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只谈风月1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赐◎
两年后。
这是季辞步入高中的第二年。他16岁, 每天陷在上课,作业,考试的循环中, 和初中生活大同小异,只不过更高频、更乏燥、更疲倦。他的同学们每天在无尽的题海中挣扎, 熬得两个眼圈发黑, 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季辞就不一样了,大小考试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因而充满了迷茫:毕业以后的路要怎么走?继续上大学,还是直接工作?是要去大哥的公司, 还是许游的S.O.T.?
可那些真的是他所喜欢的人生吗?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十二中是初高中六年一体的学校, 季辞和唯一的好友宁延年选了不同的主修方向,没能继续在一个班,不过还会在一起吃午饭,友情倒也没淡去。
今天下午第一节课不上, 去阶梯教室开会。午休连着一节课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很多人偷偷溜了, 这其中就有季辞和宁延年。
他们绕着操场散步, 聊着最近越来越奇葩的考题和各自班级中发生的事情。聊天的意思是, 宁延年说, 季辞听。
比同龄孩子要小两岁的宁延年现在看起来依然没窜个子, 看起来还是小小的, 放进初中部毫无违和感。而季辞已经抽长出少年人的身形了, 五官温润, 是不少女生偷偷谈论的对象。只可惜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人在眼里专心看着另一个人的时候, 是不会注意到其他方向投来的目光的。
操场上人不少,原本宁延年还一蹦一跳,突然沉稳下来,还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紧张兮兮道:“我看起来还好吧?”
季辞被他问得莫名,不过还是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还好。”
和平时,或者和半分钟之前完全没有差别。
宁延年欢乐的表情不见了,严肃仿佛遇见教导主任。但季辞环视周围也没捕捉到任何老师的身影,不然这么多翘会的学生早就作鸟兽散。
“怎么了?”他还是没忍住问。
宁延年使了个眼色:“那可是温女神啊!”
温女神?季辞更疑惑了。
宁延年看他那个困惑的模样就知道季辞一点儿没变,初一认识时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会去了解这些东西:“今年高一的新生,不是咱们初中部的,从外校考进来的妹子,长得漂亮身材也好,绝对有力的校花预备役。”
季辞:“哦……”
宁延年听他回答得如此冷静、事不关己,仿佛看见正在热舞的女团中间杵了个打坐和尚,恨铁不成钢:“大哥,你好歹长得这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好歹也为自己争取一下啊?”
可惜季辞真的做不到。他的审美早就被巨龙所同化,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不是美,铂金色的龙鳞和强劲有力的双翼才是美。
更何况他还有个无论人形还是龙形都是绝色的二姐季悦栀,实在很难再去洞知同龄人的好看。
好友清心寡欲,宁延年也不强求。他自己也没奢望跟女神离得近一些,能这样在操场偶遇、跟在她后面散散步,已经是青春里美好的一笔了。
*
距离第二节课还有半小时,男孩们在坐在树荫下休息,宁延年的女神也和小姐妹们坐在不远处。
宁延年觉得这真是个美好的午后。
女神偶尔会朝他们这边望一眼,尽管宁延年有足够清醒的认知她看的肯定是季辞而不是自己,但能和女神对上视线,也足够幸福了。
他刚想跟季辞说点什么,回头一看这位哥竟然已经睡着了。
少年的睡颜安恬,皮肤比女孩子还要白皙,长而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得出眉目如画。
他知道季辞家里很有钱,究竟到什么地步不太清楚,毕竟季辞即便对他也很神秘,几乎不谈及家中事。宁延年只能放飞想象,把他当作什么高官显贵家的孩子。
他也听别人议论过,季辞这样的,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子。
清清冷冷的,仿佛不曾沾染凡尘。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赐,宁延年感叹,自己要是个女孩儿,早就对季辞死心塌地了吧?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
可惜这位哥根本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一心只读圣贤书。
不过也避免了很多麻烦就是了。宁延年想,要是季辞真有什么挡不住的桃花,他愿意为他背负———
他在这儿不着调地瞎想,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宁延年唰地站起来,一群人高马大的高三生围在女神面前,不怀好意。
十二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同,不再是仅凭真才实学才能进入的,只要有点门路,什么人都能进。
比如那几个,染头发打耳钉不穿校服,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宁延年又很没气势地坐了下去。就他这个怎么喝牛奶练跳高都不长的个子,细胳膊细腿,对面一拳能打死三个他。
温女神的美貌全校皆知,平时在班级老师面前不好动手,这会儿落单了,可算给他们捡到骚扰的机会。女孩子被朋友们护在身后,忐忑极了,受惊小鹿似的双眼不安地汪出了泪光。
那样楚楚可怜,让宁延年的保护欲骤然升起。直到姑娘求助地望向这里,他也不管究竟看的是自己还是季辞了,头脑一热就冲了出去。
*
季辞是被宁延年的惨叫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好友并不在身边。随着吵嚷声转过目光,看见宁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女神那儿去了,没欢天喜地说上话,反而正在跟几个男生对峙。
看起来不太和谐。他皱起眉,拍了拍校服上的草屑,站起来。
宁延年比几个女生都矮,还瘦,小鸡仔似的。但正是这只小鸡仔,勇敢地挡在了一群凶恶的老鹰面前,声音和膝盖一起发抖:“你们……你们不要过来!我会告诉老师的!”
“老师,老师在哪儿呢?”为首的男生笑,“我看你还是回家找妈妈吃奶比较好。”
宁延年因为身高和年龄的原因遇到过不少次类似的嘲笑,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充满如此鲜明的讽刺,他脸都气红了,却意外得没有自乱阵脚:“我妈妈说了,真正的男人是会尊重和保护女性的!”
如果讲道理有用的话,他们早就立地成佛了。刺头儿懒得跟他啰嗦,不耐烦起来:“让开,别耽误我们找小美女交朋友。”
小温挽着同伴的手臂:“抱歉,要不,你先走吧……”
这么一说宁延年更不会让开了,还有功夫冲女神一笑:“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刺头儿啧了一声,上前一只手就把瘦小的宁延年提溜起来,随手扔在一边,后者没站稳,摔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其实他并没有受什么伤,但面对校园暴力的恐惧已经超出了真正可能的□□上的伤害。
在季辞眼里可就不会是这回事了。他是巨龙养大的孩子,没有鲜明的道德观,没什么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但异常护犊子。
宁延年是他的朋友,被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
季辞走过去,扶起宁延年,对着那几个人彬彬有礼:“这不好吧?”
*
几人愣了愣,不知道这小子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穿着校服,干干净净的,眉眼安静,没有气焰,讲话也平和。
这不好吧?
他说。仿佛在挑剔今天午餐的菜色。
跟人吵架或者打架时,最忌讳冷静。无论是瑟瑟发抖的求饶,还是暴跳如雷的动怒,都符合气氛,偏偏这样淡定如同在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才最叫人火大。
小弟还没见过谁敢这样对他们家大哥:“你小子谁啊你?”
“长没长眼?”
为首的刺头儿慢慢将他审视一番,摸着下巴露出痞笑:“哎哟,这不是季家的小公主吗?”
季辞在十二中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了。从当年转学到初一,拿下初三数学模拟卷的满分开始,十二中就流传着新来的小孩里有个学神的说法。
后来知道了他就是当年红遍全国的童星季小辞,有季家这样富庶的背景,再加上万千少女的初恋模板的长相,季辞在学校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喜欢他的人有各种昵称,讨厌他的则一律以「小公主」来阴阳怪气:家世显赫,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爱,又长得好看,可不就是小公主么。
不过他低调,不爱社交,见到他本人的并不多,所以今天这几位一时没认出来。
这个称呼并未激怒季辞,他神色如旧,看了眼旁边瑟瑟发抖又想逞能英雄救美的宁延年,心里叹了口气,他真的不爱插手这种事,可是为了尽快解决争端回去上课,只能帮帮好友。
他看了眼手表,离上课不到二十分钟了。他开口,声音竟有几分恭敬:“学长,让我们先回去吧。”后半句可那么客气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还是要学习的。”
话里有话,几乎算是指着鼻子骂他们混日子了。
小弟忍不了,就要上前来闹事,但刺头儿拦下了他,眼里有几分笑意:“不打扰小美女,也不是不行。不如,你来陪陪哥哥们,怎么样?”
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了,充满了轻视和侮辱。
季辞眨了眨眼,如同被问到复杂的题目思考了一会儿,半晌困惑开口:“就凭你们,也配?”
*
一旁的宁延年和小温他们比当事人更焦灼。在十二中横行霸道三年的刺头儿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挑衅过,气急败坏一拳砸过来———
女孩们尖叫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宁延年动都不敢动,心里嚎啕着为什么还没有老师来,谁来帮帮季辞,救命啊!
被放在巨龙贵族家心尖尖宠着长大的季小少爷这辈子也没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好在前世灵敏的肢体记忆还残留一些,堪堪躲过那一拳,愣住原地。
宁延年见他傻怔着的样儿就知道这人从来没打过架,急得跳起来,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打得更惨了,也准备冲出去:季辞是为了自己才出手的,他不能让他一个人抗!
那几个小混混全都围了过去,眼看着惨剧就要发生,却见人群中心忽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红光,所有挑事的全部猛然甩了出去!
连外圈的宁延年也没能幸免,被冲击波轰倒在地。
摔了第二次的宁延年只能用脏话才能诠释内心的震惊。
我X,这季辞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作者有话说:
叠字字……感谢谢……求抱抱……
第32章 只谈风月2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长得好看, 家里有钱,独来独往,帮助弱者, 危急时刻还能有异能力护身———这不就是标准超级英雄的模板吗?
宁延年的第二个念头是,那自己岂不是超英那个唯一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接下来季辞就会向自己坦诚真正的身份、他会发誓帮他保守秘密, 从此两人携手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拯救地球?
不对,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
那群高三的混混七零八落倒在草地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很有可能缺胳膊断腿。周围投来很多目光,宁延年头皮发麻, 本来他们是受害者的,可季辞这超能力一释放,反倒成了先动手的那一个了。
已经有人举起了手机, 再这样下去可不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段红光来得太过突然,似乎只有离得最近的他们几个看见了,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常见的打架, 否则铁定上新闻。
宁延年第一次庆幸,发生的是普普通通的打架。
他赶紧上前拉住还在发呆、似乎同样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季辞:“快跑啊!”
“跑?”
“打架可是大过, 你想被处分吗?”宁延年比当事人更着急, 跨过满地横「尸」捡起他俩的书包扔回给季辞, 拽着他的手腕向教室狂奔。
宁延年都不知道自己有如此惊人的运动天赋, 从操场一口气跑到四楼都不带歇的, 他刚瘫倒在座位上, 预备铃就打响了, 时间卡得正正好好。
他长吁一口气, 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悄悄打开英语书, 装作一副刚刚才课前温习的样子。
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算了,想不起来了。
*
季辞抬起手腕,对着阳光下照了照,数了好几遍,确认碎掉了一颗红宝石。
还是里面有悬浮物的一颗。
下午第二节是他擅长的数学,然而他无心上课,满脑子都是午休发生的事情。
散步。宁延年的女神。
宁延年。慌乱的女孩子们。寻衅的男生。
平静的自己。被激怒的对方。
落下来的拳脚。
然后———
在那些人要靠近和伤害自己的时候,手链骤然发烫,接着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将他们狠狠地摔了出去。
所有事情只发生在很短的一瞬,他根本回想不起细节,等光芒消散后,只看见倒了一地直哎哟的几个高三生,还消失了一颗宝石。
这串红宝石手链是自己十岁时许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没把护身符的说法信以为真,只是当做装饰和纪念。
按照常理,冷冰冰的石头是不可能主动发热的,除非它们并不是什么氧化铝的三方晶体。
佩戴手串的六年里,它发热过不止一次,每一次似乎都是在他有可能身陷危险的场合。直到今天烫得惊人,露出本来的面目让他免受伤害。
季辞好像弄明白了,原来它是这个用处……吗?
手链一共由12颗红宝石组成,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其中有六颗净度和切工无可挑剔,如同透明的红色水滴;间隔着的另外六颗里面则有一些类似液体的悬浮物,现在看来它们不是普通杂质,是……和保护他这种能力有关的东西。
现在,经过刚才的一劫,其中一颗有悬浮物的红宝石已经碎掉了。
换言之,每帮他抵挡一次伤害,就会有一颗破裂。六颗宝石,应当能救他六次。
那里面注入的杂质,究竟是什么?
而且,这样好的用途,为什么大人们一直瞒着他?
*
接下来的两天宁延年心惊胆战,生怕那帮小混混报复,求着哥哥来接送放学,也不敢去找季辞,他已经连累过对方一次了,总不能再来第二次。
虽然当时力量爆发把一众高壮的学长都甩了出去,好在他们在草地上,也没什么大碍,顶多就是擦破皮,最严重的一个崴了脚,连骨折都没有出现。
大概就是因为不严重,加上本身理亏,刺头儿和小弟们既没有上报学校,也没有再来骚扰他们。
宁延年松了口气的同时,后知后觉意识到事发那天狂奔逃跑的自己忘了什么:他当时光顾着拽走季辞,竟然把女神丢在了原地了!
自己头脑发热上前逞能的初衷是为了英雄救美,好家伙,英雄自己没当成,还把「美」给忘了。他宁延年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倒霉蛋。
今天放学他终于有勇气去找季辞,问问近况。后者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冷淡的高岭之花,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小王子。但宁延年知道他的内心对朋友无比温柔。
前几天的事宁延年很感动,双手奉上自己午休跑了三条街买来的小蛋糕,发誓从此对季辞死心塌地。
他们一起往校门口走,泛着紫色的夕阳歪歪斜斜涂抹了半边天空。半路上一直在前面嘚啵嘚啵的宁延年脚步一顿,闭上了嘴。
14岁的宁延年比起初识的11岁已经收敛了些,不过跟正常人比起来还是话很多。猛地收声让神游天外的季辞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异常,回过头去看小伙伴怎么回事。
宁延年没看他,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季辞也只能跟着探出视线———
晚霞在他们身后渐渐下沉,把女孩子本就纤细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抱着书,长着一张标准的「初恋脸」,扎着低马尾,亭亭玉立,人人都一样的校服偏偏能让她穿得格外朦胧美好,如同十六七岁少男少女青涩的心事,是会让宁延年和其他男生看呆的程度。
只可惜季辞没能点上普通人类的审美技能。他一般不会对没有交集的人有什么印象,所以一开始也没认出来是谁,直到看见宁延年纠结的苦瓜脸,才想起来这位。
那天的所有纠纷的起点,宁延年暗恋的高一学妹。好像叫……
叫什么来着?
*
遗憾的是,宁延年还没来得及和女神说上一句话就被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哥哥叫走了。
既然想说话的人都不在场,那么不想说话的人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季辞准备绕过她走向加西亚经常停车的地方,结果女孩子挪了一步,再次挡在他面前。
“……”季辞用眼神询问。
女孩并未说话,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
季辞耐心道:“你可以明天找他。”
“我不找他。”女孩说,“我等的是你。”
季辞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等自己,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吗?他用人类通用的思考方式揣测了下:“不用谢。”
反正他是为了宁延年。某种程度而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女孩轻咬下唇:“我也不是为了……不,那天的事情,确实要向你道谢。但今天最主要的也不是为了那个。”
季辞彻底迷惑了。
他们非亲非故的,在此之前见都没见过,找自己还能有什么事呢?
从来到哪儿都是鲜花掌声相伴的姑娘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不解风情的家伙,叹了口气,翻开拿着的书,从里面抽出信封。
粉色的。
大概是猜到他不会收,于是她直接上前一步,塞到他手里。
她后退到原来的位置,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既不让谈话者感觉压迫,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又有几分亲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学长,我喜欢你很久了。”
*
季辞拈着那个信封,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温」。没记错的话,是她的姓。
很薄,里面大概只有一张纸。
他了解里面的样子,多半和信封配套的信纸,有着可爱的花纹,写几行娟秀清丽的字体,倾诉少女们含羞带怯的、但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情结。
当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上学这几年,已经是和考试差不多习以为常的事情。
她们的信纸上都会带着或多或少的香味,有些是原来纸张上就有的,有的是墨水的味道,有些是直接喷的香水。
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梨子味。
那种三岁起就陪着他长大,令他深深恐惧过,又依赖进骨髓的淡淡味道。
它们都不是那个梨子香,而她们也都不是他。
16岁的少年明了,经过两世的轮回涤荡,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再看向别人。
只有那个人,和他隔着漫长爱恨、生死、年月的……那个人。
——让他在每一次收到情书和表白时第一个想起的人,不是站在对面害羞的姑娘们,而是许游。
季辞表情空白,似乎在预料之中。她并不着急,拢了拢微鬈的长发:“也许我能拥有一个回答?”
“抱歉。”他说,干脆利落,并不隐瞒,“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温不会猜到他是第一次用这个理由。往常都是「专心学习」「没有想过这方面」「我们并不了解对方」的敷衍。
今天,在这个黄昏到来的时刻,在说出拒绝之言的同时,季辞也算是变相对自己承认,一直以来对许游那些朦朦胧胧琐琐碎碎的感情,似乎叫做情窦初开的动心。
小温看起来并不惊讶,又或者只是对每一种可能的回答都进行了预演,歪着头问:“我能知道是什么人吗?”
他摇摇头。
他还不到十七岁,而许游的人类年龄是三十。尽管从他三岁起后者就一直三十。但起码现在,还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情愫。
女孩子问:“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他们脚下的影子没有重叠,各自伸向远方。天际的紫色又深了一层。
季辞摸了摸红宝石手链:“他不知道。”
又或许不止是「现在」。
或许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第33章 只谈风月3
◎我家小辞做什么都对◎
不知道刺头儿们是怎么想的, 没有当天上报学校,一周后才带着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找上教导主任办公室。
就算是成天打架闹事的小混混,遇到事儿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先想着告诉老师, 而且还得等到自己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也就这点出息了。
他们没敢提到红光, 毕竟谁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如果不是, 那小子要是真的有超能力、因为暴露而报复自己怎么办?
所以模糊重点,歪曲事实,把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捏造成季辞,营造出「季辞骚扰女同学、我们上前阻拦反被打」的假象。
“他一个人, 打你们六七个?”
“他……他练过的!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所、所以才敢对我们一群人动手!”
“你们也好意思说别人仗势欺人?”
一天到晚不学习惹事的高三混混,和谦逊低调常年维持在年级前十的高二学霸, 老师心里偏向哪一方,根本不用多说。
不过确实有路过的学生说看见了季辞在,而且混混们身上的伤也不是假的,凭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 又或者只是不想被这群家伙缠着,无奈的教导主任还是喊来了其他几个当事人。
宁延年、小温和朋友们挨个被「审问」, 自然是为他伸冤。只有讲的是事实才会没有出入, 跟混混们漏洞百出的「口供」相比, 主任心里有了衡量。
只不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在校园里动手总是不对的, 依旧属于打架的范畴, 而且轮番谈话已经让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 不能当做没看见。他想了想, 找来季辞的班主任让她和家长谈谈, 就算过去。
刺头儿们肯定不乐意,主任恐吓道:“骚扰女同学,欺负低年级同学,你们想被开除是吧?”
他们立刻偃旗息鼓。
*
主任的本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奈何找错了人。
季辞的班主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退休返聘的名师,年轻时起就雷厉风行,老了更是清明,严肃到不近人情,不关心孩子家长是什么名流商贾政要,反正在她眼里只是XXX的爸爸或者XX的妈妈,绝对公平,绝对一视同仁。
她不认得名誉校董许游,也不关心季辞的家长有多大来头,只要这孩子在学校做了出格的事情,就得惩罚教育。
更何况,季辞在班级一直是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全班、乃至年级同学的榜样,怎么会突然和不相干的学生打架?合格的老师和家长必须得及时参与进来,联手防御,以免好好的孩子误入歧途。
季辞高二,大大小小的家长会也开会一些了,大部分时候是他舅舅来,有时候是哥哥。都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应当能给孩子做表率。
但这次来的是另一位。
上课前刚打电话约见,下课后就已经在办公室看见这位了。好像没事可做,专程为了等这通电话。
风度翩翩,笑容优雅,如同在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就是很不和谐地穿一身运动装,看起来刚离开健身房。
工作日的上午不去上班,要么是大老板,要么……
不会是无业游民吧?
纵是自诩阅人无数的老太也有点摸不清这人的来头,把教材放在桌子上,狐疑地打量面前人:“您是?”
“我是小辞舅舅的朋友,我姓许。”
“许先生,我们希望孩子的家长能亲·自·配合学校。”
她把重音放在「亲自」二字上,看似委婉,言下之意直白,闲杂人等可别掺和了。
“季先生有事忙,走不开,特意委托我来。您如果不信,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班主任性格严谨,事关尖子生,那可是教师的头等任务,去联系了一下季辞的舅舅。几分钟后回来,表情放松了些:“我已经跟季先生确认过了。许先生,坐。”
许游微微一笑。
“许先生了解季辞吗?他的性格,成长,学习。”
许游很有自信:“非常了解。”
他可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啊。
老师问了几个和季辞有关的非常细节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讲今天的重点。
她苦口婆心,浓缩成中心思想就是现在是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学业繁重,青春期的特质让他们容易被带歪,学校和家长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犯了错没关系,但要及时改正云云。
许游听罢,没有立刻回答,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拢成塔状,缓缓道:“抱歉,我认为我们家孩子没做错什么。”
见过理直气壮的,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老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我觉得季辞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错。”许游果真又重复了一遍,“老师,我不是对您的教育方针有意见,只是,您也说了当时的情况,是那些孩子先欺负低年级的女孩和季辞的朋友,他站出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老师已经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位的「难搞」,但几十年的教学经验让她不会轻易认输,语重心长:“他和他的朋友如果被欺负,可以来告诉老师。而不是自己动手解决。无论如何,打架在学校里是要记大过的——”
“恕我直言……”他打断她的话,“如果跟老师说有用的话,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了。”
“……”
“十几岁正是三观树立的关键时期。如果恃强凌弱的人成了受害者,见义勇为的人受到了惩罚,那让其他孩子怎么想?以后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还会有人出手帮助吗?在教育孩子们掌握知识的同时,他们也应当学会捍卫自己和朋友,学会尊重与保护弱者,学会不畏强权。学校不仅是传授课本的地方,不是吗?”
老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
许游看着老师面上风云变幻的神情,也不知她都会怎么想,会不会撺掇季先生让小辞赶紧远离自己这种「三观不正的大人」。
那个场面应该还挺好笑的。
他还在等老师的下文,不过她一时半会都没回过神。
许游认为她应当了解两件事:
一是,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家,都是身经百战的演讲家和辩论家。
二呢,其实他这大谈特谈一番,也不是什么三观不三观的东西———纯粹是无条件护崽罢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满头大汗赶过来:“许董,抱歉,不知道您来了。”
“好久不见啊。”
“哎,其实就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一点小事,没想到会惊动您……”
“没关系,我也是来了解了解小家伙的情况嘛。”
他一笑,又恢复了那副商人的范儿。
校长还在跟他拉锯战客套来客套去,主任则对着一脸麻木的老师道:“这位是S.O.T.的许先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名誉校董。您今天在用的实验室,有一半都是他捐的。”
接着又再一次向他道歉:“我们这位老师啊,也就是太为孩子着想,怕小辞惹出什么不好的传言。您啊也别往心里去。”
「小辞」,那是你能喊得么?许游面上大度地笑笑:“没关系,老师非常负责,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于她。只不过,小孩子们打架还能解释成青春期冲动,可构陷……这风气,还是需要整顿一下啊。”
“是是是,您说的是……”
看着学校领导小鸡啄米般恭敬地连连点头,许游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还不如跟老师有理有据地争论有趣。
趋炎附势的人类,比有立场有底线有骨气的人类,要乏味得多。校长和主任是前者,老师是后者。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两极分化的动物。
不过还是物尽其用。
“我还有一件事……”
“您尽管开口。”
*
许游从办公室出来时,正好对上季辞的目光。
少年站在走廊上,没靠墙,背挺得很直。也许是最近学习任务过重,好像又瘦了些,本就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
正午的太阳上升至头顶,影子被踩在脚下,好像随时会被吸入那片阴晦的漩涡之中。
他的表情很淡,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对什么反应都做好了准备。
安静而倔强的模样,许游觉得心疼。
他,他们一直以来捧在心口长大的小孩,整个巨龙最尊贵的家族如珍似宝地疼爱着的孩子,却不得不在人类的聚集地受这么多委屈。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小家伙们成长的路上总要遇到磕碰的,还好,他能在他身后护着,每一次跌倒之后还能扶起。
他一把揽住季辞,少年的个子已经过了他的肩膀,再也不用像小时候一样蹲下来才能平齐视线。许游笑着说:“走,带你出去散散心。”
季辞心知他不会过分苛责自己,但这样没事人似的,也有点儿夸张。他蹙眉:“我还要上课。”
“不用上了。”许游邀功,“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就今天这半天。”
“……”许游再接再厉诱哄:“我看过你们班课表了,也不会耽误什么的。更何况要是心情不好的话,也学不进去的吧?所以,走吧?”
小孩屈服了。
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季辞偏头看着他发动车,还是没忍住:“老师他们……怎么说?”
“就说了你跟我说的那些啊。”
“你都没什么想说的吗?”季辞莫名于他的过分淡定,“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许游也莫名其妙,“我家小辞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
好像根本不需要情理,不需要来龙去脉,不需要评判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只要季辞参与其中,就会站在他这一方。
无条件的,全心全意的偏爱。
少年扭过头看窗外,不说话了。
许游非常、非常爱他,他知道,也不质疑。
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第34章 只谈风月4
◎许游简直就是大笨蛋◎
季辞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咖啡馆, 许老板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很喜欢挖掘这样有情调的小店,无论高端还是亲民, 只要能对上他的审美电波,就会一掷千金地消费。
比如现在这家,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小区门口的咖啡店, 但被许游看中了以后,小费给得很夸张,几乎能抵上几天的营业额。
他只来过一两次,但老板和员工都认出了他, 热情接待。许游像个平民艺术的慈善家,在众人簇拥走进去,还随便聊了聊对最近硬装和软装上改变的建议。
有钱人都有空闲和精力去发展自己的爱好。从这一点上来看, 最初他找季淳攀谈聊得还算志趣相投,不是没有道理。
季辞跟着他走进来,环视了圈周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灯光很暗,放着慢慢悠悠慵慵懒懒的蓝调, 座位和座位之间用书架隔开。要说有什么不一样, 可能就是这些书不是其他店那种买个书壳做样子, 而是真的、老板都看过的书, 阅读量绝对非同小可。
许游的喜好非常多样化, 古典的现代的灵动的朋克的都有, 他曾经也试过去记住他的偏好, 很快就放弃了。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方烛台、扩香晶石和一朵花, 造型味道品种不同, 客人不能指定坐哪儿,全由店员随机挑选,有种拆盲盒的刺激感。烛火随着微风摇曳,细细长长倒映在木质桌面上。
他们坐的那桌烛台是铃兰的造型,花也是同样,而香薰则是西柚味,比起甜腻的香,更鲜明的是一点酸和一点苦,不走寻常路。
季淳喜欢水果味道的香,能让气味更加具象化。
许游甚至没要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还要上次那几样。”
服务员也很了然,笑得灿烂:“好嘞。”
季辞想自己现在连挑选喜欢的饮品的流程都省掉了。
以书架为隔档,私密性做得很不错,既没有完全隔绝,每一桌又有相对独立的空间。从缝隙中看得见隔壁桌的个人,多半是来约会的情侣,或者三三两两笑谈的朋友。他们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与学生家长,有点格格不入。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许游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眼光,“我还挺喜欢的。你说,我把它买下来怎么样?”
“没必要。”
“你不喜欢?”
“不是。”季辞想了想,“买下来之后,你就没那么喜欢了。”
人都喜欢到不了手的东西,龙也一样。
许游哈哈大笑:“小家伙还参透人生了。好吧,按你的说得来。不过以后你要是看中什么了,还是得告诉我,我送给你。你啊,一直都长情,不会到了手就喜新厌旧。”
——长情,好像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评价了,二姐和宁延年也都这么说过。
古堡里那么多房间,小哥过几年就要换个住住享受新鲜感,而他从来不挪窝;
小时候习惯的被子,直到不够身高盖了才换;
初中第一次比赛得到的奖励钢笔,高二了也没丢;
喜欢许游的梨子香,从三岁一直用到十六岁;
对一个人心有固执,念念不忘两世,从恨到爱,仍然不肯回头。
他的确长情,只是不知这长情能否算作优点了。
*
“许先生,请慢用,祝您用餐愉快。”
侍者上齐了几道菜肴,微笑着转身离开。
下午茶比想象中还要丰盛,只不过季辞没什么胃口,每一道稍微尝了尝就放下了餐具。
“怎么,不合口味?”许游注意到他的兴致缺缺,“还是心情不好?”
季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似乎想将成年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映入眼中,然后不作声地翻开书包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
许游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才接过来:“什么?”
粉色的,薄薄的,带着香味。
许游啧了一声:“包装这么好看,不会是情书吧。”
“……”
“还真被我猜中了?总不能是你写给我的吧?”许游满嘴跑火车,问,“我能拆开吗?”
少年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承认前半句,还是首肯后半句。
不过许游很快就揭开了谜底。
“哎呀,原来不是我的,是个女孩子给你的嘛。”他先装出失望,然后又兴致勃勃八卦,“是你为了她打架的那个吗?”
“我不是为她打架。”季辞否认,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皱起眉,“我根本没打架。”
红宝石力量爆发的始末已经在季辞找他过来当家长的过程中听说过了,许游也承认了它的确是有护身符的用意,扯一些没那么早告诉你是不想你有心理上的负担之类的敷衍。
“我记得校长说,还是小你一届的学妹?”许游夸张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小辞都已经长到有女孩子追的年纪了,时间真是太快了。”
这不是季辞想看到的反应。
他今天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许游想了想,“是不是怕被你小舅或者大哥知道?没关系,我会帮你保密,也可以帮你劝劝他们。”
“……”季辞咬着牙,“我跟别人谈恋爱,也没关系吗?”
“你16岁,又不是6岁,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和想法了。虽然距离人类的成年还差两岁,不过初恋也很美好的嘛。我们龙不像人类家长,不会对早恋持那么古板的态度。再说了,换算一下年龄,越彭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有过不少对象了,人和龙都有,所以我想季先生和霖泽他们也不会介意的。”成年人对少年的小心思毫无察觉,秉持着开明大度的态度说了一通,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家长,最后笑眯眯总结道,“你这么信任我,我很开心。”
但季辞一点、一点点都不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来。
明明早就知道许游对自己没有疼爱以外的想法,他只把他当做孩子,为什么还要去试探?
是把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拆开剖白后再打碎,比较容易死心吗?
许游看着小孩愈发阴沉的表情,眼圈都红了,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哭给他看。许游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哪句踩他的雷,小心翼翼地追问:“你真有那么喜欢那个小姑娘?”
少年唰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
难以置信。
不解风情。
榆木脑袋。
简直———简直———简直就是大笨蛋!!
季辞满脑子乱成一团,委屈又伤心,还充满了对许游这块大木头的控诉。可偏偏哪一种情绪都无法倾吐。
在拒绝小温时,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说出自己对许游的想法,他甚至害怕起来,难道那就是一生一次?
其实许游也不是真的木头,许老板情场商场都得意,万花丛中阅尽千帆,人人皆知。他不会感觉不到季辞的沉甸甸的一颗心。
只不过,他的依赖,他的期盼,他的亲近,在成年人眼中不过是撒娇罢了。谁会相信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呢?
——在许游眼里,他是个被疼爱的小辈,不过如此。
少年越想越气,已经在脑海中给罪大恶极的许游判了重重刑。他现在不想见到许游,更不想和他说话,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小舅或者加西亚,或者谁都好,来接他走吧。
季辞绕过绿化带的缺口找到人行道,气急之余还记得看看左右有没有来车,确认后径直向前走去,掏出手机,刚把号码拨出去,就在拨号声中含糊地听见几种不同的声音。
好像有电子音的「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好像有鸣笛和急刹车;
好像有路人的尖叫“快让开!!”
好像有许游呼唤他的名字。
少年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左边,原本应当空荡荡的街道竟然多出一辆车,而且已经失控了,呼啸着冲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手机啪嗒掉在地上。
*
人在遇到巨大且猝不及防的危险时,脑海中是无法调用出正确的应对方法的,只剩一片麻木的空白。超级英雄的反应速度和能力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
可是真实生活中哪有什么英雄嘛。
季辞清楚现在应当跑,应当躲开,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恐惧抽干了全部力气,即便那辆车驶近的每一秒都清晰如同慢动作,依旧动弹不得。
还好他能闭上眼睛,不必去看碾压上自己血肉横飞的场面。
他就要死了。
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上辈子的逃生游戏中他有过无数个濒临死亡的场合,荒漠中极度缺水,丛林里被剧毒无比的蛇虫蚁咬到,古墓机关直直砸下来,厉鬼附身上近在咫尺的队友……哦,还有最后一次真实的、NPC许游亲自给他的一刀。
可那些时候他只需惋惜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草草结束,心里无牵无挂。
不像现在,最惋惜的,竟然是许游那个大大大笨蛋还来不及明白自己喜欢他。
还真应了他拒绝小温的那句话。
许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思绪在短短的瞬间中被拉扯得无限长,等现实世界的意识再次回笼,冷酷的阴翳已然降临在他眼前。
第35章 只谈风月5
◎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季辞对疼痛并不陌生, 毕竟他的前世长年累月在生存游戏中摸爬滚打,死亡都属于常态,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缺胳膊少腿,甚至失去半截躯体, 哪怕回到塔里之后都会恢复, 撕裂和拆解的痛楚却是真实的,还要一遍又一遍体验。
他清楚接下来会如何:或者直接被撞飞,或者被卷进车底,钢铁制成的车身从皮肉上轧过去, 平日里再坚硬的骨骼、再柔韧的皮肤,在它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就碾得粉碎, 流血反倒是轻的程度了。
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紧紧闭着眼等着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到来———
随着轰然的撞击,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席卷全身。
为什么?
是因为已经死了吗?才会失去痛觉?
他不安地睁开双眼,却怔住了。
方才拢住他的阴影并不是撞上来的车身,而是……许游!
——准确来说, 是展开了龙翼的许游。
他并未完全恢复龙形,仅仅张开了两边的翅膀, 跪在地上, 用人类的双臂将少年紧紧护在怀中, 比车身更加庞大的龙翼隐天蔽日, 遮住了可能的灾祸与伤害。金色的鳞片在晴朗的日空下闪闪发亮, 光晕从他背后张扬地铺开, 有如神明降临尘世, 只为祂唯一仁爱的孩子。
血顺着破裂的翼膜流淌下来, 许游咬着牙关, 眉头紧皱,表情非常痛苦。
翅膀是龙类擅用的武器同时,也是易受伤、难痊愈的部位,承受的痛感要大大超过其他地方。但许游现在的状况并非因为痛,而是损耗。
季辞幼时就问过季淳,人形龙翼岂不是更方便;也是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对于巨龙来说,单独化出龙翼的消耗比完全变成人形要多得多,也更容易暴露弱点,他们轻易不会选择如此形态。
更何况,龙的骨骼、羽翼就是再刚硬,也不可能比肩真正的人造合成矿物,如果换算成人类,许游根本是在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挡下那一击!
这不是一颗子弹,一记闷棍,一张砸过来的桌椅,是真真正正毫无保留撞上来的一辆一千多公斤的车。
季辞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疼。
许游搂住他的臂膀青筋暴起,把他箍得生疼。少年顾不得许多,声线因为震颤而战栗,红红的眼眶噙着泪花:“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惜被人类发现存在的代价张开龙翼,为什么要自己生生挡下来,为什么要保护我,为什么总把我当做如此宝贝的存在———
让我———让我如何忘怀?!
哪怕是跪姿都还踉跄,成年人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仍旧低下头在他额角印下一个吻,尽力地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快要消散:“因为……你是龙灵的恩赐啊。”
他多么感激十六年前的自己去往那个雨夜,见到了新生的婴儿。
十三年前,古堡的书房里,摇曳的烛火下,季淳将还只有三岁的小孩交托于他。
他一路呵护着他长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眼明心亮的少年人,仿佛守护着一朵银焰花绽放。
漂泊几世纪的灵魂忽然找到了扎根一方的理由,从此游荡世间有了锚点,有了恒星。
只要季辞能够安好,他会付诸一切,且心甘情愿。
*
确定他毫发无损后许游昏了过去,力气耗到最低点,翅膀已经收拢起,取代的是肩颈到背部血流不止。季辞手足无措想着是不是要叫救护车,听见车里传来的哭腔:“姐姐!!来人———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车撞上了龙翼,两方都受了伤,但由于龙翼是柔软的,车体比一般情况下的碰撞受损程度要小一些,最起码没有完全挤压变形。
可那呼救声莫名耳熟。
少年费尽力气将许游拖拽到安全地带,又跌撞着去查看车,瞪大眼睛:“宁延年?”
本应还在学校里上课的好友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差点杀了他的肇事车辆上,男孩同样傻了眼:“季辞?刚、刚才是你?”
换个人大概会想,为什么每次不好的事都和宁延年有关;但习惯了龙类思考回路的季辞并没有串联起桩桩件件罪责,善良到了单纯无知的地步:“你受伤了吗?”
他还有另一个问题,你刚才看见巨龙了吗?
但季辞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好像压到腿了,但是没关系……”宁延年打了个颤,“先、快救救我姐姐!她不是故意———她心脏病犯了!送她去医院,求求你……”
宁延年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以前只见过那个脾气不好的哥哥,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居然在这种场合。
路人已经拨打了急救电话,有几个来帮忙,将已经撞瘪掉的车门强行拽开,把里面已经昏迷不醒的宁姐姐和后排的宁延年都抬了出来。
几分钟后,呜咽着的救护车赶到,唯一完好的季辞跟着三个伤员一起上了车,面对着医护的询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上一幕还在装潢精致的咖啡馆为了许游的不解风情跟他置气,转眼已经两人昏迷,一人受伤,只有他自己还清醒。
或者并不清醒。
他的耳边隆隆作响,眼前全是混沌,仿佛在梦魇中来回摇摆。
医生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见他仍旧沉默,取下听筒叹了口气,对旁边的护士道:“身体上还好,但这孩子的心理创伤是免不了了。”
“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吧?”
“是啊。突发心脏病,真是避免不了。还是要定期体检,尤其是本来就有慢性病的人,千万不能大意。”
“刚才听群众说,看见了龙、还有翅膀什么的。讲得可逼真了,要不是我是学医的,都要信了。”
“可能是太阳太大,眼花了吧。所以说还是科学学科好啊!”
*
宁姐姐被送进了ICU,已经联系了家人赶来,多半要动一次大手术。
许游倒无大碍,期间清理创口的剧痛让他醒了过来,确认季辞还在、并且没事以后又昏了过去。不过跟累睡着了一个性质。
这点伤,人形承受漫长而苦痛,但等他出院以后恢复龙身,要不了半天就能自行痊愈。
受伤程度最轻的宁延年小腿打了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学期接下来的体育课和自由活动时间是别想参与了。
离医院最近的季霖泽带着秘书很快到了医院,不善表达感情的大哥把男孩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也不知是安慰孩子还是自己;长长舒了口气,替他去应对警察的问话。
季辞坐在走廊里冰冷的长凳上,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什么都没想,脑海中依旧是虚茫。
有谁拄着拐杖,打开门,一蹦一跳到了他的面前。
季辞抬起头,看见好友。
宁延年平时也总蹦蹦跳跳,不过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半天前他们还在学校一起吃饭,半天后差点阴阳相隔。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明明熟悉,却又很陌生。
宁延年满脸是泪,自己骨折的痛,对依旧危重中的姐姐的担心,以及看见巨龙现身的震惊。
他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衣角:“你……你真的不是人类……”
上回在草地上为了小温和刺头儿打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季辞身上的红光爆发,将小混混们扫荡在地。可后来不仅是季辞,连小温或者刺头儿们都没有一个人提起过,他就一直以为是自己恐惧过度出现的幻觉。
一个人也许会有那么一次眼花,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第二次。
所以,今天看到的光线下古绘卷般倏然展开的庞大金色双翼,只有在传说和电影特效中才会出现的嘶吼着的巨龙,一定是真的。
事实上他对这种神奇的生物很着迷,甚至认为它们存在,时常幻想自己会不会哪天遇上,如果遇上了是要逃命还是求饶还是入伙。
可他哪儿能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其中一员。
季辞站了起来,神情复杂。
十几岁小舅跟他第一次谈心、告诉他只有当有了可交心的朋友才能让对方知晓真实的自己时,他就料到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仍然是宁延年,这很好。
但没想到会以如此诡异的形式。
季辞叹了口气:“换个地方吧,这里不适合说……这个。”
*
他们借来一辆轮椅,季辞推着宁延年去医院楼下的花园走了走,在一棵开得正好的桂花树下坐着歇息。
淡金与浓香将他们团团围住。
宁延年嚅嗫着开口:“我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有心脏病,平时也很少让她开车,就怕有处理不及的事故刺激。但是今天我爸妈和我哥都有事情,只有她能来接我。本来想着这个点路上没多少人,没想到她……”
季辞看着一瓣花旋转着掉落在长椅上:“我知道了。”
他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那辆车直直冲向自己,如果不是许游,现在在ICU的应当是他,也可能直接跳过医院这一步;
它现在则害得许游元气尽伤,还有可能把巨龙的秘密暴露在人类眼中。说不定伤好了之后还要接受龙族的诘问与惩处。
所以他不能说「没关系」。
但宁延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姐姐也不是故意的,病发这种事情谁也控制不了,他只不过格外倒霉罢了。
更何况他现在毫发无损,而肇事者本人还没捱过危险期。
所以他也不能苛责。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我知道了」。
宁延年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们能不能还做朋友,会不会从此成为仇人。如果是那样,他会很难过……但也不能做什么。
不过有些秘密,他还是想看见揭晓。
身为季辞的「御用司机」和代理家长,宁延年见过许游很多次,包括今早在办公室和季辞班主任关于孩子们的教育方式辩论的「一战成名」,也引起了众多围观和无数诡编版本。
所以他也认出了,那个有着龙一样翅膀、不管不顾选择保护季辞的男人,是许游。
“他……”宁延年踌躇着,还是问出来,“呃,是什么?”
花瓣从长凳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萎靡地蜷在地面上。
“他是龙。”
季辞回答,语调平淡,不遮不掩。
他看起来就像在对陌生人说话,宁延年想,冷淡骄矜的小王子,踏足人间后,发现没那么美好,重又回到了冰封的王座上。
他们的友情如履薄冰,很可能下一句话就彻底破裂。
男孩咽了口口水,忐忑地问出更重要的问题:“那你呢?”
季辞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是。”
宁延年松了口气。
然后被后半句惊得差点呛住。
我是人类,季辞说,但我是被龙养大的。
第36章 只谈风月6
◎火山岩浆中卧着巨龙◎
在得知季辞的「身份」后, 宁延年不仅幸运地没有被「处理」掉,反而收到去季家看看的邀请。他并不会知道,自己可能是几百年来第一个正式登门参观季家古堡的人类。
男孩充满了对巨型生物的无限遐想, 光是巨龙的家是什么样儿就有了很多版本。
他知道季辞的家很远,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在路上耽误很长时间, 但真的等改装后的迈巴赫载着他飞驰过郊区、平原、山丘, 直到进到黑黢黢的森林边缘,他还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家住在森林里。”他双眼无神,呆滞地仰起头看向参天古木,又重复了一遍, “你家竟然住在森林里。”
“森林里不好吗?”季辞为居住环境辩护,“空气清新,地方也大。”
迈巴赫依然在森林的小路上平稳地疾驰, 两边只在纪录片上才会出现的原始花草树木匆匆倒退,宁延年只恨自己车祸断了腿,不然现在一定要下车到处跑跑跳跳看个爽。
宁延年看着他:“你现在告诉我你住在森林中心的城堡里,我都不会惊讶了。”
季辞:“……”
到底要不要现在说呢。
宁延年又信誓旦旦重复:“反正, 接下来看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可惜这天的后半截,他因为过度震惊掉的下巴一直也没怎么安回去。
向着森林中央走, 却逐渐开阔, 露出天日, 树木慢慢稀疏, 直到到达一片平缓的草地, 他们下了车。
拄着拐杖的宁延年环顾四周, 别说房子了, 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看到:“你住的地方是隐形的吗?”
季辞摇摇头:“我姐姐来接我们。”
宁延年又张望:“她在哪儿呢?”
季辞指指天空:“喏……”
宁延年也仰起头, 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直到出现一个小黑点:“你姐姐是开直升飞机吗?”
季辞没说话,因为几秒钟之后宁延年就得到了答案。
浑身覆盖着铂金色鳞片、美得犹如圣洁神话的巨龙,挥动着双翼降落在他们面前。
单脚站着的宁延年差点被她落下来的风吹倒。
“这……这……”他结结巴巴看了看季辞,“这……”
半天也没「这」出来下半句。
季悦栀笑了:“崽崽,你这朋友真有意思。”
尽管龙形的声线要粗犷许多,还带着点隆隆的回音,但依稀能听出是灵动婉约的少女嗓音。
宁延年看着望向自己的白金龙瞳,光是这双眼睛就有他半个人那么高———令人敬畏的美丽。
季辞动作熟练地爬上巨龙的脊背,朝宁延年伸出手。
“这……这……”
又开始了。
季辞没解释,简单道:“记得睁眼。”
*
“靠。”
“靠靠靠。”
宁延年紧紧抱着龙的脖颈,终于明白先前季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高空,疾驰,这两个元素叠加的风有多大,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他还是强行向下面望去。
他无比庆幸自己不恐高,否则将会失去一生一次领略地球之上美景的机会。
季悦栀飞得不高,从刚才起飞的草坪飞回到密林,绕着盘旋了好几圈,堪堪擦过年纪最大的树,有点坏心眼地惊起藏在树冠上的鸟儿,无数的它们惊叫着振翅,哗啦哗啦,和风拂过树木的深绿色波浪一起,向着森林边缘涌动。
就更别提那些树影间奔驰跳跃着的精灵了。宁延年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虎啸。
男孩持续宕机中,只会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词句。
“我在飞。”
“我还骑着龙。”
“我竟然———竟然骑着龙在飞!!”
季辞坐在他后面,习惯了之后已经无须再借力稳住平衡。他低头望着脚下看了十几年的景色,耳畔好友的各种尖叫、赞叹、惊讶不绝于耳。
少年难得感到点茫然:对于人类而言,现在所做的和所看的事情,真的那么神奇吗?
半小时后,季悦栀载着他们缓缓降落在城堡最大的露台上,并且化作人形。
宁延年已经不知道,该先为季辞真的住在森林中的古堡里,还是原来他二姐是如此惊艳的曼妙美人而惊讶了。
“欢迎你来做客。”
有点儿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宁延年回头,终于在所有陌生到目瞪口呆的景色中见到熟悉的一个。
季淳穿着件浅灰色的居家服,清爽而闲适,迤迤然走过来:“谢谢你对我们小辞的照顾。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邀请你。”
“季叔叔!”他的声音装着满满的激动到错乱的颤栗,“你知道你们家都是龙吗?”
季淳微微笑,一如平日的温和:“知道啊。”
他眼中闪过一道竖线,散发着铂金色的光芒。
*
与此同时,火山天池底。
十三年前,季家人在这里野营时惊动了火口湖里沉睡着的豹鲶,尽管人类世界的新闻即使压了下去,但消息在巨龙中迅速传播,很快所有龙都得知这儿有一处休眠中的、且还未被人类糟蹋过的火山。
近几百年里人类的科技发展有目共睹,只不过物种的能力不得不和机体挂钩,终究是有限的,再给他们几百年,也不可能顶着几千度的高温亲自踏足火山内部进行研究。
因此,这儿无疑是巨龙们以原身相聚最好的地点。
火山口到地底足足数千米,深渊中自上而下盘踞着数不清的巨龙。他们敛起双翼,龙爪牢牢地攀着峭壁,藏匿在暗处,只有一双龙瞳不灭,黑暗中如同一盏盏过分明亮的灯。
龙瞳并不眨动,亮光偶尔随着动作轻微飘逸。那场景并不惊悚,反倒因为无与伦比的宏大显出几分圣洁来。
火山的最底部,从底壳深处漫出亮橙和金白相间的岩浆,它们翻滚沸腾着,咕嘟咕嘟冒着泡,蒸出的热气仿佛仙境,可这儿对生命来说是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地狱。
但就是如此死亡的河流中,竟然卧着一条和岩浆同样璀璨的金色巨龙!
龙本来就是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的生物,自然界的任何高温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泡在岩浆中也就比人类泡温泉稍微烫一些。
他们唯一怕的火,是来自彼此、来自自身的龙焰。
最具威力的武器,也是最为致命的弱点。
被灭顶的热量挤压到变形的地幔上空悠悠传来诘问———
“许氏独子,你可知罪?”
*
许游仰起头,没能在蝙蝠洞似的地底找到说话者。只知那声音苍老而威严,如同古旧磨损的钟磬,在山体上撞出回音。
虽然看不见,大概是谁,也有数。
搞得一副长老之姿,徒有其表。他心里不屑。
不过是现在政权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谁都想要自家掌权,可谁都不能真正越过纯血掌控整个龙族,只能勉勉强强捏出个代表,权力却是完全架空的。
来自四面八方的巨龙们今天聚在一起,是为了见证「长老们」对许游的审判。
前段时间他为了救季辞,情急之下展开龙翼,被很多路过的人类拍到了清晰的照片和视频。远古传说成真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疯长起来。尽管「绝对是PS的假图」和「哪儿拍电影的道具或者特效吧」两种观点占绝大多数,但毕竟已经在人类社会中掀起轩然大波,龙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平定下去。
巨龙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依旧是个秘密,就算有知情者,也经过了层层筛选与把控,绝不在和平年代透露出去。
公布之时,就是开战之日。
许游这百年来游走于龙和人两边,都占据着非比寻常的地位,在哪儿都如鱼得水。他曾是他们最靠谱、最信得过的一位「大使」,然而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很多龙早就对他「不务正业」勾搭上贵族家心存不满和嫉妒,包括现在当权的那些。
数罪并罚,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许游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责问的是自己,实际上,是藉由他这个中转来刺探隐退的纯血家族的意志。
世纪更迭,人类发展太快,几乎替代他们站上食物链顶端,引起了很多年轻的龙类不满。他们蠢蠢欲动,不愿再臣服于如此卑微渺小的人类,想要巨龙重现天日,夺回荣光。
但巨龙是被血统统治的生物。「长老们」是虚的,元老可是实打实的种族顶端。就算季淳说自己退隐,A级和A级以下的龙也无法做出S级反对的举动。
所以,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季淳究竟是站在人类那边,还是与同族一个阵营。
更简单地说,是「和」,还是「战」?
*
对许游的审判仍在继续。
四处都是喷发的熔岩,本就吵闹,这些「长老」还因为意见不统一吵了起来。声音一多久容易重听,许游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
好烦。
好吵。
呆久了,好像有点热。
他想回去了。
小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那天生他的气,消了没有?
他的思绪跟着火山中的回声一起到处飘荡,直到粘稠的熔岩流中,出现一个人影。
什么时候出现的,谁都没有在意。等发现的时候,这样一个「人」已经在那儿了,在流动的火焰浪潮中如履平地。
棕色头发,漆黑风衣,彬彬有礼。
也不知衣服是什么特质的材料,竟然在千度的火山内部也没被烧着。
占据视野高低的巨龙们都认出了何许人也———
加西亚。
加西亚是什么人,超A级,贵族家的总管。是季淳的亲信,左膀右臂,是光的影子。是无坚不摧的矛,是所向披靡的剑。
他曾经是整个龙族中最负盛名的战士,然而自始至终只对季淳一人忠心耿耿,任何想收买或挑拨离间的念头都铩羽而归。在S级离开后,也随之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加西亚的「退役」,是崇尚英雄和力量的龙族心中永远的遗憾。
如今,只会在需要代为传达季淳的意思时,才会出现。
见他如见元老,方才还吵嚷的所有龙都安静了下来。
加西亚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条龙听清。
“我替先生转达。”
“许先生的事,季家会接手,并全权处理。”
“烦请各位,不要再参与。”
千里迢迢赶过来,只说了这么三句。语毕,没有等任何人的回答,也无须看谁的眼色,隐没进滚烫的岩浆里。
没有龙知道他是如何到来和离开的,就像也没有龙敢出声忤逆纯血的意志。
在众龙羡慕嫉妒恨百般情绪充斥着的目送之下,展开双翼飞离火山的许游,想法倒是很简单:
这就是被纯血庇护的感觉吗?
好得意,好嚣张。
——他这算不算沾了季小辞的光?
第37章 只谈风月7
◎你为什么没有谈恋爱◎
加西亚到主卧时, 正遇上季霖泽从里面走出来关上门。
或许是刚刚长谈了一番,后者面上有淡淡的倦意,衣服上也有褶皱……
他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微微颔首:“少爷。”
季霖泽戴上纯黑色的手套,没有看他, 只是路过他身边时说了一句:“已经睡了。”
言下之意, 别什么事的话别再打扰。
可惜这话对加西亚是没什么用的,并不回应,且面无表情。
季霖泽见毫无「悔改」之意,尽管有愠色, 也没法说什么。他非常清楚,在那个人心里,很多时候加西亚比小辞的优先级还要高。
人总会讨厌和自己过分相像的存在, 龙也是一样。
季霖泽和加西亚,同样是超A级,巨龙血统和能力双双金字塔尖的存在,同样是被季淳收养, 从流离失所的孤儿一跃成为贵族家的左膀右臂,但再往后的命运分支却是不同:他成为一呼百应的代理家主, 就算在人类世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 而加西亚无论在哪里, 都只是季淳身后的影子罢了。
看起来好像他比加西亚要幸运得多, 只有当事人最明了, 是谁羡慕谁更多。
然而他们又是平等的。只因谁都无法占据季淳身边的全部。
待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铺着金红相间的波斯丝绸地毯的楼层后, 加西亚才推开门, 放轻动作。
如季霖泽所言, 季淳的确是睡下了。床上的帷幔已经放下, 两边参差的烛台火光跳动,映衬着纱的倒影,薄如蝉翼,秘密地笼罩着神明的真面目。
加西亚一时拿不定注意,该不该上前打扰。
他自认动静已经减到最小,然而季淳还是对他的存在感知异常敏锐。
季淳醒过来,嗓音含着烟一样轻柔的困倦。
“回来啦。”
*
加西亚立刻上前,伏于床尾:“先生。”
“怎么样?”
“拿到了。”
“给我吧。”
“是。”
加西亚从风衣的内袋中拿出一张纸条,踌躇片刻,绕到床头,递到主人手中,全程都垂着眼睛。
季辞接过来,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笑道:“怎么不敢看我?”
“……”他没办法———他要怎么解释呢,哪怕几百年的服侍与追随间已经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见刚入睡或醒来的先生时,都有怪诞的罪恶感。
如同不知情的凡人窥探到神明的秘辛,犯下罪无可赦的僭越。
尽管低着头,却好像冷汗都要下来了。季淳知他脸皮薄,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经不起几句玩笑;弯弯嘴角,不再打趣,展开纸条。
纸条上铅笔写得很轻,笔迹杂乱,需要花一点功夫才能辨认出来。
【埃隆】
——一个名字。
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季淳蹙眉。
已经两年了,那些匿于黑暗中的蝼蚁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愈发猖狂,随时可能冲破防线。他必须比过去几世纪中应对任何一次危机都更重视。
今非昔比,家里有了崽崽。那是他们的软肋,他的心脏。
连日侦查有所进展,但微乎其微。这个名字后背究竟藏着什么,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开展层叠连环的杀机。
而他会将它完全斩断。
季淳捏了捏鼻梁:“你去见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霖泽。”
“是。”
“两件事。一个是提醒他最近多加小心,务必抽空陪在崽崽身边;如果需要离开,立刻告知。另一件……下个周末,让他带崽崽出去转转。”
他的眼神变得渺远了些。
“我要带悦栀和越彭去祭奠家姐。”
有风进来,蜡烛上的火焰狂乱地摇晃起来,几乎要接触到帷幔上的纱。在火舌舔舐上的前一秒,蓦地熄灭。
*
高三的学习任务愈发繁重,季辞已经有一周没回家了。他想好了志愿,考本市的大学。虽然以他的成绩可以随便挑最好的,但他不想离家太远。
为了上学方便,许游给他在学校门口买了间公寓,只跟了两个保姆,兄姐有空去看看他,有时候许游也会来,但并不留下过夜。
这周不太顺,季辞心情不佳,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想回森林和城堡、和家人待在一块儿,结果加西亚没出现,许游半路拦下,说要带他出去郊游散散心。
“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没什么想去的。”
对于毕业班的学生来说,高考结束之前哪里都是不快活的。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打响之前,时时在战斗,处处是战场。
但他头晕脑胀太久了,确实亟需呼吸新鲜空气,「没什么想去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去哪儿都行」。
于是六百岁的许游老当益壮,带他去爬山。
只有他们两个。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季辞就不爱和许游独处了。不是因为感觉不好,恰恰相反,就是二人世界的气氛太和谐太美妙,总让他产生约会的错觉。
他明年就十八岁了,按照人类的法则正式成年,可以尽情享受世间一切情和爱。
可那又有什么差别,许游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就算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哪怕一百岁,在巨龙的眼中也只是个娇嫩的小婴儿罢了。
想起这个就泄气,少年慢吞吞跟在成年人后头,脚步愈发沉重。本来体力就不可能跟得上龙类,耽于学习疏于锻炼身体素质又有下降,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
许游笑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我腿脚好?”
季辞剜他一眼,不说哈。
许游伸手:“来,借你点力。”
这下季辞是真的有点儿冒火———这个大笨蛋究竟知不知道两个(准)成年人间的「牵手」意味着什么啊!
他气呼呼地加快脚步,一口气超过许游,还越走越快,铆足了劲要离这家伙远点。
被定性为榆木脑袋的成年龙被突如其来的怒意丢在后面,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又错哪儿了,只能重新赶上去:“哎,小辞,等等我!又气什么呀?”
说什么季辞都不理他。
许游调整方案,更换称呼:“崽崽?”
“……”
“辞辞?”
“……”
“宝贝儿?”
季辞决定在心里给他画了一个大大大的叉。
*
最后还是拧巴着和解了。
两人并排坐在山巅的草地上,一览众山小。
尽管都是树,这儿和他居住的郁郁葱葱的森林不同,云雾缭绕半空,只能看见冒出的几座山尖尖,米粒大小的行人走在栈道上,踏云乘雾,宛若仙境。
离他们不远有对情侣靠在一块自拍,摆出各种亲密的动作。拍到满意的照片开心地对视,还会甜蜜地亲一下彼此。
季辞看得出神,心脏忍不住跟着下坠。
以后,他也会有一个不知名的伴侣陪在身边吗?
如果不是许游———不,肯定不是许游;那么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区别吗?
他还能够把爱意分给其他人吗?
许游见他发呆,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刚想说什么,被抢白。
少年直直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许老板纵横龙、人两届数百年,打过交道的俊男靓女无数,贴上来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场又一场花瓣雨;但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人不仅一个承认过的伴侣都没有,连露水情缘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许游一愣,刚才还想问问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将一军。
“恋爱?感觉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着下巴,“要被人管着,得时时刻刻考虑另一个人的情绪、想法,要负责,要忠诚,要承诺,要誓言,要说什么「一辈子」和「永远」——想想就很累。”
他丝毫没意识到,抱怨的这一堆,自己早就为季辞做到了每一条。
男孩听着,目光从那对情侣移到山下浮动的苍败云层,没做声。
恋爱对许游来说,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问题是季辞先抛出来的,回答完了又只剩寂静的空白。青春期嘛,总是会有点小脾气,许游习惯了,漫不经心神游片刻,再落回到旁边人身上。
少年的侧脸轮廓清秀,五官有种含苞待放的漂亮,长高了许多,肩宽了一些,背总挺得笔直。还有点儿单薄,但足够坚韧,只有那带着隐隐怒意、但还是软软的一瞥,还有三岁时任性的小模样。
不知不觉,就快成年了。声音里也多了些酝酿的赞叹。
“你都17岁了,长大好快。”
许游感慨着,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少年早有预感似的偏开,躲过他的爪子。
许游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笑。然后两个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着清爽的风和繁华尘世难得停滞的时间与彼此的陪伴。
季辞非常喜欢那一日的远游。
只是没想到,那是他的17岁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季念云葬在山谷之中。
这儿算不上清净,再一座山之遥就是五星级的森林公园,游人如织,四季热闹。虽然有隔离标志,也难免有不要命的探险家往深山老林里钻。
总的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不假。绝不会有龙想得到,胆大包天的他们竟然把她迁藏在人类的眼皮子底下。
山里风大,季淳穿了一身肃穆的黑,围着深灰色的围巾。季悦栀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后,也都黯淡。
巨龙喜欢金子,喜欢财宝,喜欢闪亮的东西,包括颜色,这是他们的本性驱使,他们不喜欢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龙死后,大多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自然的孩子,要回归母亲的怀抱,并不刻意埋葬。只不过有些龙想要纪念亲人,也会学着人类的样子,在安放遗体的地点立一块碑。
季家是高贵的纯血家族,不会太随意;也不能太隆重,担忧鼠雀之辈做出惊扰魂灵的丑陋举动来。
所以最后季淳还是选择了这里。季念云生前总想与家人一起清清闲闲度个假,看看风景。长眠于此,也算某种了却心愿的方式。
漫山遍野开着缤纷的花儿,草木扶疏,几乎没过小腿。他们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边,季淳站定,让身后的季越彭到前面来。
年轻人从外套的内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飘浮着一朵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花儿,散发着浅金色的光晕,像被关起来的一颗星星。
——银焰花。
他打开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将花儿送进清澈见底的泉水中。
“母亲,我们来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愿您在亘古的美梦之中护佑我们。”
他说完,银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亲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边,慢慢地跟母亲念叨近来发生的种种。每十年,他都会带着姐弟俩来祭拜一次,也让在绵长岁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回一丝在姐姐身边的安心。
季越彭说「最近一切都好」,其实并非如此。暗流涌动,也许用不了多时,就要变天了。只不过有什么事长辈们都能解决,不会把烦恼留给年少的悦栀与越彭,更不会让幼小的季辞担心。
他当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长,久到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靠,几乎都快忘记「姐姐在就好了」是什么感觉。
季淳闭上眼,让山谷清幽的风与花香,暂时捎走他疲惫的灵魂与沉重的思念
第38章 幕间(二)
◎为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类在七十岁就是古稀,弓头鲸勉强活到两百,蛤蜊四百岁已是极限。
但S级巨龙季淳已经一千多岁了。
过了那个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后, 他再也没有计算过自己的年龄。反正看上去能无限制地往后活着,具体的数字也没有意义。
活了这么久, 爱恨泯灭得干净, 就连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加西亚与季霖泽,也都以为季淳失去了能够共振强烈情感的那根神经。
他自己同样这么认为。
十个世纪的风雨过去,当初和他同时代的亲人、朋友早就远去,现在的众生皆是后辈, 从前回忆无人共享。如今打磨过后的季淳,对谁都淡淡地笑着,脾气温和, 无欲无求,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年月为他加诸一层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无人能使他动怒与大起大落。
除了一个名字。
——斯科特·赫定。
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怀的疮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云带大的, 前半生没什么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担, 让季念云幸福。季念云成家后的确过上一段美满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后不久, 向来与人为善的丈夫被仇家杀害, 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无情撕碎。
当年的小越彭和现在精力无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样, 身体非常不好, 还在龙蛋里时就异常安静, 完全没有其他龙崽即将孵化时的躁动。季念云一边操劳家族事务一边担心孩子, 心力交瘁。
后来某个安静的深夜, 迟迟不肯见面的龙蛋总算破了壳,然而里面的龙崽却奄奄一息,只能睁开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这个并不安稳的世界,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眠。
他们请来族群最好的医生,却束手无策。医生直摇头,叹息着:“小少爷想要捱过去,难啊。唯一的希望,也许只有银焰花。”
银焰花。听见这个名字,季念云愣住了。
从古至今,银焰花都是对巨龙而言治愈生命力的灵丹妙药,可这种花偏偏格外脆弱、难成活,在她年幼时还时有盛开,后来遍地战火,娇嫩的花朵不见踪影,近百年来已经和灭绝差不多了。
结果医生说,只有银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紧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杀夫仇人,还不能贸然动手,两方愈发僵持,大战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现在还得分出心力寻找银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么?”
“我去找银焰花。”季淳看着她的眼睛,抹开她紧皱的眉头,“我一定会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季淳,已经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样,龙形时双翼比她更加宽阔,龙爪比她更加有力,铂金色的龙瞳如此明亮,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纯血,或许将来他比她更适合统领族群。
季念云这才意识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护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好。”
她已经一千三百岁了。从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后,弟弟也能成为她最坚实的希望。
*
银焰花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凶险的地方寻找它的线索。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时间让他开始与这种原本没怎么在意过的渺小物种真正地熟悉与亲近,发现了人类和巨龙等同的贪婪野心,以及更胜一筹的克制智慧。
回想起成天唯血统论、恨不得整个你死我活的同类,他只觉得厌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这一切都交给那个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还有两个小外甥,离开巨龙,伪装成人类过平静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减轻几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银焰花花圃,它们或许是鸟儿无意中衔来的种子,将最后的生机保存下来。
银焰花对于巨龙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让其他龙知道,可能为了抢夺几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们能够在这里不被打扰地继续生长下去,并未全部带走,只连根挖出两棵,装进瓶子里,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
他充满了期待,盼着小小的花儿施展魔法让家里那个小病秧子好起来,盼着终日忧愁的姐姐重新展现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经开战了。他没法想象巨龙中势力最庞大的两个家族正面宣战会是怎样的场景,血流伏尸成河,天地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异族会被殃及。
季淳是贵族家的幼子,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小王子,没什么自身的苦难,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原本他担忧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讯。
罪魁祸首,除了斯科特·赫定还能有谁。
季淳此生都不愿再回想那日的心情,这辈子最爱他的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一个名字,一个姓氏钉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恶。
可他没法替姐姐报仇———季念云已经亲自动手,她和斯科特同归于尽。
季淳推开季家的大门,没有人来迎接,连灯都坏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处狼藉,偶尔有低低的抽泣声。
出发前还是个古老而紧密的大家族,回来已是一地风雨。
银焰花依旧在他怀里发着光。
除此以外,万物黯淡。
*
季淳「错过」战争主场,不代表它就与他无关。两边家族的家主双双殒命,巨龙的高层登时一片混乱,字面意义上的群龙无首,必须尽快选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云和季淳姐弟俩,季念云的丈夫已经逝世,季淳是单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只是他的伴侣在战争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儿子又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视眈眈,也没法和季淳所拥有的权势、声望抗衡。
几百年来,巨龙社会结构说来复杂,浓缩起来也不过是季家姐弟与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却只剩下季淳一人。
只是,他作为赢家的胜出,是用令三个人自相残杀的代价换来的。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大权在握时,季淳却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放出所有权力,交还给大众,季家退出元老会。而他本人则会带着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龙与他无关。
急流勇退的选择,遭到无数谩骂与不理解,甚至有激进的族人策划了暗杀行动。那些都被加西亚和季霖泽挡了下来,让他们有来无回;但无论呈上什么样的报告,季淳总是神色淡淡,边摇拨浪鼓逗婴儿车里的龙崽,边给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讲故事,尽职尽责地想着好舅舅,当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家人,季淳还带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愿弃他而去的仆从,他们有些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云当做孩子一样疼爱,都是季淳无法割舍的存在。
他们离开原来的居所,在无人问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够所有人住下的城堡,开始了隐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当年那两棵翻山越岭找到的银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这里,生根发芽,听天由命。
在季念云离去以后,他们替她过起曾经希冀的日子,用这种方式纪念她。
彼时年幼的季悦栀刚学会化人形不久,还不熟练,总拖着一条尾巴,反而更无法保持平衡,数不清绊倒别人和自己哪个次数更多;每次见到他回来欢叫着「小舅舅」,跌跌撞撞跑过来,十有八九在中间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只是个婴儿,化形都不会,以龙的姿态蜷缩着,露出毛茸茸的小龙角,眨巴眨巴蓝色的眼睛———幼龙的龙瞳上有一层蓝膜,要随着长大才会逐渐脱落,露出本来的瞳色。
铂金色。
和他一样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三条S级的纯血巨龙。
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母,总是笑脸,天真无邪。季淳看着他们,暗暗发誓,他会让他们的一生无忧无虑,不受侵害。这也是他选择放权归乡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么孩子们也不会再成为谁的眼中钉,不会重演双亲的悲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
只不过,孩子们总是要长大的,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有了朋友,有了愿望,慢慢也要离开他。
季悦栀想当演说家、飞行员、模特,季越彭想当药剂师、玩具供货商、歌手。都没关系,都很好。反正他们寿命绵长,足以去尝试所有好奇的事物。
尽管这意味着他们在家的时间慢慢减少———比起总闷在城堡里的无聊古板的小舅,显然同龄的好朋友与变化无穷的事业有趣得多。
在把季霖泽也「赶」出去找点儿自己的事做以后,季淳独自在偌大空旷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己也需要一份什么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不能总想着姐姐,或者斯科特。那将是无法脱身的沼泽。
他开始醉心于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摄影,什么都行。他已经明了,唯有无机的造物才能永恒地归属自己,其他的,是人是龙或是其他生物,只要有生命和意识,都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又或者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波澜。
直到十六年前城郊的一场大火,他在劈啪作响的爆裂声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哭泣,打开不知什么材质、在龙焰中也能完好无损的箱子,看见幸存的人类婴儿。
箱子大概是用来装首饰的,小得可怜,即便对于一个婴儿来说也过分狭窄了。可别无他法,想来,是父母走投无路之时最后的希望。
婴儿的小脸蛋哭得皱巴巴的,又因为长时间的缺氧憋得通红,煞是可怜。可他睁开黑曜石似的眼睛,看见季淳,却毫无惧色和戒心,张开手就要抱。
季淳心念一动,把他抱了起来。
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暖的一团。
婴儿好似找到了熟悉的怀抱,停止了哭泣,在他的臂弯中含着拇指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季淳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冷成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硬石头,此刻婴儿小小的手指,好像又拽出他柔软的一角。
第39章 只谈风月8
◎对面坐着陌生的女人◎
高三某个周末的一日郊游后, 季辞再也没有见过许游。
许游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毫无征兆,连句告别也没有。
起初季辞以为他只是又忙了起来, 常有的事儿,只不过等到连着两个月都是加西亚或者其他人来接自己放学,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
他问小舅, 季淳只是微笑,但那笑中却有淡淡的愁:“他没事。一切都好,只是需要时间———他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抱歉,崽崽, 我也不知道。”季淳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安全的。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些等待。”
言尽于此,如果小舅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那么问其他人更不会有收获。季辞后来也没有再去问过。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深知有些保证不过是空话。
比如「他是安全的」,「他会回来」,比如许游曾经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誓言和承诺, 只是说话的一种方式,并不能与「完成」这样的现实划等号。
也许, 他想, 许游已经死了。
曾几何时, 这是他最大的梦想, 甚至想要亲眼见证这个上辈子手刃了自己的可恨之徒会有怎样的下场, 越残酷越好, 下最深的地狱万劫不复。
然而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了。他以巨龙纯血家收养的幼子季辞这个身份生活了十八年, 早已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
这一轮回的许游, 于他而言也不再是仇人那么简单。
长辈, 忘年交,领航者,以及……倾慕之人。
他不敢对任何人倾诉,如果许游真的死了,那么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曾经答应要「永远」陪着他的许游,错过了他的十七岁生日,然后是高考,然后是毕业典礼,然后是大学的开学仪式。在少年与成年交界的这一年,许游缺席了他所有的重要时刻。
季辞并不觉得心痛,只是麻木。他是纯正的人类,人类在受到极大创伤时会分泌大量内啡肽来镇痛;但他又是巨龙养大的孩子,或许它们来得过于均衡和长久。
上辈子在逃生游戏中,他总期待着副本能掉落一些削弱痛觉的强化奖励,或者自己能对攒些点数去兑换,对疼痛感知弱的玩家势必能走得更远。
这辈子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可怎么会完全开心不起来呢。
*
季辞在学习上一直顺风顺水,如愿以偿考入本地最好的大学。
巧的是,好友宁延年也在。尽管他很想逃离父母兄姐的「压迫」,但热爱数学的他做不到放弃那所学校全国前三的数学专业,只能又留了下来。
除了他俩,当年跟他们一起经历过风浪的学妹小温,也因为艺术特长提前招考,跟他们一起成为了大一新生。
宁延年自然是早就认清事实,放弃对小女神的追求,而小温也不再对「不解风情」的季辞抱有希望。过去总抱怨许游是个笨蛋的季辞大概没想到,自己也获得了同样的评价。
三人阴差阳错又聚在一块儿,这次放下曾经有过的心结,坦坦荡荡成了好朋友。
倒是小舅知道这些事后还认真地思索过:“崽崽是比较喜欢小温姑娘呢,还是喜欢小宁同学?”
季辞不明所以:“什么?”
“舅舅对他们两个的为人都很满意哦。我们不在意性别、出身这类世俗的东西,以后找什么样的工作更无所谓,只要你喜欢。”
兄姐们也在旁边连连点头赞同。
少年还是一头雾水。
季淳感慨着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儿,我们崽崽还小嘛,现在不想这些。”
一直到好几天后,季辞才猛然回过神来———小舅这是在给他撮合对象吧?
宁延年和小温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他想他这一生,大概不会再对别人动心了。
*
伯恩推门进去时看见许游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一张张翻相册,连他进来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不用想也猜得到在看什么。
旁边的茶几上散落大大小小几个淡粉色的泥团子,伯恩弯腰,把盛着蘑菇浓汤和煎小牛排的餐盘搁在旁边上:“少爷,吃饭了。”
“先放那儿吧,现在没胃口。”
老管家叹了口气:“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有点儿想老房子。”
“你想的那是房子吗。”
少爷还有劲儿回怼自己,情况还不算糟糕。只是,陪伴他的这几百年里,许游无论在龙类社会还是人类社会,都是最荣华富贵、最意气风发的存在,从来没有如此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的憋屈时候。
这么多年来,许游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亲手照料,伯恩自然舍不得他家少爷受委屈。然而少爷决定的事儿,是轮不到自己干预和反对的,他只能更悉心更周到做好本职工作,让少爷「□□」的日子稍微好过那么一点。
哪怕这种「□□」可以随时享用极品松露和上等红酒。
哦对了,少爷还要来些泥壤……或者是别的什么松松软软的东西,也不清楚要做什么。这些要求都被一一满足。
但终究,自由才是无价之宝。
许游虽然嘴上回答他,却吝啬地半秒都没有分享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了很久。
那是季辞高二时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致辞完,在后台和许游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年刚致辞完下台,没来得及卸妆,皮肤倒是同往日差不多白皙,但嘴唇红润许多。季辞穿着学生制服,系着深蓝色斜菱纹路的领带,上面别着许游送的领带夹,镶嵌的琥珀雕成翅膀形状。
小孩心情不错,难得愿意与许游自拍,冲着镜头腼腆一笑,左手依旧戴着那串十岁起便不离身的红宝石手链,右手还攥着纸质讲稿,隐约能看见许游在空白处画的鬼脸。
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
许游沉浸在回忆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屏幕,好像在抚摸那个人的小小的酒窝,眼里全是疼惜和眷恋。
“少爷……”伯恩心里发酸,忍不住多嘴道,“您这么想他,就早些回去吧。”
许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为了他,才不能现在就回去。”
语毕,他关上手机,停止交谈,拿起那几个团子在手心里捏了捏。
还挺解压的。
回去以后,小辞会恨自己的不告而别吧?
也许气得不肯理他了。
不过小家伙心软得很,还是好哄的。
快了,就快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到再次回到他身边……
*
大学的第一个迎冬节搞得颇为隆重,中学繁重课业里憋坏的年轻人们摩拳擦掌,要轰轰烈烈过好这个神往已久的节日。
迎冬节是他们当地的特色,没有固定的日期,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天气预报说哪天就是哪天。
不同地区对冬季的定义不同,在这儿,直到下起雪,才能算冬日的正式开始。在这一天亲朋好友间互相送礼物,一起开派对,在飘雪时对着窗外许愿,让爱与温情的力量保佑人们度过接下来冰封的漫漫寒冬。
往年的这一天季辞都是要回去和家人共同度过的,但今年小舅让他留在学校,和朋友们一起。季辞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也很期待。
学校只上了半天课,下课后季辞在校门口等到宁延年和小温,他们三个打算一起出去吃顿午饭,然后采购,晚上学校的几个礼堂和操场都会空出来,给学生们过节开派对用。
小温是学影视表演的,学的课程内容可比理工科的两个男孩子有趣多了,他们一块儿的时候基本都是听小温讲,有时候还能听见些(其实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明星八卦。
出校门过马路时季辞瞥见一辆亮银色的Virage,心提到嗓子眼。
许游有一辆就是这样的,载过他很多次。挡风玻璃的右下角还有一张他小时候贴的松鼠形状的贴纸,本就歪七扭八,风吹日晒已经褪了色,还不给许游揭掉。
那辆Virage就像中学时代那样静静地等在校门口,好像他走过去,车窗便会降下来,露出许游的笑:“宝贝儿,放学啦,今天有没有开心的事儿说给我听听?”
心脏砰砰直跳,强烈的幻觉驱使着他去看一看玻璃上的标记,然而还未等上前,绿灯已经亮了,浑然不知的宁延年和小温一左一右催促着他快些走。
季辞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个银色长卷发的女人打开车门。
——不是许游。
怎么会是许游呢。
他都已经失踪一年了,也许再也不回来。
季辞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
那之后的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
对晚上派对非常期待的宁延年和小温买了一大堆东西,累得不行,撑不到回学校了,要进路边的咖啡馆歇一歇。
有点儿眼熟,和几年前许游带他去、然后差点出车祸的那家风格类似。
怎么又想起许游了。
门楣上悬挂的铜风铃叮铃一响,宁延年绅士地让女士先进,然后用塑料袋碰了碰还在发呆的季辞:“哥,你今天怎么老走神啊?”
季辞眨了眨眼,将自己从反复穿插的记忆中抽离出,回到现实。
“哦……”
小温已经挑好了位置,正冲他们挥手。
季辞跟在宁延年后头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她的邻桌,那个之前坐进Virage的银色长卷发女人。
这样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很难忘记。
面庞精致得不似真人,肤白胜雪,神色如冰,艳光四射。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成熟魅力,顿时把旁边也是从小到大都被称为美女的小温比了下去。那头闪耀着光芒的美丽长发能在瞬间捉住所有人的眼球,谁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幸运儿有资格坐在她对面。
季辞也不例外,下意识看向那个背影。
然后他丢了自己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
女角色和攻没有感情线,大家放心ww……
第40章 只谈风月9
◎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前段时间小温接了个客串角色, 青涩单纯的女大学生,爱上了剧中大她十几岁的男主角。男主年过而立,事业有成, 英俊多金,且身边一直没什么莺莺燕燕。他把女孩子当妹妹一样照顾, 女孩儿却动了心。
小姑娘踌躇许久, 终于决定勇敢地表达心声,却撞上男主的白月光、也就是女一号从国外回来、男主给她接风的场面,女孩儿才明白,男主「守身如玉」是因为心有所属, 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男主眼中是小孩子,是他感情中的局外人。
开场没几集就下线的角色,只为衬托女主对男主的重要性。不过对于还没毕业的小温来说, 能和一众大牌演员共同参演,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所以她为了这个角色做了许多准备,包括研究表情、揣摩心理等等。
所以, 当她看见跟在宁延年后面进来的季辞抬起头时的目光,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剧中的角色———以为心意相通的下一步是两情相悦, 到头来, 落个孤单的第三者。
不, 连第三者、甚至备胎都算不上, 鉴于男主也没把她当做可以上升至恋人的候选项。
她还记得当时想要表现出的震惊、痛苦、嫉妒、失望……对于没有感情经历的小温来说表演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此时此刻, 这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不费吹灰之力一一在季辞的眼中复原。
有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演技教学课堂或是片场前辈教学, 随即意识到, 那些根本是季辞的真情流露。
小温觉得场面不太对劲。
第一反应, 以为季辞看的是旁边那位美人———没有人可以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还有一丢丢不平。
毕竟她也是曾经喜欢过季辞的, 在认定季辞对女生、或者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得不感兴趣以后,就已经聪明地放弃了。结果现在他又好像燃起真爱之火似的。
很快,敏锐的她发现,季辞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漂亮姐姐那儿,而是对面的男人。
呃……他们认识?
*
打破僵局的人是宁延年,他和季辞这么多年朋友,当然是认得总来接送季辞、比亲叔叔还亲的许游,欢快上前:“许叔叔,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呢!”
许游没料到在这儿会遇见熟人,转过身:“哦,是小宁啊,好久不——”
「见」字还没出口,他已经看见了季辞,剩下的话全部冻在舌尖,像是含着冰块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如果是两年前的季辞,或许少年会扭头就走;而且这事儿还真干过。
许游双腿紧绷,做好了随时站起来冲出去追男孩的准备。
但季辞毕竟已经快要成年了,他握住拳又张开,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盯着许游,语调比想象中拿捏得还要平稳:“许叔叔好。”
“……”许游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小孩儿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怒不可遏,也许会震惊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总之,不管小家伙如何,他都会好好地接住他,将思念融进长长的拥抱里。
在离开的这一年里,有很多个无比艰难的时刻,他只有靠这种虚幻的泡影才能撑过去。
但绝没有哪一种设想如同现实。
季辞淡定地跟他打招呼,淡定得近乎冷漠,像对一个完全不熟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声音平静,说,许叔叔好。
——季辞从小到大,从来没喊过他叔叔。
只有他一口一个「叔叔帮你」「来叔叔抱」「叫声叔叔就给你怎么样」占便宜,小孩儿从来不肯这样称呼他。
本来今天要见的女士就从来不苟言笑,现在小的这个也是同样,两座冰山相撞,把中间的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尽管他的小家伙,很多时候对着自己竖起苦刺的外壳,他比谁都清楚,内心明明是甜味的芯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小辞心里憋着惊天动地的气。
要么……少年真的长大了,再也不会对他耍小孩脾气撒娇。
许游毅然选择相信前者。
*
迎冬节过后,很快到了寒假,季辞回了古堡。那天在咖啡馆偶遇,碍于在场的外人太多,许游并未多做解释。
放假第二天,许游没事人似的登门,在音讯全无这么久以后,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若无其事,仿佛不是失踪一年,而是周末郊游忘带手机。
这回季辞见都没见他。尽管许游当场就澄清了自己和那位名叫凯拉的女士是为了工作才会面———他并不信。
再说了,信不信的,有什么差别呢。
今天不是凯拉,明天也许是芙蕾雅、瑞秋、周小姐、孙女士。若他无法站在许游身边,那许游迟早有一天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伴侣,连妄想的余地也干脆回收。
少年自己跟自己置气,一边想要理性地接受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另一方面,只觉得难过———心脏无止境下坠,空荡荡的,酸楚满溢。
对于许游的归来,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讶异,只有季淳显得「意料之中」。许游跟他穿过旋梯和回廊,去往每次谈事情的书房,一路上嘴巴回答着话,眼睛到处瞄。
“不用看了。”季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崽崽在房间,不肯见你。”
“我……”
「我」了半天也没下文。难得许老板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刻。
不过,生气不肯见他,最起码说明在意,总比真客客气气礼貌微笑把他当外人好。
许游进了书房,环视一圈。一年没来,没什么变化;或者说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到这儿开始,除了蜡烛定期换新、茶几上摊开的书不同,其他基本不同,尤其那个格外扎眼的龙骨装饰,连位置都没挪过。
他现在已经知道它属于谁了。
“坐。”季淳给他倒了茶,“这一年,辛苦你了。”
他双手接过:“您这叫什么话?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语毕,还做了个骑士礼。
季淳噗嗤笑出来:“你说,你在他面前讲这个,他会信吗?”
“八成用那种「连我的年纪都觉得说这种中二台词太羞耻了」的眼神看我。”
季淳笑着摇摇头:“你果然是最了解小辞的。”
是啊,许游想,放在百年、不、十几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某个人类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意拼尽全力来守护的存在。
销声匿迹的这一年,也同样为了季辞。
“先生……”许游话题一转,面色凝重许多,“他们让她来见我了。”
“继续说。”
“银发,银瞳,和您说得差不多。我还没有完全确认龙血纯度,但可以肯定,不会在我之下。”
有一句话他没说——「或许,和您同样」。
但不可能。这世界上,应当没有季家以外的S级了才是。
季淳并未回应血统相关,而是问:“她叫什么?”
“凯拉。”
凯拉。季淳的眼神深了深:“她的真名……可不是这个。”
许游问:“她究竟是什么人?”
季淳蹙眉,沉默。
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起码,得看出她的意图。
“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想想怎么跟小辞解释,别让他伤心。”
“是。”
还真是个大难题。
许游起身要走,又被喊住。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下个月,你没忘吧?”
“我怎么会忘呢。”许游笑道,“关于他的事,我全都记得。”
*
许游今天是开着那辆Virage来的,这样一来都说得通了,迎冬节那天看见的车果然是他的。
季辞站在碉堡上———曾经的碉堡,很久以前就被改成了观景台———悄悄看着许游。
许游并没有待太久,在小舅的书房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走出城堡后一步三回头,似乎在张望什么。
也许是想见自己。季辞想。但少年侧身躲在柱子后面,不愿被发现。
他还赌气,气许游什么时候能告诉他莫名其妙蒸发不见的原因,气对方应当为自己失魂落魄的一年道歉。
以至于气自己下个月的生日,还在对许游有所期待———与礼物无关,只想能和他待在一块。
上辈子的他,死在十九岁。这辈子的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生长长度很快就要吻合,前面十来年因为「作弊」他还有经验避开些弯弯绕,再往后的人生,他也没头绪。
现在,他就在撞一道南墙。
他季辞活了两辈子。可怎么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
时间的确是最厉害的小偷,不知不觉间窃走每个人的衡量与回忆。总觉得小辞还是那个刚抱回来不久、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呢,转眼间,十八岁已经到来。
在人类世界的法则中,十八岁就是成年,意味着从男孩长成男人,意味着羽翼丰满,寻找自己的天地。
季家为了这个宝贝的成年礼可谓是用尽了心思,生怕有一分一秒留下的记忆不够难忘。
季淳坚持认为孩子长大了,生日也应当与同龄朋友一块过。但大哥觉得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部分,他俩相持不下,最终达成折中:午饭在家吃,然后再送回城市,晚上和朋友一起过。
但也有两个例外受邀到古堡,宁延年和小温。
宁延年几年前就知道了他们家的「真面目」,但小温对此一无所知,也没什么暴露的必要,所以在她来的前一天城堡就收拾好了,不留任何痕迹,横看竖看都只是品味复古的大户人家,为了度假才在森林里买个「房子」住住。
能学影视的家里都不差钱,小温也算是家境优渥的姑娘,而且她有天分,才大一就已经演过几个不错的配角,也是见过明星大腕的。
来之前,她也先想象过季家的度假别墅什么样儿,实地到达时她还是被震惊到。
也许没有人会不吃惊。
有钱人多如牛毛,别墅海景房顶楼花园大平层游艇私人飞机不足为奇。
可什么人会在古早森林中心拥有那———么大的城堡啊?这城堡看起来怎么也好几百岁了吧?
城堡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会在原始森林里?!
她只在宁延年那儿隐约知道季家不是一般人家,可再怎么放飞想象力,也离眼见为实差得太远。
这简直———简直不像人类的住所。
如果现在告诉她季辞家其实是吸血鬼中的贵族之类的,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女孩默默地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
宁延年就比她淡定多了,还和一些眼熟的仆人打了招呼。季辞最小的哥哥负责接待他们,小温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面熟,就像……像已经退出娱乐圈很久、十来年前的顶流歌手。
他们这一辈长起来的孩子,对当年季悦栀与季越彭的「火」已经了解不多了。姐弟俩长期待下去只会让人类质疑为什么有人可以十几二十年模样不变,于是干脆在顶点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季家动了点手段,撤掉他们大部分高清照片,只留边角供前人追忆、后人想象。小温就是后者。
不过不可能是本人的,她想,季越彭现在怎么也得四十岁了,季辞的这个小哥看着也就比他们大几岁的样子。
*
小哥带着他们去了季辞的房间,后者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拆礼物,字面意义上堆了满满当当一屋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但这一地金光闪闪光是看着也很开心。宁延年自告奋勇帮他拆,兴奋地扑进礼物山里。
宁延年的眼里只有奇珍异宝,细心的女孩子注意到今天本来最该高兴的寿星本人却显得闷闷不乐。季辞性格清淡,大多数时候不会像宁延年那样一眼看出喜悲,只是今天看起来……也太忧伤了。
根本不符合十八岁生日的重要定位嘛。
她小心翼翼跨过狼藉的包装盒,在他旁边坐下,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季辞放下手里的那个,先拆了她的,然后冲她一笑。
尽管笑容有些勉强。
她扭头看了看宁延年,确保那个小傻子根本没花心思注意这边,小声问:“还好吗?”
“嗯……”
那就是不好的意思了。
小温知道和季辞说话无须太多累赘的铺垫,他的确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心如水晶般澄澈透明,也许偶尔会觉得单纯到天真,也正因此,对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恶意有鲜明的直觉。
开门见山,赤诚以待,才是和这类人相处的最优准则。
她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想问你,许———两年前你跟我说,你喜欢、但对方不知情的那个人———是许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