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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真是气死个人, 诡务司那两个家伙,明显是假公济私,仗着他们诡务司财大气粗, 进倚云楼潇洒去了!”

    倚云楼旁的一道窄巷内,叶小楼站在墙沿仰视上方, 一边埋汰竞争对手, 一边在心里默算墙头的高度。

    长安县的不良人们相互看看,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条小巷不是供行人通行的道路, 本是一条阳沟,目的是将倚云楼等两侧楼宇排出的污水引出,送去坊外。这沟渠上覆盖着青瓦,将污水遮蔽,沟渠旁有一道窄窄的土路,勉强可以供一人通行。

    “叶头儿, 您就这样攀进倚云楼,好像不大……不大合法。你我都是公门中人, 知法犯法, 这……”

    不良人中, 一个名叫范南的年轻小子直言不讳地说。

    叶小楼伸手在他脑瓜上一拍, 轻叱道:“闭嘴!这才好容易有了点线索。”

    可千万不能输给诡务司那一老一少——叶小楼如今只想为自己和长安县争口气。

    “再敢质疑你们叶头儿的决断,回头别怪我不客气!”叶小楼压低声音教训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范南等几人连忙扎起马步, 勾肩搭背, 一起蹲在墙下。

    叶小楼踏着他们的肩膀,像一只灵巧的猿猴, 瞬间攀上了倚云楼后的院墙。侧耳听了听楼内的动静,他辨了辨方向, 随即消失于倚云楼的重重楼宇之间。

    *

    倚云楼的大堂内,屈突宜穿过一众看客,不断向他人低声致歉,同时面带惋惜,仿佛他刚才出去如厕的时机太不凑巧,错过了凤魁的绝妙表演。

    重新入座后,屈突宜凑近李好问,低声道:“消息送出去了。章主事和长吉很快会赶来。”随后他颇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确定那是青面吗?”

    李好问只得解释说他不能确定——毕竟其余人都没有看见。

    屈突宜脸色有所放缓,轻轻点了点头,道:“事先提防一二总是好的。

    “这次我没有随身携带专门针对青面的法器,期望事情不会演化得太严重。”

    此刻刚巧一曲奏毕。趁着余音绕梁的时刻,楚听莲收了舞姿,缓步上前,向四方盈盈行了一个福礼。

    倚云楼中愣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轰然响起彩声。无数人心神激荡着大喊:“莲娘,莲娘!”

    还有人大喊:“莲娘,舞一曲《剑器行》,一舞剑器动四方……”

    毕竟《长安消息》上刚刚报道过屏风美人舞剑的英姿,此间观众最想看的必然是楚听莲的剑器舞才对。

    楚听莲起身时却脸上神情淡漠,并未因众人的狂热而有半点欣喜。

    早先曾在门前拦阻叶小楼等人的鸨母这时来到舞台上,满眼怜爱地看看楚听莲,才转向一众宾客,堆出满脸的笑容和褶子,高声道:“今日莲娘破例见客推杯……”

    楼中气氛更加高涨。

    “推杯”是平康坊中行话,就是推杯换盏之意,多是午后时分,坊中佳丽见客对谈,品茗饮酒手谈都可以,别的事……大概可以商量。但午后“推杯”所需之资较晚间留沐要优惠很多,属于性价比比较好的高雅娱乐活动。

    “……莲娘本是重情重义之人,在座也都是有情有义的郎君。今日在座哪位郎君愿为莲娘付出最多,自然便得莲娘青睐……”

    “噗!”

    李好问刚喝了一口倚云楼用来迎客的茶水,差点喷出来——那茶里加了胡椒肉桂大料之类的材料,十分重口味。

    另外,鸨母就算把话说得再漂亮,最后也还是看缠头金。

    屈突宜则凑近李好问耳边,小声道:“李郎君,争取机会,不必多顾虑缠头金。”

    李好问则也反过来鼓励屈突宜:“屈突主簿风采出众,努力一下,希望比我更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李好问说得还很真诚。屈突宜顿时脸现光彩,转脸望向舞台上的楚听莲。他刚才确有刻意表现,诗意翩翩,或许真的可以博得凤魁给一个推杯的机会。

    在他们两人身边,宾客们纷纷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凤魁。有人在向腰间伸手,还有人直接向那鸨母招手,都是准备好竞价了。

    却见楚听莲忽然直起身,手中的绿色绸带飞快向一个方向挥出,像是拥有生命似的,迅速指向安静站在看客人群中观看的某个人——

    舞台上,鸨母的下巴几乎要掉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屈突宜身边,李好问一直在暗中留意乐师与凤魁身后的墙壁,担心那张青色的人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浮出墙面。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选择令李好问万分惊讶。但他反应很快,立即伸手牵住了那径直向自己面前飞来的绿色绸带。长长的绸带宛如一朵青色的游蛇,迅速盘在他手臂上。

    周围的视线全都向李好问转来,眼神里大多是羡慕与嫉妒,但也有不解——李好问看起来是个模样儿清秀的年轻郎君,却并未俊美到惊为天人的份儿上。而且他衣着低调,不带半点富贵气,这样的人能入得了凤魁的眼……楚凤魁是不是又一次眼瘸,看错人了?

    然而站在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却一声长笑,将袖中藏好的一个锦缎小包掷给鸨母。那妇人打开看了一眼,立即喜笑颜开,什么都不再说了。

    曾有一瞬间,李好问认为这绸带该是掷给屈突宜的,刚才“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那两句,整座倚云楼里想要再找一位气质才学能匹敌的,怕是也难。

    可是那绿色的绸带却明明白白地冲李好问飞来,缠住他的右臂——像楚凤魁这样舞技出众的女子,断断没有失误的道理。

    下一刻,李好问见到台上,楚听莲与那乐师罗景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想见自己的人,是罗景,而不是楚听莲。

    那就怪了,凤魁推杯,乐师点李好问的名是什么意思?

    屈突宜这时丢给他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充作随行的友人,紧跟在李好问身后。两人跟着倚云楼来请人的小厮,从人群里分出一条道路,向通往二楼的木制阶梯行去。

    上得二楼,小厮殷勤上前,将两人迎去一间雅室。屋内“推杯”的各种道具都已经准备好,时不时传来“茗香”阵阵。矮几上摆着好几样糕饼点心:樱桃饆饠、金银夹花、见风消、铃铛炙、金乳酥①……点心样样精致,所用盛器也都是一色纹有金色花纹的黑色漆盘,富贵气扑面而来,令人见了便要感慨一句:不愧是倚云楼。

    李好问忍不住想:这些美味应该全都打包回诡务司去,或者带给妈妈妹妹和卓来尝尝……毕竟缠头金那么贵。

    他们两人还未入座,就听北面窗棂传来一声轻叩。还未等李好问反应,窗户被豁地向外拉开,一个人从窗外翻入内,落在屋内地板上。

    这人身穿流外官的土黄色圆领袍,正是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

    他与李好问和屈突宜面面相对,双方都没有想到大家殊途同归,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聚在一处。

    三人都还未来得及说话,这间屋子的房门“吱呀”一声响,楚听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罗景大师托我向两位致歉,他稍后才能……”

    此时楚听莲身上已经不再是刚才她献舞时那套荷色菡萏色交织的舞服,而是换了一身红色罗裙,披着绣有金色并蒂莲纹的黑纱披帛,色彩强烈的衣饰更衬得她肤色白腻,柳眉桃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那对形状好看的杏眼里略透着桀骜不驯,为这位凤魁平添几分傲慢与高不可攀。

    楚听莲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到了屋内多了一个穿着公服的叶小楼,马上反应过来:“不良人?长安县还是万年县?你们是来查我的?”

    此前李好问已与屈突宜大致商量过对策,打算言语诱导,慢慢套话,如此不易激起楚听莲的敌意。谁知现在出现了翻窗而入的叶小楼,计划立时被破坏了。

    楚听莲一张玉面马上沉下来,她果断转身,伸手就要摔门——

    “楚娘子莫怪,我们此来,是想要请教关于诡务司前任司丞郑兴朋的一些事情。”李好问急忙开口。

    楚听莲听见“郑兴朋”三个字,脚下顿时停滞,素手扶着门边,没能马上摔下去。

    借着这机会,屈突宜沉声开口:“凤魁莫要误会,我等皆是郑司丞的同僚,来此唯有一个目的——找到真凶,将其绳之以法。”

    楚听莲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外看了看,移步入内,将房门虚掩。

    在她转身之前,李好问依稀看见她眼角有泪光一闪。但这位凤魁娘子面对三人时,她的神情脸色已一切如常。

    “这位不良帅还是哪里来哪里回去吧!”楚听莲横了叶小楼一眼,毕竟这位身上的公服最显眼,“教其她妈妈们见到了,可不会如我这般客气。”

    李好问:懂了,这位是非法闯入。

    但叶小楼没有听从,而是抱着双臂道:“楚娘子,本帅只有一句话要问。”

    屈突宜连忙出声阻止,但叶小楼依旧我行我素地问出了口:“诡务司郑司丞是否曾将你带去西市屏风画师杭知古那里,将你的容貌画在屏风上?”

    楚听莲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得惨白,随即又一点点转红,红到似乎能滴出血来。

    她扬着头,就这么立在静室中昂然面对着叶小楼,但是不说不动,仿佛刚才那个问题瞬间将灵魂从她身上抽离了。

    叶小楼补充说道:“按照本帅察访的结果,郑司丞房中那面屏风,确实如今早《长安消息》报道中所说,是郑兴朋请了高手匠人描摹一位女子的容貌,画在了屏风上。本帅只想问一句,画的是不是你……”

    楚听莲忽地高高扬起头,这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一名花阁凤魁应有的仪态,冲叶小楼妩媚地眨了眨眼,答了两个字:

    “你猜!”

    叶小楼顿时抓狂。

    “阁下所问,我只能答这么多了。既然几位都已经查到了西市杭知古,那就去问他好了。”

    楚听莲唇角勾出一个高傲的笑容,转身便要拉开房门。

    在旁冷眼旁观的李好问突然出声:“楚娘子!郑家的屏风上,画的根本不是你,对不对?”

    楚听莲的手顿时僵在空中,没能打开房门。

    “郑司丞从未请人将你的容貌样子画在平日朝夕相对的屏风上。今天《长安消息》上那篇报道,完全是你们倚云楼为了自家生意,造出来的噱头,是不是这样?”

    郑兴朋不幸身亡,倚云楼却借这样的报道“蹭”死人的流量。

    看了楚听莲的反应,李好问大致能判断他猜对了。

    之前这位凤魁之所以反应激烈,是因为陡然听说郑兴朋曾经将一名女子带去杭知古那里当屏风模特,而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原来,郑兴朋临死前那般眷恋的屏风女子,的确是按照真人的样貌所画。

    原来,被郑兴朋画在屏风上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不是她,不是她楚听莲……

    李好问这连续两个问题,直击要害,瞬间揭开了楚听莲内心深处藏好的愧疚,也将她一直用来自我保护的那层坚固盔甲敲出一条明显的裂缝。

    “敝司郑司丞,虽是离奇遇害,不幸成为世人谈资,可是他身后的清名令誉,却不容人如此糟践。”屈突宜在旁插话,声音里有一种痛惜,“凤魁娘子,你这样做,真对得起郑司丞,对得起曾经无私帮过你的诡务司吗?”

    楚听莲默然无语,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

    李好问就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双眼中神采尽失,属于凤魁的那份骄傲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已被尽数打垮。

    她垂下脑袋,半晌才翕动嘴唇,低声道:“我也不想的。

    “刚刚得知郑司丞死讯,莲娘心里,唯有伤感而已,却从未想到过那屏风上的画像有什么特别。毕竟市面上这种屏风多得很,稍有天赋的画匠照着名家的手笔临摹,一月也能画上十来幅……

    “但是妈妈们都觉得应该在报上刊载这个故事,说郑家屏风上画的人是我……

    “近日对手庆云楼咄咄逼人,而倚云楼前些日子收留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多了好几十张嘴,压力很大,必须借着这点小手段重振声势。郑司丞人已过世,看在倚云楼养活了那么多可怜女子的份上想必不会怪罪。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李好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原来绯闻能带来流量,流量能带来人气——这点简单的大众心理学,在唐代就已经被平康坊的妈妈们玩明白了。

    屈突宜一张清癯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寒声道:“若是我记得不错,楚娘子,两年前,郑司丞曾经在平康坊三曲解决过一桩法器滥用案,当事人就是你吧!”

    “是的。”楚听莲默然片刻,柔顺且哀伤地垂头答道,“正是莲娘。”

    “几位上官请坐,听莲娘一一道来。”

    室内虽宽敞,所设座位却并不多。屈突宜、李好问与楚听莲依次坐下,叶小楼就没位置了,于是他像个田埂上的老农人,直接蹲在最末排,双手撑着膝头,扬起脸,目光灼灼,似是想要看清楚这凤魁说的是不是假话。

    “两年多以前,莲娘还只是一个住在一曲的胡旋女。”

    凤魁脸色黯淡,陷入回忆,双眼眼神凄楚,视线几乎没有交点。

    “那时平康坊三曲由倚云楼出面,召集了一场胡旋大会。

    “我是被整个一曲视作最有天赋的胡旋女,自然被寄予厚望。

    “谁知,半途杀出一个程咬金,庆云楼竟然从西市的酒肆物色了一位从西域来的胡姬。此女天赋禀异,能够长时间胡旋,不头晕不疲累,永无止歇。

    “好多位同行姐妹都在那名胡姬那里败下阵来。

    “我心里非常紧张——这次胡旋大会,是我此生从一曲跳到三曲的唯一机会。若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一曲还有不少相好的姐妹,为了能让我参加大会而费尽心思,我发誓日后进了三曲,一定要好好提携她们,让她们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点……”

    屈突宜显然是知道这件旧案的,但他并不开口,任由楚听莲自行回想,自行诉说。

    “这时我刚好打听到有一件奇物,可以帮我的忙,虽然使用它弊病不小,但是我求名心切,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使用它。”

    李好问好奇发问:“是什么物品?”

    “是一对红色的云头舞履。”

    云头履的鞋头翻卷如云,男女皆可穿着。李好问自己也有一对,穿袍子的时候可以勾住前面的袍角,不至于让鞋子绊住衣服,穿着很是方便。

    楚听莲陷入往事,神情里透着怔忡。

    “它能够帮助舞者一直舞蹈,无休无止。但弊病是穿着者有可能会停不下来。

    “据说,上一个穿这双鞋的人,就是无休无止地跳着胡旋,直到倒下死亡。

    “我很怕,但是求胜的欲望令我丧失了理智。我不想错过这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于是我在决赛那天,亲手为自己穿上了那双舞鞋。”

    “真是蠢那!”

    蹲着的叶小楼突然在旁发表感慨。

    屈突宜和李好问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是呀……真是好蠢!”楚听莲幽幽出声。

    “我穿着那对云头履,与那名胡姬同台竞艺。

    “我站在舞笺上,飞快地舞起胡旋。

    “彩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数人在呼喊我的名字,他们希望我坚持下去,赢得竞赛,压过那个从西市来的胡姬。

    “我确实做到了——

    “我们舞了有多久?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终于,我身边的胡姬出现了疲累的迹象,她的舞步不再是舞步,她明显觉得头晕,双脚酸软,她开始脚步踉跄。

    “我告诉自己,我赢了,我终于赢了!我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对手,我为自己赢得了‘胡旋魁首’的美名……”

    楚听莲的声音很有感染力,满屋子的人都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欣喜与自豪。然而下一刻她声调忽转,染上了极度的恐惧,似乎当年曾令她胆丧魂惊的那一刻再次重临。

    “就在我志得意满,告诉自己终于达到目的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了。

    “我好像不再是自己,不是什么胡旋大会的魁首,也不是倚云楼的凤魁……

    “我好像真的变成了那对舞履,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起舞,永远舞动不休……

    楚听莲说到这里时,脸上的肌肉忽地抽动。很明显当时那段回忆对她而言应当是极度惊悚极度痛苦的。

    “当时倚云楼里我的假母也意识到了不对,她用一对绸带不断扯动,将跳着胡旋的我扯到了舞台下,送入房中休息。

    “当时看客们都以为我技艺高超,竟然能跳着胡旋退场。

    “唯独我感受到了濒死的痛苦,我浑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我喘不过气,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喉咙里腥腥甜甜的……我快要死了,可是我已不是我自己,我的意志完全被那双舞履侵占,我脑海里只有那个念头:我爱胡旋,我要永远这么舞下去……”

    叶小楼咂了咂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其他两人的眼神纷纷扫过来,终于还是忍住了。

    李好问非常确信:一定是郑兴朋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此刻特别好奇——楚听莲究竟是怎样将脚上那一双云头履脱下来的。

    但楚听莲似乎陷入回忆,口唇微动,却并未继续发出声音。

    第 22 章

    屈突宜原本就知情, 李好问听了就懂了,叶小楼却抱着双臂紧紧盯着楚听莲,穷追不放地问道:“郑司丞救下了你之后, 与你有往来吗?”

    楚听莲将头垂得低低的,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偶有往来。”

    屋内另外三个人齐声重复:“偶有往来?”

    仅仅是“偶有往来”, 就敢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撒下弥天大谎, 声称是屏风上自己的小像杀了救命恩人——李好问听着也觉得很气。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凤魁此刻瑟缩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似的环抱着双臂, 脸上的愧色再也无法遮掩。

    于是,李好问迅速自行脑补了楚听莲完整的心路历程——

    两年前,这位当红胡旋女就因为郑兴朋解救了她而心生爱意。七个月前,当听说郑兴朋将妻子儿女送返益州老家时,楚听莲曾经暗暗心动,觉得她或许终于有机会在郑兴朋心里占据一个位置了。

    可谁知, 这种事不仅没有发生,郑兴朋反而离奇身故, 传说是被屏风上画着的女子杀死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楚听莲或许曾想:如果当真被画在郑家的屏风上, 她的小像会不会也幻化成真人, 一剑刺向那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石头,怎么都不肯回眸看她的男人——毕竟是他惹出的痴情,也是他令这份痴情无法收场。

    因此, 当《长安消息》打算刊载那篇报道时, 楚听莲虽然觉得不正当,依旧默许了这种做法——她想借此让自己摆脱这份不对等的情感:既然你对我爱答不理, 那么对不起,我就要告诉天下人, 你连我的画像都高攀不起。

    但她并不知道,那幅屏风竟真的是照着世间某个女子的样貌绘就的,画的是某个活生生的人——郑兴朋真正的爱人。

    所以,当叶小楼问楚凤魁,杭知古是否曾经将她的面貌亲笔描摹在屏风上时,猝不及防的楚听莲心神俱乱,被李好问一眼看出破绽,问出了真相。

    这样一回想:叶小楼虽然莽撞,但和李好问竟然配合良好,误打误撞,一起揭开了楚听莲和郑兴朋之间的往事。

    这时,叶小楼正好转过头看了李好问一眼,全盘想通的李好问也正好看向他。叶小楼立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面露嫌弃,别过头去。

    然而李好问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楚娘子,那你可知,郑司丞是否曾与另一个女子往来过密?”

    既然那屏风上的女子并非楚听莲,那么想必另有其人。

    楚听莲脸色更加白了,良久方点头道:“是。郑司丞以前来倚云楼的时候,总是会与一位男装女伴联袂前来,但那是许久以前的事……”

    她面上又凄凉又酸楚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事——李好问心想:或许,她曾真心希望自己就是屏风上所绘的那个人吧。

    楚听莲话音还未落,就听“哐当”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浓妆艳抹的鸨母迈着大步进来,冲着楚听莲大声嚷嚷:“莲娘,与他们说这些作甚?”

    她目光凌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扫,顿时认出了叶小楼,马上戟指骂道:“你这长安县不入流的狗鼠辈,竟敢偷摸溜进倚云楼?”

    妇人袖子一撸,上前就要揍。

    叶小楼也不示弱,伸臂扛住那妇人的胳膊和双手,大声斥道:“你倚云楼为一己私利欺瞒世人,编排已故官员,爷爷如今已查明真相,尔等还有什么好说?”

    楚听莲听着羞愧无已,伸手捂脸,不能发一声。

    那妇人胳膊被叶小楼架住,双手却一刻也没停着,不断挥动要撕扯叶小楼的头发或是抓挠他的脸皮。她一边蹦跶,一边大声呐喊:“诡务司算什么,姓郑的身后名声能值几个钱?我倚云楼靠山大得很,你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有什么资格指责老娘?”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大约同时在想:显然倚云楼背后有势力撑腰,完全不把诡务司放在眼里。

    而郑兴朋身后飘零,无人为他做主,唯有长安县的捕头和几名旧日同僚愿意为他奔走——确实有点凄凉。

    “……编故事犯法了吗?已经死了的人会因为小报胡说八道一通就再死一回吗?不会,对吧?倒是你,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无故闯入私宅,知法犯法,老娘要将你送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说说这个理去!”

    那鸨母不依不饶,双手从没停下过,已经成功将叶小楼的幞头拽歪。

    叶小楼发髻散乱,脸上也被抓出好几道血痕。他朝屈突宜看了一眼,不晓得是不是想要向诡务司借那可以治外伤的帕子或者药剂用一用。

    就在这时,李好问突然出声:“快看,在叶帅身后!”

    他在那里的一堵粉墙上瞧见了一张无声无息浮出墙壁的青色面孔。

    这张“脸”与早先他在倚云楼舞台背后瞧见的面孔一模一样,只不过又大了一号,大约有两尺长。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墙壁内,留下粉墙平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止是李好问,屈突宜、楚听莲,甚至是那名正在撒泼的鸨母都看见了墙壁中浮现的鬼脸。

    鸨母脸色惨白,终于停手,放开了叶小楼。后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众人,然后转脸看向自己身后,却什么都没看见。

    而楚听莲惊骇不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颤声问:“它……刚才墙上那张脸,似乎在对着我笑……”

    “这就是‘青面’,”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是一种专门饲养的妖物,一旦放出,能隐藏在墙壁内,通过墙壁在楼宇之内穿行,可能会从任何位置毫无征兆地从墙壁上浮出,攻击他人……”

    他随即转过脸看向楚听莲,问:“楚娘子可是有什么仇家?”

    屈突宜这么一说,楚听莲马上着了慌,惶惑地道:“奴能有什么仇家,除非……除非是那庆云楼的……”

    她与鸨母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里都有点惊恐。

    但那鸨母强自镇定,道:“莲娘莫怕!不就是会从墙里钻出的妖物吗?它能怎么害人,靠它那张嘴吗?我们站在屋子中间,远离四壁不就是了?”

    屈突宜则同事转身对李好问道:“李郎君千万小心,按照你说的,那张‘青面’已经出现了两次,它再出现时,恐怕就要暴起伤人了……”

    几乎与此同时,李好问突然开口大声呼叫:“楚娘子,在你脚下……你脚下……”

    他看到了,分明看到了——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竟从楚听莲所站的松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浮了出来。

    叶小楼与屈突宜等人闻言各自低头,都去看楚听莲脚下。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楚听莲好端端地站着,稳稳站着光滑洁净的地面上。

    片刻后,李好问面带歉然,挠着头说:“可能是我看错……”

    一声尖锐短促的叫喊打断了他的话,是倚云楼的鸨母。那妇人大喊着朝楚听莲扑去,奋力将她推出,令她摔倒在室内另一边,额角摔在一张矮几的锐角上,顿时鲜血淋漓。

    但这名倚云楼的鸨母脚下,也就是楚听莲刚才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现一道气流造成的漩涡,漩涡中浮现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五官形貌,与早先李好问两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塌鼻眍目,利口獠牙。

    不同之处只在于它又长大了一圈,眍偻眼中的恶意与那龇出的獠牙一样,显得更清晰。

    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受到地心引力在发生变化,整座倚云楼似乎震颤着,挪移着——在这一瞬间,李好问感受到了大地的错位,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另一边墙壁歪倒。

    东面的粉墙正在变成地板,而脚下的地板正在变成墙壁。

    房间内的家什陈设一律向东边倒去,早先案几上陈放的那些精致点心,连同精美盛器一起,摔成一片狼藉。

    “它在扭曲重力,颠倒空间——”

    李好问一边大喊一边感到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滚筒洗衣机。

    在他身边,叶小楼腰间的障刀出鞘,这位不良帅根本就没有听懂李好问在说什么,也不管墙壁与地板正在交换位置,他只管歪歪斜斜地冲上去,挥刀向着那张张口吞噬一切的青色面孔,猛力刺去。

    “擦——”

    障刀深入松木地板的声音。

    “啊——”

    李好问与楚听莲等人齐声惊呼:在这一瞬间,地板与墙壁再次互换,原本已落在墙壁上的人和物品“咚”的一声,又全都摔在地板上。

    此刻,叶小楼扶住障刀刀柄。他手中的利器堪堪越过那位妇人的身侧,深深地扎入地板。他正奋力施为,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正尽全力将刚那恐怖的怪物钉在地板上。

    叶小楼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从地板上抽出他的障刀——障刀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孔出现之后立即远遁,叶小楼的障刀完全钉了个空。

    而那名妇人却俯身躺在地面上,浑身不断抽搐。

    “妈妈——”

    额角满是血污的楚听莲此刻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哭着扑了上来,抱住那妇人的肩膀,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

    只见这倚云楼的鸨母脸上,紧紧地贴着一枚青色的面皮。刚才这张面皮就像是粘稠沥青一般缓慢流动,一旦接触人体,便迅速蒙上,紧紧粘连。这块面皮质地宛如皮革,甚至能看见上面有点点毛孔,而且还长着浅色的毛发,但上面没有任何孔隙,就这么紧紧地贴在鸨母脸上,完全没有可以进气出气的地方。

    楚听莲伸出她保养极好的双手去揭,去撕扯,试图将那张要命的青面从假母脸上揭下来。她的指甲在鸨母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是无济于事。那张青面无论如何都揭不下来。

    片刻后,这名鸨母停止身体抽搐,竟然已经死了。

    楚听莲见状,忍不住伏尸大哭,一面哭一面诉说她这位假母虽然贪图钱财为人势利,但是真心护着楼里孤苦无依的女子们,刚才又是为了救她而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屈突宜则面色凝重,来到李好问身边,声音低沉地道:“李郎君,是敝人的错,敝人低估了那妖物,那不仅仅是‘青面’,而且是‘大青面’。”

    “‘大青面’?”李好问从未听说过这个。

    “郎君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屈突宜反问,“‘扭曲重力,颠倒空间’,是林大学士在典籍里留下的话,后来被诡务司记在案卷里,专门用来描述‘大青面’。”

    李好问:能和林前辈想到一起去……也算正常。

    “那张青色的面皮,就是妖物用来攻击世人的武器之一。一旦贴于人面之上,便再也揭不下来。哪怕受攻击者因此而身死,哪怕是死者出殡,只要不火焚尸身,这张青面就永远揭不下来。”

    “‘大青面’危害极大,整座倚云楼都很危险。”屈突宜叹息道,“只盼章平和李贺能快点赶到……这种时候如果秋主簿也在司内就好了。”

    这时,叶小楼提着他那把障刀,警惕地左右看着,也向屈突宜这边靠过来,小声问:“屈主簿,上次你用的那个法器,这次又能用了不?”

    很显然,叶小楼觉得屈突宜应该像上次一样,用那会滴滴作响的法器,将这妖物也带到不会误伤无辜的地方去,免得他这武力超群的不良帅放不开手脚。

    “不行,即使是建中四年,平康坊这一带也是平民众多,不是个合适战斗的去处……”

    屈突宜站在屋子正中,脸上表情充满戒备,似乎正警惕着那“大青面”又从哪里无声无息地浮出。

    李好问觉得屈突宜说得在理:建中四年发生泾原兵变,长安城遭到洗劫,但平康坊大概率是为数不多被完好保留下来的地方,毕竟参加兵变的大头兵也渴望着在这温柔乡里挥洒金钱,肆意享受。

    “另外,这‘大青面’善于隐藏在墙壁内,时间对它来说没有影响,一样可以从过去回到现在。”屈突宜说得很肯定。

    这话却在李好问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时间对“大青面”来说,没有影响。那岂不就是意味着,只要这座倚云楼存在,这只“大青面”就能隐藏在墙内,在不同的时代来回穿梭?

    ——竟然是能跨越时间的妖物。

    “大青面”存在的维度竟然完全是空间的,时间对它来说不起效。

    “那……那难道就要任这妖物在此为非作歹?它已经害了一个人!”叶小楼急得一跺脚。这名不良帅也不管这是不是他长安县的辖区,连忙又问,“多叫人手有用吗?我那些兄弟们都在楼外巷子里等我,我这就让他们都进来。”

    屈突宜正在侧耳静听,他似乎听见了什么,随即摇头道:“他们进不来了。”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感到异样——他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随着这股力量的快速侵入,整座倚云楼,正在变为一座完全密闭的空间。

    “虽有门而长闭。”随着一声气魄宏大的吟诵,整座倚云楼所有的窗扉门户,正一扇扇地迅速锁闭,再也无法推开。

    “实无水而恒沉。①”听见这第二句,李好问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正迅速向下沉,虽然依旧紧张,但确实没有刚开始时那般惊慌了。

    这就是李贺的“言出法随”。

    李博士闻讯都赶到了——李好问心想:可为什么他做的,是用“言出法随”封住整座倚云楼呢?

    李好问心怀疑问,将视线转向屈突宜。

    只见这位诡务司主簿双眸炯炯,面颊发红,眼神里多了一种视死如归的亢奋。

    他从袖中取出了两个金属小球,双手一按机括,那两个小球瞬间变成了两枚带着链子和尖刺的流星锤。

    而屈突宜身上原先那种儒雅、稳重、理性和那一点点绿茶的气质已经一点儿都不剩了,言语之间开始带上一股子疯劲儿,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四十多岁的摇滚大叔。

    “青面存在的范围,向来是一整栋楼。但只要它不死,就可以借助离开的人,进入其它建筑,最终让自己寄居于整座城市。

    “所以,在杀死它之前,倚云楼会被完全封禁。

    “一楼人的性命,”只听屈突宜语气平静地说,“和全长安的安危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李好问沉默着,他想起刚才那大青面将墙壁与地面挪位,神出鬼没地攻击,心里觉得被封在这座倚云楼里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这位屈突主簿,在做关键决定的时候,很冷酷也很疯狂。

    但只要一想到这“算不了什么”的人命里,也同样包括屈突宜自己,这个决定便透出些大义凛然的意味来。

    发髻凌乱,额角尽是血污的楚听莲这时扑到屈突宜面前,嘶声道:“长官,这楼里有很多无辜之人,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青面是冲我来的,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恨的是我,恨的是当年靠法器舞弊的我。长官,请将无辜的人放出去吧!听莲可以留在这里,听莲可以舍了这条性命……听莲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

    屈突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大青面吞噬生命之后会变得愈来愈强,也会愈来愈贪。楚凤魁,你就算妄送性命也没有用。到最后,它也许会吞噬这座楼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楚听莲双脚一软,坐回那鸨母的尸身旁,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屈突宜这时才稍稍缓和了表情,叹息一声:“魑魅魍魉……其实都只是人心的映照啊!”

    楚听莲的哭声只停顿了片刻,随即带上了无穷的悔意——

    她曾给自己的贪念寻找了无数的理由,但贪念终究是贪念,且连累了这么多人,她这真是百死莫辞。

    屈突宜则不再看她,眼中再次出现那种视死如归的疯狂。

    谁知李好问突然开口:“主簿,我觉得我可以预先察觉‘大青面’的出现……”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手指着屈突宜身后提高声音提醒:“小心——就在那里!”

    李好问出声的时候,屈突宜身后还没有任何一点异状。屈突宜转身、叶小楼抽刀的时候,两人似乎都觉得李好问眼花了。

    然而片刻后,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真的在那道墙上悄无声息地浮现——这一次它又变得大了一圈,色泽也变得青黑。不过再也不是无人察觉地出现,叶小楼手持障刀,屈突宜高举着手中那对流星锤,两人都冲那张面孔扑去。

    而李好问表情惊异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顺便将鼻孔下面流出的少许血迹用手背擦去——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他还没能掌握回溯时间,但事实上他已经看见“未来”了。

    第 23 章

    李好问的确能看见“未来”了。

    确切地说, 他只是能看见较为接近的未来时刻某一件他关心的具体事物:比如说大青面会出现在哪里。

    与其说他能在不同时间内“跳跃”,倒不如说这就是一种“危险预感”、“提前预知”。

    李好问貌似只能提前一个弹指的时间预知,并在一瞬间内窥见未来。但这可贵的一弹指, 能够尽力帮助他和同伴们规避风险,抢占先机。

    而且, 这种“预知”对他身体的负担貌似不太大——现在他的头并不太疼, 只是感觉鼻腔深处有些黏糊糊的。

    但当叶小楼开口询问的时候,李好问不知该怎么解释, 只得随口胡诌了一句“男人的直觉”。

    叶小楼表情古怪,嘴里发出“呵”的声音,似乎不大相信,但李好问之前两次都判断准确,他倒也无力反驳。

    屈突宜却直接就相信了。

    他双手一缩,那对流星锤又变成了金属小球缩回他的袖子里。这位摇滚中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儒雅, 他满脸惊喜,望着李好问道:“既然知道李郎君有这样的本事, 我还发什么愁呀?

    “李郎君, 如果需要你承担一点小小的风险, 帮助我们杀死这只大青面, 你愿意吗?”

    李好问:啊这……我一个诡务司的编外人员?

    他不是一个特别勇敢或者莽撞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他对屈突宜的提议本能地不感冒。

    但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无选择——

    上一次面对时乾兽时帮他出手的妈妈和妹妹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他再没有其他倚仗。

    现在他和屈突宜、叶小楼、楚听莲等人一样, 全都被李贺的“言出法随”封在这座倚云楼里,和一只令人恐惧的大青面关在一起。这只怪物已经害死了一个人, 如果把它放出去,整座长安城怕都要遭殃。

    想到这里, 李好问干脆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叶小楼流露出相当不服气的神色,似乎在抱怨屈突宜:有这种好事竟不来找他?非要找这种秀气文弱的贵介子弟?

    屈突宜根本不理叶小楼,伸手到袖子里摸索,一探手,抓出来的是一双红色的鞋子。

    这是一双云头履。鞋头卷起,做流云状。

    “李郎君,请你穿上本司这对法器……”

    屈突宜讲到这里的时候,侧过头看了一眼楚听莲。这位凤魁此刻依旧坐在鸨母的尸身一旁,脸色苍白,木然仿佛没有灵魂。

    李好问接过这对红色的鞋子,上下打量,觉得它除了颜色鲜艳之外,没有什么特殊。

    “这双鞋,能够帮助你在任何地方奔跑,”屈突宜继续解释,“在墙上、在天花板上、在倾斜的楼梯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大概可以无师自通,成为跑酷大师了。

    “你完全不必担心那只‘大青面’再次扭曲重力,颠倒空间。因为有这双鞋,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如履平地。

    “请你想办法将那妖物引至我与叶帅身边,我与叶帅来干掉它。

    “当然了,这双鞋肯定也有弊端——它的弊端是很容易放大你内心的渴望,另外它很喜欢转圈,你跑出百步,它会冷不丁带你转一个圈。但你无须担忧,它没有恶意,只是习惯而已……”

    李好问:这毛病够古怪!

    他一边听屈突宜解说,一边开始着手脱自己脚上那一对六缝靴。这时,楚听莲来到他身前,半跪着帮他脱鞋,同时小声道:“郎君无须担心这双鞋不合脚,它适合世上任何人。”

    楚听莲这么一说,李好问忽然明白了:“这就是……”

    一旁屈突宜肃然道:“是的,这是敝司玄字号法器‘流云舞履’。”

    “法器?”

    李好问陡然想起,早先屈突宜一见到楚听莲时就提到过——两年前那是一桩“法器误用案”。

    所以诡务司当时不仅解除了楚听莲的危难,还把导致她危难的那双云头履收入囊中,令其成为诡务司众多法器之一?

    楚听莲已经帮助李好问除下乌皮六缝靴,又助他将足上那对麻布袜子束紧。李好问自己将那对朱红色的云头履套在脚上——就像楚听莲说的那样,这双云头履仿佛自带伸缩弹性,毫不费力就套在李好问足上,而且不大不小正合适。

    屈突宜正色叮嘱李好问:“这双‘流云舞履’虽是玄字号法器,但是它弊端不小,被编为‘宙’字级别。”

    李好问听屈突宜说起过诡务司法器的编号规则:“天地玄黄”代表法器的威力,而“宇宙洪荒”代表法器的危险性。

    比如那个定期需要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半身鬼婴”,威力很大,被定为“天”字号,但是弊端评级很低,被定为“荒”字法器,合称“天荒”级别。

    而这双“流云舞履”是“玄宙”级别,那就说明它本事一般般,弊病却不小——李好问忍不住心里吐槽。

    “不过郎君也无须担心,你心思纯仁,只要心中无欲则刚,这法器就对你无碍。另外,长吉就在楼外,万一发生什么,他完全可以帮忙。”屈突宜又赶紧温言安慰,“‘言出法随’一定能让‘流云舞履’停下来。”

    李好问怔了怔,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疑问:当初诡务司是怎样将这“流云舞履”从楚听莲脚上脱下来的。

    “另外,敝人会给李郎君使用一枚‘锦鲤’符箓。”屈突宜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翻了翻,抽出一枚符箓。

    这符箓与寻常道士用黄纸和朱砂写就的丹书符箓不尽相同,它大约两寸长,一寸半宽,小小的像是一只扑克牌,是用黄铜之类的有色金属浇铸的薄片,上面事先铸有类似文字的纹路,此刻纹路中浸润着朱砂色。

    “‘锦鲤’符箓?”李好问莫名觉得这种名字耳熟。

    “正是,”屈突宜将这张扑克牌大小的铜片轻轻托在掌心,“按照林大学士的说法,任何能够带来好运的物事,都能用‘锦鲤’来形容,所以诡务司这种符箓被命名为‘锦鲤’符箓。它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直接的保护,但它有可能提升你的运气,让你成功的几率增大,对手失败的几率提高。”

    李好问:原来如此!

    这又是法器又是符箓的,如此周全的准备,顿时令李好问心中的畏惧消散了不少。

    说着,屈突宜将这枚符箓绘有朱砂文字的一面向下,扣在李好问右章掌心中,闭目低声诵念了一段咒文,再将符箓抽走。

    李好问顿时见到自己掌心之中朱砂宛然,正是刚刚那张“锦鲤”符箓转移到了自己手掌上。看这样子,在这个朱砂色的奇特文字消失之前,这枚锦鲤符箓应该都是有效的。

    这时屈突宜又将袖子里一枚金属小球取出来,略加操作,小球上出现一道锁链,表面生出无数锐刺,变成一枚流星锤,递到李好问手中,又提醒道:

    “‘大青面’最可怕的武器是那张青色的面皮,无论如何不要让它贴近你,不要让那张青面包裹住你,另外……”

    李好问穿鞋的这段时间里,叶小楼一直都在旁边左顾右盼,这时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屈突宜的话,冒出一句:“各位,有没有觉得,这回那大青面消失的时间有点儿长……”

    李好问猛省——确实如此,他们在此谈论如何对付“大青面”已经有好一阵,但这段时间里那怪物一直没在墙上出现。

    就在这时,屋内四人忽然听见屋外倚云楼中一片哗然,似乎全都是倒吸气的声音。

    屈突宜一呆,道:“不好!”

    楚听莲脸色煞白,口唇微动,似乎在说这下倚云楼全完了。

    而叶小楼已经撞开房门,径直冲了出去——

    李好问屈突宜紧跟着他身后。

    原本他们待在凤魁推杯的静室里,思维形成定式,认为青面还会出现在那间静室里。但事实明显不是这样。

    李好问更是懊悔:早先他明明在倚云楼大厅的墙壁上见过那张大青面的。

    可见“提前预知”并不万能,如果他分心他顾或是没有主动关注,这种能力就等于没有。

    开门的那一刹那,李好问等人都留意到倚云楼中尚且一切如常:地板是地板,墙是墙。不像刚才那间静室,经过一番颠倒错位之后,桌椅歪倒,器皿打翻,室内只剩一片狼藉。

    一行人瞬间就冲到了屋外二楼的栏杆前,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倚云楼大厅里的舞台和那些看客。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舞台后方墙面上浮出的那张“大青面”上。

    叶小楼一见墙上浮现的怪物就呸了一声,骂道:“那鬼东西又长大了不少。”

    确实如此,这张从墙上浮出的面孔,已经从李好问第一次见时的一尺左右,长大到了现在的七八尺接近一丈。它悬浮在舞台背后的墙面上,眍偻的双眼突然开始向外突出,四下里滴溜溜地打转,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两排獠牙。

    屈突宜见叶小楼如此少见多怪,忍不住又鄙夷了一句:“这算什么?大青面长到最大的时候,足可以有三五间屋子那么大。”

    旁边李好问心里一声哀嚎——他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屈突宜,充当诱饵去吸引这只正越变越大的怪物呢?

    这时,倚云楼里不少看客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还以为这是倚云楼在凤魁的精彩演出之后提供的余兴节目。不少人面露惊喜,还有人卖力地大声叫好,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将正陪客推杯的凤魁再引出来。

    唯一没有看向大青面的人,是那名坐在舞台上,抱着二十三弦箜篌演奏的乐师罗景。

    相反,他正抬起头,望着站在二楼栏杆内的李好问,手下再次拨弦了,箜篌发出一个空灵而悠远的音调。

    李好问伸手指向罗景身后,冲罗景大叫:“小心!”

    他很想解释:你背后不是什么事先安排的余兴节目,而是一只妖物。

    罗景向他点头微笑致意。

    然而与此同时,那张大青面突然张开大口,喷出一股黑气。

    这黑气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而且异常腥臭。李好问站在二楼栏杆上,都感受到了它的威力——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心头所有快乐的、向上的感觉,一瞬间全都被抹去了。

    他仿佛置身于建中四年时一座荒凉陈旧的老楼内,身周包裹着他的只有死寂和绝望气息。

    “铮,铮铮——”

    箜篌弦响。

    李好问猛地惊醒,刚才那一刹那的绝望已尽数消失,他低头向大堂正中看去,见到罗景怀抱箜篌,正向他点头致意。

    罗景的箜篌唤醒的不止李好问一个。此时此刻,倚云楼中的看客们终于意识到这是能给他们带来厄运的妖物。人们立即转身,争先恐后地向倚云楼大门处奔去。

    但在那里,似乎存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里面的人奔至门口,就再也无法迈步,无法挪动身躯。他们眼睁睁看见倚云楼那半尺高的门槛就在自己面前,可就是到不了那里,迈不出去。

    他们身后,拥挤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人越是出不去,后面的人就越是恐慌,接连发出惊恐的喊声。瞬息间,倚云楼前已是惊呼声响成一片。

    偏偏倚云楼外还有不少人想要进去。他们已经向门口候着的鸨母交付了缠头金,抬腿就要入内,偏偏面前那扇大门怎么也打不开。他们听见楼内呼声不断,中又夹杂着箜篌的铮铮弦响,似乎有什么精彩的正在上演,这令外头人人心痒难搔。

    里面的人想出来,外头的人想进去。

    偏偏谁都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场面变得极其混乱。

    突然,屈突宜轻轻一掌拍在李好问肩头,李好问以为他会说两句堂皇的话,什么为了诡务司除魔降妖的责任,为了此间一众无辜的民众之类。

    谁知屈突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先试试鞋——”

    先试试鞋?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冲动,而他足上那双云头履似乎也正跃跃欲试,在敦促他采取行动。

    李好问突然想起屈突宜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这双‘流云舞履’的弊端是能放大穿着者内心的渴望。”

    而他内心的渴望竟然是“试试”?

    不会试试就“逝世”吧!——李好问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内心依旧充满好奇,渴望着冒险,渴望着解开秘密、寻找答案,但是理智不得不像是拉着矫健骏马的笼头一样,将这种渴望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

    他迈出脚步,但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方位——从楼中的木制楼梯拾级而下,同时手中紧紧握着屈突宜塞给他的那柄流星锤。

    他听见背后传来叶小楼的一声嗤笑,屈突宜又开口说了句什么,似乎在反驳叶小楼,同时维护诡务司的尊严。

    这时,罗景身后那面墙壁上,大青面已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行踪。

    李好问每迈出一步,除了要抑制那双鞋子给自己带来的冲动之外,还需要全神贯注地留意,提防那张青面再次无声无息地从墙面、地面、天花板……这栋楼内的任何平面出现。

    突然,他发现了怪物的踪迹,加快脚步,几乎毫不停留地向大厅正中的舞台冲去,大声招呼罗景:“大师,快闪开!”同时挥起了手中那枚流星锤。

    他在罗景脚下看见了青面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和罗景只有一个弹指的时间,闪避或是驱赶那枚即将出现的大青面。

    罗景扬起脸,向直冲下楼的李好问微笑点头致意,随即身姿优雅地向空中一跃——

    在这个刹那,李好问再次感受到重力场的改变——这回,是整座倚云楼成为一枚骰子,被翻过来倒过去地抛掷着。

    而所有被困在这枚骰子内的人,眼看着地板变成了墙壁,墙壁变成了地板,天花板也成为新的墙壁,随即又变成地板。

    李好问的身体顺应着重力场的变化,向不该倒向的地方歪倒,随后又倒向另一边。然而他脚下那双鲜红欲滴的云头履,此刻却像是磁力贴一样,紧紧吸附着倚云楼内楼梯的表面,帮助他能够“站立”在悬挂于半空的阶梯上,并且继续向前奔跑。

    ——李好问人生中头一次“跑酷”经历开始了。

    那张大青面,正如李好问所预见的那样,出现在原本罗景脚下、倚云楼大厅内舞台正中的地面上。

    弹指间,罗景抱着他的箜篌向空中潇洒跃去,脚下避开青面那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倚云楼翻滚着,墙与地面的位置不断改变,空中飞来飞去的尽是各种物品:桌椅、地毯、茶盅、杯盏……还有人的身体,看客、舞姬、乐师、小厮……人们尽其所能声嘶力竭地大喊,不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将落向何方。

    在这成片的混乱中,唯有李好问目标很明确,他借助那双可以跑酷的云头履,飞快地赶到了大青面出现的地方,并且毫不手软地甩出手中的流星锤,让那只表面布满尖刺的沉重金属球轰然一声,砸在那张已有一丈长的大青面脸上。

    流星锤落下,不知名的粘稠液体飞溅而出。

    “嗷——”

    怪物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惨叫。

    李好问心中刚刚生出得意,马上看见危险降临——这一次他看到一张青色面孔像是一张巨大的布幔,兜头盖脸地向他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他莫名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人生所有的希望尽数消失的绝望感。

    李好问脚下一滞,心道完蛋。

    谁知被他脚下的云头履一带,李好问堪堪转了一个圈——他的动作是最标准的胡旋,干净利落,漂亮的转身,堪堪错过了席卷而至的青色面孔。

    绝妙的运气!

    耳边响起两声响亮的喝彩——李好问于百忙之中看了一眼,一个来自屈突宜,这位诡务司主簿给自己在阶梯栏杆上找了个位置,不管这整座倚云楼如何翻滚,他都紧紧地抱着栏杆,让自己的身体固定着。

    另一声喝彩来自乐师罗景,这名异域打扮的乐师十分潇洒,他一手抱着自己那柄二十三弦箜篌,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张四脚胡椅,随意用这张椅子作为支撑,不管哪一面变为“地面”,他都能像杂耍艺人一般,将自己的身体轻巧撑住,悬浮在空中,远离墙壁与地面。

    李好问躲过席卷而至的那张面孔,舞台正中的大青面紧闭着受了伤的右眼,满怀愤恨,隐入了地面(此时已是墙面)。

    这时倚云楼中尽是鬼哭狼嚎,人们抱在一起,被狠狠地摔向一处墙壁,随着倚云楼内的翻滚又摔向另一边。空气里弥漫着惊恐、绝望和不知所措。那些缴了高昂缠头金的看客早已悔青了肠子,而倚云楼的舞姬与小厮们在惊吓之余,也纷纷哭喊着:“倚云楼完蛋了!”“我们完了!”

    突然,“铮铮”两声箜篌弦响,倚云楼中的人们开始感觉困意弥漫,不可抵挡。尽管还在楼中随着地面和墙面的变化跌撞、翻滚,人们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逃避着心中的极度惊恐,渐渐沉入梦乡。

    渐渐地,倚云楼的空间停止了颠倒变幻,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

    余下还清醒的只有李好问、叶小楼、屈突宜和罗景。

    劫后的倚云楼内一片混乱狼藉。楼内绝大部分陈设都已被毁去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昏睡着的躯体,随意堆叠着。一掷千金的豪客和身份低微的小厮,正彼此头枕着腿,脚抵着腰,没有区别。

    这些人体像是水边一蓬蓬倒伏在水边的芦苇,又像是一捆捆田野里收割后的秸秆,在大青面强悍的妖力跟前,人类没有抵御恐惧的能力,唯有陷入沉眠可以暂供逃避。

    第 24 章

    李好问可以在倚云楼里无所顾忌地肆意跑酷。

    他拥有两个优势:一是脚上那对红色的云头履, 让他在任何地方如履平地,墙上、天花板上、栏杆上、阶梯上……除了每跑百步左右就要转个圈子,跳一记胡旋之外, 没有别的缺点;

    二是能够看见“未来”的特殊预感,让他每次都拥有先见之明, 利用那宝贵的一弹指, 指点屈突宜和叶小楼埋伏在大青面会出现的位置附近,发动攻击。而他自己, 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顺利逃开。

    这令大青面异常恼怒,在一片混乱的倚云楼内,它似乎独独恨上了李好问,对他穷追不舍。

    随着每一次消失和再出现,这张面孔变得越来越庞大, 呼出的浊气也越发寒冷与腥臭。连屈突宜都受不了,一再提醒李好问与叶小楼:“再不结果了它, 我们就真的麻烦了。”

    而叶小楼则表达着对李好问的不服气:“那双鞋子凭什么给他用——他太弱了, 那流星锤使得真是寒碜, 如果换了是爷爷我, 早就将妖物干掉了!”

    此刻的叶小楼,也和屈突宜一样,抱住了倚云楼里的阶梯栏杆以固定身体。他的言语里明显地透着一股子酸味儿:“爷爷的障刀早就等得不耐烦!”

    然后屈突宜语气幽幽地开口:“你又不是我诡务司中人, 凭什么给你用诡务司的法器?”

    叶小楼:……

    “再说了, 你又不似李郎君那般目光如炬,能够预见危机。如果换了你, 我怕司里的法器连同你的双脚一起,直接被那大青面一口吞掉。”

    叶小楼似是在自行想象大青面将自己的双脚连鞋带脚一口吞掉的情景?然后他就打了一个寒噤, 暂时住口。

    李好问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对屈突宜的信任十分感激,但他又在心里琢磨起来:

    按说,叶小楼武艺精熟,身体强悍,而屈突宜身经百战,对付妖物很有经验。

    但刚才自己几次设法将大青面引到他们附近,由他们两人出手,却都让那张大青面躲过去了。

    难道说,那张大青面虽然是妖物,但拥有类似人的智慧,因此察觉了他在依靠“预判”给它设埋伏,才让叶小楼和屈突宜徒劳无功的?

    大青面预判了他的“预判”?

    李好问回想着刚才与大青面的缠斗,回想起那张靛青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各种表情:右眼受伤引起的痛苦、愤恨,和那些饱含恶毒意味的刁钻、促狭、得意……

    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有可能。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中忽然开朗。

    他大喊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办!”

    “叶帅,但你必须信我……无保留地相信我!”

    就听叶小楼高声回答:“我不相信你……”

    与此同时李好问猛然一声大吼:“快,快离开阶梯!”

    叶小楼没有任何迟疑,纵身一跃。

    在他身后,那张巨大的靛青色面孔突然浮现于倚云楼内的木阶梯之后,叶小楼跃出的那个瞬间,一张巨大的青色面皮飞出,紧紧地包裹住整座阶梯。木制的阶梯传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青面撤去,木屑横飞,长长一道阶梯已经不复存在,完全被那张面皮绞碎了。

    “……又能如何?”

    叶小楼剩下的半句话这才有机会说出口,后心的冷汗随之沁出。

    这时李好问已经咚咚咚地跑到叶小楼身边,忽然一转身转了个圈,然后凑近了小声道:“叶帅你干脆闭上眼睛装睡吧!”

    装睡?那不是把自己的性命直接交给大青面?

    叶小楼双眼圆睁,怒瞪着望着李好问,手中将他障刀的刀柄攥得紧紧的。

    李好问小声补充了两句,就在此刻,倚云楼内的空间又开始翻滚。叶小楼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脑袋撞在几名熟睡之人的腿上,顺势闭上了眼睛。

    李好问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他足蹬那双朱红色的云头履,孤身一人立在一片平整的墙壁上——这里原本是倚云楼进门处的门额,表面绘着繁复精美的并蒂莲纹。

    叶小楼就在不远处装睡,屈突宜和罗景则不知正躲在哪里。

    “大青面,你总这么躲猫猫有啥意思?来呀,来捉你爷爷呀!”

    李好问大声呼喝,言语里加上了一点叶小楼那不良帅的官痞气,有点不伦不类。他尽力让手中那只流星锤开始旋转,他的力量与耐力都比穿越之前好了很多,但说到底他也不是个武夫,这时多少感觉有些疲累。

    另外,多次“危险预感”的负担也正慢慢显现,李好问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鼻孔和耳道里都有黏稠的液体正在缓缓爬出,痒痒的,但他根本不敢伸手擦一下。

    唯有全神贯注,“预判”大青面下一次的攻击,并且不让那妖物预判他的预判。

    李好问心知自己的计划有可能太过冒险,但此刻他有点压抑不住心底的冲动。

    “这是流云舞履的作用!”李好问心中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流云舞履会放大心底的渴望,他现在正渴望着冒一点小小的风险,换取成功猎杀大青面,救下整座倚云楼。

    因此,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大青面在自己身侧出现的虚影时,他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装作继续东张西望,仿佛正为失去对手的踪迹而紧张万分。

    一弹指稍纵即逝,当大青面真的出现在他身侧时,李好问没有再刻意表演惊慌失措。他手中的流星锤快如流星,径直飞向大青面面前飞出的那张青色面皮——然后被对方完全吞噬了。

    那张青色面皮紧紧包裹着流星锤,就像是一张被打了个结的包袱皮。

    但下一刻,包袱皮突然拧成一枚绳结,向李好问拦腰横扫,径直将他扫倒。

    叶小楼这时已不再装睡,手持障刀,猱身而上,但他距离稍远,差了丈许。

    就在这时,那张青面重新舒张,吐掉流星锤,向着李好问全身兜头罩下。

    千钧一发之际,李好问双脚一蹬,他脚上的流云舞履帮助他做出了一个高超的舞步,令他顺着门额蹿到倚云楼门廊处的柱子上。大青面那张青色的面皮堪堪在他背后擦过,令李好问背心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李好问右掌掌心那个由“锦鲤”符箓印下的朱砂色印记正在迅速变淡,近乎消失。

    “叶帅,你还在等什么?”李好问一声大喊。他沿着曲曲折折的路线在倚云楼里奔逃,但他的身体始终在那张面皮轻易可以触及的范围内,若即若离,是一具完美的诱饵,将大青面最厉害的武器——那张面皮,带离了它的躯体。

    “李六,你小子在玩火!”

    叶小楼一面大喊着,一面已经奔至墙壁上浮现的那张脸孔跟前,挥起障刀,狠狠地向下斫去——

    “轰隆隆!”

    ——扭曲重力,颠倒空间。

    倚云楼内的空间再一次如同一枚骰子般转动,重力场改变,墙壁变成地面,天花板变成墙……

    叶小楼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但他整个身体和这个空间里的其它物体一样,迅速向另一边落去,距离墙壁上的脸孔越来越远。

    一道黑色绣着金色并蒂莲纹的绸带突然垂落在叶小楼面前——

    “叶帅,拽紧!”一个清丽的女声响起。

    叶小楼抬起脸,发现是楚听莲。倚云楼的凤魁此刻已经收起戚容,一改柔弱,脸色坚毅,手中黑色的披帛飞舞,就像她当初选中“推杯”的人选时那样,让披帛的一端紧紧缠绕在叶小楼臂上。

    叶小楼双眼一亮,赞道:“楚凤魁,好刚烈,好本事!”

    说话间他的身体立即止住了下落,随即被楚听莲手中的绸带带着飞了起来,快速荡向另一堵墙壁——大青面出现的那面墙壁……地板、天花板,谁管它是什么地方,总之叶小楼冲那里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障刀,发出一声怒吼——

    与此同时,李好问被逼进了绝境。

    作为一枚完美诱饵,他将大青面那张青色毫无缝隙的面皮诱离本体,始终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但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脚下的舞履会在这时候跳胡旋。

    李好问一转身,一大片青影兜头罩到。

    但他的胡旋转得更快,刹那又转了过去,随后立即向斜前方蹿出一步,避免正面被那青影罩住,堵住口鼻。

    但那股阴冷混杂着绝望的气息依旧自后罩至,而那张面皮正自后包裹向他,要令他覆灭。

    “完蛋!”李好问心里骂道。

    果然还是不够谨慎啊!这“小小”的冒险,令他陷入了绝境。

    但倚云楼内的空间颠倒突然停止了,一切都在缓缓归位。地面还是地面,墙壁还是墙壁。

    背后那一股阴寒的气息渐渐消散了。李好问起身抖了抖,发现身后落下一张厚厚的皮革,软趴趴的——似乎它已完全失去了活性。

    屈突宜去倚云楼门处,向外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李贺解开楼内与楼外的禁制。随后他返回李好问身边,伸手轻拍李好问的肩,用满腔赞誉的仰慕语气道:“李郎君这一招险是险了点,但是拿捏得极准。厉害啊厉害!”

    他说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张靛青色的皮革,笑道:“这张‘青面’的皮是炼制法器的绝佳材料。李郎君刚一入诡务司,就为本司立下了大功啊!”

    李好问看着那张面皮,心里暗暗脑补这件“法器”的弊端——裹住一切,随时随地要裹住一切,吞噬一切。

    在他们身后,叶小楼仰天哈哈大笑:“是爷爷干掉的大青面!是爷爷为民除的害!”

    楚听莲则垂着头,一语不发,默默将绸带从叶小楼手臂上解下来。叶小楼看见她这副模样,突然止住笑声,挠着头,完全说不出话。

    此前叶小楼因为案子的关系对楚听莲十分不客气,但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出,这位不良帅似乎终于认识到楚听莲为人果敢刚毅的一面。

    早先他能冲着这位凤魁大声讯问,能冷嘲热讽;

    但现在,叶小楼面对危难时候果断出手帮他的楚听莲,竟然一个谢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这般木讷地看着。

    这时李好问也过来了。

    他看见叶小楼随身佩戴的那柄障刀,此刻深深地扎入墙面上那张大青面的眉心处。大青面那张长满獠牙的利口虚张着,仅剩的一只独眼中流露骇然神色,似乎被定格在了被障刀刺中的那一刻。

    随即这张大青面开始向内塌陷、崩解、消散。

    这枚妖物从障刀留下的创口开始,分解成为无数细小的碎片,迅速落向墙内,似乎那里还有一个深远的,可以容纳很多事物的空间。

    随着大青面的消失,叶小楼的障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李好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面墙,耐心见证大青面消散的全过程。

    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墙壁上出现的大青面消失之后,那里留下了一个直径三四丈的空洞。这个空洞内不再是墙壁,而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是它吗?”李好问喃喃地道,“竟然是它?”

    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潮湿的空气,鼻端是来自土层的发霉气味。

    他仿佛再次置身于考古发掘的田野现场,面对那道曾经诱使他穿过千年时光的甬道——

    那条甬道极深极远,两壁和天顶都绘有繁复的壁画,色彩鲜艳,形象栩栩如生。

    眼前这一条,与记忆中的甬道十分肖似,只不过墙壁上绘着的,有龙楼凤阁,也有城垣里坊……这是整座长安城在历经沧桑一点点建成的千古画卷。

    只眨眼间,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就发生了变化:甬道四壁突然开始出现密密的栅格,将这长安城的历史分解成为细细的一格一格,似乎代表了长安城从始建至今的每一年;而每一枚栅格又可以继续分解,分解出每个月,每天,每个时辰……那每个栅格里都是历史上长安应有的样子。

    “对了,它是时间……”

    眼前的这副景象就是时间的样子。

    李好问的声音里饱含敬畏:

    “因为大青面只生存在空间里,那它完全崩解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时间……”

    李好问专注地回想着、思索着,忽然心中涌起狂热的渴望:他想要再次进入这条甬道,前往时间的尽头去看一看。

    时间的尽头,一切历史出现之前……有什么呢?

    虽然他曾经努力压抑一切好奇,一切探索的想法,但此刻,他脚上穿着流云舞履,这双鞋似乎正不断怂恿着李好问,让他抛却理智,屈服于心中的渴求,进入这条甬道,一探究竟。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李好问肩上:“居士——”

    这么称呼自己,开口的莫非是个僧人?

    “请不要进去,你会迷失在那里……那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句话的语调颇为别扭,仿佛说话的不是中土人士,而是个歪果仁。

    ……时间的深渊?

    李好问猛然清醒,探索的渴望一时间尽数消解。他转过头来,见拍他肩,阻止他上前的人是此刻依旧抱着那架二十三弦箜篌的倚云楼乐师罗景。

    看着对方黝黑的皮肤,“头上有犄角”的发型,再联想到这位刚才的口音,李好问完全确认:平康坊中,名动长安的乐师罗景,是个货真价实的“歪果仁”。

    李好问认真向罗景抱拳请教:“大师为何说那里的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时他才留意到,罗景的双眸是浅灰色的,颜色极淡,专注地看着他。那双眼眸自带吸引力,似乎能将李好问吸入眼眸似的。

    “要问我怎么知道……”

    罗景嘴角上扬,温和一笑,手中二十三弦箜篌轻轻一拨。他身后,倚云楼开始有人苏醒,人声渐渐嘈杂,无人能听得到他们这里的窃窃私语。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

    罗景微笑着诵念这一段经文。而李好问陡然惊觉:这一段文字他读过的。这是……这是他在林嫱的笔记读到过的,是《僧祇率》,是当年义净大和尚为林嫱指点迷津用的经文。

    “大师可是天竺人士?”

    李好问忽然又惊又喜,心想既然义净和尚能指点林嫱,那么这位貌似来自西域的“原装”人士或许一样能指点自己。

    罗景笑容未变,答道:“敝人来自西方。”

    李好问:西方、天竺……这应该是一回事吧?

    屈突宜正好过来,告诉李好问:“李郎君,已经通知长吉他们去封锁庆云楼了。”

    封锁庆云楼?

    李好问马上想起:楚听莲提过,她的仇敌在庆云楼,这次很可能就是那位仇敌看倚云楼不爽,放出了豢养多时的妖物大青面。

    他忙问屈突宜:“屈突主簿,需要我做什么?”

    “先不必了。章主事知道怎么处理。李郎君还不算是我诡务司的正式成员,今日让你这般历险,已令敝人心怀有愧……”

    听见这话,罗景突然插嘴:“这……这位小郎君……并不是诡务司的司丞?”

    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人士笑容微敛,神情有些诧异,随即向李好问微微点头致意,并向后退去,瞬间消失在倚云楼的一片狼藉之中。

    李好问也正愕然,他想: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早先罗景通过楚凤魁邀自己推杯,是以为自己就是诡务司的新司丞。一旦确认不是,立即闪身走人,似乎他从未透露过任何关于时间的秘密?

    屈突宜在旁看出了李好问的不自在,笑着道:“这位乐师实在是看轻了李郎君!如果李郎君想要走马上任,你我现在就去内城吏部,那里早已备好了郎君的告身,就等着发下来呢!”

    李好问差点儿就张口答应了。

    但是理智到底还是勒住了他心中的烈马,李好问摇着双手,对屈突宜道:“屈突主簿,咱们还是先看看怎样能帮我把这双鞋子脱下来。”

    第 25 章

    平康坊。

    倚云楼因为大青面的出现而遭受重创。

    楼中一名鸨母身亡, 死时被青面覆面,死状凄惨可怖。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伤者大多数是因《长安消息》那篇报道而来到倚云楼瞧热闹的看客。

    倚云楼今日开门收取的所有缠头金,眼见着就得一文不少地全都还回去。不止如此, 伤者那里, 倚云楼怕是还得大出血,支付不少赔偿。

    李好问冷眼旁观, 想看看倚云楼是否会像之前往郑兴朋身上泼脏水时那般不讲道义。

    但楚听莲表现出了身为凤魁应有的魄力。她带领倚云楼中还能动弹得了的男男女女,一起动手,清扫楼宇,收拾物品,延请跌打大夫为伤者诊治,安抚受惊的人, 并做出补偿的承诺。

    早先陪着叶小楼一起来的长安县不良人,这时候倒成了善后工作的生力军。在倚云楼舞姬们一声声娇媚酥软的招呼声中, 卖力地帮忙。

    但他们无法插手今日倚云楼的这桩案子——平康坊是万年县的辖地。事情一出, 就有人把案子报给了万年县。

    据说万年县的不良帅原本不太想来, 但听说诡务司的人已经在场主持, 还直接用看不见的力量封住了涉事的两座青楼,这便雄赳赳地带了人赶了来,好等将来业绩考评的时候能分上一点儿功劳。

    万年县的人一来就占据了主导, 叶小楼麾下的不良人没有其他用武之地, 于是就像是一群摇着尾巴的小狗,围在楚听莲身边, 鞍前马后地效劳。

    至于叶小楼本人,他在与楚听莲“合作”击杀了大青面之后, 整个人就变了——他与楚听莲的人生有了“重要的交汇”,就再也无法简简单单地当对方是个嫌犯看待。

    也就是说,这位叶帅再也没法儿像早先那样,疾言厉色、咄咄逼人地直面这位楚凤魁了。

    他一直张口结舌地站在楚听莲身边,楚听莲一旦对他开口说点什么,他便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需要手下不良人代为答话才行。

    李好问忍不住暗暗感慨:叶帅啊叶帅,您老人家若是一辈子单身,那肯定也是凭本事单的身。

    李好问这边则一直没能帮上什么忙。他顺利脱下了那双“流云舞履”,找回了自己的乌皮六缝靴,四下里再没能找到罗景,便盘算着去庆云楼看看,看那边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但在他离开倚云楼之前,屈突宜已匆匆赶回来,将最新消息告知李好问:“隔壁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极有可能是放出大青面这妖物的人。然而我们的人赶到,她已畏罪自尽了。”

    原来那边李贺原样利用他“言出法随”的本事,同样封住了倚云楼的竞争对手庆云楼。但是李贺只能令庆云楼的人不能进出,他的本事还未大到,能限制庆云楼内各人的行动自由。

    那位庆云楼凤魁库奇娜大约就是借此机会,畏罪自尽。

    “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倚云楼不会再有什么隐患。”

    屈突宜三言两语向李好问解释完毕,讲得很是概要。

    但李好问认为这很自然,他又不是诡务司的正式员工,屈突主簿根本不必将详细案情说与自己这个编外人员知道。

    只不过,李好问见屈突宜的脸色并不好看,猜测着问了一句:“主簿,您是不是想说,库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的人,并不是将之豢养的人。库奇娜畏罪自尽,就又断了一条线索,让我们无法查到大青面是哪里来的?”

    屈突宜当即伸出拇指,夸赞李好问思路敏捷,见微知著,但又沉下一张脸道:“豢养大青面不是易事,绝非一名青楼中的凤魁能办得到。将这样的危机留在长安城中,真是令人不安啊。”

    李好问又想了想,道:“如此说来,今天早上《长安消息》报道的‘屏风杀人案’就确定是假线索了,对吗?”

    屈突宜点点头:“是的,郑司丞的案子依旧是无解。只不过若是你我不来,倚云楼恐怕会更加无法收场。”

    李好问叹了一口气。

    但屈突宜的声音却振作了几分,道:“但我们已从一筹莫展,转变为现在有好些方向了不是吗?”

    “好些方向?”李好问只觉得自己愚钝,什么方向都没有。

    “哈哈哈,”屈突宜眉心舒展,似乎原本的难题已经解开,“我是越发觉得李郎君当初的提议很有道理。

    “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在胡旋大会两年之后,依然处心积虑报复倚云楼的楚凤魁。同样的,因为过往查办案件而想要报复郑司丞的人肯定也不会少。

    “如此一看,从敝司以前的案卷上收集线索确实意义非凡,一来梳理一遍有什么悬案、疑案还未破的,二来再看有什么案件破获之后,犯人或者犯人的亲属可能回向郑司丞报复的。一定能找到新线索的。”

    李好问:……这工作量听起来不小。

    但确实不失为一个思路。

    说着这话,屈突宜瞅瞅远处围着楚凤魁乱转的叶小楼,轻笑道:“这位叶帅,看起来谁都不服,只服郎君你啊!”

    李好问也有点想笑:叶小楼这人,嘴上桀骜不驯,而且看似对自己十分嫉妒,但刚才在和大青面的战斗中说出了心里话——不过当时叶小楼除了无条件地相信李好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主簿,那位乐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屈突宜。

    自从屈突宜一句话透露了李好问的真实身份,罗景的身影就再未在倚云楼里出现过。

    “罗景啊,我刚才吩咐了万年县的不良人去查问的……”

    屈突宜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忙招手召来一名万年县不良人,刚提了两句,那不良人便答道:

    “已查过罗景,他是一位来自天竺的乐师,半年前刚到长安的,并不隶属倚云楼或者庆云楼。今日是应楚凤魁之邀在倚云楼表演。”

    屈突宜点点头,道:“我观那名乐师在大青面出现之后的表现,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敌意。在敝人看来,他与那‘大青面’无关,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

    李好问本想说:早先楚听莲相邀“推杯”,明显是受罗景之托。这乐师罗景借机邀请自己,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时面对大青面崩解之后出现的通道,迷迷糊糊想要进入。同样是罗景拦住了他,告诉他那里是“时间的深渊”。然而一旦得知李好问并非诡务司的司丞,罗景却表现得很惊讶,且立即抽身而去,再也不与他交流……

    这说明:罗景要找的,是诡务司李司丞;而不是他,临时工李好问。

    屈突宜看破了李好问的烦恼,说:“郎君不用担忧。如果那乐师的确有要事要与郎君相商,那他迟早会再次找来的。”

    “倒是李郎君你,”屈突宜背着手站在倚云楼口,看了看天色,脸上流露出诡笑,“快要天黑了。更鼓一敲坊门四落,郎君今日想必是要在这平康坊流连快活一晚吧?”

    李好问一看天色,几乎跳了起来——昨晚他已经彻夜未归,代自己回家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今夜再不能回家,那妈妈和妹妹……

    “屈突主簿,我这得赶紧走了!”李好问一提袍角就要向坊外冲去。屈突宜却一把拽住,向他袖中塞了一张薄薄的纸张。

    “到了坊外无人处,迎风一挥,郎君就有坐骑回家了。”

    ——考虑得真周到啊!

    李好问连声谢过屈突宜,揣着袖中的纸马匆匆出坊,依言将纸马变成真马,策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向敦义坊赶去。

    奔至敦义坊门前时,更鼓早已敲响。李好问在坊外无人处,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纸马收起,然后疾步赶向敦义坊坊门。

    这时天色昏暗,坊门前已有坊兵来回巡视,等待更鼓停止便关上坊门。李好问就着最后几声鼓点冲进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郎——”

    坊门内的阴影中,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语气极其幽怨。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像是个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小媳妇?

    他赶紧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张、张家大嫂……您在等我?”

    从暗处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身着布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并用细绳束住。正是前几天被长安县“无罪释放”的郑家厨娘张嫂。

    “六郎……你,你是嫌弃我惹上了官司,再不来我家吃饭了吗?”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瞧我这记性!”

    自打张嫂从长安县里回来,她家“小饭桌”的生意就一直没有起色——坊里四邻嘴上说得漂亮,身体都很诚实,都不肯再让张嫂上门帮厨。张家现在只剩“小饭桌”这一个生计,委实是艰难。

    李好问当初曾拍胸脯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卓来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张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来在丰乐坊里就填饱了肚子,而跟着卓来回家的“自己”,是个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问忽然觉得张嫂的状态不大对——她那张原本圆润、时常带着笑意的脸庞如今十分瘦削,双眼深陷,眼圈发黑,下巴变得尖尖的,嘴角两侧向下的法令纹显得尤其深刻,而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来,当然来!”李好问讪笑着,“昨儿实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两顿都补回来。”

    说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时“咕”地叫了一声。

    张嫂闻言,舒畅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皱纹不再那样深刻,神色里也少了刚才那种凄楚与绝望。

    “快来!家里早就将饭菜张罗齐整了,你武哥和侄儿在家等着你们。”

    李好问路过自家的时候,把卓来叫了出来。这小子被李好问晾在诡务司晾了一整个下午,这时正在赌气。但听说可以去张家吃饭,这少年还是欢呼一声,用比李好问快得多的速度,冲去张家。

    张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丰盛,古楼子依旧美味,但饭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问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着张嫂的手艺。

    趁着张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问给张武塞了些钱,说:“最近米面肉菜的价钱涨得很厉害,我俩在你家搭伙,不多交点伙食费真的说不过去。”

    张武撑着两枚拐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李好问的原身听过张武的故事——他的两条腿是在西北战场上没了的,却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下了一场大雪,直接将他两条腿冻坏了。军医截了几百号人的双腿,却只有张武等寥寥数人通过这种方式捡回性命,活着回来。

    张武伤了腿之后,向来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水平。李好问希望能以此为由,哄骗张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帮助。

    谁知张武二话不说把钱推了回来:“六郎,你家没大人,你和卓来两个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你俩搭伙,也不过是添两双筷子,加什么钱呐?”

    李好问又把钱推过去:“武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刚在秘书省下一个衙门里寻了个差事,自家又没什么开销,我和卓来就两张嘴,不把钱花在你们这儿,又该花在哪儿?”

    事实上,这是李好问身上最后一点钱——他还没来得及与屈突宜谈待遇问题。

    但确实如他所说:他和卓来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诡务司里有人管饭,再没什么别的开销,此刻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确实是需要钱的,他需要钱将敦义坊的宅子保住。

    但是这么点钱对于买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李好问就干脆决定全用来资助张家算了。

    张武流露出感动的眼神,低下头沉默了好久,将张家的傻儿子叫来给李好问磕头。

    “大郎,过来谢谢你李六叔!”

    张家的傻儿子过来纳头便拜。他是个成天傻呵呵笑嘻嘻的八岁少年,小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会说的话有限,也学不进东西,但也不闹腾,是个温和听话的傻孩子。

    李好问连忙抽身让开:“武哥,这太不把我当邻居了!”

    张武却望望外头张家大嫂忙碌的身影,压低声音对李好问说:“六郎,你嫂子这两天不大对,我这心里有点毛毛的。”

    李好问:你也觉得张嫂不大对劲啊!

    “武哥,大嫂是怎么个不对劲法?”

    “她……好像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平日里总是嘀嘀咕咕的,我初时总以为她是自言自语,但仔细听,她好像说的不是人话……”

    李好问:这么吓人啊!

    这时张嫂托着一大碗羹汤进来,将汤碗顿在桌面上,嘴角缓缓地上扬,望着李好问道:“六郎,你武哥又在编排我什么?”

    听她这么说话,又不像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李好问只得说了张武几句好话,又重申自己以后一定会和卓来一起帮衬着张家的生意。张嫂这才抿嘴一笑,又收起桌面上几个空碗,自己去忙去了。

    “这大概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额,就是在长安县被询问时吓到了,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慢慢平复心情……”

    张嫂离开之后,李好问一边安慰张武,一边又开始生叶小楼的气:一定是这位不良帅为了破案,刑讯逼供,就算不曾动刑,恐吓与威压也一定用了不少,现在把无辜之人吓成这样。

    他说的没能安慰到张武。这位瘦削的老兵情绪低落,用手撑着下巴,似乎有什么心事想要向李好问倾吐,但又难以启齿。他到最后只是摇摇头,颓然对李好问道:“多谢六郎开解。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

    在张家用过饭,李好问刚刚回到自家宅院中,就匆匆进入自己居住的北堂。

    卓来已经困得不行,但还是按照早请示晚汇报的习惯,去北堂里打了声招呼。

    离开的时候,卓来依稀听见李好问在北堂室内轻声说:“对不住,阿娘,今日回来太晚,让您和妹妹担心了。昨日?昨日情形有些特别……”

    卓来伸手打了个哈欠,趿着鞋往东厢去——其实少年早就习惯了主人这般自言自语,完全不害怕:“就是主母和十五娘嘛,又不是陌生人……陌生鬼。”

    李好问则在北堂中端坐,回应母亲崔真的问题,并且向家中两位女士郑重道歉。

    “真是对不住,阿娘,十五娘,我昨晚待在诡务司机要室里看案卷,一看就看过头了……没能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回家来。代我回家来的,是我的影子……

    “我也不知是什么法门,大约卓来一唤,我的影子就自己跟了出去。

    “多谢阿娘理解!

    “十五娘,就别再取笑兄长了……

    “是的,阿娘,因为上次的事,我答应前去诡务司帮忙……

    “是呀,阿娘,总算是找到工作……有个差事了。”

    第 26 章

    “迟到了, 迟到了……”

    李好问也没想到,上班第三天,自己就学会了章平的口头禅。他睁眼就知道坏事了, 连忙他急急忙忙起身盥洗,叫上卓来就打算出门。

    离开李宅, 李好问带着卓来穿过敦义坊正中十字街的时候, 越过两名商贾打扮的人物,和一名牙人, 从他身边经过。

    “两位,这待售的院子姓李,主家是宗室,听说是郑大王那一脉。院子格局极好……”

    卓来在李好问身旁差点儿就嚷嚷:“咦,那不就是六郎君的……”

    李好问忙比个手势,阻止卓来说下去。卓来机灵, 乖乖闭嘴,李好问便不动声色跟上去, 听那牙人与两名客商说什么。

    “两位请稍后, 我去叫门。”

    牙人到了李宅门前, 拍门拍得震天响, 但是没人回应。

    “奇怪了,这卖主家说得明明白白,这座宅子里有他家子弟在照顾宅院, 一直有人的。”

    于是牙人转身, 拦住一个身穿布衣襕衫的年轻人,向他询问:“这宅子里的人去哪里了?”

    李好问耸耸肩, 一摊手,说:“谁知道呢?出门去了吧。谁还能把自己一直憋家里, 总有个出门的时候吧?”

    牙人“哦”了一声,冲那两个商贾模样的人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啊!我现在这就赶去家主那里问一声。不知两位还能等多久?”

    两人正在沉吟,冷不防那布衣襕衫的年轻人插嘴问:“两位是想买这座宅子吗?这宅子隔壁刚刚出过凶案,听说邪门得很,到现在都没破……”

    那牙人转脸向李好问怒目而视,埋怨他多管闲事,妨碍生意。

    然而那两名商贾中的一人却点头道:“家主与我们说过了,他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最近才便宜出手,以前这个价钱根本拿不下来……”

    牙人也连连点头称是:“是呀,这座宅子发卖之事已见报。最近会有不少人来看房出价。两位若是想买,就早点向我打个招呼。晚了就拿不下了。”

    敢情隔壁紧邻的诡异案件,竟成了这座宅子发卖时的噱头、赚吆喝的好理由——李好问心里暗恨。他实在是太高估了族老的道德底线。竟然登报了也不告诉他,假定他就整天呆在这里看宅子,而且会乖乖配合,帮助族里把这宅子卖出去。

    这究竟是有多目中无人啊!

    说话间,那牙人已经带着两名客商在李家宅院外看了一圈,向坊门处去了。

    卓来在一旁怯生生地问:“六郎君,那……你我,现在该去哪儿?”

    李好问冷静地道:“先去诡务司,我答应了人家,要每日过去帮忙,总要履行承诺。然后再去族老那里问个明白。想必是哪里搞错了。”

    卓来见李好问不慌,他也就不慌了。

    虽然李好问袖子里揣着纸马,但有卓来在,他没有单独骑乘。而是与卓来一起行走,两人一起去诡务司。

    一路上李好问一直都在想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他现在反省,觉得自己对族老一家实在是太顺从了。

    他应该一早就把族老一家的嘴脸揭出来的才是——他的堂伯父如何装病,如何骗他的父亲代为从军为国捐躯,如何在大军出征之后立即病愈,族老又如何昧下了承诺转给他们孤儿寡母的财产……这些不光彩的事,他一开始就该撂在台面上,让族老一家自己心虚理亏才对!

    对了,现在揭发也还不晚,他还能给小报投稿,把事情添油加醋地报道一番——虽然这种做法会导致他与族中决裂,虽然这栋宅子还在族中名下,可是……谁怕谁,他李好问如今一无所有,他才是那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好问一边走一边想,脸色阴晴变化,有时甚至是龇牙咧嘴。卓来在旁看得有点害怕,想办法要让自家郎君岔开心神,于是这少年拍着肚子道:“郎君,卓来肚子饿!”

    李好问一摸兜:糟糕,身上没钱。仅剩的一点钱他昨晚都交给了张武。

    “诡务司马上就到了。章主事家铺子的蒸饼你不是很喜欢吗?”李好问只得这样哄卓来。

    卓来一想也是,不用人催促,迈开大步就往丰乐坊去。

    到了诡务司,章平果然给他们两人一个人留了三个蒸饼。

    “来了就好,”章平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狼吞虎咽,眼睛旁笑出褶子,“什么迟不迟到的你们不用管。今天正好要忙着结昨天平康坊的两件案子,你能来了打开机要室就不会耽误事儿了。”

    少时,屈突宜背着手踱步出来,也笑着与李好问打招呼。

    李好问把借来的纸马还给他。屈突宜则关切地望着李好问:“李郎君身体还好吧?昨晚休息,有没有什么不适?”

    这般温和而亲切的关怀与问候,突然令李好问想起一件事:在刚认识屈突宜的时候,这位曾经说过,如果遇上什么疑难,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他。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头一热,但却用最平淡最不经意的语气向屈突宜请教:“屈突主簿,如果和家族的族老起了些冲突,我该怎样,才能保住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屈突宜诧异地问:“怎么?李郎君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李好问苦笑着点头。

    就这么着,在屈突宜的谆谆诱导下,李好问将自家的烦难尽数吐露。

    屈突宜肃然听着,一边听一边微微摇头叹息。最后他转过脸望着李好问:“李郎君,听起来,你族中那位族老,还有你的那些族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甚至你自己也都还不知道……”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屈突宜叹息数声,又对李好问道,“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单看李郎君保住自家宅院的决心有多大。”

    李好问攥紧了拳头,沉声道:“非常大。为了保住这座宅院,我可以付出一切。”

    他说这话时半点没有夸张,妈妈和妹妹,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为了留住她们这两位虚幻的、假想出来的人物,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当然,这是在不伤天害理、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

    “真的,一切代价都可以?”屈突宜侧过脸端详他。

    “嗯。”李好问反正已经豁出去了。

    屈突宜便将章平叫来:“章主事,昨日两件案子就要先劳烦你了。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午后陪李郎君去他族里。”

    李好问支起耳朵:屈突宜要陪自己去跟族里理论?

    章平异常欢快地答应了,眼神欣喜莫名。

    屈突宜又转脸看向李好问,神色有些凛然。而李好问则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原本的计划,冲突就冲突吧!撕破脸就撕破脸!谁怕谁?

    屈突宜顿时笑了,又恢复了那种春风和煦的气度,柔声道:“郎君无须紧张!这会是一件好事!”

    好事?——李好问兀自有些懵。

    “李郎君,”屈突宜笑着提醒,“谨慎是你一项非常优秀的品质,是你领先于同龄人的原因之一。但是应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你完全可以放开一点,不用那么拘谨。”

    这话让李好问听在耳中,就觉得是在劝他:孩子,别再那么老实了,疯一点吧。对待这种人,一身的反骨恐怕更有用武之地。

    李好问:这话我听进去了。

    *

    午后,屈突宜穿上了一件簇新的官服,与李好问一道,跃上高头大马(纸马变的),从丰乐坊出发,前往光德坊族老李贻的住宅。

    见到屈突宜穿着七品官的浅绿色官服,李家的门房脸色都不一样了,接了帖子就冲屈突宜点头哈腰,将两人迎进花厅内等待。

    族老李贻也很快就出来了,见到屈突宜时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似乎他并不认识屈突宜,与此人从未有过交情。

    屈突宜一开口,马上打消了李贻的疑虑。他拱手行礼,笑着道:“恭喜恭喜恭喜……”

    李贻的神情马上转为矜持,明知故问般反问道:“哪里哪里,区区家宅,喜从何来?”

    “敝人是秘书省下一名从七品的官员,识得李好问李郎君,是他将敝人带来府上的。近日敝人得知,令族中有一位子弟得了四位朝中大人物的举荐,顺利入仕,得了正七品的实缺,特来道贺。”

    屈突宜这一番表演非常正经,甚至还有贺礼的礼单,递了给李贻。李贻接过一看,忙道客气:“这么贵重的礼物,这如何敢当?”

    屈突宜却只有平平淡淡四个字:“当得起的。”

    李贻却明显有点疑惑:刚刚屈突宜说,得了朝中四位大人物的举荐入仕,说的好像就是他的长子李好威。

    但是李好威,得的是个从七品的宣义郎,是个文散官。

    而对方口中,说的是正七品的实缺,品级不同,虚实也不一样。莫不是……

    李贻自动联想,认为是朝中出了一个正七品的缺,而他宝贝儿子李好威刚好可以补缺了。于是喜上眉梢,马上对家中仆佣道:“去请四郎来,就说有人上门为他庆贺得官。”

    仆从去了,屈突宜却摇摇头,对李贻道:“敝人上门,不是为贵府上四郎,而是为身边这位李六郎。”

    李贻有些不敢相信,“啊”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看了李好问一番,才道:“不,不可能……这是弄错了吧?”

    “这怎么会弄错?”屈突宜表现得非常惊讶错愕,他赶紧从衣袖内取出一枚文书,递给李贻,“这是荐书!”

    李贻展开,见果真是四位朝中极有人望的文官,联袂推举李好问出仕,其中还有一人是李家族中地位最尊的李汉。

    李汉是李贻的族叔,是目前李家这一支最具人望的朝中官员。他另有一个身份是韩愈的女婿。此前武宗在世,当今圣人还未登基之时,李汉因党争被排挤外放,郁郁不得志。但如今圣人临朝,大力启用武宗朝被打压的官员,李汉重受重用,虽然年老不能视事,但天子对他礼敬有加。

    因此李汉的举荐,是一份非常有力的举荐。此前李贻为李好威求官,都没能说动这位族叔。

    一时间李贻表情管理失败,既错愕又嫉恨地看着小侄子。

    李好问则故意摆出一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不过……”李贻转了转眼珠,又想起另一件事,“犬子好威,日前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宣义郎之职。就算是补缺,也应该是好威在先,而不是好问吧!”

    屈突宜定睛看了看李贻,仿佛在审视这位有没有资格做族老。李贻被他看得一阵心虚。

    但屈突宜开口道:“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举荐入仕是一回事,补朝廷实缺又是另一回事。确实应该讲究个先来后到。”

    李贻陡然振奋,眉眼里都是谄媚的笑。

    “其实吧,这授官的敕牒,吏部都已经交到了我手里,就等填了名字就能去吏部报到了。”屈突宜迟迟疑疑地说,“而且令郎与李小郎君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就算填了令郎的名字,上头恐怕也不会有人问。”

    “请上官成全……”

    李贻语气里全是求恳。

    正七品的实缺,和之前李好威得的那个从七品散官,在分量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屈突宜眼带同情,看了看身边默然不语的李好问:“那令郎总要给李小郎君一些补偿吧?”

    李贻尴尬了,小声问:“好问,你想要什么?”

    李好问很坚定:“敦义坊那座宅子。”

    李贻提高声音道:“什么?”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族老应承过亡父,说要划归我名下,让我有机会奉养亡母,扶持妹妹的。”

    李贻顿时觉得在外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忙道:“好问,怎么是不给你?这不是你娘和你妹妹都因病过世了吗?与其你在外头一个人住着,不如你回族里来,族里照料你?”

    李好问:“不,我娘和我妹妹都没有过世,她们现在都好端端地住在敦义坊的宅子里。族老要把房子卖掉,她们就会无容身之地。”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族老,你不能这样做。”

    而李贻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出现怔忡,仔细打量李好问,似乎怀疑侄子是不是疯了。

    刚好这时候李好威冲了进来,高声欢叫道:“阿耶,我听说了好消息,是我要得官了吗?”

    李贻吞了一口口涎,斟酌片刻,又问李好问:“小六,你到底要什么?”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

    李贻无语万分,一时竟顾不上给李好威介绍屈突宜。

    李好威颇无所谓地道:“阿耶,六郎要那座宅子,您就给他呗!那里地段反正不好……”

    李贻嘴角一抽,险些想要把自家这个败家子拉过来呱唧两下。

    而屈突宜在旁敲边鼓:“府上决定了没有?那我这敕牒上该写哪个的名字?好威还是好问?”

    李好威去扯李贻的衣角,李贻突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尽——

    “那好,我也写一份文书,将敦义坊的宅子转给小六,算是补实缺这件事给小六的补偿……”

    “宅子本就是我家的,我阿娘和妹妹都在那住着,不是什么补偿。”李好问面无表情地说。

    屈突宜却已在八面玲珑地恭喜李贻和李好威父子:“敝人在朝中为官这么多年,说实话,已经好久没遇到正七品的实缺放给刚刚入仕的年轻人了。一入官场便是七品要员……啧啧啧,用一套敦义坊的宅子来换,亏乎哉,不亏也!绝对是划算至极的一桩交易。更何况敝人刚刚似乎还听说,李小郎君本就在那座宅子里住着。”

    他又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这回是真正的敕牒了。

    “只要李好问李小郎君点了头,我现在就可以填上李好威李郎君的名字……”

    李好威忙看向李贻:“阿耶……”

    李贻开口想向屈突宜问个清楚:“敢问,这是秘书省下,哪个职司,是何职务?”

    李好威又求一声:“阿耶,是秘书省下的文官,又不是去军中!正七品呢,儿子什么职务都行。”

    李贻只得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

    “好好好!”李贻实在是没办法了,命人取了笔墨过来,自己研墨开始写文书:“小六,族老写的这个文书,你拿给光德坊十字街北第二间牙人的牙行去,他们会帮你去官府过户……”

    至此,宅院之争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李好问心里还有点紧张。

    他不知道李贻父子发现屈突宜那张敕牒上的内容会做何反应。族老李贻会不会翻脸不认字条,拦着牙人不让过户,再次把那座宅子给抢去。

    李贻写完,自己捧着字条轻轻吹干,但没递给李好问,而是转向屈突宜。

    屈突宜却很大方地走上前,给自己研墨,随后在纸上落笔——李好问感觉他刚刚写下两个字,李贻父子就凑到屈突宜身边。

    李贻望着敕牒上的文字念出了声:“秘书省钦天监下处理诡奇事务司司丞……”

    还未念完,父子俩的脸色都变得刷白。

    处理诡奇事务司!

    诡务……司!

    虽然李贻父子不愿相信,但诡务司确实是秘书省下属机构,隶属钦天监。

    这一阵子诡务司丞的离奇命案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因为这两父子太贪,他们应当能马上想到:朝中突然空出的正七品的实缺,不可能是别的,就是诡务司的司丞职位。

    屈突宜则好整以暇地停住了笔,问:“怎么样?还要再改吗?我这反正也才只落笔两个字。”

    李贻目光如刀,一抬头,便死死盯着李好问。

    李好问嘴角上扬,冲族老和堂兄微微一笑,就像是复读机一样开口:“我要敦义坊那座宅子!”

    屈突宜见到李家家事陷入僵局,手中提着笔,冷淡地笑了一声,问李贻:“都是你们李家的人,我这笔下,到底是该写李好威还是写李好问。”

    李贻似乎觉得白白给出去敦义坊的一座大宅子太可惜,于是转脸问儿子:“好威,你要不要先在这任上试试,等过几个月,父亲想办法给你在朝中疏通,转去别的职务?”

    但是李好威明确表示拒绝,他哭丧着脸,扯着李贻的衣袖苦求:“不……不要!自从有了诡务司,每一任司丞都没有好死过。儿子才这点年纪,儿子还想多活两年啊……”

    屈突宜在旁冷笑,指着李好问道:“这位李小郎君已经作为编外,在敝司帮忙,试过了两天。私心里,敝人以为李小郎君比令郎更加适合敝司司丞的职务。”

    李贻并不知道李好问已经在诡务司当上了“临时工”,他转头看向,只觉得李好问此刻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两眼发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李贻心中顿时也倾向于安全为上,保住儿子。于是他问李好问:“六郎,你待怎样?”

    如果李好问同意出任诡务司司丞,那李贻就会把敦义坊那座宅子要回来,反正房子还未在官府那里过户,仅凭刚才他写的那一张纸,是做不得数的。

    李好问咧嘴,森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要敦义坊那座宅子!”

    事实上,李好问现在感觉很好。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屈突宜早先教给他的,“放开一点”,疯一点,抛开礼节、规矩和人情,对付族老这样贪得无厌、一再压榨的人反而有好处。

    李贻被李好问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几乎向后退了半步,才勉强开口道:“这……这怎么行……”

    屈突宜则朗声哈哈一笑:“没想到我诡务司这么惹人厌,堂堂正七品的司丞,可以上殿陛见,可以穿着绿袍行走于长安城各处里坊,这职怎么却像烫手山芋似的没人要?”

    “李族老,这样吧,我在这敕牒上写你侄子的名字,你把敦义坊那座宅子给他,好不好?”

    李贻: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

    就在刚才,屈突宜还要在敕牒上写李好威的名字,然后把敦义坊的宅子给李好问。

    但现在,屈突宜要求在敕牒上写李好问的名字,然后也把敦义坊的宅子给李好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李好问冲李贻身后高高兴兴地一扬手中的纸条,打了声招呼:“阿娘,妹妹!你们也都来啦!来得正好,族老现在终于答应把敦义坊的宅子还给咱家了。”

    第 27 章

    见到李好问这样子, 李贻差点直接跳起来。他忙回身去看李好问刚才打招呼的方向,身后哪里有崔氏和李十五娘的身影?

    可是李好问却在侧耳细听:

    “阿娘,你说什么?儿子刚才没听清!

    “哦哦, 你是说那宅子本来就是咱家的?是阿耶代伯父从军之前,族里应承给咱家的?

    “原来如此, 阿娘, 我懂了!

    “族老,我阿娘说的这话, 为什么和您每次说的都不一样?”

    李好问终于抬起头,理直气壮地问。

    李贻做过亏心事,心中本就有鬼,此刻脸涨得通红,紧紧缩在屈突宜身边,似乎屈突宜这位诡务司的主簿, 能为他挡住来自鬼魂的质疑。

    屈突宜却笑得异常温和,甚至还理解地拍拍李贻的手背, 似乎想说:这点事儿, 在大家族里很常见。

    “那么, 我究竟该写哪位郎君的名字?”屈突宜再次提笔, “毕竟这补缺的安排是吏部吩咐下来的。受了敕牒的这位,今日就要去吏部报到。”

    李好威见他老爹都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自然死都不肯接。他跪着, 抱着李贻的腿, 苦求道:“阿耶,儿子还想在您膝下多孝顺几年。”

    而李好问嘴角上扬着道:“族老, 我阿娘说,要敦义坊那座宅子!现在就要!”

    李贻见状, 终于痛下决心,道:“若是好问接了这敕牒。我现在就请官牙过来,将敦义坊的房地契拿去官府,过给好问这一支。”

    说着,李贻转身,去门外吩咐下人去速速请一名官牙过来。

    而屈突宜转过脸,眼神狡黠地望着李好问,又冲李好问手中的字条努了努嘴:“恭喜郎君,该是你自己的东西,已然保住了。”

    “只不过,诡务司终究是不会乘人之危,强邀你成为敝司司丞的。强扭的瓜不甜嘛!”

    旁边李好威惊恐的眼神扫过来:难道我就甜了吗?

    李好问低头思忖:屈突宜这是明确表示,不会借此事市恩。就任司丞的事,其实依旧有商量的余地。

    只听屈突宜在耳边柔声问:“李郎君,你愿意成为诡务司司丞吗?”

    李好问抿着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陷入沉思。

    这个职位的特点是高危:过去七任司丞无一例外都遭遇了不幸,生命终结于司丞任上。

    但同时,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这两日在诡务司的经历,也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些重要隐秘。成为诡务司的司丞,会为他日后探究这些隐秘提供最大的合理性。

    是保住小命要紧,还是探索隐秘争取早日回家要紧?

    要不还是怂一点吧?

    于是他开口:“——我愿意的。”

    “怂”就是“从心”,就是跟随自己内心的意志。

    当初李好问穿上那对“流云舞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好奇心和探索隐秘的渴望,一直存在于他的内心,并不是恐惧能够压制的。

    “可是,屈突主簿,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能够胜任这个职位。

    接下这个职务,意味着他首先要解决前任郑兴朋那件毫无头绪与线索的“屏风杀人案”;

    接下这个职务,意味着他可能随时会遇到时乾兽、大青面这样的妖物,得驾驭半身鬼婴、流云舞履那样的法器,要和屈突宜、李贺这些有经验的诡务司成员一起,扫除妖氛,维护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的安宁。

    且不论这些究竟会有多危险,他……能做得到吗?

    李好问心中存着疑惑,不由自主地看向屈突宜。

    却见屈突宜眼光灼热,冲李好问点了点头,表示依照过去两天的了解,诡务司的成员们愿意信任他,支持他,都会尽全力帮助他,让他成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李好问耳边顿时又回想起屈突宜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你自己都还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心中一热,李好问果断冲屈突宜点了点头。

    屈突宜顿时长笑一声,在敕牒上补全了李好问的名字。

    这时,李好威额头上冷汗淋漓,带着饱受惊吓的表情,瘫坐在李好问身边的地面上。

    这时李贻从外面回转,刚才出去打了个岔之后,这位族老明显已经缓过来了,转着眼珠又打起了其他主意。

    屈突宜却无所谓地笑:“李族老要是现在想改回令郎的名字也不是不行。毕竟敕牒上写错文字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到时只要贴黄,再请吏部盖上个钤印就可以了。”

    说着,屈突宜“和蔼”的眼光再次转向坐在地面的李好威。而李好威的身体又再次发起抖,用求恳的眼光望向自己老爹。

    李贻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敕牒将这个官职授予我儿,然而我儿坚辞不受……”

    这样他就不用付出敦义坊那座宅院的代价了。侄子李好问也当不上七品官,依旧可以任他随意拿捏。

    屈突宜欢快地冲李贻扬了扬嘴角,举起了他早先带来光德坊的另一份文书——荐书。

    朝中四名重臣,还包括族中最受景仰的长辈李汉,当初举荐可举荐的是李好问,却让李好威顶替,顶替完了还坚辞不受……若是出了这样的事,李贻这一支的子弟以后就别在朝中混了,而李贻本人也别当族老了。

    将一切都想明白之后,李贻便知:自己落入了屈突宜事先安排好的圈套。他别无他法,只能将敦义坊的宅子双手奉上,而且还要强装笑脸,恭喜侄子得了正七品的授官……

    想到这里,李贻只得递消息进内宅,让夫人把敦义坊那座宅子的房地契找出来。

    卢氏当然不肯,也不顾有屈突宜这样的外客在,直接闹到了堂前。

    但她被李好问一句话给吓了回去。

    李好问说:“族老,族老夫人,我阿娘和妹妹就在此处。那你们就向她们道个歉吧!”

    说话时的李好问看起来非常动情,他面上挂着孺慕的笑容,眼中却含着点点泪花。

    卢氏见了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喃喃念着:“不是我那时见死不救,真的是……家里人手不便,腾不出人去照顾真娘,也没顾上派人送药……”

    卢氏飞奔回了内堂,片刻后,房地契就送出来了。牙人也请到,双方立即办理手续。

    而屈突宜则正儿八经地向李好问行下级对上官时行的叉手礼,贺他成为七品官,正式继任诡务司司丞。李贻为了不至于得罪这个目前官职最高的侄子辈,也忍着失去财产的肉疼,来向李好问道贺。

    李好问含笑接受了。

    但于他而言,今日更有一桩惊喜:

    他早先确实是为了恐吓族老李贻,才“表演”了一下,说他的妈妈和妹妹今日都在光德坊族老家里。

    但事实上,他发现自己的“表演”真的有用——

    他能在敦义坊之外的地方想象出妈妈和妹妹的样子了;

    别人一概都看不见的妈妈和妹妹,也因此离开了敦义坊的宅子,真的出现在这里。

    母亲崔真,特地换上了出门的大衣裳,头上戴着她最好的一枚珠钗,正牵着妹妹十五娘的手,站在李贻身后,微笑地看着儿子。十五娘则百无聊赖地嘟着嘴望天,似乎在说:哥哥恁地没用,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吗?

    一时间李好问真的有点分不清,自己“精分”出来的这两位,究竟是他那位大唐原身的亲娘和妹妹,还是他朝思暮想的,在现代社会的两位血脉亲人。

    含泪望着母亲和妹妹,李好问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为了她们,世间没什么是他不敢面对的。

    *

    接下来就是程序性的事务。屈突宜将李好问的名字写在敕牒上,并让李好问亲笔签上“奉行”二字,表示愿意接任。随后屈突宜带着李好问径直去吏部报到,帮他领到了鱼符、鱼袋,两身以他的身量可以穿的浅绿色官袍。

    屈突宜接着带他拜见秘书省的书令文应贤、钦天监的监正阮霍,这两位是李好问的直属上司和上上司。有屈突宜在旁提点,一切都没出岔子。

    但无论是在吏部,还是在秘书省或者钦天监,李好问总觉得旁人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有些人充满怜悯,也有些人很惊异——一个弱冠少年,竟然就此接任朝中最凶险的职位,不知能在这职位上待多久,诡务司司丞是不是几个月后还要再换人……

    出了秘书省公廨所在的皇城,屈突宜与李好问骑着高头纸马,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南下,来到诡务司公廨。

    卓来是真的高兴,冲到李好问面前,大声高叫:“六郎君,原来你真的当官啦!我还以为你今早迟到,这里的主簿主事他们不要你了呢……”

    李好问一呆。他忽然觉得,有卓来在,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迟到了。

    好在这小少年马上转为得意,昂首挺胸地道:“我家郎君做官了,那我以后也是官人身边的小亲随了。”

    屈突宜鼓励他:“卓小哥,加把劲儿,将来也在司里整个职务,你就和你家郎君一样,是吃公门饭的啦!”

    卓来顿时满脸憧憬,已经在想象自己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公服,在长安城中耀武扬威走来走去的情形。

    章平和李贺应当是早先得过屈突宜的提示,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也和屈突宜在光德坊时一样,跑来向李好问见礼,恭敬拜见新长官。

    倒是李好问非常不自在。司里几位都比自己大,尤其屈突宜,年纪甚至足够做自己的父亲,现在却都是自己的下属。

    他当初答应下来做司丞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样一想,李好问心里就又生出些古怪。他很想找屈突宜问问清楚,诡务司当初究竟是怎样找上自己,又是怎样预先就得知自己能打开机要室的。

    屈突宜却像是知道了李好问的心思,直接将李好问带去机要室。在那里他告诉李好问:以后这机要室,就是李好问一个人的,司印也由李好问本人掌握。他们这些诡务司的属吏除非经司丞传召,都不会再进机要室了。

    “另外,属下还要向司丞展示一件司丞专享的法器。”

    他将李好问引至机要室内的陶案跟前,将一直摆在陶案上的法螺托在手中,递给李好问,随后又将一叠纸张放置在李好问面前。

    “郎君可以尝试一下,托着这枚法螺说话。”屈突宜说。

    “说什么?”李好问又好奇又疑惑。

    随即他感到异常,他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宛若无形而优质的波浪,进入那枚法螺,循着螺壳下盘旋的纹路,一路向下行去,直至法螺那枚细小的出口。

    在那里,三个泛着淡金色泽的扁平文字从出口处轻轻飘出,悠悠荡着,缓慢落在李好问面前的纸笺上。

    虽然李好问看得额角抽痛,但还是看出了那三个字正是他刚才说的:“说什么”。

    淡金色的文字整齐排列在纸笺上,那种柔和而低调的颜色渐渐褪去,三个字完全与纸张的纹路混为一谈,彻底消失。

    李好问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他猛地伸手,用手指触及面前的纸张。在那里,他能触及、能辨别……能阅读出那三个常人根本看不清形状的文字,“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仿佛明白了很多事。

    “这也是……林大学士留下的物品吗?”

    “是的。”屈突宜微笑点头。

    李好问想明白了为什么林嫱的笔记读起来特别顺畅,就像是大白话——那应该就是讲林嫱的口述,转化为文字落在纸上的结果。

    他也想明白为什么林嫱留下的笔记一概经过了特殊的“封印”:纸上看起来空白一片,只是当有人伸手触摸,用另外的感官来“感知”文字,这封印才会被破解。

    手中的这枚法螺,就是“封印”的工具。

    “自从敝司创立之始,林大学士留下的这枚法螺,就为专由敝司司丞使用的法器。敝司的大量文件,都是如此书写并封印的。”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

    “敝司历任司丞都有专门的法器或法门可以用来阅读这些文件,但李司丞似乎并不需要。”

    李好问脸稍微有些热:他这要算是因祸得福的典型了吧?明明是一个阅读障碍症患者,现在却成了能自动解读封印文字的“神人”。

    但屈突宜提醒了一句:“只不过司丞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还要格外小心。”

    李好问顿时涨红了脸:他可没忘记自己读着司里的文件就直接晕倒的经历,知道他的“前任们”记下的内容中,有一些是仅仅“读到”就会带来危险的。

    除此之外,屈突宜还交给李好问各种腰牌和钥匙——诡务司司丞掌握着一定特权,比如可以不受夜禁限制,任意出入长安城中各坊市和皇城;又比如司中的法器库、符箓库和草药库中的一些特殊物品,必须要靠他这位司丞授权,才能让人开启或取出,等等。

    “对了,除了这些俗务之外,属下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件事,要向李司丞说明。”

    李好问听屈突宜说得郑重,忙在陶案跟前正襟危坐,肃然聆听。

    屈突宜的视线却停留在那幅写有“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屏风上停留许久,随后转向李好问。

    “处理诡奇事务司第八任司丞李好问,敝人受山人李泌遗命,向阁下传递敝司最重要的理念——”

    最重要的理念?

    李好问想:难道不是“尊重科学讲逻辑”,或者“万法归宗,为我所用”吗?

    只见屈突宜表情肃然,像是在交代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敝司虽隶属于秘书省钦天监下,但却从不听命于朝廷,也不听命于皇家。”

    “即便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万法’之一,最终将为我所用。”

    第 28 章

    不听命于皇帝……皇权也只是“万法”之一, 为诡务司所用?

    李好问闻言十分惊讶:他没想到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竟然听到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原以为古人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那一套的。

    然而他本人要接受这个理念却是完全没有障碍:作为一个现代人,为封建皇权所束缚,冲着皇帝三跪九叩, 才是他无法接受的。

    武皇时代的林嫱林大学士自然也拥有同样的观念。

    只是没想到,在她的时代之后, 德宗年间, 山人李泌也同样承袭了这样的观念,并以此为宗旨建立了诡务司。

    面对李好问的惊异, 屈突宜脸上浮现出一种既自得又骄傲的小表情。他拈着下颏那一撮山羊胡子,微笑着说:“日后李司丞就知道了,诡务司所能得到的资源,是本朝任何其他衙署都无法比拟的。”

    李好问深以为然:林大学士的旧宅、被称作“加油站”的神秘古井、各种奇妙的法器、符箓……还有屈突宜手中肆意挥洒的金钱。

    诡务司这个衙署确实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那么,”李好问斟酌着问,“既然本司并非向大唐皇帝负责, 那么本司最终又该向谁负责呢?”

    屈突宜见李好问毫无障碍就接受了这等“大不敬”的观点,满意地微微点头, 轻轻地道出两个字:“大唐!”

    不是对大唐的李姓皇族负责, 而是对“大唐”负责。

    这个答案很有点玄乎啊!

    但李好问不由得直起脊背, 狠狠挺胸——他很喜欢这个宗旨。

    大唐, 华夏历史上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这个时代的中华国力雄厚,在整个亚细亚声名显赫。而日后炎黄子孙漂泊海外,也习惯给自己赋予“唐人”的称呼。即使李好问有点“穿不逢时”, 穿到了晚唐, 但他还是从心底仰慕这个强盛、开放而包容的时代。

    他更愿意对“大唐”负责,而不是对某个因血统而坐上龙椅的皇帝负责。

    两人正说到这里, 卓来飞奔而来。这个少年似乎很满意于自己的新身份:诡务司编外人员,司丞的亲随, 诡务司内来回报信传递消息的重要传声筒。

    “李司丞,屈突主簿,万年县的人来了,说是要讨论昨日在平康坊的案子要如何结案。”卓来深得李好问“真传”,将对屈突宜的称呼拿捏得很准确。

    屈突宜起身长笑道:“司内确实还有需要交代给李司丞知道的,不过不急在这一时。昨天的案子基本上可以了结了。属下与您一道去见万年县的人吧!”

    诡务司的偏厅里,万年县县尉邬仕和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得知诡务司司丞已经有人继任,都表现得十分欣慰——毕竟他们手上的一些疑难案件,就又都可以找借口涉及“诡奇”,转交出去了——至于继任者是谁,是哪家豪族的子弟,这不在他们过问的范围内。

    但昨日平康坊内倚云楼出的“大青面案”,无须任何借口,它确实是一件事涉“诡奇”的案件,由诡务司发现,由诡务司解决,理应交由诡务司结案。

    李好问身为此间职位最高的人,却不熟悉官场上的流程,干脆将一切都交给屈突宜,自己冷眼旁观,并不插嘴。毕竟规矩都在,他这个继任者只需要萧规曹随就好。

    旁观中的李好问暗暗总结诡务司与万年县的发现,“大青面案”的案情大致如下:

    两年前,出身一曲的舞姬楚听莲曾与出自西市酒肆的胡姬库奇娜竞争“胡旋魁首”的竞赛胜利者。库奇娜在输掉比赛之后,被倚云楼的对手庆云楼邀去,成为庆云楼的凤魁。

    在这两年里,库奇娜一直谋划着报复,要令楚听莲在她名声最盛的时候身败名裂,让倚云楼生意一败涂地,让平康坊三曲诸楼魁首的称号归于庆云楼。

    当然,在这两年内,库奇娜一直没成功。楚凤魁虽然不再跳胡旋,但她的声望一直如日中天,更在“屏风杀人案”之后,令世人对她的好奇与兴趣达到顶点。

    于是库奇娜选择鱼死网破,她在倚云楼放出大青面,以报复楚听莲当年在胡旋大会上作弊获胜。

    大青面放出后,诡务司章平与李贺收到消息,李贺当时以“言出法随”的能力也封锁了庆云楼。库奇娜见大青面完全失去控制,而官府也随之查到自己头上来,便畏罪自尽。

    “最奇怪的一点是,”屈突宜听见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的陈述,拈着胡子说出他内心的疑点,“豢养大青面十分不易,这库奇娜是如何做到的。她又怎可能将大青面掩藏在庆云楼,而不被人发觉?”

    万年县县尉邬仕脸色十分惶恐,回应屈突宜道:“按照庆云楼的说法,库奇娜此前数月,一直与一名道士往来密切,有一段时间甚至极少见客,连楼中鸨母都有微词。另外……楼内有两名年轻女孩和一名小厮失踪,上报了万年县,敝县……敝县当是寻常人口走失案,没有转给贵司……”

    邬县尉和他手下的不良帅姜有年同时眼望李好问,似乎希望新任司丞出面回应。

    李好问想了想,尽量以一种自信的口吻道:“以我推测,库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之人,而不是豢养此等妖物之人。

    “库奇娜虽然畏罪自尽,但并不意味着此案完全了结。庆云楼三人失踪、倚云楼一人丧生的案件也并不意味着就此大白于天下。

    “万年县各位,还需顺着道士的那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失踪之人的下落也须找到,才能给出令长安城众百姓信服的交代。”

    万年县两人见他说得在理,纷纷点头称是。不良帅姜有年表示他们会继续审问庆云楼中其余人等,并追查线索,尽快将那名道士揪出来。

    一时万年县的人离去,偏厅内只留下诡务司诸人。

    屈突宜微笑向李好问颔首示意,表示他刚才说得很好。章平也不由自主流露出钦佩的目光,伸出大拇指。

    李贺却完全心不在焉,口中吟哦,手中执笔,不住往纸条上写些什么,投到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锦囊里去。

    但是李好问却出了一会儿神,又问众人:“如此说来,就更加确定昨天早上《长安消息》报道的‘屏风杀人案’原委,便完全是捏造事实,与郑司丞一案根本无关,对吗?”

    这话他昨日也对屈突宜说过一遍类似的,但此刻说来,感觉已完全不一样——毕竟他现在身上多了一份责任。昨日兴冲冲地去平康坊,原是为了查郑兴朋的那桩案子,事后却发现完全是误入歧途。案子再次被笼罩在一团迷雾中。

    还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吗?

    屈突宜出言安慰:“司丞不妨这样想,反正倚云楼案子最后也要落到我司手中,如今我司早早介入,迅速掌握了案子完整情况,那妖物更是由李司丞手刃的,这不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好问想想觉得也对。平康坊这件案子,案由大体清楚,除了还有背后隐患未能查清之外,算是接近结案的水平。

    而郑兴朋那件“屏风杀人案”,也不算是断绝了所有线索,他们还没顺着过去诡务司所破的案件一件件去查作案动机。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屈突主簿,章主事,郑司丞的身后事是怎样安排的?我虽是他的紧邻,可从没见他与什么人来往。他有家人亲属住在本地吗?”

    屈突宜便道:“已经送了急信去益州通知郑夫人去了。郑司丞在世的亲人,就只有郑夫人和幼子了。他们已接到书信,如今夫人和郑小郎君已在从益州赶来长安的路上。”

    “额,这……”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郑兴朋七个月前十分“渣男”地把妻儿送回益州娘家。但现在郑兴朋的身后事,却还要郑家妇孺千里迢迢,奔赴长安,为他主持。

    一时间李好问竟不晓得该同情哪一方比较好。

    “等到郑夫人抵达,我等至少可以问清楚,七个月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屈突宜压低了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好问点点头,心里暗暗希望到时他们已经有些头绪了,可以用事实真相来安抚妇孺。

    “司丞、主簿、主事们……那位叶帅又来了。”

    富有主人翁精神的卓来又一次充当诡务司的传话员,跑进诡务司偏厅。只是他提到叶小楼的时候语气不好,对那位曾经的偶像表现出十二分的不待见。

    而叶小楼则迈着大步进厅。经过昨日那一番并肩战斗,他与诡务司众人已十分熟悉,一进偏厅,看见屈突宜,便兴冲冲地招呼了一声:“屈主簿!”

    这一声似乎又捅了马蜂窝。坐在屈突宜对面的李好问明显看见这位儒雅男士、温和中年脸上的肌肉跳动一下。

    于是屈突宜迅速起身让开,让出被他身形遮住的,身穿簇新浅绿色官袍的李好问。

    “来,叶帅,快来拜见敝司新任的司丞,李司丞!”屈突宜笑着招呼。

    而叶小楼则流露出万分吃惊的表情,张开嘴,半晌没能闭上。但很快,这位不良帅脸上的惊愕表情换成了深受打击、委屈、不服气和浓浓的敌意。

    “新司丞……你装得好好啊!”

    叶小楼的眼神似乎在说。

    “难为我昨日那样相信你!”

    李好问也没预料到叶小楼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心里也在叫屈:“老兄,我确实是今天上午才得的官……归根结底是你叫错了屈突宜的姓氏,人家这是在故意怄你呢!”

    他早就察觉叶小楼不喜欢年纪轻轻上位的世家子弟,但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很多人都是内心厌倦但表面接受,不会像也叶小楼这样把好恶全摆在脸上。身为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似乎格外愤世嫉俗,对李好问也格外仇视。

    但双方的职务摆在那里,叶小楼不得不上前行了一个叉手礼,硬邦邦地问了一声好。

    李好问也站起身,随意一摆手示意对方坐下——既然对方对他没好感,李好问也不打算对对方太过客气,免得反而被对方看轻了。

    叶小楼是来交代郑兴朋那件案子的。

    他专门赶来,是想要告诉李好问等人:长安县派人回那屏风画师杭知古的家乡探问过了,去的差役已经回转——杭家族人确有收到杭知古的信件,说他要返乡,但过去半年里,杭知古从未抵达。杭家人都以为杭知古还留在京城呢。

    长安县派人沿道路打听,也未问出结果。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手工匠人就像是半途上消失得了似的无影无踪。

    ——又断了一条线索。

    这个消息由叶小楼说出之后,偏厅里的气氛很有些沉郁。除了沉迷作诗的李贺,人人都皱紧了眉头。过了好久,众人听见外面大厅前悬挂的壁钟当当当响起来,这才打破了厅内的冷场。

    李好问则觉得这个案子似乎掉进了一张由混乱和巧合编织成的大网。他接手的这个职务,还真是面临非常严峻的挑战啊!

    话题很快又转回昨天在平康坊发生的一切。屈突宜向叶小楼解释了万年县已经将案子破了大半之后,这位不良帅冷哼了一声,异常尖酸地道:“那当然了,他们万年县的案子刚刚发生便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了,长安县的案子由你们过问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没有半点进展。”

    李好问尴尬地说不出话,屈突宜却毫无愧色,施施然开口问:“是呀,我记得叶帅昨日也说过,屏风案线索清晰,叶帅带着长安县一众兄弟们就能独力查出敝司郑司丞不幸殒命的真相。”

    “……”

    这回轮到叶小楼尴尬了。

    他昨天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屈突宜几乎是用他的口吻将他的原话复述出来。

    看他现在的表情,要说他用脚上那双乌皮六缝靴在诡务司偏厅地面的青砖上抠出了一栋别墅——李好问也愿意信。

    “昨天……昨天本帅可是在倚云楼里独力斩杀了那只大青面!已经是赢了贵司与本县约定的这场比试!日后我长安县还要继续这般自行其事。”叶小楼强词夺理。

    “并没有,叶帅昨日就在这里说得清楚,双方较量的是谁能侦破郑司丞身亡的案件!”

    “是屈主簿记差了!”

    “呵呵,在本司偏厅里的对话,本司都有记录,可以随时为叶帅重新播放,叶帅想要听听吗?”

    “……”

    叶小楼顿时无语。

    李好问闻言也略感骇然:大唐诡务司,竟然连录音设备都有了?!

    只是不知道是以技术实现的还是以法器实现的——他内心对此十分好奇。

    “但本帅独力砍杀了那只‘大青面’,这谁也不能否认!”

    “呵呵,那就让敝人来提醒一下叶帅,阁下究竟是如何斩杀那只大青面的:那是敝司新司丞亲自下场,以自身作为诱饵,那只大青面的全部攻击尽数吸引过去,在那之前,李司丞还特地提醒叶帅,要叶帅闭目装晕去,以免被大青面发现误伤……”

    要论起耍嘴皮子,叶小楼根本就说不过屈突宜。

    此刻叶小楼越听越是赧然,因为屈突宜说的都是真话。

    而厅内一角听着众人陈述的卓来却越听越兴奋,越听越能想象倚云楼中那一场精彩激斗。这少年手舞足蹈地大声赞叹:“原来我家郎君这么厉害呀!”

    末了,屈突宜又问了一句:“上次敝司与贵县确实曾经约定了,双方各自查案,看哪一方能率先查明真相。此案未明,叶帅你说,这个约定依旧有效吗?”

    叶小楼从来都不是一个经得起激将的人,闻言瞬间就从胡凳上弹了起身:“有效,当然有效!”

    这位长安县的不良人伸手就扶向腰间的障刀刀柄,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诡务司的大门去破案。

    李好问连忙出声:“话虽如此,敝司与贵县之间,仍需保持有效的信息沟通与分享。敝司要是查出了什么线索,一定会通知贵县,另外贵县收到任何消息,也请一定告知敝司……”

    他这是从破案效率和人员安全角度出发,为双方考虑。毕竟谁都想尽早破案,谁都耗不起。这就像是郑兴朋躺在长安县殓房里的那具遗体,就算是诡务司有手段能好好保存,也绝不是能一直拖下去的事。

    另外李好问觉得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机制也有些问题。两县的不良人有时会忽略案子中的“诡奇”成分,就如那庆云楼里失踪的三个人。沟通不畅,合作不密切,有可能会导致错失先机,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

    说完这句话,李好问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偏离了原本“萧规曹随”的原则。

    ——这个建议是不是提得太冒失了?

    李好问连忙看向屈突宜和叶小楼两人。

    却见屈突宜眼中含笑,轻轻颔首,似乎在赞赏这个提议提得很好。

    而叶小楼低下头,想了想,也抬起头来望着李好问,点点头道:“好!爽快!”

    “也只有如此,这场比试才能算是公平。”能公正评价这个提议的同时,叶小楼对李好问的敌意看似稍减了些。

    谁知情势陡转,就见叶小楼向前大踏上一步,双臂环抱,居高临下,眼神冷淡地望着李好问。

    “除了这场比试之外,本帅要向李司丞您发起挑战——看看司丞是否真的有待在这个职位上的资格!”

    李好问一时惊得睁大双眼:……什么?

    这位以区区不良帅之身挑战诡务司,还真的挑战上瘾了?

    第 29 章

    “郑司丞乃是天纵奇才, 本帅当年甫入公门,便曾得他指教,着实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本帅一直坚信, 他是一位有一身真本事,能够带领我等公门中人, 抵挡大唐日渐频出的诡异……”

    追忆起关于郑兴朋的过往, 即便是谁都不服的叶小楼,也面露钦佩之色, 双手向天一拱,仿佛在向亡者遥遥致意。

    “郑司丞留给本帅印象最深的,便是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任何拳脚、招数,只要他见过一次,都能原样再使出来。就好像他能将别人的本事借来自己用一样……”

    在旁听着的李好问:……过目不忘这四个字, 听上去有点儿熟悉啊!

    “我甚至听说,不少高深的法术法门也是一样, 对郑司丞而言, 毫无难度。本帅在世上活了二十五岁, 还从未见过像郑司丞这般天赋卓绝之人。”

    一旁听着的屈突宜伸手拈着颏下山羊胡子, 默然颔首。

    李好问:那可以说是非常厉害了。

    “因此这次郑司丞出事,于我本人而言,着实是遗憾不已, 痛心不已……但是!私以为, 能够继任郑司丞之位,统领诡务司的, 至少得是一位与郑司丞相差仿佛的能人,而不是什么凭借一份荐书, 就轻轻松松得官的大族子弟。

    “说句不好听的,我大唐,最不需要那等尸位素餐、坐领干薪的官员!”

    对叶小楼这番豪情万丈的宣言,李好问内心其实也很钦佩——如果叶小楼的矛头不是正指向他的话。

    “所以,本帅想要向李司丞挑战,并不是要在司丞刚刚上任之初便有意为难。实在是想验证一下,司丞到底有无此潜力,将来能与郑司丞比肩。”

    “叶帅,那你说……怎么验证?”

    屈突宜在旁插嘴。

    李好问听出屈突宜并没有出言拦阻的意思,反而好似在推波助澜,忍不住回头,看了屈突宜一眼。

    屈突宜对李好问报以温和微笑,似乎在安抚,又似在给李好问打气,要他鼓舞信心。

    叶小楼傲然道:“很简单,我当着诸位的面,打一套拳。若是李司丞能够原样将这套拳再打上一遍,我就认准了李司丞有这资格,继任郑司丞的位置。”

    屈突宜眼珠转转,语气平和地道:“叶帅,说实在的,李司丞是否有资格继任,自有吏部论断,并不是由叶帅这一趟邀战决定的。”

    叶小楼当即以右手击打左胸,啪啪拍得山响,大声道:“关吏部什么事,官员称不称职,配不配得上那份俸禄,我等下属小吏自有心证。”

    他的意思很明白:吏部发下的敕牒,不过是一纸文书。那些文恬武嬉、备位充数的官员,即便是占了位置,也会被那些兢兢业业的小吏们内心不齿,甚至阳奉阴违,不予配合。

    屈突宜听叶小楼说到这份上,视线也向李好问那里转过去。

    李好问顿时一摊手:“叶帅,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武夫,在此之前,没有学过任何拳脚……”

    他话没说完,就被叶小楼开口打断:“不必,我并不是在为难阁下,而是真的想看看,阁下是否真的拥有郑司丞那般无二的潜质……”

    “既然阁下说是从未学过任何拳脚,那么本帅便演一套近几年才从金吾卫中流传出来的,人人需习练的基础拳术。它虽说基础,可也招式众多,总共有十六式,若是天资平庸之人,绝不可能见过一次便能打出来。

    “李司丞名义上是继任司丞,但究竟有没有诡务司以前几位司丞的本事,那便拉开架子,咱们见见真章吧!”

    说毕,叶小楼突然大步来到诡务司正厅前院内,双手攥拳,提于身侧,大喝一声口令,然后挥出气势恢宏的一拳。

    这位性情莽撞的不良帅说干就干,根本没给诡务司一干人反应的时间,他已经在院内白玉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虎虎生风地走起一趟拳。

    诡务司的人忙跟出来,一面旁观,一面叹服。

    这叶小楼确实是一个练武的好材料:他身长体阔,四肢健硕,龙精虎猛,端立在白色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是教学演武一般方方正正,一板一眼,不偏不倚,但每一拳击出,都能激荡起呼呼风声,让人感受到凌厉的拳意蕴含于其间。

    李贺在旁看得心潮澎湃,拍手叫好,开口便吟诵道:“力拔山兮势雄,气贯日兮……”

    章平在一旁听见,连忙伸手捂住李贺的嘴,免得这位又说出什么为叶小楼壮声势的词句。

    谁知这时叶小楼的拳法已经走到收势,他人已立正,双手紧紧握拳,提在腰间。他这整趟拳走得极为流畅,走下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套拳式较为基础,每一招每一式难度都不大。但若是从未学过的人,要在看过一遍之后,即能依样画葫芦地再打一遍——绝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于是,屈突宜面带忧色,偏头看了李好问一眼。

    却见李好问脸色十分古怪,似乎是愕然之下,又带了几分赧然。

    事实上,刚才叶小楼站在这前院中,大声喊出口令的那一瞬间,李好问的脸色就变得如此古怪了。

    因为叶小楼喊的那一句口令是——

    “军体拳,格斗准备!”

    李好问:……人已穿越,关于军训的记忆却还要继续攻击我!

    不过,也必须感谢穿越前辈,事先将这套军体拳教给了金吾卫——李好问回想起他在林嫱笔记中看到的内容,觉得这个推测的准确性应该非常高。

    他固然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叶小楼行云流水般的一套拳,但心里却没有刻意记忆,纯粹将其与自己记忆中的军体拳比较。

    结论是:毫无差别。

    就算是叶小楼不演示,他也能够按照自己的记忆,将这一整套演练一遍。纵然不能如叶小楼那般打得威风凛凛,但完整地演示一遍绝无问题。

    因此李好问微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虽然从不曾习武,但是……大学军训还是参加过的。

    当叶小楼演武完毕,放下双拳,转向他的时候,李好问兀自托着下巴思索。

    这名不良帅故意向身边迈了一大步,让出位置,伸出手,示意——请!

    见李好问不动弹,叶小楼顿时沉下脸,冷笑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嘛!”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能耐?”

    就见李好问忽然一低头,提了提自己官袍的前襟,似乎想要让它不那么碍事。

    屈突宜原本守在一旁,始终没说话,但此刻见李好问如此,顿时面露惊喜之色,抢上来帮忙,指点李好问将那身浅绿色官袍的前襟束在腰间,便于活动。

    于是李好问自阶前缓步而下,来到叶小楼身边,站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上,扭头看了满脸吃惊的叶小楼一眼,收束心神,将双拳提于腰间,随即迈开弓步,猛地提右臂,向前挥出一记直拳……

    当叶小楼喊出“格斗准备”的那一刻,李好问便知道:他今日至少不会给诡务司丢脸了。

    但是叶小楼说的,却值得深思——

    郑兴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担任诡务司司丞日久,职位在屈突宜、章平等人之上,想必有他出色的本事。

    前些日子在长安县时,李好问曾经听叶小楼和屈突宜都提过,郑兴朋处理诡异案件的时候灵感卓著,有时能直接看见真相。

    而今日,叶小楼又提起郑兴朋的另一桩本领:过目不忘,不限于文字或是声音,甚至还包括拳脚、招式、法术、法门,见过就能原样使出……

    这令李好问有了更多联想。

    在这个世界里,穿越者或许不止有林嫱学姐一位。

    也就是说,郑兴朋能做到的,他或许……也能!

    当然,李好问得知穿越者有特殊的时间能力,也不过才三天时间而已。在这三天里他不断经历各种变化、挑战、冒险……还没有机会好好消化一下他在短时间内解除到的海量信息,更遑论主动尝试一下。

    然而,现在,叶小楼的主动挑战,竟然给了他这个机会。

    此刻李好问的心态放得很平:能有所发现、有所突破,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没什么损失:他至少能为自己在叶小楼面前把面子挣回来。

    叶帅,对不起了!——李好问看叶小楼一眼,然后就像叶小楼刚才所做的那样,将双手提于腰间,格斗准备;然后他迈开弓步,猛提右臂,一记直拳猛力向前挥出——

    军体拳,弓步冲拳!

    ……

    随着他每一个招式,上次从林嫱笔记“读到”的那些文字渐次流淌于李好问的意识之中:

    “我的身体素质加强了……

    “我变得更加健康,体能更加充沛,耐力更好,爆发力也更强……”

    马步横打!——李好问马步横跨,右臂用力挥出,激荡起呼呼风声,其威势似乎不在叶小楼之下。

    “……对于穿越者极为重要的福利——精准的记忆!

    “过去发生的场景,我能像调阅照片一样,把记忆调出来,毫无差错!”

    内拨下勾,交错侧踹,外格横勾,转身别臂,虚步砍肋……

    他过去所学,尘封于记忆之中的那些一招一式,于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分外清晰。

    负手旁观的叶小楼惊讶地睁圆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的。

    章平一叠声地叫好,卓来清亮的少年声音也在章平身边响起来:“六郎君好样的!卓来也要和你一起练拳脚!”

    而李贺似乎受到启发,又想到了什么原创句子,伸手就往蹀躞带上摸索,寻找纸笔。

    屈突宜这时终于悠哉悠哉地挺起了胸,面露笑容,还故意以手肘挤挤身边的叶小楼,低声要请“叶帅点评点评”。

    李好问却根本顾不上他人,他始终在回想林嫱笔记上关于记忆的描述。

    林嫱曾经用大量的篇幅记叙“时间跳跃”的内容,反复提及她可以借助特定的指向,在极短的时间内“跳跃”到某个过去的时间点。

    这或许能够解释郑兴朋破案的神奇——试问,还有什么案子,对掌握“时间跳跃”的人来说是疑难案件呢?

    叶小楼还说了,郑兴朋能将见过的能力“化为己用”。

    既然疑似穿越者的郑兴朋可以做到,那……我呢?

    李好问尝试放弃自己对这套军体拳的记忆,转而回想他刚才旁观叶小楼的那一套拳。

    于是在这一刻他的肢体猛地停顿,仿佛当事人忘记了之后的招式——

    “咦?”

    “啊!”

    叶小楼、章平、屈突宜与卓来各自出声,当然他们各自感叹的内容也不同,有人在嘲笑,有人在担忧。

    只见李好问在那一瞬间的停滞之后,毫不犹豫地又继续挥出一拳,而这一式,已不再是照猫画虎,原样使出这么简单:李好问的招式、姿态、发力,甚至那等庄严肃穆的神情……竟然都像极了叶小楼。

    因此,直到李好问收拳并脚,重新立正时,诡务司内一直保持着极度的安静,竟没有人能再发一声。

    *

    敦义坊。

    李好问带着卓来,赶在更鼓停止之前,冲进了敦义坊的坊门。

    进了坊门之后,李好问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的腰牌是可以叫开长安城中任何一坊的坊门的,完全不用这么着急上火才对。

    但李好问很快看见了等在坊门内脸色焦忧的张嫂,心想:看来,晚归之前,最好还和张家打个招呼才行啊。

    于是,他与卓来惯例去了张家的“敦义坊小饭桌”。

    在张家,李好问坐在一张胡椅上,暗暗回想今天白天在白天发生的所有事。卓来则绘声绘色地给张武和张家傻儿子描述他家郎君是如何得了官身,压服了长安县那个不可一世的不良帅……诸般光辉事迹。

    张家的厨房里,这时飘出了扑鼻香气。张嫂今日按照李好问的指点,改了几味香辛料,又用皮制小风箱加大锅镬下的火力,做了几样小炒出来。

    炒制菜肴的方法,李好问向张嫂提了好几次,张嫂舍不得柴薪,从不肯尝试,但今日不知怎么便同意了。

    这久违的镬气让李好问单是闻到便食指大动。

    这一顿,李好问吃得极其满意。然而用过饭,张武却非常遗憾地向李好问道歉,说他们一家子已经退了租,这两天就要从敦义坊中搬出去了。

    李好问忙问为什么,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并不感到意外——

    张嫂牵扯进郑家的“屏风杀人案”,敦义坊中原先的主顾都认为她沾了“晦气”,原本请她上门帮厨的人家现在都不再相请,而张家家里的“小饭桌”,也就只有李好问和卓来两个每天点卯的常客。

    “武哥,去哪里落脚已经找好了吗?”李好问见张武脸现难色,欲言又止,便主动挑起话头。

    “没,没……”

    张武老实木讷,迟疑了片刻才涨红了脸说道。

    “六郎如今都有了官身了,去过的地方也多,见过的市面也大,能不能替我们问问……”

    “原本想要摆脱我岳丈帮忙的,可是……”

    说到这里,张武欲言又止。

    李好问顿时明白了,他一早就听说过张嫂娘家不待见断了腿的女婿和傻外孙,总是撺掇着张嫂和张武和离改嫁。张嫂放不下丈夫和儿子,总是不肯。

    现在张家一家三口再求岳家,那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刁难吗?

    李好问便点点头,没把话说死:“武哥莫要担心,我会替你留意。”

    张武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向捧着饭菜进屋的妻子投去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张嫂那张苍白面孔上便多出几分笑意。张家的傻儿子能够感受到屋内的轻松气氛,便也拍着手嘿嘿地笑起来。

    李好问虽然没有直接目的地可以推荐给张家,但是他在心中想到了一个人——章平。

    章家开着一家蒸饼店,貌似生意兴隆,以至于需要章平每天上衙之前去帮忙。

    蒸饼铺子是小本生意,章家或许没法儿再多雇一个人,但李好问觉得这位算是餐饮界资深人士,至少了解丰乐坊那附近的行情,认识些同行什么的,应该能提提建议,或者牵个线什么的。

    别过张家,李好问带着卓来回到自家宅子里,此刻他怀里就揣着那份将宅子转到自己名下的文书,上面盖了长安县的大印。也就是说,现在李好问终于住在“自己家的”宅院里了。

    卓来回东厢休息之后,李好问忙看向他的母亲和妹妹。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敦义坊宅子以外的地方看见崔真女士和十五娘,此刻他心里又欣喜又好奇。

    “阿娘,您今天在族老家里……感觉可好?”

    崔真笑容浅淡:“今天真是辛苦我儿了。”

    她避开了在李贻家的经历不谈,但很显然,这段经历是李家三人全都不会忘的。

    但十五娘嘟着嘴地告诉哥哥:“族老家那个老虔婆……阿娘,我可没骂错,她以前尽帮着四堂兄欺负阿兄!……阿兄,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她家花园里遇见她,就从暗处跳出来吓了她一下……”

    李好问:啊这……

    十五娘太顽皮了!

    “她吓得跟什么似的……”

    李好问瞬间没能说出话来。

    真的假的?我自己精分出来的妹妹能吓到族老夫人?

    “阿兄,若是你的诡务司明日接到报案,说是光德坊有人被吓坏,就定是那个老虔婆了……”

    十五娘话还未完,就听崔真轻声呵斥:“十五娘不得无礼,你伯父伯母怎会把你告到诡务司去?”

    十五娘听见,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李好问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他估计李贻夫妇应该拉不下脸皮,把案子送到自己统辖的诡务司去。

    不过,如果族老夫妇真的投诉到诡务司,那受惊吓的估计还是李好问自己——他一直以为妈妈和妹妹是自己从原主那里继承来的精分人物,难道还真的是“鬼”不成?

    第 30 章

    “阿娘, 十五娘,我想……向你们二位请教一些事。”

    李好问觉得自己急需有人能帮助自己理清思路,而母亲和妹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亲人, 绝不会向外人泄露他的秘密。

    这时,母亲崔真正娴静地坐在榻上, 在专心听李好问讲述入主诡务司之后的经历;而妹妹十五娘却双手沾满了墨汁, 在一张庞大的宣纸上拍手印玩儿,对李好问白天里波澜起伏, 精彩纷呈的生活,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李好问便原原本本将他在诡务司机要室内,读到林嫱笔记的事告诉了母亲和妹妹。

    崔真听李好问说完,双眼中流露出神往,温柔地感叹一声:“原来林大学士是那样的人,不枉小时我那样崇拜她。”

    “阿娘小时候也崇拜林大学士?”

    “那当然, 她是所有女人的楷模,想成为的对象。传说她聪明、睿智, 十分美貌, 但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依靠男人, 不需要终日守在内宅里……当然了, 她的倚仗是武皇。武皇也不是普通的女人。

    “原来她真的是来自不同时代的人,难怪她懂得的那么多……”

    崔真望着天花板,悠然感慨。

    李好问斟酌了一下, 开口问:“阿娘, 您觉得,像儿子这样的人, 也能像林大学士那样,掌握一些……常人没有的本事呢?”

    听到这里, 十五娘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发出一声略带讥刺的嗤笑声。

    李好问对此并不在意,知道精分人物的这种反应其实还是来源于他自身的不自信,本质上是一种自嘲。

    “为什么不能呢?”崔真鼓励儿子。

    李好问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温情,虽然明知这说到底只是“自我鼓励”,但精神振作了不少,于是开口道:

    “据儿子了解,这种关于时间的能力有好几种表现:

    “一是‘时间跳跃’,也就是能够前往某个确定的时间点,在极短的时间内见证当时发生的事。这是儿子亲身体验过的。除此之外,根据林大学士的笔记所述,也许还能携带物品,停留得再久些……

    “二是‘提前预知’,儿子认为,这其实也是‘时间跳跃’的一种变体,可以视作‘跳跃’至一个弹指后的‘未来’,预见那时发生了什么。

    “第三项,儿子还不太确定,似乎是能够使用过去时间里,他人使用过的能力,或者是将他人的能力、行为‘复现’出来,为我所用。但是儿子不太理解,如果只是与时间有关的能力,又怎会牵扯上他人?……”

    说着说着,李好问皱起眉头。

    他对今天白天在诡务司中自己的表现也有些不解:

    叶小楼好巧不巧,非要让他演示一遍林嫱传授给金吾卫的军体拳。李好问当仁不让,将昔年的军训成果好好表现了一回。

    他的身体素质大有长进,无论是招式还是力量,都不再是昔日那个考古专业研究生可以比拟的。

    但……李好问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某一刻”真的“复现”出了叶小楼使出的军体拳招式。

    确切地说,他不记得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自己收势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意识仿佛才刚刚回归己身。

    再抬起眼,他才发觉叶小楼、屈突宜等人正以极度震撼的眼神盯着自己。只不过前者的眼神多为震惊,而后者眼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六郎的疑问是……”

    崔真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引导李好问将他心里的问题说出来——本质上是一种自问自答的提示。

    “按照林大学士笔记所述,‘时间跳跃’是最初级别的时间能力,这个等级被称作‘瞬’,掌握这种能力的前提,是对于‘瞬’,也就是大概三分之一秒的时长,能准确地掌握。”

    崔真皱起眉头,似乎对李好问所说的“瞬”啊“秒”啊并不理解。

    十五娘却听得抬起了头,道:“如果不能掌握会怎么样?”

    李好问道:“不掌握也能使用‘时间跳跃’的能力,但是会出现各种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双手颤抖、短暂失去记忆等等。”

    他自己就曾经经历过“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痛楚最严重时,几乎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出窍。

    十五娘嗤笑一声低头:“这原也正常。要获得这种凡人没有的能力,自然需要付出代价。”

    “可是,”李好问的问题却不在这里,“前日在长安县,我偶尔尝试了两次‘时间跳跃’都感受到了痛苦万分的副作用。但昨日儿子在倚云楼里,曾经使用‘提前预知’,当时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只是在多次使用之后,才出现了一点点积累的……症状。”

    他越想越觉得“提前预知”和“时间跳跃”其实是一个性质的东东。两者唯一的区别只在,前者是向固定时间的未来跳跃,后者多数时候是向过去跳跃。

    “但为何这两种能力的差别会这么显著呢?”

    崔真沉吟了片刻,扬起脸望着李好问:“或许是前日我儿还没有掌握这种能力,然而昨日却突然掌握了?”

    李好问摇摇头:“不,儿子没有。”

    “林大学士能够规避时间能力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是因为她本人是技术狂魔,手工大触。

    “她应当不止是将我们今天使用的壁挂钟这类精密计时器引入大唐,她应该还给自己做出了一枚精密计时器,能够以‘滴答’声提示‘瞬’的时间间隔。

    “可儿子对‘一瞬’究竟有多长,依旧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啊。”

    崔真默默望着李好问,沉思着,忽然嘴角上扬,露出雍容微笑。

    “六郎,在阿娘看来,时间是连贯的,没有尽头的。无论是一刹那、一瞬,还是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都是我们给它的划分,而不是时间自己的意志。

    “就像这世上没有绝对准确的钟表,钟表能够计量的,只是我们需要它计量的时间而已。”

    李好问一边觉得妈妈说得十分深奥,一面快速思考。

    崔真女士说的很有道理:时间是客观的,但是对时间的划分,却是人类主观的。而且,人类因为主观感受,对于时间的感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阿娘的意思是,其实我无需深究‘一瞬’的绝对长度到底是多少,但是我心里必须有自己的定义,自己的标尺?”

    崔真温柔地点头,问李好问:“六郎在倚云楼里,是否已经做到了给自己创造了这样的标尺?”

    李好问闭目回想,他脑海里顿时清晰闪现过很多片段:

    舞姬们踩着无比清晰的鼓点,在舞笺上飞速旋转;

    罗景的二十三弦箜篌,拨出的每一个和弦都带着鲜明的节奏;

    整个倚云楼像骰子一般,不停地扭曲重力,颠倒空间……其实也自带固定不变的间隔;

    不止如此,还有始终镌刻在他记忆中的……

    他从考古田野作业穿越时,曾经听到的那种勾魂夺魄鼓声——

    “咚、咚、咚”

    “咚、咚”

    这一切稳定的、有节律的、间隔恒定不变的时间,都成为他的标尺,成为他自己的“一瞬”。

    李好问闭上双眼,一边让脑海中响起记忆深处的那种鼓点,一边再次尝试返回到郑家发生血案的那个下午,返回郑兴朋倒在花厅内,血染屏风的那一刻。

    在这“一瞬”李好问看清了每一个细节,包括屏风上的每一点血迹,和被殷红浸透的美人的面容。

    而他的脑袋好端端的,再没体验那种类似钢锥入脑的痛苦感觉。

    这“一瞬”转眼即逝,但这幅图景已如相片一般,深深地印记在他脑海中。再说了,就算还有遗漏,他也可以再借助这个固定指向的时间点,再度“跳跃”回来。

    “谢谢,谢谢阿娘!”

    李好问再次睁开眼,口中喃喃地道。

    崔真却反而微红了双颊,嗔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好问,这不还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李好问精神一振:也对!阿娘想明白的就是我自己想明白的。

    “那么剩下的问题,便是那‘为我所用’的能力了。”

    李好问现在回想,还是觉得心里模模糊糊的。

    “六郎的疑问是……”

    李好问伸手挠头,这才省起他头上早已不是那简单易打理的短发,而是去了幞头,露出束着的一个发髻。如果再挠,这发髻恐怕很快就要被自己挠散了。

    “儿子……儿子不确定,不,不太记得……”

    旁边十五娘冷不丁插了一句:“阿兄是不是丢失了记忆?”

    李好问一怔。

    十五娘伸出黑乎乎染满墨迹的手掌,掰着指头一一数落:“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双手颤抖、思维混乱、短暂失去记忆……”将兄长之前的话复述得一个字不错。

    李好问:……

    破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次“为我所用”的尝试。

    但是因为不得其法,心中没有稳定的节奏辅助,这种使用出现了严重的负面作用,让他短暂失去了那时的记忆,让他完全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是怎样完成,只是从他人的反馈上大致猜到了他曾经成功。

    难怪……难怪在那之后他始终有种身心被彻底掏空的感觉,就算是同僚们的钦羡、叶小楼的沮丧再真实,他也始终感觉浑浑噩噩。

    但现在再回想……如果让叶小楼得知他那番挑衅反而成全了李好问,“盲开”了一项全新的技能,不知道那货会不会追悔莫及,吐血三升。

    李好问至此已全盘想明白,不禁兴奋万分。

    他意识到林嫱笔记中所记录的“时间能力”,确实是一种可以实现的能力,且自成体系,可以一步步掌握更多。

    只不过他刚刚开了个头,对这种能力的了解尚且肤浅。

    但是……只要一想到,可以在不同的历史中来回穿梭跳跃,又可以将平生所见的各种特殊能力都“为我所用”,他便似乎看见眼前一片广阔天地,一条康庄大道,心中便难以抑制激动。

    或许,他也可以向林嫱那般,在这个时代大展拳脚,随后潇洒转身,回归属于自己的时代。

    李好问再度看向母亲崔真和妹妹十五娘,认真表达感谢:“阿娘,十五娘,若没有你们二位,若是这些事都让我自己一个人想,怕是想傻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虽说是他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指点自己,相当于求助自己的潜意识。但妈妈和妹妹的提示帮助他解开了谜题,令李好问感激万分。

    崔真掩口轻笑道:“林大学士的笔记,是不是还未读全?”

    李好问马上想起来了:前日里他在诡务司机要室夜读,只读完了林嫱在垂拱二年的笔记,余下的他还没开始读。

    想必林大学士在探索“时间能力”的道路上还有更多心得,而且按照她的性格,是一定会乐意与后来人分享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身体一动,就想马上起身,赶到诡务司中去,找到林嫱的笔记,继续钻研……

    崔真却一脸责怪:“好问,这么夜了,总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十五娘皱皱鼻子揶揄道:“阿娘,这不能怪阿兄,他自己刚才也说了,他这新能力有一大堆副作用,如今正思维混乱着。”

    李好问哑然失笑:妹妹还真是敏锐啊!

    话说,他怎么就分裂出了妹妹这么敏锐的副人格?

    还有妈妈……这么温柔的副人格。

    她们真的来自于自己的潜意识吗?

    他不再说什么,向妈妈和妹妹道了晚安,吹熄灯烛,卧于榻上——

    却哪里能够睡得着?

    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的,那是希望!

    穿越这么久,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见了回家的希望。

    这点远在天边的希望,却似一盏明灯,那么遥远但却那般耀眼夺目,灯火穿透无尽的迷雾令他能够真切地看见远方,也让他暂时忘却身体所有不适,让他精神亢奋,双目炯炯,竟是一刻也无法安睡。

    待到丑正,他便实在是忍不住了。

    李好问蹑手蹑脚地起身,盥洗,为自己更换了诡务司丞的官服,又写了一张字条,只说为防迟到,自己先赶去诡务司处理公务了。卓来尽可以多睡一会儿,起身之后再处理一下家中事务,然后再慢慢过来丰乐坊,不用着急。

    *

    卓来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穿好衣物,正要去北堂见自家郎君的时候,发现了从东附门缝里塞进来的那张纸条。

    少年读过,不高兴地扁了扁嘴,道:“六郎君你自己是勤快了,但岂不是衬得卓来特别懒?”

    他看看宅子里,四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没什么额外的家务要做,便又去家中储水的水缸里瞅了一眼,见储的水已经近乎见底——该打水了。

    这少年便抽出扁担,提上日常用来挑水的水桶,出门来到十字街中的水井跟前,打算挑一担水回家。

    清晨来井前取水的街坊不少,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在井沿跟前排出一溜长龙。

    卓来站在队尾,探头看了看,对前面一位道:“宋叔,我能和你换换吗?我就只提这两小捅……”

    宋叔认得卓来:“原来是卓小哥呀!没啥不行的,反正也是要等,不在乎等你这片刻。”

    卓来嘴巴甜甜地道了声谢,和宋叔换过之后,又瞅瞅排在前面的人,开口道:“王大婶儿……”

    就这样,他一换再换,不久,距离井沿也就只有两三个人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原本在井边用辘轳提水的一名老者忽然失手,手一松,辘轮飞转,井绳随着水桶飞转,“扑通”一声掉落于井中。

    那老者非但没有去收起水桶的意思,反而“哎呀”一声惊叫,转身捂脸仆地,喘息着道:“水妖,水妖……那水里有……水妖!”

    众人一听有水妖,唬得同时后退。

    原本人头攒动的井边顿时呼啦啦地空出一大片空地。人人退步埋头,提防着那眼井中真有什么妖物暴起,跃出井栏。

    几个呼吸之后,井口那边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赵老汉,你看到了什么水妖?”

    有人出声问。

    赵老汉是个身材很矮的布衣老者,有点儿不修边幅,花白的头发松松地束着,胡子拉碴。大骇之下从井边离开,便将浑身颤抖着伏在地面上,双手抱着头,口中喃喃地祈求着,不知求的是道家的仙君还是佛家的菩萨。

    他像是没听见旁人问话,直到他人问了好几遍,才魂不附体地道:“……俺没,没看清。”

    众街坊:……

    卓来一跃而起,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最前面,问:“赵老伯,那您怎么知道是水妖?”

    赵老汉依旧体如筛糠,埋着头道:“俺看那水井里水,都变得血红血红的,有……有一股子酸溜溜的臭味……”

    卓来小心翼翼地向井栏边靠近两步,抽了抽鼻翼,道:“没有任何异味啊?”

    赵老汉根本听不见卓来的话,兀自颤抖着道:“我……我看见了,赤红色的一大团……”

    卓来踮起脚,试着朝井中瞄了一眼,发现距离不够近,于是又靠近两步,鼻翼抽动,闻了闻,依旧没有任何异味。

    “……水桶一样粗细,身上长着鱼鳞,在日光下,亮闪闪……

    “只一截,我只看见了一截……

    “但我看得真真的!我真的看见了呀!”

    这时卓来已经来到井边,探头去看井中,只见井里是一汪清泉,水面上浮着一只倒扣于水面的水桶,哪有什么怪物和血水?

    恐怕是赵老汉年纪已长,又或者早起还未吃过朝食就出来打水,气血不济,将掉入井中反射日光的水桶看成了腰身粗大的怪物……总之是看错了。

    然而卓来颇有心计,打算借此机会提他家郎君的新职司好好宣扬一番。

    他当即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肃然道:“好教各位得知,长安城中,现有处理诡奇事务司处理与诡务有关的一切案件。诡务司继郑司丞过世之后,已有新司丞继任了。像水井里出现妖物这样的案子,各位不妨报官,让诡务司来处理。”

    这一番话引起了无数街坊的好奇,人们一时忘记了对井中妖物的恐惧,那姓宋的中年人最先开口问:“卓小哥,那郑家的案子破了没?”

    “额,这个……破没破,我还没听说……”

    “那继任诡务司司丞的,又是谁呀?”天性爱好八卦的街坊七嘴八舌地发问。

    这题我会!卓来骄傲地挺胸:“就是我家六郎君啊!

    “怎么了?宋叔、王大婶儿……你们不信吗?这是真的呀!

    “你们是没见,他真的穿着官袍,堂堂七品官呐!”

    卓来伸手挠着脑袋,见众人纷纷送来“自求多福”的眼神,心里暗暗地道:六郎君啊,卓来觉得你有点那个……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