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军入城
察觉到身后有气息靠近, 琉璃警惕转身,对上一双倦怠无神的丹凤眼,正是太后。兴许是担忧假寺人和那对幼子, 她眼底忧思藏都藏不住。
因为前日劝诫失败闹得不愉快, 太后简兮并没有如从前那般言笑晏晏同琉璃打招呼, 而是走到中间,侧身面对嬴政, 欲言又止几次,却又不好意思直言。
清楚太后想说什么,琉璃识趣走向樊尔他们。不过, 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就算对方说的再小声也躲不过鲛人的耳力, 无非就是当面听和背后听的区别。
嬴政转头看向正与星知耳语的琉璃,却听母亲道:“本宫知道这种时候求情不妥… … ”
“母后既然知道不妥, 那就不要求情。”嬴政倏然回头,眼神冰冷俯视着面容憔悴的妇人,觉得那双熟悉眉眼陌生无比。
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绷着, 他微微俯身, 声线极轻而压抑:“他与寡人之间只能存活一个,莫非母后是希望寡人死?”
听清那最后一声质问, 简兮双肩彻底垮了下去,她死死攥紧袖口, 半晌才颤声道:“政儿,你为何就不能理解母后!”
嬴政挺直脊背, 抬起右臂指着外面全神戒备的百官们, 突然勾起唇角哂笑一声:“寡人若理解了母后,又怎对得起忠心护主的文武百官, 怎对得起外面拼尽全力抵御叛军的卫戍军们。关于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寡人念在生育之恩,一直不曾出言置喙,还望母后也不要让寡人为难。”
太后简兮眼眶逐渐模糊,没有转头去看外间那片黑色的背影。她又怎会不知孰是孰非,可若不做点什么,就真的保不住长信侯和那对幼子了。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疲倦道:“母后不必再妄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寡人不会妥协,亦不会放过。”
简兮站立不稳后退两步,仰头忍回眼眶中的泪水,心里突然生出了希望叛军能胜的想法,她知道那些恶毒念头不该萌生,可只要想到那对幼子,她就是控制不住。同样都是她的孩子,可能是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她明显偏爱幼子多一些。
淡淡瞥了母亲一眼,嬴政走出祠堂,走向武将王贲。
刚刚二十出头的将军身材魁梧壮硕,年轻的眉眼炯而有神,此刻正聚精会神聆听着宗庙外的战况。起初,他本欲出宗庙与卫戍军中郎将胡阅共同抵御叛军,后来在李斯的一番劝说下才放弃念头,决定留在宗庙内,随时护卫君王。
王贲的父亲王翦出征前曾再三嘱咐他,让他在加冠仪式上务必保护好君王的安全。
余光瞧见繁琐的玄色冕服,王贲忙转身面对由远及近的年轻君王,双臂虚于身前,恭敬辑了一礼。
“大王。”
其他臣子也都纷纷面对君王方向,颔首行礼。
“诸卿无需多礼。”嬴政径直走到王贲面前,低声询问他对外面战况的看法。
残阳消失,夜幕降临,弯月忽隐忽现挂在天边。
瑟缩着双肩,战战兢兢的寺人们,在一名老宫正的提醒下,颤巍巍去点亮堂内灯盏。
宗庙之外也很快燃起了火把,厮杀声仍旧此起彼伏,没有任何要终止的意思,第二批叛军几乎死伤殆尽。
远处隐约传来纷杂脚步声,应该是第三批叛军正在向此处围拢而来。
听觉敏锐的琉璃和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被困了大半日,星知和子霄异常警觉,听到第三批叛军的动静,主仆俩同时摸向腰间长剑。
余光瞧见主仆俩的动作,琉璃凑近低声嘱咐:“倘若卫戍军不敌,真的让叛军攻了进来,你们两个切记,要趁乱及时逃走。”
白日还在拌嘴,此刻突然被琉璃关心,星知有些错愕,本能脱口询问:“你和樊尔呢?”
琉璃转头看向远处正与臣子低语的嬴政,“毕竟是教授了十七年的人,岂能说放弃就放弃… … ”
“樊尔不走,我也不走。”星知没有听她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
琉璃收回目光,推着星知走到无人角落,压低声音严肃道:“你们蝾螈族身份特殊,万一被那个假寺人得知,事后寻来一些坊间术士,引来的可不止是杀身之祸。如果被人族知晓太月古城的存在,又将会是一场浩劫,你也不想蝾螈族因为你们再次遭受人族术士的屠杀吧!”
星知情急之下没有想到这一层,被这么一提醒,她方才的坚决似乎也没那么坚决了。她是满心满眼都是樊尔,可她更是蝾螈的三少主,纵使不是继承者,也应该肩负责任与荣辱。她不能,也不该让全族置于危险之中。
没有再过多犹豫,她郑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幕中,火光明明灭灭,城外大军还在攻城,城内外将士死伤无数。
昌平君熊启焦急算了一下时辰,对旁侧马背上的昌文君熊汴道:“已到戌时三刻,也不知城中是何情况。”
熊汴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及时出声宽慰:“大王当年能从邯郸平安归来,便说明大王是天命之人。卫戍军乃是大秦最精锐的将士,定能护卫大王安全。”
话虽如此说,其实昌文君内心也是担忧的,叛军有多少人,至今不清楚。
两人说话间,城楼上再次跌落几名重伤叛军。
昌平君熊启见此,大声命令加大攻城速度。
不断有叛军被弓弩射落,厮杀声更加激烈。
丑时,东城门破,五万大军,鱼贯涌入城中,守城叛军很快被剿灭。
一名负伤叛军跌跌撞撞钻入雍城深山中,将大军破城消息告知了长信侯嫪毐。
眼看着,宗庙即将守不住,嫪毐很不甘心,可他又不得不及时撤离,他手下还剩一万八千人,根本不是五万大军的对手,不逃只有死路一条。
他用最短的时间决定去咸阳,雍城只不过是旧都,这种时候若能拿着假的君王玺抢在嬴政之前占领咸阳,那便有极大的胜算。只要他能顺利坐到章台宫的王位上,假君王玺便能顺利成为真的。
在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嫪毐举起长矛,高声命令:“出雍城,去咸阳。”
门客周农急声阻止:“侯爷,咸阳是秦王的地盘,我们入了咸阳便没有活路了。”
“怕甚!”嫪毐举起假玉玺,精明双目中闪过亮光:“我们有君王玉玺。”
“可,这终归是假的。”周农是长信侯心腹,一直尽心为侯府谋划,到如今这种地步,他更是思虑重重,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在他看来入咸阳是极其危险的。
“只要顺利攻入章台宫,这枚君王玉玺便可以成为真的。”嫪毐唇角勾起,脸上笑容十分自信,仿佛王位已然是他的一般。
周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纠结片刻,他没再继续劝说,事到如今,只有成功才能避免一死。
趁着大军赶往王室宗庙之际,嫪毐带领着剩余的一万八千名叛军从最近的北城门冲出了雍城。
昌平君、昌文君带领五万大军将将抵达王室宗庙,负责看守北门的将士便纵马赶了过来。缰绳拉紧,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将士肩头伤口撕裂,一个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昌文君熊汴及时跑上前拉住缰绳,才避免马蹄踩踏在那名将士胸口之上。
将士感激磕了头,顾不得流血的左肩,挪动双膝转了一个方向,跪对着君王。
“大王恕罪,我等失职,让叛军逃出了城… … ”
站在百官之前的嬴政安静听他叙述完当时情况,最后蹙眉问:“可有看向叛军逃往了哪个方向?”
“咸阳,是咸阳,虽然那条路与我们来时不同,但我认得出,那就是去咸阳的另一条路。”将士语气笃定,神情肃穆。
咸阳?嬴政思忖须臾,面色一凛,朗声吩咐:“昌平君,昌文君,寡人命你们速速前去追击,一定要及时阻止叛军进入章台宫。”
“诺!”两人异口同声,抱拳应下。
一整日都很少言语的吕不韦这是突然开口:“大王,长信侯曾是臣的门客,不如让臣随他们一起回咸阳清剿叛军。”
嬴政明白吕不韦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番话,只是想要事后撇清关系。说实话,他不想同意,可若当真拒绝,用意太过明显,抛开私怨,对方毕竟为大秦奉献了十几年,又是先王极其重视之人,他若执意阻止,未免会寒了那些老臣的心。
一番思量,他勉强点头同意,“也好。”
“谢大王。”吕不韦尾音拖长,抬手执礼。
不敢再过多耽搁,给君王留下一万将士后,昌平君、昌文君和吕不韦前后翻身上马,带领剩余三万三千人匆匆追出了城。
人群外围的两对主仆,均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琉璃庆幸的是不用与人族动手,而星知却是因为不会因为战乱而和樊尔分开了。
樊尔和子霄对望一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同样为少主亲侍的他们,其实很多地方是很像的,唯一不同的是将来樊尔会成为鲛族将军,统领全族海桑军。子霄因不是首领长子星耀的亲侍,故而没有权利成为蝾螈族将军,但却可以一辈子守在星知身边,那也是樊尔所羡慕的。
星知松开剑柄,呢喃出声:“好险,差点就要和樊尔分开了。”
闻此话,樊尔那张一贯冷峻面容上有了一丝无奈,他状似无意看向别处,假装没有听见那声感叹。
琉璃见两个侍卫都不吭声,好心接了一句:“恭喜你。”
“谢谢。”星知咧嘴一笑,也不客气。
危机解除,一直跪坐在祠堂里默声祈祷的华阳王太后终于起身。她忍着酸疼的双膝在宫人搀扶下走出祠堂,看到琉璃他们没有慌乱逃走,她内心有些改观。
以前,她一直觉得琉璃留在君王身边是有私心的。在大军入城之前,王室宗庙险些被攻破,她以为他们四个会为了保命而趁乱先行逃走,看来是她多想了。
迟疑一瞬,华阳王太后脚步一转,走向四人。
听到脚步声,两对主仆同时回转身。
华阳王太后淡笑走进,慈眉善目注视着琉璃和星知,“没想到二位胆识不输男儿。”
莫名被夸,星知先是一怔,随即眉眼弯起。
“男女平等,他们不怕,我们自然也不怕。”
男女平等?华阳王太后很喜欢这句话。芈姓女子个个不输王室男儿,但能继承楚国王位的却只有族中男子,很多人都觉得芈姓女子身份尊贵,但她们终究贵不过王室中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星知。”星知声音清澈洪亮。
华阳王太后退后两步,将星知上下打量一遍,少女双目明亮,五官小巧精致,面部轮廓深邃立体,虽没有太大的亲和感,但胜在模样周正漂亮,举止投足看起来也是聪慧之人。
暗自打定主意,她试探问:“不知你对大王有何看法?”
“????”
星知满脸不解,她对嬴政能有什么看法!当年邯郸城中她还是有些喜欢那孩子的,觉得那孩子可怜又可爱。可后来咸阳重逢,他却言辞严厉阻止自己住在樊尔隔壁,自那之后,她是一点也不待见那孩子。还有宫里那些说她觊觎君王的传言,她更是想起来就生气。
心中虽有不悦,可她不好在华阳王太后面前说道她孙儿的不是,斟酌一番,她郑重摇头:“没有,我对大王没有任何看法,也不敢有任何看法。”
华阳王太后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直白问:“本宫的意思是,你喜不喜欢大王?大王加冠仪式已成,可以娶妻生子… … ”
“王太后!”星知及时打断她。
“放肆!”侍候华阳王太后的老宫正厉声呵斥:“不可对王太后无礼。”
“我没有无礼,我只是想说我喜欢的是樊尔,不喜欢大王。”星知表情十分无辜。
又是樊尔!华阳王太后眼神犀利扫向容貌俊美的樊尔,若是能抓到错处,她早就毁了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了,只可惜对方不贪恋权势,让人找不到错处。
琉璃不动声色挪动两步,挡在樊尔身前,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还望王太后不要与星知计较,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她幼时就喜欢樊尔,况且她身后无权势,不适合入后宫。您也无需忧虑大王婚事,五位王后候选人都比星知聪慧,也都比她适合做王后。”
“五位?你确定真的是五位吗?”华阳王太后脸色阴沉。
知道老人家指的是芈檀,琉璃假装听不懂,故意讪讪摸摸鼻子,半开玩笑道:“您放心,我不惦记王后之位,不会与她们五位竞争的。”
华阳王太后又怎会不知琉璃是故意而为,一个女子肯为了一个男子这般不顾脸皮,她不免怀疑最喜欢樊尔的是琉璃。年轻时候的她也是极其看中男子皮相,可真正接触权势,她才懂得俊美的皮囊在荣华面前什么都不是。
“你们一个两个还是太年轻,本宫倒觉得大王那般英气长相才是最好看的。”
琉璃忙附和道:“王太后说的是,我也觉得大王那般英气容貌比樊尔更为好看,若让我选,我绝对选大王那样的,可奈何星知不开窍,就认定了年少时喜欢的第一个人。”
缓步走向几人的嬴政听到琉璃那番话,身形一顿,薄唇不由抿成一条线,他凝望着那抹熟悉背影,迈步走近,“在说甚?”
第112章 王宫刺杀
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的樊尔神情黯然, 浓密长睫低垂望着地面,他明白琉璃那番比较之言是为了维护他,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可以接受少主心里没他, 但却不喜她拿自己与别人作比较, 纵使那比较是为了应付旁人。
星知撅起嘴巴瞪视琉璃一眼, 坚定站在樊尔身边,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而琉璃却无暇顾及他们的反应, 在听到身后熟悉声线时,她呼吸一滞,暗自咬牙后悔。周围脚步声、交谈声混杂, 她只顾着应付华阳王太后,完全没注意到其中有嬴政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可能会被对方听到, 她面颊便瞬间灼烧起来,鲛人体温温凉,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灼烫之感,原来尴尬到一定程度,鲛人也是会脸红心跳的。
悄悄捻诀压下耳根面颊上的温度, 她生硬回转身, 尽量自然道:“在说你成人礼已成,该册立王后了。”
“不急。”嬴政止步在她身侧, 深邃目光迅速扫过另外几人,语气淡淡:“叛军逃脱, 大局未定,此事以后再说。”
华阳王太后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天色暗沉, 火光摇曳不定, 嬴政假装没有看见。
见君王面色并无异样,似乎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胡言乱语, 琉璃这才稍微安下心,默默呼出一口气,僵硬的双肩也放松下来。
嬴政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小动作,唇角浮动,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华阳王太后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正欲开口说道几句,王贲这时却匆匆走了过来,先是对君王抱拳辑礼,又转而对华阳王太后辑了一礼,最后重新面对君王,开口询问:“已整顿完毕,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出发回王宫?”
生怕王祖母会催婚的嬴政没有犹豫,立时回答:“即刻回宫。”
“是!”王贲转身走开,前去安排车驾。
简兮待纷乱心情稍有平复,便走出了祠堂。看着人群中身高气质都十分卓然的君王,她眼中刚刚干涸的水汽再度满溢,打转的泪水在烛火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她忙悄悄用袖子拭去眼角湿润。在场大部分人都知晓了她和长信侯的关系,因而无人去在意她的楚楚可怜。
思忖诸多,她鼓起勇气走向众人。
琉璃看得出来太后是有话要与嬴政说,于是左右手分别拉上樊尔和星知匆匆走向远处长廊,子霄快步跟上他们。武庚虽然不会被看见,但也识趣跟了过去。
华阳王太后先前就不待见简兮,而今又闹出她豢养假寺人之事,便更加看不得她那张脸,冷哼一声后,同样转身走开。
毕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嬴政做不到视而不见。
母子二人面对面伫立着,简兮先出了声:“大王… … ”开口后,她又觉此时提及叛乱之事不妥,及时噤了声。
嬴政知道母亲还是想要为那对双生子和假寺人求情,原本因为琉璃那段话而稍有好转的心情顷刻荡然无存,胸膛起伏间,他双目中闪过冷意,可最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回宫吧。”
简兮下意识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母后知道你很愤怒… … ”
“既然明白,便不要再试图说服寡人。”嬴政甩开母亲的手,转身离去,夜风带动衣袂飞扬,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摆在黑夜中让人看不真切。
衣袍从手心滑落,简兮半晌才垂下手臂。
丑时三刻,君王车驾缓缓驶出王室宗庙,向着雍城旧宫蕲年宫而去。
宗庙祠堂其实与蕲年宫是背对挨着的,但由于相背而立,所以需要先绕过三条主街道,五条次街道,最后再绕过两条主街道方能抵达蕲年宫宫门口。
如果不是宗庙后方被堵死没有通道,他们也不会被叛军一直围困到深夜。
端坐在晃动的马车中,嬴政突然萌生了要在宗庙和王宫之间修建一条地下通道的想法。不过随即他又放弃了,常年战乱需要大量兵力,修水渠修陵墓也同样需要大量人力,这种时候不易再增加没必要的工程,况且大秦如今的都城是咸阳,如无重要仪式,平时也甚少会来雍城。他认为只要治理有方,日后应该能及时避免这种内乱。
天色微微泛白,几辆车驾稳稳驶入宫门。
一天一夜未阖眼,众人都很疲倦,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华阳王太后,回到所居寝殿后,她在宫人的侍奉下,简单洗漱后便宽衣歇下了。
灰暗天幕下,前方巍峨殿宇仿似庞然大物,几声枭声远远传来,使得耸立宫殿莫名有些阴森之感。
主仆俩跟随嬴政拾阶而上,四下寂静无声,偶有萧瑟秋风裹挟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等一下!”琉璃一把抓住嬴政衣袍,警惕环视周围。
樊尔亦是全神戒备,右手悄无声息握住了赤星剑柄,鲛人生性敏锐,他亦同样察觉到了附近有陌生气息。
嬴政借着天边灰白,看清两人神情,也立时警惕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琉璃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列两侧的十几名卫戍军,拉着君王退下石阶,“我总觉得前方宫殿内有危险… … ”
她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殿门开启的沉重声响,森冷剑刃在即将消失的残月下闪过寒光。黑压压一群人涌出殿宇,一眼望去差不多有两百人。
樊尔第一时间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递给琉璃,同时闪身挡在她面前。
琉璃接过长剑,将嬴政拉到自己身后。
虽然君王安危关乎国之根本,但嬴政还没到需要躲到女子身后的地步,他拔.出腰间秦王剑走到琉璃身前,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自从继任王位,这是他第二次与人交手,研习剑术十七年,他除了偶尔与蒙家兄弟以及琉璃、樊尔切磋外,几乎没多少实践经验,今日算是个机会。
十几名卫戍军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没有犹豫,纷纷持长戟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上方涌出来的死士已至面前。
琉璃及时用灵力传音,提醒樊尔:“斩断他们持剑之手的筋脉。”
“是!”樊尔回应的同时,手中赤星已然划破了其中一名死士的手腕。
来陆地这些年,主仆俩一直谨记先祖遗训,从未伤害过人族性命。
嬴政挥出手中长剑,干脆利索刺穿一名死士胸膛,余光却瞥见琉璃和樊尔动作一致,分别划破两名死士的手腕。那熟悉行径让他想起当年城郊林中的那次遇袭,当年琉璃也是因不愿伤及人性命,而选择割破所有人手腕。
可乱世之中,作为剑客,心慈手软不是好事。
筋脉被斩断的死士均都捂着手腕没了反抗能力,赶过来的十几名卫戍军并没有放过他们,手中长戟快准且狠地刺穿了那些死士的胸口。
领头的死士看清楚形势,靠着众人的掩护,犹如游走在草丛中的毒蛇一般,悄无声息接近琉璃背后,举起手中青铜剑便要刺向那单薄背心。
嬴政率先发觉领头死士的意图,惊呼一声:“小心。”及时伸出长臂推开了琉璃,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及时躲开,剑刃砍在肩头,层层叠叠的繁琐冕服并不能阻挡那柄锋利长剑,剑刃深入肩胛骨,一阵刺痛传来,他迅速低身,手中秦王剑挑开肩头剑刃,鲜血很快浸透玄色冕服。
琉璃被推得踉跄两步,很快稳住身子回转身,正巧看到嬴政低身挑开肩头长剑。空气中早已弥漫着浓烈血腥气,但她仍然能分辨出对面之人受了伤。
动作利索划破左右死士的手腕,她快步冲过去,凑近嬴政肩头嗅了嗅,“你受伤了!”这一声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小伤,寡人无碍。”嬴政说着,手中长剑翻转,刺穿了后侧方一名死士的咽喉。
“他们是伤不到我的,你只管顾好自己,不用再分神顾及我的安危。”琉璃话音未落,脚步旋转回转身,剑光闪过,方才那名偷袭她的领头死士双手手腕筋脉均都断裂,惨叫声很快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嬴政抬起长腿,踹开抱着秦王剑不撒手的一名死士,抽空询问身后琉璃,“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伤不到你?”
“… … … ”
琉璃本能张口,但又及时把鲛人的秘密咽回了肚子里。鲛人修习的术法中有一门是可以自保的,那便是遭遇背后偷袭时,周身灵力会以最快速度凝聚于后背,汇成屏障阻挡敌人的偷袭。就算嬴政没有出手推开她,那名死士也无法成功接触到她,这也是樊尔每次都要护在她身前而不是后背的原因,因为鲛人的死穴在心口。
等不到回应,嬴政追问:“为何不回答?”
“因为我剑术高超,反应敏捷,在你推开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偷袭。”琉璃说完,还不忘又补充一句:“别忘了,我是你的剑术老师。”
话至此,嬴政明白她是不愿意说实话,故而没再追问,专心致志应付冲向自己的死士们。
长信侯嫪毐豢养了三千两百名死士,未免出岔子,他安排三千攻打王室宗庙,剩余两百则用假的君王玺冒充卫戍军进入了王宫。倘若攻打宗庙失败,藏身在王宫的死士们会等着君王返回王宫时,进行刺杀。
在这群死士冲出殿宇时,嬴政便猜出他们是长信侯的人,看来那人还是有脑子的,反叛之时还知道做两手准备。
眼看着刺杀秦王迟迟不成。领头的死士跌跌撞撞爬上台基,挥舞双手指挥:“刺杀秦王要紧。”
他这一声提醒,所有死士都放弃与琉璃、樊尔以及众卫戍军们纠缠,转而冲向嬴政。但不等他们靠近,已然有六名卫戍军冲过去展开队形阻挡。
又是一阵厮杀,十几名卫戍军负伤的负伤,阵亡的阵亡,但死士还有五分之二。
前去寻求支援的那名将士还没回来,若是平时,不会耽搁这般久,但因与叛军交战,卫戍军死伤惨重,存活下来的几乎都负了伤。昌平君留下的一万大军有一部分要负责照料负伤将士,而且他们都在宫外,没有跟着入宫。
谁也没想到宫内竟然藏着两百名死士,否则嬴政也不会放松警惕,让交战了一天一夜的将士都去休息。
琉璃和樊尔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捻诀运用灵力,加快速度划破死士们的手腕。
一名将士看清主仆俩的动作,厉声质问:“为何不杀了他们?”
第113章 秦王受伤
琉璃和樊尔同时回头看向那名将士, 在默契对望一眼后,继续专心致志对付涌上来的死士,并不打算理会。
将士挥出长戟挡开侧面刺过来的剑刃, 闪身靠近主仆俩, 严厉提醒:“交战之时, 最忌讳手软留敌人性命,还望二位先生能清楚局势, 莫要这般心慈。”
琉璃反手熟练割破一名死士手腕,回转身面对那名将士,故作无辜天真:“我们不是心慈, 而是没有杀过人,是以不敢。”
对面仙人之姿的少女一身淡青色衣袍, 身姿轻盈灵动,施出去的动作看似软绵绵的, 但却极其稳狠,每一剑都十分准确直击死士手腕筋脉。将士并不信她不敢杀人,一个女子能成为剑术高超的剑客, 便不可能是胆小怯懦之人, 况且那每一招每一式比上过战场的男子还要利索干脆,又怎会不敢杀人。
刺杀秦王这等大事面前, 二人如此行径很难不让人怀疑,将士神情严峻, 正欲出声质疑,余光却瞥见又有十名死士冲向君王, 他来不及开口, 便转头冲了过去,长戟挥出, 刺向一名死士的背心。
一道寒光闪过,森冷剑刃迎面劈来,嬴政闪身向一侧躲去,一个不察左臂被另一名死士刺穿。他剑眉微蹙,冷脸割断了左右两名死士的喉管,死士先后倒下去,剑刃还在手臂中没有拔.出来,他面无表情用力抽.出长剑,鲜血顷刻涌出,浸湿长袖,血珠很快顺着手臂滑落,蔓延至手指,滴落在石板地面。左肩先前因救琉璃负了伤,此刻手臂又被刺穿,象征着威严庄重的冕服不仅湿了大片,更是残损破裂。
嬴政垂目扫视肩头手臂,握剑的右手紧了紧,顾不得流血伤口,闪身的瞬间又割破两名死士喉管。他举目环顾,遍地尸体,还能站起来反击的只有一成。看到了一丝希望,似乎两处伤口也没了痛感。
几丈之外的琉璃发现他受了伤,低声嘱咐樊尔几句,便几个闪身到了他身边,关切问:“又受伤了?”
“放心,无大碍。”
嬴政及时举起剑,帮她挡开后侧方的偷袭。
琉璃垂目瞅了一眼他正在滴血的左手,几道蜿蜒血痕划过手背微凸青筋,顺着修长五指砸在地面,混入敌人的血水中。
“你确定无碍?”
循着她的视线,嬴政瞅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左手,迟疑一瞬,他用力甩去手上血珠,面色如常:“确定,小伤而已,死不了。”
人族君王最是忌讳提及生死,琉璃见嬴政如此坦然,便也没有过多担心。那些死士全是冲着君王来的,未免他再受伤,她没再离开他左右。
一声闷哼声传来,先前念叨琉璃和樊尔不下死手的那名将士被人从背后刺穿了咽喉,鲜血喷涌而出,瞬间瘫倒在地。
琉璃和嬴政转头看去,对上一双瞪圆的眼睛,瞳孔涣散,已经没有生还可能。
天边泛着金黄,朝日即将升起。
十几名卫戍军,只剩了五人,均都负了伤。
虽然死士只剩了一成,但人数也远比他们多,琉璃凝眉看向远处,不解道:“奇怪,援军为何还不来?”这种紧要关头,魂魄武庚不知去了哪里,倘若有他在,至少能帮忙探查外面情况。
立于台基上俯视一切的领头死士隐约听到琉璃那声疑惑,突然呵呵笑出声来,言语嘲讽:“别等了,在那名卫戍军走出这座宫殿之时,就已经被躲在暗中的死士一剑斩断了咽喉,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听到对方嚣张之言,琉璃倏然转身,看向台基上双腕还在滴血的死士,若不是碍于先祖留下的那些规矩,她真想让对方闭嘴。
同样听清死士言辞的嬴政,黑眸之中骤然浮现杀意,将秦王剑交换到左手的瞬间,迅速拔.下一具尸体胸口上的长戟,使出全身力气朝着那名死士咽喉掷去。
一声沉重闷哼响起,长戟准确无误刺穿领头死士的脖颈。
琉璃转头看去,不由惊叹:“没有弓的情况下也未失了准头,看来你这些年的箭术没有白练。”
“十几年时间,纵使是没有天赋之人,也能熟练所有技巧。”
嬴政将秦王剑交换回右手,身形转动,击杀了一名冲过来的死士。
看着年轻君王衣袂摇曳间施出的熟悉招式,琉璃不免心生感慨,成人礼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收弟子,会将所会剑术悉数传授于一位人族君王。
日头堪堪越过宫墙,所有死士都被斩杀殆尽,那些被琉璃和樊尔斩断筋脉的死士,嬴政也未放过。不留后患,是一位合格君王的准则。在此之前,兴许他还会因母亲的眼泪而心软,但经此一事后,他绝不可能会心慈放过那些叛军。乱世中,不是你死就是我忘,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琉璃扫视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随手将忆影剑扔给樊尔,扯起袖边还算干净的一角,胡乱擦去额头细汗。
嬴政弯身在死士身上撕下一块布片,仔细擦净剑刃上还未干涸的血液,随即将剑插入剑鞘中。身上两处伤口还在渗血,他没有顾及自身,而是走到琉璃面前,拉住她左右查看。
关切问:“你身上有血迹,可是受了伤?”
“我没受伤,都是死士的血。”
琉璃拨开他的手,“倒是你,左边衣袖都浸湿了,疼不疼?”
“不疼。”
可能是失血缘故,嬴政面色有些苍白,一缕散乱发丝贴在下颌,显得有些狼狈。激烈打斗下,伤口早已扯裂麻木,起初是有痛感的,可时间一久,疼到极致便没了痛感。清晨的风冰冰凉凉,从衣袍破裂处钻入皮肉翻开的伤口,让人有一种血液即将凝固的错觉。
琉璃巡视一圈,仅剩的一名将士负了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平时侍奉的那些宫女寺人一个活口没留,全被那群死士屠戮殆尽。先前踏上石阶时,她还疑惑过宫人们为何突然不懂规矩了,往日无论多晚,他们都会掌灯等候,直到殿门大开,血腥气四散开来,她才明白宫人们全被那些死士拖进殿内杀害了。
没有宫人没有将士,连个前去寻医师的人都没有。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樊尔身上,“要不你来帮忙治疗… … ”
樊尔仔细回想,最后艰难摇头,“没有伤药。”
当着嬴政的面,不能用灵力疗伤,玲珑袋中也没有能治疗刀伤的药膏。鲛人受伤,大多时候都是用灵力治愈,是以他们离开无边城时,也未想过要带能治疗刀伤的药。
“我留下来处理伤口,你前去寻药,宫内若找不到医师,就去宫外找王贲将军,让他带你去军中找军医。”琉璃医术不精,更加不懂人族医术药理,让樊尔前去是最好的安排。
暗自捻诀搜寻一遍,确定倒地死士均无气息后,樊尔转身匆匆向殿外而去。
琉璃走到昏迷将士身边,蹲下探了探鼻息,呼吸微弱。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帮其稳住心脉,救治这种还能活的,应该不算干涉人族命数。
手臂穿过将士脊背,她托起一半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族女子不该有力气拖动身材魁梧的成年男子,更何况她的体格外貌完全不像是有惊人力气之人。未免嬴政起疑,她低低哎呀一声,半边身子倾斜,假装力气不足,又把将士放回地面。
“不如,我先扶你进殿处理伤口,待樊尔带人回来,再让人救治他。”说着,琉璃拉住一具尸体的左腿垫在将士脑袋下面,刚才渡了灵力给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嬴政试图握了握冰凉僵硬的左手,完全使不上大力气,石阶有几十层,如果单手硬拖着那名将士上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还不如让他安静躺在原地等待医师到来。
“也好。”因失血缘故,他声线干哑疲倦。
琉璃没再耽搁,起身走过去,欲要托起他的手臂,但却被嬴政躲开了,“不必,我双脚并未受伤,能自己走上去。”
知道他是要强,不愿示弱,琉璃没有坚持。
两人绕过尸体,向上走去。石阶布满血水,一路走过,布履沾满血污。
待到殿门口,外殿也同样血污不堪,横躺着一片尸体,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些血液已经干涸,尸体僵硬,皮肤乌青。
迟疑一瞬,嬴政放弃脱布履,迈步进殿,还不忘提醒琉璃:“不必脱了。”
琉璃跟进去,尽量绕开血迹。
好在内殿是干净的,两人脱下布履,进入内殿。
地面凉气穿透薄薄足袋浸透脚心,琉璃脚趾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面色没什么变化,脚下步子一转,走向青铜鉴,里面盛满清水,她撸起袖子,拿过旁侧布巾放入水中浸湿。
没了寺人侍候,嬴政也不好劳烦琉璃帮忙,犹疑须臾,他拿下腰间秦王剑搁置在一旁简易兵器架上,而后单手扯开束腰革带,转身走到楎椸前挂了上去。紧接着是外袍,以及三层中衣,最后手放在里衣衣襟处,他手指顿了顿,并没有褪下里衣,而是转身坐到床榻上,拉开领口只露出左边受伤的肩膀和手臂。
琉璃拿着湿透的布巾回转身,便看到他露着半边身子,坐姿端正。那两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却皮肉外翻,红肿不堪,看得人心理不适。迟疑稍许,她面色凝重走过去,手中湿布巾将将伸出去,便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寡人自己来。”
嬴政看出她方才的迟疑,打算自己清理伤口。
“还是我来吧。”琉璃夺回布巾,弯身凑近,仔细擦拭着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作为一族少主,如果连帮人清理伤口都做不到,将来要如何治理全族。
湿凉布巾擦过伤处,一阵刺痛迅速蔓延至心头,嬴政剑眉蹙起,没有吭声。
琉璃余光瞥见他的表情变化,侧头询问:“可是我下手太重了?”
由于她弯身的缘故,转头之间,两人距离极其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以看清对方瞳孔中的自己。嬴政置于膝头的右手蜷了蜷,喉结微动,垂眸移开视线,“不是。”
“那便好。”琉璃继续专心致志处理伤口,还不忘解释:“我不曾做过这些,不知道何种力度合适,倘若下手重了,你言明便是。”
嬴政掀起眼皮注视她的侧颜,淡淡应了一声好。
肩胛骨只有薄薄一层皮,伤口翻开,隐约能看到骨头,琉璃一张脸皱作一团,手上力度越来越轻。布巾很快被血染红,她丢到一旁,走回青铜鉴前,拿过一块新的布巾再次浸湿,最后用了三块布巾才勉强擦净肩头伤处。
被穿透的小臂看起来更加可怖,上下裂口外翻着,血肉模糊。她抿紧嘴巴,表情郑重,先是擦净手腕手背手指上的血迹,才换了一块新的布巾擦拭伤口周围。
“是不是很疼?”
“还好,在能承受范围之内。”
嬴政语气淡然,眉宇却未舒展。
琉璃睃了他一眼,没有拆穿。她发现人族惯会嘴硬,特别是成年男子,明明会疼,却还装作云淡风轻,仿佛伤口在别人身上一般。当初在邯郸时,有次燕丹受伤也是这般嘴硬,明明疼得脸色煞白,却还用力扬起唇角,笑着说自己没事。那时她还庆幸孩童时期的嬴政率真,疼了,不开心了,或者开心了,都会表现出来,只是她没想到他长大后也变成了死要面子之人。
清洗好伤口,差不多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樊尔带王贲和四名军医匆匆进入内殿,后面还跟着数名臣子,其中有姚贾、李斯、阳泉君以及王室宗正,其他人琉璃没见过,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依照李斯的官职,这种时候是不可以随同诸臣进入君王寝殿的,他能顺利进来,应该是老宗正的缘故,看来老人家很赏识这位异国政客。
秦王遇刺受伤乃是大事,几名军医不敢耽搁,叩拜之后纷纷上前查看伤势。
嬴政抬手制止,指向其中两位,“有一名将士伤重昏厥,你二人前去为他医治。”
“诺!”两名军医异口同声应下。
琉璃和樊尔带着二人退出君王寝殿,快步向着那片尸体而去。
剩下的两位军医仔细为君王检查了一遍伤处,在确定伤口清洗干净后,他们才翻出伤药为君王上药包扎。
众臣退出去,待嬴政换好干净衣袍,他们才重新进入内殿。
王贲率先开口:“行刺的可是叛军?”
嬴政点头:“是长信侯豢养的死士… … ”
他简略将大致情况叙述一遍,转而问:“昌平君可有传回消息?”
“大王放心,一个时辰前,末将刚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发现了叛军踪迹,正在全力追捕。”王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细长布片,双手奉上。
嬴政扫视一眼,没有接过,而是道:“寡人无碍,诸卿无需担忧,都先行退下吧。”
诸位臣子颔首执礼,向外退去。
想到外殿的狼藉,嬴政喊住王贲:“你带人将外殿处理干净。”
“是!”王贲抱拳领命,退出内殿。
待殿内安静下来,嬴政疲倦走向床榻,侧躺下去,缓缓合上眼睛,静默聆听着外殿轻微声响,想必是王贲正在指挥人挪动尸体,清洗地面。不知过去多久,外殿不再有血腥气传来,他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中十分混乱。
第114章 求情失败
帮着军医处理好伤重的将士, 主仆俩便各自回了寝殿。
清洗掉身上血污,换上干净衣物,琉璃披着半干的发丝倒在床榻上, 如海藻般的微卷墨发铺陈一片, 仿似黑色丝绸, 光泽而柔软。
不知是不是一天一夜为歇息的缘故,她虽然眼睛干涩想睡, 但脑子却十分清醒,闭目酝酿良久,她依旧十分清醒。
就在她打算施法催眠自己时, 殿外想起武庚地声音:“恩人,我在王宫发现了一间密室。”
毫无睡意的她闻此话, 瞬间睁开眼睛,起身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走出内殿。
“进来。”
她话音将落,一缕魂魄穿过紧闭殿门,幽幽飘了进来。
常年一身月白衣袍的武庚止步在三丈之外, 身形晃动间, 在一张奏案前盘膝而坐。
“从宗庙回来之时,我无意中发现一名寺人举止可疑, 便偷偷跟了过去,绕过大半个王宫, 那名寺人突然闪身进了一处废弃院子。院内破旧不堪,杂草丛生, 寺人穿过半人高的枯草, 匆匆进入少了一扇殿门的寝殿,殿内很快传出有重物挪动的声响, 我好奇跟进去,却发现破败殿宇内竟有一间密室。恩人猜,那密室里有什么?”
见琉璃身子微微前倾,有了兴趣,武庚剑眉微扬:“秦王寻找许久无果的那对双生子,就被藏在密室之中,两个孩子比子婴大了不少,长得极像太后。”
“怪不得暗探翻遍雍城和山阳,都没有找到那对双生子,没想到竟是被太后藏了起来,看来她心里也清楚那两个孩子是错误的存在。”
这些年,琉璃越来越看不懂简兮的所作所为了。
就在她纠结是否要把双生子的藏身之处告知嬴政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嚣,是星知在咋呼着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死士刺杀之事这么快便传到了星知耳中,想必整个蕲年宫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君王遇刺。
经此一事,就算太后极力求情,那假寺人也难逃一死,当然除非他反叛成功,否则嬴政不会放过他的。
焦急的星知迟迟等不到回应,转而来敲琉璃的殿门。
“琉璃,你在不在?”
与魂魄对望一眼,琉璃随手挥出一道术法,殿门应声而开。
星知还欲敲打的手高举着,看清主位上端坐的鲛人少女,她收回手,抬脚跨进殿内。
“樊尔不在?”
“他和我一起回来的。”
琉璃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星知听得出来,她伤心一会儿,很快自我恢复,这些年坚持过来,她早已习惯樊尔的疏离。
“我听闻君王受了伤,樊尔呢?”
无论任何种族,关心过度,果然会忘记自己有脑子。琉璃不答反问:“你觉得没有术法的普通人族能伤害到我们?”
“… … … ”
星知面上一热,讪讪闭上嘴,快步走出去,继续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子霄从始至终一直站在殿外,没有挪动分毫,那张刚毅分明的脸上冷冽非常。
日头已至午时,琉璃捻诀束起长发,起身走下主位,打算去瞧瞧嬴政的伤势。
电闪雷鸣,一柄染血长剑迎面刺来,可身体却犹如被无形绳索禁锢住一般,无法动弹丝毫。嬴政用力挣扎,手背上陡然覆上一只温暖手掌。慌神之际,那柄长剑直直刺进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混入雨水,顺着剑刃滴落,随着雨水流走。
心口传来剧烈疼痛,他猛然睁开双目,一张熟悉容颜出现在眼前,是母亲。
他抽回手,冷漠问:“您为何会在此?”
“本宫听说你遇刺受伤,是以… … ”顿了顿,简兮眉目柔和再次拉住他的手,“过来瞧瞧你伤势如何。”
“母后无需担心,寡人无事。”
嬴政推开母亲的手,起身走到楎椸前,拿过上面玄色常服披在身上,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完,口中干涩这才缓解不少。想起梦中经历,他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坐在床榻边的简兮抠弄着衣物上的褶皱,方才凝视着君王的睡颜,她脑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她知道有了这次王宫刺杀,很难再有回旋余地,但不试一试,她始终不死心。当年邯郸城中相依为命,经历过那么多艰难日夜,她不相信她的政儿会无视她的恳求。
手指倏然顿住,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她缓缓抬起有了细纹的双眼,柔声细雨:“政儿,我们母子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了?”
明白母亲是想以叙旧为由求情,嬴政直白道:“母后何种心思,寡人心里清楚。今日,寡人也明确告知您,不可能,他必须死。”
“本宫知道你心中有气,可… … ”
“可是他想杀了寡人,倘若寡人没有反抗能力,倘若今日身边没有琉璃和樊尔,而是孤身一人,您此刻看到的就是寡人的尸体。”
嬴政眼眶通红,直视着嘴唇颤抖的母亲。幼时,他为了有能力保护母亲不受欺辱,一刻不敢懈怠,认真学习琉璃传授的剑术,那时的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变得面目全非。幼时的种种努力,在这一刻全成了笑话。
这个世上,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背叛,唯独无法接受亲生母亲的背叛。
重重将手中耳杯放回案几上,他用力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道:“寡人乏了,想歇息。”
两行清泪顺着简兮白皙面颊滑落,滴在那黑色衣袍上,不见了踪迹。
嬴政背转身,无视她的落泪,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疲倦。
止步在外殿的琉璃,将母子俩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都这种时候了,她没想到简兮竟然还敢为假寺人求情。
殿内很快传出啜泣,紧接着是衣物窸窣声,琉璃探头去瞧,简兮不顾太后威仪,走到君王面前,提衣便跪了下去。
“你的弟弟们还小… … ”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气急之下,嬴政胸膛起伏,两处伤口刺痛无比。
简兮呼吸一滞,仰头瞅着身姿挺拔的君王,一双丹凤眼溢满泪水,红肿不堪。沉吟片晌,她双手颤抖拉住那绣着玄鸟图腾的袖子。
“就当本宫求你,放过两个孩子,放过嫪毐。你可以褫夺他的长信侯之位,甚至是本宫的太后之位,只要你肯放过我们一家,我们愿意一辈子被困在雍城。不,远离秦国也可以,本宫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大王放过那两个孩子和嫪毐。”
“你们一家?”
嬴政双目猩红,弯身凑近,怒视着满面泪痕的母亲,一字一顿问:“那寡人算什么?你和他们是一家人,寡人算什么?”
面对这声声质问,啜泣声戛然而止,简兮怔怔望着那双猩红双眼,半晌才发出声音:“你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有自己的家,但你的弟弟们还小。”
“好一个可以有自己的家!”嬴政自嘲一笑,双眸胀痛难耐,但却干涩到流不出一滴泪。
孟夫子那些话是有道理的,他想要这天下,便要经受诸多,先是年幼受困于异国,后是年少经历生父薨逝,而今终于加冠掌权,却要经受亲生母亲的被判,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简兮一把抓住嬴政的双手,哀求道:“只要你肯放过他们,本宫自愿放弃太后之位,和他们一起远离秦国。若你觉得面子上难堪,断绝母子关系也可以。”
听到‘断绝母子关系’几个字,嬴政不敢置信瞪圆眼睛,他没想到母亲会打算不要他。
外面偷看的琉璃实在看不下去了,脚下故意弄出声响,手上还不忘叩响敞开的殿门。
母子二人同时警惕看去。
看清来人,嬴政面上冷意霎时褪去。
简兮踉跄着起身,厉声问:“你来此作甚?”
琉璃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巧的水晶瓶,借口道:“我来送药。”
“你听到多少?”
“听到什么?”
琉璃假装不知,反问简兮。
暗自松了一口气,简兮脊背挺直,越过琉璃大步离去。
待那抹丰腴身影走远,琉璃才进入内殿,将水晶瓶放到嬴政掌心。嘱咐:“等伤口结痂,每日按时涂抹在伤处。”
时隔几年,嬴政仍然记得这是祛除疤痕的药物,他托起琉璃右手,将水晶瓶放回她手心。
“寡人又不是女子,无所谓是否留疤。”
琉璃没有坚持,她过来也不是为了送养颜膏的。
在确定外殿无人后,她几步走到案几前坐下,坦白了自己偷听的事实。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碰巧而已。”
嬴政没有责怪她,而是问:“你过来有事?”
方才母子俩还在为那对双生子争执,琉璃有些犹豫,一时无法抉择要不要将孩子藏于密室之事说出来。若说出来,嬴政恼怒之下,当即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她岂不是成了帮凶。可若不说,那两个孩子以后成了祸患,她心里一样过意不去。
再三思忖,她状似无意试探问:“你可有调查出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处?”
淡淡‘嗯’一声,嬴政没有隐瞒。
“三日之前,寡人便知晓了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地,未免惊扰叛军,将那两个孩子暗中转移,寡人一直装作不知。方才寡人其实很想杀掉那两个孩子,可寡人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此刻处置那两个孩子,日后便无法要挟长信侯。”
琉璃心中纠结消散,看来是她多虑了,嬴政已是成年人,纵使再愤怒,理智还是有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待叛乱平定,你会处置那两个孩子吗?”
“会!”嬴政语气十分坚决:“他们和成蟜不一样,留不得。”
静静凝视对面年轻君王,琉璃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他那么做是对的。此次叛乱影响很大,若是留着那两个异性孩子,日后祸患无穷。
君王遇刺之事不出半日便传遍整个王宫,在华阳王太后的授意下,芈檀不情不愿被芈清拉到君王所居殿宇外求见。
刚刚调遣过来当值的寺人,瑟缩着双肩匆匆进来,伏跪于地。
“芈姓贵女在殿外求见。”
刚与母亲闹得不愉快,嬴政又怎会有心思接见二人。
“寡人乏了,改日吧。”
不待寺人退出去,琉璃轻叩两下案几,忙阻止道:“不如还是让她们进来吧。”
寺人止住步子左右为难,他是雍城王宫里的人,不知琉璃身份,但见她敢在君王面前直言,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听之。
嬴政不明所以望着对面人,用眼神询问她是何意。
第115章 不可兼得
对上那双漆黑眼眸, 琉璃有些心虚移开视线,她只想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并不想过多干涉君王婚事, 可奈何芈檀不愿死心, 樊尔不止一次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芈姓姐姐, 否则她定会毫不犹豫赠出避水丹成全。
只有芈檀成为王后亦或侧夫人,华阳王太后才不会处处刁难陷害樊尔。
她知道这般撮合, 对嬴政很不公平,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情感,也能觉察出君王真正的心思, 那有意无意的试探,她不是不懂, 可却只能装作不懂。
历练者最忌讳与人族之间产生羁绊,她不可放任自己有不该有的心思, 况且种族差异也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待她四百八十岁到了婚配年龄,嬴政此生早已结束, 就算没有南荣舟, 他们之间也没有可能,除非把那颗避水丹拿给他延长生命。
嬴政作为可能会结束乱世之人, 琉璃不敢冒险用避水丹改变他的人生。每代王朝都有它的命数,谁也不知道改变统治者的命运是否会影响历史走向。
君父当年辅佐的那位, 愤而反抗成为九州大地新的统治者,可王朝崛起就注定有衰败的一天, 那位当时可能也没想到, 数百年之后,他所一统的天下会再度陷入纷争。琉璃一直很清楚, 纵使她顺利完成历练,陪着嬴政结束乱世,建立崭新王朝。数百年之后,那个王朝仍然会被另一个王朝而取代,待到下次九州大陆战乱四起,她的子嗣将以继承者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陪着另一位命之王者更迭朝代。世间有很多残忍的事情,这并不是最令人遗憾的。
她怜悯对面的年轻君王,但却不能动用术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施法拿走简兮关于假寺人的记忆,只有那些点点滴滴消失,当年邯郸城中那个慈爱的母亲才能回来,然而每次她都硬生生忍住了,发生过的事情,纵使被抹去,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兴许人族王者都要经历诸多苦难,当年君父辅佐的那位,父兄惨遭武庚父亲的迫害,命运同样多舛。
思虑良多,琉璃低声命令那名寺人先去外面候着,待寺人退出内殿,她才语重心长道:“我明白冠礼已成,你亲政之后不必再处处隐忍,可她们五位自年少入秦至今,一心苦苦等待,你总要给个名分才行。”
嬴政静默凝睇着琉璃,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耳杯边沿,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使得那双剑眉更加凌厉,他抿了一下干裂嘴唇,拿起耳杯慢条斯理呷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喉结滚动间,他轻声道:“她们究竟为何等待至今,你不是不知!”
“那又如何,论身份论样貌,她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你想要的是这天下,身边站着何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语气不由严肃几分。
“两者为何不能兼得?”
听到对面君王低沉压抑的质问,琉璃哑然,她不是人族普通女子,当然不能兼得。幼时,大长老便时常教导她,继承者当以大局为重,私人感情并不重要,她这一生注定要为鲛族奉献,日后身边是何人,她无法做主。
沉吟半晌,她弯唇淡笑,柔声哄道:“听话,她们前来也是因为担忧你的伤势。”
嬴政眉头颦蹙,微微倾身,深不可测的双目让人看不透。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莫要再用这种语气与寡人说话。”
面对居高临下的威慑力,琉璃身子后仰,默默咽了咽口水,自小便时常面对君母威压的她很快恢复镇定。捧起茶水抿了一口,她尽量面容肃穆,眼神淡漠,挺直双肩,端足了一族少主的架子。
“既然明白自己不是孩子,便不要闹脾气。”
自少年时期起,嬴政便不喜琉璃把他当做孩子,更何况是已加冠成年的他,双掌蜷了蜷,他蹙眉不悦问:“你认为寡人是在闹脾气?”
琉璃想要反问,可转念想到简兮先前地跪地哀求,她瞬间反应过来,换作是她,兴许此刻也没有任何心情应付人。
解下腰间装糖块的布袋推到对面,她声线软了几分:“不想见便不见了。”
垂眸看着布袋中的糖块,嬴政脸色缓和不少,但却并没有伸手去拿。人越长大越难被治愈,借住外力影响味觉,可却影响不了内心。肩胛骨和手臂上的伤口阵痛不断,他拖住左臂站起身,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床榻。
“寡人是真的乏了,过几日待伤势好转,再召见也不迟。”说着,他着衣躺下,缓缓合上眼睛,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
半晌,琉璃收起糖袋起身,隔着两盏青铜灯,瞧见君王凝结的眉心,那双丹凤眼下隐约有乌青之色,想是受伤睡不安稳的缘故。
迟疑稍许,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盖上衾褥,指尖微动,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想要以此减轻伤痛,让他睡得安稳些。肩胛骨处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是为了救她导致的,她做不到无动于衷,这个世上除了樊尔,嬴政是第二个奋不顾身救她的人,说不感动是假的。
其实,她有办法让那两处剑伤在最短时间内愈合,可若那么做,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她不能冒险,唯一能做的就是施法帮嬴政减轻痛苦。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平躺的年轻君王缓缓睁开双目,抬手抚上肩头。不知为何,在琉璃帮他掖好被角后,伤口处的痛感竟然消失了,他能清晰分辨出不是错觉,是痛觉真的消失了。
嬴政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十几年没有丝毫变化的容貌,眉眼间略带威严的清冷贵气,以及从不对人行礼的习惯,种种迹象都表明琉璃不可能是普通剑客那么简单,平常人家养大的女儿不可能时常表露出上位者的姿态。放眼天下,纵使王公贵族,恐怕也养不出那般气质的女子。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遣人到诸国调查琉璃和樊尔的真实身份,可最后他都说服自己放弃了。他们是救助他的恩人,他怕调查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伤害的不止是他们,更是乱世中那份难能可贵的恩情。
轻轻掀开衣襟,瞅了一眼被血丝浸透的布条,嬴政轻叹一声,复又闭上双目。
琉璃走出外殿,迎面碰上急匆匆冲进来的那名寺人,幸好她躲得快,否则便撞上了。
寺人堪堪止住步子,忙不迭伏跪在地。
“起来吧!”鲛人行礼不下跪,琉璃不喜欢人族动不动就跪倒的毛病。
寺人没有爬起来,而是道:“齐国公主和卫国公主也来了… … ”
琉璃抬眼瞧去,妫西芝和姬如悦果然也在,五人唯独缺了郑云初。那位门客之女,这些年一直不争不抢,极少会主动到君王面前晃悠,似乎不存在一般。
在外面苦苦等待的四人,看到从殿内走出的琉璃,脸色各有不同。
芈檀松了一口气,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
芈清瞪圆眼睛,双目差点喷火,若不是被姐姐及时拉住,她差点冲上去理论。
清楚琉璃为人的妫西芝,上前一步,询问:“不知大王伤势如何?”
怕四人会不依不饶,不肯轻易离去,琉璃只好故意撒谎:“手臂被刺穿,皮肉红肿外翻着,肩胛骨处的伤,更是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军医废了好大力气才帮大王止住血。可能是流血过多,大王一直精神不振,方才醒来没一会儿,又睡下了。大王现在需要静养,几位不如等几日,待他伤势有所好转再来。”
姬如悦一张小脸皱作一团,轻轻‘哎呀’一声,凑上去,急急问:“大王行动可方便?是否需要我们在身边侍候?”
琉璃瞥了一眼刚爬起来的寺人,大力轻咳一声:“大王身边有寺人伺候,几位不必过多忧虑。”
那名寺人会意,忙用力点头:“对,对,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大王的。”
四个人自小衣食无忧,都没做过侍候人的事情,可这次是绝佳的表现机会,除了芈檀,另外三人都不想错过。
琉璃看出三人心思,故而抢先开口:“我知几位对大王的真心,可你们毕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叛军还未伏诛,这种时候还是交由医师和寺人照看吧。”
芈清最是耐不住性子,当即反驳:“你是何意?我们也不是无知之人,怎会出了岔子!”
琉璃迈出大殿,径直走到芈清面前,“在伤口愈合前,一天要换几次药,要包扎几次,外敷要用何种药,内服之药又是如何煎的,你懂吗?”
“我… … ”
本能脱口而出,芈清又及时噤了声,她的确不懂那些。长这么大,她研读过不少诗书,但却没有一篇是有关药理的。
琉璃越过她走下台基,双脚落在平整地面时,她驻足回首提醒:“大王刚刚歇下,几位不如改日再来。”
妫西芝没打算在殿外耗着,匆匆跟上去,追问行刺细节。
芈檀本无心,也转而离去了。
姬如悦和芈清不死心,可没有君王召见,她们不敢冒然闯进去,等到暮色四合,两人才不甘离去。
嬴政借着养伤为由,不想见的一律不见,不止五位候选人,其中也包括太后简兮。
据昌平君昌文君传回的消息,叛军已经进入咸阳,有不少臣子未认出君王玺是假的,故而叛变。
长信侯更是在咸阳城散播谣言,造谣现任秦王不是先王亲生,煽动留守在城中的将士反叛,并承诺所有叛军,日后必大肆封赏。
那些对吕不韦不满的臣子士卒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加入叛军,攻入章台宫。宫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乳母和子婴居住的殿宇比较偏僻,在叛军到来之前,乳母带着子婴躲到废弃殿宇,才堪堪躲过叛军的搜寻。
并不知子婴不是秦王之子的昌平君和昌文君,怕孩子会遭遇不测,一刻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章台宫,将叛军悉数驱逐出去。
嫪毐还没来得及接近议政殿的王位,再次被迫出逃。
怕被连累的吕不韦回到相府,集结所有门客和死士,打算一举歼灭叛军。他绝不允许嫪毐活着落入君王手中,在赶回咸阳的路上,他捋清楚了所有事情,也明白了君王的真正用意。从不对所做之事后悔的他,却极其后悔将嫪毐送给太后,为自己留下祸根。
第116章 男女有别
吕不韦回到咸阳后的所作所为, 嬴政并不意外,换作是他,亦会为了保全权势荣华倾尽所有人力。至于假寺人的蓄意抹黑, 亦在所料之中, 想要推翻上一位统治者, 最直接干脆的方式便是造谣抹黑,让其失去民心。
那对曾经的主仆, 还真是相似,都是一样的精明,且颇为算计。
而今加冠已成, 就算吕不韦碍于礼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独揽大权, 但只要他没有过错,嬴政便无法拿走他手上所有权利。相府门客三千, 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只有彻底斩断吕不韦在朝中的势力,大秦朝堂局势才不会掀起动荡。
夕阳斜斜洒进大殿, 不染尘埃的漆黑中柱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光晕。
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的年轻君王, 面色肃然,垂目看着面前奏章, 其上内容正是昌平君所奏军情,将士日夜兼程, 一早刚送入雍城的。
留守咸阳王宫的卫尉率军跟着长信侯反了,其中一名将领正是章硕, 那人曾经听命于华阳王太后, 后来叛之倒戈嬴政,如今转而又投靠了长信侯嫪毐。
早在章硕唯唯诺诺表忠心之时, 嬴政便预感他日后可能会叛变,果不其然。
寺人托着盘飧,弓着身子快步进入大殿。
“大王,该用药了。”
嬴政单手拿过盘飧上的耳杯,一口饮尽苦涩药汁,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案几上的奏章。
跪在地上的寺人将盘飧搁置在腿上,高举双手接过君王手中耳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沉默良久,嬴政提笔拟了一道诏书推到对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终于掀起,看向一身深灰色常服的王贲。
“务必将这份诏书以最快速度送到昌平君手中。”
“是!”王贲没有去看诏书内容,收起装好,起身退出大殿。
负责护送诏书的将士一刻不敢耽搁,仅用两日时间,便将那道诏书悄无声息送达咸阳,避开吕不韦,交到昌平君手上。
夜幕漆黑,昌平君府邸。
身着便衣的将士跟随家宰穿过冗长游廊,拐过一片花圃,走进议事厅。
厅内灯火摇曳,咸阳城舆图挂在一面墙上,昌平君熊启食指点在城北一处位置,正在与昌文君熊汴分析局势。
家宰躬身行礼:“主公,林副将求见。”
林副将正是前几日熊启谴去雍城送奏章的将士,闻此话,他倏然回转身,大步走过去,拍拍林副将肩头。
“辛苦你了。”
“昌平君客气了。”林副将从怀里掏出那份诏书递过去:“这是大王命我带给您的诏书。”
熊启神色一凛,忙接下诏书。
林副将抱拳辑了一礼,与家宰一起退出议政厅。
熊汴凑到熊启身旁,伸长脑袋问:“大王如何安排?”
“大王命你我二人务必抢在吕相之前擒获长信侯。”熊启说着将诏书交到熊汴手上。
仔细看完诏书内容,熊汴不确定道:“大王这是担心吕相杀人灭口?”
“对!”熊启点头,神情严峻道:“吕相执意跟着我们回咸阳,用意十分明显。长信侯曾是他府上门客,纵使二人而今没有勾结,也很难说清,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月光洒落,树影婆娑。
两人对望一眼,默契走向咸阳城舆图,打算制定新的计划。
双方势力对叛军几次围追堵截,不止大军,相府门客和死士也折损不少,其中郑云初的父亲郑彦更是为了护主而牺牲。
立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降临,大秦将士并不畏惧凛冽寒风,仍旧尽职尽责冒雪追击叛军。
雍城旧宫同样被雪白覆盖,琉璃围坐在燎炉旁,双手揣在袖子中,开口之际,袅袅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在眼前。
“咸阳战事如何?”
“叛军被剿灭九成之九,剩余不足两千,这场叛乱应该快结束了。”
嬴政说着展开一卷奏章,打磨光滑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偌大殿宇内。
琉璃搓搓双手,将手置于燎炉周围,幽幽叹息一声:“冬日的雍城似乎比咸阳还要冷一些,真希望战事早些结束。”
闻此话,嬴政转头看向殿外,簌簌雪花没有要止歇的征兆。此前,他曾几次打算启程回咸阳,但均都被文武众臣拦下了。咸阳叛乱还未平息,尤其是那些惯会动嘴皮子功夫的文臣,只要他提议回咸阳,他们就跪在殿外,哭嚎着让他三思。
时下,大秦与赵、魏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一国君主若在咸阳出了什么意外,影响的不止是大秦的国之根本,更会撼动秦国在诸国之间的地位。
九年前,秦国四年内连丧三王,诸国便认为秦国大势已去,纷纷暗中联络,意欲合纵灭秦。
这一次长信侯反叛,已经让诸国看尽笑话,嬴政清楚,倘若他在这场战乱中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文臣反应那般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放下手中奏章,他起身绕过奏案,拿下身上玄色狐裘披在琉璃身上。
“再忍耐一些时日,我们很快便能回咸阳了。”
琉璃扬起脑袋,映入双目的是嬴政线条分明硬朗的下颌。她站起身将狐裘还给对方,随即扯住身上狐裘领子,又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一些。
“你这件太大太重了,还是自己披着吧。”
嬴政正欲再给她披上的手顿住,而后抬高手臂拎起狐裘,确实太长了。琉璃身高在女子中并不矮,但比之他还是显得有些娇小,这件狐裘是宫人依照他的尺寸缝制的,整个王宫除了他,也只有披在樊尔身上合适。
犹豫须臾,他还是将狐裘裹在了琉璃身上,按住她的肩头坐回燎炉前。
“你坐在这里不动便是。”
“可是… … ”
琉璃抬头,那双大掌已然离开她的肩头。
嬴政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奏章,单掌支撑着额头,认真看了起来。
“你不冷?”琉璃问。
“不冷。”嬴政眼皮都未抬一下。
瞅了一眼外间越来越大的雪,琉璃并不信嬴政不冷,她伏在案几上,倾身凑近,伸手触向他支撑脑袋的那只手,手背干燥温暖,确实比她体温高。可,人族正常体温本就比鲛人高,她有些不确定他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手背上细腻温凉的触感传来,嬴政坐直身子,反手握住那只白皙手掌,严肃问:“可是病了?穿如此之多,为何手还是这般凉?”
手被温暖大掌握住,琉璃呼吸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缩回手,挪回燎炉旁。讪讪解释:“这不是病了,我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
想到这些年每到冬日琉璃就异常怕冷,嬴政便有些懊恼,幼时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可即位九年,他却一直忙于与吕不韦斗智斗勇,竟忽略了这一点。
“抱歉,是寡人疏忽,明明说要报答你与樊尔的,可却忘记了你有体寒之症。等回到咸阳,寡人就颁布诏令,为你寻找医术高明的医师,治疗这体寒之症。”
“… … … ”
其实,琉璃也早已忘记了什么体寒之症,当初那本是忽悠嬴政的一句话,她没想到当初年仅五岁的他,会把那件事情记在心里。
愧疚之余,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凝眉思忖片晌,只好继续忽悠:“不必了,体寒之症是天生的,治不好。”
“慢慢调理总会有改善的… … ”
“真的治不好。”琉璃出声打断他,“为师明白你想孝敬的心,可我这只是天生体温比常人低,不能算是病症。”
听到‘孝敬’二字,嬴政脸色僵了僵,蹙眉不悦道:“这不是孝敬,是报答。”
琉璃不懂人族的报答和孝敬有什么区别,但见嬴政神情别扭,她识趣闭上嘴。相处十七年,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俊秀挺拔的成年男子,内心除了成就感,更多的是担忧。
当年君父与那位人族考题均为男子,自然不存在难掩的情愫,可她与嬴政毕竟男女有别,相处日久难免会… …
对了!琉璃眼神一亮,鲛族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女鲛皇,人族统治者基本上都是男子,不出意外的话,当年她的历练考题应该也是一位人族男子。
唇角抑制不住弯起,琉璃猛然起身,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滑落在地,她弯身捡起丢给嬴政。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嬴政目送她脚步轻快离去,将那沾染了清雅淡香的狐裘披在了肩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了然一笑,走到琉璃方才所坐的位置,盘膝而坐,靠近燎炉取暖。纵使是一千年,他依然不习惯身为魂魄的阴冷之气,其实不是魂魄喜欢晒太阳,而是他喜欢晒太阳,只有被暖阳包裹,他才能找回生前的片刻温暖。
走到无人处,琉璃捻诀闪身回到所居寝殿,翻找出那枚可以用来传音地漩音鉴。
流光闪过,对面传来海水波动之音。
南荣舟带着蛊惑的悦耳嗓音低低传来,“少主头一回主动联络我,可是因为想我了?”不等琉璃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就说你我可以培养出感情,当初少主还不信。假以时日,说不好不用等到四百八十岁,少主便能对我情根深种。”
“… … … ”
琉璃活了三百多年,无语都奉献给了南荣舟,每次传音,对方总能说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上个月的某次深夜,漩音鉴突然亮起,传入她耳中的第一句话也是“时隔多日,少主可有想我?”
她每天忙着研读那些令人头疼的人族典籍,别说南荣舟了,她连君父君母都无暇想起,哪里又会想得起一位素昧谋面的男鲛。
“少主?少主?为何不说话?可是因听到我优美声线,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南荣舟聒噪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琉璃扯动嘴角,无情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不依不饶:“少主不必害羞,我懂。”
琉璃:“… … … ”
她发现南荣舟愈发没脸没皮了,第一次传音聊天时,他表现还算矜持,时日一久,他口无遮拦的毛病显露无疑。虽然知道大多数男鲛大都喜欢说些甜言蜜语,可和沉默寡言的樊尔相处久了,她是真的无法接受对方的胡言乱语。
一想到余生都要和这么一位日日都口无遮拦的男鲛生活在一起,她就头疼,不知长老会不会同意他重新择选鲛后。
缓缓长舒一口气,琉璃严肃道:“我是真的想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呵呵轻笑:“少主尽管吩咐便是,能为少主效劳是我的荣幸。”
“… … … ”再次无语的琉璃很想就此中断传音,忍了又忍,她才勉强平复情绪。
“你能不能前去海渊阁帮我查一查鲛族历史上的那位女鲛皇在历练期间发生的事情。”
“巧了!”南荣舟轻笑:“我正在海渊阁,少主稍等片刻。”
琉璃淡淡‘嗯’了一声,聆听着久违的海水声,静默等待。
约莫一刻时间,南荣舟熟悉嗓音终于自漩音鉴另一端响起。
“据史书记载,那位女鲛皇是五千年前的历练者,那时的陆地有不少部落族群,各部落族长日常只关心族人能否吃饱,并没有觉醒扩大领土的意识。是以那位女鲛皇的历练任务并不是结束乱世,而是选择一位部落族长,唤醒其野心,统一九州大陆。”
“这… … ”琉璃不敢置信道:“这算是蓄意煽动人族挑起战争嘛!”
“是的,她的任务就是先掀起战乱,最后趁乱统一人族各部落。”
“可否成功?”下意识问出口,琉璃又觉得自己有些蠢,如若不成功,那位也无法继任鲛皇之位。
不待对面南荣舟回答,她又问:“最后结局如何?”
“结局就是历练者回到深海继任鲛皇之位,那位部落首领因为女鲛皇一生未娶,从而导致没有子嗣延续下去,一代之后,统一不久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
一生未娶!听到那最后四个字,琉璃心里咯噔一下,倘若… … 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看来,她要亲眼看着嬴政娶妻生子,才可安心回无边城。
另一端的南荣舟隐约猜到了什么,试探问:“是不是你那位历练考题对你别有用心?”
“不是,你莫要瞎说!”琉璃心虚摸摸鼻子,捻诀施法匆匆终止了传音。
古朴肃穆的海渊阁内,南荣舟注视着玉案上的漩音鉴,眉眼间笑意渐渐褪去,原本因愉悦而摆动的鲛尾早已凝滞。
而琉璃在得知上一位女鲛皇的历练经历后,同样久久无法心安。嬴政于他而言是历练考题,但又不止是历练考题,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不过她是理智的,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历史不能重演,将来一统的王朝不可因她一代而亡。
人族男子加冠之后便是成年,看来要尽早催促嬴政娶妻生子。
琉璃无声叹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年少时期竟然要操心别人的婚事。
眼看着叛军被打的屡屡败退,吕不韦瞅准时机,打算抢先一步除掉嫪毐,可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赶到咸阳城郊之时,惨败逃窜的长信侯已然落入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中,还有其余党三十几人同样被擒获。
看清嫪毐那似笑非笑地表情,吕不韦面色一变,他这一生精明算计,想得长远,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曾经一个小小门客牵连。
马背上的昌平君和昌文君看到吕不韦,隔着几棵苍天大树对他抱拳行礼。
第117章 母子反目
既然长信侯已经被抢先擒获,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没有做法。
吕不韦勉强扯出一丝假笑,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 旋即调转马头, 驱马离开, 数千相府门客与死士跟着他逐一掉头,一时间马蹄声四起, 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山石之后,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清俊少年犹疑须臾,不甘不愿收起对着长信侯的弓弩, 弯身小跑闪身隐入队伍中。
行至官道,门客孙护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公, 方才您就不该着急离去。”
吕不韦斜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让阿六当众暗杀长信侯?”
“这是难得的机会, 待秦王回到咸阳,便没有机会了。”孙护神情急切。
“糊涂!”
吕不韦又何尝不知今日是个机会,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若是任由阿六暗中射杀长信侯, 就算他这次没有勾结叛军,也会被扣上勾结的罪名, 除非他能将在场大军都铲除。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下剩余一万八千人,相府门客加上死士共有三千一百人, 明知会输的结果,冒险就是找死, 而按兵不动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阿六驱马行至吕不韦身旁, 低声道:“主公,请准许我返回射杀长信侯, 您放心,射杀成功之后,我立即自刎,绝不连累您。”
“胡闹!”吕不韦冷声呵斥:“你是相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会连累本相的。”
阿六双手陡然握紧缰绳,嘴唇嗫嚅几下,垂头解释:“我不是想要连累主公。”
吕不韦轻拍几下阿六肩头,声音柔和不少:“先回府。”
“是!”
阿六郑重点头,他是战乱中的孤儿,六岁被吕不韦捡回府中,故而得名阿六。在相府整整十二年,虽然只是一名随时可能会殒命的死士,但他依然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他十分珍惜多活的每一天。
年仅十八岁的阿六并不惧生死,这一次他没打算活着回去。当弓弩对准长信侯咽喉之时,他几次想要松手射杀,可没有主公示意,他不敢冒险。只要他还是相府死士,无论生死都有连累主公的可能。
是吕不韦给了阿六第二次生命,他自入府那一刻便暗自发誓要以命报答。
少年咬紧牙关,神情肃然,骨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当夜,看守森严的咸阳牢狱,有一名死士只身闯入,重伤多名狱卒,只为了结长信侯性命。然而一人哪里会是百人的对手,就在那名年轻死士即将接近关押长信侯的牢房时,却被十几柄利剑刺穿身体,当场毙命。
昌平君与昌文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经查验,死士右边胸口处有大片皮肤被整个剜去,不用猜也知道是象征身份的刺青。
诸国之间王公贵族都会豢养死士,而每一名死士身上都有象征身份的刺青,且基本上都在右胸,只不过是刺青形状不同罢了。
“这名死士很聪明,为了不连累主家,竟不惜自割皮肉。”熊汴说着在尸体上摸索一遍,想要试图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死士身份的东西,然而对方既然能想到事先剜掉刺青,又怎会留有把柄。
搜寻无果,他站起身与熊启对望一眼,“看来这小少年十分忠心。”
两人都明白,就算抬着这具尸体到相府,吕不韦也不会承认。
熊启招手示意两名将士近前,而后吩咐:“将这具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是!”两名将士异口同声,抱拳应下,一前一后拖着尸体退出牢狱。
与此同时,紧闭府门的相府内,孙护快步冲进主院,声音急切压抑:“主公,不好了不好了… … ”
刚刚躺下的吕不韦起身披衣,亲自过去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孙护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他本能抓住半开的门板才稳住身子,“晚间我发现阿六不见了,与相府有关联的封传,以及您送他的那把剑均未带走,于是便谴人出去寻他。方才前去寻他的死士回来说阿六刺杀不成,殒命在咸阳牢狱,昌平君命人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 ”
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痛心。吕不韦就算精于算计,贪图权势,可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当年在咸阳街市撞见乞讨不成反被揍的阿六,他没有犹豫便将那孩子捡回了相府。最初打算培养阿六,是为了让他陪伴护佑长子,白日里那孩子坚持要跟去城郊暗中射杀长信侯,他便有些犹豫,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断然不会任由那孩子胡闹。
举目眺望城门口方向,夜幕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不韦低声叹息:“此事先不要告知崇言,这三日尽量阻止他出相府大门。”
“是。”孙护行礼退下。
吕崇言正是吕不韦的长子,他比阿六大五岁,两人一起长大,也算是情同手足。虽贵为相府长子,但他从未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做死士看待,若是知晓阿六尸身悬挂城门,定会接受不了,闹出乱子。
吕不韦明白阿六不带走任何相府的物件,就是不想连累相府,他不让长子在这种时候知道,就是不想让那孩子白白牺牲。
昌平君将长信侯被生擒的消息一五一十写进奏章,命人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君王手中。
这些时日以来,太后简兮一直暗中与叛军有联络,故而也很快得知了长信侯被擒获。
嬴政将将拿到昌平君的奏章,太后便眼含泪水冲进殿中,不用深想,他也知道母亲已得知咸阳叛军战败之事,他扬手屏退所有宫人,眼神复杂看着母亲,并不打算先开口询问。
僵持半晌,简兮哽咽问:“不知大王… … 打算如何处置长信侯?”
“当年成蟜叛变,最后以死谢罪。母后觉得,寡人会如何处置长信侯和那两个孩子?”嬴政握着剑柄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
简兮面上闪过惊恐,她踉跄着扑向嬴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是不是得知你弟弟的藏身之处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你弟弟身上。”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嬴政愤怒甩开母亲的手,双目猩红,“母后既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当时就不该选择生下他们。您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难道寡人就不是您的孩子!寡人就不无辜吗?”
这些时日来的压抑,让盛怒的年轻君王已然失去理智,他用力扯开肩头衣物,露出肩胛骨处疤痕还未完全脱落的伤口,食指用力点在上面,新生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当初的刺杀历历在目。
“这是长信侯刺杀寡人的证据,当日那把剑若是下移,刺穿的便是寡人的心口!事到如今,为何母后还要试图为那个假寺人求情,寡人才是您的亲生儿子,难道您忘记当初邯郸城的相依为命了嘛!”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有两颗晶莹泪珠溢出,顺着线条立体的颧骨一路向下经过瘦削下巴,落在玄色衣襟处,那根修长食指还戳在肩胛骨的伤口处。
简兮望着那可怖疤痕,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近前她又猛然缩回手。
“政儿,对不起,本宫知道这些年亏欠于你,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是那对双生子?还是包括长信侯?”
嬴政顾不得敞开的领口,步步紧逼,一双猩红眸子盛满滔天怒意,若面前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早已拔.出腰间秦王剑了。
简兮从未见过长子这幅样子,一张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后退,最后她用力咬紧下唇,仰头与长子对视,尽量端着为人母的姿态。
“本宫知大王是因丢了面子才会如此愤怒,可本宫毕竟是生养你的母亲,当年在邯郸那般艰难,本宫都不曾遗弃你,那份恩情,你此生都还不清。只要你肯放过长信侯与你弟弟,我们母子就此两清。”
听到这番说辞,嬴政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到眼眶再次模糊,他才戛然止住笑声,怒目俯视着面容倔强的母亲。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他所承受的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倘若这是他执着天下的代价,那他宁愿永远只是邯郸城中被父母呵护的质子之子。
用力攥紧秦王剑,他咬牙一字一顿再次提醒:“那对野种不是寡人的弟弟。”
听到‘野种’二字,简兮下意识扬起手。
巴掌扇在面颊上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偌大殿宇,显得尤为刺耳。
嬴政不敢置信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手打过他,今日竟为了他人而对他动手。
因为用力而掌心麻木,简兮强装的神情终于破防,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哽咽出声:“为何我们母子要闹到这般地步?”
是啊,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嬴政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袅袅白雾自唇齿间溢出,转瞬消散于无形。
“当年父亲逃脱出城,抛下我们,我问您是否也会抛弃我,您说永远不会,可是您的永远为什么只有短短十七年?”
简兮止住哭声,仰头望着君王挺然而立的身姿,那张与良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心头一滞,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口用力喘息着,在寒冷冬日,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汗。
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气声,嬴政终究是于心不忍,屈膝蹲下,握住那颓然的双肩,急切问:“您这是怎么了?”
简兮用力推开他,似是中了邪般,低低呵笑,表情让人看不懂。
“那句话说得没错,儿子长大后都会与父亲更加亲近。当年你明明记得你父亲抛弃你逃离邯郸,为何不恨他?为何回到咸阳后与他愈发亲近?是你先不顾及母子情义的,你是不是为了秦王之位,才抛弃为母选择你父亲的?”
说着,她扑上去抓住嬴政的双臂用力晃着。
嬴政跌坐在地,愕然凝睇着母亲,任由她推搡自己。这些年他处处隐忍,甚至不计较两年前母亲为了假寺人和那对孩子,而跟吕不韦合谋延后加冠礼之事。他一直想要修复那岌岌可危的母子情义,但没想到却被误会至今。
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双目胀痛滚烫,他抬手捂住双眼,无力道:“寡人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完整的亲情,然而您却吝啬给予。”
立于殿脊之上的武庚,再也听不下去,足尖轻点,穿过殿顶,落入殿内。入眼的是衣衫不整的君王,双眼红肿的太后。
没有犹豫,他匆匆穿墙而出,前去寻找琉璃,到了偏殿,却空无一人。想起前日星知曾吵嚷着等雪停了,要去逛雍城集市,不敢耽搁,他化为一缕灰色光晕消失在雍城王宫。
琉璃他们是在回王宫的路上遇见武庚的。
看到他们,武庚瞬间飘过去,言语颠倒将君王寝殿发生的事情悉数传达。
来不及听完,琉璃便捻诀消失了。
樊尔环顾四周,放弃捻诀跟上去的念头,四下三三两两有一些行人,万一其中有人目睹他们凭空消失,雍城免不了会传出一些神鬼传言。
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琉璃没有直接现身在君王寝殿外,而是选择在殿宇拐角处现了身。来不及稳住身形,她抬脚快步跑向殿门。
还未近前,殿内争吵便隐约传入耳中。
“本宫说了,只要你肯放过他们,那些生养之恩即刻两清。”
“休想,要么他们死,要么寡人死,绝无第三种选择。”
“大王为何要如此逼迫本宫?”
“是母后一直在逼迫寡人!”
争辩声中夹杂着剑刃出鞘之声,琉璃脚下步子加快,甩袖挥开欲上来阻止的宫人,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反手关上殿门。
殿外宫人反应过来,抬头之际,只看到重新闭合的殿门。
大殿之内,太后简兮双手握着秦王剑,直指嬴政心口,满脸泪水威胁:“本宫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们。”
嬴政气急冷笑,脚步沉重上前,用身体抵着剑尖,并不惧威胁。“既然长信侯已被擒获,寡人便不会轻易放之,母后若不想顾及母子之情,便动手吧。”
“大王莫要逼本宫!”简兮双手颤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琉璃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夺下秦王剑。
“够了,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为何还要如此任性!今日大王若为了您饶恕叛军,来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谋反,你可有为你的亲生儿子考虑过。”
自从冠礼之前那次争吵,简兮每次看见琉璃都没有好脸色,这次亦不例外。她倏而转身,步步逼近,“本宫早该猜到,你接近我们母子没安好心。你留在他身边,迟迟不肯嫁人,是不是觊觎那后宫之位?你比政儿大八岁,怎有脸面觊觎他!”
看来,这是转移目标了,琉璃差点被简兮气笑,她迎上那怒视目光,“人人皆知太后比长信侯大十一岁,您岂不是更加不顾脸面。”
第118章 盛怒囚禁
“放肆, 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攻讦,简兮恼羞成怒, 扬手朝着琉璃左边面颊打去。
不等琉璃抬手去挡, 嬴政先一步上前握住那只手。
“您闹够没有!”
简兮踉跄着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瞪圆眼睛,颤巍巍指向琉璃, 质问嬴政:“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的亲生母亲?”
嬴政侧身将琉璃挡在身后,疲倦至极:“于寡人而言, 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当年邯郸城中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 若不是她,寡人早已殒命。这些年, 您为了那个假寺人,借口躲到着雍城旧宫,对寡人不闻不问, 又有何资格置喙她?”
“本宫… … ”
简兮下意识想要辩驳, 然而张开嘴,却又无力噤声。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她时, 她不是很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无法忽视那些无微不至的好与真诚,人人都说长信侯是因为权势荣华才对她奉承讨好, 她又何尝不是贪恋那份关怀才越陷越深。相比先王而言, 至少长信侯对她是专一的。
她承认,这些年确实因为一己之私对长子有所疏忽, 她并不奢求谅解,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人被处以极刑。
方才话说的虽难听,可简兮内心还是十分感念琉璃的,无论对方是否有所觊觎,但这些年的帮助与教导至少都是真的。
泪水不可抑制涌出眼眶,脸上泪痕纵横,在这冷冽冬日,隐隐刺痛,就如心底难以释怀的隔阂。是的,就是隔阂,不可否认,那份母子之情终究是有了隔阂。
见母亲双目更加红肿,嬴政不忍心移开视线,方才语气再冷漠,他也做不到轻易割舍。
琉璃静静凝睇那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心里无比复杂,她没想到嬴政竟会在亲生母亲面前如此袒护她,方才被那些话激怒,她说话其实也有些过分。
自有记忆起,三百多年来,琉璃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般难听之言,就算偶尔与星知斗嘴,她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反击。这种时候,置喙太后与长信侯的关系,不止会让太后难堪,更是揭君王伤疤。
她上前两步,站到嬴政身旁,想要说一些话缓和缓和,却见对面简兮扯起袖子用力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嘴唇颤抖,声音沙哑道:“本宫知道这些年对你多有疏忽,你心有怨言理所应当,可你不该纵容一个外人对本宫造次。”
这番话让琉璃心中那些刚升腾而起的愧疚顷刻消散殆尽,果然人要是昏了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缓缓长舒一口气,她拖着秦王剑走近,神情冰冷而肃穆。
“造次?太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造次?”
不待简兮反驳,她冷哼一声:“看来太后还真是变了!当年初见,境地那般艰难,你都不曾有过舍弃孩子的念头。可如今,你不止不顾及母子情义,更是为了他人而污蔑我有所觊觎,我与长信侯,是谁有所觊觎,想必太后心里很清楚。”
说着,她又靠近一步,细长双眉微凛,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后宫之位于我而言不过一个虚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我若真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哪里会拖延至今。日后,莫要再用你那些肮脏心思过度揣度,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更不会… … 不顾脸面觊觎其他。”
最后一句,琉璃没有直言,但三人都明白指的是谁。
语毕,她回转头睃了一眼那有些颓然的高大身影,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比,虽然嬴政已比她年长,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她总觉得他还是孩子。二十二岁在鲛族还只是幼年期的小娃娃,而在人族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琉璃承认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可作为曾见过他孩童阶段的人,她还没可耻到对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下手。十七年来毫无变化的容貌,以及迟迟没有婚配,不止简兮会怀疑,华阳王太后更是多次试探,去年还曾有意指婚,想将她嫁给蒙恬做姬妾,若不是她态度坚决,暗中施法干涉老人家的想法,说不好真的会被绑到将军府去。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族对于婚配繁衍后代的执念,远比鲛族强烈许多。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若是没有积极婚配,就会被各种揣度,强行干涉。
若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琉璃都想与樊尔假扮夫妻,糊弄那些人族。当然她也真的提过,奈何樊尔不敢,一方面是他们并没有到婚配年龄,另一方面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远比普通鲛人更加注重礼仪制度。
三百多年的主仆情义,早已超乎性别,琉璃不明白樊尔为何要扭扭捏捏,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
琉璃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威压,让简兮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扑上去一把夺下秦王剑,便架在了那纤细脖颈上。
脖颈处传来冰凉之感,琉璃眸中闪过不耐之色,不等嬴政上前施救,她竖起两根手指敲了一下简兮手腕,青铜而制的长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简兮捂着发麻的手腕,脸上浮现惊慌。她本意是想拿琉璃性命威胁儿子承诺放过长信侯,然而话都没出口,剑就被击落了。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自肩头滑落,琉璃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沾染一点黏腻,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入鼻间,她细眉颦蹙,骤然黑了脸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伤她。
嬴政也看到琉璃脖颈上那抹细长的红色,他一步跨过去,小心撩开那微卷发丝,愧疚问:“疼不疼?”
琉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淡漠摇头:“不疼。”
简兮见儿子只顾着关心琉璃,却对自己不管不顾,惊慌霎时被愤怒取代,她弯身捡起地上秦王剑,抵在自己脖颈处。威胁:“今日,大王若不答应放过长信侯和孩子,本宫便自刎在这大殿上。”
已经受够母亲无理取闹的嬴政,因盛怒而胸膛起伏不定,他大步逼近,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拉至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锋利剑刃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褐色地面,砸出无数朵血花。
“寡人再强调一次,除非寡人死,否则长信侯必受极刑。母后若想救长信侯,唯有亲手杀了寡人,寡人和长信侯之间,母后只能选择一个。”
剑尖轻易刺破玄色常服,冰凉刺骨的秦王剑直抵心口,可那凉意对于嬴政来说,不敌心中半分。胸膛皮肤被刺破,有几滴血珠渗出。
简兮被他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身体轻颤,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着母子俩固执僵持,琉璃同样心累,她掏出一块细布随意擦去脖子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夺下简兮手中秦王剑。
“行了!你作为长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孩子。”
嬴政背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长信侯叛变在先,刺杀造谣寡人在后,寡人绝不饶恕,母后请回吧。”
简兮不顾脸面,当着琉璃的面跪倒在地,死死拽住嬴政的衣摆,苦苦哀求:“就没有一丝余地?”
“是!”
“本宫可以放弃太后之位,只要大王肯放过他。”
嬴政猛然转身,蹲下一根根掰开母亲的手指,神情痛苦非常。
“放过?母后和长信侯可有想过要放过寡人?您一直都知道长信侯要谋反,却处处为他隐瞒,他盗取君王玺那么大的事,您只字不提,可有想过寡人的安危?从始至终,母后选择的都是长信侯,寡人竟还妄想从您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唇角噙着冰冷笑意,低低轻笑,声线沙哑压抑。
“对不起,本宫… … ”
“天色已晚,母后请回吧!”
嬴政起身走出数十步,态度很明显。
眼见着求情无望,简兮再次夺走琉璃手中的秦王剑,抵在脖颈,厉声威胁:“大王若是不答应,本宫… … ”
“够了!”嬴政控制不住大吼一声,双目猩红冲过去,夺下长剑,“如果母后是真心寻死,便不会闹到寡人面前,您不过是仗着身份威胁寡人。”
说着,他大步走向殿门,用力拉开,“来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没有寡人诏令,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来。”
听闻这话,简兮慌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嬴政手臂,惊恐瞪大双目,“大王是想囚禁本宫吗?”
两名卫戍军行至殿门口,为难看着君王。
嬴政用力拉开母亲的手,将她推出去,毫不犹豫关上殿门。
殿外,简兮不顾太后身份,用力拍打殿门。
站列两侧的宫人瑟缩着双肩,均都大气不敢出。
两名将士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分别钳制住太后左右手臂,硬拉着她离开。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却久久无法消散。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因太后大闹的缘故,这种时候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主动进殿,去点亮灯盏。
衣衫不整发丝微乱的嬴政,无力走到上首主位,颓然坐下,双目无神。
几丈之外的琉璃迟疑半晌,默不作声点亮殿内所有青铜灯盏。
原本昏暗的大殿,很快灯火通明。
嬴政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眨巴了几下眼睛。
琉璃走到上首点亮最后一盏灯,余光瞧见君王满是鲜血的右手,她凑近托起那只手仔细查看,五指骨节与掌心各有一道伤口,好在已经不再渗血。
“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走向内殿。
嬴政目光黯然注视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内殿拐角处,垂在膝头的右手蜷缩收紧,掌心伤口传来痛楚。
在内殿找出几块干净布巾,琉璃捧着青铜鉴回到外殿,在一块垫子上盘膝而坐。她先是浸透其中一块布巾,才拉过嬴政右手放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将那些血迹一一擦去。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该伤害自己!”
“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心里半分。”
听到嬴政这话,琉璃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处理伤口。
“身体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因为他人而伤害自己。”
嬴政凝睇着琉璃浓密的长睫,薄唇紧抿。
处理完手上伤口,琉璃想起他似乎胸口也被剑刺伤了,她没有过多考虑,便伸手扯开了那本就不整的衣领。
第119章 留宿寝殿
“你这是作甚?”嬴政一把握住那只白皙手腕, 漆黑双目深似漩涡。
琉璃腕骨使力,挣脱那只大掌,她本意是处理伤口, 未曾考虑到男女之别。见嬴政这反应,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攥紧湿布巾, 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后方摇曳不定的灯盏,一本正经解释:“我只是要帮你清洗身上伤口, 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若你羞赧,我可以出去帮你寻医师。”
听到占便宜几个字, 嬴政有些窘迫,他轻咳一声, 及时拒绝:“不要找医师,寡人不想让更多人知晓母后今日的所作所为。”
语毕, 他迟疑片晌,主动扒开衣衫,露出心口的伤痕, 伤口不算很深, 并不会伤及性命。象征着历代君王威严的秦王剑,剑刃锋利无比, 若不是隔着厚重衣物,恐怕剑尖真的会刺进心口。
琉璃坐姿笔直僵硬, 没好倾身靠近,尽量伸长手臂去擦拭伤口, 幸好鲛人视力异于常人, 不用凑近也能看清伤处。快速处理好伤口周围的血迹,她擦净双手, 打开事先搁置在案几上的药膏,拉过嬴政的手,仔仔细细将掌心每一道口子都涂抹一遍。待包扎好手部伤处,她有些犯难。
一番纠结之后,她将药膏推到嬴政面前,“身上的伤,你自己擦药。”
“可是… … ”嬴政举起被包裹严实的右手,“我惯用的是右手,现在伤了… … ”
“… … … ”
看着那拙劣的包扎手法,琉璃尴尬一笑,她倒是忘记左手不便了。深呼吸之后,重新拿起药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命凑近。
虽然有所尴尬,但她并未敷衍了事,仔细涂抹好药膏后,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面无表情帮嬴政拉好衣襟。
“明日,我让樊尔过来帮你上药,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
嬴政神情一怔,唇角浮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也好。”
洗净手上药膏,琉璃站起身,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语罢,她转身欲走,衣摆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她回头,对上一双无神的漂亮丹凤眼。
长指收紧,嬴政没有松手,而是问:“能不能不走?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
年轻君王神色黯然,薄唇干裂。相识这么多年,琉璃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邯郸的艰难,先王的薨逝,以及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强行为他择选候选人那次,他虽也伤心,可至少会发泄出来,并不像此刻这般槁木死灰。以往,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从不会失了斗志,那双深邃双目更不会失去光彩。
这一刻,琉璃深刻理解了心如死灰的真正含义。孩童时期,嬴政刻苦练习剑术是为了保护母亲,他想平定乱世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质子身份,更为了不让母亲再被人言语侮辱。然而世殊时异,改变的不止是嬴政的年龄与容貌,还有简兮那颗已经偏向他人的心。
无论任何种族都会歌颂母亲的伟大,于是琉璃便以为母亲对子女都是无私的,直到她看到今日的简兮。作为一个母亲竟为另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子,那般不顾尊严,不惜对亲生儿子跪地哀求,甚至是持剑威胁,纵观历史长河,大概也是独一份了,不知后世会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轻微叹息一声,她回转身,复又坐下,抬手覆在嬴政双目之上。浓密长睫轻轻划过掌心,微微有些麻痒,她目光下移落在那苍白薄唇之上。
“好,我不走。你若难过想哭,不必忍着。”
嬴政并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人在心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很难哭出来。
“其实,寡人也想如母亲那般不管不顾闹上一场,哭也好,吼也罢。可盛怒之后,寡人除了心里堵得慌,并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手拉下琉璃那只手,扯动干裂嘴唇,苦涩一笑:“就算真的想哭,寡人也不能哭。秦国律法有规定,成年男子不可以哭,虽然寡人也不知秦国为何会有那种律法,但作为一国君王,理应以身作则。”
成年男子不可以哭?琉璃愕然,人族束缚还真多,成年男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人活一辈子总会碰上伤心之事,律法不允许哭就有点不通人情了。秦国民风是比他国强悍,可也不能阻止人哭呀!
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纵使你哭了也无碍,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樊尔。”
行至牖扇外的樊尔听到琉璃这句话,垂于身侧的双手蜷了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察觉到熟悉气息一闪而过,琉璃凝神望去,外间已然没有任何动静。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压抑地声线:“作为一国君主,寡人不可以纵容自己破例。”
殿中燎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嬴政垂目瞅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用力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
“两年前,得知母亲延后加冠礼的真相,我便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为了假寺人而不要我,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自我安慰,这个世上不会真的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做了九年秦王,我还是太过天真,竟然会对某一件事情有所奢望。今日,当母亲为那父子三人而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时,我才肯认清,她是真的不要我了,自此我也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以前,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母亲抛弃,好想回到儿时,那时无论再艰难,至少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
年轻君王语气很轻,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很重。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自称‘寡人’,就如平常男子一样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当听到那句“她是真的不要我了”,琉璃鼻子突然泛酸,当年初见,年仅五岁的嬴政被商贩那般言语羞辱,他都不曾露出一分脆弱,可此刻的他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张开嘴,琉璃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真正安慰到他。纠结片刻,她解下装糖的布袋,掏出一块,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糖块塞入他嘴巴里。
正在黯然神伤的嬴政倏然抬眸直视琉璃,唇角还有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
“那个…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明白这种时候说再多,你还是会难过,不如你多吃些糖吧。我和樊尔不开心时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糖这种东西,当年初入邯郸城,我们在东市嗅到一种很香甜的味道,寻着气味一路找去,起初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两块,当甜腻在唇齿蔓延,我发现那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听到琉璃说小时候没见过糖,嬴政眼中闪过同情,“你们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不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苦。”琉璃诚实摇头,幼时虽然每日都会被长老们逼着学习术法与剑术,但那些苦头与嬴政的经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嬴政以为琉璃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般说的,遂没再追问。口中舌尖翻转,香甜更甚,可他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待糖块融化,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主动从布袋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不知不觉间,一包糖很快见了底,他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口中却泛了酸,又涩又酸。
琉璃俯身凑近,眸光晶亮:“如何?心情可有好转?”
嬴政苦涩笑笑,拿过案几上的温凉茶水,一口饮尽,喉间黏腻这才消散不少。
“寡人明知那些糖块不会改善心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真的试过之后,心里只会更加苦涩更加空。”
“那便去睡觉,睡着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琉璃拉他起身,硬推着他走进内殿,走向床榻。
“你放心睡,我暂时不离开。”她说着转身走到殿门口,提醒嬴政换下身上染血衣物。
迟疑片晌,嬴政走向楎椸,褪下身上衣袍,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简单漱口之后,在床榻上躺下,拉过衾褥盖在身上。
听到被褥窸窣声,琉璃走回内殿,在靠近燎炉的案几前盘膝坐下,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直直凝视平躺的嬴政。
“你尽管安心睡,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寡人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小心哄着。”
嬴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
“不要计较这些,快睡。”琉璃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嬴政仍旧毫无睡意,而说要等他睡着再离开的琉璃却趴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半晌,他还是轻手轻脚起身,走过去弯身抱起熟睡的人,轻放到床榻上。
如今的琉璃对嬴政已然完全信任,因睡梦中没有了防备,并没有警惕惊醒,反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就如同以前在无边城一般。从前生活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深海,她睡梦中从来不用提防他人,自从来到陆地,她从未睡安稳过,这是头一回沉睡。
嬴政轻手轻脚帮她盖上衾褥,瞅了一眼因抱琉璃而渗血的掌心,转身走出内殿,回到上首主位,开始批阅堆积的奏章。
君王寝殿彻夜灯火通明,一直毫无动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无声用眼神交流,无人主动扣响殿门打扰。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留宿君王寝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敢真的出声讨论。
太后简兮被卫戍军强行拖回寝殿后,得知双生子不见了踪迹,亦是彻夜未眠,哭闹不止。
翌日,天色微亮,琉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状况后,她猛然坐起身。懊恼一声“糟了”,来不及套上皮履,便赤脚匆匆冲了出去。
殿中烛火还未熄灭,嬴政单掌支撑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案上奏章。听到慌乱脚步声,他抬眸看去,“你醒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赤脚走过去,“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要让我睡你的床榻?那样不合乎规矩。”
嬴政不以为意:“规矩是人定的,寡人都不在意,那些宫人自然不敢多嘴。”
“… … … ”
沉默半晌,琉璃艰难问:“你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索性便通宵批阅堆积的奏章。”
说着,嬴政提笔在奏章末尾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收起,又拿起一卷新的展开。
第120章 莫要撮合
凛冬地面尤其冰凉, 琉璃隐在衣摆内的圆润脚趾下意识蜷了蜷,转身快步走回内殿,套上足袋与皮履。
已至卯时初, 外面天色仍旧昏暗, 她回到外殿没有再理会主位上的君王, 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指尖触及门板,她有些迟疑不定, 手掌倏地蜷缩。举目环视殿内一圈,她抬脚转了一个方向,打算翻牗离开。
嬴政双眼从奏章上挪开, 循声看去,却见琉璃拿起撑杆支起牗扇, 欲要抬腿翻出去。他狐疑问:“为何不从殿门出去?”
琉璃动作顿住,回头解释:“从殿门出去, 会被外面候着的宫人说闲话,从这里悄悄离开,兴许他们会恍惚认为我未曾在这里留宿过。”
“能在宫里当值的人都不是傻子, 你昨晚没有走出殿门, 不止一个宫人知道。”
“你若及时唤醒我,何至于此!”
琉璃说着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 在确定外面无人后,轻巧翻身出去, 纤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浓雾里。
嬴政唇角浮动,视线重新落回奏章之上, 却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昨晚, 发现琉璃熟睡,他是想要唤醒她的, 可不知为何,弯身的瞬间却选择将她抱到床榻上去睡,大概私心里… …
中指与拇指用力按压着额角,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荒唐。
在殿宇拐角处停下脚步,琉璃伸头瞅了一眼,掌心汇聚术法,指尖翻转,那不为人们肉眼所见的月白术法犹如悄然流动的水流,缓缓飘向那群宫人,直击他们眉心。
十几个宫人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霎时清醒不少,完全没有发觉被抹去了记忆。
一声轻叹自殿顶上响起,琉璃抬头瞧去,魂魄武庚悄无声息飘落她面前。
“恩人这又是何必,纵使你抹去那些人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你留宿的事实。”
被无情拆穿心思,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狡辩的毫无底气:“我又不是故意的,可能是觉得旁边有信赖之人,不小心睡熟了… … ”
说起这件事情,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能你不懂,自踏上陆地第一天,樊尔就时常提醒我要提防所有人族,以免暴露身份,十七年了,我几乎没睡安稳过。”
对于曾经在战乱中逃过命的亡国之子,武庚十分能感同身受,他最后跟着父亲四处躲藏的那两年,也未曾有一刻睡安稳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大军便十分警惕,会立时拔营撤离。
其实,在身死的那一刻,武庚内心是解脱的。当时新天子虽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一个亡国继承者为新的王朝效力,他做不到。几个不眠夜之后,他选择了反叛,成功则复国,失败则解脱。
晨曦的阴霾天空再次飘下雪花,武庚立在漆黑廊柱旁,仰头向上看去。簌簌雪花掺杂在晨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武庚苦涩一笑:“我理解恩人,也明白日日睡不安稳的那种感觉。秦国王宫戒备森严,你的身份又是君王之师,恩人其实不必那般警惕,不会有危险的。”
“你生前… … ”顿了一下,琉璃话锋一转,再次劝道:“你迟迟逗留人世也不是办法,不如去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人生。”
“我答应过恩人,要守在那孩子身边,便会守到他寿终正寝离开人世。”
“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秦王,没有你守在身边,也不会有危险的。”
琉璃发现这魂魄真是与思鸢一般执拗,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封印在宗庙的数百年,武庚早已做好会永远被困在那颗头颅中的准备,后来封印解除,他得以自由。在了解了当下的各国局势后,本就没有轮回打算的他更加不愿转生,他不想生在这乱世,再次经受生前的那些困境。若是日后,嬴政真的能结束乱世,还九州大地一个太平,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身形飘忽间,他回转身,神情无比坚定:“恩人不必再劝,我暂时还没有要入轮回的念头,守在那孩子身边是我的责任。”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未再劝他,趁着天色昏暗雾气浓重,捻诀回了所居殿宇。
卯时三刻,天色依旧暗沉。雪势渐大,晨雾缭绕,偌大的王宫静悄悄的,偶尔有卫戍军巡视的脚步声。
一名寺人气喘吁吁跑过宽绰甬道,急切的脚步声打乱了那份寂静。寺人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额头汗珠,抬脚爬上几十层石阶,因为剧烈喘息,胸口疼痛难耐,但他顾不得那些,直直冲向紧闭殿门,踉跄着跪倒在殿门前。
“大王!大王!不好了,太后她要自缢。”
寺人声音颤抖,夹杂着浓重的哭腔。
殿门很快被打开,年轻君王眼下隐约有一层阴影,看起来异常疲倦。他淡漠扫视一眼跪伏于地的寺人,抬脚越过去。
寺人回头见君王是朝着太后寝宫方向而去的,忙不迭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去。
候在殿外的寺人与卫戍军纠结片刻,也都纷纷跟随君王而去。
奢靡的寝殿内,自缢不成的太后,推搡开宫人,将殿中物件全都推倒在地。
听到殿中响动,嬴政脚步停滞,面色沉了沉,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候在殿外。深呼吸之后,他脚步沉重走进殿内。
宫人们看到君王,忙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大王。”
“你们都先出去。”嬴政声音暗哑。
“诺。”
宫人们屏住呼吸,低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扫视一圈殿内,嬴政突然嗤笑出声:“母后这是闹给寡人看的吧?”
简兮猛然抬头,那双精致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愤怒,她冲过去揪住君王衣襟,怒视道:“你把你弟弟藏到哪里去了?”
“寡人说过的,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
嬴政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衣领,内心失望更甚。一夜未眠,他思虑许多,打算只要母亲肯回头,他就毫不犹豫原谅。此刻母亲的所作所为,显得他卑微至极,像极了一个想要讨好,却被弃如敝履的孩子。
简兮双手更加用力,迫使君王向自己低下头。
“你是本宫生的,他们也是本宫生的,本宫说你们是兄弟,你们就是兄弟。”
“够了!”嬴政双目猩红,胸膛剧烈起伏间,喉间涌上腥甜,他蹙眉暗暗压下去,眼神冰冷俯视着愈发疯癫的母亲。
“两年前,您为了他们父子三人蓄意延后寡人的加冠礼,两年后的如今,您还要为了他们与寡人为敌。为何?您为何要这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到他提及延后加冠礼,简兮眼中闪过惊慌,但那惊慌很快被冷漠代替。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当年他抛弃我们母子独自逃走,在邯郸苦苦坚持的那些年,我却一直坚信他会亲自回去接我们母子离开,可当真是傻!若不是春平侯送我们母子回秦国,若不是碍于嫡长子继承制的制度,秦王之位哪里轮得到你!你如今翅膀硬了,竟开始处处为难我这个生你养你的母亲。是你选择了你父亲,先抛弃为母的,又有何资格质问我!”
“从始至终,寡人从未抛弃过您,是您被他人迷了心智。父亲更未抛弃您,当年他本打算等王祖父继任王位,自己的太子之位彻底敲定之后,再亲自去赵国的。”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暂时遮蔽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父亲若当真对您不管不顾,又哪里会冒险顶撞王祖母,坚持册封您为正夫人。”
简兮双手无力松开,颓然跌坐在地面,长睫被泪水打湿。她又何尝不明白良人心里还有自己,可一想到范杞,她内心的恨意就控制不住。入秦十二年来,她唯有两次真正开心过,一次是范杞喝毒药,一次是成蟜叛变自刎屯留。
还在邯郸时,父母不止一次劝过她再嫁,她次次拒绝,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始终如一,良人也会对她始终如一。她是做过吕不韦的姬妾,可嫁给良人为正妻之后,她是打算与他相守一生的。得知可以入秦与良人重聚,她欢喜得一夜未睡,她抛弃家国,抛弃父母,抛弃熟悉的地方,不顾一切来到秦国,可良人却早在回到秦国之初就另娶了她人,那些谣传成了真,让她怎能不失望伤心。
郁郁寡欢几年,良人薨逝后,简兮突然就想通了,男子可以娶妻纳妾,为何女子不可以!余生还很长,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世道真不公平,男子可以娶很多,而本宫只不过是找了一个而已,却被世道所不容。”简兮自嘲而笑。
嬴政凝视发髻凌乱的母亲,双目涨得发疼,声音沙哑疲倦:“您错的从来不是那些,而是纵容假寺人暗中谋权篡位,您可以留他在后宫,但不该给他封侯加爵。”
大概是因为长子成年后更加像父亲,简兮现在看他愈发不顺眼,听着那些指责,心里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而起。她站起身,食指用力点在那宽阔肩头上,眼神冷漠到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你若不是从本宫的肚子里出来,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秦王嫡长子,你的秦王之位是本宫赋予的,就算本宫放任长信侯抢走你的王位又如何。”
嬴政不敢置信看着母亲,甚至忘记发怒。无论关系闹到何种地步,他都没有想过母亲会说出这种言辞。眼眶灼烫,他极力忍着不让自己露出脆弱,可喉头的腥甜再难压住,口腔充满血腥气,他咬牙咽回去。
一字一顿道:“大秦属于嬴姓子孙,就算寡人没有降生在这世上,也轮不到那个假寺人。”
话音未落,他甩袖大步离去,吩咐殿外将士看牢殿门,亦不让宫人跟随。走到无人处,他扶着宫墙,被层层包裹的右手抓紧心口衣襟,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为了不流出眼泪,咬牙隐忍到额角青筋凸起,双目猩红充血。
一直跟随在左右的武庚,本能抬起手想要搀扶他,在看清自己飘忽不定的双手时,又颓然放下了。其实他并非真的无法接触人,作为一个存在了千年的魂魄,有些东西还是异于常鬼的,只要他肯施法现身,便可以与人接触。由于答应过琉璃要暗中守护嬴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随意现身,一则不好解释身份,二则怕现身后被有心人找来术士超度,被超度的魂魄会魂飞魄散,不可轮回转生。
嬴政无力靠在宫墙上,闭目平复好一会儿,晕眩才减轻一些。
双目红肿的郑云初,拐上甬道,一眼便看到了虚弱的君王。心脏猛烈跳动起来,有一种要冲破喉咙的错觉,她想转身逃走,可为时已晚,那双深邃视线已然落在她身上。
认命止住步子,她忙低身施礼:“见过大王。”
虽然对方及时垂下脑袋,嬴政还是看清了那红肿双眼,他现在没有心情过问别人的心思,扶着墙站直身子,准备离开,视线却不受控制落在地面的血迹上。
思忖片刻,他回转身,生硬问:“为何哭?”
郑云初双手覆上眉眼,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回答:“我父亲… … 在跟随吕相追击叛军之时牺牲了,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 ”
眼泪又要控制不住溢出来,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继续:“我怕被人看见,便偷偷躲到了这边。”
嬴政本不想同情吕不韦的人,可看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他终究是于心不忍,多问了一句:“日后你有何打算?”
听到这声询问,郑云初倏然抬眸,那双如小鹿般胆怯的双目充满惊慌,她忙不迭跪下,先磕了一下。
“我知道大王对我们五个无意,云初也不敢奢望大王的垂怜,我之前本想等大王册立王后之后,出宫回家继续孝敬父亲的,可而今父亲牺牲,云初便没有了家,云初恳求大王能留我在宫中做个宫女。”
那句‘云初便没有了家’,让嬴政想起了母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被赵堰害死在狱中,母亲得知消息后,也是哭肿双眼说自己以后没有了家。他本想拒绝,可想到母亲,到嘴边的拒绝始终说不出口。郑云初的父亲去世,她与相府的羁绊便少了许多,待将吕不韦手中的权利收回,一个小小宫女不足为惧,给她一条生路也无妨。
“寡人可以答应你,不过以前的关系也要断干净。”
郑云初自然明白君王指的是吕相,她再次磕头:“谢大王。”
“起来吧!”
“诺。”
郑云初爬起来,小跑上前搀扶住嬴政的右臂。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血迹,立时明白她为何要逾距搀扶自己,态度疏离退后几步,他严肃提醒:“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
“云初明白。”
郑云初缩回手,双掌交叠搁置在身前,没有跟上去,遥送君王身影消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当武庚将嬴政与郑云初的相遇,原原本本告知琉璃时,她却不以为意。
“恩人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
琉璃不解:“他没有因为太后而刁难其他女子,说明他初心未变,我为何要担心?”
“万一那个郑云初假借丧父为由,蓄意接近君王!”
“… … … ”
琉璃明白武庚的真正用意,她沉吟片刻,斟酌道:“我是鲛族继承者,日后是要回归无边城的,你莫要乱撮合。”
这些年,武庚也算是看着嬴政长大的,多少有些把自己当长辈,早在那孩子动心时,他便察觉到了。以前当做看不见也就算了,可如今太后那般行径,那孩子等同于失去了母亲,看着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更加想要说服琉璃。
“人族六十算长寿,等三十三年后,那孩子五十五岁,说句不好听的,可能会阳寿已尽,并不影响你回归深海,。”
不等琉璃开口,樊尔先冷了脸。
“你个魂魄懂甚!鲛族婚配讲究男女双方从一而终,后宫还有五位王后候选人等着,嬴政显然做不到从一而终。况且,鲛族长老早已为少主择选了鲛后,她若听从你的,那南荣舟该如何自处!”
武庚是头一回见樊尔这般凶,以往他就算时常耷拉着一张脸,可至少说话是温柔的,被星知缠着也甚少会恼怒,他没想到他竟也会发火。
咧了咧嘴,他狡辩道:“我不知恩人有婚配对象,至于你说那孩子做不到从一而终,我看未必,几位贵女公主在宫里多年,他都没去动人家,说明他对恩人是真的很… … ”
“武庚!”琉璃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及时阻止:“我明白你是关心嬴政,他不动人家,可能是因为事务繁忙,你莫要赖在我头上。等回到咸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自然会操心他的婚事,你我没必要在这里瞎谋划。你也做过人,理应清楚君王婚事不可儿戏。抛却所有,我们也不可能,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我才三百七十七岁。”
武庚有些糊涂,“你成人礼不是已过?”
“鲛族的成人礼与人族是不一样的。”琉璃头疼解释。
武庚还想追问哪里不一样,还没张开嘴,便感受到了一道凌厉视线,来自左方樊尔。
托腮看热闹的星知,突然冲着琉璃嘿嘿一笑,“原来南荣舟是你的鲛后,难怪那次寿宴上,他会主动打听你。”
琉璃惊讶,她一直以为星知知晓南荣舟的身份,才故意帮他带漩音鉴的。
这时,殿外陡然传来铁甲撞击声,像是有大事要发生,武庚先一步飘出去。
有两名卫戍军腋下分别夹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后面跟着一堆将士。
琉璃、星知主仆四个紧跟其后走出来,看到远去的将士。
星知伸长脑袋呢喃一声:“怎么回事。”
魂魄不会被察觉,琉璃嘱咐武庚跟过去瞧瞧,她自己则匆匆去了君王寝殿。
殿门大敞,年轻君王端坐在上首主位上。
迈进殿中,琉璃问:“那两个孩子… … ”
“寡人命人将他们从宫墙上扔下去。”嬴政目光森冷嗜血,似是着了魔。
琉璃心中一凛,大步走上主位,抓起他的手腕,脉搏错乱,显然是被气的。
想到先前隐约听到远处有吵闹声,她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