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1 章
“少君死了?”
中原朝廷把他们的少君骗去京师, 然后杀了他?
这样的话没有让站在栏杆前的女子动摇,却让那些聚集在她身边的长者跟战士动摇起来。
如果少君死在了京城,那他们在这里坚持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前任君长死后, 他们认舍恒夫人为新任土司, 在她的指挥下继续稳固水西, 与中原深入合作交流, 就是等待着少君长大。
等他学了中原的知识归来,整个水西四十八部就能重回正统,回到前任君长的骨血手中。
可要是少君已死……那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所有的建设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见到对面骤然生出的躁动和低下来的士气,手中握着刀指向高处的舍恒夫人的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她不信又如何?是真是假又如何?只要这些跟随在她身边的人信了, 就能达成目的。
这个位置本来就不应该由这个来自水东的女人坐在上面, 应当回到他们水西人的手中。
眼看对面士气动摇,正是他们进攻、强行逼她下台的最好时刻,天际忽然一声惊雷炸响, 随后这大雨封闭的群山深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凌乱的马蹄落在雨中, 溅起泥浆, 让马蹄声变得越发沉闷, 同时雨声也掩盖了马蹄来的方向,让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带着那十几个倾向自己的部族, 趁着雨夜前来逼站在栏杆后的舍恒退位的男人霍地转头看向了身后, 就见到雷光照耀处, 山脉的起伏如银龙一般清晰,而在那被照亮的山脉下是一群穿着铠甲、手持刀枪, 在雨夜骑马而来的西南驻军。
为首的一人却不是将领打扮, 他穿着官袍,神情清冷, 一双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人心,雨夜而来没有丝毫折损那张谪仙般的面孔,反而更添几分出尘俊逸。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手持兵器,但身在数千兵马之前,却无人能够动摇他的位置。
这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谢长卿。
他从京城离开,自请外放为官,上任比同期更早,没有选择富庶的江南,而是选择来了西南。
尽管只是外放成了异地县令,但他却在这里展现出了十足的能力,不光得到了上官和当地驻军的支持,而且与水西诸部交流,得到了舍恒夫人的友谊。
今日这些来逼舍恒夫人下位的人最忌惮的人之一就是这位身世不凡、手眼通天的谢县令,原本以为选在雨夜动手可以避过他的耳目,却没想到大的雨声风声,谢长卿竟然带着军队这么快就来了?
那数千人组成的军队在黑压压的雨幕中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那些原本聚集过来,充满野心、想要让水西四十八部易主的人此刻都感到了一时焦虑,更隐隐地后悔。
为首如毒蛇般阴冷的中年人决定先发制人,放下了手中的刀,转向谢长卿。他的声音从雨幕中传过来,冰冷而粘腻:“谢大人带着军队来我水西诸部,这是要做什么?当初我等归顺朝廷的时候,便与朝廷有过协议,跟朝廷只是归顺附属的关系,我水西内部的事务不由朝廷干涉。”
他说着,目光在谢长卿身后那沉默的军队身上扫过,“谢大人不请自来,难道是要打破协议,插手水西内部之事吗?”
他的话语里隐隐透着威胁,声音依然如前面一般阴冷、狠毒,仿佛要择人而噬,可是寨子中的众人在见到谢长卿到来之后,心中的动摇和犹疑却奇迹般的消失了大半,变得踏实起来。
这也许是因为这数月和这位年轻的大人的交流往来让他们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行事作风,知道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插手他们水西的事务,他会出现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和舍恒夫人的友谊,即他的职责。
谢长卿在雨中策马上前一步,雨水顺着他的官帽流下来,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本官从前没有干涉水西内部之举,今后也不会,本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水西与中原朝廷之间的联系,也是为了与舍恒夫人之间的友谊。”
闻言,那如毒蛇一般的中年人又再次看向了站在寨子高处的舍恒夫人,目光中掠过一丝冷然——果然,她能如此镇定,就是因为先搬了这个朝廷派来的谢大人做救兵。
谢长卿继续道:“本官从京城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将安迪公子的书信带给了舍恒夫人,安迪公子在京城受的是中原的教化,学习着统治水西、发展水西,将这里变成与中原一样的沃土的方法。不管是夫人和诸位也好,亦或是本官也好,今日在此经营拓展所得出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安迪公子回来接管水西四十八部稳定性能做铺垫。”
“本官不允许有任何人想要破坏这般局面,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散布谣言,想要动摇人心。”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其中有人不避讳他的目光,也有人在他一看过去的时候就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谢长卿的脸经雨水洗过,仿佛越发的俊美,整个人在黑夜中都像是在散发着朦胧的白光。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即便是在雨中,由油纸和牛皮纸包着的书信都没有丝毫被沾湿。
“每隔一月,京城都会有公子的书信来,每次来寨中与夫人见面,本官都会将书信交给她。这是本月的信,原本应该过几日等天晴了再送来,不过此刻却是不妨先在这时拿出来。”
“水西四十八部有自己的文字,安迪公子尽管在中原学习,但每次朝西南写信的时候,用的依旧是他用了好几年的文字。”
“他在中原接受着最好的教育,被严密地保护着,由最好的御医看顾,承载着期望长大,这每月一封的书信就是证明。又或者有人会说书信可以造假,无法证明安迪公子依然毫发无损地活在人间,所以不管谁不信,直管与本官说,本官会派人送他前往京城一看。”
“从西南到京城往返不过数月时间,要一个证明,本官给你们证明,但今日谁若是要在这里继续挑事,意图分裂水西诸部,打破西南的良好局势,就休怪本官不客气!”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天边又是一声惊雷炸响。眼见这些人被镇住,那带着十几部的人前来逼宫的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不愿意今日这样的大好局面就被谢长卿三言两语破解了。
他上前一步,扬起手中长刀,指向骑在马上的谢长卿,正待要说什么,谢长卿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只见他抬手,以迅疾得众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摘下了马背上的弓,然后从侧旁取了雨水浸湿的箭矢,搭弓射箭,在呼吸之间,一道寒光就穿透了雨幕,朝着中年人的方向激射而来。
被杀机锁定,那中年人完全没有预料,第一反应竟不是挥刀直劈,而是往后连退几步。
然后“嗤”的一声,谢长卿射出的箭扎进了他的肩头,令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被箭矢的力量带得又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叫旁边的人扶住,要直直地坐进水里。
谢长卿这一箭叫整个寨子内外一片寂静。君子六艺,弓马娴熟,众人这才知道他带着一整支军队来却不配剑,是因为他的箭法超群,百步穿杨。
他放下了手中的弓,却没有挂回马背上,而是对着聚集在此处的人说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西南土司、水西四十八部的头人,朝廷只认舍恒夫人,挑事者若是还不散去,本官的下一箭就不是射在肩上了。”
……
……
惊雷劈落,城中一片火光。
“救火!快救火!”
浓雾升起,敲锣的小卒在巷道中奔走,让还在家中沉睡的居民快点起身从宅邸中离开。
不只是城中起火,城外山林也是连片火光。火借风势,迅速烧起来,飘落的火星子落在连月没有下雨的干涸之处,这就让附近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烧起来。
城中除了仓促被叫醒、拖儿带女从起火的房屋中逃出来的居民之外,还有更多朝着火光升起之处逆行而去的人。
他们身上穿着由隔火的材质做成的衣裳,四人一组,中间还推着一只机关兽模样的东西,在来到火焰升腾、浓烟冒起之处时,从身后的机关兽身上扯出数根柔软的管子,打开机关,强劲的水柱就瞬间喷发,朝着火焰喷射而去。
强劲的水流遇到烈火,被蒸腾成水雾,但火势也随之减小。
“不够高!要再高!”
“让我上去!”
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就站上了机关兽的头部,然后另外几人合力按下了某个机关,这原本只有一人高的机关兽就在齿轮旋转的声音中伸长起来,达到了高处。
随后,在他手中再次喷射而出的水柱浇灭了高处的火焰,让那里只剩下一缕青烟。
而在城外的山林,在这个高度的人也可以看见山林中有树木轰然倒塌,在林中制造出了一圈空白地带,隔绝了火势。
身在高处的人隐隐可以见到山林中有更大的机关制品正在活动,一边行走,一边在砍倒树木,制造出隔火带。
在那星星点点的人影身上,仿佛也带着白色的微光,与周围炽烈的火光截然不同。
满城大火以迅速的方式被熄灭,若是放在从前,这样的火焰会将这一城一山燃烧殆尽,甚至让城中的人无处可逃,哪里像现在这样可以被迅速浇灭?
那是送到横渠书院的书籍,机关制品已经从纸面上的设计转化成了实体。造纸术、印刷术让书籍变得造价更低,让知识流传度超过了从前的任何一个朝代。
而那些书籍中记载的其他制品被制造出来销往各地,大开商路,甚至远销邻国,为大齐迅速地收拢了财富,丰盈了国库,而这些钱又再被投进工部,制造出了他们现在所用的这些灭火机关,在不同的州县郡县都备上了。
在火焰燃烧的城池中,它们熄灭了火焰,在洪水淹没河堤的郡县也有同样的机关造物,力大无穷地搬运来了石块,代替人力堵在了缺口,将拍岸的洪水挡了回去。
而在洪水和火焰都没有抵达的京城,在城郊与附近几个州府的农庄,在一场雨过后,全都生出了密集的飞虫。
老胡在种植改良稻种的实验田里自己扑杀虫子,恨不得徒手把这些为祸他稻田的虫子全部掐死。
“胡大人,胡大人——来了!”
远处传来了呼喊的声音,他的下属背着一个箱子,手中提着一根细长的管道,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跑来。
老胡从田里起了身,抹了一把脸,上前之后都没有多话,就一把抢过了下属背着的箱子,自己背上,然后冲回了田里。
木质的箱子里发出水声,老胡瞪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虫子,调整了一下背上的木箱,然后右手在管道头上狠狠地按下。
一下子就从管道的喷头放射状地喷出了细密的水雾,带着一股特殊的草药的味道。
“让你们啃老子的实验田,让你们啃老子的实验田!给我尝尝这个!”
老胡一边发狠地喷洒着背上的药水,一边朝着田间走去,那些飞舞啃食稻田的虫子在接触到药物之后就像是瞬间被掐断了生命线一样,僵直地往田里掉去。
很快,水田中就浮起了密密麻麻的虫尸,这一片片农庄还有实验田中全都在发生同样的情景,酝酿中的虫灾还没有成型,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在田间行走、喷洒药物的官吏身上同样在发出微光,牵动着棋局中的诸颗命星。
边关棋盘前,道人随手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变化。自己一连用出了几个手段同时进攻,对面放出的白子竟然都能兵来将᭙ꪶ 挡水来土掩,全部给他挡了回来。
这般棋逢对手,有来有回,令道人眼中多出了几份兴奋。
而意外调动了这些身在中原的白子、得到了他们回应的林玄则没有和他斗得旗鼓相当的喜悦,神色中反而多了几分慎重。
自己这样抵挡下他的手段,没有消耗多少修为,这已经好过他的预期,然而刘洵在中原布下了诸多后手,林玄不知道他之后还会放出怎样的招数,自己是否又能够全盘接下?
抵挡住这个对手是件好事,但是让对方兴奋起来却不是了。他看着岛屿之中变化纷乱的棋局,见到坐在对面的人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接着,边关的天象便骤然变了。先前的狂风消停,而天上那酝酿已久的雷云终于像是不堪重负一般落下了雨。
雨水一落下就被黄沙所吸收,然后连雨成线,越来越密集,打在沙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坑洞,洇湿了黄沙,让沙地都变得湿润起来。
狂风停下之后,还留在城墙上观察着这边动静的士兵总算能够站住,从天而降的雨很快就将他们身上的衣服打湿了。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地再次透过密集的雨帘和不时在云层中亮起的闪电看清前方战场的变化,并让人将最新的情况传下去,传给城中的太守和将军。
“天象变了。”
城中太守府,一直在议事厅中没有离开的文官武将听到外面的雨声都纷纷走了出来,看着天边那两尊高大的人影。
有人伸手去接从天而降的雨水,原本做好了雨水伤人的准备,但那雨落在掌心之中,除了重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就是普通的雨。
很快,城墙上的消息传了回来,随着天象变化,棋局也变了,看来外面对峙的二人棋局是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上一个阶段,他们身在议事厅中,周围没有发生任何的事,那下一阶段呢?会发生什么?
前一个阶段,林玄确实给了他很多惊喜,虽然他草蛇灰线,谋划布局,又通过与王朝气运的联系,彼弱我强,影响了中原的天象,让各种各样的灾祸降临,可是林玄布下的那些人却以人力挡住了这些祸患的蔓延,甚至借助工具和天灾抗衡。
“你用人为棋子挡住了我的棋势,那我用人的时候你又用什么挡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棋盘上蓦然多出了数十颗黑子。
林玄的目光立刻定在了那些黑子出现的位置上,在上面急速地扫过,将棋盘上的黑子出现的位置与中原对应。
几乎是在黑子出现的同时,天空中有另外的命星移动,同先前白子入局一样,星光牵动,气运交织,在棋盘上扰乱了先前安定下来的局势。
中原各地,先前安静蛰伏下来的世家大族几乎是在同时有了动作。
一早准备好的部曲在黑夜中穿着流民的衣服,强行扣开了州府县府的大门,在那尚且平静的几地打破了夜晚的安宁,将尚在睡梦中的官员拖出来,在他们刚刚清醒、尚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套住了他们的脖子,把人往外拖去,拖到了门口,不顾他们的挣扎把人吊了起来,开启了一地的血夜暴乱。
城中的安宁被打破,百姓被突然涌进县府州府的暴徒从他们的家中驱逐出来,被掠夺,稍有反抗就被砍杀。
这混乱令各方惊动,尤其是在听闻已经有官员被杀死以后,匆匆披上外袍从家中出来的地方大员更是惊怒不已:“那些暴民乱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他们进了城,城中那些守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原本一直觉得在这治下安稳,江南再乱,他们这龙兴之地也不受影响,可是结果这一乱起来就来了个大的。
“查!都给我去查!去把那些人给我抓回来!”
走在还沉浸在夜色中的街道上,看着那些紧闭的高门大户,向这些本地的门阀世家求助或是发出预警的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压了下去。
这些世家难得安稳这段时日,在朝廷下达政令的时候没有在其中碍手碍脚,这一次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还不知他们会使什么绊子,还是不要说了。
第 342 章
他却不知, 在他看向的那些门户之后,今夜并没有人。在派出家中部曲伪装成暴民流民进入州城府城,杀死官员、掀起动乱之后, 这个个安静蛰伏了一段时间的世家门阀已经来到了各自的祖坟处。
漆黑幽寂的山林被手中的火把照亮, 一个个身披斗篷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站在他们选定之处, 同沂州王氏一样, 各家也早早在过往的十几年里暗中布置了各不相同的阵法。
这些阵法由高人所授,今夜就要彻底发动。高塔上的铃铛被风吹动,从各地传来的地动、洪水、天灾震撼着中原大地, 让龙脉的气息一片紊乱。
而今夜的人祸,那些在城中被杀死的人增添出来的怨气化作一丝有如实质的影子, 钻入了地底。
这丝丝缕缕的怨气缠绕在王朝的龙脉上, 让原本就被天灾扰乱的龙脉气机更加紊乱。
王朝气运本来就受生民影响,生民越是安稳,王朝气运就越是繁盛, 而一旦失去了民心变得动乱, 龙脉就会因为怨气而受损。
天灾人祸, 乌烟瘴气, 生出的浊气扰乱了寰宇清澄,就连京郊的皇陵和护国寺的神木都受到了影响, 皇陵护壁皲裂, 有碎石灰尘簌簌地落下, 护国寺的高大神木外围的那一圈护符也仿佛被什么燎着了一样,“嗤”的一声在夜风中无风自燃起来。
身在京城宫中的景帝都受到了影响, 感到一阵眩晕胸闷, 从床沿撑起身子,忍不住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守夜的宫人听见动静跑过来, 见状大惊,连忙喊道,“请太医!快请太医!”
景帝感到自己的精神在迅速地模糊。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在先前沂州王氏对萧家的龙脉做手脚,又有人借着修建皇陵的时机,在皇陵中想要布下压制的禁法并替换仙帝的骸骨的时候,他身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而此时,永安侯不在京中,麒麟先生更是行踪莫辩,无人能像上次一样来破解,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何处布下阵法禁制,因此帝王只是趁着最后的清醒,抓住了在身边焦急地传唤宫人去叫太医来的内侍的手臂,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用最后的清醒对他说道:“去请护国寺的住持进宫……朕若是……不省人事,国事就交由内阁几位宰辅和枢密使傅大人共同商议决策……后宫交由太后全权管理,看好年幼的皇子皇女……”
说完,他就彻底陷入了昏迷。
景帝昏迷,他的诏令被秘密地传递了出去,让几位宰辅连夜就悄然进了宫,至于护国寺的住持和胡院长,因为身在城外,所以迟一步进宫。
就在他们按照景帝的口谕,在他昏迷之时稳定前朝后宫、封锁消息之际,那些一直在沂州王氏被铲除之后韬光养晦、安静蛰伏的各个世家终于动用了他们一早设下的阵法。
以各家的祖坟为核心,落在各处的桩点如同星辰在黑夜中亮起,在各个地方,从本来就混乱、被纠缠削弱的王朝气机中硬是夺取了一部分下来,在他们人造的天地灵机汇聚处逐渐聚拢,催生出了不同的灵兽。
每一头的形态都跟陈家村背后的水潭聚集天地元气生出的瑞兽麒麟一样,虚幻朦胧,真正像龙生九子,每一个都带着真龙的部分特质,又各个生得不尽相同。
只是不比陈家村的水潭那头麒麟一样纯净,这些被催生出来的气运所化瑞兽,身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红气黑气,揭示此时中原动荡的污浊。
凡胎□□的眼睛看不到它们的形影,但是可以感觉到周围气息的变化,不管是置身于水潭还是山谷,抑或山巅高处,所有人都在阵法一启动、瑞兽一成型的瞬间就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息变化。
这就是成事的象征。
萧家在一百多年前从乱世中崛起,夺尽了中原气运,从世家门阀成为了皇族,如今混乱,他们各家也可以趁势而起。
这些依照高人所说,耗费了他们十几年心血布置下的阵法催生出来的这些伪瑞兽会撕咬萧家的龙脉跟气运,夺取过来壮大自身。
“你我皆是龙属,欠缺的不过是一飞冲天的机会。”
“眼下就是再次改变的关键时刻了。”就看谁能成为下一条真龙!
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为了达成目标,他们自然也不是只按照留下阵法的高人所说,启动阵法就完了,而是也动用了原本藏在各处的人手。
整个中原越乱,大齐的气运就越弱,萧家的真龙之气也越容易被他们夺走。边关的情况,他们手伸不过去,但剩下的其他地方却是可以干涉的。
于是在洪水地动、雷电山火袭击的各处,原本在竭尽全力通过天阁传送下来的书籍造物、机关对抗天灾人祸的纪东流等人就感觉到事情的进程猛地一滞。
原本已经在掌控中逐渐好转的事态一下子又变得严峻起来,堵好的河堤不知为何又松动了,而等待运送过来的物资也在途中停滞,仿佛有人出手拦下了他们的运送。
在那些着火的城池里,运输过来的水一下子份量就减少了,才扑下去的火势一下子又烧了起来。
天阁的机关可以将水喷洒到难以企及的高处,但却不能凭空造出水来,眼看减弱的火势又要重新燃烧起来,将城池和山林再次吞噬,变回火海,脸上已经被熏得一片焦黑的官员猛地扯下了挡住口鼻的面罩,看将水运输过来的队伍,然后猛地从旁边下属的腰间拔出了他的配剑,大步就朝着停滞下来的队伍走去。
“为什么停下?谁让你们停下!”
“谁敢在这个时候搞什么花样,老子劈了他!”
……
……
杀死官员,将他们吊在城墙之上公然羞辱的这座城池的乱民已经关掉城门,仗着城墙之势,同紧急被召集过来州府驻军打了起来。边关,雷电闪耀处,草原铁骑也踏着摧城的乌云,冒着豪雨来到了大齐边境。
在草原大军的前头,一人一骑犹如惊雷云影,领先他们而至,来到了场外交战的棋盘之下,在一处高坡上勒马停下了,马上骑着的人正是容镜。
师叔侄二人在从草原皇陵见到道人的后手,被道人算计成为了草原铁骑出兵的信号,离开的时候,林玄独自先行,容镜押后,他压了草原铁骑一路,此时终于还是来到了边关。
天降豪雨,狂风席卷,雨落在他的身上,却没能近他的身,哪怕是连日奔行没有休息,身在风中的他依旧是一副仙人模样。
雷声中他抬头,看到了天上那棋盘的虚影,见到了上方的棋子厮杀与对峙。
这一幕与在皇陵深处,两人为了破道人留下的棋局、看他藏在棋局深处的核心后手,而照他的布置行走的棋有相似,但却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不是坐在道人对面和他对弈的是天阁百年难出的道术奇才,换了是天阁里的太上长老或者是容镜自己上去,此时都是被道人完全压制的结局。
而前面的棋路,容镜分辨过,与旁人只能看到虚影、看不清其中页数不同,他却是能根据棋路反推出先前两人交手对峙的情况。
本来第一局道人出手,召唤了天灾地动、洪水、虫祸,师叔是用了人来挡住他的这些招数,可是现在到了第二局,道人用了他在中原布置多年埋下的那些棋子,兴起了人祸,师叔就没有办法再用人去破他的局了。
事实上也正如容镜所看出来的一般,林玄在见到棋盘上的路数变化之后,也没有办法再像先前一样调动中原的人杰精英,因为他们每一个都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
此时他唯能调动的就是自己的修为,他伸手一挥,丝丝缕缕的白气从他的袖中飞出,化成了数枚白子,落在了黑子肆虐的棋盘上。
白子一落到棋盘上,肆虐的黑子就三三两两化成了面露凶色的兽灵,与在中原各个世家人造的聚灵之地中生出来的那些伪瑞兽一样,只是形体缩小了,身上的黑气越发的浓稠。
林玄放出的白纸一落入棋盘就立刻化为了一只遍体通白的麒麟,头生钝角,四蹄如风,朝着棋盘上那些黑色的伪兽冲撞而去。
本来在棋盘上用力地撕咬着王朝龙脉、夺取真龙之气的伪兽被这只突然冒出来的麒麟所吸引,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头撞飞了出去。
而在中原各地,各大世家身处的聚灵之地,本来那生成的伪瑞兽正在吞吐天地元气,夺取气运,让他们头顶风云变幻,此时阵中突然生出了一阵狂风,将身在阵法中的世家中人吹得忍不住抬手挡住了眼睛,甚至在原地站不稳,要朝着旁边倒去。
“这吹的是什么妖风?!”
突如其来,叫他们全无防备,让他们布下阵法的高人可没有说在布下阵法之后会遇到这样的变化。
理论上,阵法一成,灵兽一生,他们就只要在这里等待它与萧家的龙抢夺气运,无论外界如何变化,这里都是风平浪静,是最安全的,所以他们家族才会那么多人齐聚在这里。
然而此刻,叫那风吹得站不住脚,在慌乱之后,却是听到天空中隐隐有惊雷酝酿,他们顾不得其他,放下手臂,在原地惊诧地抬起头,就见到天上一道前所未见、粗壮如水桶的雷光狠狠地朝着他们阵法核心所在的位置劈了下来,精准地劈落在这人造聚灵之地凝聚出来的黑暗瑞兽头顶。
在凡人听不到的领域,那由天地元气凝成的龙属瑞兽发出尖锐的悲鸣,叫这紫色的雷光一劈,几乎半个身子都消散了,要再重新凝聚回来的时候,天地元气汇集得缓慢又勉强,一点点地修补着这龙属瑞兽的身体。
中原大地那几个人造聚灵之地先后有同样的雷光劈落,身在山林与山谷处的人还好,那站在山巅的叫这水桶粗的雷一劈,吓得神魂俱裂,不知道这样威力的神雷因何而降,从何而来?
然而没等他们的龙属瑞兽重新聚集起来,脚下又再次传来了地动,或是狂风席卷,或是旁边的山石隆隆滚落,将他们布置好的聚灵之地砸得一片混乱,那在进来之后勉强重新凝聚起来的兽灵也在不甘中嘶吼着,要不稳地消散了。
边关棋盘上,道人看着棋盘上那些黑色的灵兽被纯白麒麟撞得消散,重新化为棋子,然后在棋盘上渐渐淡去,但并不在意。
他不在乎那些人。他们意图抢夺真龙之气,争夺中原气运,所做的布置注定是会失败的,他已经选择了草原王庭作为中原的下一任王朝之主,怎么会平白给那些世家机会来争夺已经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中原气运呢?
不管是何等的世家,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不过是用来消耗对手的办法,就像此刻,在冲散了这些沾染浊气的黑色灵兽之后,白色的麒麟身上也沾染上了污浊,身形比起一开始的时候缩小了许多。
这就是他的目的了,逼得对面的人不得不消耗修为来破解这一局。
城池前方,那座凭空出现、拔地而起的土山上,棋盘上缩小了不少的白色麒麟回到了老人的面前,然后重新化为了几枚白子,落入林玄手中。
林玄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三枚白子,比先前放出去的时候少了一半,只是破坏那些聚灵之地,就消耗了他近乎三分之一的修为。
他收起手掌,将这三枚白子重新收回了手中。对这一幕他并不陌生,在自己的小弟子记忆里看到的画面,上一世他跟刘洵的棋局,对方就是用这样的手段让他疲于奔命,耗尽了修为,被拖在不同的战场上,甚至没有办法抽出半点精力来回援陷入险境的小弟子。
第 343 章
此刻多想无益, 他想起在皇陵深处看到的那一幕,左右这一世自己不会再让那孩子死在面前。
而这时他也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看到了由远极近、像黑云一般压境的军队。道人轻笑一声, 声音透过重重的雨幕传进了老人的耳中。
他坐在身边, 指尖多了一枚黑色棋子, 那代表的是草原铁骑。
“你用自己的修为来化解我在中原布的那几棋, 现在草原王庭的军队来了,你还要继续消耗修为来帮他们破局吗?”
他口中所指的“他们”自然是林玄背后的那座城池中的军队和百姓,也指的是边关的其他城池中的居民。
草原王庭这一动就是百万雄师, 兵分几路,自然不会只来攻击这一处。
而道人说完, 抬手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 落下只是瞬间,那枚黑子周围就光芒大盛,然后漆面上凝聚出了一个字:雷。
正是豪雨, 云层中雷霆万钧, 如同光的栅栏自云层上空垂落, 笼罩在这支朝着此处进发的骑兵身上, 仿佛天神给他们加护。
原本应该伤人的雷电萦绕在这些战士的盔甲上,守护着他们, 似乎更加振奋鼓舞了这些草原人的士气, 让他们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
林玄看得清楚, 这被道人加护在他们身上的雷电没有消失,随着他们行进的时候, 依旧闪烁在盔甲的表面。
雷电至刚至阳, 若是人体接触到,轻则麻痹, 重则死亡,自己身后城池中整装待发的大齐边军如果与眼前这支来势汹汹的草原铁骑短兵相接,在交手的瞬间就会被他们身上的雷电电倒。
而刘洵所问,就是问他是要继续用自己的修为来化解他的道术庇护这一处与草原王庭交战的军队,还是继续旁观收手,积蓄力量,等待他的下一击。
“出城。”城池中,早已经等待着他们的敌人到来、投入属于自己战场的守将披上铠甲,整装待发。
城外的高人庇护了他身后的这座城池,同时也挡在了那些草原铁骑面前,若是草原人的军队要过来,就要先越过那座横在城池前面的土山。
城中的军队自然也可以继续留在城中,只在城墙上看着外面的战斗,但是他们的自尊不允许。
仙人们有自己的战场,他们身为凡人,也有自己的仗要打。对手来了,他们就不会继续龟缩在城中,只等着庇护他们的仙人继续奋力与对方作战。
很快,早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出场驰援的大齐边军就在雨中整齐地排列,然后城门大开,踏出了城池。
雨水倾盆而落,湿透了他们的战甲,他们才出来一刻就已经浑身湿透。站在城墙的高处看,觉得前方这拔地而起的黄土山也无比的高大,等出城之后,来到近处看,才觉得这座挡在城池前方的高山比想象中还要高。
而山巅坐着的老者身上的衣袍朴素,脱去了虚影周围那朦胧的光影之后,让他整个人显得就如同一个寻常的瘦小老人一般。
将士们在雨中默默地看着山巅上那个矮小的身影,然后在将军一声令下,准备朝着前方行进,绕过高山、到前面的战场去与草原铁骑一战的时候,将士们才收回了目光,拉下面甲,沉默地驱动了剩下的战马,踏着湿透的沙地,朝着前方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上。
才连夜赶路到大齐边境、没有休息的草原铁骑丝毫不觉疲惫,他们的国师就在雪山之巅,招来的雨淋在他们身上,洗去的是他们的疲惫,那煌煌的明雷加持更是让他们仿佛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此刻看着对面的城门打开,大齐的军队从里面出来,要绕过庇护他们的黄色土山,来到己方面前,所有的草原铁骑全都感到一阵热血沸腾,忍不住在雨中发出了低低的吼声。
双方军队越来越近,他们也没有要掺和到国师与黄色土山上的那个人之间的战局中去的意思,等到大齐边军绕开了那座高山,来到前方平坦开阔的战场上时,草原铁骑这才动了。
他们的战马鼻尖喷出来的气在雨中腾起白雾,随着他们的将领一声令下,这支跨越了草原荒漠而来的草原雄狮也朝着前方的对手发起了冲锋。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两股骑兵犹如钢铁洪流碰撞在了一起,来自草原的骑兵的兵器上爆发出了雷电之威,煌煌的电流顺着被雨水打湿的兵器朝着大齐边军的体内刺去,瞬间就令他们心脏骤停,四肢麻痹,甫一交手就有一片人支撑不住,从马背上倒了下来。
一招得手,草原王庭的骑兵在头盔下露出了狞笑,继续以倾轧之势朝着和他们碰撞在一起的大齐边军发起进攻。
道人随之又在棋盘上落下了数子,每一枚上面都凝聚着道术,加持在另外几支不同的草原军队身上,随着他们向另外几座城池发起进攻而显出不同的神威。
狂风、暴雪、惊雷,本就勇猛的草原雄狮加上道术加持,越发难以抵挡。
作为落子的棋手,刘洵仍旧在等着自己对面的对手的应对,是要出手,还是要放任大齐边军落入下风?
然而下方的战场中忽然弥漫起了浓密的雾气,这雾气遮挡住了草原铁骑的视野,让他们失去了眼前敌人的踪影。
而原本被他们身上所带的雷电压制,甫一交手就会陷入麻痹的大齐边军抓住了机会,在这白色的雾气腾起的一瞬间就逆转了攻势,朝着仿佛失去方向、失去视野的对手发动攻势。
那麻痹人的雷电仍旧通过他们与草原铁骑相处的地方传过来,但却被削弱了许多,原本叫人心脏骤停的麻痹和剧痛只变为了淡淡的刺痛。
他们的兵器刺中了对手,他们的冲击落到了对方身上,将他们的对手推下了马。
而另外几座城池的城墙上方也布置上了祭坛,出身天阁的几位太上长老站在祭坛之后,看着下方冲来的身具异象的草原铁骑,或是执起符笔,或是执剑,开始出手破解刘洵的道术。
棋盘之下,操纵着弥漫了整个战场的云雾破除刘洵的道术的容镜依旧站在高处。师叔与刘洵的一战他们无法插手,但是天阁也决然不会让他们的当代行走单枪匹马去独自面对刘洵的这些布局。
龙盘城。
这是草原王庭这次进攻的最后一处,城中的边军已经出了城,与突然来犯的草原铁骑战作一团。
然而这一次的战场跟以往不同,一是头顶持续许久的异常天象,还有就是他们的老对手。
草原人的这些骑兵身上仿佛有神风加持,速度极快,来去无影,无比的棘手。
这是龙盘军第一次见自己的战阵无法起到效果,在这些草原铁骑面前他们全然占不到上风,纯粹是被压着打。
龙盘城的守将张继威此刻站在城墙上,脸上冷汗涔涔。
他能成为一城守将,本来就不是因为个人能力出众,而是因为他是张军龙的内侄。
张军龙看中的是他对自己的忠心,至于草原铁骑来犯,他相信就算是个傻子领着训练有素的龙盘军,也能把他们打出去。
然而从此刻的战况来看,他的预想却是完全落空了,看着自己的军队被草原人压着打,阵线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城墙之下,张继威心中无措,只颤抖着声音对自己的人问道:“让你们向大将军求援去了没有!”
眼下这个局势,唯有他的伯父亲至,才能将这些仿佛得到了天神加持,分外迅疾分外骁勇的草原铁骑压制下去。
“去了将军,一早就已经派人过去了!”他的属下连忙答道,同样是冷汗涟涟。
听到属下的回答,张继威这才心中稍定,但想到从凤临城到自己这里就算全速赶路也需要小半日,若是自己在这期间就抵挡不住失了城门,放了这些草原人进来怎么办?
越想他的脸就越是苍白,看着下方的战况,就越觉得自己的人要被打灭了。
龙盘城中并没有天阁的长老镇守,甚至因为这是张军龙下辖的城池,所以对这期间发生了一切,张继威都是半点不知。
他并不知道草原人背后站着什么人,更不知道他们此刻与突然袭击的草原铁骑交手,实际上是中原和草原气运之争的一部分。
这些草原铁骑身上的不凡,全是道术所致,龙盘军节节败退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强。而是缺少了道术的加持。
在他心中胡乱地升起各种念头,想着自己若是守不住城,在此刻弃城而逃,会在伯父那里受到怎样的惩罚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密集沉重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不输于眼下这只前来进犯的草原铁骑数量的军队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张继威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援军来了,而是一惊,想着莫不是草原人又有后援到来,抓在城墙上的手不由得用力,指甲都嵌进了沙土里。
然后等看清那支军队打出的凤临旗帜,还有为首那个身穿银色铠甲,手持长戟,领着数十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转瞬间就像一把尖刀刺入草原铁骑阵营的身影,看他犹如天神下凡,手中长戟一扫就将十数个来不及反应的草原人从马上挑飞,横飞到半空中落下,张继威心中才升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惊喜——
厉王!是厉王殿下!带着凤临军前来驰援的竟然是厉王殿下!
这比他预想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了!就算是他的伯父亲自来,带来的鼓舞士气效果也不及厉王殿下。
他没有想为什么送去凤临城求援书信带回来的却是厉王殿下,更没想过前日早早封闭城门的情况下,厉王殿下怎么这么巧合就在凤临城做客,只是在城墙上狂喜地道:“厉王殿下来了!厉王殿下来了就好了!”
在边关,若问有谁能够让草原人闻风丧胆,被压着打到许久都不敢再来进犯的话,就只有他了!
而且不只是他一人这样想,在下方与这些身具神速的难缠对手顽强抗衡的龙盘军在见到这支从侧方驰援而来的援军时同样惊喜:
“是元帅!是元帅来了!”
“儿郎们!是我们元帅——是厉王殿下来了!”
一见到冲在最前面的厉王和他身边的数十人,他们原本已经耗空力气的身体里就好像重新聚集起了力量,从旁边劈来的弯刀速度依然快,然而他们伸手用兵器一挡,这一回却是挡住了。
随即不用他们再思考下一击如何抵挡,厉王殿下就已经冲到了面前,手中长戟横扫,将他们救出重围。
再加上从后面加入进来的凤临军,被压着一边倒的局势立刻就有了改变。
说来也奇怪,这些草原铁骑在他们眼中明明身具神速,犹如有神风相助,动作快得叫他们难以捕捉,可是到了厉王殿下和他带的凤临军面前就像这层假象都被戳穿了一样,他们还是原本的草原骑兵,在厉王殿下面前依旧没有一战之力。
论速度,论力量,他们都比不上带着人突入战局中的厉王。论兵器优良,更比不上厉王和他身边的天罡卫。
那些在厉王面前失效的加持让这些草原人陷入了一阵慌乱,当认出来此处驰援的竟然是厉王本尊时,过去被打败的记忆就再一次涌现上来,让他们越发的失了锐气。
张继威靠在城墙上,看着下方草原人已经从先前的桀骜不驯、不可一世变得慌乱起来,想要紧缩阵型,重新让他们身上的加速状态在寻常的边军身上起到效果,可是却发现即使是在那些凤临军面前,他们的速度也会失效。
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后面来的这一整支军队身上都有一层可以抵消自己等人身上由国师加持的术法的罩子一样,只要一进入他们三步范围以内,自己身上如风的神速就会失效。
这让这支草原铁骑的将领有些惶恐——厉王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这支军队被安排来袭击龙盘城,就是看准了这里防护薄弱,守将是个没有能力的,而以凤临城现在的状况,不大可能前来驰援。
而且他们身上由国师所加持的是速度,兵贵神速,只要从这里打破了缺口,急攻进去,他们这一战出兵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厉王!
而且他所带来的军队还正好克制他们的速度——怎么会如此?!
从凤临过来的援军中除了厉王和他的天罡卫,表现最耀眼的就是风珉和他的队伍,他们周围同样没有哪一营的草原铁骑能够抵挡得住他们的一次冲锋。
而风珉的目力极好,不是没有看见草原人的将领脸上那仿佛见了鬼的神色,也看到了在城墙上龙盘城守将那劫后余生的表情。
草原的军队会趁着天阁与那个道人的气运之争,趁机冲击边关,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军队会将哪些城池作为他们的目标。
所以在这个时候,拿着陈松意留下的锦囊的风珉就打开它,从里面抽出了第一张纸。
纸条打开,上面是一个“龙”字。
张家下辖的这三座城,龙盘、虎踞和凤临,这个“龙”所指的无疑就是龙盘城了。
风珉立刻将锦囊中的纸条交给了厉王殿下,然后厉王殿下就带着张少将军麾下的这支凤临军和他们这几百人从凤临城出发,前往龙盘城。
而张继威送往凤临城的求援在他们走之后才到达,所以这支援军来得比龙盘跟草原双方想得都要快。
而在途中他又第二次打开了那枚锦囊。
就在京城的景帝倒下的同时,身在边关的厉王也受到了影响。
风珉就在他的身边,替不在这里的陈松意盯着他,以防他有任何意外。
他的警惕没有白费,几乎是在萧应离显出不适的第一时间,风珉就再一次取出了锦囊,从其中伸手一摸——
这一次他摸出的是一张符。
他看不出上面的符文是什么,但此刻本能地将这张符纸贴到了厉王的心口。
几乎在符纸跟厉王相触的瞬间,就自动燃烧了起来,有什么在他和周围的天地之间形成了屏障,切断了他跟整个大齐相连的气运。
风珉不知道这张符的具体效用,只紧张地盯着厉王,见他的气色恢复这才稍稍放心,但却不确定是否应该从锦囊中再摸一张符出来巩固。
就是这犹豫之间,林玄已经破了道人的局势,重新稳住了中原的气运,而那短暂屏蔽了厉王跟大齐气运之间的联系的符纸也失效了。
在这之后,他们就继续全速行军赶往龙盘城。
等来到龙盘城外,带领军队的厉王也没有立刻冲进战场,而是带兵停留在山坡高处看着下方,见到了这支草原王庭的骑兵身上那诡异的速度。
这种诡异的迅疾在两军交战时,会给大齐边军造成很大的麻烦,看下方被压制得无法还手节节败退的龙盘军就知道了。
这一次,没有等风珉去摸锦囊,众人就再次看向了他。
永安侯虽然不在,但却把锦囊交给了他,一路上已经解决了两个问题。
此刻在战斗前,他们自然寄望于风珉还能不能从那枚锦囊当中拿出对眼下的战况有利的东西。
于是被迫暂代了军师职责的风珉颇有压力的再次伸手,从那枚锦囊中试探性地摸取东西。
松意不知道在这里面究竟放了多少符和纸条,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断定锦囊交到自己手中,每一次他都能取出对应情况的那一张。
眼下回想起来,在她把锦囊交给自己时候,脸上那迟疑不确定的神色,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吧。
在众人的瞩目中,风珉从锦囊中抽出了第三张纸,这也是一张符,而这张符纸上写的字他竟然认得——
“停”。
纸上就只写着这么一个字。
风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战场,又再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符。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就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吗?
“只管一试。”
厉王出声道,他的话让风珉瞬间不再犹豫,做出了决定。
不管对还是不对,这一仗他们都是要打的——对了就是锦上添花,不必打得那么艰难,错了也无妨,不过苦战一番。
于是风珉拿着手中的符纸,思索着这张符该怎么用,突然福至心灵,伸手将它向上一托。
这张符纸就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乘着风轻飘飘地向上飞去,飞到众人头顶时,又是无风自燃,然后仿佛化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整支队伍都笼罩在了其中。
眼见符纸化去,厉王便不再等待,手中长戟斜向下一划,军队就收到命令跟随他发动了冲锋,而他则带着天罡卫一马当先冲下了坡,朝着战场冲杀而去。
边关内外,无数战场在这一刻战斗都进入了白热化,而摆在道人面前的棋局,黑子白子的对峙也再次陷入了平局。
原本他打算用来消磨对手修为的布置眼下都有了不同的人入局扛下,棋局中两色棋子都活转了过来,化成无数身影厮杀。
在棋盘两端对坐的棋手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沉寂,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尚未落子的时候。
第 344 章
官道上, 全力赶路的陈松意察觉到了先前棋局上的斗争之激烈,也察觉到了此刻的停顿。
在疾驰的骏马背上,她抬起了头, 望向原本气运的剧烈波动传来的方向, 在过去几世的人生中, 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 清晰地感到自己跟这棋局的联系——
就好像置身其中,跟交织的命运牵绊,好像只要抓住这一丝联系, 就能心随意动,任意出现在棋盘所示的任何方位。
除此之外, 强烈的还有跟道人之间的联系, 跟他所沉迷追逐的道术世界的联系,这都是上一世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陈松意不由地勒紧了缰绳,让身下的马停了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她能给风珉留下那样一个锦囊。
那是她新掌握的法门, 仿造的是道人用来传播道术、污染他人的羊皮。不同的人接触到那卷羊皮, 从上面学到的道术是不一样的, 而风珉在不同的情况下从她给的锦囊中取得的符箓,也会根据情况的变化而不一。
马蹄停了下来, 带着她停在了官道的半途。天空依旧昏沉阴暗, 空旷的官道上黄沙卷过, 因为她的停下而越过她的游天和螭吻两人都很快停了下来,调转马头, 看着停在原地望着远处天空的少女, 两人同样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然后游天问道:“停下来做什么?”
停在这里, 是有什么变化了吗?
他们三人骑马,就算骑的是矫健的良驹,但是速度也够慢了,随着时间的积累马会疲惫,后面就需要想办法更换马匹,或者凭借自己的速度前进。
而少女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她依然沉浸在那种与另一个世界连接的状态中,过了许久之后,才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快点过去。”
说完,她就握紧了缰绳,然后一夹马腹,再次让自己的马奔跑了起来。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停顿这一下,然后说出这句话,不过游天和螭吻还是迅速地再次催动了战马,跟上了她。
三人三骑再次在官道上疾驰起来,而不过跑了几步,游天就感觉到周围的一切跟先前不一样了,先前在奔跑当中单调昏黄但清晰的景象现在仿佛变成了模糊的色调光带。
本来奔跑在现实中的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时间流速不同的粘稠空间。
这样奇异的变化,游天本能地想要抵抗,然而少女的声音在这时候传了过来,似乎是预判了他在这个时候想要挣扎,对他说道:“不要挣扎。”
原本想要有所动作的游天顿了下来,意识到此刻的改变应当是陷入了她的某种道术中。
对道术十分不习惯的游天简直要炸毛,但因为对她的信任勉强地按捺了下来。
陈松意带着自己身旁的两人两骑,越发地放开了禁制,去和虚空中高悬的那面棋盘连接,越发清晰地掌握到控制山河的感觉。
马蹄声疾,随着他们的奔跑,眼前的天地仿佛模糊旋转起来,天地同辉,山川合力,不止是他们在向前跑,就连脚下的道路都在向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流动,从四面八方吹来的每一道风都在将他们往一个方向推去。
时间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概念,游天和螭吻只感觉到自己仿佛在前进,又仿佛在被什么带着前进,好像是他们在奔跑,但又好像留在原地没动,而是周围的时空在不断地变化。
空间切换几次,他们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起来,看清此刻自己置身何处之后,最后一截周围流动的朦胧光影仿佛彻底停住了,面前一阵风沙席卷,游天和螭吻就发现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正前方正是一片战场,而左侧是一座矗立在城池前的土石高山,远处则是冰雪融化的雪山,两座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地端坐在山巅,在他们头顶笼罩的是一张巨大的棋盘,正是林玄与刘洵约定交战的地方。
“吁——”骤然的变化令他们身下的马躁动不安,游天连忙勒住了缰绳,将战马停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道术,是只有道术才能做到的事情,是他所修行的武道不能企及的领域,他不知道少女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能力,但是一停留在这里,他的注意力就被雪山之上那身穿道袍的虚影吸引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和他一样,螭吻的面孔也朝着那个方向,只是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叫人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原本预定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的战场此刻时间缩短至此,而战场边缘突然出现这三人三骑也没有吸引来太大的注意,在天上变幻之时,陷入苦战的双方士卒眼中只有他们自己的对手,想要在变幻的天气里稳住自己的身形,尽量多的留下对手的性命,就是他们脑海里的唯一个念头。
游天盯着道人所在的方向,紧握的拳头骨节咯吱作响,在恨不得开口叫少女一起直接杀过去的时候,身在栈桥那边的容镜也看到了他们。
三人的抵达太快了,出现得猝不及防,就算是一直在战场中、参与了部分斗法的他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人是怎么出现的。不过很快,借着战场上再次弥漫开的白色雾气,容镜就转瞬间来到了三人面前。
他的身影一出现,身穿黑袍、戴着螭吻面具的高大青年就立刻露出了警惕的姿态,而陈松意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游天更是直接叫道:“阁主?”
容镜看着他们。陈松意已然戴上了麒麟面具,没有将丝毫的气息显露在外,但容镜通过对她的身形和熟悉判断出了她是谁。只是在她身旁的另一人他却不认识。
陈松意在这里见到他,也是多了几分底气。而在容镜离开战场之后,弥漫于战场的白雾当中突然出现了几座黑色的机关兽,在战场中张牙舞爪,介入了双方的战局中。
雾气收缩,战场上的天象变幻再次恢复到原来不可控的状态,但有了这几只机关兽的加入,大齐边军这一边的战斗多了几分支撑。
三人在这边看到了操纵机关的相里勤的身影,在容镜离开之后,战场的辅助交给了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镜立刻道,“跟我来。”
说完白色的雾气涌现,将几人包围在其中,很快空气中犹如泛起涟漪,四人的身影就消失了,只留下几匹战马留在原地。
由黄土垒成的高大山丘后,四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只是周围依旧有若有似无的白雾萦绕,容镜手中握着一枚珠子,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暂时形成了一个隔绝外界的阵法,又在林玄的道域之下,他们在这里现身说话,应当可以逃过刘洵那无处不在的探测。
他开口道:“可以说话了。”说完将目光移向了陈松意。
在他的注视下,少女这才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面具之后他熟悉的面孔,而在她摘下面具的瞬间,气息一泄露,容镜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变化。
跟只精通武道的游天不同,在道术上也造诣不凡的容镜很快就看出了她在道术上的更进一步。
跟上一次自己见她比起来,她在道术领域中走得更深了。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能戴上面具、借着师父林玄布下的阵法和从厉王那里得来的气运加骗住刘洵一时,那么现在她再戴上面具,以这副装扮出现在刘洵面前,后者绝对不会认为她只是林玄的徒弟,而会将她认作是另一个道术修为高深的麒麟。
这或许是为什么他们三个能那么快就从远处抵达这里,也是为什么她会选择用麒麟面具遮挡住自己的面孔,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
与此同时,随着她道术的精进,也意味着她离既定的命运更进了一步。
然而容镜并没有说什么。陈松意原本见到师兄看自己的目光,知道他察觉到了自己往道术一途陷得更深,等待着他如先前一般的劝诫,可是容镜并没有,他只是调转目光,看向戴着螭吻面具的另一人:“这位是——”
陈松意收敛了心神,答道:“他是螭吻,是我们的帮手。”
既然是得到她确认过的可靠帮手,容镜就没有多言,而是点了点头。
在这个戴着螭吻面具的陌生人身上,他同样感觉到了浓重的道术气息,如果不是跟他们这边有渊源,那就又是受过道人浸染的棋子了。
被他的道术所浸染就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成为和他一样对着另一个领域陷入疯狂,迷失在其中、以他为尊的傀儡,第二个就是像松意这样还能保持清醒,站在他的对立面与他为敌。
容镜简要地说了在他们来之前战况如何。
“师叔刚回来就直接和他对上了,已经交手了一整夜。”
哪怕是站在这高大的土丘之下,头顶是遮天蔽日的风雪沙尘,陈松意一抬头还是可以看到那虚幻的棋局。她问道:“师父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赢下这一局?”
容镜道:“很难。”
刘洵不是一个能够轻松赢过的对手,何况他布局谋划已久,在中原内外都布下了众多的棋子,就是无可匹敌之势。
就是他让天阁将剩下的一切筹码都投入到了其中,动用了所有能动的人手,介入到了与天阁这个最大的叛徒的战斗中,也并没有提高几分胜算。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神色都沉了几分。
“不过……”容镜话锋一转,“既然现在你来了,那我们可以执行另一个计划。”
如果她没有在这个时候赶到,只是他一个人在这边的战场上,那么容镜还要再等待一段时日,等另外几位长老那边结束了赶来驰援,再进行预定好的下一步计划,然而陈松意他们几个突然到来,人数就勉强够了。
“什么计划?”游天问道。陈松意也在看着容镜,等待着他解释。
容镜道:“师叔和刘洵现在是在他们的道域之间的交锋,用于战斗的是各自的精神,而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肉身是相对脆弱的。”
所以林玄才要在战斗的一开始就直接平地起山,将自己升到高处,不只是为了在高度上与刘洵平齐不落下风,也是为了在暴雨中相斗的时候,自己相对脆弱的肉身不易受到攻击。
“如果你们没有来的话,那我就会暂时留在这里守卫师叔的躯体,不让战场过于靠近这里,但既然你们来了,此处就交给相里勤,我们过去找机会毁去对方的肉身。”
就算不能毁去,在道域中交战的时候,肉身受到干扰也容易处在下风,给师叔制造出胜利的机会。
游天眼中放出光芒,毫不犹豫地道:“好!”
这个计划深得他心。这世间除了在那老不死的跟师兄交手的时候潜伏过去给他一招狠的这种事情之外,或许就只有绝对的美食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陈松意也没有异议,迎着容镜的目光,对他说道:“都听师兄的。”
至于螭吻,更是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她重新戴上了面具,听容镜说道:“我们这边都有人留下守卫师叔的躯体,那边想来也是一样,想要靠近多半要费一些力气。”
但是陈松意心里清楚,用来阻挡他们靠近的手段不外乎是阵法傀儡,还有人。
如果来的是天阁的那几位太上长老,在对阵那些曾是天阁弟子却被刘玄的道术浸染、随着他一起叛出天阁的门人时还会有所痛惜,下手会迟疑,可是自己并不是真正生长在天阁的门人,要扫除这些挡在面前的障碍,她没有太多的顾虑。
她在面具下开口道:“若是遇上阵法、道术,就由我和师兄来应付,其他的话,便由我们四人联手。”
她这话是同容镜说的,也是同小师叔说的。
“知道了。”游天也不是非要逞能,遇上他对付不了的阵法和道术,他也不在意躲在他们两个身后,留点力气对付那坐在山巅的老不死。
容镜则对陈松意说道:“若是遇上道术,由我先出手,我手中的这颗是天阁至宝,可以形成可移动的阵法,增加道术的威力,你先不要出手。”
陈松意知道他这是让她能够尽量地隐藏身份,增加对道人的威慑力。
毕竟如果他所认定的麒麟正在棋盘的对面和他对弈,争夺这中原的气运,那这个戴着麒麟面具从暗处袭击而至的麒麟又是什么人呢?
四人从战场上消失没有人注意,再次出现同样没有多少人看到,双方交战的大军如同滚滚洪流,四个人进入了草原人的铁骑当中,就如四只小船逆流而上,在跟大齐边军交战、想要压过他们一头的草原铁骑有些人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有些人甚至没看到有人从他们面前过去,就算看到了也触碰不到。很快四人的身影就离开了战场,朝着道人所在的雪山之巅过去。
他们没有骑马,只是凭自己的速度过去,也迅疾如雷,游天脚上的十方鞋在地上一踏,留下一个深坑,人就借力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前方激射而去。
他眼中锁定的就只有一个方向,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算上一次差点死在那老不死的手里,做这么久的准备,在这个抛弃他、不认同他的师父面前依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再一次去向他发起袭击,他也没有迟疑一刻。
在急速前行的时候,身旁的少女一直与他比肩,就算时而超前时而落后一分,交替前行、擦肩而过的时候,也总能确定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游天想到她把自己救回来那日对自己说的总有一天她会和自己并肩作战,共同去完成他的目标,杀死刘洵,终结这一切,今天虽然还多了容镜跟另外一个人,也算是兑现承诺了。
游天不知道他们这番过去有多少胜算,又有多少生还的概率,不过他心中镇定,今日如果了结在了这里,自己不能再回去写遗书,也不能回去安溪追溯自己的身世也无所谓了。
人生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只要能完成最重要的那一件,就不算白来一趟。
没有用道术,只凭借身体的力量从棋盘之下的战场到道人所在的雪山,对几人来说也不过是几息的事情。
当初陈松意代替师父和道人约定的一战是在山巅之雪消融的时候,此刻山巅的雪已经尽数融化,露出黑色的山岩,在雪山的下方,冰雪更是已经先一步融化成了水。
只不过为了给大齐边军作战带来干扰,道人的道术改变了战场上的气象,又下起了狂风暴雪,所以战场上的雪花被风朝着这个方向吹过来,又在山峦上附上了薄薄的一层,重新掩盖了那些裸露的山石。
四人来到山谷中,在入口停下脚步,前方的一切在游天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容镜和陈松意的眼里,往前一步就会进入大阵范围。
按照先前所说,容镜打了一个手势,游天和螭吻两人就自觉地一人跟在了陈松意身后,而另一人跟在了容镜的身后。
然后陈松意和容镜同时向前一步,正式触动了阵法。
山谷中仿佛传来阵阵山石摩擦变动的声音,几乎是在两人踏出一步的瞬间,山谷中的地形就产生了变化,无数嶙峋的山石拔地而起,在他们前方挡住了去路。
游天一看到这变动的阵法就头皮发麻,紧紧地跟在前方少女的黑袍之后,踩着她走过的地方向前腾挪闪跃。
两两行动的身影在地形不断变化、突然就有阻隔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翻出来挡住他们去路的山谷中,以诡异的轨道朝着前方跃进。
在穿过了这嶙峋的怪石堆之后,他们身后的动静才缓缓地平静下来,而紧接着就从山谷两侧传来了冰雪松动的声音。
置身谷底的四人一抬头,便见到原本应该已经消融干净的山地上又挂上了厚重的冰雪,而且正在松脱,要形成一片雪崩朝着下方涌来。
游天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幻术。然而身旁的陈松意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原地拖了开来。
在他们离开的瞬间,一支尖锐的冰棱就从天而落,狠狠地扎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三四支,随后才是厚重的冰雪将一切覆盖。
“这竟然不是幻术?”
被拉着从原地离开的游天感觉到了被这些落下的厚重积雪带起的劲风扑在脸上,不由得冒出这一句。
而在这两下之后,他们置身的地方总算安静了下来。四人转过了身,看着前方,从这里开始就是上山的路了。
没有在原地停留,他们依旧是选择兵分两路,从前方蜿蜒的两条山路上上去。
前面的一段是安静的,没有什么动静,等来到半中间的时候,他们才遇到了第二段的守卫。
看着面前眼熟的巨石在他们到来的时候颤动着凝聚到了一起,组成了两个三人多高的石人守卫挡在他们的面前,不只是陈松意,就是游天也被唤醒了在毒城中的记忆。
他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在他进入毒城、调查里面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些修建城池的将士得怪病时,他被突如其来的道人困在了城中,放那些来保护他的普通士兵逃出城去,在半路拦截下他们的就是这样的石人守卫。
那个时候游天无法摆脱将自己困在城中的阵法,也没有办法出去驰援那些被杀不死也不会感到疲惫的高大石人傀儡围住的护卫,那种感觉令人既无力又暴躁。
此刻这样两块石头再次挡在面前,这种感觉又在他心头浮现了出来。
“破坏他们背后的符箓。”
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告诉了游天这些石人傀儡的弱点。
下一刻,游天就消失在了原地,朝着挡在路上的那两具石人傀儡冲了上去。
……
……
容镜和螭吻走的另一条路在转过一个转弯的时候同样见到了等在这里的三人高的石人。
容镜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弱点在哪里,但没有刻意提醒跟自己同行的高大青年,而是想趁机看一看他的实力。
两人一人对上一只拦路的傀儡,容镜轻松地击破了石人的防御,一阵岩石裂开的声音响起,只见那高大的石人背心处伸出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五指紧握成拳,将手中泛着微光的符箓一把捏碎。
原本动作定格的石人颤动了一下,凝聚成身躯的巨石就仿佛失去了连接,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石堆。
而在另一边,容镜听到了岩石被腐蚀的声音。同样的,那被螭吻对上的石人傀儡躯体上被腐蚀出了一个大洞,那充满腐蚀性的血液一路渗透到后心,破坏了印刻在上面的符箓,让它失去了动力,同样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容镜看着站在巨石堆前的黑色身影,看来他的血液里带着剧毒,而且身体十分的坚硬,身手也算得上利落。
解决完面前的石人之后,对方转头看来,容镜于是收起了考量的心思,对他点了点头,两人继续朝着前方去,在来到半山腰的平台上时,跟陈松意和游天重新聚到了一起。
第 345 章
石人傀儡的数量太少了, 就算是山路狭窄,这样的防护也不是很有力,把它们放在这里就像是一个余兴节目。
这说明真正的考验还在上面。四人有了这样的共识, 继续朝着上面走, 果然在抵达山巅形成的那一片平坦区域之前见到了在上面等待着他们的天阁门徒。
尽管已经脱离了天阁, 但他们身上依然穿着天阁的服饰, 能够跟穿着道袍的游天区别开来的只有他们身上的气质。
被道术污染迷失本心之后,他们的眼中都带着一种癫狂的神色,放大了自己的情绪渴望和欲念, 丝毫不加以节制。
就像现在,看着来到面前的众人, 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是充满了好战跟嗜血, 而且一见到目标到来,这些在这里等待着有人前来攻击道人,好让他们能够战斗一场、发泄自身情绪的天阁门徒没有一句废话, 这就从各自所在的地方走了出来, 朝着来到这里的四人靠近。
“难怪下面的阵法和那几块石头没有拖延你们多久, 原来来的是阁主和师叔祖。”
“游师叔祖又何苦来哉, 不管再来多少次,道尊眼中都不会有你。”
游天的额角跳了跳。这些天阁的晚辈虽然面孔还是他熟悉的面孔, 但那里的人却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一样。
看着他们这般笑着靠近, 拿他是刘洵的弃子这件事来嘲笑他, 试图攻破他的心防,游天脸上先前的不忍和动摇之色也淡去了。
他开口道:“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在山上你们个个都是好的,一旦跟了那个老不死的, 这就一个个都不会说人话了。”
这些原本在嘲笑着朝他靠近的天阁门徒原本脸上的神色十分的玩世不恭,但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全都露出了暴怒的神色。
“谁允许你这样侮辱道尊?!”
“道尊这辈子唯一看走眼的一次怕就是收了你这个没有半点倒数天赋的废物做弟子!”
“你不必这样说来掩盖自己的自卑,我们能得道尊看重,你却不能,心中不忿自卑,自然也就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重新找回了打压下游天气势的节奏,然而从前的游天或许会受影响,现在的他却绝对不会。
他手中取出了一副手套,轻薄如霜,戴在了手上,让他的手掌呈现出了金玉之色。
他说道:“不管你们是中了那老不死的什么蛊,只要今日他死在这里,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也会恢复正常了。”
他说的话令对面这些留在这里护卫刘洵的天阁门徒色变,然而游天没有再给他们机会说什么,戴上那双手套之后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先前脸上动摇的神色消失无踪。
“上。”
陈松意也毫不犹豫地对身旁的螭吻说了一声,两人的身影也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容镜看了一眼山巅的方向,然后手中再次现出了那枚水蓝色的珠子,引动了水雾,让白色的雾气弥漫着周围,将整个战场笼罩在了其中。
这些在此守卫的天阁门徒不是没有见过这枚天阁至宝,但也不惧阁主的这份手段,就算周围白色的雾气明显,他们也可以通过声音判断对手在哪里。
尽管先前放了那番话,对要和昔日的门中后辈动手,游天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明显的不豫之色。在弥漫的雾气中跟来到近旁的人交手,他原本可以一掌轰在对方的胸口,但到最后关头还是留了几分力,唯有戴着面具的陈松意跟螭吻两人完全不受影响。
螭吻出手狠辣,而且他的躯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身上又带有剧毒,所以跟他对上手的人不管是对他用蛊还是用毒,又或者用五行之术,对他来说都没有多少干扰。
相反,他每次出手都能够让对方吃亏,对上他的天阁门徒换了几人,全都被打得连连后退。
而陈松意在混战中也刻意控制了自己的力量,尽管有师兄容镜的阵法掩饰,但这里距离道人所在已经很近了,她克制着自己,尽量只用八门真气逼退来到面前的对手。
直到容镜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声“放心调用阵法内的力量”,向她开启了阵法的部分控制权,她这才调用了他阵法的部分力量,开始重击这些受了道人的道术污染,掌握了各种各样的术法,威力却算不上十分强劲的天阁门人。
白雾之中一片振翅声,有数群血红色的蛊虫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白雾明明属水,可是雾气中却猛然生出一蓬鲜艳的火焰,将这些扑来的蛊虫全部烧得吱吱乱叫起来,然后掉在地上。
蛊虫之后,又有铺天盖地的黄土沙尘,犹如罩子猛地从他们的头顶罩了下来。,一丛青色的藤蔓自下而上破土而出,将那笼罩到一半的厚重罩子在半空中打碎,重新化成沙石之形,散落四周。
“可恶!”
眼见两击都不得手,等在此处想要拦下这些企图干扰道尊的人的天阁门徒脸上都添了烦躁之意。
他们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现在的实力增长,只要出手就能够让对面这几人吃不了兜着走,可是结果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哪怕他们已经在道尊的指引下走上了那条凡人无法触及的道路,可是眼前这几人竟然还是难以对付,因此他们不得不收起先前的狂妄轻视,不再各自为政,转而几人合在一起,打算结阵共同来对付面前这四人。
于是,身在容镜的阵中的几人就感到外面的攻击暂停了一刻,然后前方响起了破空声,下一轮袭击以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架势朝着他们发动了过来。
“是金。”
于是先前那交织在周围、将黄土罩子打落击碎的藤蔓就猛地收束了回来,陈松意手中符纸无风自燃,无需动作就急剧调动了周围的天地元气,升起了一团烈火。
那上百枚朝着这个方向激射而来的金属箭矢一遇到挡在前方的火墙,就瞬间被融成了各种各样的金属块状,失去了动力,掉在了地上。
随即容镜发动了反击。那些聚集在一起,结合了他们的力量发动了这次攻击的天阁门徒就见到射出的金属箭矢落入白雾之中没有动静,而下一刻,从那团雾气里猛地生出了数十道柔韧的藤蔓,朝着他们缠了过来。
他们一击未得手,后继蓄力变阵不及,本能的想要各自出手,挡下这些朝着他们袭击而来的藤蔓,然而藤蔓坚韧,如有生命一般,很快就打飞了他们手中的兵器,甚至缠上来,一把锁住了他们的双手。
不等他们挣扎,从他们脚底又冒出了更多的藤蔓,将他们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就连一张嘴都被紧紧地缠在了其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到这时,前方那团白雾才散去,露出了里面几人的形影。这些原本自视甚高、觉得凭借他们几个就能把走到这里的人留下的天阁门徒看着前方的容镜、陈松意等人,尤其见到游天的眼神,眼中不由地蓬勃出了怒火,嘴里“唔唔”叫着,挣动着想要脱离束缚。
游天来到他们面前,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睛,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算是有修习道术的天赋,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差距的,就像能够修习武术的人一样,也不是人人都能够越过那个门槛,成为绝顶的高手,可惜他们不懂。
他转过头问容镜:“怎么处理?他们就留在这里吗?”
光是捆住他们放着不管,若是待会儿逃脱了,从后面追上来,要再把他们放倒,那又是一番手脚。
陈松意道:“弄晕吧。”
游天还在想着是不是直接上去把他们劈晕的时候,容镜所控制的藤蔓就已经一用力卷住了他们的脖子。
藤腕用力收缩的位置容镜都控制得十分精妙,很快就让他们连声音也再发不出,转眼就晕了过去。
而为了保证他们中途不会醒来,游天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瓶,在他们身上撒了一点。药粉沾到皮肤瞬间就消失了,这些被勒得晕过去的人呼吸明显变得更深重了些。
“这样就没问题了。”游天道,然后收回了手中的瓶子,就近踢了一脚倒在他身边的天阁弟子,骂了一声“臭小子”。
他记得清楚,刚刚就这小子骂自己骂得最畅快,不过看在他们是被那个老不死的给影响了,放大了心理的缺陷,所以才会对着他这个师叔祖说出那样的话,游天就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
而前往山巅还有最后一段路,把这里的天阁门徒收拾了,前面说不定还有后手。毕竟这些被污染催熟的棋子有如此明显的缺陷,作为擅长谋划、布局缜密的草原王庭国师,刘洵定然还会再给自己斗法时脆弱的躯体加一层防护。
陈松意看着空中那角力的黑白棋子,先前离得远感觉不到,现在离得近了,就能更清楚地看到白子被压制,局势紧迫。
他们须得要更快去到道人面前,干扰他,阻止他,给师父找到致胜的机会才行。
第 346 章
刘洵的底气确实不是前面这些天阁门徒, 而是他从草原带来的人手。
离开了那些被束缚在原地的天阁门徒之后,四人不过才再前进了一段,面前就再次被人挡住了去路。
这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几个草原人。他们身上有着明显的异族特征, 身高极高, 四肢极长, 比起陈松意曾在狐鹿身边杀死过的那些守卫, 他们的修为又更精深一步。
“小心。”一直没有开口的螭吻在这个时候开口道,“我在他们身上闻到了跟我同样的气息。”
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些草原守卫都是跟他一样, 是经由刘洵的手制造出来的完美制品,不管是他们身上的毒性, 还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特征, 甚至难以被杀死的特点,都是一致的。
跟这样一群守卫比起来,先前的天阁门徒不过是小儿科。
刘洵把他们几个放在那里, 与其说是为了在斗法的时候保护自己的安全, 不如说是放在那里等着天阁的人来的时候用来下他们的脸。
他们的目标犹在远处, 哪怕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得清刘洵身上道袍的纹路, 可是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这样一群草原精锐。
山巅的风雪更急,先前因为积雪消融而裸露出来的山岩此刻又重新被雪覆盖了。
同先前在等待他们的天阁门徒不一样, 这些草原护卫真正没有一句话就拔出了背后的弯刀, 踏着风雪沉默地向来到了这里的四人奔袭而来。
铿锵数声, 短兵相接,双方在山巅离道人最后的这一段距离当中碰撞, 溅起一片雪尘。
陈松意的眼睛盯着远处道人的身影, 他似乎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上面的白子仿佛在挣扎间又发动了一轮攻击, 牵扯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暇分心于身边发生的这场战争。
如果在这个时候过去对他发动攻击,或许能够得到一击必中的效果,就算不能让他当场殒命,也能让他重伤。
面前这两个缠住她的草原护卫举刀劈来,陈松意收回目光,抬手格挡。然而在她的刀与那两把弯刀碰撞上之前,就有另一把刀横在了前面,挡住了这两个护卫的攻击。
她调转目光,看向来到了自己身边的戴着螭吻面具的青年,听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这里交给我,你过去。”
他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标就是为了正端坐在山巅上的那个道人。
虽然在他被道人点化、改造的过程中他并没有记忆,但是一来到这里,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跟坐在山巅的那人之间的联系。
将他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先前在无垢教中犯下诸多罪状,要像如今这样隐藏在面具之后为自己赎罪的就是那个人。
眼前这些和他气息相近的同类他还可以有把握牵制,但是要对上那个坐在山顶、犹如他造物主一般的道人他就没有办法了。
甚至青年怀疑到了他面前如果对方想要操控自己,就像无垢圣母曾经催眠自己一样,让他向着陈松意等人倒戈相向,他也是没有办法反抗的,所以不如留在这里,让他们去对付道人。
青年抬手,猛地收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一下。
灌注了真气的刀锋锋利,割破了他的皮肤,让一蓬血液溅了出来。
那些正分别为着容镜、游天和刚刚被他击退的两个草原护卫纷纷都像中了定身咒一样,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盯着他正在流血的手腕。
螭吻举高了被割破的手,任血液滴落,落在刚刚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住的地面上,侵蚀了底下的山岩。
对旁的生物来说是剧毒的血液,对他的这些同类来说却是滋补之物。他们是从不同的血池里被炼制出来的傀儡,而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道人倾注的一滴血,流遍他们的全身。如果可以吸收到别的个体的血液,那他们就可以变得更强。
只是面对自己的同伴,这些草原护卫不能动手,可是如果面对的是他们的敌人,那将这个敌人吞噬似乎就不是问题了。
本能叫嚣着让他们朝螭吻靠近,去掠夺他的血肉增强自身,理智则在提醒着他们要忽略他,继续去阻拦陈松意等人。
然而螭吻举高了手,用流着血的手臂对着他们一振,喊道:“来啊!”
甚至伴随他的动作,还有鲜血被挥洒出去,落在了其中两人的脸上。这个动作彻底刺激了他们,让想要吞噬血肉的欲望盖过了要守卫在原地的理性。
见状,螭吻的眼中浮现出了冷笑,又对着剩下三人催促道:“快去!”
说完一震手中的刀,朝着面前这些被吸引过来的同类攻了过去。
对方想要吞噬他,而他也想要吞噬对方,谁吞谁还不一定。
游天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在他们出发的时候才跟上来的神秘人会在这里发挥这样的作用。
他看着原本还在自己面前包围的三人这就舍弃了自己,朝着他涌了过去,而这九人形成的战团一下子就从他们面前离开了,辗转腾挪到了远处。
都是刀枪不入的躯体,都是剧毒,而且相互的血肉还对᭙ꪶ 彼此有着强烈的吸引。一旦划破皮肤,血液流淌出来,就能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只剩下吞噬的本能和兽性。
螭吻的眼前也笼罩上了一层血红。那个本该在他记忆中尘封,在村落中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同旁人定亲,而他从军营赶过来,只能坐在桌旁看着,即便不愿却也为她送上祝福的夜晚,也是从大喜的艳红变成这样地狱般的腥红。
那一幕本该随着他狂乱的记忆被封印在脑海的深处,被无垢圣母给他下的催眠封锁,让他半分也想不起来,可偏偏这时候他又想起来了。
“杀!杀!杀!”
有无穷的嗜血欲望从他的躯体里涌现出来,催化出了更多的狂暴的力量,让砍在身上的刀剑疼痛都变得更加微不足道。
他只想要杀死面前这些人,从他们身上攫取血肉以填饱那头在他身躯里被解开了锁链释放出来的恶鬼。
……
……
眼看这些守卫被他引走,在他们跟道人之间再没有其他的阻隔,不管是陈松意跟游天也好,容镜也好,都感觉到天地间好像静了一瞬,然后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风雪变得更加狂暴了起来。
没有交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三个人的身影不约而同地消失在了原地,向着坐在山巅的那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发出了他们最强的一击。
八门真气催动到极致,身躯里阵阵狂暴流转的真气仿佛要撕裂她的每一寸血肉,而这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令她不动用道术都仿佛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挥击间能够撕裂长空的绚烂刀光凝聚在她手中的长刀上,引而不发,所有的力量被压到一线,随着她突破与山巅的最后一段距离,向着端坐在山顶不动的道人压去。
剑光如雪,像天之极终年不化的霜雪凝在这如同一泓秋水般的剑身上。
天阁之主精通道术、医术,还有天阁典藏的各种类目,而为世人所不知的是,容镜也醉心剑术。
若只论剑,他不逊色于天下任何一名剑客,而这把秋水一般的长剑只在今日凝聚了他最强的杀招,推动着在天之极那般的神仙之地,这样一个餐风饮露的谪仙人身上不该有的强烈杀气,朝着置身山巅的天阁叛徒刺去。
而游天,从他被师兄捡回天阁,成为天阁里几乎身份最高的人之一,被师兄养育着长大,鼓励着在医术和武术上精进求索开始,从第一次听到师兄要下山,知道他在天下行走的目的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天。
他在心中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幕,可以有一天在这个抛弃了自己的师父面前,凭借自己的力量了断了他们之间的恩怨,结束师兄在这个世间的任务,让他可以重新回到天阁,跟自己和天阁的其他门人一样,就在那世外之地不用考虑其他地安稳生活。
上一次他甚至还没能近刘洵的身,就被他的阵法困住,差点被困死在其中,似乎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对方面前仍旧是一个废物,但是今天不同了。
他的手掌上氤氲着朦胧的光芒,看起来如梦似幻,却是凝聚了他所有的真气,是他除了炸药之外最强的杀招,而在他身边还有一刀一剑,这一刀一剑上携带的力量,全都不弱于他这一掌。
不管刘洵是吃了他们三人之中的哪一击,都要失去战斗力。
可以说,在今日,在这里,他必死无疑,天阁的这场祸患也会终结于此。
游天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随着跟刘洵之间的距离消弥越来越近,他的掌心光芒也离刘洵的心脉只差最后几寸。
五寸,三寸,一寸……
感觉这从手掌上传回来的触感,游天心中先确定了一点——打中了!
他的这一掌落在了刘洵的身上打实了,对方并没能躲开!
可他眼中刚升起一点欣喜的影子,就感觉到身旁的容镜和松意两人先自己一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似乎发出了一声闷哼。
游天的第一反应便是错愕。
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已经击中了,难道是这个老不死的临死之前回光返照,发动的反击?
他的第二反应才是去看道人的手,就见到原本应该被面前的棋盘牵制住心神,全身心在道域的争斗中、无法控制自己躯体的人此刻却左右两手都抬了起来,轻巧地夹住了那蓄了陈松意和容镜二人最强一击的刀剑,尖端只轻轻一并,就让这堪称世间最强的一刀一剑无法寸进。
游天不由地抬起头,看向正面对自己的道人,就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随后那被他的手掌印上却没有丝毫塌陷的胸膛中有一股力量猛地爆发,护体罡气一震,就将游天停留在他胸口的那只手震了出去。
力量反震带来的痛苦和真气反噬令浑身经脉如同刀劈火烧的感觉,也令游天发出了一声闷哼,然后跟被接住了那一击、夹住了刀剑,无法拔出也无法寸进的两人一起被同时震飞了出去,落在地上,五指反转插入山岩中,仍旧被这股庞大的力量逼得向后滑行了一段,他的五指和两旁的刀剑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这才停了下来。
游天抬起头,体内的真气紊乱,在到处窜,他运行起了心法,又在自己身上连点了几个穴道,这才让狂暴的真气重新平复下来。
在他左右,陈松意和容镜做了同样的举动,然后才用手中的刀剑支撑着自己直起了身,三人抬头,同时看向把他们击回了原处的道人,只见他已经从山巅站起了身,一甩臂间的拂尘,看向他们,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容。
“你……”游天看着他,仍旧是第一个出声的人,在他身旁,被反震回来的陈松意和容镜只是用一种意料之外的、带着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他们天阁数百年来最杰出的天才叛徒。
跟道术造诣极强、武功却不太行的林玄不一样,他在武道上也是绝顶的高手,绝顶的天才,已经修习到了肉身能破刀枪不入的地步,否则就算是刚才陈松意和容镜那一击不成,只他们为游天创造出的空隙,那一掌印上去,他就应该深受重伤。
可是刘洵并不是这样。他有足够的天赋,又有这多出来的百年时间,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已经臻至化境,就算是在精神上置身于道域之中跟另一人交战的时候,他留在山巅的肉身也依然能继续自由行动,他已然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是置身在下一个生命的层次了。
若是这样,游天想起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哪怕时隔多年,自己站在了武道巅峰,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从他口中得到的批语也不过依然是一个无法修习道术的废物,那他说出这句话的底气,就是因为他自己就兼具这样的天赋,而且并不把这般成就放在心上。
游天擦去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慢慢地站起了身,同身旁的陈松意和容镜一起看着站在山巅的刘洵。
刘洵站在风中,身上的道袍一尘不染,那天上密布的铅云在他起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点,露出了一寸天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神仙中人,不染凡俗。
他将目光从游天身上移开,落到了容镜身上,对他还能出现在这里,甚至是带着整个天阁剩下的人投入到了这场战争之中,感到了一丝兴味。
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陈松意身上,在她脸上戴着的麒麟面具上停留了很久,细细端详着这个麒麟的影子,这才语带唏嘘地开口道:“果然,天阁为了对付刘某真是煞费苦心,暗中不止培养了一个麒麟。”
明面上一个,暗地里又有一个。如果他真的只是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松懈,没有察觉到其中的问题,那么今日在这里就要饮恨西北,让他的全盘计划最后落败在这三人手中了。
他感兴趣地看着这个暗中的麒麟,回忆着自己的布局中被破坏的哪些地方起到关键作用的并不是此刻正在跟自己对弈的林玄,而是面前这个他的暗影,然后开口问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就是让林玄这个明面上的天阁行走来对付我,然后在我和他对弈的时候,由他的这个影子来山巅,在我不能动弹的时候由他来毁去我的肉身吗?”
陈松意没有回答,做足了一个影子该有的样子。安静而沉默,只有在光芒大盛照在本体身上的时候,他才会被照出来。
而与她表面的沉寂不同,她的心情就像因为道人的反击而在体内翻江倒海、难以平静下来的爆裂真气一样,在不由自主地想着为什么面前的人能够在道域中和师父交战的时候,还能操控自己的躯壳和他们对战。
这是因为他也培养了一个影子,能代替他去棋盘中对弈,自己留下来应对容镜师兄安排的这一后手,还是因为他的神魂已经强壮至此,竟让他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让人在他投入心神于棋局中时攻击他的弱点?
若真是这样,他们这最后一击也没有奏效,无法如计划中那样趁他神魂强壮、身体虚弱的时候毁去他的躯体,扭转这一局的胜败,那他们之后又要如何才能给师父争取到胜机?
在陈松意心念急转想着这些的时候,容镜已经开口道:“差不多吧。”他道,“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安排,一明一暗双管齐下,确保你这一仗会落败。”
然后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无需指责我们毁了和你的约定,一代只能派出一人来与你一战,阁下不也一样撕毁了和祖师的约定,那日不光杀上了天阁,烧毁了阁中诸多典藏,还带走了我们中众多弟子,领着他们入了歧途么?”
见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似乎没有挣扎就接受了这场计划的破产,又重新将胜负的关键期望放回了正在棋局里和他交手的林玄身上,道人轻笑一声:“容阁主确实是刘某见过的几任阁主中最潇洒的一个,可即便是我撕毁了契约,袭击了天阁,毁去了过半的藏书,带走了你的门徒,天阁凭借剩下的基业,再等上百年时间,也照样能够恢复昔日的风光,又何必如此冒险,把一切都压在这一战上?如今这一战林玄若是不敌,输在了我手中,天阁或许就不会再有存在之日。”
不同他这轻描淡写的威胁,仿佛还顾念跟天阁的这一份香火情,当时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之后或许也会留手,容镜在回答他此问的时候,神情和语气中却带上了几分与他平日不同的肃然跟决绝:“不能在今日功必于一役,还要放任你在中原为祸又一个百年的话,那天阁此后不用存在也罢。若非当日你叛出师门,师祖念在与你的师徒之情想要给你机会,让你回头,只派出一个人去搜寻你的下落,后面祖师又因为忌惮你的实力,怕你杀上天阁将天阁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而与你定下那一代只有一人能与你一战的约定,就在你未成今日气候前举天阁之力,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押回阁中囚禁或就地格杀,都不会酿成今日之祸。”
面前这个可不仅是他们天阁最大的叛徒,更是他们天阁有史以来最天资出众的一人,时间过去得越久。他在世间活得越长,只会越强。
容镜不说其他,只惋惜一点,就是在他之前竟没有一任天阁之主能有孤注一掷,压上整个天阁与他斗到底的决心。
能放任他到今日,已非一人之错,而是整个天阁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 347 章
雪山之巅风起, 卷起雪尘再次覆盖上裸露的山岩。
道人立于高处,身侧是布满黑白岩石形成的山谷棋盘,棋盘上棋子氤氲着光芒, 同天上的棋盘虚影一模一样, 山川星河此刻仿佛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容镜说的话并没有错, 若是前两任天阁之主, 从一开始就举天阁之力来灭他一人,那他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他不是一直都处在这样的巅峰状态,在求索长生的路上, 他也走过不少的错路,如果天阁一早下定决心, 绝对能将他诛杀。
可是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因为这种可能而变化, 因为他们一早就错过了这个诛杀他的机会,如今说再多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况且——
道人看着他:“此刻你也并没有真正要下定决心杀死我,否则你去过了那座皇陵, 看到了我在里面留下的信息, 就不会站在这里。”
草原皇陵?陈松意和游天听到他的话都看向了容镜——他跟师父/师兄去了草原人的龙城、进了他们的皇陵, 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道人在里面留下了什么信息?
然而从容镜的脸上, 他们看不出任何的信息。他俊雅出尘的脸上仿佛带着一张面具,将所有的情绪都笼罩在了底下。
在对面, 道人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样淡然,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说得再好, 你跟前两任阁主犯下的不也依旧是同样的过错?为达目的,就应当有牺牲一切的决心, 就算是看重的人, 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弟子,又或者是倾注心血的继承人, 该杀的时候都要杀。”
若他们真的有决心要将这一切纠葛了结在此,那么眼下站在这里的就应该是那个原本身在他的布局之中、却被林玄不知什么时候收为了弟子,利用她的特殊性屡次破坏了他在中原的谋划,在他掌心重新留下了印痕的少女——那个所谓的麒麟之徒,大齐的皇帝亲封的永安侯。
而她现在不光人不在,而且明显还活着。那两人看到了他刻意留下的棋局,见到了上面唯一破局的机会,却没有杀死他,而是选择这样到山巅来,想要硬杀自己,就说明哪怕如今所作所为与他的前辈再不相同,容镜也依旧是道人所熟知的那些天阁中人的样子,再给他们多少年都不会有长进。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游天的声音响起,暴躁地打断了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一片心烦意乱。
道人也不反驳他,这个被他所抛弃的弟子虽然没有修习道术的资质,可是自幼他就是最敏锐的,哪怕什么也不知道,也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让他想要阻止面前的人说下去。
游天都感受到了,陈松意如何会没有察觉。只是她先前见到了师父和师兄进入那座皇陵,却没能见到他们在其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分析着道人的话,疑似让天阁再放弃什么人,这人似乎就是他留在皇陵中、留给师父和师兄破局的关键信息。
可依照他的性格,怎么可能把如此明显的破绽放在旁人面前,甚至是主动提起引他们去看?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其中有他设下的陷阱,如果师父和师兄真的照他在皇陵中留下的信息杀死了某个人,一定会引发一些他们不想见的后果。
那个人会是谁?是师父、是容镜师兄、是小叔叔、是厉王殿下,又或者是——她?
少女心下沉了沉,看向站在侧方的师兄,很想问清楚他跟师父究竟在皇陵里看到了什么,道人所说的这个关键又是什么?然而容镜没有给她问的时间,也没有给道人再说下去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再次用了剑招起手式,并且周身的白色雾气聚集,犹如活过来的游龙一般缠绕向剑身。
“世人在你眼中大抵都是愚蠢的,似乎只能按着你布下的陷阱,就这样踩踏进去。”
“你要我们如何做,我偏不愿。即便是不按照你布下的棋路走,天阁今日也能将你诛杀于此。”
伴随他的话,游天也擦去了嘴角溢出的鲜血,周身真气鼓荡。陈松意见状,知道师兄此刻不会回答这些问题,于是同样后撤一步蓄力,再次调动真气,重新凝聚在手中的长刀上。
此事先按下不表,她会想办法在与道人交手的过程中寻到机会,弄清楚他所言的“破绽”关键究竟在哪里。
先前平静的山巅之上瞬间风云再起。见三人再次联手朝着自己攻来,道人抽手,一甩手中的拂尘,三人面前风雪席卷的山岩瞬间有无数山石平地拔起,原本平稳的岩石开裂,向着下方坠落,令他们不得不绕开障碍,突袭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山巅巨石滚落的响动也传到了远处的地面,交战的双方同时看向了远处雪山之上那隆隆滚落、雪尘四起的一角。
下一刻,这震动似乎也传到了他们脚下,令他们脚下的地面开裂,流沙迅速塌陷,将站在上面的战马和人齐齐吞没,不分敌我。
身在高处的相里勤看到这一幕,立刻调转了还在和草原人的骑兵交战的机关,放出绳索,同时套住了十几个士兵,才把他们从塌陷的流沙中拉了回来,剩下更多没被拉回来的却是立刻陷入其中,转眼就没了顶。
不止这一处,另外几座战场上也是如此。正在草原铁骑和出城迎战的大齐边军重逢之时,面前平坦的地面上凭空翘起无数的巨石,让猝不及防冲上去的骑兵被绊得人仰马翻。
而在旁处还好,还有在城墙上摆开祭坛、时刻盯着下方变化的天阁长老保驾护航,还能及时出手,护住大多数人的性命,可是在龙盘城外,除了萧应离带领的这支从凤临城过来的援军之外,战场上就没有其他加持,地形猛地一变,顿时损伤惨重。
置身于战场后方的林玄心神虽然灌注于面前棋局的厮杀中,但却同样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见到刘洵虽然在道域中依旧跟自己相持不退,可是在现实中操控肉身御敌也同样不在下风。
更甚至在那几处阵法催生出的伪兽被麒麟冲撞破碎之后,瞬间又再次从地脉里长鲸吸水一般汲取出了被污染的龙脉之气迅速补全,被驱散的伪兽再次成型,向着冲入正中的麒麟反扑而来。
先前立于各处的各个世家中人因为天上变幻站立不稳,此刻在风云变幻之下,都见证了半空中凝聚出来的犹如实质的乌黑瑞兽反扑的影子,感觉到了加持在自身上的气势又猛地强大起来,不由地纷纷露出了喜色,在下方发出狂热的欢叫。
而林玄一时间弹压不住,同时遭到这几处反扑,喉间一甜,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陈松意在山巅之上,凭借纯粹的武力和容镜的道术辅助,与道人在现实中交手,在棋盘的另一端的师父被反噬的一瞬间心神被一扯,在面具后调转了目光,看向了上方的棋盘虚影。
只是这一看,棋盘上的万般变化、命运扰动就迅速地灌入了她的眼中。只是一眼,庞杂的信息就让她的大脑被填满,连眼眶旁都有细小的血管破裂,令她脑中嗡嗡作响,眼角、鼻端甚至耳道都同时流下血来。
她一咬舌尖,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稳住了心神,这才避开了道人拂尘横扫过来的一击,退到了战局之外。
此处没有生机。刘洵太强了,他的身上没有死门,他们基本上不可能从躯壳上战胜对方,销毁他,真正的破绽还在棋盘之中。
但那样庞杂的信息,只是看一眼就几乎要让她的血管都炸裂开来,要怎样才能从其中找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她沉下心来,感应着师父在棋局当中努力地要收服白子所占的领域,在黑子犹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的攻击中稳定自身,竭力抵抗。
要冷静下来。
上一世她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这里,看清棋局当中的变化,找到破局的契机,但是这一世她却已经站在了这里,有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参战机会。
无论如何,结果不会比前世更差了,机会已经在她手中了,她只要拨开乱绪,从其中抓住——
……
……
另一边,龙盘城外。
风珉同样感到太阳穴一阵鼓胀,脑海中一片空白,同时鼻端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铛”的一声,草原人形制如同弯月的刀被一杆枪挡在他的上方,风珉听见自己的亲卫声音从耳边急促地传来,叫着自己。
显然,方才被那阵鼓胀眩晕感袭击,夺去了他的神志,只是在晃神的间隙就已经被敌人找到了空隙,袭到了他面前,如果不是他的亲卫在旁挡下了这一击,那刚才风珉的肩上就要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我没事。”风珉抬手擦去了鼻端的鲜血,闷声道。然后再次加入战局,一阵厮杀,在把面前这波围攻上来的草原铁骑击退之后,这才被亲卫护到了身后稍作休息。
他鼻端的鲜血流了一阵这才停下,身边的亲卫都注意到了他这血流得不同寻常,目光再落到风珉的手上,他的手上正拿着那枚锦囊。
从他们来到龙盘城外跟这支草原铁骑短兵相接的一开始,风珉手中就一直握着这枚锦囊,前后数次从其中取出了符纸,召唤来了不同的天象,抵消了出现在战场上的异象。
方才那一阵地形变化,沙石飞扬,同样又是正深陷苦战中的风珉摸出了锦囊,再次从其中抽出了两张符箓,这才消解了突如其来的地形改变,其他人或许没有留意,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亲卫却看得清楚,每一次都是他们将军。
“将军,把锦囊给我,让我来。”他们猜到了之后这个战场上还会出现其他的变化,他们还要用这枚锦囊来抵消劣势,但却不能看着他们将军一直自己动手。
风珉捏着锦囊没有说话,他身边的亲卫低声劝道:“永安侯留下的锦囊可以解决战场上的危机,交给将军是信任将军,但绝对不是无害的。”
否则永安侯当时把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就不会露出那般迟疑之色了。
但是,若是一人从其中抽出符纸会遭到反噬,让他们轮流来,那股反噬的力量平摊了,就不会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令他在战场上都会走神,差点被敌人砍中。
“……将军?”亲卫还待要劝,眼前战场边缘又生出了一阵狂风,席卷向大齐边军这一方,风珉立刻止住了他的话,就要伸手再去锦囊中抽出符纸来,可是他的手才一动,指头就像不受控制一般的僵硬了,还没伸进锦囊中,僵硬的手指就捏不住这小小的锦囊,眼看着它就要朝地上掉去。
他身边的亲卫眼疾手快,立刻在它掉落到半途的时候拦腰一截,伸手接住了这轻飘飘的锦囊,然后在风珉阻止之前便伸手进去,要从其中摸出能够抵消这天象的符箓。
可是他的手伸进去,在里面摸到的却是空无一物。明明在风珉手中,里面装载的符箓仿佛无穷无尽,可到了他的手中,却感觉这个锦囊瘪了下来。
亲卫的脸上不由地生出了错愕的神色,打开锦囊就要向外倾倒,然而风珉按住了他的手:“她把这个给我却没给别人是有原因的。”
看来眼下除了他,并没有第二人能够从里面抽出符纸来。
亲卫看着他脸色苍白,却要再伸手来取锦囊,立刻把手一缩,然后看向了身旁的其他人:“不一定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卑职没有办法从其中抽出符箓来,其他人却可以,应当叫其他人试一试。”
风珉皱眉,想叫他迅速把锦囊交给自己,但是那一股眩晕又再次袭击了他,让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就看着自己的亲卫把锦囊递给了身旁的另外一人,让他尝试。
每一个接过锦囊的人都迅速伸手,尝试从其中取出能够抵消这阵飓风的符箓来,可惜他们每一个人试探的结果都跟第一人一样,并没能从其中取出任何东西来。
全都尝试过后,跟在风珉身边的这些亲卫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枚锦囊确实如他们将军所说的一样,只能由他从其中取出东西来,他们却不能。
然而此刻看着将军苍白的脸和他唇上还没有擦干的血迹,谁也不想让他再次从锦囊中抽取符纸,因为并不知道抽取到第几张的时候他就要耗尽生气,没有死在草原人的刀下,却要死在这锦囊的消耗当中。
“给我!”风珉催促道,眼角的余光见到席卷而来的飓风已经逼近了龙盘军的将士。
明明他们跟草原人混战作一团,可是那席卷一切的飓风仿佛能够辨认出他们的不同,在经过草原铁骑身上的时候不损他们分毫,可是来到大齐边军面前,却能把他们连人带马卷上天。
他的亲卫无法,既痛恨着使用诡法的草原人,又痛恨着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只能伸手把锦囊重新交还给风珉。
而就在风珉的手指要触碰到锦囊的时候,从旁却有一戟横插过来,从他的手中劫走了锦囊。
众人一惊,正怕是草原人从他们手里拿走了永安侯交给他们的关键物品,却见到来人推高了面罩,露出了他们熟悉的面孔。
从风珉这里拿走锦囊的不是旁人,正是萧应离。
“殿下——”风珉一惊,看着那落入他手中的锦囊,而萧应离的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尽管战场中双方还在交战,但是这后方的一块却是难得的安静。
看过了风珉的脸,想到先前的数次异变全都在他们到来之后就停下,自己身在战场中也没有察觉到多少变化,若不是方才常衍注意到了这边,他甚至发现不了。萧应离道:“我来。”
风珉一惊:“殿下不可!”
他身旁那些亲卫也立刻道:“元帅不可!”
这个锦囊就算是看着他们将军用,他们都想从他手上夺下来,更何况是他们的元帅亲自来用?
然而厉王却不似风珉会听他们的话,他直接探手进去,从这枚沾染上了风珉的血的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符纸。
风珉的亲卫看着原本在他们手中没有一人能够取出东西的锦囊,到了厉王殿下的手里轻而易举就被取出了一张符纸,而且在厉王殿下的手中无风自燃,只是瞬间就仿佛有一座静默的力场降临在了这个战场上,将那自战场边缘而起的飓风消融了。
飓风消融的瞬间,他们脚下的地面又波动起来。城墙上,被风刮得脸颊生疼,按着自己的头盔、生怕被吹走的龙盘城守将才察觉到风暴的消停,就又感到了地动,下意识地滑坐了下来,在城墙背后看着这诡变的战场。
然而这一次,那从边缘而起的地动同样被那座静默的力场挡在了外面,龙盘城的守将不由地站直了身体,惊叹地看着没有办法向前推进的地动,仿佛看到一条无色的真龙盘踞在了自己镇守的这座城池之外,将四面八方的一切都镇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厉王看着这一幕,见到在恢复平静之后,龙盘军也好,还是他们带来的凤临军也好,都迅速趁着这份安静反扑向了面前的草原铁骑,而他也将这枚锦囊收入了怀中,对风珉道:“锦囊我带走了,由我来用。”
随后又对风珉的亲卫道,“留在这里,守好你们将军。”说完拔起地上的长戟,再次回到了战场中。
可能是心理作用,风珉在脱离了锦囊之后,逐渐就从这种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时间短暂,他只不过才恢复了一点精气神,而战局的发展却是瞬息万变,取走了锦囊的厉王所带的凤临军超乎想象的勇猛。
原本在风珉手中的时候只能发挥出镇压应对作用的锦囊,到了厉王手中就变成了难以想象的大杀器。
凤临军联合了缓过劲来的龙盘君,一举反攻,在厉王不断抽出的符箓下随他向着被道术压制的草原铁骑发起冲杀。
原本这两支军队跟草原铁骑不管在人数还是素质上都在伯仲之间,而在去除了道术的影响,甚至反过来还能够在草原铁骑身上施加压力的情况下,先前两支未能联合的军队很快聚合到了一起,在厉王这个统帅的带领下彻底将这支草原铁骑打溃了。
站在城墙上的张继威看着下方这一幕,见到原本来势汹汹,仿佛要将龙盘城碾压成灰的草原铁骑在厉王带来的凤临军跟龙盘军的联合下被打溃,之后追击收押败兵的流程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模式中,不由地大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厉王殿下及时赶到,只怕就算是大将军亲自来,也做不到现在这样……”他缓过神来,便想起自己先前一直龟缩在城墙上实在是太过不堪,连忙想要补救,立刻叫道,“快!快开城门!去迎接厉王殿下进来!”
然而城门开启,他骑上马出来之后,却没跟厉王对上话。在追击了那些残部回来,全部交给龙盘军俘虏之后,萧应离就带着手下的这支军队立刻离开了这里,前往下一城。
他有一种感觉,有怀中的这枚锦囊在手,就算是面对再奇诡的草原铁骑,他们都能够拿下。而且眼下最好是能趁势拿下多少就拿下多少,否则之后不知又会有何等的变化。
“驾!”
恢复过来的风珉也带着自己的亲卫追了上去。
见到厉王刚才用了那么多张符,一张接一张,不停歇的从锦囊里抽出来,仿佛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丝毫不加以节制,他便明白为什么松意是把锦囊交给自己,而不是直接交给厉王殿下。
所以他得赶紧追上去,要想办法把锦囊从厉王殿下手中拿回来才行。
第 348 章
在这支大军从龙盘城离开、前往下一城的时候, 在雪山之上,与师兄容镜和小师叔联手跟道人相斗的陈松意感觉到了从萧应离那里不断消耗的气运。
她留给风珉的锦囊此刻想必是不在他的手上了,而是转移到了厉王手中。陈松意眼前浮现出了那支军队从龙盘城外离开的画面, 否则她想不到原因, 为什么他那边的气运消耗会如此得厉害?厉王已经向草原铁骑发起了真正的反击?
而她再次看向了棋盘。头顶虚拟的棋盘上, 白子发出的光芒比过往的每一瞬都要耀眼, 坐在棋盘另一端的老人指尖凝出了一枚新的棋子,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正一寸一寸地将这枚棋子按向棋盘, 手上落下的每一寸仿佛都有万钧巨力在和他相抗,生出的狂风自棋盘上而起, 将他的须发和身上衣袍都吹得向后飞去。
然而那坐在黄土堆积成的高山上的老人已经凝神于这一子, 手指虽然落下得慢,但一往无前,指尖没有丝毫颤抖, 看着手中越发凝实的棋子, 向着棋盘上的乱局落去。
而棋盘上的白子也在同这枚置于他手上的棋子呼应着, 在那耀眼的白光中, 陈松意于棋盘上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道道横竖,而变成了中原大地, 棋盘上的棋子也不再是死物, 而变成了一个个人。
她在棋盘上看到了无数的人:有在西南之地, 在雷电风雨中与西南之民交战的谢长卿,他手中长剑映出凛凛寒光, 剑尖一抖, 上面鲜红的血滴就甩飞了出去,落在地面的水洼中迅速扩散。
在漫过岸堤的江水中, 连头上的斗笠都被吹跑、浑身湿透的纪东流,在上游突然增大的洪水前没有丝毫退让,身先士卒地带着衙差不断加高加固着堤坝。
而在原本只由人组成的防护决堤的队伍中,此刻又多出了数台高大的机关,在暴雨中沉默地搬运着装在袋中的石块土块,以比人力更快的速度垒高了河堤。
而在更深远的黑暗中,聚集来了更多的人。不管是青壮还是老弱妇孺,全都搬动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土石,要以他们的力量来堵上这即将决堤的洪水。
在燃烧的山林中,在虫害泛滥的农田里,在书记官往来奔忙、一道道诏令不断发下的朝堂中,无数身上放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白光的人影映在陈松意的眼中。
皇宫中吐血昏迷的皇帝脸色灰白,双眼紧闭,被召进宫中的内阁大臣封锁了景帝昏迷的消息,在风雨中稳定着朝纲,日夜不停地处理着从各地上来的求援折子,不断从京城各处调来物资,派出人去送往各地。
密诏进宫的护国寺住持在帝王的寝宫旁为他诵念着,太后的寝宫中、佛龛前,太后同样在为昏迷不醒的长子念经,祈祷他能平安醒来。
护国寺的院落中,高大的护国神木在骤起的狂风中枝叶摇动,在从地底渗出的污浊气息向上蔓延、侵蚀枝干时,树身上放出朦朦的清光,抵抗着这侵蚀龙脉的污浊气息。
书院之外,虽还未初试,却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各处,带着他们这些日子学习的天阁之术去各地支援的学生们已经乘上了马车,一辆接一辆的从书院外离开。
书院外的石碑上,在地动时产生的裂痕在这一刻仿佛又深了几分。
而被侵占的州府中,奋力抵抗那些乱民的守备军本来已经被压缩到了各个县衙府衙中,对外面这些看似都是流民乱民,实则却力气极大、还有着精制的兵器的私兵已经没有多少抵抗之力,只能够不断地缩小占据的位置,然而这时却有更多的人从各个方向冒了出来,执着不同的武器朝着这个方向聚集。
“完了。”看到这一幕的守备军心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原本外面这些人他们就已经对抗不了,再来这么多人加入,他们哪里还有胜利的可能?可是当看到这些穿着普通的衣裳,手上拿着的是家中的锄头、镰刀的普通百姓加入战局,看着他们朝这些侵占州府、杀死官员的乱兵砍去,虽然手在发抖,在害怕,但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这些被压缩到了府衙、县衙中央的守备军全都反应过来。
有人咬牙道:“杀出去!”
他们在这里躲什么?城中的百姓都已经不畏惧地出来帮他们对付这些人了,他们还在这里龟缩下去,算什么大齐厢军?
“杀!”
“杀!”
原本萎靡的士气被重新鼓舞了起来,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守备军再次爆发,仿佛在回应着外面这些百姓的勇敢驰援,朝着这些扰乱州府的暴徒砍杀了过去,哪怕他们的数量几倍于己,但先前他们的畏惧仿佛都消失了,就算是被刀劈砍在身上也不觉得疼。
一路将这些把他们包围在府衙之中的乱军再次倒退了出去。
风雨中,神木身上清光逐渐被污染,一改先前的反抗,长鲸吸水一般将这些污染龙脉的气体吸附到了自己的身上。
书院外的石碑也是如此,在地动的裂痕之上又再添了几道,从地脉中汲取着那些污染龙脉的气息,给风雨飘摇的大齐王朝以支撑。
少女盯在棋盘上的双眼几乎要被这无比强烈的白光刺激得想要流泪。整个大齐在这一刻无论上下,都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地抵抗着来自另一方的压制。
棋盘上的光芒已经璀璨到极致,可即便是如此,棋盘上的黑子依然稳固如磐石,那些污浊的气体没有办法从已经蔓延开的地方驱逐。
主宰着另一端的刘洵仿佛无懈可击一样,即便是在双方纠缠抵抗到最激烈的时候,她也无法在棋盘上找到他的死门,就好像先前的一点漏洞都是棋盘的执掌者故意放出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刻让他们感到绝望。
而就在这个念头生出的同时,雪山之上的三人又再次被道人打飞了出去,这一次他们被击落之处比原来更远,就算是身体素质强如游天也差点站不起来。
而道人停留在原本的地方,甚至没有丝毫移动脚下的位置。他看着面前这三人,尤其是看着那戴着麒麟面具、身披黑袍的影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
“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他原本期待着这个被养在暗处的麒麟能够像林玄一样给他一点惊喜,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了无比的失望。
难道是天阁培养了一个道术天才,然后培养了一个只会武力的护卫,打的就是在两人相争的时候、留下这个影子在麒麟的身边保护他,而眼下来刺杀自己不过是容镜的安排?
容镜撑起上身,伸手握住落在一旁的剑,掌心有血液渗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流,在他重新握住剑柄的时候沾染在了剑上。
他起身之后,第一反应仍旧是看向少女所在的方向。她到这一刻都依然没有用出道术,没有吸引刘洵的注意,让对方仍旧把她当做是天阁培养的暗子。
她没有被刘洵发现这一点让他安心,可是他们三人这般都对付不了道人,又让他心中生出更多的焦虑。
而刘洵看着他们,似乎也对这三人失去了耐心,在游天还想要动弹的时候,从地上猛地生出了两把石锁,锁在他的手腕上,将他牢牢地扣在地上,不得动弹。而棋盘之上那璀璨到极致的白色光芒在过了巅峰之后,也开始逐渐衰减了下来。
在刘洵的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上的时候,那白色的光芒被压制得更厉害了,身在黄土堆成的高山上,手上执着的那枚耀眼不减的白子依旧在朝着棋盘按落、却始终隔着几寸落不下去的林玄在能把他吹走的狂风中依然稳坐于山顶,可是随着刘洵这一望,他没有动摇,但他身下的山石却传来了崩裂的声音。
在战场上,交战的草原铁骑和大齐边军双方都看到了那座凭空生出的土山上自上而下不断蔓延的裂痕,从一道,“啪”的一声分成两道,又分成四道,有黄色的土块从上面簌簌滚落。
而见到这一幕的道人脸上露出了笑容,抬起了右手,伸手向着天上一握,棋盘上原本就占尽优势的黑子顿时爆发出乌黑的光芒,将棋盘上的白光几乎瞬间吞噬。
铺天盖地的乌光中,就只剩下林玄指间捻着的那个白子还是原本的颜色,释放出的强烈光芒抵抗着周边乌光的侵蚀。
而在棋盘上的白子被乌光吞噬的瞬间,原本呈焦灼相抗之势的气运就瞬间倒流向了站在山巅之上的人。
那些被吸收的白光在空中化成了一道长虹,如流星奔月一般投向了他的手掌。
在原地同样难以起身的陈松意看着他那只莹白如玉的手掌,在接触到倒流向他的气运之后,那白玉般的掌心里唯一的一点瑕疵——一道瓷器裂痕般的生命线再次在白光中消失了。
在那点生命线彻底消失、他的手掌重新变回无暇瓷器一般的状态的瞬间,陈松意就感觉到了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人那边气运猛地衰弱下来。
不好!
气运被夺取的后果会是如何她早就已经见识过,都不用将心神发散出去,不用这双眼睛去看,她都可以知道先前在这棋盘上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皇宫,原本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景帝在太医的针灸刺下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没等太后和太医脸上露出喜色,他就猛地吐出一股黑红的鲜血,然后气息比之前更加萎顿地倒下。
江水如同咆哮的怒龙,浑浊地冲击着被筑高的河堤,终于,其中一块石头松脱了,然后这一段河堤就被猛地冲垮,江水漫过了堤岸,朝着里面涌去,瞬间满过了众人先前费尽心思筑下的堤坝,犹如脱缰的猛兽一般,袭向岸边的农田与房屋。
西南之地,奉命前来支援的援军被前方滚落的山石挡住了去路,听着从寨子的方向传来的激烈打斗声,领兵者心急如焚,这里面陷落的不仅是水西之主,还有那位谢大人。
他抹了一把脸,抹去上面的雨水,对着身边的人下令道:“再派两队人上去,把前面的石头挖开!”
要是那两位在里面有什么损伤,他这个都指挥使也就不用做了。
各地世家阵法所在之处已经彻底不见了麒麟的身影,原地就只剩下成型的伪瑞兽,体型比刚刚凝聚出来的时候已经涨大了数倍,也在趁着王朝虚弱的时候兴奋地吞噬着龙气,茁壮得几乎可以让那些把它们制造出来的人都看到它们的形影了。
“太好了。”聚灵之阵中,那些眼中闪烁着野心的世家之主看着身形茁壮,涨大以后开始拉长、身上逐渐显出龙形特质的瑞兽,“多吞些,再多吞些!”
就等着它们一朝化龙,能够争夺这落在萧家手中的帝王之位。
而凤临城中,仍旧停留在驿站里的薛灵音听见屋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却是狂风卷来树枝,恰巧地打在了驿站的房顶上,打碎了两片瓦。
原本应当只是小事,可是她却心神不宁,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感觉上方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碎了。
几乎是下一刻,驿站中那些原本安静的孩子就又一下子哭了起来,就跟先前天象异常突变的那一日、他们来到驿站的时候一样。
她虽然不知道陈松意是怎么在驿站这里布下了防护的阵法,但却知道刚才一下怕是把她布的阵破了。
这在平常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在二楼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她霍地转向了大将军府的方向,然后抓起了自己的枪,对着身旁的人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一趟大将军府。”
说完不等手下开口就迅速地出了驿站,随手牵了一匹马就朝着大将军府赶去。
将军府里,原本在重新布置过的书房里沉睡的张少夫人也骤然惊醒,感到腹中又再次传来了钻心的痛。
而不仅是这阵痛楚,她在睁眼的瞬间还看到房中多了一个人,正用手中的匕首架在自己的丫鬟脖子上。
“赵西席!”
张少夫人本能地叫出了他的身份。赵西席的目光阴冷地盯着她,本来已经被拿下、囚禁在府中的他不知如何脱身出来,又来到了此处。
他钳制着手中的丫鬟的脖子,目光下移,落在张少夫人护着小腹的手上,眼中寒光一闪,然后用足了力气勒住了丫鬟的脖子,将她的声音堵在喉咙中,对着张少夫人露出了一个笑容:“看来夫人得偿所愿,少将军有后了。”
张少夫人心念急转,房中的动静不知为何没能传到外面,这空间里就只有自己跟他和丫鬟三人。
她镇定下来,对赵西席说道:“赵先生无非是想平安地脱离此地,不如放了我的丫鬟,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能办到的都必定替你办到,再安排人送你出去,你我无须为敌。”
赵西席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色,不过却没有就此答应,原本他是打算如此,逃出来到将军的书房里取走一些值钱的东西就离开,可是现在看到怀有身孕的张少夫人,他改变主意了。
府衙之中,陈寄羽手中握剑,身上官袍血迹斑斑,来到后院,见到了在此躲避的妻子。
妻子一见到他就立刻眼含热泪地要朝他扑上来,但看到他身上的血,动作一顿。陈寄羽牵住了她,对着妻子道:“这里不安全,我让人送你出去。”
“那你呢?”已经是陈家少夫人的刘相千金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泪眼朦胧地问道。
“我要留下。”身为上一科的状元,陈寄羽跟探花谢长卿一样选择了外放,遇到这番动乱他并不算太慌,只是有些后悔不该让妻子跟随自己来任上。
陈少夫人不肯就这样走:“我要留下,我要同你在一起。”
陈寄羽带着一身血迹和肃杀,此刻柔和下了目光,对着妻子道:“你先走,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岳丈家只有你,我把你带了出来,定然要让你安全地回去。没事的,我一定会活着去见你。”
陈少夫人不是没有听懂他的话,她家就她一个女儿,陈家却是有他和此刻身在厉王殿下身边的永安侯,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便是他今日殉职,他父母膝下还有女儿承欢。
她摇着头,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陈寄羽说了一声“带夫人走”,然后便把她推给了护卫,自己则转身迎向了朝着县衙逼近的暴徒乱民。
……
……
龙盘城外,刚刚离开战场、还没有彻底远离城池的大军在行进之中,只觉得原本只有昏暗的天空瞬间越发的天昏地暗。
一抬头,却是见到昏暗的天空中有数道烈火从天际划过,然后急速地坠向了远方。
“天外火石!是天外火石!”
身在边关、曾经听闻过这般奇观的龙盘军看到这一幕,立刻有人喊出了声。
正在清点战场收押俘虏的张继威闻言抬头,看向头顶划过的流火,亲眼见着它砸在远处,砸出惊天动地的威势,顿时心中一惊。
先是飓风,又是地动,怎么现在又来了这东西?
还有——“我怎么看着这东西是朝着厉王殿下那边砸去的?!”
话音刚落,城墙上的众将士就看到天上来了更多密集的火石,在他们头顶滑过的时候仿佛都散发着炎炎的高热,让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然后朝着刚刚离去的大军方向接二连三地砸落,瞬间将那一片区域包围在了扭曲的火海当中。
张继威瞳孔猛地收缩,来不及想起,他立刻朝着城墙下方奔去:“快!快过去!快过去保护殿下!”
第 349 章
从天而降的陨石之威在外人看来尚且惊心动魄, 身陷在陨石攻击范围内的大军更是感觉到了这摧枯拉朽的力量。
“殿下!”几名天岗卫迅速地聚集到了厉王的身边,在他们的包围当中,萧应离看着落在前方的陨石, 在火光散去之后一眼就看出了这落下来的石头正是当初游天在那座城池里找到的毒石。
且不说它落在大地上带来的危害, 就是此刻这样落下来, 若是被击中, 也能将他们这支队伍或是一整座城池都毁灭。
而离这里最近的是龙盘城,那里刚刚才解决了草原铁骑入侵之危,守将张继威虽然没有带兵打仗的胆魄跟智谋, 但安排城中的民众躲避逃离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何况,这天降毒石说不定就是冲着他们而来, 只要他们离开龙盘城的范围, 这里应该无恙。
于是,萧应离立刻下令:“全军提速,阵型分散, 离开这里。”
命令传下去, 原本紧凑的大军立刻松散了开来, 身为统帅的萧应离带着身边的天岗位冲在了最前面, 和身后的队伍拉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
风珉带着他的兵,无论如何追赶都追赶不上。风珉简直要急疯了:“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想将这天外火石从他们面前引开, 自己去面对这等危险?
风珉还真没想错, 因为等厉王带着天罡卫一跑远, 后面的天外火石就没有一颗是砸在他们后方的这些队伍中,而是颗颗都擦着前方厉王经过之处过去。
有那么几次风珉都觉得呼吸停止, 眼看着厉王殿下和他的天罡卫要被砸中, 然而最后关头他们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就在后面追逐的众人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感到头顶有巨大的压迫感, 好似所有的光线都被遮挡住了一样。
抬头一看就见到,一颗前所未有的巨大火石朝着前方奔袭的队伍砸去。不管如何看,这小山一般的火石砸下去,前方殿下所在的队伍都没有逃出笼罩范围的可能。
于是,不管追在后方的张继威还是风珉,又或者其他将士,全都在这一瞬间叫出了声:“殿下——!!!”
……
……
陈松意眼前陨石砸落的画面猛地破碎,如片片雪花飘散,在她眼中所见的又是身在劣势的师父,看他手中的那枚白子无法落下,而他所在的那座黄土堆成的山也已经要支撑不住。
她盯着天上的棋盘虚影,不管直视棋盘时那灌注入脑海中的庞杂信息,任凭没有干涸的血又再次流出来,想要从其中找出道人的死门,找出到底要如何才能破他这一局。
在她的大脑仿佛要被撑破,神魂也要被里面冲击而来的信息给冲刷到一片空白的时候,道人仍旧在鲸吞着这经过他的百年布局,最终落到他手中的王朝气运。
他脸上一直淡淡的笑容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浓烈了几分。
他看着认定可以与自己有一敌之力的对手,对到了这一刻还不肯低头,还在耗费自身的修为跟自己顽抗的老人,口中发出了一阵笑声。
这笑声回荡在棋盘上空,所有人都看到那身在雪山之巅的道袍虚影笑容自得地开了口:“你始终赢不了我,也始终不敢赌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就这样让天阁数百年基业付诸一炬,你甘心吗,林玄?哪怕是赌一把呢?”
在说这话的时候,那磅礴的气运仍旧朝着他涌去。在看着棋盘的陈松意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她并没能抓住,直到她从棋盘上收回目光,看到自己与道人之间也有一丝气运连接。
他所汲取的王朝气运,不只是从那方棋盘上得来的。
在自己身上,他也能够汲取,只不过对比之下太少了,所以陈松意没注意到,他也没注意。
猛的,那一丝灵光在她脑海中炸开,这一次她清楚地抓到了。
陈松意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了容镜,两人此刻都倒在地上,中间没有丝毫的阻隔。
道人的全副心神都在前方,没有注意他们,而在她的视线投过去的那一瞬,容镜的反应就已经将答案暴露无遗。
是她。
原来就是她啊。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陈松意反而觉得这才是理所应当,半点也不感到稀奇。
是啊,从一开始自己就是道人选中的棋子,在她生命的最开始就和他的后人绑定在了一起,被当作一个口子,从她这里窃取了她兄长的气运跟王朝的气运。
尽管她有了第二世的机会,重新回来有扭转了诸多命运,但她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棋盘,始终是一枚棋子。
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间,容镜就察觉到了她的念头。
尽管少女的脸被面具阻隔了,甚至她的双眼也在面具的阻挡下叫人看不清,可容镜就是瞬间察觉到了。
她知道了。
他也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
“松意,不要上当。”
容镜的声音像是凭空在她的脑海里响起,虽然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沉静,但陈松意却在细微之处辨别出了他的情绪,听出了他的焦急。
“别做傻事,刘洵的话不可信,那是陷阱。”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回来之后见到了她,却没有同她提起在草原人的皇陵里看到的东西。
他知道,如果面前的少女知道自己就是道人留下的死门,她一定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会愿意用一死来换取这局棋的终结。
可是,刘洵不可信。
他的处处安排皆是陷阱,他草蛇灰线,以两个王朝的兴替来布局谋划,怎么会让自己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如果真的按照他留在草原皇陵里的线索,杀了松意去赌一把,那他们才真正是彻底输了。
“不要相信他。”
尽管师兄在她的脑海里一再这么说着,但陈松意却知道刘洵刻意留在草原皇陵的信息并不完全是假话。
她不相信道人,但她相信自己。
就算刘洵机关算尽,此刻不是也没有发现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也有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她从天上的棋盘虚影中收回了目光,第一次看向了山谷下方的棋盘,那是天上虚影的实化,她的师父和道人交战真正的战场在那里。
她入了道,修习那卷羊皮上所记载的道术,已经走得比谁都离道人更近了。
虽然她仍旧解不出下面这局棋,但却知道这个盘棋是他跟师父的道域所化,任何活物都不能踏进其中。
一旦踏进,就是一个死,所以道人没有在下面布置守卫,并不担心他们从下方破坏棋局。
然而她不一样。
她从第一世开始就是道人的棋子,而第二世,她承载了师父的道术回来,也是他在这盘棋上落下的一枚棋。
她既黑又白,又非黑非白,两边的棋子都会把她认成同类,若是进入棋盘,应当不会死。
于是她动了。
被锁在地上的游天看到了她的动作,想要阻止,却记得不能叫破她的身份,于是把到嘴的“松意”咽了回去,却不知她想做什么。
容镜也想阻止,但陈松意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不知何时在掌心画下了一道符,只是在行动间伸手朝他一印,容镜就被定在了原地。
刘洵看到了他的动作,但并不在意,尤其是看他起来之后并没有朝着自己来,而是向着下方的棋盘跳去,只是略微扬了扬眉毛。
那是他跟林玄的道域,看似普通,但任何棋局之外的活物进去,都只有灰飞烟灭这一条路。
麒麟的这个影子若是想通过破坏下面的棋子来左右棋局,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然而当他看着那身穿黑袍的身影落入棋局之中,落在黑白的石子之间,没有立刻被搅碎,心中这才升起了一丝疑虑。
这疑虑在棋盘中的人转向他,对着他摘下了面具之后才浮现到了他脸上,打破了他的笑容。
陈松意摘下了面具,双眼审视地看着他,没有错过道人的一丝表情变化。
直到看到了那控制不住的色变,她心中猜测的最后一环才真正补上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操控自己的命运,掠夺了王朝的气运加诸己身,求索长生的操棋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她一入局,天空中的棋盘虚影上立刻就多了一个她,不光是雪山之上的几人看到了她,就是身在棋盘另一端的老人也看到了她。
而在棋盘虚影下方交战的双方也在这一瞬间动作一顿,看到了这个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人影。
看着控制不住色变的刘洵,陈松意开口道:“你在草原人的皇陵里留下的信息,告诉我师父,你的死门就是我,只要我一日不死,你的棋局就永远也不会被破。你一直想寻找我的踪迹,诱导师父和师兄杀我,他们若是听你的话,在我进入棋盘之前就把我杀了,你就永远也没有死门了,对不对?”
她说这番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然而此刻她已经入了局,活生生地站在了棋盘上,成为了这棋局的一部分。
他这精心布局谋划,和他们斗智斗勇才布置出来的天.衣无缝棋局,此刻又有了死门。
这就是因为漏过了她。
又是她。
道人看着她回想起自己命局被破,掌心重新生出掌纹的那一回。
那也是她。
而此刻,虽然那股磅礴的气运还在朝着他倾注而来,但道人却没有了先前的气定神闲。
从他的反应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要的答案,所以陈松意不再迟疑,不等道人开口她就转过了身,对着棋盘的另一端仍旧执着那枚白色棋子,在一片污浊的乌光中,指尖仍旧散发着纯粹光芒的老人喊道:“师父!动手!”
她已身在棋中,她就是道人的死门,她的师父不用再思考要向着何处落子,只要将手中那枚最后的杀子朝她印下,就能破局!
刘洵的声音在天际响起,所有人都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急躁:“尔敢!”
他毫不犹豫地掐断了他追求了一生的磅礴气运,不忌修为损耗地一甩拂尘,棋盘上就化出了无数黑子,向着身在其中的少女回援,要挡住朝她而来的攻击。
然而对身在棋局之外的人来说,棋盘上的黑子坚不可摧,可是当她身在其中的时候,这些黑子就是一群死物。
陈松意毫不犹豫,鼓动真气,绚烂刀光霎时间在棋盘上炸开。
那些朝她飞来的黑子立刻被砍飞了出去,落在棋盘之外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那些正在等待他们的瑞兽化龙的世家也看着眼前的兽型在半空中突然炸开,脸上欣喜期待的神情变成了错愕。
真气消耗一空,少女手脚一软,不得不将手中的刀插在了面前的地面上支撑住了身体,再次抬头对着师父喊了一声:“师父,动手——!!!”
这声音在边关的战场上回荡,无论是谁听到了她的声音都听得出这一声里的催促。
坚定,决绝,唯独没有畏惧,也没有丝毫的不甘。
土石山上瘦小的老人支撑到此时,哪怕耗尽了大部分修为,又被压制到了极限,也没有像此刻这样红了眼眶。
师徒二人隔着这段距离对望,仿佛隔着两世的时空,终于,在少女第三次无声的催促中,老人动了。
那离棋盘只有几寸的耀眼白子这一次终于在他苍老的指下,无可阻挡地落在了棋盘中央,落在了他的弟子站立的位置上——
龙盘城外,巨石坠落!
骑在马背上的厉王眉目凛然,再一次伸手从那枚锦囊中抽取可以抵挡的符箓。
只是这一次,他从其中抽出的却不是一张有形的符,而是一抹锋利的金色。
它在被从锦囊中抽取出来的时候有形,可是当被抽取出来,落在他的长戟上却变成了无形的金光。
金光融入的一瞬间,他仿佛受到了牵引,手中长戟向着坠落而来的天外火石刺去。
这本来应该是像螳臂挡车一般的举动,他手中的长戟和周身却在此时爆发出了万丈金光。
那是整个大齐的普通子民,是朝野上下灿若繁星的栋梁人杰,是这一刻他们的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护国寺,生长了上百年的护国神木从中断裂。
书院外,镌刻着横渠四句的石碑也轰然碎裂!
天地合力,推动着厉王向着前方刺出了那一戟。
轰然一声,那尚未落到他戟尖上的巨大陨石就从中间一点裂开,泛出金光。
然而,厉王瞳孔一缩,他明明刺向的该是从天而降的毒石,可当长戟破开表面的屏障、触到内里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第 350 章
厉王的眼中印出少女的形容, 握在戟身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想将要刺穿她胸口的长戟撤回来,然而这一击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天地合力, 万众生民, 都在推动着他手中这把泛着金光的长戟向她心口去。
躲开, 他想对她说, 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半点也发不出来,就像有更高的意志降临在了他的身上,掌控了他。
出现他面前的少女垂下了眼, 看到那向着自己刺来的戟尖,不闪不避, 甚至主动伸手上前握住了戟身, 在那份万民之力上再加重了一份!
嗤——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厉王的耳边无限放大,同时刺中血肉的实感也反馈到了他手上。
他瞳孔放大,而出现在他面前少女的身影猛地散开, 棋盘之上, 瘦小的老者指尖拈着的耀眼白子也终于以倾天之势, 落在了死门上!
天地仿佛寂静了一瞬。
不光是棋盘两侧角力的二人, 就算是离得更远的城墙上的士兵都感到心跳停止了一瞬,随后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尚未察觉出贯穿神魂跟躯体的剧痛, 陈松意就感到那磅礴一击的力量席卷了全身, 摧枯拉朽地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她低下头, 透过胸口的破洞看向身后,只见先前灌注向道人的气运停滞了一瞬, 随即从她胸口的洞穿处开始狂泄!
顷刻之间, 无论边关中原,乡野城郭, 所有人耳边都仿佛听到一声饱含震怒、不甘与崩溃的怒吼。
身在棋盘虚影之下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只见天上棋盘从正中开始塌陷,雪山之巅那身穿道袍的人影身上正被疯狂地倒吸走磅礴无边的海量气运!
一向掌控命局,愚弄生死,永远年轻不见衰老的道人一头乌发从末端开始,寸寸转为霜白,皮肤起皱,身形缩水。
他脸上失去了胜券在握的淡然,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原本莹白如玉不见丝毫掌纹的掌心迅速布满了裂痕般的纹路,时间仿佛在他身上一下子过去了一百多年。
“不——不不!”眼看着夺来的气运被倒吸走,他徒劳地伸手去抓,在短短数息里就变得干枯发皱的手掌伸向犹如实质的气流末端,“不——!!”
无论是游天还是容镜,又或者是先前留下断后的螭吻都感到身上一轻,束缚他们的枷锁消失了,而还在前方拦路的傀儡也迅速化作凡石,滚落在地。
隆隆山石滚落,挡住了洪水的蔓延。
无尽甘霖从天而降,熄灭了山火。
援军抵达了动乱的州府,威胁张少夫人两眼圆睁,向前倒去,露出身后察觉到异常赶来的护卫……
笼罩边关的异象随着棋盘崩塌也逐渐消散,露出了被屏蔽已久的天空,一缕阳光穿透了云层,照在了雪峰上。
山巅的虚影散去了,那身穿道袍的腐朽身影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随着一阵风起从指尖开始消散,一下就化成了粉末。
铅云散去,阳光照落。
在这称得上和煦的风中,厉王手腕上的红绳无声断开,在他的目光中掉落在地。
……
……
人们常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但历经过两世生死的陈松意却并没有真正见过死亡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是第一次她从死亡中感到了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所有担子,脱离了身体,只剩灵魂可以无限地漂浮——又或者无限地沉没下去。
结束了,她归来的使命,在沉入死亡的瞬间,她感觉到那股牵系在她跟道人之间的线彻底断了。
道人的棋局破了,他篡夺的气运会归还给大齐,而剩下的那些无需她再担心,有师父,有师兄,有厉王殿下,还有很多人在……
他们会驱逐草原人的铁骑,彻底瓦解失去了道人在背后谋划的草原王庭,攘外安内。
大齐会休养生息,焕发出更强盛的生机,终有一日会在她努力找回给它的人杰栋梁努力下,抵达她曾经在命运的交错中见到的那个无边盛世。
走到这一步,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陈松意不好奇自己会漂到哪里,也不好奇自己会漂浮到什么时候,周围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声音,她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停留在这里。
然而,周围的光芒很快变得亮起来,她也结束了无边的漂浮,脚下重新踩到了实地,不再虚浮于空中。
因为这等改变,她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所处的空间。
这里不是一片虚无。
在交织的白雾和光芒散去之后,她看到的是一片坟冢林立的荒野。
这里没有活物,时间在这片荒野中仿佛是虚无的。
她看到坟冢边生长着半生半死的树,一边已经没有生气,另一边却定格在生机最旺盛的状态。
这很古怪,但并不令她有不好的感觉。
她看向前方,一座座坟冢与半生半死的树之间有一条路,她感到在荒野深处有什么人正在等自己,于是举步向前。
在经过那些坟冢边上时,陈松意的目光在木质的简陋墓碑上扫过,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有些她认识,有些她不认识。
她心中微妙的感觉越发强烈,在走到荒野深处,看到在那里等待自己的瘦小身影,她原本已经被洞穿的、应当空无一物的胸膛里心脏仿佛再次跳动了起来,带着几分激动、不解和雀跃。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而背对她的瘦小老者仿佛察觉了她的到来,从他所立的那座坟冢前转过了身,可以洞穿命运的双眼看向了她,脸上露出了陈松意无比熟悉的笑容。
“师父……”陈松意在跑向他的同时,嘴里也喃喃叫出了这两个字。
她跑得很快,在来到老人面前之后,立刻就抓住了他的衣袍一角,跪在了他面前。
这是师父,不是她刚刚在战场上才分别的师父,而是第二世那个一手将她带大,把她和兄长一同养育,教授了她一切的师父,是独自去面对道人前对她许诺一定会回来的师父。
陈松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切改变之后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她只是望着师父,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恍惚间,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如释重负,然后师父的手就同从前那样温暖地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熟悉的温度传来,似乎将她最后的一点遗憾也填满了,她在充斥心间的安定中抓着师父的袍角,喃喃地问道:“师父,你来接我了吗?”
她做到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师父也遵守了诺言,真的回来接她了。
抚在她头顶的手没有停顿,师父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他道:“好孩子,你做到了,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现在停下来,在这里休息片刻吧。”
沉浸在师父的手掌所给予的安定温暖中,陈松意没有深思这话里的含意,只确定自己的最后一步真的成功了,道人真的败了。
他留下给世间的余波再多,外面可以解决它们的人也很多,还会越来越多,属于他们师徒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她平复了心情,在这样的安定中停留了很久才睁开了眼睛,师父完全没有催促她,直到她想要起身,师父才伸手托了她一把。
借着这一托的力道,陈松意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坟冢前。
她看着这个还没有立起墓碑的坟冢,跟她一路走来看到的不一样,像是新的,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立起碑牌。
虽然这个没有写明身份的坟冢她不该认出来,可她心中就是有一种明悟,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
师父的声音也在旁响起,是一种一切终结之后的如释重负:“他在这里了,你终结了他的长生之旅,他败了以后就来到这里了。”
果然里面埋的是刘洵。
知道这一点后,陈松意再看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冢,心里的感觉也没有多少憎恶,随着他的落败身死,先前对这个人的仇恨、恐惧和憎恶全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一片平和。
这很奇怪,她的生死似乎也没有间隔太长时间,生前还如此憎恨一个人,倾注了所有努力和决心就是为了杀死他,可一跨过生死的界限来到这里,看到这座新立的坟冢,她一下就没有了那种强烈的情感,那些仇恨久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师父站在她身边,仿佛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只道:“生死之间,无比玄妙,就算是我和他也没有参透其中哪怕十分之一。眼下是不是觉得,曾经执着的东西在踏入这里,看到这座坟之后,都如浮云般无足轻重了?”
“是。”陈松意双眼注视着眼前的坟,心中明白里面的人再也无法回到生人之地,再想到还能自如行动的师父和自己,忽然问道,“容镜师兄让我不能跨出那一步,说的就是这里?”
她来过这里,但她不知道,容镜也不知道,“师父在这里……所以,他也来过这里?”
后面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道人。
身旁的师父显然听明白了她所问的问题,点了点头。
陈松意不由地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道人的选择跟他们不一样?
林玄为她解答:“这里是生死之间的夹缝,每个人在这里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之后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刘洵来过这里,他畏惧死后的虚无,所以追求长生。可即便那般努力,将可以尝试的路都走尽了,天地也还是没有顺他的意。”
而是顺了他们。
老人问她,“松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一瞬间陈松意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松树下,同幼时一般接受师父的考校。
为什么会这样,师父在问她,她移动目光,看向这片荒野,在扫过数不尽的坟冢之后,又回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师父身上,然后又低头看᭙ꪶ 向了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她心底生出了一点明悟:“刘洵来过这里,选择逆天而行,为求长生而牺牲万民……”
而他们师徒二人会重聚在这里,都是因为舍弃了生命,换取珍惜的人活下去。
没等她想得更清楚,老人就再次对她露出了笑容,笑容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他止住了她想要出口的疑问,指着面前的坟冢道:“这里就是终点了,他不会再活过来了。”
说完他抬起了手,按向她胸口的空洞,“好孩子,谢谢你替为师终结了天阁的噩运,为师最后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老人的手掌氤氲起了白色的光芒,陈松意只是看一眼,尚未明白那是什么,就已经本能地想要推拒:“师父,我不需——”
她死之前没想过还能跟师父再见一面,此刻并不在意此后是去向何方,只想跟好不容易再见的师父留在一处。
可她隐隐察觉到了老人要做什么,也察觉到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老人的速度似慢实快,她的手还没能抬起,那团白色的光芒就已经被推入了她空洞的胸膛。
一股热流从胸膛灌注进来,不仅将她胸口的空洞填满,还流向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其中。
她的意识由原本的清明挣扎着滑向了困倦,师父的面孔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清晰。
“睡吧,你还没到来这里的时候。”
“等再醒来,你就能回去了。”
师父……陈松意看着那双慈爱的眼睛变得模糊,彻底确定了自己此刻置身的空间是什么地方。
这是时间尽头,是第二世的师父给她的这双眼睛里留存的道域。
结局改写,这条时间线上的一切也很快会消失。
师父付出了死亡的代价,将她送回一切的起点后就徘徊在这里,又在最后保留了她的这点命火,找到机会便要再一次把她送出去。
一切都在消失,不管是那些坟冢还是师父。
她想抓住最后那点清醒,然而师父已经将剩下的所有力量都灌注了进来,彻底将她推离了这方要消失的道域。
……
……
混沌,温暖,安全。
她的意识再一次安眠,漂浮在一片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