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冤家路窄
第二天船到会稽。霖铃、子骏和江陵跟着众人下船,上岸往人多的方向走。
会稽就是现在的绍兴。一千多年前的绍兴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却显得更加旖旎柔美,就像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少女。男人多穿布衫,女人大多一口吴侬软语。
江南本就多水,会稽又是其中之最。走在街上,霖铃看见三街六巷都被河道缠绕,河上飘着很多只黑漆蔑篷船,也就是乌篷船。
那个年代的乌篷船和现在的没有太大差别,除了个头大一点。身着蓝花青布的船夫或船娘站在船头荡开双桨,涟漪波纹晕开两岸的白墙黛瓦,构成一幅绝美的江南图景。
这就是在鲁迅笔下浓墨重彩的家乡。霖铃朝四周打量,想找找有没有“孔乙己”。可惜路上根本没有孔乙己打扮的人。
如果一定要说,她自己倒是挺像的…
这个点儿她也有点饿了,一问子骏和江陵,也都说饿了。霖铃便带着他两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肆。
这个时间点店里面人竟然出奇的多。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霖铃环顾四周,只发现一张桌子有三个空位子。
不过那张桌子旁边已经坐着一个男客人。霖铃几个如果坐过去,就意味着要和那人拼桌。
不过目前看也没什么办法了。霖铃走过去,对那人唱个诺说:“小哥劳驾问一声,我们能和你拼桌么?”
那人抬起头来朝霖铃看了一眼。霖铃一见他就愣住了,只见他皮肤长得特别白,脸型小巧,嘴唇纤薄,看起来就像个姑娘。
但另一方面他眉毛很粗,颧骨微高,衣服打扮什么的也像男生,所以看上去有点雌雄莫辨,霖铃一时搞不清他的性别。
对方见霖铃盯着他看,脸色一沉,转过头不理霖铃。霖铃只好自顾自招呼两个学生坐下。
这时有个穿青花布衣的酒保过来上看菜,霖铃比划着说:“小二,你们这里有没有茴香豆,黄酒?”
小二一愣,说道:“酒是有的,这茴香豆是什么东西?”
哦,原来那个时候还没有茴香豆…
“没关系,你给我们一人上一碗面,再上两个你们的招牌菜就行了。”
“好咧。”
小二正要走,旁边那人忽然拉住他说:“我刚才叫的笋泼肉面,怎么还没上来?”
这酒保有点怕他,赶紧说:“方才催过了,马上就上来。”
那人撇撇嘴,不耐烦地说:“你跟厨子说,让他半盏茶时间内端上来。不然我就不要了。”
酒保连忙下去传话。没过多久,一个过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又给那小哥赔礼道歉。小哥挥挥手让那人下去了。
霖铃偷偷观察他,只见他端着面开始吃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得挺文雅。
因为他低着头,脖子这块肉露了出来。霖铃留心一看,他的喉咙果然是光滑的——没有男人应该有的喉结。
霖铃心说这就有意思了。难道这位是同道中人,和自己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宋朝竟然有胆子这么大的女孩子,真是不能小看了古人。
她对对方起了“英雌惜英雌”之感,恨不得搭话攀谈一番。那人却感觉到了,抬起眼睛对霖铃厉声说:“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她声音很凶,霖铃被他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辩解,旁边子骏忽然回呛说:“你又不是女子,为什么不能让人看?”
那人杏眼圆睁,看样子要发火。霖铃赶紧和稀泥说:“算了算了,公子我刚才看你面善,以为你是我一个相识。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抱歉抱歉。”
那人嘴里“哼”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面。
这时过卖端上给霖铃他们的酒菜,也是一人一碗笋泼肉面,一壶黄酒,一碟卤牛肉外加一盘老醋花生。
“多谢咧,”霖铃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
这时旁边那个“公子”瞟了一眼霖铃他们的酒菜,忽然脸色一沉,撂下筷子对那个小二质问道:“为什么他们的肉这么多,我的肉只有这几块?”
几个人同时石化。那小二赶紧反应过来堆笑道:“客官,我们每碗菜的量都是差不多的,没有哪碗特别多哪碗特别少。”
“胡说!”那公子瞪着眼睛说:“你自己看看,明明他们的肉多笋少,我的是笋多肉少。”
霖铃朝那个公子的碗里一看,果然他的碗里基本都是笋,而自己的碗里的基本都是肉。但问题是…
他已经吃了一段时间了啊!!
天知道这人是不是把肉都挑光,只剩下笋啊。
显然小二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但是他不敢发火,只是苦着脸道:“客官千万不要为难小人啊,小人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干活不久,请公子高抬贵手啊。”
“外乡人又怎么啦?”那青年又呛道:“难道外乡人就不会吭外乡人。说不定你就是看他们点得多就给他们好的,我点的少你就欺负我。”
霖铃听得有点生气了。这大哥(还是大姐?)有点过于蛮横了,正想说几句话和他争吵,江陵在这时突然开口道:“兄台,不如我把我的面换给你吧。”
那公子朝江陵看了一眼,眼中满是警惕。江陵温煦地一笑道:“我的面肉多,兄台既然喜欢吃肉,就吃我这碗吧。”
霖铃有点懵圈。江陵怎么突然变成圣父了啊啊啊啊!
更关键的是,那人的面只剩下半碗了。江陵和他交换,岂不是要吃他吃剩下的面?
那个公子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了。他又把江陵从头到脚打量两遍,说道:“我已经吃了一半了。”
江陵笑道:“无妨,我正好爱吃笋。兄台给我这碗笋多的面,我是求之不得。”
那公子盯着江陵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江陵的面拉到自己面前,开始大大方方吃了起来…
江陵也坐下来,开始吃那碗笋多肉少的面。本来那碗面已经被人尝过,霖铃看着都觉得恶心。江陵却毫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地吃着…
这点也是霖铃最佩服江陵的地方。不管什么样的委屈在江陵这里都不是个事儿,也不会改变他积极生活的心态。
这样的境界,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霖铃收回思绪,专心扒了几口面。刚吃没多久,她一抬头,突然看见门口走进来十几个人。她一眼就看见了骆敬,宋德,还有一批很眼熟的明州州学学生。当然骆敬的那几个手下,包括来福来财都在。
霖铃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把头低下。
子骏见霖铃行为反常,忍不住要转头去看。霖铃赶紧出声制止他:“不要回头!”
子骏吓得立刻不敢动弹了。霖铃用气声对他和江陵道:“是骆敬他们。”
子骏和江陵一听,也纷纷低下脑袋。旁边那个换面的公子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忍不住朝骆敬的方向看了一眼。
霖铃坐的位子正好面对酒肆门口。她偷偷抬起眼皮,只见骆敬等人由一个年纪稍大的长者带着往酒肆的一个角落走去。
那长者也和祝山长一样穿着道夫纶巾,看上去貌似也是一个教习。
骆敬一行人走到座位边,开始坐下来点酒菜。幸好他们的座位比较偏,离霖铃他们的位子也远。霖铃觉得只要自己不跳起来大喊大叫,应该不会被骆敬他们注意到。
不过和骆敬待在一个酒肆里总是不大安全。她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对子骏和江陵轻声道:“子骏,明远,你们吃完没?吃完我们撤吧。”
江陵和子骏也觉得如坐针毡,听霖铃这么说,两人立刻附和道:“我们吃完了。”
霖铃对他们做个手势。她悄悄付完帐,然后和江陵,子骏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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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到外面也不敢停留,继续往下个城镇的方向出发。
其实霖铃也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怕骆敬。毕竟自己和子骏又没做错什么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骆敬这批人和子骏有过节,她又带着两个学生孤身在外赶路,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会稽的街道普遍比较窄,而且路上都是河道,转来转去的把霖铃都快绕晕了。
突然,她发现前面一座桥看起来有点眼熟。她忍不住问子骏:“这个地方我们刚刚来过吗?”
子骏也有点迷茫,四处张望着道:“好像来过。”
霖铃心说糟了。这样下去她们绕到天黑也绕不出去,那猴年马月才能赶到杭州?等他们到的时候,不要说春光诗会,估计秋光诗会也要结束了。
但是她也没办法。谁让这是没有GPS也没有百度地图的古代?找路只能靠两只脚和一张嘴。
她走了一阵,又发动江陵找路人询问。也不知道是她们运气不好还是江陵问的人不对,路竟然越走越偏,最后走到一处僻静的民宅群落。
霖铃正要说这路不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马子骏。”
第132章 野蛮的大侠
霖铃立马转身。
只见骆敬带着五六人堵在两三米开外,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讥笑看着霖铃几个,好像她们三个都是罐罐里的蛐蛐儿。
霖铃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骆敬这帮人一看就来者不善。她只能强忍着慌乱对骆敬说:“骆敬,你要做什么?”
骆敬也不理她,只盯着子骏说:“马衙内,我们多日不见,你一见我就躲是为何?难道是做贼心虚?”
子骏皱眉呛道:“骆敬,上次邬家村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大么?”
不提邬家村还好,一提骆敬的脸色越发阴沉下来。他盯着子骏冷冷一笑道:“马衙内果然是架子大,一见面就教训我。小弟上次确实走了眼,所以今日想好好与马衙内亲近亲近。”
宋德在旁边一听,心里未免有点打鼓。他在后面悄悄拉骆敬的袖子。骆敬板起脸一回头:“做什么!”
宋德低声道:“我们还是走罢…万一马子骏他爹又赶来替他出头,到时候我们怎么应付?”
他是好意提醒,谁知道却戳到了骆敬的痛处。骆敬刚准备呵斥几句,旁边的来福忽然出声道:“那又算什么!我们主家亦是一州知州,也不必那马羌差。况且他马家祖上不过是团练使出身,又无甚从龙之功,不过运气好才得到今日的地位。如何便能不把我们郎主放在眼里?郎主,正好今日那狗腿子也不在,依我之计,我们应好好给马子骏个教训!让他不敢再小瞧我们。”
霖铃看骆敬脸上愈发转阴的脸色,心里更加慌乱。
但有一个人比她还要慌,就是身旁的子骏。他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没有把常安带在身边。事实证明行李可以不带,但常安不能不带啊!!
为什么自己吃了一堑还没有长一智,还连累先生也担惊受怕!
骆敬在对面把子骏慌张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越发淡定,对子骏冷笑一声,又对后面人做了个“上”的手势。
子骏看情势危急,忍不住对骆敬高喊道:“骆敬,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肯对先生无礼。”
骆敬勾唇一笑道:“衙内真是尊师重道,令小弟好是佩服啊,哼哼…来福来财,还愣着干什么,要我请你们动手吗!”
两个家丁赶紧应道“是!”然后朝子骏冲了过去。
他们刚冲几步,旁边巷子里忽然飞出两块小石头,噗噗打在来福来财的膝盖上。两个人应声倒地,唉哟唉哟地叫唤个不停。
“谁!”骆敬对巷子方向大喝一声。
巷子里传出来一声轻笑。接近着,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出来。霖铃几个一看,顿时都傻眼了。
竟然是方才坐在他们旁边吃面的那个不讲理的公子小哥!
他手里牵着匹白马,趾高气昂地说:“是谁在打搅本公子的休息?”
骆敬眉头一皱,打量着他道:“你是谁?”
他呵呵一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侄子,王母娘娘见了我也得叫一声亲儿。本小王这下下凡来人间视察,没想到却碰到你们在这儿吵吵闹闹,吵得本公子不得安宁。你说你们该当何罪!”
所有人,包括方霖铃都被他说懵了。骆敬眼神一冷,恶狠狠地骂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那人噗嗤一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下凡来视察的。你们这么仗势欺人,我当然要管。非但要管,之后我还会把天兵天将召下来,让他们好好教导你!”
骆敬大怒,骂道:“疯子!来福来财!”
来福来财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接到指令后又朝那个公子扑过来。
来福来财冲到那人面前时,那个公子不慌不忙地从衣服里抽出一把短剑,开始和骆敬的两个家丁斗起来。
霖铃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竟然也是个武林高手,而且招式动作轻盈有力,视觉效果特别漂亮,霖铃都有些看呆了。
骆敬见两个家丁久战不下,心里也有些烦躁,又对另外几个人说:“你们也去!”
剩下的人一愣,也纷纷冲了上来。那公子一个人打这么多人,渐渐地有些吃力。
某一瞬间他在斗来福时,霖铃忽然看见他背后有个人正那一把剑要刺他的肩膀。
霖铃立刻大叫:“小心背后!”
那人立刻往旁边一闪,那把剑擦到了他的手臂,顿时衣服上出现了血迹。
那个公子眉头一皱,用手指在嘴巴里打个响哨。旁边那匹高头白马立刻奔到他身边。
他用小石头噗噗掀翻两个人,一个箭步飞跃到马背上,又对霖铃几个喊道:“你们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霖铃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和子骏江陵奔到白马旁边。那公子一手一个把他们拎上来。
他虽然长得挺瘦,胳膊也细细的,但是提霖铃几个就像提小鸡崽儿似的,一点也不费力。霖铃也是惊呆了。
骆敬见他有跑路的迹象,对众人跺脚大喊:“快拦住他!”
那公子哈哈一笑道:“我要回天庭复命去了。骆敬,你等着被收拾吧。”
说完他又飞出几块小石头,然后在众人的嗷嗷声中,撒马奔出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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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驰马奔了很久。四个人挤在一匹马上,前胸贴肚皮的,再加上马速比较快,霖铃热得汗都要下来了。
奔到一处人烟较少的街道处,那公子突然勒住缰绳,对江陵子骏和霖铃喝道:“下去!”
“什么…”霖铃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少年不耐烦地撇撇嘴,用脚在江陵身上踢了一下。江陵没有防备,一下子被他踢到地上。
霖铃连忙跳下马去扶江陵,一面对那少年破口大骂:“好端端的干嘛踢人,你神经病啊你…”
她才骂一句,子骏也被他推下来了。
霖铃还想再骂几句,那少年一撒缰绳,白马像风驰电掣般奔了出去,只给霖铃留下一嘴巴灰和一身泥点子。
霖铃气得要死,站在街中央骂那个少年的祖宗十八代。江陵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对霖铃道:“先生算了,我们赶路要紧。”
“问题这是哪儿呀!”霖铃还是气得不行:“这个小白脸真是莫名其妙,让我们下马不会好好说嘛,真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啊!狗屁!”
江陵只能无奈劝道:“这人脾气虽差,但好歹有几分侠义之心。要是没有他,我们都要被骆敬羞辱。”
霖铃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知道江陵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个“侠客”未免态度也太差了,好像自己欠了他多少钱似的。
唉…只能自认倒霉,谁让常安被子骏打发先上路了呢。
她和江陵子骏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到街边找人问路。
霖铃也没有办法。虽然骆敬那伙人已经被他们甩出去很远,但是万一他很快赶上来呢?
所以霖铃不敢怠慢,问好路就带着两个学生立刻出发,就像西天取经似的。妖魔鬼怪在后面追,只能靠师徒几个勤奋一些了。
他们几个一口气走到傍晚。估摸着骆敬不可能再追上来了,才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安顿下来,各自洗漱休息。
霖铃也对子骏和江陵叮嘱一番。如果遇到别人找他们攀谈,尽量不要搭话,也不用理对方。要是万一不幸再看到骆敬一伙人追上来,霖铃让他们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由自己来对付骆敬。
但自己又有什么好法子对付骆敬呢?
无非是在两只缩头乌龟的基础上再加一只——变成三只罢了。
唉…
***
是夜一切平安。第二天霖铃她们又早出晚归,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出会稽,来到山阴安歇。
赶了几天的路大家已经很累了。霖铃赶紧找了一家客栈,带江陵和子骏入住。
子骏这几天走路也走得很累,基本上头一碰到枕头就不省人事地睡过去。
第二天,三人起床洗漱吃早饭。经过昨晚一顿好觉,大家都觉得神清气爽。子骏提议到街上找个浮铺吃早点,霖铃肚子也饿,立刻说:“好!”
江陵本来还想说自己带了些干粮,可以凑合着吃点。但他看子骏和霖铃都想出去吃,也就没说什么。
三人在集市上晃了一圈,在一个铺子里买了块芝麻索饼和几碗辣油豆腐脑。霖铃正打算吃,江陵忽然推推她。
她诧异地抬头,只见上次那个“仗义相助”的年轻公子也走了进来。
霖铃刚想跟他打招呼,转念又想起他的“踢人之恨”,招呼便自动吞了回去。
倒是江陵毫不介意。他站起来走到对方跟前,恭恭敬敬地深行一礼道:“上次还未谢兄台的仗义相助,不知兄台遵姓贵乡?”
那公子白江陵一眼,硬邦邦地说:“干你什么事!”
江陵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尬在原地。这时有个量酒博士过来招呼,拿了一堆看菜上来。那公子面色略有尴尬,淡淡地说:“我不用这些,上一碗青菜面条就行了。”
那酒保见他一身锦衣华服,本来想好好敲他一笔,没想到他竟然只点一碗面。酒保顿时脸色有点冷淡,二话不说就下去了。
江陵眼神一动。他也看出来这人可能是手头紧了,所以点菜很节制。
他微微一笑,对这人道:”兄台如不介意,可以移步与我们一同吃。”
那人抬眼皮瞅了江陵一眼,冷冷说道:“不用了。”
第133章 约法三章
江陵只好回自己的座位。没过多久他看见那公子吃完面,大步从酒肆里走出去。
他经过霖铃这桌时,连头也没转一下。江陵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霖铃忍不住问他:“明远,你干嘛对这人这么上赶着?”
江陵就把判断对方没钱的事说了一遍。霖铃冷笑道:“没钱还嘴硬,那关我们什么事。”
江陵神色微微一动,对霖铃耐心道:“先生,不管怎么说,是那位公子救我们于危难之中,还为我们受了伤。就算他脾气骄傲一些,我们也不该忘了他的恩情。”
霖铃不说话了。她心里有点惭愧,感觉自己和江陵比起来就像个卑鄙小人。
子骏这时突然说道:“我们快吃饭吧,还是赶路要紧。”
“对对对,”霖铃抓到个台阶赶紧下:“我们快点赶路,祝山长还在前面等我们呢。”
江陵朝霖铃看看,也不吱声了。
三人吃完饭又继续赶路。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市集,街上挨肩擦背的全是人。原来当地每到十五就会办个社戏,今日正好是开戏的日子,所以大街上人流比往常多了一倍。
霖铃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一个马摊子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却不是那个脾气火爆的“侠客”公子是谁?
只见他牵着白马,正在和摊主吵架。霖铃听了两耳朵,原来这人想要卖马,但是开的价格太高。摊主不肯买,他就骂骂咧咧说对方不识货。
两人吵了一通后,摊主干脆不理他了。这人骂了一句“村厮”,气哼哼地牵着马准备离开。
霖铃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笑道:“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看见霖铃几个冒出来也有点诧异。霖铃问他说:“公子是不是手头紧,想要卖马换些盘缠?”
那人眼珠子一瞪:“谁说我手头紧了!”
霖铃心里好笑:这人果然个性傲娇,不过还挺可爱的。
霖铃微微一笑道:“公子如一定要卖马,倒不如卖给我们。”
对方眼珠一转说:“你们肯出多少钱?”
霖铃想了想说:“最多十五贯。”
“十五贯?”那公子听得叫起来:“你不如去买只鸡,这个价钱还差不多。”
霖铃说:“那你要多少?”
那公子伸出五指道:“五十贯,不能再少了。”
霖铃还没说话,旁边子骏忽然重重“哼”一声。那公子对子骏瞪一眼道:“你哼什么!”
子骏淡淡地说:“便是军中的军马,也不过二十贯一匹便顶天了。为何你的马要卖这么贵?分明是欺我们钱财。”
霖铃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子骏对包子的物价没概念,对马的价格倒是门儿清。这是什么原因?
那公子一听就急道:“你个乡巴佬懂得什么。这匹马叫做‘照夜白’,乃是宫廷名驹,价格岂是普通的军马可以比?你买不起就买不起,不要诋毁我的马!”
子骏又冷哼一声道:“照夜白是名驹不错,但你这匹马根本不是照夜白。”
那公子快气疯了,跳起来道:“你个土包子懂得什么。照夜白最出名的就是一身雪白鬓毛,毫无杂色,我这匹马便是如此。你说不是,空口白牙可有证据?”
子骏冷笑道:“不错,你这匹马的毛色确实与照夜白相似,但你忽略了一点。真正的照夜白尾毛蜷曲,毛发稀疏,而你这匹…”
他走过去撩起拖把似的一捆马尾,对那公子道:“你这匹马马尾粗的如拂尘一般,和真正的照夜白相去甚远。如果在下没猜错,这匹马的祖上也许有照夜白的血脉,但这匹最多只是杂交,全然不值这个价钱。”
那公子听得红一阵白一阵,想要骂人又说不出什么,最后扔下一句“买不起就买不起,费这么多口舌”,然后牵着马就要走。
霖铃连忙拦住他说:“哎公子别生气,我这个学生心直口快,但心眼儿不坏。是这样,我们几个是明州桃源精舍来的,准备去杭州参加春光诗会,不想在此地遇上仇家,幸好仰仗公子仗义相救。我想着,公子如果与我们同路,不若我们结伴一起走如何?公子如果手头紧,那一路上的房费和酒食钱,我们也能承担些个。公子意下如何?”
那人狐疑地看着霖铃道:“你们既是书院里的,为何也能与人结仇?”
霖铃“嗐”一声道:“行走江湖,总有些个不对付的。我们也是处处忍让躲避,只是时运不济,对方也要去杭州,因此才会遇上。”
那公子到此时也听出来了,对方是想让自己当他们的保镖。
他呵呵一笑道:“你要让我与你们同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公子请讲,”霖铃立刻道。
“第一,一路上的食宿安排,须由我做主,你们都要听我的。”
“这个…”霖铃有点为难。
那人双眉一挑:“这才第一个要求,你就推三阻四了?那告辞…”
霖铃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竟然遇上一个比自己脾气还要差的姑娘。她赶紧拦住对方道:“公子,不是我推三阻四。我们是要赶去杭州参加诗会,如果半路上耽搁了,时间就来不及了。”
那人道:“我不会耽搁你们的行程。只是我吃不惯差的酒菜,也住不惯破地方。”
霖铃叹口气说:“我知道了,还有呢?”
那人又说:“第二,若是遇上仇家或者危险之处,你们须向我请示,不可自行决断。”
霖铃点点头道:“那是自然。第三呢?”
那公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子骏的方向看一眼,指着他道:“第三便是:我不想与这个人同路!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霖铃无语至极,赶紧道:“姑…公子,这个却是万万不行。我是他教习,怎可把他一个人丢下?方才他说话直了一些,公子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今后我让他少与公子顶撞便是了。”
那人又朝子骏打量一番,然后勉勉强强地说:“若他一定要跟着我们,那必须做个哑巴,每日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霖铃简直无语,心说这姐们真的是宋朝人嘛,怎么脑洞如此之大。
不过她也没时间与对方夹缠了,正想说句告辞的话,子骏忽然开口道:“三句便三句,我一句都不想说。”
“好!”那公子立刻道:“既然如此,一言为定,我们走吧。”
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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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过后大家默默地上路。四个人外加一匹白马,怎么看怎么像某本名著的配置。
不过这老几位还不如那个团队和谐,因为子骏和那个白衣公子相互看不顺眼,只靠霖铃和江陵在中间调和,把两人累得够呛。
几个人走了一会,那白衣公子忽然指着一家馆驿道:“我乏了,我们今晚就住这儿吧。”
霖铃和江陵互相对视一眼:这天还没黑呢,这位就要住店了?
江陵小心翼翼地上前商量:“兄台,今日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再往前赶一段路,等天黑了再住店。”
那公子不耐烦地说:“我昨日打架伤还没好,今日走不动了。”
江陵为难地看看霖铃。霖铃耐着性子道:“非是我们推脱,实在是我们急着去杭州赴会,路上不可太过松垮,不然就赶不上时间了。”
那少年不耐烦地说:“我已给你们算过了,按照我们现在的脚力,四日之内必能送你们到杭州。再说这条路前面也没什么馆驿了,到时候天黑了,我们难道住在深山老林里么?”
霖铃想了想,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同意。
霖铃等人把马交给门口的小厮照料,然后进店订房。这家馆驿布局倒是很敞亮,一楼有很多人在吃酒。馆驿的招待一见他们就上来招呼,问他们要几间房。
霖铃看了看那个白衣公子,用询问的语气道:“公子,我与子骏住一间,你与明远住一间可好?”
那少年立刻跳起来:“不行!我一个人住!”
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更是让霖铃确认了对方是个姑娘,不然何至于情绪如此激动?
霖铃不动声色地说:“公子为何不能与明远同住?”
那人气急败坏道:“我…我不习惯和人同住,我晚上打呼噜。”
江陵立刻道:“我不介意。”
白衣公子:…
霖铃憋着肚子里的笑,装模作样地说:“唉罢了,你要一个人住就一个人住吧。子骏,明远,我们仨挤一挤。”
那白衣公子这才满意。霖铃带着两个学生进房间安顿好。子骏一个下午憋着没说话,到了房间里便抱怨道:“这人好没分晓。为何我们要与他同吃住,凡事都不方便。”
霖铃叹口气说:“我是怕骆敬追上来找我们麻烦才让他跟着,毕竟他有些武艺么。”
子骏不满道:“我看光天化日下,骆敬也不敢乱来。而且这人的武艺也不过寻常,未必能帮的了我们。”
霖铃此时也有些后悔,但这块牛皮膏药已经贴上了不好揭下来,只能安抚子骏道:“罢了。反正也没几日,你忍一忍罢。”
子骏见先生也这么说,只能把满肚子怨气吞回去,一个人闷闷不乐。
第134章 两只老虎
几个人正准备休息,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
霖铃连忙带两个学生冲过去一看,只见那白衣公子正满面通红地和一个酒保吵架,地上还有一只茶杯和一滩蔓延的水渍。
霖铃吓得连忙跑过去拉住他道:“到底怎么了?”
那公子气得浑身发抖:“这欺人的黑店,送的茶水是冷的,房间也臭得要命。这样的房间连我家下人都不愿意住,如此欺客还怎生了得。退钱,我要换别的馆驿!”
那酒保也急了,苦着脸嚷嚷道:“这茶水哪里是冷的,分明是温的,至于房间臭更是从何说起。这屋子住到现在成千上万人,无人说屋子臭的,怎的客官你就含血喷人。”
那白衣公子跳起来:“你才含血喷人!这屋子旁边就连着茅厕,如何能不臭。你这厮睁着眼睛说瞎话,别跟我说白道绿了,快些退钱!”
酒保死咬着不肯退钱。两个人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过往的路人观看。
霖铃一看不像话,只能和江陵两个拉住那公子,又不停劝酒保不要吵了。
吵到最后把店主惊动了。他上来和霖铃等人一顿交涉,最后总算给那白衣公子换了一间房,又重新让酒保烫了一壶茶上来,那公子才算消停。
等这件事情忙完,霖铃已经累到不行,瘫在床上大喘气。
子骏蹲在床边给她捶腿,捶了两下他自言自语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的说话如此狂妄。”
这点霖铃也觉得奇怪。这个白衣公子真的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女孩子,还身怀武功,这几样Buff叠加在一起,实在让人好奇她的真实身份。
不过霖铃也没工夫想那么多了,毕竟自己这摊子事还烦不过来呢。
她坐起来对子骏说:“子骏你快休息吧,明日我们早点起来赶路,争取也早日摆脱他。”
子骏一听“摆脱他”三个字立刻点头,乖乖地洗漱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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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霖铃,子骏和江陵下楼去大堂吃早点。没过多久那白衣公子也下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锦袍,头上戴一顶莲瓣纹销金矮冠,用一根碧玉簪子簪着,越发显得他唇红齿白,气质华贵。
霖铃一见到他就招呼道:“公子,这儿。”
他慢悠悠走过来,江陵连忙替他拉座倒茶。他也不客气,大咧咧地接受江陵的服务。
这时酒保走上来照应,问他要吃些什么。他想也不想就说:“要一份桂花蒸饼,一份焦糖糍糕,一份醉螃蟹,一份奶腰子,一份炒肺,一份绿豆粥,就先上这些罢。”
他报菜名时,对面几个已经石化了。过了会霖铃小心求证:“公子,你早饭吃这么多?”
那人翻个白眼道:“这也叫多?我在家中时,吃的花样起码有二十多样。如今出来行走,只得将就一些。”
霖铃和江陵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子骏实在忍不下去,在旁冷冷道:“你这样吃,怪不得要囊中羞涩,只能卖马换钱了。”
那公子立刻杏眼圆睁,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只能对子骏瞪眼睛以示抗议。
这时早饭端上来了。霖铃连忙打圆场道:“快吃吧。”
那少年夹一口螃蟹放进嘴里,立刻皱眉道:“不好吃。”
又吃了另外几样,也是否定大过于肯定。
霖铃怕他又搞出什么花样,赶紧说:“这里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厨子,你就将就些吧。”
那人每样菜“将就”了几口,然后把几个菜碗推给江陵道:“这些菜太难吃了,还是给你吃罢。”
霖铃又一次石化。江陵却面不改色地拿过他的碗,微笑着说:“多谢”,然后开始甘之如饴地吃起来。
霖铃在对面都看呆了。那少年歪一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陵看,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江陵吃了一会抬起头,发现那少年还在看他。他蔚然一笑道:“兄台,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清亮的眼珠看着江陵,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姓吕。”
“吕兄,”江陵笑道:“在下江陵。”
“江陵…”吕公子品着这个名字,自言自语道:“这名字倒还可以,千里江陵一日还,有意思。”
江陵低头一笑,又问吕公子:“吕兄是哪里人呢?”
吕公子道:“我是汴京来的。”
“汴京?”江陵和霖铃同时出声。
吕公子看到他们脸上吃惊的表情,心里很是受用。
他喝一口茶水,得意洋洋地说:“不错,我家就在汴京,你们有去过汴京吗?”
江陵和霖铃都说没有。吕公子兴致勃勃地说:“汴京的景色可比这里好多了。别的不说,那里的大街就恁的宽,并行十几辆马车也不成问题,哪像这里逼窄逼窄的。而且汴京吃的也好,光正店就有七十二家,其他店更是数不胜数,从清早吃到半夜都可以,哪像这里天一黑就静咕隆冬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
霖铃看着吕公子吹汴京的样子,活像后世某些“一线城市”土著教训外地乡巴佬的样子,让人觉得好笑。
不过霖铃倒觉得没什么。人嘛,总是会寻找一些优越感。就算自己也免不了这样。
这时子骏忽然在对面冷冷开口道:“汴京既然这样好,怎的你也只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也没比别人多长几样。”
吕公子气得七窍生烟,刚想开口呛子骏,子骏忽然看着吕公子的碗说道:“你的碗里…”
吕公子怒道:“你今日已经说了三句话,不能再说了!”
子骏被吕公子一句话噎住。他想了想,干脆也不说了。
吕公子见子骏吃瘪,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用眼神对子骏示威,一边用勺子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
嚼了几下后他的舌头忽然舔到一样软软的东西,味道也有些古怪。他赶紧把东西从嘴里抠出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半只苍蝇!
吕公子都快疯了。这碗粥里竟然有苍蝇,自己还吞下去半只!
他刚要发作,对面又好死不死地传来马子骏悠然的声音。
“方才我是要提醒你,是你让我闭嘴的…”
“你…”吕公子气得暴跳如雷,从衣服里拔出短剑直接刺向子骏。霖铃在旁边吓得半死,赶紧和江陵两个一左一右拉住吕公子,嘴里不住相劝。
本来吕公子拿出剑来就是想吓唬吓唬子骏,谁知道子骏面色丝毫不改,好像他的剑是纸糊的一样。
这下吕公子更加生气了,跳起来咚咚咚地上楼,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霖铃只好劝子骏去哄他,子骏破天荒地不肯听话。她又亲自去哄,没效果。
最后只能江陵出马,磨破了嘴皮子一顿赔礼道歉,吕公子才肯勉强让这个事儿过去。
**
四个人磕磕绊绊地继续上路。过了山阴下一站就是萧山,这中间有很长一段路比较清冷,沿途的酒肆馆驿也比较少。
几个人不得不相互扶持,一路上关系倒和谐了不少。吕公子和子骏还是互不理睬,但他和江陵的关系却越来越好。
本来江陵就是那种身段很柔软的人,一路上对吕公子又是体贴异常,让吕公子的戒备之心越来越小。两人经常在一起说话吃饭,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圈子。
霖铃作为旁观者笑而不语,也不去干涉他们的交流。
有一天他们路过一个名叫钱清镇的小镇。这天镇上正好有人在做戏,街道上挤满了看戏的人,到处都非常热闹。
霖铃几个人好奇看了一会。只见那个戏班演的是三国捉放曹的故事。
一个大汉演关羽,还有一个演曹操,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台上的人演得起劲,台下的也看得热闹。
三国的故事在宋朝就已经非常流行。后世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桥段,有不少也是从唐宋的民间故事幻化而来,而不完全是作者的原创。
几个人看了一会戏,都觉得有些累了,便找了一家路边的茶肆坐下来喝茶。
喝了几口后吕公子忽然说道:“为何现今的戏班子演来演去都是那几个故事。我在汴京看的戏也是这些捉放曹,寻兄记之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江陵微微一笑道:“关公义薄云天,民间自是喜欢看他的故事。”
吕公子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霖铃眼珠一转,对吕公子说:“如今这个世道讲义气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这次我们出来也是运气好,还能遇到像吕兄这么侠义心肠的人。”
江陵愣了一下,也立刻接话道:“不错,吕兄对我们有雪中送炭之恩。以后小弟如有幸去汴京,定会登门向吕兄致谢。”
吕公子被这两顶高帽子压得有些飘了,得意洋洋地道:“好说好说。”
霖铃眼神在江陵脸上停留片刻。她见江陵对这个姓吕的人很是上心,忍不住起了促狭之心,对江陵和吕公子道:“既然你们这么有缘,不如仿照戏文,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吕公子和江陵都是一愣,又互相朝对方看看。
江陵低下头说道:“小弟出身寒微,不敢高攀公子。”
吕公子心头一动,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这有什么高攀低攀的,结为兄弟就结为兄弟。反正我家中没弟弟,认了你也无妨。”
子骏实在听不下去,在对面“噗”一声笑出来。
吕公子双目圆睁道:“你笑什么!”
子骏摇着头说:“就算你们二人结拜,序起齿来也是他做大哥你做小弟,还什么认弟弟也无妨。”
吕公子一听就跳起来:“我不做小弟!”
江陵看他急了,赶紧表态道:“我年龄虽比吕兄稍大一些,但吕兄本领远胜于我,又是我的救命恩人,理应为我的兄长。”
吕公子朝子骏瞪眼:“听到不?”
子骏耸耸肩膀,表示无可不无可。
霖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和子骏做见证。明远,你给吕兄敬杯茶,认他做哥哥。”
吕公子插嘴说:“光喝茶如何结拜?怎么也要饮鸡血,烧柱香磕个头才算正式。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江陵忙道:“吕兄说的是,我去外面问问这附近哪有关帝庙。”
他跑出去问好地址,买了些结拜的用品,然后一手提着鸡,和吕公子等人啃哧啃哧跑到关帝庙里。
这庙离他们喝茶的地方距离很远,走得霖铃脚都快断了,子骏也很不高兴,江陵只能不断安抚二人。
到庙里后,江陵杀好鸡,把鸡血倒进一只碗里。他和吕公子给关帝烧了香,各饮一口鸡血,然后跪在关帝像面前的蒲团上郑重起誓道:“
我江陵,我呂先农,自愿与对方结为八拜之交,从此后白首同归生死不渝,情同手足,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诛!”
念完誓词,两人在关帝像前各自磕了八个头,然后站起来面向对方。
江陵又撩衣跪下,恭恭敬敬地对吕公子道:“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说完,深深地叩下头去。
吕公子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愣了一会才对江陵说:“你快起来。”
江陵依言站起来。吕公子看着他诚挚的双眼,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有些快。
他尽力压住起伏的情绪对江陵道:“贤弟,从此你我有难同当,有我的便有你的一份。但我如果要你帮忙,你也不能偷懒。”
江陵深深施礼道:“小弟但凭兄长差遣。”
第135章 小妖精
江陵和吕公子结拜后,两人更加如胶似漆。除了晚上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几乎时时都黏在一起。
有一天江陵到吕公子房中找他,约他一起下楼吃饭。他两刚走到楼梯口,吕公子朝楼下看了一眼,忽然神色大变,一转头逃回了房间。
江陵有些诧异,连忙跟上去问道:“兄长怎么了?”
吕公子看上去六神无主的,跟热地蚰蜒似的到处乱转,一边喃喃道:“明远,我要先走一步。你跟马子骏他们继续上路吧。”
江陵愣道:“兄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要走?”
吕公子用最快的时间把细软打包好。他看江陵的表情实在焦急,就说道:“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楼下有个满脸大胡子的道士?”
江陵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有那么个人,不过他不太记得了。
“那是我的仇家,他来寻我来了,”吕公子飞快地说:“明远,我不跟你说了,你自己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刺溜一下从窗户里蹦了出去。
没错,他是从窗户里蹦出去的…
江陵都看呆了。等他反应过来,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似乎从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有些伤感。也许是这场相遇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场梦一样,令江陵有些不知所措。
他叹一口气,准备去霖铃的房中通报。刚一转身,背后又传来“哐啷”一声。
他回头一看,那吕公子竟然又从窗户里跳进来了!
“兄长!”江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吕公子跳出跳进,脸上热得红扑扑的。他把包袱往床上一甩,喝了口水对江陵说:“明远,我不走了。我们换个房间。”
“啊…”
江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吕公子拽着上了楼,拖进一间靠北角落里的阁楼房。
一进房间,吕公子立刻趴倒在地,扒着地板缝儿,脸贴着木板朝里面看。
他跟个黄鼠狼似的撅着屁股,那姿势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就好像地板里藏着什么金条似的。
江陵已经彻底懵了,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兄长你在看什么?”
吕公子头也不抬,只对江陵做个手势,示意他趴到自己旁边。江陵只好照做。
他趴到地上学吕公子的样子扒着地板缝一看,忍不住大吃一惊。
原来宋代老鼠很多,房子的地板和梁柱上都有被老鼠咬过的洞。
这间房就是如此,地上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老鼠洞。平时用毛毡盖着看不出来,现在一掀开来立刻一目了然。
江陵透过其中一个老鼠洞往里面看,只见洞里有一个人走来走去。
江陵只看见他头顶的仙桃巾和一身道袍,显然就是吕公子刚才说的那个“仇家”——大胡子道士。
江陵现在完全明白了。原来吕公子现在换的这间房就在道士的楼上。所以他可以通过地板上的老鼠洞时刻“监察”道士在下面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问题是,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如果是仇人,为什么要去而复返,还要猫在他附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样不会加大暴露的风险吗?江陵百思不得其解。
吕公子看上去却没有半分思想负担,依然乐此不疲地趴在地上监视那个道士。江陵也不敢打断他。
没过多久,江陵看见有个小二端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进了道士的房间。道士把他打发走,转身脱衣服准备洗澡。
吕公子立刻用气声对江陵道:“把我包袱里那个褐色的瓶子拿来。”
江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乖乖起身去找瓶子。
很快他就找到了,是一个葫芦形状的小瓶子。吕公子拿到瓶子后拔开塞子,把瓶子里的粉末通过老鼠洞倒进下面的浴桶里。
江陵有些心慌,忍不住问吕公子道:“兄长,这瓶子里是什么?”
吕公子只“嗯嗯”两声,根本无心回复他。
没过多久,脱得光光的道士跨进浴桶开始搓澡,似乎对浴桶里的变化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那道士爬出浴桶,开始用面巾擦身。
才擦了两下,他右肩膀忽然抽筋似的抽了一下。
这人赶紧用手去挠,挠了一会左肩膀也抽搐起来,然后是脖子,右腿,左腿…他挠了这个部位,那个部位又痒起来。
最后他整个人都抽抽个不停,手挠的速度赶不上发痒的速度,只能坐在地上,用后背蹭床板止痒,整个人就像一条疯狂蠕动的大蚯蚓。
吕公子在楼上看到这个场景,整个人都要笑疯了。他又不敢哈哈大笑,只能捂着嘴巴靠在江陵肩膀上抽抽,感觉就和那胡子道士得了一样的毛病。
江陵已经完全凌乱了。他用气声问吕公子:“兄长,你在他洗澡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吕公子笑得停不下来,也回答不了江陵的问题,只能乱摇双手表示回应。
笑了一会吕公子终于停下来。他从包裹里抽出一只纸袋子,又对江陵说:“跟我走。”
江陵一句“去哪里”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拽出了房间。
吕公子拉着江陵的手臂,把他拖出馆驿,拉进附近的一个树林里。这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四周都是各种虫鸣和青蛙叫。
江陵有些惊慌,忍不住问吕公子:“兄长,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别废话,”吕公子不耐烦地说:“你帮我抓些蛇来。”
“啊?”
“嗯。快去。”
江陵都懵了:“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有蛇?”
他还有一句话没出口。就算有,也是它抓自己,而不是自己抓它。
吕公子有些不满地说:“你抓也没抓怎么知道没有。贤弟,你我刚刚结拜,我让你做点小事你就不愿意了?”
江陵见吕公子生气了,只能认错道:“兄长莫生气,是小弟错了。”
吕公子脸色稍缓,对江陵说:“抓不到蛇,抓些田鸡,蚂蝗,老鼠,蚯蚓之类的东西也可以,反正只要会爬的,让人恶心的东西就行了。”
江陵一脸为难,想了想才说:“兄长,莫怪小弟多嘴,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呢?”
吕公子嘿嘿笑道:“我要送那个牛鼻子一份大礼。”
江陵一下子明白了。方才吕公子在那个道士的浴桶里倒了一些让他发痒的东西,现在又准备抓些蛇虫鼠蚁放到他房间里骚扰他。
他心里很不愿意参与这种龌龊的勾当,但是又不能当众拂了吕公子的意,只能勉强道:“兄长,你和那个道士究竟有什么仇,为什么非要捉弄他?”
吕公子说:“这人是汴京城有名的道士,名叫冲明子,自称是太上老君坐骑变化而成,游走人间收集民间女子到天庭做仙姑。不知有多少百姓为了成仙,把女儿送给他。
后来我却发现,他把这些少女收拢到身边,都喂以迷药,然后将她们□□。若是她们中间有谁反抗,他便恐吓她们必须听话,否则就去天庭向仙尊告状,让她们亲人死后不得安宁。她们耽于对亲人的担忧,只能敢怒不敢言。”
江陵有点不敢相信:“此人这么狠毒?”
吕公子“嗐”一声:“贤弟,你平日只知读圣贤书,哪里认识这世间的险恶?这人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却逍遥法外。为兄一气之下,当众揭穿了他的恶行。这牛鼻子便一路追杀我至此。你说我给他一些教训,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江陵懵懵的说不出话。吕公子大咧咧地道:“快找吧,等天再黑些更不好找了。”
江陵只好摸黑在树林里到处晃悠。他抓动物的本领不太强,半个时辰里只抓了几只田鸡和一只老鼠,拿回去给吕公子看。
吕公子看了不太满意,抿嘴道:“怎么只有这几样东西。”
江陵不敢吱声。吕公子咂咂嘴说:“罢了,就这些吧。”
他拎着一口袋动物和江陵回到客栈。吕公子扒着地板朝下面房间一瞧,那臭道士竟然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嘿嘿。
他对江陵说:“明远,你快把这些畜生从老鼠洞里扔下去。切记要扔得准一些,一定要扔到那个牛鼻子身上。”
江陵这辈子也没做过这种事,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怎么下手。吕公子骂他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快点!”
江陵没办法,只好把袋子里的动物拿出来。这些老鼠田鸡之类的大概是预见到自己的生命有危险,在他手里唧唧啾啾地乱叫。
幸好那个道士睡得比较死,不然早就听见了。
江陵虽然从小在穷苦环境中长大,对老鼠什么的也早就习惯了,但他还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更何况把它们捏在手里,肌肤和它们的身体相触,让他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他走到老鼠洞边,也顾不上细看下面道士睡的位置,直接把几只动物从洞里扔了下去。
扔下去之后片刻,江陵和吕公子听见下面房间里传来一声滚雷般的巨响。
“嗷!!!”
“哈哈哈哈哈哈,”吕公子捂着嘴在床上拼命打滚,笑得像一只汤里的饺子一般滚来滚去。
江陵站在他旁边,一脸无助地看着吕公子发疯。
这时,他们的房门突然被“砰”一声踢开了。
一个衣衫不整的彪形大汉冲进来,指着吕公子叫道:“果然是你!”
第136章 大骗子
江南陵心里一惊。
他到现在才看清楚冲明子的长相。果然相由心生。这人长得膘肥体壮一脸横肉,绿豆一样的眯眯眼嵌在脸上,下巴上全是络腮胡子。
简而言之——仙风道骨的反义词,吃喝嫖赌的同类。
吕公子立刻跳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包裹里拿出一把粉末往冲明子眼前一撒。
冲明子一时没防备被他撒中眼睛,疼得哇乱叫起来。
吕公子趁冲明子眼睛被糊住找不到方向,抓起江陵的手臂就往门外冲。江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连拖带拽地跑出去一大段路。
两个人在黑夜里横冲直撞地跑了不知多久。江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倚在一棵树上差点要吐。
吕公子恨铁不成钢地跺脚道:“你怎么跑这点路都跑不动。一点用都没有。”
江陵喘着气说:“兄长,我真的跑不动了。对不住。”
吕公子焦急万分地朝他身后看看,思虑片刻后对江陵道:“好吧。我们两个在一起目标太大,也容易被冲明子追上。这样吧,我们分开跑,到明日傍晚再集合。”
江陵一愣。他心里不太放心吕公子,但也不知该说什么。
“兄长…”
“唉别说了,”吕公子的语气里难得也掺进了一点真诚。他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塞给江陵,说道:“这是我在半路上问人买的。里面有蒙汗药,石灰粉,痒痒粉,还有各种行走江湖的物事。你将来要是有了危险,靠这些东西就不怕了。”
江陵见吕公子把这一包坑蒙拐骗的物事像送传家宝一样送给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愣了片刻才道:“兄长,这包东西还是你拿着吧。我与那道士无冤无仇,想来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况且我还有先生和子骏同行。兄长一个人行走江湖,还是要小心些。”
吕公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江陵的五官,但听着他温柔的声音,他忽然心里有些烦躁,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把包袱往江陵怀里一塞,声音并不温柔地说道:“你别絮叨了,快拿着吧。我还有些刀马防身呢,你光看过两本书有什么用。哎。就这样吧,明日酉时我们在钱塘十六码头相见,我送你去杭州。”
“钱塘十六码头?”
“不错,十六码头,”吕公子又细心重复一遍,好像怕江陵忘记似的:“酉时,不见不散。”
“好,一言为定。”
吕公子又将黑暗中眼前的这团身影盯了一会,然后一狠心肠,转身快步跑远了。
**
江陵一个人在黑灯瞎火里转了半天,快到天亮时才重新返回客栈。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霖铃和子骏两人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背后站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冲明子——很明显是被扣押着。
冲明子一看见江陵进屋,立刻像饿狼那样扑过去,扣住他的手腕喝问道:“和你同行的那个人呢?”
江陵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冲明子急道:“你快说!不然我拉你去见官!”
江陵反问道:“你还敢见官吗?”
冲明子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江陵疑惑地说:“你不是兄长的仇家吗?他因识破你□□妇女,你怀恨在心才追杀他。”
冲明子急得哇哇乱叫道:“这小娃娃竟然如此编排我!恁没良心的!”
霖铃在旁边急道:“明远,这是汴京来的龚提辖,是那个吕公子的远方表叔。吕公子离家出走,龚提辖是受他父母之命前来抓他回去的。”
江陵已经惊得说不出话。霖铃又道:“他也不是道士,只是穿得像而已。明远,我们都被那个吕公子骗了。”
明远还是将信将疑。龚提辖抓他的手又用了几分力,疼得江陵满头冒汗。
霖铃赶忙跑过来劝道:“明远,你不要犟了。我和子骏已经核实过龚提辖的身份,他确实没有骗我们。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吕公子,不然他一个女…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也有危险。”
龚提辖也急道:“他家里人眼下急得团团转。小子,若因为你的隐瞒使他出了什么事,你可小心你的狗命。”
江陵思虑再三,终于坦白道:“我已经与兄长约定,今日酉时在钱塘十六码头会面。”
龚提辖一听,立刻抓着江陵的手往外面奔。霖铃立刻拉着他道:“龚提辖,等等我们。”
龚提辖不耐烦地说:“我和这小子过去,你们两别跟着。”
霖铃道:“吕公子诡计…计谋多端,龚提辖一人不一定能制服他。我们去也能添个帮手。”
龚提辖也没工夫和霖铃扯皮,不耐烦地说:“随便你们。”说完便拉着江陵走了。
几个人快马加鞭地赶到十六码头,正好是酉时不到一点时间。龚提辖,霖铃和子骏躲在码头的沙包后面,让江陵站在外面充当诱饵。
大家揣揣不安地等了一会。到酉时,吕公子还是没有来。子骏站得腿酸,忍不住问霖铃:“先生,那姓吕的会不会不来了?”
霖铃心里也在打鼓,不确定地说:“应该不会吧。”
子骏抱怨道:“我看极有可能。此人满嘴谎话,行事极不可靠。”
龚提辖在旁低喝一声:“少废话,不想等就走。”
他们在等待时,江陵的内心比他们还要煎熬。他独自一人站在码头边朝人流聚集处张望着,心里又是期盼吕公子来,又不希望他来。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奔来,一蹦一跳的像一只小鹿。一边奔还拼命朝江陵挥手喊道:“明远贤弟!!”
江陵一愣,一时呆在原地。
吕公子蹦到江陵面前,戳戳他的衣服道:“你怎么像根木…”
他话音未落,龚提辖突然从旁边窜过来,伸手直接要抓吕公子的手臂。吕公子大惊失色,连忙拔短剑挡了几下。两个人乒乒乓乓拆了几招。
霖铃在旁边着急道:“不要打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万一伤着谁了不划算啊。”
吕公子却把她的话当耳旁风。龚提辖又气吕公子胡闹,又怕真的伤到了他,一时急得抓耳挠腮的,被吕公子逼得不断后退。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奔来几匹快马。为首的是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青色常服,脚上一双黑色鹿皮靴。
他奔到吕公子旁边跳下马来,大叫一声:“阿容!”
吕公子一看到他,整个人立刻蔫了。旁边龚提辖却手舞足蹈地对中年男子告状道:“景山,你总算来了,我快被阿容打死了。以后这样的差事我再也不来了。”
吕公子嘟着嘴走到吕景山旁边,垂着头叫了声:“爹。”
吕景山气得都不知说什么好,指着阿容道:“你连你阿叔也敢打,接下来离打我也不远了!”
阿容争辩道:“谁让他总是缠着我,阴魂不散的。人家不过出来玩耍一阵,他偏要把我抓回去。”
吕景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已经玩了多久?你娘,你大伯,连你爷爷都急得日日难以入寐。你看看你自己,整个汴京,整个大宋,乃至古往今来有你这样的人么?还不快跟我回去!!”
阿容垂着头,难得有些怯怯地问:“娘和爷爷,他们还好吗?”
吕景山重哼一声:“难为你还想着他们。我还以为你连自己姓吕都忘了呢!”
阿容说不过他爹,就拉着吕景山的袖子撒娇道:“爹…”
霖铃在旁边看出一身鸡皮疙瘩。阿容刚开始高冷的样子还有点像个男的,时间一长小女儿情态就流露无疑。毕竟哪个男的会拉着老爹的衣服撒娇?不要吓死个人。
吕景山看阿容撒娇,本来想训人的话也训不出口了,只能叹口气道:“你爷爷和你母亲都很想你,快跟我回去罢。”
阿容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她跟着吕景山正要上马,忽然看见旁边站着的江陵。
阿容脸上立刻现出怒气,登登登跑到江陵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江明远,亏我还拿你当作兄弟,你竟然伙同别人给我设陷阱,你这个混蛋!你我兄弟到此为止,就当是我瞎眼看错了人!”
江陵被他一顿狂骂骂得脸色惨白。他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解释几句,但还没说出口,吕景山就在旁边喊道:“阿容你在胡说什么,快走。”
阿容朝江陵狠狠瞪一眼,转头跟着父亲走了。
江陵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阿容远去的方向。直到完全看不见对方身影,他才闷闷不乐地转身,跟霖铃和子骏一起进城去了。
第137章 美丽的误会
杭州,又称钱塘,是宋代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这里有和汴京相似的宽阔街道,宝马香车,林立河道,又拥有汴京所没有的旖旎山水和丰富的物产——毕竟鱼米之乡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霖铃他们三个从余杭门进入,一路上就看见各种繁华的景象。
现在虽是傍晚,但大街上各种商铺买卖依然是热火朝天。她路上看到最多的就跟后世新闻报道里常说的那样,全都是人人人人人。
有拉着骆驼马屁运货的,有带着瓜皮帽的各种小厮卖艺人,也有穿着奇装异服出来遛弯儿的。
而且她还发现女人在路人中的比例特别高。江南女人长相本就灵秀,再被杭州的水土一滋养,一个个都如街边的杨柳树一样婀娜多姿,穿红戴绿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霖铃就像进城的闰土一样东看看西看看。没多久,江陵带霖铃和子骏找到祝山长等人下榻的客栈。霖铃二话不说直奔祝山长的房间。
祝山长本来已经睡下了。一听霖铃来了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出来迎接。
两人见面也是感慨异常。祝山长笑道:“端叔,你这一路辛苦了。身子可完全好了?”
“完全好了,”霖铃说:“多亏祝兄派明远来给我们送盘缠,不然一路上还不能如何顺利。这春光诗会我们没有错过吧?”
祝山长笑道:“这次你们确实幸运。本来春光诗会昨日就要举行的,但这次请的那位评审,他近日公务繁忙不得空闲。所以诗会日期改到了明日,正好叫你们赶上了。”
“那太巧了,”霖铃高兴极了,又问道:“这评审是谁呢?”
祝山长嘿嘿笑两声:“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找人打听。但来的书院山长没一个人知道的。”
“哦哦。”
“先不管了,今日也不早了。端叔你早点休息,明日我再与你好好一叙。”
“好。”
和祝山长告别后,霖铃和子骏各自回房间睡觉。子骏这些日子天天和霖铃同吃同住,现在要分开休息,他还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不过这点不适应很快被见到常安的兴奋冲淡了。两人许久没见面,一见面常安就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子骏喝了几口茶水,然后把路上的经历捡要紧的事挑了几件说给常安听。
当听到骆敬在小巷子里堵截子骏时,常安气得脸色通红,对子骏怒道:“我叫你带着我,你偏要扔下我。你要是让我跟着你和先生,你们何至于又被骆敬那小子欺负!”
他现在和子骏讲话越来越没大没小。子骏听得一愣,又对常安笑道:“行,这次我大意了,下次我一定带着你。”
两人又聊了一通,聊到周围人都哈欠连天了,常安才出去打水服侍子骏洗脚上床,然后也开开心心地自己睡觉去了。
**
第二天大家闲着没事。有人在客栈里发呆睡懒觉——比如常安;有人在客栈里看书温习功课——比如子骏和江陵;也有人去大街上晃悠——比如霖铃。
她先陪祝山长去附近的茶肆喝了一会茶,然后一个人到处东看看西看看。
霖铃在现代也去杭州旅游过几次,但是怎么说呢,那些旅游景点总有一些烂俗的现代元素,比如什么千篇一律的老街啊,各种黄牛啊,烂七八糟的小吃啊,一看就是为吸引外地人想出来的烂招儿。
但是在原汁原味的宋代杭州,这一切都不见踪影。有的只有两个字——生活。
没错——这里每个人都在专注自己的生活,无论是挣钱,享乐还是无所事事,而不是刻意打造什么“烟火气”场景来吸引外人。
对霖铃来说,这反而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更多的魅力。
她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座扎着欢门的酒楼。酒楼前张红挂绿,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酒楼阁儿的栏杆上,正对着下面的行人痴痴笑着,时而做些招揽的动作。
霖铃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现代古装剧里经常出现的烂俗桥段:某个老鸨大妈对着男路人挥手绢,一边嘴里招呼:“客官进来看看啊~~”
她虽然对妓女这种职业非常愤慨,但心底深处也不能不说没有一点好奇,就朝大门口多看了几眼。
就这一眼,她忽然在妓院门口发现了一个长得很像江陵的年轻男子。
她再认真一看:靠,这不就是江陵吗?
纳尼?江陵来逛勾栏妓院?
她被这个想法震惊到了。等她回过神来,江陵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本来别人业余时间想干嘛也不干她的事,但是她对江陵逛妓院这个事情实在太震惊,简直有种三观颠覆的感觉。
挣扎了很久,她还是决定进去见证一下。
她刚一踏进妓院,一个满头珠翠的老鸨就晃悠着脑袋走上来,满脸堆笑地看着霖铃道:“小哥儿万福,来我们这儿可有相熟的姑娘?”
霖铃被她的笑容搞得有点反胃,问这个老鸨道:“刚才有个白面书生进来,你可曾见到?”
老鸨想了想说:“可是一个穿白衣黑履,面皮清俊的小哥儿?”
“正是,”霖铃道。
老鸨朝霖铃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狐疑地说:“你找他做什么,莫非你是…?”
霖铃被她的眼神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塞点儿钱到老鸨手中,笑道:“老板行个方便吧。告诉我那小哥儿去了哪个阁儿,我在他旁边开个房间。房钱我照付。”
老鸨道:“他去牡丹阁找云娘了。他旁边的阁儿是绣球阁。客官先上去,一会我再派两个漂亮的姑娘过来伺候。”
“啊啊啊不用了不用了,”霖铃吓得半死:“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说完她也顾不上老板娘怀疑的目光,直接上楼找到了那间叫绣球的房间。
她悄悄走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把耳朵贴到靠近牡丹阁的那一面墙上。
**
当年她就是靠这个姿势听到了孔寅和窦三娘的奸情。现在时过境迁,她再干这种偷听的事儿已经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
很快她就听到江陵的声音:“云娘,这是我母亲给你做的裙子。这是香兰和玉梅姐姐托我带给你的帕子。都是她们亲手绣的。”
对面隐隐约约传来啜泣的声音。一个柔美的声音说道:“陵哥儿,你娘,香兰还有玉梅,她们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我娘有些咳嗽,但大体还过得去。香兰玉梅两个也还好。她们反而担心你肺燥的症候,让我传话叫你每日多吃些生梨水果,别过于劳累。”
“我知道,你也叫她们保重。云儿不在他们身边,只能靠他们自己照顾自己了。”
听到这里霖铃已经差不多门儿清了。这个云娘看样子也是江陵他妈戏班里的一个姑娘,后来不知为何去了杭州的勾栏。但原来的几个小姐妹还是很牵挂她,所以托江陵给她带点东西。
霖铃大大松了口气。原来江明远根本就不是来□□的。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舒服多了,哎….
这时她又听见明远对云娘道:“云姐儿,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吧。香兰马上要出嫁了。”
“什么?”
“是,”江陵的声音听上去挺高兴:“她被一个前来听戏的湖州公子看中,她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些嫁妆,估摸着下个月就要过门了。”
云娘叹口气,不无伤感地说道:“我刚认识香兰时,她不过才八九岁大。一转眼竟然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不过想想也是,我都老了,姑娘们可不是要嫁人了。”
她又叹口气说:“想来想去,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还是刚认识香兰玉梅那几年。那时你娘也不太管我们,你又总跟在我和玉梅身后,姐姐姐姐地叫。陵哥儿你不知道,那时玉梅还曾偷偷心悦你呢。”
江陵笑起来。云娘说:“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可曾应举了吗?”
江陵说:“今年八月州试。”
“太好了,”云娘激动道:“明远,若是你能考上,你娘和我们几个姐妹就再也不用发愁了。你好好考,知道么。”
明远叹口气道:“我自会全力以赴但是…云娘,你也不必如此灰心。等我们几个攒够了钱,便会替你赎身。就算我没钱,我也会想办法。”
云娘感动得不行,不禁感叹道:“陵哥儿,像你这样好的男人,这世上哪里去寻?只可惜…哎…这世道真是不公,若你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恐早不是如今的地位了。”
江陵笑笑道:“也没什么,有得有失罢了。”
两人又聊了会天,然后江陵告辞从云娘房间里走出来。
刚一出来他就被霖铃拉住手臂“恐吓”道:“好你个江明远,骗我说躲在客栈里温书,原来竟是来勾栏眠花醉柳来了。我一定要告诉子骏和祝山长。”
江陵一惊,立刻求饶道:“我见云姐儿只是为了替我母亲和几个姐姐送一些礼品,绝对没有私相授受之举。请先生明察。”
霖铃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啦明远,我跟你开玩笑的。明远,我都听见了,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江陵不语,只是一个劲苦笑。
霖铃和他一起走出勾栏,刚走到门口。霖铃忽然发现阿容和一个丫鬟两人站在门外,阿容正满脸怒气地盯着江陵。
江陵见到阿容突然出现也是一惊,但他心中很快浮上惊喜,两三步走到阿容面前道:“兄长,你怎么"
“啪!”
阿容二话不说,往江陵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第138章 傲娇与偏见
江陵呆在原地,旁边的霖铃也看呆了。
“江明远,我还道方才是我看错了,原来果然是你!我以为你是个端方君子才和你结拜,原来你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是个贪花眠柳,自我放纵之辈!这样的人如何配得起与我结拜?!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你也别来找我,否则我就一剑将你刺死!”
旁边的霖铃都无语死了。趁这位大小姐话说到一半换口水之时,她对阿容说道:“吕公子,你误会明远了…”
“我哪里误会他了!”阿容暴跳如雷:“你们后面不是勾栏么?你们不是从勾栏里走出来的么?明明铁证如山还要抵赖。还有你。”
她指着霖铃:“你已经做了别人先生,不带头示范还与学生一起进青楼?端的是教书育人的好材料!看来你们几个就是沆瀣一气,我吕倩…我真是瞎了眼睛!”
说完这句话,她像头母狮子一样转身暴走,把雷到的江陵和霖铃留在原地。
等霖铃回过神来,阿容早已不见踪影。
霖铃有点着急,对江陵催促道:“你怎么不追过去解释一下呢!”
江陵脸色很苍白,淡淡地说:“他话既已说得这样绝,我解释还有用么?”
“怎么没有用呢。解释总比不解释好,起码图一个问心无愧。”
“罢了,”江陵简短地说,转身就要离开。
霖铃看到江陵突然变得像马子骏一样傲头傲脑的,心里也是急得要命。她见江陵越走越远,心一横,干脆朝阿容离开的方向奔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积极,也许只是不忍心看着这么一件误会发生。
她跑了一阵后,终于在人群里看见阿容。
“吕公子!”她大喊。
阿容一回头看见是霖铃,脚步走得更快了。霖铃本来就已经很累,再加上阿容有武功,哪里赶得上他的步伐?
霖铃情急之下喊道:“吕…吕娘子!”
阿容大惊失色,停下脚步转身。霖铃趁机奔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喊我什么?”阿容还是惊魂未定。
霖铃笑道:“吕小娘子,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用瞒我。”
阿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你想怎样?”
霖铃笑一笑,对她说:“你方才误会江陵了,他没有去狎妓。”
阿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霖铃就把妓院里听到江陵和云娘的聊天告诉阿容。
阿容听完后,呆呆地说不出话。
霖铃叹口气,对阿容说:“明远是个苦命的孩子,但他人品好才学佳,是个难得的有情郎。”
阿容愣愣地看着霖铃。过了会她才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地对霖铃说:“什么有情郎,他有没有情干我什么事。”
霖铃故作神秘地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哈哈,请娘…公子好好三思。”
**
江陵回到客栈时,子骏正在院子里看书。正好这家馆驿院子里有把交椅,子骏就躺在上面,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书页上,让他非常惬意。
子骏读了一会,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一抬头,江陵正从外面走进来。
子骏的目光在江陵脸上撇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
江陵也没理子骏,直接闷着头往里面走。子骏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些不舒服,但是让他开口,他又拉不下面子。
等江陵快走进屋子时,子骏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江陵!”
这是子骏和江陵闹掰这么久以后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江陵忍不住有些惊讶。
子骏也有些尴尬,还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会沉不住气叫江陵的名字。
两人僵持片刻后,江陵主动问道:“子骏,你叫我有何事?”
子骏挣扎片刻才说道:“你为何沉着脸,是不是先生出了事?”
“没有,先生无事。”
“哦,”子骏有点尴尬,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翻来覆去地打滚,最后才说出来:“那是你有事?”
江陵眼神一颤。他正要说话,忽然看见霖铃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阿容和那个小丫鬟。
江陵面色一紧,手指微微蜷缩起。阿容看见他也是神色一变,站在庭院里不肯走过来。
霖铃走过来对江陵说:“明远,我已经和吕公子说清楚了。这件事是个误会,你们两好好说开,别伤了情分。”
江陵听了并不上前,只是低头不语。
阿容看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心里突然生起气来,但是她又知道这件事说穿了是自己不对,想了半天才说:“江明远,虽然这件事是你错了,但是因为你也不是故意惹我生气,本公子便不与你计较了。只要你肯向我认个错,我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你可要考虑好,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
江陵听了这番话心中一酸,转头就要走。
阿容见他竟然不肯低头,心里又急又委屈,不管不顾地叫道:“好你个江明远,我这么老远过来跟你说话,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你以为我离了你便不行么?告诉你,我兄弟多的是,也不差你这一个!”
她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出来。
江陵眼圈也红了。他看着阿容,一字一字道:“兄弟之情岂是儿戏?你既然不差我这个兄弟,那在下也不差一个兄长。请吕公子自己保重。”
说完,他向阿容行一个礼,转身就进了屋。
阿容一下子呆住了,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那样。她压根没料到江陵敢这么对她说话,一时间各种情绪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把她的心都要撕碎了。
旁边的小丫鬟看她不大正常,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江…”
阿容听到“江”这个字,突然发疯大叫道:“江什么江,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说江这个字!否则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你听见没有!”
小丫鬟吓得连连点头。
阿容还不解气,又对着江明远的房间大吼大叫:“江明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过是穷锅烂铁养出来的酸丁,还真以为自己是进士状元了?我告诉你,就算你考上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要巴结我的士子多了。你就是他们中间最穷最丑最讨厌的一个。我今天大发慈悲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肯不肯出来跟我认错?”
屋里毫无动静。
“好!好!”阿容气得眼泪直流,眼泡都哭肿了:“既然你无情那我也无义。江明远你听好了:我们兄弟就到此为止!以后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管你!!你也别来烦我。今天是我猪油糊了心来找你。以后我要是再像今天这样找你我就断腿断脚,舌头长疮,屁股流脓,不得好死!”
说完,她也顾不上擦满脸的泪痕,直接奔了出去。只剩下在风中凌乱的霖铃…
其实霖铃作为旁观者看得非常清楚。江陵和阿容两个人是在乎对方的。但这两个人都太骄傲了,所以他们明明想靠近对方,却总是用伤害对方的方式。
但这能怪谁呢?非要说只能怪他们太年轻,还处在把自己感受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年龄。
霖铃也没有办法,只能长吁短叹一番后进屋去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子骏一个人。
他刚才亲眼目睹了江陵和阿容的争吵,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只是觉得,身边这几个人怎么怪怪的。
第139章 春光诗会
第二天清晨,祝山长穿戴整齐,带领桃源精舍的一群才子来到杭州州学秋桐书院。
秋桐书院位于西湖雷峰塔旁边。雷峰塔在北宋不叫雷峰塔,而叫黄妃塔,是由吴越国王钱俶为祈求国泰民安而建。
秋桐书院离雷峰塔不过几十步路程,这座书院面积很大,院中花鸟鱼虫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就像个漂亮的私家园林。
这个季节正是花木葱茏的季节。霖铃随祝山长沿着书院小道一路走来时,只看到满目春花烂漫,桃杏红,梨花白,时而间杂松竹,景色说不出的迷人。
他们在对方向导的带领下穿过两个月洞,就看见一座古意盎然的斋舍掩立在花木丛中。
斋舍门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宽袍大袖头戴高冠,周身风度盎然又不失和蔼。
他一看见祝山长就笑眯眯地迎上来,用亲昵的口吻喊道:“鹤翁!”
祝山长一听老友呼唤,立刻三步两步上前拱手道:“士贤,上次一别多日不见,真是想煞小弟。”
这个“士贤”是秋桐书院的山长鲍照,和祝山长原是老乡。
他哈哈笑着说:“鹤翁,三年不见,我看你气色竟比从前更好了,想必于丹术上更有精进了。”
祝山长苦笑道:“我哪有什么精进,无非是多食了几枚慕山送我的‘羡仙丸’罢了。”
鲍照一听便跌脚笑道:“原来你们两个瞒着我交流丹药之术,怪不得这次请他来他也不敢来,怕是变得太年轻不好见我哩。”
两人哈哈大笑。霖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祝山长和鲍山长都有研究长生不老术的癖好,在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两个老男人挺基的。嗯。
寒暄完毕,祝山长又指挥手下的学生和霖铃向鲍山长行礼。鲍山长看见子骏,向他微笑道:“子骏也来了。令尊近日可好?”
子骏忙行礼道:“多谢鲍山长关心,家父一切安好。”
鲍山长一直认识子骏。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看法是才学过人,但性子高傲。没想到三年未见,子骏肉眼可见地变得谦和恭谨起来,倒让他有种小小的惊喜。
他对子骏笑道:“我与令尊也多日未见了。下次我去越州时,一定登门拜访他。”
子骏再次行礼。鲍山长又转而对祝山长道:“谦竹,亮溪和敬德他们都在玉山堂,我带你过去。”
他拉着祝山长的手,亲亲热热地往玉山堂的方向走,沿途还不断向祝山长和霖铃他们介绍秋桐书院的风景。
霖铃之前只待过桃源精舍一个书院,一直以为桃源书院的规模挺大。如今看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秋桐书院的面积比桃源精舍大得多,光斋舍就有十几所。用现代的眼光看,这就是985211和二三本的区别。
穿过几条廊庑,霖铃看见一座气派的学堂,门口也像桃源精舍一样种了桂花树——但不是一棵,而是一排。学堂的建筑上方挂着一个匾额,上书“玉山堂”三个字。
鲍山长带着大家走进玉山堂,里面已经站着乌泱泱一大堆人。祝山长进去后,几个人同时围上来。
“鹤翁!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哈哈,如此重要场合,我如何能不来?”
“鹤翁,上次我送你的螃蟹可有收到?”
“已经收到并进了在下的肚子。哈哈。”
“鹤翁,最近我又出了一本诗集”。
“鹤翁…”
“鹤翁…”
霖铃在旁边听得脑子都炸了,尼玛这些文化人Social起来也是挺吓人的…
几个人寒暄一通后,祝山长又把霖铃介绍给他们。其中一个戴乌帽,高高瘦瘦的男子是杭州麒麟书院的李山长;一个三角眼,大鼻子的男人是苏州观自书院的关山长,还有一个是扬州独松精舍的柯山长。此人脸圆圆的,笑起来还有一个萌萌的酒窝。
还有几个杭州书院的山长,相貌没什么特点,霖铃也记不住。
大家又一通见礼一通客气,然后坐下来聊天。鲍山长说了几句后继续出去迎客,但他的学生不断进来送茶递水,斋舍里人员往来不绝。
祝山长抿了一口茶,对那个圆圆脸的柯山长笑道:“敬德,上几次的春光诗会你都没来,这次怎么却来了?”
柯山长笑着说:“扬州过来确实有些路程。我本也不想来,但士贤给我写信,说这次的春光诗会非往日可比,若我不来会抱憾终生。我被他一撺掇,咬咬牙便来了。”
祝山长奇道:“他给我的信中也是这样说。这倒奇了,这次诗会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旁边的关山长见自己掌握着两个老兄弟都不知道的信息,忍不住得意地说:“这个我知道。据士贤向我透露,这次他请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作为这次春光诗会的评审。”
祝山长和鲍山长同时开口:“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关山长有点尴尬。
李山长在旁边将信将疑道:“士贤能请到什么了不得的人,无非是州学教授,那些人我们也认得。”
几个人又好奇又疑惑,最后经过讨论得出一致结论:鲍山长是在骗人,目的是把他们诓来。
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鲍山长又引了几个山长和他们的学生进屋。大家连忙站起来继续见礼。
这次一共进来四个山长。其中一个是劳无用,一个是无锡鸣德书院的谢山长,一个是湖州泰心书院的房山长,还有一个鹰钩鼻的高个子中年男人,也是杭州另一家书院惠民书堂的山长,姓鹿。
大家见礼时,别的人没什么,轮到鹿山长时,他却故意跳过李山长不肯招呼。李山长见了他眉毛鼻子也是冷冷的,看上去很不对付。
霖铃有点惊讶。因为这种文化人一般面子上都是很周到的。
她忍不住趁人不注意悄悄问祝山长:“祝兄,这李山长和鹿山长是否有什么过节?”
祝山长悄悄道:“我也是听鲍山长说,近日杭州要开辟第二家州学。李山长和鹿山长的书院都要争抢这个名额,因而彼此有了嫌隙。”
“原来如此。”
看来书院界也是有恶性竞争的。
鲍山长见人多得有点站不下了,就对诸人说:“要不请各位士子移步去外面走走,观赏一下本院的景色。一会诗会开始时,我再派人叫你们。”
大家当然没人反对。鲍山长对一个学生道:“士林,你带学兄们到外面走走。”
“是,”对方恭谨答道。
**
得鲍山长允许,各院学生都跟随士林走到斋舍外面。本来这些学生在各自山长面前都束手束脚,不敢喘大气,现在被放归大自然,一个个都像飞离笼中的鸟儿一样活蹦乱跳的。
子骏沿着秋桐书院的池塘慢慢散步。这个池塘名叫静心池,水面上养了许多睡莲,池塘边围栽一圈杨柳。这个季节柳芽新吐,燕子穿梭,一派融融春光。
常安见秋桐书院景色这么漂亮,忍不住偷偷对子骏道:“这里比桃源精舍宽敞多了,当日我们要是来秋桐书院进学就好了。”
子骏忍不住用责备的眼神看一眼常安,说道:“书院哪有十全十美的。再说我觉得桃源精舍也不比这里差。”
常安见子骏不大高兴,吐吐舌头也不敢说话了。
子骏百无聊赖地朝身边一看,只见江陵走他后面,只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骏眉头一皱,唤道:“江明远。”
江陵被他唤得一惊。子骏皱眉道:“你又在想些什么。”
江陵低下头道:“没什么。”
子骏看出他状态很差,忍不住提醒道:“一会春风诗会开始后,你可不能再这般昏困的样子,不然让人家觉得我们桃源精舍都是些浑噩之辈,也丢了先生的脸。”
江陵有些脸红,对子骏说:“是,多谢你提醒。”
子骏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有股烦躁的情绪。
他正想再说几句话敲打一下江陵,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道:“明远!”
子骏等几个人一起转身。只见池塘边走过来几个身着白衫的士子,都是麒麟书院的学生。
这几个人看见子骏也在,纷纷敛眉问好。子骏也回了礼。
其中一个大眼睛男生和江陵比较熟,拍拍他的肩膀说:“明远,刚才在玉山堂我不敢与你打招呼。你近日如何,可有应举?”
江陵道:“今年八月参加州试。复观,你呢?”
那男生笑着说:“我也是,今年我们要一较高下了。”
第140章 大人物
旁边一个瘦瘦的男生说道:“天下有这么多士子应试,哪里轮得到我们一较高下,能被主考官看上点个进士就相当不易了。”
复观姓罗名宽。他笑笑说:“这倒是,应举本就是件靠运气的事。我听乡人说,有的人平日文章平平,却偏偏入了主考官的眼被点了进士。那些平日才学胜他十倍的人,反而被埋没多年也不中,不知是什么道理。”
旁边一个麒麟书院的学生笑道:“这有什么道理可讲?这就叫时也命也。当然了,也有可能那主考官是他的亲爹也有可能。”
大家都笑起来。罗宽逗趣道:“如这么说,那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子骏能高中了。”
子骏听完这句话脸色一沉。罗宽自觉失语,连忙赔礼道:“是我失言了,对不住子骏。”
子骏笑笑,没有和罗宽计较。江陵也在旁边说:“如今校考都是糊名誊写的,谁也不认识谁。”
罗宽陪笑道:“我知道,我就开个玩笑么。”
几个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前走。
绕过一座假山,子骏看见前方有一座八角亭,亭子里有几个惠民书堂的学生和那个叫士林的秋桐书院世子。
罗宽一看见他们就停下脚步,对江陵说:“我们别过去了。”
“为什么?”江陵问。
罗宽朝那几个惠民书堂的学生努努嘴儿,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江陵一下子明白过来。惠民书堂和麒麟书院的山长不对付,下面的学生也在暗暗较劲。
旁边另外一个学生劝道:“算了,来都来了,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几个人走上前去。惠民书堂那几个学生回身看见他们,也一个个露出争强好胜的表情,就像公牛见了红领巾似的。
江陵抬起头,看见这座亭子的匾额上写着“紫蕨亭”三个字。
正好他也想缓和一下气氛,就对士林道:“我上次来时,这座亭似乎还不叫这个名字。”
士林笑道:“不错,这是鲍山长去年改的名字。”
子骏问道:“可有什么典故?”
士林故意想考考他们,便笑而不语。大家面面相觑想了半天,一个惠民书堂的学生忽然道:“我知道了,可是郑谷的‘雨坟生紫蕨,乡奠钓江鱼”这句?”
他刚说完,罗宽立刻嗤笑一声说:“什么雨坟生紫蕨,明明是雨坟生野蕨。”
那个惠民书堂的学生立刻急了,瞪着眼睛说:“我明明读到是紫蕨,你看的什么书,连字也会印错。”
麒麟书院这边的不甘示弱,中气十足地说:“为什么不是你的书印错呢?再说紫蕨和江鱼根本不能对仗,你连这都不懂,还看什么书?”
这下可桶了马蜂窝,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就要打起来。江陵和士林在中间劝个不停,但越劝两边吵得越凶。
就在这时,背后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这么简单的典故你们都不知道,还在争个不休。”
大家回头。子骏微微一惊,只见骆敬,宋德和另外两个明州州学的学生正站在他们背后。骆敬背着手,懒洋洋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尽是鄙视。
罗宽有点不服气,就问骆敬:“那依你说是什么典故?”
骆敬嘴角一勾,不慌不忙地说:“紫蕨二字,乃是出自谢灵运的《酬从弟惠连》,原句是: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
士林听了笑道:“不错。”
骆敬得意一笑道:“我方才从小道上走来,看见那边还有一座红桃阁,那这座亭子叫紫蕨亭也不奇怪了。至于典故么,呵呵,有紫蕨二字的诗也不少,如没有特殊之处,也谈不上什么典故了。”
大家听了相互对视一番,都说不出话来。
本来骆敬说的也没错,但是他态度过于傲慢,所以大家心里都不太爽,只是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只能在心里暗暗不服。
骆敬见众人哑口无言,心里更加得意。他目光落在子骏脸上,眼睛微微眯起,眼神里尽是鄙夷之色。
子骏淡淡一晒,也不去回应他的目光。
这时有一个秋桐书院的学生赶来,让大家赶快回玉山堂。众人听后立刻动身。
等他们到达玉山堂一看,里面的人更多了。原来他们刚才出去游园的短短几刻时间里,又来了几家书院的师生。
子骏一进去,就听见霖铃招呼道:“子骏,明远,鹏飞,你们快来见见莫山长。”
霖□□中的莫山长是一个站在玉山堂中央的老者。他大概五六十岁年纪,下巴蓄着一大把乱糟糟的胡须,背后背着个斗笠,看上去就像个老农民。
莫山长身边还站着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如冠玉,清秀异常,神情中含有一丝丝腼腆。
霖铃笑着对子骏介绍说:“这位是江州白鹿洞书院的山长莫徙,这次他专门从荆湖赶来参加春光诗会。这位是他的弟子谭确,字子桐。莫山长,谭学弟,这几位是我的学生子骏,明远,鹏飞。”
子骏几人连忙向莫山长问安,又和谭确见礼。当江陵的目光落在谭确脸上时,他不由微微一愣。
霖铃在旁边打趣道:“如何明远,是不是觉得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原来江陵和谭确长得非常像,没有十分也有八分,举止神态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谭确看上去更加稚嫩一些,眼神也更加青涩。
众人经霖铃一提醒,纷纷开始打量江陵和谭确的长相,然后发出一系列“真像啊”,“好像”之类的感慨。
鲍山长在旁看着嘿嘿笑道:“两位都是一表人材,待会可以一较高下了。”
谭确上前向江陵行礼,谦逊道:“小子不敢与学兄比肩。”
江陵慌忙还礼道:“兄台客气了,江陵不敢。”
江陵和谭确见过礼,各自走到他们山长的身边。江陵见谭确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身上,不由对他微微一笑。谭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时鲍山长站起来对众人说:“诸位,我请的贵客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随我移步到园外迎接。”
祝山长,李山长和柯山长对视一眼。
这是什么大人物,需要大家跑到书院门口迎接?
不过鲍山长发了话,大家也不好违逆,纷纷起身随鲍山长一起走到秋桐书院的门口。
鲍山长站在书院最中间,后面站着一排从各地赶来的山长,在后面是各个书院的学生。
等了一刻左右,霖铃看见不远处荡过来一顶鸭青色的肩舆,由四个脚夫抬着,晃晃悠悠地从远处抬到书院门口。
鲍山长看见轿子,对众人兴奋道:“来了来了。”
大家见鲍山长这么兴奋,对这位神秘的宾客更加好奇了。一个个都像大白鹅似的伸长了脖子,朝轿子的方向张望。
没过多久竹舆到了跟前。停稳后帘布一掀,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此人穿一身黑色道衣,头上戴高冠,脚下一双朴素的屐鞋。
鲍山长一见他,立刻上前迎接道:”学生拜见苏太守。”
对方呵呵笑道:“士贤你我常见面,何必这么客套。”
鲍山长笑笑,回过头对众人大声说道:“此次诸君有幸,我为大家请到新任杭州太守苏轼苏大人作为此次春光诗会的评审,有请苏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