江湖斗争的漩涡,对两人都有感情,闻言很是欣喜:“确实是喜事,只盼圣上忙于朝政之余,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体。”

    李民笑道:“圣上是最注重养身的,若是知道您这么关心他,必定也欣慰愉悦啊。”

    姜晞听着两人闲聊,这时候的刘若拙倒是很有几分人情味,面上自然流露关切之色,仿佛从一个武功顶尖的疯子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也许他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穿过宽阔而华丽的汉白玉石阶梯长廊,跟着李民左弯右绕,走到一处被人严加看管着的库房。

    李民向看守者展示令牌,看守者依次打开三扇沉重而宽大的钢铁大门,一条狭长的甬道展现而出。

    李民率先入内,姜晞等人跟在他身后。

    姜晞左右查看,这里摆放着一个个高耸直达房梁的架子,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毫无区别的半臂长木盒,盒子散发着一股非常淡的古怪药水味道,大约是进行过特殊处理,可以防止木材燃烧起火,烧毁盒内物品的处理方式。

    完全一模一样的盒子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叫人看着就头疼欲裂,道路又如此狭窄弯绕,地界又大得不可思议,人若走进去,恐怕一不留神就会迷路。

    李民走得很轻快,显然对这里的东西了若指掌。

    李民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带领三人在盒子堆中穿梭来回,终于在所有人头晕眼花之前停下脚步,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木盒,以手中令牌印在盒子底部凹陷的花纹上,抓紧用力一扭。

    喀啦!

    木盒盖子在简易机关下弹开,一股陈旧血腥味弥散开来。

    盒子里装着几个细小如莲子的物什,漆黑光润,表面微微反光,看上去格外精巧,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装满了整个木盒。

    “这就是妖魔死后留下的东西?”

    姜慈拧着眉头打量,他厌恶难闻的气味,不禁掩住了鼻子。

    姜晞观察片刻,问:“我能摸一摸吗?”

    李民笑道:“您请便,这东西特别坚硬,遇火不融,遇水不浮,刀劈不裂,斧砍不断,更不能融入武器之中。只要不把它擅自带走,您怎么弄都没问题。”

    姜晞伸手捏起一枚莲子般的漆黑核心。

    它摸起来的手感是温热的,仿佛刚刚从妖魔滚烫的腹部剖出,犹带余温,触手干燥,血腥味仿佛是核心自带的气味,只是这味道很淡,三百多枚堆积在一起才能明显闻到,若是单个,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嗅见了。

    一瞬间,姜晞的脑海中仿佛有闪电划过,极快地闪回了某个片段。

    那是一个相貌平凡却朝气蓬勃的少女,她正在与家人在田地间辛苦劳作,汗水低落土地,旁边有个皮肤黢黑的少年正在偷看她,两人偶尔对视,目光交汇之间,甜蜜而羞涩的心情涌上心头。

    突然,少女感到一阵剧痛,她的身体已被身后的某种东西撕裂成两截,鲜血横流,内脏洒落一地,场面惨不忍睹。

    她凄厉地哀嚎起来,亲眼看见自己的下半身正在被一个怪诞而恐怖的人形怪物啃噬吞吃,獠牙咬断骨头,舔舐血肉,发出恶心的咕叽声。

    少女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颤抖着抬起手——她的双手已经变成了与那怪物类似的尖锐钩爪。

    终于,少女意识越来越混沌,她爬起来,朝惊慌的黢黑少年扑过去,意识的最后,她张嘴咬断了少年的脖颈,大口吞吃血肉……

    姜晞回过神,嘴唇微抿。

    他回想刚才脑海中突兀出现的画面,心中残留着浓厚的迷茫与震惊。

    ——刚才那是什么?一个妖魔的诞生?

    姜晞沉默片刻,手指摩挲几下,试图再次看清核心蕴含的某些东西,可是这回无论怎样握在手里,都没有之前的闪回了。

    姜慈觉得姜晞的表现有些古怪,问:“怎么了?这东西有什么不对劲么?”

    姜晞摇摇头:“唔……说不上来。你要不要也拿一个?”

    姜慈狐疑地伸手,随意捡了个核心捏在手里。

    片刻之后,姜慈的神色微怔,有些恍惚地骤然回神,脱口而出:“这是个富贵公子哥儿……”

    姜晞知道,姜慈这是同样看到了和他一样的闪回。

    他又伸手捡了一个核心,握在手里,片刻之后,脑海中闪过某个片段,这次是一个奋勇杀妖的武林人士,她的身后有许多颤抖恐惧,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武林人士与妖魔死战,彼此都伤痕累累,终于,她将妖魔的脑袋砍下,妖魔倒了下去,她也随之倒地,喘息不止。

    但在她正要爬起来时,突然惊恐地看见自己的手臂上,被妖魔噬咬过的位置,逐渐扩散开扭曲虬结的黑色筋络……

    意识到自己也会成为妖魔,武林人士一边驱赶躲藏的民众,一边把手中长剑横在自己的颈子上,用力割开。

    视线下坠,跌落在地,人的头颅脱离身体时,原来还有意识尚存。

    武林人士看见自己无头的身体化作妖魔,一步步朝自己的头颅走来,双手捧起,按在了断裂的脖颈上……与此同时,刚刚被她斩首的妖魔,再一次站了起来。

    巨大的绝望袭来,武林人士想要发出凄烈的吼叫之声,却最终失去了意识。在最后一刻,她看见妖魔化的自己,正迫不及待地朝方才逃跑的民众方向追逐而去……

    姜晞面色微沉地摊开手。

    黑色莲子般的核心,是一个个妖魔死后遗留之物,若不能将它们尽数送给齐天骄,恐怕妖魔便会如自己脑海中的闪回般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这样几乎杀不死,啃咬他人之后,也会将另一人变为妖魔的可怕怪物,绝不能再出现在这世上!

    这绝非是姜晞的正义之心突然被激发,而是单纯的人类与妖魔之间种族灭绝般不可遏止的针锋相对,绝无转圜的凶恶杀意,不死不休的残暴争斗。

    若是原本姜晞对是否真的按照齐天骄所说去收集妖魔核心一事,感到有些迟疑犹豫,那么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抛却了所有顾虑,只一心想诛杀妖魔!

    ——杀光妖魔!绝不能让妖魔再次出现!

    刘若拙看姜晞面沉如水,不由也上前跟着拿了一颗核心。

    片刻之后,刘若拙回过神,表情严肃地问李民:“这些东西,我们的人拿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么?”

    李民摇头:“并无异样,一路上各种人进行护送,难免触及,但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经手的人也没有得上怪病,一切如常。”

    看来是因为姜晞他们三人修炼了从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三门绝世武功,这才会有触碰妖魔核心,却目睹异样片段的“特殊能力”……姜晞思忖。

    姜慈微眯起眼:“莫非齐天骄所说,只有我们才能发挥实力的地方,是指我们要把这三百多个核心一一摸过去,从哪些奇怪的回忆里找到余下的核心?这岂非太过麻烦,也太过折磨人了!”

    第106章

    “若真是如此, 两位就在这里慢慢依次摸过吧,我可要先行离去了。”

    刘若拙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捏着的莲子核心丢回盒内, 发出轻微的啪啦脆响,转身就要走。

    姜晞看过去,发现了一点端倪。

    刘若拙唇角牵起带笑, 鬓角却好像有些湿润,仿佛刚刚流汗, 目光低垂,宽大袍袖下葱根般洁白纤细的指尖微微颤抖,又仿佛强忍着什么。

    他怎么了?只是脑海中闪过凄惨血腥的场景, 至于展现出这样的抗拒和颤抖么?

    他为何不能继续触摸核心?难道继续触摸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上会出现不愿出现的糟糕事情?

    姜晞心中浮现疑惑, 但又将疑惑暂且按下去,藏在心底,默默注视刘若拙的背影越走越远。

    姜慈啧一声:“后面这些,我们还摸么?”

    不知不觉之间,姜慈已经习惯将问题在姜晞面前重复一遍,与他共同商讨议论再达成结果, 而不是自己乾纲独断地决定了。

    姜晞想了想,也把手中核心放回盒子内:“这些东西,一个个摸过去,恐怕要耗费不少功夫……现下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实,我们的触摸与找到其余核心有所帮助, 姑且放着吧, 等待来日再说。”

    姜慈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我可不乐意在这傻站着一个个摸那玩意, 怪脏污恶心的。”

    说罢,姜慈看向一直笑眯眯站在原地,手捧盒子,谦恭而沉默如影子的李民,道:“这玩意放回去收好,我们要走了。”

    李民应了一声,把核心放回的盒子关闭,将令牌压在底部凹槽,反方向扭转,喀啦一声,机关咬死,盒子重新回到原本隐秘封闭的状态。

    来时沉默,去也匆匆。

    姜晞走到内库门口时,没有看见刘若拙的身影,眉头微皱,看向旁边守门之人,问:“几位可有看见刘公公往哪里去了?”

    看门之人摇头:“刘公公走得匆忙,只给我们一句口信,叫两位先行出宫回府,他很快便会跟上。”

    姜晞不禁与姜慈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中觑见同样的疑惑之色,但事已至此,姜晞也不能真运起轻功,满皇宫飘荡搜查刘若拙的位置,便点点头:“我们知晓了,多谢。”

    “咱家送两位江湖豪杰出宫。”李民笑吟吟地说,话里话外,语气都很尊敬,叫人听了心中舒适。

    “有劳李公公。”

    在李民的带领下,两人穿过来时一样恢宏而华丽的亭台楼阁,抵达皇宫侧门。

    李民停在高耸而宽阔的朱红色大门内:“恭送两位姜公子!”

    姜晞踏出门槛,抬头望天。

    此刻的天空碧蓝无暇,终于不再是被宫墙切割成形的方正,而是天高气爽,碧空如洗的一望无际。

    看着如此景色,心胸仿佛也随之逐渐开阔。

    身后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姜晞慢慢朝刘若拙的宅邸走去,刚走出一段路,就被姜慈拉住了手。

    “哎,那个姓刘的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啊?”姜慈话语中带着些许不满。

    姜晞住了步子,望向姜慈,娴熟顺着姜慈的意思安抚:“我听你的……你不想回去,想去哪里?”

    姜慈望了望周遭景色:“我去过许多地方,但唯独没有来过京都。这里是天子脚下,据说最有趣的地方,不多玩玩岂不可惜?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追寻核心的法子,尚且有些余裕。若什么时候找到了,恐怕就不能这样彼此贴近,在周围闲逛了。还没有那个姓刘的碍事,多好啊。”

    姜晞想了想,他对于“闲逛”这个词,实在感到很陌生。小时候住在村子里,没有地方可以闲逛。被卖进圣教之后,成日里训练杀人的技巧,去各地完成任务,从来不可能闲逛。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如常人一般,闲逛玩耍的机会,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居然真的能闲逛了……

    姜晞有些怔然,但很快点了点头:“好。”

    姜慈一笑,心情也有些振奋,拉着姜晞走到了京都最为繁华的西大街上,这里到处是名头极大的商铺,卖胭脂水粉的,卖绸缎成衣的,卖糕点茶水的……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姜晞走在街道上,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心中颇为迷茫,不晓得该怎么闲逛,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本能看向身边姜慈,望见与他相似的茫然。

    是了,教主其实也没有怎么闲逛玩耍过……如果在床榻上跟自己睡觉不算的话……姜晞想。

    姜晞默默注视姜慈,等着后者退缩迟疑,离开西大街。

    但姜慈没有退缩,而是左右看看,盯住了一处客栈,走了进去,点上一桌好酒好菜,丢了锭银子给上菜的店小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店小二看姜晞与姜慈两人皆是相貌出众,气度不凡,衣着打扮华贵精致,立刻恭恭敬敬地笑道:“要说咱们这里最好玩的地方,那必定是时花楼了,其中各色时令鲜花娇艳怒放,令人见之则喜。”

    姜慈眉头一皱:“时花楼?里面只是开着花儿么?冬天,那就是梅花?”

    店小二一拍手:“是啊!冬日腊梅、红梅、绿梅……种种梅花皆有,只等选中花中之王。最近可热闹呢,许多公子都在时花楼中寻欢,只是入门的价格极贵。”

    姜慈沉吟着,看模样仿佛是想带着姜慈前去玩玩。

    姜晞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时花楼里的鲜花……可是美人?”

    店小二嘿嘿一笑:“正是。以鲜花衬美人,岂不很好?美人便是鲜花,更胜鲜花。两位公子如此相貌,去了里头,各色鲜花包围,数不尽的快活呢!”

    姜慈脸色一沉,摆摆手:“下去吧。”

    店小二退下了,姜晞捡起筷子开始用饭,假装没看见姜慈脸上隐隐的怒色和不满:“京都最好玩的地方居然是时花楼?这里就荒凉到如此地步么?还不如出门在街道里转悠!”

    越想越生气,姜慈脸色紧绷——那样男人的销金窟,女人的地狱场,究竟有什么好去、好玩儿的?

    等姜慈自己生气完了,拿起筷子,低头一看,碗里的食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是姜晞在他生气时默默给他夹的菜。

    ……不知为何,姜慈突然不生气了,反而有点想要会心一笑。

    姜慈尝了尝碗里的菜,味道很是不错,虽然这里的店小二没有脑子,厨师做饭的手艺却令人惊叹,便也不多说什么,埋头用完了午饭。

    时值午后,吃饱喝足的姜慈重新回到街上。

    正巧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与几个跟在他身后的随从路过,纨绔子弟身边带着一位面上覆盖薄纱,亭亭玉立的女子,那纨绔子弟可劲儿地朝女子献殷勤,女子却始终兴致缺缺。

    姜慈的目光不知不觉溜了过去。

    纨绔子弟带着女子进入了成衣铺子,一进门,就豪横地说:“这里的所有女装,用我身边这位姑娘的尺寸,每样做一套!我下个月来取!”

    姜晞被姜慈拽进了成衣店,姜慈也张口道:“这里每样男装,按照我身边……”

    话没说完,已经被姜晞捂住了嘴。

    姜晞苦口婆心道:“衣物修改做工需要时间,我们在京都不会待太久……更何况,手里的钱还是越多越好的,莫要在无谓处花光。”

    “记在姓刘的账上不就行了。”姜慈扒拉下姜晞的手,理直气壮。

    看来道理是说不通了……姜晞心想,换了个法子劝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其余东西,我并不在意。”

    姜慈一怔,随即有些愉悦地握住了姜晞的手:“你对我的情深义重,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东西也不能不买——”

    成衣店里的人已经不由自主开始看他们了……姜晞抓住姜慈的手往门外走,嘴里道:“不如我们再去看看旁的吧。”

    姜慈一着不慎,竟真的被他拽动拖走——姜晞此时的膂力,已经在修炼《多情忘心大法》之下越来越大,姜慈已比不过了。

    走出成衣店,远处的纨绔子弟又进了一个首饰铺子,在里面大声道:“里面的所有首饰,只要姑娘喜欢,尽管挑选,我来付钱!”

    姜慈看了一眼姜晞,神色蠢蠢欲动。

    姜晞静默片刻,无奈点头:“好,我也挑一个吧。”

    姜慈得偿所愿,哼笑一声,钻进首饰铺,在里面看来看去,挑挑拣拣,那亭亭玉立的女子则是毫无对首饰珠宝的兴致,依旧沉默不语。

    姜晞望着姜慈兴致勃勃的选看,平静而毫无波澜地等待着对方给他的物什。

    片刻之后,姜慈手中拿着一支柳叶合心的颈环而来,与其他精巧华美的首饰不同,此物看起来颇为简素淡雅,并无璎珞垂饰,而是以银与玛瑙雕琢嵌合,倒是很配姜晞冷静淡漠的气质。

    “柳叶合心”意思是爱人之间两心相悦,“柳”,谐音“留”,是留住对方心的意思。合心,同心,指心心相印。

    姜慈道:“先前送你的颈环为了处理脖子上的伤口,不得不剪断丢弃,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没什么空余时间找类似的。现在这个你看如何?喜欢么?”

    姜晞看了看,点头:“喜欢。”

    “那我给你戴上吧。”姜慈已付了钱,此刻心情愉悦地撩起姜晞身后顺滑的乌发,将柳叶合心的颈环轻轻扣在了他的脖子上,遮掩住了颈侧狰狞醒目的疤痕。

    姜晞伸手摸了摸,柳叶形状的装饰贴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凉意。

    它很容易拆下来,只需轻轻一扣一掰。

    不像先前沉重坚硬的钢铁锁扣,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也不像银制颈环,需要剪断才能解下来。

    这是否意味着姜慈心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控制欲,也如他送给姜晞的颈环一般,从单纯的压制、折磨、囚禁、占有,逐渐变成了现在的留心、同心?

    姜晞心里有点细微的感慨。

    与此同时,姜晞的身后,那位一直沉默不语,被纨绔子弟不断讨好的蒙纱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姜慈,我还以为你会一下子认出我呢。看来我在你的心里的地位,远不如姜侍卫啊。”

    第107章

    姜慈头也不回, 仔细给姜晞的颈圈摆弄好了,才冷淡地说:“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好到需要特打招呼的地步。”

    蒙纱女子轻笑一声:“你是在怪我?”

    “岂敢, 你现在都已成了那位的人,谁敢怪你呢?”姜慈冷笑一声,扭头看她, “若你有点脸面,就立刻离开我的视线。”

    女子不以为然, 淡淡道:“若我告诉你,叫我来的人正是那位呢?”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脸上的纱巾。

    锋锐而秾丽的线条, 美艳又张扬的女人肆意散发着她勾魂夺魄的魅力,五官轮廓与姜慈格外相似, 无论是谁,只消看女人与姜慈一眼,就知道他们必定有极近的血缘关系。

    方才蒙着面纱时,姜晞认不出她是谁,但此刻摘下面纱,姜晞便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她正是姜慈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带着一半圣教资产直接投奔朝廷的姜宁。

    看来,他们两人话语中所说的“那位”,便是永宁帝周承祚了。

    追随姜宁而来的纨绔子弟刚要对姜慈发火,以彰显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看清姜慈长相, 认为他们是亲人, 又踯躅起来。

    姜慈对姜宁的态度有多么轻慢,姜宁对这纨绔子弟的态度便有多么蔑视, 同样头也不转,直接道:“此时不需要你了,到外头去自己玩儿吧。我要与他说说话。”

    “好,好,宁儿你忙,我在外头等着你,若有什么需要,立刻叫我!”纨绔子弟殷勤道,带着自己的随从出门去了。

    姜慈瞥了那人一眼,嗤笑道:“你倒是挺长进,养了条听话的狗。”

    姜宁轻抚鬓角长长的乌发,笑吟吟回道:“现下也只配称为一条野狗了。若我很喜欢他,自然会叫他做我的上门郎君,那时候他才算家养的狗呢。”

    姜慈没耐心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看也看了,见也见了,既然你过得挺滋润,那就分道扬镳吧。”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哥哥。”姜宁冷笑,重新戴上面纱,“不过看你还能喘气,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下一次见面,我会出现在你下葬的墓前。”

    姜宁姿态袅娜地扭身出了门,与那纨绔子弟汇合,跟着人家又到旁的店铺购买华美奢侈的物件了。

    姜慈叹了口气:“真晦气,见着讨厌的人,我的好心情都变差了。”

    姜晞有点困惑,他记忆中跟自己兄长的相处绝非如此。

    兄长总是会让给他更肥大的肉。若他说没吃饱,还会偷偷给他扒拉自己的饭。偶尔出门割猪草回家,手里攥着黄灿灿的油菜花送给母亲,给姜晞的礼物则是草扎的蚂蚱。

    姜晞试探着问道:“你跟姜宁的关系很不好么?”

    “原先我跟其他兄弟姊妹在一起练武,我总是拿第一,得到最多的奖励。她心黑手狠,却总是第二,排在我后头,难免对我恨意如潮。”

    姜慈不甚在意地随口给姜晞说了自己跟那个小妹妹的过往:

    “三次在我饭食中下毒,五次在背后试图偷袭杀死我,十二次在我面前放狠话跟我决斗,被我打得头破血流,还阴恻恻地盯着我的要害——跟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么一说姜晞就懂了,姜宁原来是女性版本的姜慈……

    姜晞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么在意她。”

    “在意?”姜慈一怔,而后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我可从来不在乎她。若她死了,死在我脚下,我怕是还要说一句‘晦气’!”

    姜晞安静盯着姜慈,直到对方停止笑意,才缓缓地说:“若你不在意她,为何会一眼认出她?为何会将她对付你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若你不在意她,为何不在她向你决斗时就将她杀了?为何你虽然骂她,却并不对她抛弃圣教自救的行为生气……?”

    姜慈一怔,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我不过是不在意圣教罢了,能有什么别的?”

    姜晞终于意识到,原来姜慈既是折磨别人的人,同时也是受过折磨的人。

    或者换而言之,姜慈正因饱受折磨蹂躏,才会心灵扭曲,无法以正常姿态面对喜爱之人,转而去折磨别人。只能一点点慢慢学习真正的情感应当怎样表达,学习直到现在,才看起来有些正常了。

    姜宁必定同样在意姜慈,否则永平帝不会叫她去见一面姜慈,只是姜宁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来她对血脉相连的兄长抱有温情。

    这对兄妹本可以如姜晞与兄长一般,拥有温暖而柔情的回忆,却被圣教的规则制度扭曲,将他们变成了此刻互相针对,彼此嘲讽,看起来仿佛毫无感情的模样。

    也许……圣教的灭亡,其实不是一件坏事。

    姜晞知道,姜慈绝不会承认他爱自己的妹妹,但没关系,姜晞会陪着姜慈一起前进,陪着这个心灵扭曲,性格蛮横而强硬,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讨人厌的人一起活下去,或一起死。

    这并非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因为姜慈救过他一次,他理应还情。又或许,现在还夹杂了一些细微的、同病相怜的……怜悯?

    “走吧,我们回府?”姜晞平和地征询姜慈的意见。

    姜慈点头:“走吧,没有兴致再逛了,反正这里好玩儿的地方少之又少,还不如我们在里头睡觉来得有趣。”

    两人重又走回刘若拙的府邸。

    姜晞看树枝上的红梅开得正好,折了两枝插在他们住所桌上的花瓶中赏玩,今日算是见过皇帝,度过了朝廷的这一关。

    现在,只有等了。

    ……

    夜傍时分。

    姜晞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本能扭过头去,看见姜慈正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似乎做了噩梦一般,不住地扭动身体,来回翻身,展露的后颈上遍布冷汗,将乌发沾染紧贴。

    这场景极其熟悉,姜晞曾经在姜慈被李玉宸附身之后,便有如此情况。

    难道姜慈又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体了?

    可时至今日,姜慈的附体皆是为了找寻三部功法的传人,现在分明已经找到,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姜晞顾不得许多,连忙按住姜慈的肩膀,用力摇晃。

    “姜慈,醒醒!”

    姜慈的冷汗越流越多,他喘息着颤栗,无法睁开眼,仿佛鬼压床一般,只是咬紧的牙齿之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姜慈,姜慈!”

    姜晞用力戳中姜慈身上穴道,剧痛袭来,姜慈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汗水流进眼睛里,他的喉咙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别杀我!」”

    那声音仿佛是两个人重叠发出的,其中一个是姜慈的声音,另一个则是低沉、沙哑、充满了痛苦与悲凉的男声。

    真的被附身了……姜晞眸色一沉。

    姜晞正要点穴姜慈,突然,姜慈重新挣扎出来一般,咬紧牙关,冷汗涔涔地怒骂:“你给我去死!居然擅自闯入我的身体!滚开!”

    姜慈的身体一阵颤栗,随后瘫软下去。他满脸潮红,头发凌乱贴服面颊,眼瞳焦距虚无,汗水已经将单薄的亵衣与身下的床铺浸湿。

    姜晞直勾勾盯:“……姜慈?”

    姜慈粗喘片刻,目光逐渐恢复焦距,虚弱地点点头:“是我。”

    姜晞有些惊讶,姜慈居然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压制了魂魄?他不禁发问:“方才,你是……?”

    “又有孤魂野鬼钻进我的身体了。”姜慈咬牙坐起身,捂住发烫的面颊,“不过这次我感觉到有点不一样……很奇怪,我居然知道了这个魂魄是谁,以及他的过去。那些杂乱的记忆蜂拥而入,我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太阳穴处延伸而出突突直跳的青筋,似乎正昭示着姜慈所说的正确。

    姜晞也坐起来,轻轻给姜慈按头,指尖冰冷而有力,来回几下姜慈便舒服许多,紧皱的眉心也渐渐松弛。

    “你还好么?”姜晞话语之中带着点关心之意。

    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不太好,但也不算坏。那个孤魂野鬼……似乎被我——”

    姜慈顿住了,仿佛在斟酌言辞。

    片刻之后,他才一字一顿道:“似乎被我……「吃掉」了。”

    姜晞一怔:“吃掉?”

    “不错,我真的把他「吃掉」了,我现在知道这个人的一生,他所有在意的事情,他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全部一清二楚。并且,我已经感受不到那个魂魄的存在了。”

    姜慈紧皱着眉,唇瓣抿起,片刻之后才缓缓点头:

    “他叫赵淄,是广涟城人,家住清河镇,以挖掘铁矿为生。有一日,他挖到了一块石头,突然产生无法形容的食欲,吞吃下去之后,整个人便已化作妖魔。而今,他仍然生活在广涟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他,让他无法离开。他很饿,很饿,很想吃下所有的人……”

    姜晞手上一顿。

    吞噬了另外的魂魄,知晓了对方的一切,这样巨大的记忆冲击而来,也许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叫这个人发疯发狂。

    刚才那句“别杀我”,莫非是孤魂野鬼在向姜慈求饶?

    “真的没事么?”姜晞眉头微皱。

    姜慈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姜晞的手背:“放心吧,也许是因为我的《多情忘心大法》已经修习到第八层,因此才能在孤魂野鬼闯入身体之后,将其吞噬抹杀。放心吧,这点小事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也许这就是齐天骄所说的「时机」,赵淄所在的广涟城,看来我们要去一趟了。”

    姜晞默默看了姜慈片刻,点点头:“好,那我们休息吧,明日便启程。”

    两人再次睡下。

    片刻之后,姜晞沉沉入眠,姜慈翻了个身,紧盯着他的脸,咬紧唇瓣,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是姜晞,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是姜晞,我爱的人是姜晞,我爱的人……是姜晞……!

    第108章

    广涟城地势宽阔, 高低错落,群山簇拥。

    居民们生活在上下有序的层阶之中,直上直下的路径与崎岖的路途让这里的人非常善于找寻各种犄角旮旯的小道, 那些小道之中不仅潜藏着蛇鼠虫蚁之类,有时候还可能藏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

    此处地势极北,寒冷刺骨, 冰面坚硬至极,人们在河水冻结之前就在里面插入各种物什, 等水面冻硬,搭房子的搭房子,捉鱼虾的捉鱼虾, 分工明确,格外热火朝天。

    林二丫今日的任务就是帮父亲捉冰下的鱼。

    父亲跟其他叔叔们喝酒去了, 母亲在家里忙活做饭打扫家务,林二丫打着哆嗦蜷曲在河边的枯草中,破袄子烂了好几个打洞,只勉强缝补着,她通红的手上遍布冻疮,僵硬几乎不能屈伸, 却仍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冰面上任何一点细小的动静。

    白茫茫的天地看久了会让人眼瞎,林二丫总是看一阵子,揉一揉眼睛再看,这回也不例外。她揉着眼睛, 等再睁开眼, 原本一望无际的冰面上突然凭空多了三个人影。

    林二丫吓了一跳,又眨了眨眼, 那三个远远的渺小的人影就突然变大了。林二丫这才看清,那是三个穿着很富贵的男人,每个人都张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里面个头最高的男人,比她爹还高一个头。

    林二丫呆住了,以为他们是树林里的仙儿。爹跟她说过,如果她的耳朵冻掉了,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嫁妆,爹就把林二丫头朝下丢进林子里,叫里头的野兽吃掉她的身子,魂魄被仙儿收走,死了也受尽折磨。

    林二丫吓得直哆嗦,想跑,但看了一眼冰面上纹丝不动的线,此时跑了,鱼上钩吃了饵却跑走,她会被爹吊起来脱了衣服打,一边打一边拿钓鱼的钩子钩住嘴。

    一时之间,林二丫不知道自己是跑还是留,不由地呆住了。

    这么一呆,三个仙儿已平稳地踩着滑溜至极的冰面走到了她面前,其中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男人蹲下身,笑着问她:“小妹妹,你知道赵淄是谁么?”

    男人的眼睛像是春水,温柔,清澈,闪着波光,美极了。

    林二丫突然没有了害怕,反而从心底里生出对男人的喜爱和亲近来,她回答男人的话:“我,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林二丫很怕男人会失望生气,像爹一样打她,但男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又笑眯眯地问:“那最近这里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林二丫想了想,说出了许多事情。

    比如张家的老婆因为偷人被沉了河,尸体冻成了冰,被鱼儿吃光了;比如最近很多男人来到村子里,不知道来做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许多村里孤单的女人有了丈夫;比如爹不停地跟那些进入村子里的男人喝酒,爹还叫她唤那些男人叔叔,但林二丫很怕他们,因为每次她走过去,那些男人都丑陋又可怕地朝他笑;比如隔壁的婶婶生了个孩子,因为少了一根手指,被直接丢进河里溺冻而死了,但是明明婶婶的丈夫也少了一根手指……

    她不停地说,说了一大堆,连她自己都意外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敢跟男人说,明明很多事情她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她的娘。

    男人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鼓励林二丫继续说下去,直到林二丫说无可说,才站起身,向其余两人道:“看来这地方跟残损帮有关。”

    “残损帮顶头的不是你们么?”个头最高、看起来很凶恶的男人冷笑不止。

    温柔男人说:“有的人肯跟我们,我们会给他们一口饭吃。但有的人不肯,还做了恶事被我瞧见,自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林二丫听不懂什么叫铲草除根,但她本能打了个寒颤,觉得很冷,哪怕她已经要被冻僵了,也冷得要命。

    温柔男人笑眯眯地对她说:“好孩子,别怕。叔叔们去做一点事情,你在这段时间,好好呆在河边,等天黑了才能回家,好么?”

    林二丫呐呐点头。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三个男人不是会摄她魂魄的仙儿,而是三个人。

    温柔男人走了,凶恶男人也走了,最后站着的是个格外好看,但仿佛很冷漠的大哥哥。他看起来年纪不比林二丫大多少,瞅了瞅冰下的线和旁边的小凿子,突然跺了跺脚,而后才走。

    林二丫正在奇怪。突然,冰洞里跃出一条大鱼,跌在了河面上扑腾着,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林二丫呆住了,足足七条鱼跃出了河面,钓鱼的线却还是纹丝不动。

    喜悦充满了她的心。有了这些鱼,她就可以在屋子里多待几天,娘也可以多喝点鱼汤补一补身子,说不定爹还会夸她,不会再打她。兴高采烈的林二丫突然回过头,紧盯着大哥哥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觉得是那个看起来很冷漠,其实一点也不冷漠的大哥哥帮了她。

    林二丫一条条穿起鱼,天色很快暗了。她拎着鱼朝家里跑,路途中还跌了一跤,摔得满身是泥雪,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紧紧抱着鱼儿打开了家门。

    屋子里没有灯,娘扑过来抱住了她:“我的二丫!以后你再也不用去陪那些恶人,再也不用挨打了!那个男人死了,你爹死了!”

    林二丫一呆,爹死了?她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跟那些叔叔们见面了?她突然觉得开心得要命,比抓到了许多的鱼更开心。她抱着娘:“太好了!爹死了!娘,我们以后两个人过么?”

    娘点头:“没了他,我们娘俩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好的。不止是我们,村里其他人也没了丈夫,其他孩子也没了爹。”

    林二丫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之前铁蛋还跟我说,他爹想把他杀了吃肉,想把他哥哥的腿剁了跟他们一起走呢。现在可好了,他们都不用死,也不用丢腿了!”

    林二丫母女抱在一起,先是欢笑,而后哭泣。

    片刻之后,林二丫哭累了,抹着眼睛问:“娘,爹和叔叔们是怎么死的?”

    娘捂着林二丫冻得通红的手:“有三个男人来了,好像是朝廷的人,他们把村里所有残疾的男人都抓走了,不服从的被当胸拍了一掌就倒下死了,可威风厉害呢,不止如此,他们还给了我们每家每户一串铜钱,足够我们娘俩吃几个月了!”

    林二丫眼前一亮:“是不是一个很凶的叔叔,一个很和气的叔叔,还有一个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其实很和气的哥哥?”

    “是他们,二丫你怎么知道的?”

    林二丫把怀里藏着的鱼给娘看:“这些鱼就是那大哥哥给我的!他是个好人!不对不对,他既然是朝廷的人,那肯定是个官老爷。他是个好官儿!”

    “下次看见了人家,记得磕两个头,感谢恩人!”娘教导她。

    林二丫点点头,脸上绽开欢喜的笑容。她紧紧抱住了娘,两人盖上了家里最厚实的被子。原本她们是没资格去盖这样的被子的,但现在爹死了,她们也就终于可以盖了。

    林二丫陷入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每天都能钓许多鱼,跟娘一起快乐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

    阴冷而森寒的山洞之中。

    数十个缺手指、断耳朵没眼睛少舌头的男人聚集在此处,哆哆嗦嗦地蜷曲在一起,胆战心惊地看着洞口站着的三人。

    这三人正是刘若拙、姜慈与姜晞。

    就在刚才,残缺的男人们不受控制地走到了这里,所有抵抗的人都被杀了,剩下的人就像发了痴病一般,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三人问出的所有问题。

    这样怪异而恐怖的情况,足以让这些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上色厉内荏的恶棍心服口服,两股战战。

    经过刚才的盘问,姜晞在脑海中大致整理了一下他们的回答——这些人都是“残损帮”恶徒,几个月前,残损帮徒发现清河村有人夜间舞剑,剑法精湛至极,令人目眩神迷,于是特地赶来,想要邀请那人加入残损帮,或是从其身上夺取剑法秘籍。

    可天不遂人愿,凡是夜间前往舞剑之人所在之处的残损帮徒,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失踪了,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一个人留下口信。

    这样的怪事引起了残损帮的注意,尤其去而不返人中,还有一个分舵舵主的亲儿子,这就不得不深入调查了。

    于是,这些男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清河村,从自己人中挑三两个人全副武装,夜晚去舞剑之人所在地探查,再来七八个人,专门用绳子牵住探查之人的腰部,若有什么异样,直接把人拽回来。

    但无论是去探查的两三个人,还是躲在远处暗自观察的七八个人,全部没有回来。

    连带着他们身上的武器物什一起,全部消失了。

    残损帮的人害怕极了,想走,但恰逢朝廷痛打圣教,顺便打了几棍子残损帮。帮派走的走,投的投,散的散,只剩下了他们这群躲在清河村的人。

    这群人一合计,干脆杀了村子里所有的成年男性、年迈没用的老人,霸占了其妻女,堂而皇之地成为了霸占的家中的“父亲”、“相公”,像平日里那样在清河村从此生活下去。

    姜晞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看来那个夜晚舞剑之人,很可能与闯入姜慈身体,被他吞噬殆尽的赵淄有关。

    短暂商议之后,三人决定今夜前去一探究竟。

    姜晞指了指战战兢兢的男人们,问道:“他们怎么处理?”

    第109章

    见姜晞指过来, 一群伤残缺损的男人立刻高声叫嚷求饶:

    “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我们马上离开清河村,再也不出现在大爷的眼前了!我等还藏了好些银钱在外头,大爷若能发发慈悲, 绕了小人,银钱必然双手奉上!”

    姜慈倒是无所谓,对他而言, 这些败类连地上的污泥都不如,多看几下都脏了他的眼。刘若拙瞧了他们一圈, 目光落在姜晞身上,笑吟吟道:“既然是你主动提起,那他们便交给你来处理, 可好?”

    姜晞与刘若拙对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杀意是否已经被刘若拙看出, 也不推辞,表情平静地点头:“好。还请两位在山洞外稍等片刻,我很快就来。”

    刘若拙笑容更深,眸光柔情绵绵:“不着急,慢慢来。”

    姜慈看了一眼姜晞,唇角微翘:“用「慈悲」来处理烂肉, 倒也算是他们的荣幸。”

    两人走出山洞,只留姜晞一人面对一群恶汉。

    残损帮众人见方才一挥手就强迫他们行走说话的刘若拙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个衣着华贵、面目俊美的公子哥儿,心思顿时活泛起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

    姜晞不言不语, 从腰间缓缓拔出「慈悲」, 长剑紫意盎然,似一泓异色清泉, 泛起柔美而清丽的剑光,令人心醉神迷。

    这宝石也似的美丽长剑,仿佛更昭示着姜晞本人是个绣花枕头。

    残损帮众人心中一定,恶念陡升,突然,一个男人率先扑向姜慈,一手抓着一把沙土,洒向姜晞的面庞,要迷了他的眼,藏在背后的另一手拔出,手心紧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匕,朝姜晞心窝刺去。

    男人仿佛已经看见姜晞被迷了眼睛,贯穿心脏的凄惨模样,狞笑道:“小白脸,爷爷剖了你的心肝,挖出来下酒吃!”

    沙土还没洒在那张冷漠如冰的脸孔上,姜晞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男人一怔,尚未回神,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景色骤然跃起坠落,翻滚的模糊视线之中,看见了他背后站着的姜晞正慢吞吞收回华美长剑。

    一瞬间,出头鸟般的男人意识到,姜晞绝非只图华美的公子哥儿,他的速度太快,快到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样行动的,人便已从一处转移到了另一处。这样的速度与力量,简直超越了人本身,已经称得上「非人」了!

    但他意识到的时间已经太迟,有了他做头锋,其余人已经扑了上来。

    扑向了死亡。

    残损帮之人瞄准攻击的部位多是姜晞身上的要害,他如幽魂般身影在人群中闪烁,紫光连闪,如一张密织的大网,触之则死,鲜血飞溅,头颅滚滚,惨叫连连。

    终于,残损帮的人怕了,试图求饶。可武器才丢在地上,刚跪下来,张嘴还没说出惶恐卑微言辞,眼前一花,冰冷的剑锋便抹过了脖颈,甚至没有给他们吐露半个字的时间。

    快,太快了。他们的眼睛跟不上姜晞的身法,他们发出的每一次攻击都必然落空。

    这一刻,所有武功不错,但还触及不到顶尖层次,只能碾压欺侮普通老百姓的残损帮徒,终于意识到,“世间武功,无快不破”的说辞虽然老旧,却是至理。

    ——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好看得过分,穿着打扮看起来像锦绣堆里出来的公子哥儿的人,竟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绝世高手!

    姜晞平静地屠杀着残损帮众。他挥剑,再挥剑,剑刃切入人脖颈的力道起初能直接把人的头颈斩断,但很快控制用力起来。杀到最后一人时,剑尖用力已恰好到处,不多不少,喉间一点猩红,人便已倒了下去。

    姜晞略微扭转手臂,宽大袍袖下的肌肉随之起伏:“有些熟悉了……”

    《多情忘心大法》很好,修炼之人筋骨强健,体魄强大,可这样的强大也带来了一点不便——姜晞总是在能够精准控制自己的力道时,因为在此增长的膂力而不得不继续摸索熟悉。

    他需要战斗磨砺自身,好更快捷、更方便地熟悉自己的力量。

    眼前这些畜生般的男人是多好的靶子?他们的丧尽天良甚至让姜晞像回家了似的熟悉——圣教原先不也盛产这样的畜生么?

    杀完了人,姜晞简单搜刮了一下他们身上的战利品,除了些碎银子和铜板,没有旁的有用之物。

    姜晞拿走碎银铜板,转身一步步踏出了山洞。

    刘若拙望着他脸颊上溅上的一滴血,柔声道:“如何?杀了人痛快么?”

    姜晞望着刘若拙,缓缓摇头:“我对他们没有怨恨,彼此之间也并非仇敌,只是他们的命不值钱,我又恰巧需要他们用命来助我修习武功,才杀了他们。”

    刘若拙微微一怔,而后笑了:“你是个很乖的孩子。”

    姜慈直接打断:“走吧,这里距离那舞剑之人所在之处还远着呢。”

    姜晞跟上两人步伐,侧脸去看姜慈。他有点担心,姜慈今日似乎不太舒服,话少了许多,眉头还一直紧皱着,是昨日吞噬了赵淄的魂魄之后,产生了遗留反应么?

    姜晞看了不短的时间,姜慈才反应过来,投来视线,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我没事。……吃点什么?”

    姜晞从怀中取出他们出发时拿的饼子,递给了姜晞。

    饼子还带着一点体温的热度,捏起来是柔韧的。他们晚上没有用饭,此刻也到了吃饭的时间,姜晞虽然不饿,却也点点头,咬下了一块饼子,慢吞吞地咀嚼,用津液浸润它,满口麦子的香气。

    姜晞一边吃一边走,姜慈负责带路,他的脑海中有着相关的记忆,脚下的路越看越熟悉,越走越顺畅。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

    蜿蜒曲折的道路中,三人沉默前进,脚下生风。

    姜晞吃完了饼,油纸抖了抖碎饼渣折叠两下塞进袖袋,抬头朝前望去,皎洁月光下,一道人影正站在宽大而高耸的青石上舞剑。

    剑出如龙,势若雷霆,快若闪电,出招精巧至极,只要会一点武功的人看见了,必定目眩神迷,心驰神荡。若不能学会这剑法,怕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了。

    走得更近一些,才看见此人头脸一片青黑之色,肩头颅顶各有三朵青色冷焰摇曳飘忽,牢牢悬浮在其身上。舞剑之人的身形还是常人模样,仿佛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

    姜晞听不到舞剑之人的心跳呼吸,神色一凛,低声道:“他不是人!”

    刘若拙微眯起眼,打量片刻,道:“他没有被操纵,只是单纯地在舞剑罢了。这是什么意思?罢了,不管怎样,此人只要见了我们,必死无疑。”

    刘若拙猛地一挥手,一条条内息化成的丝线便从指尖窜出,直扑舞剑之人,一根根扎入舞剑之人头颈手脚,那人动作立刻迟滞僵硬,动一下停一下,犹如木偶戏一般。

    刘若拙弹动指尖,操控舞剑之人抬起双腿,就要跳下青石之际,那死人身上的三朵焰火陡然激烈灼烧起来,从指枣核大小窜成了拳头大小,火焰一闪,刘若拙指尖鲜血喷溅,那一根根的丝线,居然直接被烧断了。

    “哦?”刘若拙挑起眉梢,舌尖舔去指尖血珠。

    舞剑之人重新恢复原样,重新开始一下下地舞剑,三朵焰火也重归正常,枣核大小摇曳在肩头颅顶,活像三盏黑暗中照亮前路的小灯。

    也亏得姜晞他们是武林中人,眼睛好,黑夜里也看得清楚明白。若来了个不会武功的,只怕仅能瞅见夜里的三朵上下飘忽、左右翻腾的“鬼火”,怕都要怕死了,谁还会特地前来?说不准还要警告家人,叫他们无事别朝此处走动。

    无怪乎这鬼东西在此地待了许久,失踪的全是武林中人——弄的就是那帮艺高人胆大的!

    “齐天骄不是说你可以制住妖魔么?怎么不行了?莫非你武功不到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姜慈见缝插针地嘲讽。

    姜晞突然觉得姜慈也许挺精神的,之前是自己想多了,看现在这一出,话说得又快又狠,没半点心神不定难受头痛的模样。

    刘若拙笑嘻嘻地:“我自然是不能同太武皇帝相提并论,不过眼前这情况也实在奇怪。我们几人都是摸过核心,见过妖魔的。你们不觉得那舞剑之人很是奇怪么?既不是妖魔,也不是人,头上还顶着火。那一群群的武林人士,究竟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怪得很啊。”

    姜晞默默注视打量,脑中飞快思索对策。

    姜慈则冷哼一声,不甚在意:“既如此,走近了再看看不就行了?无论有什么魑魅魍魉的手段,我自一力破之!”

    说罢,姜慈大跨步朝舞剑之人走去。

    “等等,姜慈……”姜晞一怔,开口阻拦,迈步去挡,前头就被刘若拙伸出的手臂阻了一下。

    刘若拙柔声道:“便叫姜公子去看吧,他身有异火,总不会吃了大亏。”

    姜晞眉头微皱,绕开刘若拙,不打算听他的。但刚刚抬起脸,就见走到青石边缘的姜慈上下打量舞剑之人片刻,运足掌力,一掌拍向它,将其击飞而出。

    砰!

    舞剑之人翻滚摔倒在地,胸口塌陷,脊椎粉碎,连握剑的手臂都撕裂开来,从躯干上掉下。

    “呵,看来这东西也不是多么难杀。等我烧了它再说。”姜晞抬起手,掌心赤红火光闪烁明灭。

    看来没事……?姜晞眉头微皱,心下稍安。

    正在此刻,突然,舞剑之人肩头颅顶上漂浮的三朵焰火倏忽扩大,熊熊燃烧着,以一种难以反应的速度,瞬息吞没了姜慈!

    第110章

    “姜慈!”

    姜晞一惊, 不禁叫出了声。

    他本以为火焰会把姜慈烧伤,却不料三朵焰火吞没了姜慈之后,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重又幽幽飘回舞剑之人身体上。

    没有烧伤,亦没有任何挣扎——姜慈就这么被焰火一燎,居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舞剑之人干瘪凹陷的胸膛重新鼓胀饱满, 断裂的脊椎在皮肉下蠕动粘合,犹如某种怪诞爬行的虫豸。

    它重新站起身, 捡起自己断裂的手臂,对准位置按回肩膀,左右扭动, 竟是完好如初。

    做完这一切,它又重新站在青石上, 再次开始舞剑,面孔阴森如鬼。

    ……怎么可能?为何会这样?

    姜晞面色微沉,略微闭目,放开感官,方圆千米之内,一切风吹草动尽皆入耳, 却是没有半点姜慈的心跳呼吸之声。他睁开眼时,目光已冰冷如刀。

    “哦?这倒是奇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人去哪里了?”刘若拙也颇为吃惊,“莫非先前那些武林中人,就是如此消失不见的么?怪不得尸体也见不着。”

    “那鬼火很不对劲。”姜晞眉头紧皱, “这与原本的妖魔不同, 太不同了。”

    “我们是头一回碰见妖魔,人家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们都不清楚。这不是正在慢慢摸索么?”刘若拙一笑,语气柔和:“你莫要着急,瞧瞧那舞剑之人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若只是稍微近一些看,不攻击它,应当是无事的。”

    姜晞默不作声,再靠近两步,凝神细看。

    舞剑之人身穿褴褛破衣,面目已有些模糊恐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舞剑姿势轻盈至极,仿佛梁上飞燕,双腿修长,步履快而浮,是不具备内功的象征,显然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轻功,是个没有大门派教导的野路子。

    剑法似乎采集百家之长,轻灵而迅捷,看了一刻钟,姜晞便从中发现了号哭门与紫霄阁的影子,还有些他也认不出的奇怪剑招。自方才开始,似乎从没有一招是重复的,且一招连着一招,仿佛在向围观者展示。

    脚下青石宽阔而平整,遍布青苔,舞剑之人踩踏之处却是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很淡的凹陷,看尺寸,与此人双脚吻合,这必定是长年累月一直踩踏才能造就的痕迹——眼前这舞剑之人,在青石上至少舞了一年以上的剑!

    姜晞绕着青石缓慢走动,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观察。

    突然,他看见了青石背面,舞剑之人正面,石块与地面的隐蔽缝隙之中,一把长剑正斜插在地面之中,剑柄形状奇特,仔细看去,那不正是与舞剑之人手中长剑的剑柄一模一样么?

    一个猜想浮现在脑海之中,姜晞直勾勾盯着地面上的长剑,再望了一眼青石上矗立不倒的舞剑之人,略微抿起嘴唇,大跨步朝舞剑之人走去。

    “姜晞,你要做什么?”刘若拙一怔。

    姜晞只是自顾自来到青石旁边,伸手握住了地面上长剑的剑柄,一点点将其拔出。

    剑刃抽离地面时,尘灰簌簌而落,在全部抽出之后,青石上的舞剑之人突然停止了舞动,笔直地站稳,并朝后略微退了一步,将青石上一半的空位让出。

    果然,如他所想……眼前这舞剑之人,是在寻找「对手」!

    姜晞心中一定。

    刘若拙看见这一幕,闭上了嘴,不再多说,只是脸上浮现出一点惊叹的喜爱之色——无论多少次,姜晞总能带给他更多的惊喜,简直像一本完全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有新内容,让他为之着迷。

    姜晞正欲跳上青石,刘若拙一跃而至,落在他身侧,朝他伸出手:“把剑给我吧。”

    姜晞一怔。

    “我武功比你更高,若由我来,胜利的可能也许更大。”刘若拙温和而直接地说。似乎担心姜晞耍脾气,又带着些许安抚之意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保留体力,在我们见到可以杀死的妖魔时,你需要出很大的力气。”

    姜晞沉默下来,他无法否认刘若拙没有撒谎——相比武功,他修习时间太短,的确是三人之中最弱的,平时也素来听从姜慈与刘若拙的指令,既然刘若拙发话了,那他自然没有不行的。

    惯于遵从命令的姜晞,温驯地把手中长剑递给了刘若拙。

    “真乖。”刘若拙慈爱一笑,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轻巧跃上青石,与舞剑之人相对而立。

    舞剑之人略微垂首,剑尖向下,行了一个切磋之前的礼仪。

    “请。”刘若拙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柔情似春水的笑意,也向对方回礼。

    对决正式开始。

    舞剑之人骤然出剑,剑招如蛇,来回游走,飘忽不定,虚实结合,令人目不暇接。

    刘若拙轻巧翻转身子,眼睛极其毒辣,一眼看出剑招破绽之处,轻巧格开对方剑刃,骤然出剑,刺向舞剑之人咽喉。

    噗呲!

    舞剑之人朝后略微退了半步,头顶那朵飘忽摇曳的鬼火噗地熄灭了。

    “原来如此,被击中一次,鬼火熄灭一朵,被击中三次呢?”刘若拙笑容柔和,眼神之中隐隐透露出彼此厮杀的兴奋之意。

    舞剑之人再次出剑,刘若拙翻转身形,来回荡开其剑刃,突然,舞剑之人手中长剑一转,如毒龙般骤然笔直刺来,剑尖瞬间抵达了刘若拙的咽喉!

    刘若拙躲避不及,身体却仿佛僵硬的木偶般陡然弯折,硬生生避开了凶险狠辣的一招,剑刃刮过脸颊,带起一簇血花,一道伤口出现在那张姣如春月的脸上,犹如美玉微瑕,令人憾恨至极。

    “呼……好厉害的鬼东西!”刘若拙目露惊奇错愕之色,抹了把脸上的血,瞳孔渐趋发红。

    刘若拙的后颈处居然连着一根无形丝线,方才他就是靠着丝线控制自己的身体,硬是躲开了舞剑之人的雷霆一击!

    舞剑之人头颅上原本熄灭的焰火,在刘若拙被刺伤之后,噗地重又燃烧起来。

    “若我输了,火焰就会回来么……”刘若拙啧了一声,“真是出老千一般的切磋方式啊。”

    姜晞在旁围观,见状瞳孔微缩。

    ——这一招是刚才刘若拙刺中舞剑之人咽喉的剑招,这舞剑之人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就学会了刘若拙的剑招!

    姜晞觉得自己似乎会错意了,他本以为舞剑之人练习的剑招,其实是它生前就会的,但此刻情景叫他陡然意识到,舞剑之人身上那杂乱但有序,融洽又奇诡的剑招,其实是学习自与他切磋对打的武林中人!

    是啊,这世上不可能只有姜晞一个有眼睛的聪明人,其他人难道看不见地面上斜插的长剑么?难道想不出需要与舞剑之人对战么?

    这舞剑之人,在青石上踩踏着的这些年里,不知道对敌了多少人,将对手的剑术学会,并运用进自己的剑法之中。

    姜晞甚至感到有些熟悉——这样擅长学习,天赋绝佳的模样,难道不是他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姿态?

    舞剑之人不伤不损,头顶三朵奇诡青焰,剑法卓绝,不吃不喝不睡,体力充沛至极,武学天赋还高得惊人……这样的敌人,谁碰见了都要胆寒!

    “看来要速战速决了!”

    刘若拙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目光一凛,态度严肃许多。

    双剑再次交汇错落,铿锵有声,刘若拙这回特地卖了个破绽,引诱舞剑之人出手,进入圈套之后骤然反攻,梨花暴雨般的攻势疾砍而来,只听簌簌声响,舞剑之人眼球与胸口中剑,肩上两朵焰火骤然熄灭。

    与此同时,舞剑之人突然投出手中长剑,剑刃脱手而出,朝刘若拙胸口刺去。

    刘若拙一时反应不及,后退半步,身子一晃,脚下一空,不由地翻了个筋斗,从青石上跳下,稳稳落在地面。

    舞剑之人脱手而出的长剑“哆”地扎在地上,兀自嗡鸣颤动不止。

    刘若拙尚未站稳,眼前倏然闪过森冷青色,舞剑之人颅顶剩余的唯一一朵火焰猛地扩大,如当初对待姜慈一般,把刘若拙笼罩其中。

    糟了,从青石上落下来,就算作挑战失败……!

    姜晞眉头微皱,心情凝重。

    火焰转瞬即逝,原地已没有了刘若拙的身影,只有他曾经握着的长剑跌落于地。想必他与姜慈一般,不知被那鬼火做了什么,人已消失不见,生死不明。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姜晞轻叹一声,看着舞剑之人肩头两朵焰火重新燃起,它慢慢走下青石,捡起自己丢出的长剑,重新站回青石之上,宛若一位不可战胜的威武将军。

    姜晞快步走到刘若拙消失之处,俯身握住了长剑的剑柄,上方犹带刘若拙手掌的温热。

    姜晞沉默着跃上青石稳稳站定,他手持这把不知被多少挑战失败者触摸攥握过的朴素长剑,剑尖朝下,点头示意,向对他行切磋礼仪的舞剑之人回礼。

    黑暗的夜幕之下,两个同样拥有超凡绝俗武学天赋的奇才彼此对立。

    ——第二回 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