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登基第八十三天◎
那边的眉眼官司明慕暂且不清楚。
冬日寒冷, 又只是一封奏疏,明慕便不去宣政宫了,而是直接就近, 去了太平宫, 打开了奏疏。
里面的数据一长串。
不错不错, 在他的影响下, 金陵的六部也学会用数据说话了。
明慕挺喜欢这种传统, 看完标题,发现这是一份老幼的家中田亩情况。并且数据相当不乐观,很多老幼家里的田亩数量很少,甚至有人为零。
土地是根本, 没有土地,要怎么活下去呢?
盛朝对老人和幼子抱以宽怀。若是贫困老人,且年龄在八十岁以上, 每年有“绢一匹,棉一斤, 米十石, 肉十斤”①, 若年龄超过九十岁, 还会翻倍。至于幼子,若是父母双亡,当地的济幼堂也会给予一定补贴。
多少是根据地方财政情况来, 若一切都从燕都拨,不说别的,那个肉在路上就得臭了。
折合下来, 只能说勉勉强强能混个温饱, 再多就做不到了, 因而土地格外重要。
但是他们想保留土地也很难。因为个人没有耕种的能力,只能请别人播种,一年下来,除却雇佣费用,实际上也没多少粮食。
他还没看到后面,只对着这些数据,开始揣摩对方的用意。
尊老爱幼是一直以来的传统,目前朝廷也不缺钱……
先前的社保构思再一次冒了出来。
只可惜没有大数据,不然……唉。
但是对于老幼的帮扶可以更完善一点,完全不需要卡八十岁的年龄,现在能活到六十就算高寿,此事等到元宵之后再议。
明慕继续看下去。
后面的内容则是和他想的大相径庭:对方不是说如今老幼的抚养方式,而是在说霸占田地。
而后又看了奏疏最后附着的信封,打开之后,只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迎面而来的就是:
“家里没有地了。因为欠债被收走了,只给了三两半。”
明慕仔仔细细地看完,根据奏疏上面的补充,才清楚具体情况,眉目不由得沉下,隐隐有怒意。
正是因为这种变相的“土地兼并”多了,才会导致流民,增加社会动荡的几率,进而出现各式各样的“人祸”。
不论什么时候,苦的都是百姓。
若没有先前的清理黄册,甚至现在田亩都分不清,不乏有人将自己家的田放在别人名下,减少自己每年的税收,进一步压迫穷苦之人。
甚至,从过往的史料中看,这种兼并的方式还算温和——甚至给了钱呢!
他紧紧捏着奏疏边缘,手指都泛了白,心中一阵接一阵的怒火。
之前文武官员入宫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苦口婆心劝说他放缓,不要太急切,整个盛朝这么多土地,这么多人,一切都得徐徐图之。问了之后,他们给了一个保守估计:起码要三十年。
这个时间,能避免动荡,完成他的目的。
后来明慕还和任君澜说,这样一来,八成不能在自己任上完成,得依靠阿璇了。
可如今一看,什么三十年,三个月他都嫌迟!
“良心被狗吃了,孤寡老人也欺负……还借高利贷,反了天了!!”
明慕气得手都在抖,金笺几次都写不好,废了好几张纸。
可对比案桌上的纸,又看了小女孩送来的黄纸,心里又很难过。
一股无力感慢慢地萦绕心头。
这种感觉算是熟悉,在之前面对很多问题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受。
若是一个月之前,明慕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完成心中的目标。
但现在他已经彻底想开了。
“不能颓废,若我都颓废了,谁给他们主持公道?”
明慕已经很会哄自己了,深吸一口气,重新镇定下来,开始奋笔疾书。
首先就是定罪!放利子钱是违法的!这种手段也就是骗骗没文化的百姓,若是在健讼的徽州,不把对方告到赔钱告罪入牢,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第一条,完善基层法律教育。
利用违法手段获取的田地,自然也是违法的,完全可以认为先前的交易不成立,将田地还回去。
最后,则是借贷系统,民间的系统性借贷基本都脱离不了高利贷,利息基本上都不轻,只能说是卡着违法犯罪的边缘大鹏展翅……
社保系统完善不了,但是资助系统倒是可以完善吧?
比如生病借钱,可以直接去当地的银行,说明病情并开具相关证明,银行直接将钱给惠民药局,病治好后再开具账单……这个后续完善。和官府借钱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过高的利息。
可以推广。
最后,也是最难的一点:如何保障普通农人的田亩权益……?
直接强制执行,确保每人一亩地?
嘶……也很有可能出现破皮无赖利用这个规则坑蒙拐骗啊……
明慕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目前正值节日,也不能叫臣子们进宫议事——不然,岂不是显得他很不近人情?
笔杆有规律地晃动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常见小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苦味传了过来。
“陛下,到了用药的时间。”阚英在一旁轻轻提醒。
明慕:“……”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但是没用,该喝还是要喝,只能说:“先放那……”
“如今的温度正正好,再放或许凉了。”
阚英的劝说都是迂回型的,正如此时,放凉的药更苦,这是明慕先前就体验过的。
“分明只是咳嗽了两声,又不算什么……”
他嘟囔了几句,很不服气的样子。
元日祭祀结束,也不知是在山上受了风,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就是,回宫之后咳嗽了好几声,当天夜里似乎有些发热。
后来,这药一连七日,都没有停过。
他拿过药碗,眼睛一闭,几乎是闭眼灌了进去,浑身被苦得一哆嗦。
舌根都泛着苦意。
一杯泡好的蜜茶放在一旁,明慕赶紧端过来一饮而尽,喝完后,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和往日不大一样:“这叶子,似乎不大一样?”
“陛下真是好眼力,今日泡的是淡竹叶,最能去心火。”阚英立刻夸了一句,随后道,“如今正是元月,不论什么样的大事,都没有陛下的身体要紧。”
明慕看着被喝干了的杯子,清晰地看出竹叶的样子,喝起来倒是味道不错。
也不知是不是发挥效果的缘故,心中的火气逐渐消散下去,最后只能无奈地叹气:“你有心了。”
“陛下可莫要再叹气啦,听得奴婢心里难过。”阚英似模似样地摸了摸眼睛,仿佛真的要掉下眼泪,又问,“是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心忧?”
阚英一直陪在明慕身侧,有什么事也会拿出来商量,此时也不例外。
明慕简单说了前因后果,只道:“感觉怎么样都处理不好。”
“陛下可不能妄自菲薄,若陛下处理不好,整个盛朝,又有谁能处理?”
这些话真情实感。
或者,面对陛下时,阚英就不会说谎——他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也还好啦……”
不得不说,这样无条件的信任,让明慕略略放松,他是很喜欢别人肯定的:“将舆图取来。”
提起舆图,阚英微微一顿,过了一会才找了来,道:“陛下平定北疆之后,那些人绘制了新舆图,您看看。”
如今为了让舆图保存时间久,都是用的精细绢织,每一条道路都用细细的笔勾勒出来,田地、山峦之类的地方上了色,简直不像日常用品,而像是一件工艺品了。
明慕细细地看了,和以往舆图的不同,大概就是将北疆全都划到了盛朝的范畴之中,蓦然多出许多地方。由于北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所以只用深深浅浅的绿色标明。
“年后要重新设置边防,草原上不好用水泥修路,不过来往也很方便,况且这次,我们终于有了如此巨大的马场……”
在冷兵器时代,马匹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能产出许多好马,用以军队。
明慕盘算了年后要做的几件事,随后又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不是有很多地吗?
他的目光逐渐汇聚到地图上的绿色中。
如果只依靠边防,并不靠谱。如今通讯落后,若是管理不当,很有可能逐渐失联……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内陆迁居。
而且内蒙……因为地大物博,不仅有矿脉、有石油、有草原,更是有许多许多耕地!
明慕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简单几个字词,构成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设想。
现在想开荒很容易,完全可以一比十的比例,置换地主手中的田亩,叫他们滚去内蒙开荒,等开完之后再回收……啊,是不是太过分了?
转念一想,这群人在吞并别人土地的时候,似乎也没想过心慈手软啊……
想法归想法,具体如何实施还得后续再看,这个设想还不算成熟。
有了解决的思路,明慕总算缓下了心中的焦躁,笔下的字又稳又清楚。
金笺写完之后,会在之后连同奏疏发往金陵,再根据金笺上的内容行事。
而奏疏上的数据,暂时由人誊抄在专门的文书中。
当金笺送回之后,几人看着上面的命令,却没有接到其他邸报,一时之间,不由得困惑。
“陛下难道不管别的了吗?”
“先前的数据应当很详细啊。”
左侍郎听了,简直要被同僚们气晕,忍不住开口道:“如今正是元月假日,若非这件事,咱们也不可能出现在官僚,更何况燕都的官员们?”
“陛下就是想有大动作,也不会在此时节贸然提出!”
“咱们先将那女孩的田地归还,再说其他。”
大部分官员都回家过节了,只有少部分留守在岗位上,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还能立刻通知上官——这是盛朝年节的传统。
总不能全走了,留下个空壳子在。
不过这等事,就轮不到他们出面,直接下放到当地的县衙即可。
当县丞带着县衙中的官差去敲门的时候,那老爷还在优哉游哉地听戏曲。
这次的本子是陛下着人写的那个。
戏本子来到南方的第一时间,他就去听了,听完倒是摇了摇头,其中有些桥段叫他很不喜欢。
里面的地主分明是好人,怎么会写成这样?一定是底下的那帮人糊弄!随便写了些东西交上去!
分明是做了好事,那喜儿成为妾室也是皆大欢喜,双方都是一家人了,那土地归谁不都是一样吗,怎么闹成这样的结局?
为了叫自己听得舒心,他让家里养的账房先生们重新编写桥段,换了唱词。
只是普通账房先生写得唱词,是不如戏本子中原先的唱词的——他清楚,这戏本子是翰林们写的,堪称字字珠玑,改了其中的内容,就像是在精致的丝绸上打了破布补丁,一下子就不对味了。
“停下停下!怎么唱成这个样子?”
这老爷读过书,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越听越难以忍受,只觉得好好的戏本子被唱得不伦不类。
再看戏台子上的小戏子,都是本地的戏班子,怎么会如陛下那样,找了燕都最有名的戏班子?
几番对比下来,他都要被自己气心梗了。
“老爷,老爷,您可别急!”
身旁的妾室见了,急急忙忙顺着老爷的前胸,拿出药丸给对方吃了,缓解了一时上头的怒火,才问道:“什么事叫老爷生这么大的气?”
她声音婉转,几乎能滴出蜜来,也是老爷近些日子最喜欢的妾室。
“……没什么,就是气那些人,拿着钱,连个戏本子都写不好。”
他总不能说是和陛下一对比,发现自己处处比不过,甚至远远差了许多,心中不忿,才气到吃药吧?
正厅内的牌匾上,写得可是《忠孝之家》啊。
老爷自己顺了顺气,没好气地摆手:“先这样,别唱了,换个戏段,白瞎了戏本子。”
台上的小戏子下去换妆容换衣服去了。
妾室还想再说几句宽慰之语,缓解老爷心中的慌乱,却忽然见到下人连滚带爬地赶来,站都站不稳:“老爷,县丞来了!”
“来就来,有什么可慌的,没见过世面。”老爷和本地官员的交情好,此时不以为意,道,“去厨房,让他们整一顿席面出来,中午请县丞吃饭。”
“不、不是啊老爷,他们、他们还带了官差!”下人结结巴巴地说。
上门做客,哪有直接到别人门前的道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听闻此话,老爷的面色倒是稍稍严肃了一些,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去了前面迎客。
等见了人,原先不耐烦的神色飞速收敛,反而露出和气的笑意:“原是县丞,在下许久不见了,如今……”
“等会叙旧。本官如今接到一桩案子,说你私下中放利子钱,还以此收拢了普通百姓手中的田地。”县丞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寻访了不少人家,确认人证物证均在,才过来敲门。
“大人,我只是一小民,如何敢放利子钱呢?一定是有人诬陷!”
老爷横眉竖眼。恨不得直接找到那个诬告的人,把他揪出来狠狠痛打一顿。
说完,忍不住去瞥县丞的脸色,对方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没有被他这份说辞打动,依旧铁面无私。
他又哭嚎起来:“大人既然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要看的那块牌匾的面子上!难道我会是那种人吗?”
听到这话,县丞心中微微一动。
放在正厅的牌匾是金陵六部曾经的嘉奖,这位老爷的先祖曾经在天灾中慷慨解囊,付出了不少,实打实帮本地的百姓度过了难关。金陵六部感念,赐下了忠孝之家的牌匾。
可如今……
若是先祖泉下有知,估计会被自己的后代气得半死
“本官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掌握了所有证据,不要多言,随本官走一趟吧。”县城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任谁都能听出他的不可动摇。
老爷仿佛天塌了。
他那能算利子钱吗?不还是那些贱民求到脸上,才给出了几两,意思意思。再者,那些人又没能力还债,不就只能将田地卖给他,用以抵债,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何突然要来找他?
而见到惩罚之后,他的天真的塌了。
不仅自己要被关在牢狱之中,结结实实的蹲几天大牢,留下案底,以后子孙科举较难。连那些田地都要还回去,白白损失了一大笔!更何况,听说后续还有惩罚,在后面等着他。
一看牢狱,不仅是他,附近类似手段收敛土地的士绅地主,全都被抓了来。
最后多方打听出,这是陛下的命令。
陛下?陛下!
他疯了不成?!
——
沿海的军报还未发出,似乎在憋着一股气,等着肖晓做出些成绩来,再一同送去燕都。
肖晓胆大心细,弄了好几版计划出来,为了不错过,当天晚上就带着小船出去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小船,应该是先在港口上了福船,等到了一半,将小船放下,划着小船过去东瀛。不仅能节省路途时间,也能确保后方有火力支援。
等看到敌人巨船的影子时,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这就代表着他们赶上了这次绝妙的进攻机会。
小船在一个深夜到达了岸边,他们偷偷上岸,成功摸上了洋人们的船。
本地看守的人并不十分仔细谨慎,十分容易糊弄,只拖几个人打晕,换上他们的衣服,便成功上了巨船。
如今的巨船需要修补的地方不多,主要是补充路途中需要的食物、水源。
一开始东瀛的将军对他们毕恭毕敬,是希望在打劫盛朝的时候喝口汤。可如今,不仅没了汤,自家还损失了一大帮人手,这怎能叫他们甘心?
甚至如今,还居高临下地叫他们拿出物资,送他们回去。要不是港口有大船威慑,双方早就起冲突了。
如今见到有人来了船上,在夜色中,只能通过衣服辨别。
他们不是自己的人。
船上的士兵立刻阻止,他们最多会一些盛朝话,根本不会本地的语言,此时别别扭扭地开口:“你们想干嘛?”
来人没说话,脸上是深一道浅一道的黑灰,看不清本来的样子。
在西洋人眼里,这些东方人长得都差不多,又有夜色遮掩,所以根本没发现这些人不像本地人。
那人指了指身后,随口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意思仿佛是自己为将军做事,送来了物资。
一看,后面的确跟着几个大箱子。
看守的士兵渐渐放下了疑心,让开一条路,让他们都过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他们将箱子全都搬运之后,天也快亮了。
为了防止盛朝追击——他们追击似乎很容易,毕竟那些怪异的船的确很有实力,但是迄今为止,海上风平浪静。
久而久之,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
直到霍索恩迈着疲惫的步伐上船,那些人不懂他们国家的语言,只懂盛朝语,所以双方都艰难地使用盛朝语交流。
而这次沟通,显然也没有什么结果。
对方强烈要求,要他们赔偿损失,才愿意给予物资,不然一切免谈。可他们来这,装备的都是火炮,金币却不多。
双方一致僵持不下。
手下的军官和他汇报:“……昨天晚上,他们送来了物资。”
霍索恩:“什么?什么物资?”
手下也有些茫然:“昨天他们不是叫人送来了东西吗……等着您回来看呢。”
霍索恩忍不住发脾气:“我和他们还没谈好,哪来的物资?”
三言两语间,二人终于发现了异常。
送上来的,会是什么东西?
船只很大,其中的士兵却不多,一部分带去了岸上,只有少部分在船上,守着船只。
等他们走进舱底,却只看到几个空空荡荡的木箱。
“……有人混上来了,叫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了木板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枪响。
火药直接在身边的木板舱炸开。
“不好意思,手滑。”
那人说着纯正的盛朝话。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登基第八十四天◎
盛朝人?
这里怎么会有盛朝人??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无数个疑惑在霍索恩心中翻滚, 最终只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肖晓听到这个问话,居然有些想笑。
如今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
他摇了摇头,示意手下上前, 将他们控制住, 这才道:“这并不重要, 你只需要知道, 我是你们的敌人就可以了。”
缓缓走到霍索恩面前后, 肖晓从对方的袖中看到一抹寒光,但双手被麻绳紧紧束缚,不得动弹。
“看来这位长官的警惕心很高。”
起码比他的手下高了不少。
若是在盛朝,绝对要盘问个底掉, 再检查木箱里面的东西,才会让自己的士兵接手,将东西送上船。
怎么会连问都半途而废?
当然, 面对这样的敌人,肖晓还是心情愉快的, 起码他带来的人没什么伤亡。
从这里倒是能看出他与郑冲行事作风的不同——肖晓虽然会剑走偏锋, 但行事稳重, 确保前后都妥当, 才会冒险行事。
而郑冲,只要成功几率在一半以上,他就能去做。
这个念头在肖晓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有留心,回过神后发现了蹊跷,抽走了对方袖子中的刀片, 道:“好好搜查这几个人, 把他们分开关押, 再燃放信号弹。”
信号弹还是陛下先前在北疆弄出来的,感觉像是大号的烟火弹,只要一点燃,就能在天空中形成绚丽的烟火,非常显眼,在夜晚更是如虎添翼。
当时明慕弄出来的时候,还嘀嘀咕咕说没有那种效果——这效果已经不错了,还希望有什么效果?
船上的一百多号人,一个没拉下,全都绑起来关在底层,并且大部分有军衔的都在此处,可以收网。
岸上的那些人,完全可以不用再管,都是小兵。
没有巨船,他们一辈子也离开不了东瀛。
福船就在远处接应,时刻有人注意天上,等看到烟火之后,立刻有人放下小船,来到巨船处。
几艘船的动力原理倒是差不多,都是风帆加上人力,但他们的船显然没有福船“优越”。
“感觉要他们的船也没什么用,火炮火炮不行,船也不行。”
手下的一个士兵略带了抱怨,道:“不知道留下这艘,有没有用?”
“应该是有的,这群人不是说,这是他们那里最先进的船吗?”有人回嘴一句,“若是咱们能将其打败,说不定,能一路推到他们国家去。”
几人听完,都不禁哈哈大笑。
“若是真能如此,也不失为美事一件,他们荡平了北疆,许多小部落都来投降,咱们若是只清理了倭寇,显得矮他们一头。”
“现下倭寇头领还没找到……”
不仅文官和武官之间较劲,就连武官之间也有暗自的比拼。
北疆的将领没有厉将军这么有名,数年下来,也只是不功不过,分明占据了大部分军费,效果却不如人意。
今年却叫对方高了一头,先一步荡平了北疆。
他们也得好好清理沿海这一片。
“莫要居高自傲。”肖晓简单说了几句。
他懂得倒是比这些普通士兵要多。如果根据以往的战船,他们面对这种西洋巨船,只有束手就擒、挨打的份。
这些船看起来被福船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但是面对小船,攻击力还是很强的。甚至在先前的海战中,若不是有福船一拖三,叫他们空不出手针对小船,战况或许更要焦灼。
而福船……也不是目前的匠人想出来的。
是明慕。
有时候他会感慨发小的奇思妙想,可如今,却深切为对方感到了不安——
若是一切都依靠他,岂不是会叫这些人养成惰性,不愿意自己思考了吗?
对别人来说,明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事情能困扰对方,他总能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解决任何一个问题。
而于肖晓,对方却永远是那个,半夜冻得受不了,颤颤巍巍和他蜷缩在一起的孩子,手上全是冷出的冻疮,身上的棉衣永远破着,棉花都是经年的旧棉花。
而天气一暖,对方就不愿意来了,努力去赚钱,偷偷塞在阿娘的枕头底下。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下的肩膀:“最后一段时间,仔细着些,这些可都是军功。”
“老大,您就放心吧!”
船只缓缓地开动,岸上的将军或许知道船上出现了动向,或许不知道,但这些都没什么要紧,反正不会有人在乎他们的想法。
等再次靠岸,另一个底仓中,悄悄爬出了两个人。
“这就到了?不是说要好久吗?”
倭寇老大问身边的军师。
军师和那群底层兵士套了近乎,大略打听出来船上的情况,特地给自己和老大选了这样的位置,想要利用西洋夷人的船逃去西方。
“他们说,是要几个月的。”
“这才几天,怎么又停下了?”老大满心不解。
底舱昏暗,不见日月,他们也不能随意上去查看情况,吃喝拉撒都在这一处,两人养尊处优惯了,忍了十多天,几乎是极限。
“或许是去岸上休息了。”军师给出一个猜测。
老大暗骂了一句:“路不好好走,逃也不好好逃,就知道玩乐,这群人不输才怪。”
虽然倭寇也是有一天过一天的性子,但万万不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停下的。
“咱们要不……上去看看?”
老大贴着舱壁,耐心听了一会,外面走动的脚步声渐渐消停,逐渐归于安静。
“现在应该是晚上,走!”
他早就忍不了这里了,若是船上大部分人都离开了,还能出去透个气。
逃命确实要紧,但逃命过程中也可以偶尔放松一下。
等二人蹑手蹑脚地爬出船舱,外面看见的却是熟悉的景色——
他爹的,怎么又回了盛朝!
再仔细看,甚至是他们经常来的港口!
“这群人疯了?”
他们俩看到外面的景色就想逃回船舱,只一点,外面是夜晚,稍稍能叫人安心一些。
“老大,咱们、咱们还得往岸上跑啊。”
军师吓得腿软,几乎站立不稳,重新掉回底舱。
“别自己吓自己。”
老大虽是沉着脸,但心中早有预料。
那群西洋人,哼,吹得比天还高,结果这么不堪一击,还看不上他的手下?
自己倒好,别说逃跑了,就连整艘船都被抓了过来。
他们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几人,又看岸上的形势不对,想早早跑了才好,才摸上了西洋人的船,就等着对方早些将他们送出去。
先前在船上见到另外两艘,都被打得破破烂烂,差点全死光了,更是庆幸自己的决定和选择——要是选了另外两艘,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本以为对方好歹能有一艘跑走,结果还是被盛朝拽回来了。
他们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跑啊?”
要是不跑,等着他们的就是一个死。
谁都想活,要不是为了活命,谁会愿意来海上,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只是纸醉金迷惯了,原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求已经没了,变得更加贪婪,最终害人害己……
“现在不是个好机会,下去就是盛朝的军营,你想死不成?”
老大拽回军师,两人预备悄悄地缩回底舱。
但他们不清楚,此番早早有了船厂的老师傅在此,先前拖回来的船没什么研究价值,只能拆下木板,现在居然拖回来一艘这么完整的,早早迫不及待上去,试图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好研究与盛朝截然不同的造船方式。
在不断靠近的脚步之中,他们被发现了。
至此,沿海战报的最后一处被补全,顺利在元宵之日,送上了燕都。
——
果然如此。
学会了和面这一高端手法之后,任君澜又开始学习如何包汤圆。
明慕撑着脸坐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又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本想赖床的。
但是一大早,就被澜哥不大温柔地叫醒,用过早膳之后,就来了小厨房,叫他在一旁看自己做元宵。
这到底是什么执念?
明慕努力打起精神,眼皮子都要合在一起,不住地打哈欠。
好像是元日时,他夸了一句饺子好吃,结果连吃七天。后来又在澜哥和面的时候忍不住伸出爪子,蹭过去亲了一口。
后来澜哥每次都要带他过来,就算什么都不做,在一旁坐着都行,就是得看着他和面切馅。
本以为饺子地狱过去了,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元宵恶魔。
明慕揉了揉肚子,在被问到喜欢什么馅的时候,只说了一句,随意。
任君澜点了点头,吩咐宫人拿来了材料,也不知理解成什么样子了。
明慕疲倦地靠在一边。
小厨房很暖和,他又靠在椅子上,浑身暖洋洋的,几乎就要睡过去。
等到半上午明璇写完课业,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已经睡着的舅舅和一边轻手轻脚的皇后殿下。
她也随之放轻了步伐。
任君澜没有说话,只指了指放在旁边的面盆和米粉等,倒不是真的要她做一顿元宵出来,更是像一场亲子互动课。
只是作为链接的明慕正睡着。
小厨房很安静,只有热水咕噜咕噜的声音,世界仿佛停留在此刻。
直到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此时的静谧。
“陛下,江浙大捷!”
跑过来的阚英喊得劈叉了嗓子,最后一个音调诡异地变了声,像是指甲刮了光滑的表面,有些刺耳。
明慕一下子被惊醒了。
“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小厨房门口。
阚英僵硬地站在原地,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他的视角中,只能看到齐齐扭头,目光暗含威胁的皇后殿下和郡主。
再看陛下,揉着眼睛,刚刚醒来的样子。
坏了,他忘了,陛下睡着了。收到喜报之后情绪激动,连宫内的规矩都忘了。
阚英有些懊恼,心道真是陛下纵容惯了,连宫里的规矩都不清楚。
陛下的话打破了这个局面。
明慕伸出手,道:“把奏疏给我吧。”
“小囝,可以下午再处理,你再休息一会?”任君澜缓声道。
明璇附和着点头。
一大一小,用同一种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
明慕心中一软,道:“没事的,我醒了。”
他睡回笼觉时就会这样,若是中途被吵醒,就彻底清醒,不想再睡了。
只是……
明慕揉了揉肚子,还觉得里面涨涨的,有点难受,不想动弹。
他习惯工作和生活分开,比如太平宫内只有一个书房,奏疏很少。若不是冬日,简直宁愿去宣政宫——顺带着锻炼身体。
在小厨房内看奏疏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是沿海之事。”阚英走进来,将手中的红色奏本递给明慕。
沿海倭寇?
倭寇虽是癣疥之疾,但一直除不干净,为了将来的海运,必须要将海上清扫一遍。
明慕很有些严肃地想。
再者,那些西洋人的船一直没有消息……说不定就去了江浙一带,支援倭寇。
前些日子,甚至出现了真正的倭人。
也不知道那群红毛夷人在想什么……真是。
要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早早就把国书送去了,不至于这么被动。
明璇洗了洗手,也跟着坐过来,明慕给她让出了位置,两人亲昵地挤在一处,看同一份奏疏。
在首行就写了本次沿海之战的结果:大获全胜,倭寇全灭。
明慕眼睛一亮。
后面,才是一条条细节,比如俘虏了挑衅的西洋夷人,并得了一艘巨船;倭寇的领头尽被发现,并缴获了他们的财宝。
总体来说,都是好消息。
后面附赠了一份此次有功的名单。
明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在前排看见了熟悉的名字,笑了一声,道:“等阿璇长大,也不会缺将才了。”
明璇看了看名单,又看了看舅舅,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有些奇怪:“舅舅为何这么说?”
若是等舅舅去世,她再登基,名单上的人也已经垂垂老矣。
明慕摸了摸明璇的头,但笑不语。
随后,他将这份名单交给阚英,送去礼部:“明日让他们快些动作,尽快确定封赏。”
阚英哎了一声,脚步轻轻地离开。
“小囝很开心的样子。”
任君澜也洗了手,走过来,想要贴着恋人,但位置上已经挤了两个人,显然没有他的位置。
他看向明璇,对方也毫不避让地看向他。
“是啊,现在两件心腹大患都解决了。”明慕有些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现下外患已除,可以将全幅心神放回国内。”
“小囝还是对那件事恋恋不舍?”任君澜故意如此问道。
明璇看看对方,又看向任君澜,语气不免急切:“舅舅,你们在说什么?”
这个人真的特别坏,不知道舅舅为什么喜欢他?
明璇因为自己被故意排除在外,有些生气。
“是田地。”
明慕耐性地解释:“土地是有限的,人也是有限的,但我发现,有些人的土地特别多,有些人的土地特别少。”
“这有什么关系呢?”明璇有些不懂。
“现在土地是一种比较珍贵的财产,假若我手上只有一亩地,只能确保全家活着,加上朝廷的税收,肯定会挨饿,所以需要租种别人家的地,除却田税和田租,只能勉强吃饱。一年下来,需要非常辛苦才能养活一家。若这一亩变成十亩,就能养活全家老小,活得比较舒服,能吃饱,能吃肉,还能攒钱,让子孙去读书,代代相传——这是最好的状态之一。
“假若我有一百亩地,除却自己的吃喝,可以将其中的九十亩地租出去,抽取三分之一或者更多的地租,不需要自己耕种,就能获得更多的钱财,更快地完成上面的过程。”
明慕伸出手指,分别比了一和十。
明璇若有所思地点头。
明慕继续说:“对于只有一亩地的农人来说,情况有时候还会更悲惨一些。土地的作物收成不是全靠自己,有时候还要看今年年色如何,若出现天灾,收成就会下降,粮食更少,家里人很有可能饿死。若家中有人生病,也要额外付出钱财,给家里人看病……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导致岌岌可危的平衡折断。”
简单来说,就是抗风险能力很差。
明璇继续点头,心里默默记着。
“而其中又有一些人,他们有了足够的土地,但是想要更多的土地完成原始的资本……啊不是,财产积累,更快地变成富人,代代传承,就会用各种方式侵吞别人的土地,进而出现富者更富、穷者更穷的情况。
“这种情况,无意会打碎王朝的平衡——当所有的土地都被富人侵占,他们会为了钱财,做出更多过分的事,比如一年下来,需要给九成的租子。穷人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傍身的土地。”
明慕尽量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解释“土地兼并”的情况,等好不容易说完,手上适时递过来一杯水。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温度正好。
明慕顺着茶杯抬头,看见了澜哥正站在旁边,伸出了手。
为了不打扰明璇思考,明慕没说话,只歪了歪头,露出不解的神色。
然后,手中的杯子就被对方接过,再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明慕有些脸红,很快,身旁明璇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
“舅舅,我明白了。”明璇拽了拽明慕的袖子,大眼睛里面满是坚定,“所以舅舅希望所有人都保持十亩地的状态吗?”
“最好是这样。避免过多的投资土地,而是将钱投资工商业……完成经济循环。”
小农经济很容易被外界击垮。
这番说辞对明璇又有些难以理解了。
明慕想,今天解释了土地兼并这个名词就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再增加一个,只安抚道:“如果明璇感兴趣,之后再找我,如何?”
贪多嚼不烂嘛。
这个道理明璇还是明白的,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先前,舅舅就和殿下在说这个?”
“正是。”
明慕点了点头,摸了摸明璇的手,手心暖烘烘的,像一个小火炉。
反而对方握住了他,道:“舅舅手心不大暖和。”
“是啊,冬日便会如此,手脚冰冷,如今已经改善不少了。”明慕倒是不大注意。
相较于以前,他现在的生活档次提升了不知多少,因为惧寒,去的地方都先用地龙烧过,一路上也有手炉,不叫寒风吹着他。
明璇叹气,像个大人,道:“舅舅好辛苦,这件事好累的。”
光是想想,就能清楚这件事的困难之处。
想要叫富人吐出田地,还给穷人,谁都不愿意的。
“也还好啦,现在有思路了。”明慕的语气听起来还算轻松,“消灭了外敌,就能将全幅精力用以梳理国内。”
前应后果解释完了,明璇总算了解先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紧贴明慕,小脸因为温度而红扑扑的,道:“舅舅真好。”
一点都不像那位殿下。
——
除了元宵,晚上的花灯更是重中之重。
元宵节的氛围早早就热起来了,有街上小贩们的花灯节,有城外的花灯河,更有达官贵人的花灯宴。入夜之后,街上反而亮如白昼。
似乎所有人都涌出来,挤在街道之上,喧闹熙哗之声不绝于耳。
去年因为国孝,民间减少了庆祝的活动,就连元宵,也有严格限制,不能大肆举办。憋了一年,可算在今年找回来了。
外面游人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明慕看得目不暇接。
他手上也有一盏,是宫内造司弄出的,花样很是新奇,仔细看,也比街上卖的精致一些。
只是没有精致得太过,防止他的身份被人察觉。
“阿璇……”
“明年再带她出来玩,小孩子要早睡。”任君澜用以前明慕的话堵了回去,“她自己也同意了的。”
不过交易内容是春日踏青带着她,一连三日。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登基第八十五天◎
“先人的诗句果然不错。”
明慕一边走, 一边和恋人说话:“我记着辛弃疾的那首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没想到居然是如此景色。”
“听说金陵那边更热闹些,还有花船穿过城街, 澜哥, 我们……”
“以后一定带你去。”任君澜答应道。
街上手牵着手的夫妻、恋人不少, 因着风气开放, 同性伴侣也不在少数。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融入了人群。
最多是明慕手中的花灯会让人多看两眼, 更多就没有了。
侍卫们隐藏在各个角落,隐秘地将明慕围在中心。
一路上,明慕都目不暇接,见到哪处热闹就想凑过去看看。
这也太震撼了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眼睛里倒映着灯笼的烛火。
前世可没有这么热闹的活动——或者说有,但是明慕因为懒得出门,都是在电视新闻上面看。
偶尔也会有出门的想法, 但是一直抽不出时间。
现在细细回忆,现代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 很多当时的想法都回想不起来了。
而穿越之后, 西宁府是没有这样热闹的活动的, 节日虽也会庆祝, 但基本不会带上他,偶尔去过几次,也没有这么热闹。
所以明慕可真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场面, 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任君澜就负责跟在身后,帮忙拿一些小东西——刚才的猜灯谜里面,他十个只中了三个, 反观小囝, 全都答上来了。
他心里记挂这事, 有些弄不懂,分明书也没少念啊?
“澜哥,糖葫芦!”
任君澜接过,最顶上几颗已经被吃了,但后面的吃不下,所以塞给自己,从善如流地把剩下几颗吃了,道:“不错,已经去了籽,中间是……”
“是糯米!我问了!”明慕还挺得意的,“那个老板说他有一个灯谜,没人猜出来过,猜对了就送这个。”
这么说,一般是店家促销的手段,不一定真的猜不到。
任君澜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几口吃完了,问道:“小囝你很熟练?”
“嗯哼。”
明慕点了点头。
多亏了帮小侄子抄元宵节手抄报和做元宵节作业,也不知道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手工课要做,为了不落下风,他特地看过那种元宵节的灯谜大全,从古至今都有。
有很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谜底了,民间也不会用很少见的东西作为谜底。倒是宫内的灯谜,花里胡哨的,猜不出来。
……当然,后面因为出的题目不大符合低年级小孩子的想法,惨遭批评。
总之没想到,前世的经验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一路走来,但凡是看上的奖品,就没有他拿不到的。
“小囝好厉害。”任君澜夸得真心实意。
明慕眨巴眨巴眼睛,唇边抿出一个笑,手仍拽着恋人的袖子,问道:“今夜你有什么安排没有?”
按照澜哥的性格,不会就这么瞎逛,肯定有准备。
只是怎么半天没说?
“什么安排都是让你玩得更舒心。”任君澜道。
他的确提前做了计划,但计划只是为了让明慕玩得更开心,计划倒是排在其次。
“说说嘛,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哪里好玩,要是错过,就得等明年啦。”
虽然这也是任君澜第一次在燕都住这么久,但明慕对他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
要是在现代,对方就是那种,在旅游前对比数个平台和评价内容,最终制作出一份完美计划,去的时候比当地人还熟悉。
有这么靠谱的恋人,明慕一点都不担心。
“好吧,其实不多,只有两个地方想带你去。”任君澜握着明慕的手,捏着对方的食指,道,“第一个地方是城外,想带你放花灯。”
明慕嗯了一声:“第二个地方呢?”
“山上。”
明慕:???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二人出门的时间,出城一趟倒是可行,但是爬山……?
不由得让明慕想到了元日的上山祭拜。
“只是一个小山坡。”任君澜捏着明慕的手指,解释道。
明慕歪了歪头,问:“山上有什么稀奇吗?”
“有姻缘庙,听说很灵,有情人去能终成眷属。”
明慕:???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姻缘庙之类的地方,都是给未婚恋人去祭拜的吧?为了以后有个好姻缘,为了能和恋人长长久久。
澜哥已经和他成亲了吧?是吧是吧?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咱们不已经成婚小半年了吗?”明慕有些茫然,“这也是可以的吗?”
按理来说,已婚夫妻不都是应该去求子庙……呃,他也生不出来就是了。
“可是先前没有和你去过。”
直至今日,小囝最开始送的分手信,还是叫他如鲠在喉。
这岂不是他们感情不坚的证明?
来了燕都之后,他就很想找个机会,和小囝一起去姻缘庙,保佑以后顺利。但直到成婚,也没叫他找到机会。
任君澜对此执念得很,总觉得不去,就缺了什么——当然,现在来看,他们之间的感情完美无瑕,绝对不会有裂纹,绝对不会。
“而且那山可以直接坐马车上去,不必劳累。”
任君澜说完后,察觉到小囝被说动了。
他心中轻笑。
若是让小囝爬上去,不说心不甘情不愿,肯定是没那么想去的,只是陪着他,白白丧失了晚上的好心情。
若是能直接上去,又不一样。
“小囝要好好活动一下。”任君澜轻轻掐住了明慕的脸,捏了捏,又很快松开,道,“这个冬日,小囝总算吃胖了一些。”
昨日抱着他的时候,腿根的肉都丰腴不少。
明慕缓缓地冒出问号,猛地捏拳,狂锤他:“冬天又不好活动,真是!”
前些日子说他吃少了,今天又说他胖。
真是难伺候。
他撒开手,一扭头就走了。
人多拥挤,明慕铁了心地离开,没几步,两人之间就隔了蜂拥而至的人群。
任君澜暗恨自己刚才口无遮拦,逆着人群挤出去,可偏偏越是用力,他和明慕之间的距离仿佛越远。
次数多了,他忽然生出头晕目眩之感,腿像灌了铅。
有人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这么晚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你还磨磨唧唧的。”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用力拽着他往回走。
“这里人太多,马车停在外面……”
明慕走了一会,没见澜哥追上来,回头一看,人家愣愣地站在原地,和傻瓜一样。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对方,身体倒是很诚实,走过去牵起来。
得当一个大度的恋人。明慕暗暗对自己说。
所以他放下羞恼,回来牵起任君澜往前走,嘴巴里念念叨叨:“你得感激,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你说的话……”
“是,小囝最好。”
那一瞬间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散去。
任君澜紧紧盯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我再也不会了。”
就算小囝先一步放手,他也要追上去,纠缠对方。至死不休。
——
江浙的沿海的余波传递到了福建。
当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族长还是没能进那个破旧的院子,只能隔着门和远房弟媳说话:“我那族弟还没回来?”
“正是呢,前些日子送信回来,说还要去燕都。”
家里只有她和幼子,女儿跟着父亲去看什么西洋人的船。
为了安全,一般这时候都不会让陌生的成年男子进屋。
族长心情不大好,脸上倒是撑着笑:“那好,东西……”
“您先带走吧,家中只有两人,也存不住。”妇人想到丈夫的叮嘱,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后关上了院门。
族长脸色倏然一变,暗骂一句:“真是给脸不要脸。”
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的族人,称呼一句族弟已经够给面子了,还敢这么拿大?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骂完了,心中又不免焦虑——
那群人已经在族里了,他总不能连这个简单的要求都完不成?
金圣教中,所有教众都是兄弟姐妹,而教主、副教主,则是引领他们人生方向的使者,是天上降下的仙人转世。
教主不会逼迫什么,他性情温和,只说推广教派,增加信众便是,上上下下,都是这个宽和的态度。
而教徒们却自发地、疯狂地拓展教派。先前副教主在教内提出这件事,特地来到了沿海,在福建本地的聚会上提出,为了不叫教主失望、不叫别的教众看轻,他自告奋勇拿下了这个差事。
一开始,只想通过族弟的关系,在造船厂中塞几个自己人,为的就是以后行事方便。接下保护教众、安排去向的任务后,更是势在必得,要将收留的人重新塞进船厂,于是来得更勤快了。
等回去之后,族中较为亲近的人见到他的神色,心中对结果有了猜测,安慰道:“族长莫要担忧,如今那位族弟不在本地,出现一些拖延却也正常……副教主是不会怪罪的。”
怪罪是不会怪罪,只是觉得很没面子。
他先前应承下来,不就是为了叫别人高看一眼,在教中更进一步吗?
宗族在本地势大,能与他并列的,只有一个,官府都不愿意来招惹。原以为这件事手到擒来,偏偏过了快一个月,那位族弟还是没有松口……
真是!
他心中有些恼怒,但是想到教义,又想到眼前之人是近日被他拉入教派的,信仰之心还没那么坚定,压下怒火,和颜悦色道:“等他回来,我再去找他,好好说说,一定把这件事情办成。到那时,副教主一定会给我们更多方便。”
为了维持教中生活,需要教众定期供奉钱财,若是能够让副教主满意,就能改变自己上交金钱的处境,转为收钱。
“你也好好努力,只要用心,教主都会看在眼中。”
金圣教内部自有一套完善的规则,了解教义、通晓内容,保持一颗坚定不移的心,才能进入教内。在第一年可以免交费用,而后续,每年都要交一笔供奉。
若是家庭困苦,交的钱便会少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则会多一些。这些钱在五年之后会翻倍归还,教中有不少人依靠归还的钱渡过难关,因此更为死心塌地。
穷苦人将其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因为返钱更快;富人们则是当成一种游戏——反正钱放在哪不是放着?放在这里,还能多些银子出来。
依靠金钱、信仰和教内特殊的关系,将信众们牢牢捆绑在一起。
如果明慕发现了这种模式,一定会一语道破:这不就是初级版庞氏骗局嘛!
拿后人的钱补给前人,如果不想暴雷,必须源源不断地拉人进来。假若用的借口是别的,说不定早早就暴雷了。
这很像是庞氏骗局的末期。
如果不再注入外界的资金,注定要暴雷。
由于小皇帝登基后的种种举措,起码燕都的富人官员不大愿意再给这个宗教送钱了,有了陛下在前面反对封建迷信,又有后面的晋商暴雷一件事,这种不靠谱的、非官方的组织,受到了大范围的抵制。
就算是从前朝传承下来的又如何?晋商不也是在盛朝运行了好久,论起人员基础,比一个教派倒是靠谱许多——就这,还出现卷钱跑路的事。
叫他们如何相信金圣教?
随着前人的撤资,越发需要拉来新人,补充资金的空缺……
在前些年,发展的步伐太快太急,如今新来的教众陡然减少,叫金圣教支撑不住。
若不是到了紧急时刻,他们也不会贸然挑战一个王朝,无论是叫人混入火器库,还是对盛朝的皇帝下手,都是不得已之举——他们想要继续维持下去,要么展现武力,强迫他们留下来;要么就是将自身的暴雷风险转移给盛朝,让一个王朝为他们兜底。
要让金圣教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教主至今认为,自己的种种举措,都是为了盛朝的穷苦百姓——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将那些钱翻倍给出呢?
就连官府银行的利息,都没有这么高的吧。
为什么,那群人反而不相信他们了?
——
前一日很晚才回宫中。
花灯的确好看,还写了二人的心愿,将其放入水中,随着水流渐渐飘走。
为了不让花灯堵塞河道,明日肯定是要统一清理的,但是只有一刻的欢愉,也很值得。
姻缘庙就在燕都城外不远处,很快就到了,当夜求姻缘的人极多,和外面的花灯街不相上下,明慕被挤得晕头转向。
偏偏任君澜对此仿佛十分狂热。
明慕倒是稍微清楚,澜哥有时候挺恋爱脑的,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恋爱脑啊!
他们都已经成婚了,在史书上,名字一定会写在一起的,到底执着个什么劲啊!
心里是这样想,但明慕还是很配合恋人,完成了一系列流程,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宫。
休息之后,迎来了嘉元二年的第一次早朝,所有人都精神奕奕。
沿海大胜的消息自来了燕都之后,立刻火速传遍上下,截至目前,能看见的外敌全都除去,外患尽去,再无外忧!
至于内部,有陛下作为引导,也是处处合心意。
不知今年又会是何等情况?
在见识到小皇帝的本领之后,各部的底下官员简直充满了工作的干劲——这种上下一心,解决盘根错节的重重难题,居然能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以至于明慕稍显困倦地来到早朝地点之后,看到的就是目光发亮的朝臣们。
他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怎么,有假期综合征的只有他吗?
大家都一副迫不及待打工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
明慕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作为集团的唯一控权人,居然如此不思进取。
他勉强打起精神,拿起前些日子写的东西,道:“新年伊始,朕写了一份年度总结。”
哪个公司没有这玩意过?今年还是他自己写,明年就是各部自己总结了。
明慕心中盘算得很好。
阚英缓缓将奏疏中的内容念出,各部的成就都尽量用数据量化,和前年的工作情况进行对比,准确明晰地展现出一年来众人的努力。
并开了内库,发了年终奖。
最后一件事圆满完成,明慕心满意足,示意正常上朝。
殿内鸦雀无声。
“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明慕问。
“启禀陛下,以前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卜祯站出来,略略开口道:“陛下给的奖励,实在是丰厚了些。”
“现在就有这样的规矩,你们去年都辛苦了,有这样的奖励,朕觉着可行。”
明慕微微一笑,道:“况且,和前年比较,你们去年的进步巨大,今年则是和去年相比,估计没有这么多了。”
原先是预备激励一下刚刚结束年假的员工,现在发现……好像也不需要激励。
几番推辞,朝臣们才接受了这份堪称丰厚的“年终奖励”。
今日无大事,唯一的要事就是沿海封赏,而这些礼部都有了定例,只需要按照惯例行事即可。
早朝结束,接下来不是阔别已久的授课,而是一重不同意味的小朝会。
先前的小朝会都是明慕邀请相应部门的人,而这次的小朝会,是卜阁老邀请明慕。
明慕还有些诧异:“这第一天,有什么要紧事?”
“陛下有所不知,不仅今天,整个元月都要忙呢。”阚英解释道,“年初第一日,就要开始今年的预算了。”
哦,财政分配嘛。
明慕严肃地点了点头,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实际上,作为纯粹的码农,他对财政方面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没关系,等到了地方,就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了。
选择议事的地方依旧是太和殿。
进去之后,里面的布设大不一样,侧殿两侧分别有三个位置,六部尚书分坐两侧,见到陛下来了之后,齐齐行礼。
由于兵部尚书不在,所以兵部的位置是两位左右侍郎。
明慕有些茫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右看看,搞不懂这是弄什么名堂。
户部尚书经榕先开口了,他手中没有奏疏,却将去年的税收背得滚瓜烂熟:“由于更改税制、重清黄册,又有陛下的多低免税、少税之策,去年内,我朝税收整合为两千一百二十一万两。”
明慕拿出之前的备忘录,从前往后翻,倒是记得最开始看的税收,前年白银二百万两,其余东西,折合成银两之后有两千万。
他减了不少地方的税收,今天收上来的银子居然还是有这么多……可见过往税收真是……
一言难尽。
有偷税漏税的,有少税的,还有打白条的。
去年下了狠功夫,在清理黄册之后,一并将过往的税收清理干净,甚至有地方动了兵,见了血。
如今放在户部,就是干干净净的一笔账。
有了那些税收的加成,才叫今年的账目这么好看。
明后年应该是要缩减的。
“去岁,晋商上下银两,缴获六千万两,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各地的储蓄,逐渐分散至各地。而去年军费花费有千万两余,其余银两,不可轻举妄动。
“沿海战报传来,倭寇有数千金银财宝,正送往燕都,具体数目如何,还等送来后再逐次清点。”
在报完数字之后,经榕看向小皇帝,问道:“陛下今年,可有需要做的事情?”
哈哈,那可太多了。
明慕拿起备忘录,继续往后翻。
诸如鼓励百姓北迁啦、鼓励当地特色产业,发展实业啦、比如农业更改啦、比如国家基础建设啦、比如留学生计划啦……
他合上小本子,委婉开口:“一时半会,还挺多的。”
经榕略略点头:“那暂且预留三百万两,专供陛下。”
现在就是一千八百万两了。明慕下意识地算出数据。
如果均分给六部,每部还能分三百万两。
这些钱是多还是少,明慕并不清楚。
兵部左侍郎首先站出来:“武学、军队等改革,又有战船、军工厂等安排,兵部需要五百万两!”
吏部尚书卜祯不甘示弱,立即反驳:“武学早已建成,军队需调整开支,战船又不是供给你吃,何必要那么多?”
明慕:?!
还以为怎么商量预算呢,合着是吵架呗?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登基第八十六天◎
这场吵架……啊不, 预算分配维持了许久。
从元宵之后一直吵到二月,持续了半个月,每一分每一厘都要算清楚, 各部据理力争, 都是极力贬低其他部门, 拔高自己的作用, 用词之毒辣简直平生难以想象。
让明慕大开眼界。
一般都是尚书们商量本部下半年的预收情况, 本以为这次兵部尚书不在,可以占便宜,但左右侍郎加起来,虽不甚熟练, 却也不落下风。
最后竟然叫对方弄去了六百万两的预算!
相应的,礼部就要减少一些,用了八十万两——虽不显, 但礼部若是举办什么大型典礼,都是直接和宫里对接, 双方各出一部分钱财, 有时候钱财方面能少些许。今年还加开了恩科, 算上这部分, 也用不了多少。
其余各部,吏部和工部艰难地维持了正常水平,户部则是少了一些。
没办法, 现在虽然没了边防之乱,但士兵水平可不能下降,外面的西方诸国更是虎视眈眈。海军培养的成本还稍微高于陆军。
由于最后的预算得让陛下拍板, 所以明慕基本上天天去听, 到最后简直满脑子的乱账, 耳朵都嗡嗡的。
最后不得不感慨一句,文官吵架还真是顶呱呱。
“好像没有纳入天灾人祸吧?”
在吵到尾声的时候,明慕忽然想起来这件事。
经榕脸上挂着笑,道:“若出现了,自然是工部的问题。”
明慕:嗯……
有的时候,觉得他们之间很团结。可有的时候吧……内斗的也很厉害。
恰如此时此刻。
若是汛灾一类,自然是工部的工程有问题。
工部自然要反驳,并给出了解释:“若是旱灾,该当如何?”
汛灾出现问题他们认了,给出预算用以赈灾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旱灾总不能也算在他们头上?
如今天年不好,旱一年涝一年,朝廷只能尽力补救,又不能去改变天气。
“自然得叫你们户部负责!”最后,工部尚书给出定论。
户部自然当仁不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见此情景,明慕后悔问出刚才的问题了。
不过吵架结束之后,便收起在小朝会上的狰狞神情,大家又变成和和气气的好同僚。
等年初预算一事好不容易结束,时间顺利来到了二月份,天气逐渐回温,枝头也露出了新叶。
“一年了……”
明慕看着手中的备忘录,从第一页的时间,一直到如今,完整地过去了一年。
回首过去,不由得让人惊叹,这一年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吧!
近些日子,澜哥和阚英也没有闲下来,忙忙碌碌,一问才知道。
三月十二是谷雨,也是明慕的生辰。
“去岁因在国孝之中,不好为陛下大肆庆祝,今年可不一样。”阚英振振有词,陛下第一年的生辰时,只能出宫,和世子在王府中庆祝,一直是他的心事。
“时间好快啊……”
明慕掰着手指算了一下。
过了生辰,便是十九周岁了。
澜哥比他要大一个月……
嗯?
一个月?
他手中的册子忽然掉落在桌子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本月十一日,可有安排?”明慕问道。
他印象很清楚,非常清楚。
在十七岁的谷雨,澜哥特地过来给他庆祝生辰,生辰贺礼是一盒特质的药膏,是军中特有的产物,效果极好。
盒子也是精细制造,能缓解他的窘境。
若是直接赠送钱财,明慕一定不愿意要,才选择了这种迂回的方式。只是明慕收到之后,很是珍惜,也不愿意卖出。
……然后被抢了,呃,这倒是后话。
因为前线战况紧急,所以只能匆匆而来,说不了几句话就要离开。
当时他是问了对方生辰,预备给对方庆祝的,还特地攒钱,预备买一壶清酒。
澜哥只笑道:“很巧,已经过了一月整。”
当年的谷雨在三月十一,于是能反推出对方的生辰。
去年二月份对方不在京中,今年再不能错过了。
阚英对明慕的日程了解得清清楚楚,近些日子的大事只有即将到来的殿试,以及沿海观俘一事,这两件事都在二月中下旬间,此时只摇头,道:“奴婢记着,是没有要紧事的。”
“好,那日给我预留出来。”明慕叮嘱道。
阚英一定不会告诉澜哥的,这点他倒是可以肯定。
只是,要送什么礼物呢?
仔细算算,澜哥给他赠送的东西很多,都是很需要或者有特殊意义的,可是……澜哥没有表露出自己特别的喜好?
明慕撑着脸发呆,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二人交往的点滴。
可是越想,越没有头绪。
嗯……
一年多了,要不要请澜哥的父母来见一面呢?
先前不邀请是因为西宁府离不开他们,如今防线压力减弱,应该能来了吧!
当初大婚的时候,很想让他们也来看看的……只是可惜。
想到就做,明慕兴致勃勃地写信,着人送去了西宁府。
这封信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临西王府。
饶是如此,收到信之后,也已经过去了七八日。
听说信来自燕都,王爷还有些奇怪,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那个嫁出去的儿子居然记得给家里写信?
“先送去给王妃看。”
王爷放下了校场里的长枪,擦了擦汗。
没有了戎狄的虎视眈眈,他总算能过上比较平静的生活。
不仅如此,燕都的陛下还派人送来了……呃,叫什么,技术指导!
让原先的军队更加专业化,并且还有什么武学,以后还预备一切和厉将军看齐,给的军费也不少。
再有,自陛下登基之后,逐步让西宁府和盛朝融入,消除隔阂,近日以来,明显感觉西宁府的风气都变了。
相较于自己非得胳膊肘往外的儿子,他对新帝的感触都好了不少。
等简单清理之后,他直接去找王妃,预备看看那混小子写了什么东西来。
王妃是高原上的藏族,深目高鼻,拥有一双翠绿的眼睛,和任君澜如出一辙。
她的汉语很流利,见到丈夫过来,倒是很开心地给他看手中的信件:“是小囝邀请我们去燕都。”
王爷:???
他道:“等等,你怎么……”
“之前阿澜写信回来,用了这个称呼。”王妃笑了笑,眼睛里是一派天真。
王爷继续满头问号:“他什么时候……?”
“就在前些日子,他三个月会来信一次,问候我们。”
王爷:“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妻子,敏锐地发现了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总算意识到什么,不由得苦笑:“真是……”
“因为你之前很不满的样子,所以我没有说。”王妃将先前的信全都拿出来,道,“小囝邀请我们去给他庆祝生辰,去年二十岁没有赶上,今年呢?”
从孩子口中,她更了解那位“小囝”。
其实一开始,是知道先帝将不喜欢的幼弟驱逐来西宁府的,但是一直无缘得见,他们也不大想和对方攀上关系,免得叫先帝更厌恶他们一分——现在想想,倒是没什么必要。
因为对先帝有期盼,才不愿意沾染麻烦,但这些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对方早就恨不得叫他们滚蛋。
不提那些。
从孩子的口中,她能描绘出那位新帝的样子:心肠很好、很柔软,也很聪明,永远不会在逆境之中自我放逐。
那孩子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韧劲。
所以很早之前,她就对“小囝”很感兴趣,想要见对方一面。
而对方似乎也不排斥他们。
王妃看向手中的信。里面言辞诚恳,没有因为自己是皇帝,就出现居高临下之态,介绍了不少燕都的种种趣事,不仅是邀请他们为皇后庆祝生日,也是希望他们去燕都看看。
“你先前和孩子闹别扭,他才直接越过你,将信直接送来我这。”王妃似乎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你还不愿意放下面子,一辈子见不到他吗?”
他们都清楚,任君澜去燕都当了皇后,说不定往后的日子中,都在宫城。
皇帝能够随意出行,皇后却不能。
若是他们这边还别扭着不愿意去,往后说不定真的没有希望再见到他。
对上王妃微微期盼的目光,王爷也叹了气,有些别扭:“我只是不明白……”
明明相处的时间不长,偏偏对那位这么上心。
喜爱男子,西宁府……也有不少好儿郎的。
他先前见过明慕一次,只觉得对方瘦弱得很,仿佛风一吹就倒,长相倒是极为不错的……
事已至此,本朝废后的案例极少,干脆接受,放下心结,趁这个机会去一次燕都。
“等等,你怎么不怀疑,这是新帝的手段?”王爷倒是回过劲了,忍不住问。
这些日子,朝廷的邸报可是一封都没拉下,他仔细看过,之前闹出的世子还有亲王叛乱一事,还叫人心有余悸。
王妃没忍住,直接卷起书本砸向王爷,简直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脑回路震撼了:“就你心眼子多!”
说句难听的,他们的世子都去了燕都,以后不大可能再要孩子,等百年之后,这王位不就被陛下收回了吗?还预备给谁?
接到信后,不论再怎么迅速,到了燕都也超出了原先的时间。
明慕很坚强地找到了别的生日礼物,送给澜哥,但是对方明显对送礼物的人更感兴趣,一连多日,他上早朝时都十分困倦,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不大愿意自己下地走。
因为心疼对方错过了去年的生日,今年明慕就想多些补偿,结果被得寸进尺了。
今天一定要拒绝。
他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
今日,太傅缪白重新为陛下授课。
见到陛下疲惫的神情,她倒是态度缓和,道:“陛下,今日可要休息?”
明慕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不用,还好。”
武学基本是太傅一手建立起来的。
去年十二月里,对方便停下了授课,一门心思扑到武学的建设之中,效果格外突出。如今那边逐渐走上正轨,她也能卸下职位,重新回到太和殿。
小皇帝既然如此说,她虽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叫宫人多送来了些靠枕,让陛下坐得更舒服些。
明慕一下子坐立不安。
不是,这种感觉……也太尴尬哩……
只是太傅没表现出什么,他也努力忽视心中的尴尬,听太傅讲述。
“先前听说,陛下赐给朝官们不菲的年终奖,还包含地方官员?”缪白缓声道。
咦?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明慕没想到,对方回来的第一时间,居然是说这件事。
他嗯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错倒是没什么错处,臣只怕,他们不会领陛下的情。”
缪白将本次带来的卷宗展开,道:“贪官如同野草,杀之不净,烧之不灭。单论本朝,太祖对贪官污吏,竭尽所能,酷刑不断,可就在生命最末,这群人仍旧发展起来了。”
确实如此。
明慕只在心中叹气。
贪污是一件从古至今,都无法完全消灭的事,只能尽量遏制。
好比先年间的税收,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白条?为什么想不交税就不交税?还不是打通了上下的关窍?哪怕需要的钱比税更多,也在所不惜。
官商勾结,上下一心,皇帝又在千里之外,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要如何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勾当?
明慕之前所用的手段倒是新颖,并且现在有良心的官员也不少,先激发他们主动清理本地的税收,再通过从众效应,人群裹挟着,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做。
所以,那些税收一分不少,全回到了户部。
只是这样做的弊端也很明显——当冷静下来之后,就很难再被第二次洗脑裹挟,下一次使用的效果就没有今次这么好。
他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有些苦恼:“所以我提高了官员的基本薪酬,又增加绩效,希望他们……”
说着说着,明慕自己也觉得太过扯淡,说不下去了。
“陛下,不要相信别人的良心。”
缪白目光温软。
尊师重道是数千年的传统,既然成为了陛下的太傅,那教好陛下就是她的责任。
她没有成婚,也没有子嗣,先前是预备抱来旁系子侄抚养,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门心思扑在陛下,私心里,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
对方的确很有天赋,不乏奇思妙想,又心怀仁善,先前对朝政还不知如何下手,如今已经很是得心应手。
只一点一直改不了。
他习惯性将所有人想得很好,即使自己成长的环境并不那么美妙。
真论起来,应该是他们的问题,和陛下无关。
缪白略略思考,因为那个诡异的梦境,和陛下稍微亲近的朝臣,都对陛下表露出绝无仅有的纵容,不论什么都选择赞同——出征除外。
陛下最开始来燕都时,还能保持最基本的警惕,现在……唉。
都怪阁老们!哪有这样惯孩子的!
一不留神,缪白发呆的时间久了一点,直到听见小皇帝喊她的声音,才从思绪中回神。
“请陛下恕罪。”她发现自己居然发了这么久的呆,立时告罪。
“没事没事,发呆很正常的。”
明慕似模似样地叹气:“我也经常出神呢。”
缪白微微一笑,续上了先前的话题:“陛下愿意以诚相待,可人心多变,面对诱惑时,少有人能保持本心。”
不说别的,唐朝时写《悯农》诗人,当官之后不也鱼肉乡里吗?
“陛下此举,只会增加他们的胃口。”缪白道。
明慕:“可是……”
他其实对贪污的接受度挺高的,起码不是那种,眼睛里面揉不得沙子的强硬派。
根据太祖定下来的工资标准,一个人活着都难,更何况一家老小。
诚然,家中若是有诰命,也能多领一份工资,但是基本上也没什么用……100块养一家人养不活,难道200块就能养得活了?
但官僚系统改革……明慕也没什么头绪。
毕竟这都传承多久了,而现代的改革情况,他也不大清楚。只是依稀记得,清朝时腐败现象有所更改。
“是养廉银!”
想了半天,明慕终于找到了这个名词,迫不及待地说出来,道:“呃,这个,就是字面意思!”
“若仅仅给予奖励,而不增加处罚,效果或许不如陛下所想。若是叫他们重蹈覆辙,先前的努力,也会如同泡影。”缪白诧异于明慕的想法,却又很快想到了弊端,“陛下猜猜,这次沿海送来之物,沿途能少了多少?”
“五分之一!”
百分之二十嘛,在明慕的预计之内,勉强能接受。
他记得和养廉银配套的有一个系统,二者相加,才有了很明显的效果。若是只采用前者……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垮掉吧?
只是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垮掉吧?
“那臣猜,是二分之一。”
察觉到明慕的神情,缪白倒是说了一个提议:“陛下与臣,就以此为赌约,如何?”
明慕用力点头。
他也是有点不甘心的好嘛!
去岁摩挲着改进上下官僚系统,几次下来,取得了不错的成果,诸如通政司、诸如举报信箱……分明前途大好嘛。
发年终奖也是为了激励,怎么就不好了!可恶!
“赌约是什么?”明慕迫不及待地问。
“假若臣赢了,陛下便答应臣一个要求,如何?”
明慕一口应下,道:“我若赢了,太傅就……嗯……免一个月的武课!”
太傅能回来授课的确不错。
只是天气逐渐变热,先前被暂停的武课,也可以重新排上日程了。
明慕不大想动弹,能混一个月是一个月。
缪白虽然仍旧面上带笑,但笑容却变得危险:“只是如此?”
明慕用力点头:“只是如此。”
——
大军要迟一些班师回朝,而战利品则是提前送去燕都。
将那些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全都装箱之后,看着护送的人逐渐远离,副将心中有些担心:“将军,难道你不害怕……?”
他话语未尽,厉鸿羽却能听出后面的意思。
无非是担忧一路上的官员出手,将其扣下。
毕竟先前的奏疏没有说明金银几何,中途“丢失”了,或者出现其他意外,也不大好找。
“我的确怕。”厉鸿羽淡淡道。
“这笔钱是要给户部,以充盈国库,不能叫路上的宵小拿去充盈自家,但是您一路上似乎没有什么防备。”副将疑惑道。
“我的确是故意的。”厉鸿羽挺直的脊背忽然有些佝偻,在彻底清理了倭寇之后,他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散发着垂暮的气息。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他是卜祯引荐,已经在江浙守了数十年,在世宗手下就初露锋芒,凭借世宗之锐气,是有可能将倭寇全部剿灭的。
但世宗暴毙,先帝上位,对沿海早就没了先前的上心,一下子由攻转守,甚至出现一队不足百人的倭寇偷偷上岸,一路蔓延至徽州腹地。
如今已不年轻了。
所幸手下有突出的苗子,副将跟了他这么久,也有了独当一面之力。
他可以安享晚年。
厉鸿羽开口道:“虽然我没有见过陛下,但一路从他的行事作风,倒是能稍稍了解……陛下似乎对文官有一股莫名的信任。”
而不论是过多信任文官,还是过多信任武官,都不利于盛朝的延续。因为帝王不需要信任,他只需要利用手中的每一个人,将他们安排到合适的地方。
“……若用此法,能够让陛下提升警惕,那便好了。”
说完,将军目光寒凝,他手中早有一份财物的备份,假若这些人伸手拿了多少,后面一定会一分不少地全都吐出来。
他只是想让陛下了解官员们的虚伪之处,但没想真的损伤盛朝的利益。
副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再有,先前的账也不必压着。”
既有文官,武官也不能少。
将军费放到地方,一层层的盘剥也不再少数,多年来,厉鸿羽是硬生生顶着压力,强行抠出了绝大部分军费。
北疆先前,也未免没有军费克扣的缘故。
如今这些账要一起算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登基第八十七天◎
收到信件之后, 临西王和王妃就立刻启程了。
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不论再怎么着急,到了燕都, 都已经过了任君澜的生辰。
王府之中已经有不少仆人在准备这, 看衣着, 都是宫侍, 也有一些女官, 防止临西王来得急,没有带够人手。
甚至,天子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也专门在此处等待,见到这一行人, 专门递上了天子的金笺,满面笑容道:“陛下特地吩咐过,凭此金笺, 王爷和王妃可随时通报进入宫中。”
临西王不怎么和宫侍打过交道,宫侍基本上是朝廷的鹰犬, 来了西宁府之后, 一定会带来一些他不想听到的消息, 所以对这种人报以偏见。
想到对方是他“儿媳”身边的宫人, 勉强给了个好脸色,不卑不亢道:“臣知道了。”
阚英是何等人精,立即看出对方不喜欢宫侍, 只笑了笑,退到一边:“您可有什么安排,陛下好做准备?”
临西王正打算硬邦邦地回答一句没有, 立刻被妻子眼疾手快地拍了一下, 便住了嘴。
“今日天色已晚, 不知明日陛下可有时间接见?”
相较于临西王,王妃回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保持着微笑。
阚英这次倒是回答的真情实意得多:“近日无事,陛下下午有空。”
等收拾好了之后,宫侍们离开了,倒是留下了女官。
眼见外面的天色不早,王妃早早地去挑选明日进宫时的衣服。
王爷去见她时,衣服箱子全都打开了,各种颜色都被拿了出来,挂起来供王妃挑选。
“这么麻烦?”王爷自出生之后,就没有被皇帝召见过,礼仪也是学得乱七八糟。
他诧异地看向王妃,原先不打算这么早就入宫,还预备在家学些觐见的礼仪,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得心应手。
王妃白了他一眼,道:“小囝特地让人支应我们,又这么贴心,是将咱们当成一家人,你还这么见外?”
“我见外?”王爷指了指摆出来的衣服,简直不可置信,“那这衣服是?”
“自然给我挑的,你随便穿穿得了。”
她不大关注盛朝的服侍,在家时,多穿藏服。
一路来时,见到许多人穿着时兴的衣裳,于是王妃也多了一份尝试的心。
好不容易挑选了满意的衣裳,她又道:“刚刚也是,你连句柔和的话都不会说?让小囝怎么想咱们?”
人还没见到,王妃便一口一个小囝地喊起来。
“我见到宦官就浑身难受,不适应。”
王爷暗自嘟囔了一句,倒是没有过多辩白。
王妃白了他一眼,道:“小囝来燕都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现在有了亲近之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不给他好脸色。”
“要是小囝知道,皇后的父亲居然这么看他,心里该多难过。”
“本来大婚之时,我们不来就已经很不好了,你去上外面打听打听,谁家结婚没个长辈的?”
几番话说下来,原本昂首挺胸觉着自己没问题的临西王,渐渐地、渐渐地低下了头。
他好像是有些过分……
“我知道了,一定收敛脾气。”
临西王的性子不算柔和,只一点,就是听劝。
见他柔和了神态,王妃心中点头。
这样一来,倒是不必在见到儿子之前,就先惹了小囝不高兴。
——
阚英回去后,没在宣政宫发现陛下,小宫侍过来道:“陛下在太平宫中,先前还问过大人去哪了。”
他点了点头,如今天色不早,对方应是和皇后殿下一起用晚膳。
等到了太平宫,阚英找了个空隙,简单说了今日的境况。
明慕紧张地看了眼澜哥的方向,确保对方不在,才小声地和阚英说话,像极了卧底接头:“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来?”
“或许是明日。”
临西王和王妃的心思不算难猜,若不是今日赶路疲惫,说不定当即就要入宫。
听到这话,明慕又开始紧张。
他从没见过澜哥的父母诶,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他?
要是、要是自己有远大前程的孩子忽然鬼迷心窍喜欢另一个人,还舍弃家业私奔(?),他对那个诱拐自家孩子的人,也没什么好感的。
想到这里,明慕更心虚了。
“陛下莫要紧张,王妃是很喜欢陛下的。”阚英安抚道。
“是吗?”
明慕不大相信,可能只是表面的客气?
这种担忧不由得延伸到其他人身上,明慕问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阚英面色如常:“没有,陛下,他们都是和善的性子。”
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作为宦官,他已经见多了冷脸,临西王还算好的。
起码对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就算心中不喜,也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别人,早就明晃晃表露出自己的厌恶了。
再加上后面王妃的解围,可见他们对陛下并没有怨言。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几句,直到任君澜回来,微微挑眉。
他毫不客气地坐到小囝身边,问道:“你近日,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明慕后背一颤,干笑了一声:“没有啊。”
“是吗?”
任君澜狐疑地上下看看,见明慕紧张得握拳,眼神也不住地飘忽,总算轻飘飘地落下下一句话:“那就好。”
然后,就能看见小囝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有些想笑,明慕就是这样,永远不擅长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心虚的样子非常明显。
所以,任君澜早就确定了对方有事情瞒着他。
不过,他并不准备探究是什么事情。小囝迟早有一天会和他说,若是早早知道,就失去了惊喜的感觉。
再者,见小囝时不时紧张到眼神飘忽,后背发颤的样子,还蛮有趣的。
总之,满足了任君澜心中的恶趣味。
只是没想到,真相揭秘来得这么快。
第二日傍晚,明慕就神秘兮兮地说带他去用晚膳。
甚至特地叫人清了御花园。
这可是前所未见。
任君澜顺从地跟着过去,却在御花园的花亭内,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父王和母妃。
明慕总算松了一口气,放下了这些日子以来隐瞒恋人的牵挂,忍不住拽了拽任君澜的手,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得意:“虽然已经说过了一遍,但是澜哥,祝你二十岁生辰喜乐呀。”
算是补齐了去岁没有过生日的遗憾。
“小囝……”
任君澜怔怔地望着明慕,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不断有情绪翻涌。
每一天,对小囝的爱意就更多一分。
在梦中,他最开始是很信任小囝的,不愿意过多限制对方,给予了绝对的自由。但小囝……从梦中醒来后,他不知不觉变得偏执,午夜梦回,总要去确认对方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
他想掌控小囝,又害怕对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一直忍耐,最后将绳子主动放在了小囝手中——既然我无法掌控你,那就请你来掌控我吧。
小囝不会掌控他,小囝爱他。
任君澜忍不住抱住了明慕:“……感谢小囝,给我补上了去岁的生辰宴。”
一想到不远处就有长辈在看着,明慕简直手足无措,有些想推开,又感觉不大好,最后小声说:“不用谢的,澜哥。”
说完,他期盼地望着恋人,希望对方在听到这句话后能放开。
没想到任君澜抱得更紧了。
不远处的小花亭内,临西王看着两人抱在一起,咦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唉!”
“你吵什么?”
王妃刚刚正撑着脸,一脸笑意地看着小情侣,心中充盈着柔软的情绪。
被临西王打断后,她用力拍了他的头,碧色眸子中闪过一丝嫌弃:“我觉得很好啊。”
这种年轻又柔软的感情,才符合一开始她对另一半的要求。
不知怎么,偏偏叫这人追上了。真是。
临西王有些敢怒不敢言,只能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王妃才不管他,眼见二人松开,联袂而来。
她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道:“小囝坐过来。”
明慕:?
他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看向身侧的恋人,低声道:“小囝?”
怎么回事!怎么这个小名叫王妃也知道了!
一定是澜哥说的。
他横了任君澜一眼,果断松开手,自己则是先走一步,坐在了王妃的近侧。
任君澜急急忙忙追上来。
王妃瞧了瞧明慕,又瞧了瞧任君澜,总算明白那句盛朝古话“一物降一物”是什么意思。
谁敢相信呢?眼高于顶的世子居然会有这么服帖的一日。
她对明慕的兴趣更高了,主动攀谈道:“早先就在信中听说过你,如今一见,果真不一样。”
“也、也还好……”
明慕有些紧张。
他其实挺讨长辈喜欢的,在前世时,不论是样貌性格还是成绩,都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只是面对恋人的父母,明慕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表现。
啊,说起来,刚才是不是不应该甩开任君澜的手,独自走过来?
像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王妃脸上的笑意更深:“小囝,不介意我这么喊你吧?”
明慕摇了摇头。
“好乖的孩子!”王妃惊叹一声,想去捏捏明慕的脸颊。
只是手刚伸出,便被任君澜挡下,道:“母亲,父亲,近来可好?”
一句非常常见,非常普通的寒暄之语言。
王妃微微拧了拧眉,心底叹气——
要是知道如此,当初就该早些把小明慕抱回王府来养。
王爷顺势搭话:“不错,你呢?”
明慕简直尴尬到头皮发麻。
how are you什么时候出中文版了?
“你已年满二十一,以后就是成人了,要多多和睦,不可争吵,要如我和你母亲一般。”临西王沉着脸,认真地教训。
没等任君澜回答,王妃就伸了筷子,强硬地往王爷的碗中塞了菜,面上依旧缓和,道:“饿了吧?先吃菜,吃菜。”
分明动作温和,语气也是,明慕硬生生看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滋味。
再看过去,临西王乖乖低头,不说话了。
明慕忍着笑,预备去戳恋人,可没想到,下一刻,自己的碗中就多了些食物。
“要按时用膳。”任君澜叮嘱。
明慕:“……嗯。”
王妃在一边咯咯地笑起来,也学着在明慕碗里面塞东西,道:“小囝要多吃一些。”
宫里的一应器物都很精致,只两个人,就将碗塞满了。
任君澜仿佛很无奈,喊了一声:“母亲。”
他想说小囝很容易害羞,不要这么直接。
明慕却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心里倒很轻松。
真好。
明慕喜欢这样的氛围。
就好像回到前世,在家里一样。
真好。
——
缴获的战利品沿路而上,最后来到了燕都。
出发时几乎浩浩荡荡,装了几十辆车,但是到了燕都之后,只留下了一半。
户部接收的时候面无异常,仿佛没有看过之前厉将军上的奏疏,直接收入国库之中。
第二天反手上了奏疏送至陛下面前。
而现在,这封奏疏静静地躺在明慕和太傅中间。
“陛下可曾记得与臣的赌约?”太傅缪白轻轻点了点奏疏。
明慕有气无力:“我记得的。”
这几天太过得意忘形。
真正见到了澜哥的父母,才发现,他们对自己没有排斥,反而充满了善意。好像真的一点不介意自家孩子被他拐走。
甚至在第一眼见了之后,立刻接纳了他。
这样的家庭氛围在古代算是少见,明慕很喜欢,心情很放松,在这几日,忙着带他们去燕都附近游玩,简直将政事抛在了脑后。
今日见到的奏疏才忽然发觉有这么一件事。
这是不对的。
明慕心中满是贪玩之后被抓住的心虚,反而输了赌约倒在其次了。
他问:“太傅有什么处罚?”
“处罚倒在其次。”缪白反而叹气了,“其中的重点,陛下还没明白吗?”
“我明白的。”
明白有时候的过分宽容,反而是一件坏事。
明慕轻轻触碰奏折的表面,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涌上来:他自认对这些人不算薄待,甚至五分之一都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水至清则无鱼。
在科技发达的近现代,才能说贪污之风稍微遏制,不再那么明显。而于落后的古代,出现此类情况,简直再正常不过。
却不知道,他的一些忍让,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倭寇们基本上什么值钱抢什么,粮食、书画、古董、丝绸、金银、珠宝首饰等,因为在岛上,有些东西难免发霉腐烂。饶是如此,完好的、值钱的东西,还是搜罗了不少。
其中古董字画等被拿走了一些,金银珠宝则是重灾区,几乎十不存一。
明慕深吸一口气,暂且忘却放假期间的愉悦,全身心地投入到政事上,语气都严肃了不少:“这样的人,我绝对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这群人纯粹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此样子,缪白总算是放下心,她所预料的最坏情况没有出现——她害怕陛下会继续心软。
甚至,再陛下见到奏疏之后,她还在担忧,陛下偏偏生的这一副柔软心肠,不知道能不能狠下心……
“全都抓起来,一个不留,全都去草原上挖煤矿。”
明慕冷静地说出对这些人的惩罚。
煤矿是苦差事,有俗语说上下前后左右的石头中,夹着一块肉。煤矿内部会积存有毒气体,若是碰到明火,便会轰然爆炸,人体吸入也会有不适感,再者,煤矿内空气流通不畅,很容易造成呼吸困难,继而晕厥。
与金属矿脉不同,金属矿脉称得上坚硬,塌方风险大大减少。但煤矿,如果不做好保护措施,死亡风险很高。在科技水平较高的现代,仍有死亡的新闻传来,更何况如今?
而在煤矿工作过的工人,很容易得肺部疾病。
如今,盛朝有两处矿脉需要维护。一处是宣化县附近,是当地的人组织开采,酬劳很高,定期有惠民药局的人过去体检,若是出现工伤,会额外补贴;若是因为安全防护不当而造成死亡后果,上下负责人全都要吃挂落。凭借高福利以及严要求,宣化县的煤矿开采得很好。
这些原煤主要供给国内北边以及中部地区,用以冬日取暖。等到今年年底,产量应该能扩展至琼州。
另一处煤矿则是在后世的东北,如今的奴儿干都司,那处少有人烟,就算有,也都是少数民族,人很少。冬日太过严寒,无法住人,虽然土地很好,资源丰富,但是依据现在的产量,一年只能有一季稻谷,无法养活太多人。
所以算得上无人区。
那处的煤矿专门供给军工厂,负责挖矿的人则是战俘,他们自然没有盛朝人那么好的待遇,简单来说,就是不死就行。
卜祯甚至后悔,戎狄杀多了,没人去矿场上打工,只能自我安慰,如今的军工厂对煤炭的需求量不高。
而明慕所说的惩罚,自然不是将这群人送去宣化,而是直接一路北上,前往奴儿干都司,世世代代都要在煤矿上工作。
如今气温没有后世那么高,夏日来得格外迟,冬日持续的时间久,只要能活下来,就得干活。
古代刑罚听起来很残酷,但是基本上分为两大类,死亡以及流放。这群人的罪行够不到斩首——是的,因为完善了刑罚,贪污致死也有标准。
不能和太祖一般,超过五百文就死——这个着实夸张了。
而这些人拿的,或多或少,都很谨慎地控制在标准线以下。
“这是一种试探,试探我的底线。”
明慕手上有另一份奏疏,是来自南监程正真的,对方本是在南方监督水泥路的建造,但本职一刻也没忘记,发现有不对劲之后,立刻叫人统计了相关内容,再上疏。
其中内容,甚至详细到每一个人说话时的神态,因此,这些人的小九九基本都一览无遗。
只能说特.务组织还是不一般……跑题了。
这群人不是随便拿的,是有预谋的。每一个人、每一两银子,都确保在可控范围之内,以此试探登基了一年的新帝——
假若燕都没有反应,下一步则会逐渐蚕食鲸吞,从地方的资金,到银行的存款,乃至上交的税收。
只要是运往燕都,或者从燕都出来的钱,都敢伸手。
长久以往,后果不言而喻:明慕辛辛苦苦一年才创下的大好开头,会瞬间毁于一旦。盛朝的百姓,会重新回到之前的水深火热之中。
明慕能忍下去才怪。
他看向太傅,清亮的眸子中满是坚定,不短的帝王生涯也让明慕的话语充满不一样的威势:“朕一定会叫他们后悔。”
“陛下所想果真不错。”缪白立刻大加赞同,她是军户之家出生,行事作风很有股雷厉风行的劲,恨不得立刻去为陛下赴汤蹈火,亲自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但是不行,她的要求,陛下还没兑现。
明慕不知道太傅心中在想什么,只是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若是以前,他一定很生气,试想,信任被辜负,谁不会愤怒呢?
可是,另一种温暖包裹着他,让他远离了那些负面情绪,以至于看到这封奏疏之后,那些悲愤、怨念减轻了不少,让他能快速冷静,面对接下来的问题。
“我不打算现在就清算。”明慕慢慢说出自己的盘算,眸中闪过一丝嘲讽,“要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将所有冒头的人一网打尽。”
接下来是补充各县储备资金的时候,明慕有意想发展当地的经济,弄出些特色产业,比如甘肃的苦水玫瑰、徽州的茶叶……很多地方都能产出经济作物。若是发展不了特色产业的,也可以提升一下本县的基础设施,改善孤老幼的生活水平。
这是年初就定下的准则,并且预算划分到了户部——明慕还自己掏出了一部分钱财。
这些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假若这些人想要下一次伸手,一定是最好的时机。
毕竟第一次,不是贪就是蠢,而第二次,才能真正摸清水底下的鱼。
明慕盘算好了一切,看向太傅:“我愿赌服输,不知太傅有什么要求。”
“自然简单。”太傅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要同臣一起,完成早课。”
明慕:“……是指念书?”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确定和试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登基第八十八天◎
“我真傻, 真的。”
明慕回到太平宫之后,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强烈打击,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我单知道太傅身手过人, 不似文官, 我不知道她对学生也是如此。我今日上课, 赌约输了, 问她有什么要求。
“太傅心肠很好的, 原以为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于是问她有什么要求。却说让我从三月起,每日早早起床,进行锻炼早课。”
他语气渐渐低沉, 几乎要呜咽,说不出话来。
早朝的时间被推迟过。冬日凌晨起床,简直是一大酷刑, 明慕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城之外的文武百官?燕都冬日天气极冷, 几乎滴水成冰, 一路上就算坐在轿子中, 身边有火盆, 也算不上舒坦。
年老的官员不少,或者说,文官就是靠资历熬上来的, 五十多岁的比比皆是,六十岁以上的也不少,反而年轻一些的官员, 还没到上朝的时候。
假若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所以入冬之后, 明慕就直接推迟了早朝的时间, 从天还不亮的凌晨,变成温暖一些的上午,起码一路上不那么劳累。
各个衙门也拨了足足的炭火,不叫人冻病、冻伤。
今年有了煤炭这一新能源,且价格和木炭相差无几,在燕都,原煤的价格还比木炭低一些,只是要自己回家先行处理。因此用煤炭的百姓不少,冻死的人也大大减少了。
虽然很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实——就算在燕都,每年也不乏有人冻死。
话扯远了。
在早朝推迟的前提下,太傅提出了晨起锻炼的要求。
太傅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她已经够宽容的,都没立刻开始,而是从三月开始,要知道,三月的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了。结束则是在五六月份,那时已经迈步到夏日,若是再锻炼,防止暑热入体。
燕都是没有秋日的,也就是说,明慕只需要从三月开始晨起锻炼,一直到五月中旬,就算结束。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但对于好不容易逃离了早朝,可以稍微赖床的明慕来说,简直是天降噩耗——
怎么当了皇帝还要早八啊!
还不止早八,简直奔着早六去了!
所以,他回来之后就唉声叹气,一时间,居然分不清太傅和奏疏,谁给他的打击更大。
任君澜倒是仔仔细细地听完了明慕的抱怨,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明慕的后背,试图给予一些安慰:“没关系,两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
明慕幽幽地看了对方一眼,扑上去,对方也顺他意思地倒下,装作不敌的样子。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高兴?说!”明慕压低了声音,装作很凶的样子。
别当他什么都听不出来!对方分明是在心中偷偷高兴,语气都是雀跃的。
生活了一年多,他早早就明白了任君澜的种种语气,几乎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任君澜眉目都带着笑意:“也还好。”
“还好?”
“好吧。”他顿了一下,说,“应该说挺好的。”
“你怎么这样!”明慕骑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去吓唬他,“我一点都不喜欢早起!”
“可是小囝的确需要武课。”任君澜倒是很诚恳,道,“冬日需要修生养息,春日自然要多多运动。”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养生这一套如数家珍,细细道来:“《黄帝内经》中记载,春日为……”
“好了好了。”明慕堵住任君澜的嘴,不想再听那些云里雾里的话。
人的本性就是喜好享受,他、他也逃脱不了。
明慕有点心虚。
实际上,就算是冬日,澜哥也雷打不动每日去校场,他心里还惊叹过,不过很快沉溺于美色之中了。
而自己则是舒舒服服地呆在宫殿中,每日的活动量就是从宣政宫到太平宫,再从太平宫到宣政宫,两点一线。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都有轿子代劳,运动量大大减少。
不过这么做的弊端也很明显,比如……的时候,就感到力不从心。
澜哥还咬过他,抱怨说以前起码能有一个时辰,现在半个时辰就累了想睡觉。
明慕越想心思越歪,脸上晕染了一层柔软的粉色,慢慢地开口:“……好吧,你说得对。”
“是陛下深明大义,从谏如流。”任君澜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盯着明慕染着飞霞的脸颊——
不知道小囝此时想到了什么?
“太傅说从明日开始,你、你……”
既然要早起,晚上就要收敛一些,或者单纯盖着被子睡觉。
从现在的姿势,明慕倒是能居高临下地看着恋人,语气颐气指使:“梓潼晚上要老实一些,知道了吗?”
梓潼是帝王对皇后的称呼。
任君澜心中更显愉悦,道:“梓潼不知,请陛下明示。”
“你——”
明慕左右看看,这处是休息的偏殿,没有宫侍。
或者说,每次他与澜哥相处的时候,所有宫侍都会自动退下。
“青天白日的,还叫我说明白不成?”明慕压低了声音,去捏任君澜的脸,“自然是叫你夜晚收敛,不要、不要……”
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真奇怪,他前世又不是古代,这么内敛,怎么有些时候,还比不上澜哥这样纯正的古代人。
“哦,臣懂了。”
任君澜故作明了,唉声叹气:“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臣自然不敢不从。”
明慕狐疑地看着他,对这句话充满了十二万分的怀疑。
“暂且信你!”
他说完这句话,就想从任君澜身上下来,去做正事。
第一下却没能动弹。
低头一看,人家的手牢牢握住了自己的腰。
任君澜甚至还感慨:“冬日陛下难得多吃了一些,腰还是这么细细的一把。”
明慕有点想后退,刚刚还没察觉,现在一看,如今的姿势很不妙啊——
好像要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先放手,我还有正事。”
明慕尽量保持着冷静,语气中难免透出一丝慌张。
任君澜置若罔闻。
“澜哥——”
他拉长了声音,甜丝丝的,撒娇的意味倒是明显:“现在、现在……”
任君澜继续当自己没听见,仿佛聋了。
怎么这套也不管用?
说什么啊!死脑子,赶紧动一动!
明慕心里都要急死了。
再想不出办法,人家手都要伸到衣服里面去了!
见他慌里慌张,任君澜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明慕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发誓下次再也不用这种方法。
“陛下这番话,倒是叫人……唉。”
偏偏任君澜露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这青天白日,陛下难不成担心臣会做些什么吗?”
这、这倒也是。
其实他们基本在晚上,很少有白天的。
这么一想,自己刚才好像是反应过头了?
“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明慕道歉也很干脆,不拖泥带水,还有点羞愧的意味在:“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干脆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挣扎了,聊起另一件:“这几日,王爷和王妃他们,感觉如何?”
这话说得颇有些小心翼翼。
明慕为了叫他们喜欢上燕都——也不能说喜欢吧,反正就是对燕都抱有好感,可是下了大功夫。
对方也欣然接受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是客气还是发自内心。
明慕对拐了他们唯一孩子这件事倒是报以歉意,但还是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他们可喜欢了,恨不得天天出去逛。”
任君澜很心疼小囝。
对方吃了那样大的苦楚,如今前朝事情也不断,还来关心这样的小事?
其实还是关心他,担忧自己住不惯。
想通之后,任君澜继续煞有介事地开口:“特别是父亲,若不是母亲拉着,恨不得一辈子住在燕都。”
反正对方现在又不知道他在这里胡说八道,任君澜毫无负担。
明慕轻轻拍了拍胸口,很担忧地说:“我倒是很担心呢,不是有那句话,儿行千里母担忧?”
是这么用的吧?
他放下豪言:“等我退休了,和你回西宁府去!”
仔细算算也不久嘛,也就十几年。
任君澜温声答应:“好。”
这句话打动了他,倒是叫他放下心里的想法,收回了手,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没必要叫小囝锤他,惹恋人不快。
明慕还不知道,若不是最后那句话,他今天白日,估计就要在太平宫出不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任君澜也规规矩矩的,没有叫明慕还分出心神烦扰后宫,倒真和一个端庄的皇后差不多了。
王妃离开前来宫中看他,倒是啧啧称奇:“现在嫁了人,的确不一样了。”
“母亲有话便直说吧。”
任君澜微微一笑,并不接茬。
“好吧,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能带他去西宁府瞧瞧呢?”
燕都可真叫人不自在,她的“儿婿”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虽然做到了处处完善,但还是有些地方,让人别扭。
“西宁府可好,可自由了。”王妃多形容了几句,不免希冀,“我可以带着小囝去草原上打猎,他一定喜欢那个!”
“小囝不喜欢野味。”任君澜倒是摇了摇头,随后看向如同闷葫芦一般的王爷,道,“父亲,他们……”
“一个没留。”
临西王轻描淡写地开口,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血腥。
敢欺负他们家的人,自然得做好吃教训的准备。
被罢了官,一辈子留在西宁府,没有回燕都的指望,岂不是任凭他们搓扁揉圆?
任君澜微微点头,他来得急,没有及时处理好那些人。但既然叫明慕吃了好些年的苦头……就绝对没有就此轻飘飘翻过的道理!
王妃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感慨一句:“倘若那孩子是夏日里送来,叫我早早看到,说不定早就强硬地抢过来,叫你给小囝当伴读。”
任君澜心中一动。
只是可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因为那个梦,他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才应该好好把握,绝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
前朝,明慕倒是准备观俘。
历朝以来,都有这样的传统,敌军首领被押送至都城,叫百姓围观,让帝王彰显本国国威。
戎狄一战,明慕并不在燕都,便直接就地处决,省去了这一道流程。
如今,倒是可以补上。
明慕目光直直盯着下面,倭寇首领倒在其次,他的重点观察对象是后面的红毛夷人。
燕都中也有不少西洋人开的店铺,明慕还特地去观察过,结果倒是挺让人失望的:在店铺中工作的大多是盛朝人。
也不能为了满足好奇心,把人家老板揪出来看看吧,那像什么样子?
所以,这算得上第一次见这个时代的洋人呢。
只是看过之后,倒是一脸嫌弃。
这人穿得到还行,算是正常,只是浑身毛茸茸的,像是刚退化的大猩猩。
听说还是西洋那边的官员,居然就是这样?
后世的西方人倒是干干净净的。
明慕丧失了兴趣,甚至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刚开始早课,除了起床困难,倒是还好。
甚至在早课的时候见到了阿璇。
小女孩开心地贴过来,像一条小尾巴,语气雀跃:“太傅早早就开始带我早课啦。”
居然是这样……
反观自己,还赖床不想起……
明慕有一丝丝的羞愧:“我以后,跟着阿璇早课,好不好?”
明璇立刻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抬头拍了拍胸口:“好!”
总之,明慕之后倒是老老实实的,也不说累了。
思绪回到现在。
倭寇首领的判决倒是中规中矩,直接斩首,剩下的倭寇,若是还活着,根据在过往的职务定罪,而最底层的那些,自然直接去矿场,做好一辈子别出来的准备。
倭人和西洋人倒是稍稍麻烦一些。
因着不是本国人,不能光明正大叫人留下来做苦力……只能叫人交罚金。
罪名就是贸然插手他国事务。
罚金嘛……明慕早早看上了东瀛岛上的矿脉,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天文数字:三千万两白银。
可能矿脉挖干了才能勉强凑上。
也没关系,没钱就出人,以后想要远征、想要跨越大洋去美洲,船上一定少不了苦力。
盛朝人很少的,不能将人才都浪费在这种地方,转移矛盾再好不过。
而这群红毛夷人……
“你们输了,按规矩,要有赔款和降书。”
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帝开口,却说出了这样的条件。
霍索恩猛然抬头。
“赔款可以,降书不行!”
这次失败,是他们大意了。若是知道盛朝有那种怪异船只,就不应该只派遣三艘巨船,女王一定会将港口的巨船派遣出六艘。
整整六艘,面对一艘战船,怎么也不可能有失败的道理。
输了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轻敌,没有将这个古老的国度放在眼里,自傲自己的海军实力。假若有第二次,他一定会极力劝说女王陛下,让陛下派遣出更多的船只。
倘若倾巢而出,盛朝不一定能赢。
所以不应该是降书。降书是一个国家彻底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挑衅尊严的存在!在欧洲诸国,假若一个国王交上了降书,这个国家很快就会被其他国家吞并。
大不列颠因为依靠着海岛的便利,海军发展,将其他国家远远地排斥在外,女王陛下更是亲自来到战场上,鼓舞士兵,带领他们获得胜利。
绝不会因为一场小小的冲突,就递上降书,丧失国家的尊严!
这些话语在他心中翻腾,但实际上,是不会有盛朝人听的。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你们三番四次挑衅,结果沦落到现在的局面,明眼人都能看出的打不过。
战船,他们后续还会建造,直至重现太祖年间二百艘船队的伟大目标;陆军,他们也不害怕——戎狄都剿灭了,这群人会比戎狄更厉害?
那早早从大陆的另一端打过来了!
现在装什么样子,说什么降书不行?
没有不行的道理!
都不需要明慕亲自开口,就有鸿胪寺中的官员站出来,严厉训斥,用的甚至是对方国家的语言:“你们输了,递交降书,这是规矩。”
“不!这只是一场冲突,一次战役,远远谈不上战争。仅凭着这个,我不承认输了。”
有人将话语翻译过来,立刻惹得朝堂上众人的嘲笑。
能狡辩至此,也是少见。
那样的小国家,要不要发动战争有区别吗?反正只有一个下场。
明慕淡淡开口:“既然你不承认,那就算了。”
他开口之后,那些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霍索恩顿住。
这在他们的国家很少见,女王陛下虽然强势,但不是所有命令都能通行无阻,内阁会驳斥女王的政令。
随后,他听那位小皇帝开口道:“整合船队,在今年中秋之前,朕要见到那个国家亲自写的降书。”
三言两语之间,便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在前世时,英国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派来军队,轰开了清朝的大门,并掀开了近代史的帷幕。
如今双方调转,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问题吧?
是时候加入如今的航海时代了。
盛朝一定会是最重要的部分。
此时的霍索恩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这句话,给自己的母国带去了多大的灾难,甚至千百年后,仍然有人把他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甚至成了一句骂人的俗语。
那时候,被他引以为傲的母国语言已经逐渐小众,盛朝话成为传播最广泛的语言。
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假若你不会盛朝话,在这个世界上,你基本寸步难行。
——
对明慕来说,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情。
贪腐。
一想起这两个字,他就想叹气。
分明去年好好的,天花之时,金陵附近的官吏简直提心吊胆,十二万分的小心。后面的黄册清理也顺顺利利……
那些数据和先前的核对过,基本没有出现差错,仪鸾卫也在各地盯着,的确是正确的数据。
为什么却在年后……
只能说人心叵测吧。
他逐渐放下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稳坐在燕都之中,像个老练的渔者,慢悠悠地放下了挂着饵食的鱼钩。
水面之下,闻到食物的血腥气息,立刻有鱼儿翻腾,原先清澈的水面浑浊一片——
“陛下居然真没发现?”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不可能!”
一位南方官员果断地开口,看向胆怯的同僚,只道:“这么久以来,你们只想想,陛下眼中何曾容得下沙子?”
进士名单有误,不顾民意也要更改,哪怕自己刚登基不久,手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黄册要清理,税收要更改,一道政令下来,所有官员便兢兢业业地去做那些得罪人的活;北疆失守,想的不是南逃,而是亲政,直接要将戎狄打下来……
陛下何曾忍让过?
他坐拥天下,心怀百姓,是可以写上史书的明君。
“依我之见,或许是那武将不敢多言,户部清点之后就算过了。”官员还在侃侃而言,试图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陛下脾气好,若是拿的人多了,说不定还会因为法不责众,减轻刑罚。
他是第一批前几个伸手的,就算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也要绞尽脑汁,为自己找好理由,强调这件事的合理性——不论是拿钱时,还是现在。
此时,他也不断游说着自己的同僚,这几位都是在上一次想伸手,却不敢的:“法不责众,就算陛下真的发现了,又如何?难道他能一次性罢免这么多官员?”
“盛朝还要不要继续维持下去?百姓们还要不要生活?”
县令们倒是老老实实的,被陛下的承诺晃瞎眼睛,愿意当陛下的一条狗。
他们可不愿意!
先帝在世时,那样的日子多么畅快!
他将精力都放在燕都了,不愿意叫自己手下的官员活得多么舒心,但是在燕都以外的地方,却鞭长莫及。
特别是金陵。
虽然也有一套一样的六部,但是干活的人少,大部分人都是混日子的。去岁以来,不得不提高了工作效率,让很多人心生不满。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登基第八十九天◎
这种不满持续到今岁, 终于爆发了。
他们恢复了本性,悄悄隐瞒着所有人,为自己牟取福利——
至于陛下给的奖赏?
那些钱只能说维持普通水平的生活, 和以前的奢华、随心所欲完全不能比!
也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为了那三瓜俩枣, 拼了命给小皇帝干活。
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官员想到前些日子见到的, 那枚晶莹剔透的茶盏, 因为不成套,他便悄悄取了下来,近日爱不释手地把玩。
他眯了眯眼,扫视了一圈, 不信只有自己一人动了心思。
这群人看起来各个文质彬彬,心怀大义,实际上暗恨他主动拿了东西。如今朝廷的银子要发下来, 不愁他们不动手。
若是动了手,大家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谁也逃不了。
——
除却这里, 远在地方的地主也十分愤懑。
他才从监牢中放出来, 浑身弥漫着地牢的臭气, 家里的夫人吃斋念佛惯了,不喜欢出门,此时来迎接他的, 只有最为得宠的妾室,和家中的下人。
“怎么只有你们?”
老爷不甚满意的样子,脸色不大好看。
就算夫人不来, 他还有两个孩子!大的都已经逐渐开始管理家中的生意了, 小的也有十多岁, 预备今年下场,考一个秀才。
自己的父亲刚刚从牢狱之中出来,居然不来主动迎接?真是不孝!
“他们人呢?死哪去了?”
他肥硕的身躯挤进了马车内,声音也压低了,不愿意大庭广众之下,叫别人看他的笑话。
妾室在他家是没有话语权的,此时只瑟缩在一边,不敢开口说话。
下人们没办法抵挡,只能直面老爷的怒火,开口道:“老爷……今岁,小少爷不能下场考试,要等到明年……”
甚至明年,也不一定能下场。
这和老爷的牢狱之灾……也有关系。
目前科举严格了许多,下场的人数增多,但是家中若有直系亲属在科举的前一年有过牢狱之灾,很有可能影响今年下场。
其中,判罪又分为了不同的严重等级,若是最为严重的那一类,如杀人、拐卖等,后辈一生不可科举。
因为不能念书,这些人往往会沦落到匠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那更应该来看我!”
老爷更生气了:“今年不能下场,那就明年,在家温书,难道就少这么一日吗?”
这话说得……
知道小少爷今年无法下场,夫人和大少爷都哭了一场。小少爷的学问早就到了,只是为了避免少年心性不稳,硬生生压到了如今。本想今年一鸣惊人,却因为老爷耽误了最好时机。
这次受到了打击,明年再下场,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同样的心态……
不乏有受了打击,屡试不中的学子。
更何况,老爷这罪不算轻,只是因为家人配合良好,将钱补齐,又将田地还了回去,才这么早放出来,县令给了一个家属配合的判词。不然,老爷还得呆一段时间。
若是呆的时间长了,或许明年的科举也有影响。
先前和他关在一起的乡绅们,只有老爷是最先放出来的,就是因为如此。
老爷完全不知道这些,嘴上还在怒骂着:“不孝子,真是白养他们了!”
从进了牢狱,他心中的怒火就没有停下来过,和狱友们一起,口中不干不净地辱骂。
骂天、骂地、骂鬼神、骂百姓。
狱卒一开始还会制止一两句,后来见制止无效,只盯着叫他们不要骂天子和县官,其他的就随意了。
此时,听到老爷的怒意,其他人也不敢多嘴说些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妾室怯生生地开口:“老爷消消气,今日一应都准备好了,回去先跨火盆,再用柚子水洗澡,好好去一去身上的晦气。家里的戏班子早早就候着了,只等老爷……”
“晦气?你嫌我晦气?”
老爷慢慢地扭头,盯着妾室。
他身形略胖,笑着的时候,谁都不怀疑他是个老好人。当冷下脸,沉沉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却像是隐藏在夜中的毒蛇,叫人不寒而栗——
这位家里挂着“忠孝之家”牌匾的老爷,性子可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
“老爷……”
妾室一瞬间吓呆了,话都说不好,喊了一声,快速地息声,身体忍不住发抖。
下一刻,耳光劈头盖脸地赏来。
直到妾室的脸被打肿,口鼻流出鲜血,他才终于发泄完心中的怒火,眼神阴翳。
这件事绝不能这么算了!
等回了家,他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服,总算散去了身上的那股臭气。
他长这么大,除了科举不顺,其他事情都是顺风顺水!
利子钱?一餐饭都不止四两银子!他至于为了那点东西,放利子钱?
况且,他也没有强迫那群贱民卖地,只是给了一个选择。况且,那些人如何能还上他的钱,不就只能卖地?
既然都是卖地,那卖给他和卖给别人,又有什么区别?
老爷用力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在自己家里,也不必再忌讳什么,直接骂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那小皇帝欺人太甚!”
“自己算什么东西,不过登基一年,也敢这么说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这么多年以来,每年都勤勤恳恳种地,辛辛苦苦交税,居然诬陷我放利子钱?”
他的怒骂声音没有收敛,远远过来的孩子们听到了他的声音。
“都什么时候了,他一点不反思自己的问题,还在辱骂陛下?”
小少爷年纪正轻,脾气急躁。以往他就看不惯这位父亲,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什么事都干,不少百姓被他逼得家破人亡,投水自尽。
先前他看不惯,和父亲争吵过,得来的只有一顿殴打。
从那以后,他逐渐理解兄长为什么常年在外做生意,若不是因为自己年岁不到,不能离开,他也不想和这种人待在一起。
本以为今年下场科举,得了秀才的功名,在家中能自由一些,或者找个用心读书的名头,搬到书院去。
可没想到,这人做的事情被县令发现,直接掉了今年科举的资格!
这叫他怎能不气?
“小弟,先冷静。”
相较于冲动的幼弟,老大早就看透了父亲的真面目,因为没有科考天赋,干脆将全部心思放在生意上。
等他掌握了家中的全部生意……
“咱们暂且忍耐。”
这句话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小弟说的。
两人按压下心底的烦躁,齐齐去拜见父亲。
刚一进门,一杯热茶直接朝着面头砸来,只是砸偏了,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茶杯四分五裂,热水撒了一地,发着袅袅的热气。
“你们两个不孝子,还有脸过来?今日我出狱,你们为什么不来!”
老爷怒气冲冲地辱骂,恨不得将这两人痛打一顿。
只是他年岁大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力气,不然,早就抄起凳子了。
“父亲。”
兄长站在幼弟面前,有意无意地遮挡起幼弟的半边身体,道:“这些日子,儿子在外忙碌,刚刚才匆匆回来。”
“此次事情,对家中的生意是一次打击,许多交易的世叔因为……纷纷取消了合作意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情。”
“老东西,就只会锦上添花,遇到事跑得比谁都快。”老爷骂了一句。
实际上,他长久地看朝廷的动向,自己确实一点敏锐力都没有。
朝廷的政策直接影响底下商人的情况。好比最开始的商证,有了这个,算是配了合理行商的证明,又根据自家的行商范畴,办理了粮证、药证等。
这玩意不好造假。甚至陛下发了真假辨明的方法,有些人还是弄不出来真货——他们就是找不到用于证件制作的原料,试了许多种棉花和纸浆都没用。
一开始,还有人觉得证件没什么必要。但是发现了晋商的结局,又叫当地的官员狠狠管了几次,总算学会了,以后对朝廷的信息格外敏感。
好比这次,一开始,陛下弄了新戏。这时候还不算什么,或许就是陛下的兴趣呢?写个戏本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很快,随之而来的是当地抓捕地主的消息。
联系上先前的戏本子,不少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商人逐利,但赚钱的前提是保全自身,简直迫不及待地和这人划清了界限。
老爷骂完,又问:“老二,你今年不是不用下场吗?在家作甚?为什么不去迎接我?”
迎接个鬼啊,他都怕自己见到这老不死的后,直接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到时候,更不用温书了。
不孝二字便能压垮他。
因此,他不情不愿地站出来,行了礼,道:“见过父亲。”
“今年我虽不必下场,但是先生说了,叫我多多在家复习温书,旬日书院有一场小考。”
说完,他微微闭起了眼睛,忍受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父亲一定不满意这个理由,要骂他的……
“行吧。”
嗯?
什么?
小儿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父亲居然没有骂他?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直到离开父亲所在的正厅,他还有些茫然:“今日,大兄不是要说田地的变化吗?”
老爷家有千亩良田,在本地已经算是势大的乡绅。但多年下来,通过放利子钱收纳的田地,数起来居然有数百亩。
也就是说,起码有上百个人因为父亲家破人亡。
这些田地都被还了回去,家里的良田数量减少。要是让父亲知道,肯定要心疼,说不定还要拿他们出气。
他们已经做好了挨教训的准备。可是,就这么过去了?
兄长的经验要多一些,此时只微微摇头,道:“不会这么简单。”
父亲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的。
他一定要闹出些大事。
这个预感很快在接下来得到了证实。
老爷开始邀请本地有名的读书人前来,又找了本地的其他乡绅,听戏、宴会,一次一次地从账房那里要银两,并将银两送给了这群人。
幼弟悄悄和他说过,里面有不少人是先生说过的,沽名钓誉之人。
早先考中秀才之后,就不再读书,吃住就在家中,自己则是天天外出饮酒作乐,写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
提起这些人时,先生特地叮嘱过,要离他们远远的,不要被缠上。这些人像是吸血的蚂蟥,若是被缠上了,很难甩脱。
可他们想做些预防,也无济于事——父亲的行动一向不许他们打听,幼弟还在念书,兄长若是想收买父亲身边的人,也无从下手。
因此,兄长心中的不安预感越来越重。
直到某一日,他来到店中,发现伙计们的脸色都不大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大少爷,您、您去孔庙看看吧!”
大兄心里的不妙预感到达了顶峰。
南方文风盛,孔庙更是重中之重,但凡入学、科举,都会有人去孔庙祭拜,希望孩子能在读书上得写天赋,好好地考中。
去岁以来,南方倒是兴盛了算学之风,依靠这种偏门也能进入国子监,有些见家中孩子不喜读书的,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香火更盛。
总而言之,孔庙是一个很特殊、很庄严的地方。
现在……
他扭头出去,急急忙忙跑去了孔庙。
越往前,人越多,密密麻麻地绕着孔庙,外三层里三层。
里面发出一声冲天的哭嚎。
兄长从人群之间挤进去,见到里面的场景之后,简直两眼一黑。
父亲正跪在地上,抱着孔庙的排位哭嚎。
不仅是他,乡里稍稍有名的乡绅和读书人都在此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苍天无眼……!”
“辛劳了一辈子,居然被人夺去了田地!”
……
先前看见的读书人,拿起写好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在外面念着,总体思想只有一个:他们委屈!
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官府扣押,不得不舍弃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田地!
官府无道!
燕都无道!
他们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兄长眼前一黑,要不是身后的伙计及时撑住他,说不定直接倒在了地上。
哭庙、哭庙……
怎么会是哭庙?!
在南方的富庶地区,哭庙是常见的手段。在先帝在时,苏州就常常出现哭庙之事。因为孔庙地位崇高,乡绅们往往能凝结本地的读书人,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官府也不敢慢待。只是他们哭的,基本都是朝廷切实存在的问题。
在哭庙之后,还会汇聚当地的百姓,集体向官府抗议,势必要他们低头。人多势众的“哭庙”往往能叫当地的官府妥协,满足他们的需求。
或许是尝到了甜头,这方法逐渐被滥用,许多当地乡绅若是对某件事不满,便会哭庙,不了解内情的百姓往往会被迷惑,跟着闹事。最有名的是某一年,因为觉得自己田地多,交的税多,便心生不满前来哭庙,最后官府叫他打了白条,其余税收则是压在普通百姓的身上。
总而言之,这件事已经脱离了最开始的申诉之意,逐渐偏向私利。
可是他们知道,普通百姓不知道啊!哭庙本来就是在繁华之地盛行,他先前只是听说过,本地还是第一次见。
陛下为百姓们讨回公道,不叫别人欺负。可这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这些乡绅因为“慷慨解囊”素有善名,若是这些人迷惑了普通百姓,造成动乱,甚至叫官府收回成命,“归还”那些土地……
“去找县令!”
兄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自己快要晕倒,却还是硬撑着身体:“我今日要告官!”
就算被说不孝也认了,不能叫父亲还留在外面,还是回去地牢吧!
甚至,连幼弟的科举他也没心思顾了,早点叫父亲去地牢中,冷静一段时间为宜。
只是没想到,周围的窃窃之语出乎了他的意料。
“真是鬼扯,这是在说谁?”
“当别人都是傻子呗,就他聪明。”
“县令早早就有了宣传,这种方式只是想要我们手中的田地而已,根本不是发好心,想要帮助我们。”
“你们、你们……”
兄长猛然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群,简直喜极而泣:“你们都清楚?可否详细和我说说?”
“陛下这么说的,一定没错。”有百姓虽然害怕他一路上怪异的样子,却大着胆子回答,“况且,陛下还说了,假若生了重病,可以去银行借钱。”
“那些钱没有利息,和这些人完全不一样。”
“就是就是。”
不得不说,明慕选择建立政府公信力简直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通过一年多的努力,又根据那些存单,将钱财还到百姓手中,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比起这些商人、地主、乡绅,他们更愿意相信陛下。
“那就好、那就好……”
这些日子要处理生意和田地,兄长每天忙碌不断,的确忽略了这些消息。
知道之后,他再看向孔庙之中哭嚎的父亲,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嘲讽。
想必对方也不清楚这些,以为哭庙有用,才肆无忌惮地来到此处吧?
——
明慕在早朝上气不过,才说出了那番话,回头想想,倒是觉得自己冲动了。
这又不是东瀛,开个船直接过去了,而是在那么远的西洋,一路过去都要小半年了,士兵过去之后,士气都低迷,不大好打啊……
只是他将这些疑惑和太傅说过之后,遭到了对方无情的嘲笑:“陛下想得太多了!”
明慕:“什么?”
“这些可不需要陛下发愁,一应事情,全由朝堂之上决定即可。”太傅只道,“陛下在早朝上所说的,可引起不少武将的兴趣了,此番之后,一定有不少人等着毛遂自荐,愿意带着人去呢。”
如今新型练兵法传递至全国,军费也好好的,没有拖延。
总不能风头全叫武官抢去了!
况且,那些新式的船只火器,也不是人人都试过的,难免心生好奇。
“可是……路途这样远。”
“陛下有所不知。”
太傅找来先年间的文书,递给明慕看:“遇到这种情况,不必都叫盛朝的士兵出手,可以在当地雇佣。”
明慕:???
什么?雇佣兵?
这时候就有了?!
领先多少年啊这是……
再看递来的文书,才理解了太傅的话——
对于某些偏远地区,若是叫盛朝的士兵强行镇压,容易引发暴动。诸如云南、朝鲜乃至南诏。明慕先前只知道,针对这些地方的管理,都优先选择当地人。
没想到就连攻打,也选择当地人啊!
太祖年间就爆发过一次少数民族起义,用盛朝士兵不仅牺牲多,效果也不好。后来那个地方有本地人携带自己的追随者投降,重用了他们,才将叛乱顺利平息。
后来攻打倭寇的时候,也是任用了南诏人,让他们两边互相撕咬,甚至现在,南诏和东瀛都不和平。
“过些日子,陛下说不定能收到广州传来的消息,那边有不少的西洋人,很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盛朝此次出征,只是教训一顿,并不是真的占领——这么远的距离,占领了也没用,管不起来。
但对周围的效果来说,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好好地割下大不列颠的肉,瓜分他们的舰队。也不用过多牺牲自己的士兵,而是跟着盛朝的行动就行。
一方能少出人手,一方能获得利益,可以说是两全之策。
本以为陛下了解这些,才在早朝之上说了那番话。
“陛下,今年咱们要好好补一补课了。”缪白忧心忡忡。
陛下有时候会冒出一些惊人的想法,细细想来,有不少过人之处。但有些时候,显得太缺少常识了些。
正统大道陛下是清楚了,于这些偏门,仿佛又不大清楚的样子。
明慕正翻看文书,闻言,诧异地抬头——
什么,有了早操还不够,还得加课吗?!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登基第九十天◎
第二日见到明慕时, 明璇简直惊喜不已。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舅舅一起上课了。
明慕拿着文书坐在她身侧,趁太傅还没来,问道:“阿璇想要什么性格的朋友?”
元日祭祀, 足以让所有人都知道阿璇的特殊, 东宫班子可以尽快准备了。
在正式决定之前, 明慕和长姐通信过——虽然这么久对方都没主动发来过消息, 仿佛真的忘了这孩子, 但涉及未来的大事,还是要告知对方的。
只是回信中,反而是一副全然放手的样子,意思就是让明慕任意施为, 有关明璇的只有这一句。关于明慕的话倒是多了许多,比如不要沉溺后宫,趁着年轻励精图治——总体思想就是赶紧扩大盛朝版图, 让盛朝强盛起来。
仿佛一点不介意自己的孩子会成为盛朝的下一任主人。
这真是……
明慕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年岁相差较大, 长姐也不可能主动对他敞开心扉。
他倒是只将这件事压在心中, 连澜哥都没说。
“我都可以……”明璇皱了皱眉, 补充说, “不要太笨的。”
这个要求……嘶……
谁不觉得自家孩子一等一的聪明?明慕看明璇也是如此,可真按照明璇的标准去找伴读,基本上一个都摸不到的。
“好, 我知道了。”明慕郑重地应下,心里想着近些日子朝中有适龄孩子的官员。
和世子们不同,世子们算是明璇的同学, 可以亲近, 但不是手下, 可以推心置腹。而东宫詹事、少詹事等,都是要跟随明璇一辈子的,得细细挑选。
实际上,明慕私心里是想让贺隋光来的,他年纪正好,又是三元,身上还有系统傍身,能力过人,只是蠢蠢欲动的心被哗啦一股凉水浇下来——对方早就说,不愿意去东宫。
他做事极好,先前的晋商囤积的银两,就是他一分不少地全送来了燕都,反观沿海……
唉。只能慢慢挑选。
两人讲了一会小话,太傅便过来了。
郡主年幼,陛下逐渐让她接触政事;而陛下的知识架构也有些缺陷,所以直接放在一起,重新授课。
结合目前的行事,她缓缓说出了本次授课的重点:军户、边防。
军户是国朝的基础。
她简略地说了太祖当年设下的用意,各种事件信手拈来,让人很好理解。
算是让明璇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也间接解释了明慕行事的目的。
宣政宫是不会拦着明璇的,她想要看奏疏都随意,朝中邸报第一份便是送到她手中,知道舅舅做出的更改。
“自古以来,边防战力都会高于都城,早在唐便是如此,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前朝时,更是将地方军权归拢于中心,各处强盗林立,最后更是不堪一击。”
“为了防止拥兵自大,在调兵时,多采用打乱之策,以至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何解?”
最后,太傅提出了一个问题。
明璇努力思考了一会。假若是她,会给燕都好苗子,将一些差些的兵士送去边疆,再利用仪鸾卫和当地文官,监视、制衡。
可是……这么做应当是不对的。
和舅舅相处久了,她的想法不再那么偏激,也学着舅舅的样子,思考大局——这么做的弊端很明显,边防战力不足,打不过敌人,盛朝内部就会变得危险。
小女孩努力思考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
“陛下心中似有成算?”缪白压低了声音,不打扰一旁思索的小郡主。
明慕犹豫了一会。
这可十分稀奇。
哪一件事,小皇帝做决定的时候不是立即拍板?何曾出现过如此瞻前顾后的样子?
更是有先前的出征一事……
朝中臣子多次上疏,都没能叫陛下回心转意,甚至和宫内的皇后殿下都和陛下发生过争执。
只能说,幸好结果不错,不然……
缪白颇为稀奇地瞧了明慕一眼,暂且按捺了继续追问的想法。
等到明璇抬头,说了一些模糊的想法后,摇了摇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才多大,能想到这些已经很好啦。”明慕注意到外甥女的神色,摸了摸头以示安慰,“今日只是最浅显的一些东西,若是阿璇对这些感兴趣,可以来找我拿些文书。”
“只一点,不可伤身。”
“我知道的。”明璇习惯性地想蹭到舅舅身边坐着,但如今是上课时间,不好放肆,悄悄地看了一眼太傅,问道,“舅舅有什么好方法吗?”
“控制……军费?”
明慕是真的对军事一窍不通,说起来也犹犹豫豫的:“养兵那么耗钱,燕都若是掌握好财政大权,就不容易让地方将领拥兵自重……”
实际上他想说的有很多,但罗马不是一日之间建成,他的有些设想说出来很搞笑。
生产力水平没有达到一定标准,很多构思都只是空中楼阁,强行去做只会让社会体系崩塌。
比如明慕想要蒸汽机,想要发展理科。诚然,他可以强迫目前科学技术最顶级的几个人,告知他们后世的理科定律,让他们弄出什么东西来——但这又有什么意思?
岂不是和清末时,北京的百姓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样?
那时的人们不相信这个铁疙瘩会自己跑起来,还预备让马来拉车,何其怪异。
犹豫间,他的神色被太傅看在眼中,却没有急着问,只道:“陛下的思路不错……”
甚至越想越觉得有可行性。
这里不得不说盛朝的军费系统,户部的职责是批条子,燕都出一些,各省之间出一些,去哪个地方出兵,哪个地方就要多出一些,类似于集资请兵。
这样做的优点是减少了户部的压力,将压力转移至地方。缺点也很明显,地方不一定有那么多钱,军费拖欠的情况就很明显。此外,若是地方出现叛乱,直接去县衙中搜刮一番,就能拿到不少初期所需的资源:刀枪、粮食、布帛、银两一类。
本朝开国以来,叛乱之事屡屡有之,甚至在先帝崩逝那年,才刚刚平息过一次叛乱。
由于去年下半年,国库陡然富裕起来,于是一干银两皆从国库中走,地方出的倒少了。又因为新税法等,县衙中积存的银两和粮食也不多。
明慕叫人发下去的,也只是每个县衙一百两银子。若是本地真弄出什么效果,可以上疏户部,获取更多的预算。
反正现在有钱,明慕又不是抠门的性子。
西洋人暂且不提。倭人们倒是还扣着,燕都已经派遣使者去东瀛,虽不知陛下从何得知那处有银矿的,但是陛下说的就是正确。
总赔款三千万两白银,分二十年还清,利息足有五千万,差一点凑齐了一亿两。
明慕只知道那边有银矿,但是不知道银矿储量,所以暂时定了这个数字。
在具体谈判的时候,他们会带上巨轮以及数艘战船,西洋人稍稍完好的那艘也能稍微改装,不说杀伤力,起码威慑力是足够。
如今东瀛那边,连艘像样的战船都没有,想要谈下简直易如反掌。
明慕自认为没有那么大的气度,这些人浑水摸鱼,跟着西洋人过来,想要吃下盛朝,如今狠狠出血也是应该的。
话题回到现在。
县衙以前多储存粮食,银两不多,此番加了银两,减少了粮食储量,总体看是不变的,实际上能遏制地方叛乱——一百两银子换成的粮食能吃许久,但若是只有银两,没有粮食,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总而言之,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将地方的财政权力转移至燕都,想要养兵作乱,难度陡然提升了许多。
在加上现在实行了雇佣制度,往日衙门中的衙役都是当地百姓义务劳动,现在能得一笔钱补贴家用,怨言顿时少了不少,对这份工作也更加上心,甚至有想主动增加服役时间的。
“不过,这只是最基础的方法。”明慕眉心没有放松,“若是将厉将军的练兵方法推广下去,能够维持燕都和边防的战斗力……”
封建王朝军队的战斗力衰弱是无法避免的历史问题,系统性的训练能让士兵保持基本的素质,此外,还要推行文化教育,竖立风纪。
“既然如此,舅舅在担心什么呢?”明璇晃了晃脚。
“担心的事自然很多……”
比如,这方法能不能叫别人接受?能不能行之有效?
这套方法持续的时间有多久?几十年?上百年?还是能撑到现代化?
见明慕眉心紧皱的样子,明璇主动伸手,想要抚平那些沟壑:“舅舅不要担心那么久,还有阿璇呢!”
她拍了拍自己胸脯,很自豪的样子,说话间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阿璇一定可以!”
明慕失笑,捏了捏明璇的发揪:“好,就看阿璇的了。”
这一段插曲倒是让他放下担忧——想那么多作甚?
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现在都没有完全铺开,所有内容都只是一个设想,反而在担忧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了。
明慕对明璇很有信心,有他教育,怎么着也能教出一个中等水平以上的吧……
在皇权逐渐集中的后期,帝王的命令能够畅通无阻地传递下去。他要在退休之前,给明璇留下一个太平盛世……应该能吧?
后面得顺利跟上时代发展的潮流,进而避免那些不好的结局。
心中放下这件事之后,课程也逐渐上到了尾声。
下午明璇要和小伙伴们一起上课,虽然不知道进度如何,但是从教书先生的口中得知,明璇的上课进度还是不错的。
她的天资很小就展露出来,应付如今的课程已经够了。
和幼崽的活力满满不同,明·疲倦的成年人·慕则是疲倦地回到了宣政宫。
在看到厚厚的一沓奏疏之后,连步伐都更沉重了一分。
“今天的午膳摆在宣政宫吧。”
直到此刻,明慕才有年后开工的真实感。
目前事情不多,很大一部分叫内阁瓜分了,所以还算悠闲地到了现在,如今乍然见到这么多奏疏,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很快,他就进入了工作模式,为了节省时间,连太平宫都不去。
然后拿起了第一本奏疏。
首先看一眼封皮,文官和武官的奏疏封皮颜色是不一样的,手上这份来自武官。
是为了军费,还是火器?
明慕快速构建了几个问题,并一一给出答案,做好心理准备,再打开奏疏,看了其中的字样……
嗯?
不是来要东西的吗?
整篇内容先是歌颂圣恩,再排下自己的战绩,最后毛遂自荐,争抢着要一个出征的名额。
怎么都这么……热情?
明慕有些疑惑。
这不是小事吧。
海征东瀛还能说就在家门口,安全系数还蛮高的,为什么往后的西征都有这么多人想要参与?
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认知误差。武将最重要的就是军功,如今北疆平定,沿海也恢复了过往的平静,纵横内外,除了这次机会,和以后盛朝内时不时的叛乱,仿佛没有再挣军功的机会。
而明慕则是预备等船队建成,加入航海时代之后,让武官们作为保护存在,防止海面上层出不穷得海盗——依稀记得,后来大不列颠能够超过西班牙,成为海上霸主,和女王颁发“私掠许可证”有关。
简单来说,就是将掠夺行为合法化,海盗只需要遵守自己国家的法律,堂而皇之地劫掠商船、民用船等。实力强大的海盗还会劫掠军船。这些劫掠的成果会和本国的官方共享。
就算现在还没有那个私掠许可证,海面上的海盗也不在少数,在现代甚至都有海盗,更何况是遥远的古代?
所以说,以后用到这些武官的地方还有很多,明慕并不算着急。
第二份奏疏依旧是类似的内容。
明慕幽幽地去看那一堆奏疏,对其中的内容已经有了大致的预估。
想必绝大多数都是这种。
既然如此,明慕从中挑出几本封皮颜色不一样的,缓慢地翻看,而那一堆,预备之后再看。
“近日内阁的折子少了。”明慕道。
阚英一直在旁边伺候笔墨,答道:“近日是如此,自从沿海的战利品到了户部,他们就迅速地沉寂下去。”
“陛下或有不知,内阁的阁老们都拒了所有帖子,只在家中。”
他帮陛下打探着朝堂上的动向,很快发现了文官们的沉寂,与之相反,武官们反而抖起来了。
程正真是原先南监的督官,他走了之后,燕都的人手全部归拢到了阚英手中。
看桌子上的奏疏可见一二。以往这些没什么营养的折子都是要筛下去的,内阁会整理成完整的一份,送上来让陛下定夺。卜祯会稍稍大胆一些,给出自己的意见。
明慕慢慢地点头。
在上升期的时候,还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举动,虽然他没有表达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距离清算那日已经不远了。
燕都越平静,越能代表水面之下的波涛。
“诸位大人也是为了我着想。”明慕撑着脸,心绪有些复杂。
文官的抱团情况很严重,同乡、同年、同榜等,都有可能成为结盟的理由,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官员身后,或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内阁的表现无疑向他传递出一个消息——不论对方是谁,都不用顾忌他们,陛下可任意施为。
虽然陛下在面对正事时,从不心软,但他们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影响,也要严防死守。
时间久了,明慕都快要忘记这是封建王朝,皇权至上,他不在乎,有人会帮他在乎。
若是以前,明慕或许会强行抚平这种“疏远”,表明自己的态度,可如今,他却沉默了。
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呢?
明慕不大清楚。
只短短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就飞速安慰好自己,继续翻看手中的奏疏。
是黄河春汛的准备情况。
有了去年的教训,那边的官员不敢怠慢,从进入二月里,就五日一封奏疏,如今恨不得一日一封。
前面同僚的下场近在眼前,凡是涉及到“以一地养一州”的,全都滚去了矿场干活,世世代代都不得出来。
处理完不多的政事之后,明慕干脆带着武官们的一堆奏疏,直接去了太平宫。
见到他时,任君澜还有些惊讶:“正打算去找你。”
明慕熟门熟路地找到习惯的位置,直接坐下,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非常明显。
任君澜失笑。
他顺着恋人的意思,问道:“陛下因何事如此烦忧?”
明慕不语,只默默递过去一份奏疏。
等对方接过去,看得差不多的时候,蹭过去,直直地看向对方:“澜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比如,给他一点建议什么的?
现在是敏感时机,不大好找内阁开小会啊!
“后宫不得干政。”
任君澜轻飘飘用这句话堵了回来,碧色的眸子含着淡淡的笑意:“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明慕:“???”
什么!守规矩?天下岂有如此不便之物!
况且之前也是让澜哥监国的。
他刚要回答,却心思一转,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梓潼这么说,那我只好继续去处理政事了。”
说完,站起身预备离开。
一步、两步……
身后的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何必急着走。”任君澜服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接着,从身后将明慕抱住,双手环住恋人的腰,“早晨起来便不见陛下,一回来,便是让臣帮忙……”
这么一说,似乎真有些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感觉。
明慕拍了拍任君澜的手,有点心虚:“还没问梓潼先前找我,有什么事?”
“陛下中午有什么想吃的?还去宣政宫吗?”
两人贴得很近,对方说话时的呼吸洒在耳后,有点痒。
明慕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顿了顿,他回神道:“清淡一些的,就在太平宫。”
“臣清楚了。”
任君澜慢慢松开手,整个人都积极了不少,拿起刚才明慕送来的奏疏,一封一封地翻看,一边说着:“西宁府和北疆的防线在一处,有几个人倒是听说过,长于练兵、指挥……”
明慕蹭过去,认真地听他介绍。
不多时,外面有宫侍急匆匆地端着奏疏走来,呈到了明慕面前。
是南监的密信。
其中所说的正是朝廷银子发放一事。
明慕拿起奏疏,翻了几页,心中有种尘埃落地之感。
比他预料得要快许多,这些人太贪婪,也太急迫了。
原先给出的百两银子预算,到了各地,居然只有十几两,贫穷一些的县更是十不存一。
新一期的邸报还没下发,就算发了,也不会详细说发放多少银两——邸报不仅要给官员看,也要给百姓看,鱼龙混杂,在偏远之地,发生过强盗夜闯县衙之事。
“将我先前的金笺全都发下去。”明慕有条不紊地指挥,“等等,我再多写一张。”
他用这个用的多,宫内造司弄了一批模板过来,只要填上官职姓名时间和事件就行。
常去的地方都备上了这种金笺。
“既然那么想出去,干脆叫他们去海边看看。”明慕解释了一句,将刚刚听到的名字写上,“陆战和海战的区别还挺大的。”
写完后,阚英拿了金笺,立刻下去安排种种事宜。
明慕一回头,见到任君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道:“怎么,看呆了?”
这句话本带了些调侃意味。
没想到对方一本正经地点头:“小囝变得大不一样。”
行事之间,多了一股不一样的感觉。简单来说,更像一个“帝王”。
“……澜哥,你觉得我这样好吗?”
明慕沉默了一会,问道。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内阁了。
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明慕清楚;可是在封建王朝,文官又隐隐形成了一个整体。
可以说,这段日子以来,明慕都在纠结,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好是坏。
“再怎么变,都还是小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登基第九十一天◎
卫国公府上, 世子不停地磨墨,墨汁都快从砚台里面溢出来了,还不见他休息停手。
“写啊, 你不是有文化得很吗?”卫国公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好不容易抓到一次大儿子回来, 非逼着他写这封奏疏不可。
现下还能上疏的勋贵都找了人, 润色奏疏, 送到陛下面前,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他先前也有过上疏,只是自己写得不大好, 没好意思送上去。
当然,也拉不下脸去找相熟的读书人——家里可是有一个念书极好的儿子,怎么还找上别人了?
只是对方封了守备一官后, 就不怎么回家了,更愿意在军营看着。在北疆出征中得了军功, 官职更高, 对军营的热情也就更足了。
如今叫他抓住, 一定要对方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文章, 好一眼打动陛下。
“父亲……”
世子是不大愿意写的。
不说别的,卫国公年龄都有五十朝上,已经迈入了老年的范畴。武学兴盛, 培养了不少好苗子,何必让老父过去?多锻炼锻炼好苗子不行吗?
养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父子俩不说心有灵犀, 也差不多能从对方神态中猜测出想法, 更何况, 世子日渐开朗,不像以往一般郁郁。
“你是不是看不起你爹?”卫国公顿时怒目而视,若不是手上没有趁手的东西,早就砸过去了,“廉洁老矣,尚能饭否,这个典故你没听说吗?!”
“父亲,那是廉颇。”
“混小子!!”
世子放下墨条,奔逃出门,生怕叫父亲追上。
只是一出门,就见到了宫中来人。
世子脚步一顿,回想着近日有什么要事发生。军营一切正常,近日没有出征的计划,所以他有时间回家了一趟。如今宫中的人来了,难不成,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变故?
卫国公在见到人后也是大喜过望,甚至想去套近乎:“是不是陛下知道了老夫年轻时的……”
他就说,陛下慧眼过人!
就算自己没有上疏,也精准地找到了自己,这不,立刻叫人来,一定是有要事!
两父子都觉得宫侍都是来找自己的。
宫侍的态度也是好声好气,问道:“国公家的二公子可在?”
卫国公:“???”
世子:“???”
“那混小子年岁不大,还没出过燕都,有什么事喊他,不如喊我这个长子。”
若是别人,一定不敢和宫内的人这么讨价还价,但卫国公混不吝惯了,心中也存了一些试探的心思,期期艾艾地问。
宫侍依旧维持着不变的微笑:“陛下是想叫武学多去历练历练,毕竟不观战,怎么好做官呢?”
说完,见卫国公渐渐起势,隐约在陛下心中有勋贵第一人的趋势,又加了一句:“请国公放心,没什么危险,武学挑了一些人去。”
这宫侍口风很紧,说了这么多,基本上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卫国公只好点了点头。
等人走后,他和大儿子对视一眼,齐齐道:“怎么是他?!”
难得宫内来人一次,居然谁也没喊,叫了家中那个傻乎乎的小儿子。
“近日没听说过什么动静,硬要说,就是金陵。”世子反而能心平气和地和卫国公沟通了,脑子里将近日的事情转了一圈。
文官嘛,上下伸手也不少见,军费都敢克扣,更遑论其他?或者说,如同去年那般,上下都老老实实,才算少见。
就连军营里也有这样的事,不说别的,就说西宁府,原先军费也是给的,后来一年年克扣,才渐渐少了。
所以贪腐这件事隐隐约约传来的时候,没多少人在乎的,也只以为陛下会紧着别的,判几个首恶、下几个大牢,将赃款夺回来。
异样成了常态,不异样的,反而被认为怪异。
可现在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陛下仿佛生气得很,连武学都叫上了。
“正常嘛,陛下去岁给上下官员都加了什么……绩效,前后封赏给了多少钱,过年给的也不少,以前还能有个借口说俸禄少,不够养家,收些冰炭、孝敬一类,现在可没有这个理由了。”
卫国公是陛下的忠实拥趸,陛下说什么是什么,从来不反驳任何一件事。
别的不说,那些新式火器,真叫人眼热,要是哪天他也有机会,能摸一摸,甚至用上,就再好不过了。
“怪不得,我说近日那些文官怎么乖得和孙子一样……”说着说着,卫国公忽然窜出一个想法,道,“你说,我们应不应该乘胜追击,将那群文官彻底赶下台?”
内阁这么多年都是文官的阵容,没道理武官就不能进啊!
只是出口之后,见到孩子不赞同的神色,讪讪住了口。
“父亲,何曾有武官掌握大权的先例?不如先管管部下,叫他们不要在此刻轻举妄动为妙。”世子说完,叹气道,“现下文官蛰伏,未免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倘若这时候再活跃人前,若叫陛下看在眼中,招惹了厌恶,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分析之后,卫国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么一说,咱们现在表现还是错的了?”
世子比较保守:“陛下做什么心中自有谋算,不是一些上疏就能左右的。”
一年一签,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内阁还会因为自己经验丰厚,给陛下一些建议。
现在,完全是根据陛下的命令行事。
不仅是因为陛下懂得多,目光长远,也是因为威仪日渐深厚的缘故。
世子想的要多些,陛下是不是再没可能如以往那般亲切了?
“这是好事啊,省得有些人不知上下尊卑乱折腾!”卫国公一语道破,看向忧心忡忡的大儿子,道,“才过年,沿海大胜,那群人就敢在陛下的兴头上做出此番行径,难免没有见陛下脾气好容易糊弄的缘故。”
说不定,还以为法不责众,或者卖个惨就能过去。
只能说,他们都失算了。
——
哭庙一案牵连甚广,极为影响政绩——看,都有人在孔圣人面前哭诉,岂不是指着鼻子说当地官员管理有问题?
更往上一层,是不是知府、巡抚有问题,乃至金陵、燕都?
再者,哭庙会煽动当地百姓。哭庙的组织者都是本地有声望的乡绅、地主,因为“仁善”,往往能获得不知真相百姓的跟随,联合起一大批人,齐齐对官府发出抗议。
这么多人,若是处理不好,就是民变,更进一步就是叛乱,县令往后的仕途不仅完蛋,更有可能因为察觉民情不当而判刑。
早年间,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整个县衙上下都被撸了,还有被斩首的。
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愿意蹚这个浑水,有什么诉求,直接闭眼答应就是——保住乌纱帽才是关键。
这地方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县令在接到消息后急得团团转,不敢擅自调人遣散民众,防止引来更多的哗变,简直深不得浅不得,只能不停地叫人打探消息。
“大人,那群人已经哭了半个时辰!”
“大人,周围百姓约有上百人。”
“大人……”
“大人……”
一连串的,全是不想听的坏消息。
县令简直头疼,恨不得直接将地还给他们得了,百多亩地而已,在南方也不算什么,谁知道,此时居然直接变成了烫手山芋。
“大人?”
县丞今日不当值,与家小去了隔壁县看望亲人,听到消息后紧赶慢赶来了县衙,一眼见到了犹豫的县令。
对方是个和稀泥的性子,不喜欢冲突,唯一的目标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老老实实地混到任期结束,遇到这种事肯定拿不准主意,想要顺着他们的诉求。
可这还了得?
“大人可知得寸进尺之理?”他身上穿的还是常服,头发也有些散乱,开口道,“倘若这次退让,那下次呢?大人只知道满足那群人的意愿,以获得短暂的安宁。可燕都呢?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又该如何?”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层,所以县令没有武断地答应那些人的请求。
他叹气道:“县丞又有什么意见?”
目前为止的案例,除了答应,几乎没有很好的处理方法。
“绝不能答应。”慌乱之中,县丞也没什么思路,但好坏还是能分清的。不说别的,陛下做什么事都是自有章法,如今对田地下手,后面肯定有一系列的跟进。
假若他们贸然行动,坏了陛下的事,以后仕途定然无望。
说句难听的,他们还有两年的任期,若是此时顶住了没有松口,两年之后,说不定陛下就要高看他们一眼,换一个更好的地方;若是松了这个口,那可就没有前途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总不能叫他们堵着门,这像什么样子?”
陛下表露过对佛道的不喜,连同燕都和金陵,都减少了烧香拜佛的次数,民间也是如此,不过孔庙不算其中,香火更甚以往。
“咱们先上疏,送去金陵六部、不,还要转个弯才能去燕都,直接上疏到燕都!”
县丞咬了咬牙。
因着先前宝鸡县的县令一事,陛下特地开恩,地方县令有直接上疏的权力。可以随着税收送上,也能送去金陵的仪鸾卫处,直接递交到陛下的案上。
只是这个权力并不常用,除非是十万火急之事。
哭庙一事,算得上十万火急吗?
正在写奏疏的时候,县衙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熙攘,紧接着,衙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语气急促:“大人,有人报官!”
“现在哪有时间……”县令嘟囔一句,“是何人,报什么官?”
“是万老爷家的长子,报官说父亲在家中不敬尊长,詈骂……”后面的话衙役没敢出口,只指了指天上。
意思很明显了。
“胆子这么大!”县丞眉毛倒竖,大喝一声,“这还不赶紧捉拿?”
私下里的言论实际上是管不到的,毕竟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去听墙角,在先年间,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说过皇帝荒唐。
但被检举到县衙,官府就得处理。
如今新法还在制定之中,许多地方都有了细则,但“不敬”这一大类还未更改过,用这个理由,的确能让人坐几天大牢。
“等等,万家……今日哭庙的领头,是不是就姓万?”县令忽然问。
“正是呢!”衙役急急忙忙将剩下的话补上,“他家的下人才来报的官。”
县令与县丞对视一眼。
虽然不知道这一家子弄什么名堂,前面父亲在哭庙,后面儿子就把爹报官了。
但是管他呢!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破口,当然要好好把握住!
“直接派人!派人!”
衙役得了令,县丞更是换了官服,特地点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孔庙。
那哭嚎声居然还未停止。
为了自家的田地,还真是……
若是在出来之后诚心悔改,也不负那块“忠孝之家”,现在……可不好说。
县丞在心中暗暗咋舌,随即严肃面色,喝退了外面围观的百姓,直接走到里面,又着人将哭嚎的几人摁压、堵嘴,不叫他们发出声音。
唯一没有被堵嘴的就是万老爷。
他停下了哭嚎,声音嘶哑,冷眼看着县丞。
以往和他交际密切的是县令,县丞不知为何,一直不愿意和他往来,送了多少东西也无动于衷。
果然,如今出来阻拦他大事的,就是这位县丞。
“你也是阻拦我为民请愿的吗?!”万老爷大义凌然地开口。
他的方法绝没有错。
那些人说了许许多多的成功案例,只要敢闹、持续不断地闹,官府就一定会妥协,将田地归还给他。
作为报答,要将这些田地的一半送给对方,作为报酬。
的确是大手笔,但是与其将这些土地给那些贱民,还不如作为敲门砖,让那人送给背后的大人物……听说,只要给一笔钱,五年之后能够得到翻倍的钱财!
饶是他,也不禁动了心思。
先前就好奇,这位友人是从哪来的钱财,一口气买了那么多田地,几乎一夜之间跻身到他们的行列中,原是因为如此。
总而言之,他是有长久抗争的决心的。
现在见到官府来人,心中还笑对方居然如此没有定力,这才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求和。
县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人举报你在家中口出狂悖之言,冒犯尊上,人证均在,特来缉拿。”
他没有说出是万家少爷来举报的。时人对孝道极为看重,就算父母有不对之处,子女也要忍让,这种举报说好听点是大义灭亲,不好听的就是白眼狼,以后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对方送上来一个天大的人情,县丞也不介意在此时帮忙隐瞒。
万老爷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我——”
他刚想反驳,声音却戛然而止。
的确骂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是在私下。
甚至因为骂得次数太多,他也弄不清人证是谁。
见万老爷的这副样子,自然清楚,人证举报的是事实。
县丞不再多言,直接下令将孔庙中的诸人全都拎回县衙。
身后有读书人反驳:“犯法的是万老爷,怎么我们也要去?”
“你疑似同谋,等洗清嫌疑,再放出来吧。”
万老爷也满心不服,但是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辩白机会,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放在外面的百姓身上——
他努力了这么久,这些贱……不,这些人应该有所触动吧?
会不会如同戏文一般,一拥而上,从这群狗官中将他解救出来?
结果让万老爷狠狠失望了。
外面的百姓看到他,却是避如蛇蝎,有不小心和他对视上的,都移开了目光。
甚至不少人都用愤恨的眼神看向他,有个孩子还丢来了一块石头。
那孩子的力气不够,石头没砸到他身上,只落在身边,发出啪嗒的声音。
这不对啊?
他迎来的,不应该是夹道欢呼吗?
这群人不应该欢呼,庆幸出现了他这一位为民请命、和官府人员奋勇对抗的好人吗?
身后的衙役狠狠推了他一把:“快走,磨蹭什么!”
没关系,一定是这群愚民太过蠢笨,一时半会没有发现他的用心良苦……
万老爷不甘地低下头。
等到这群人反应过来,便是自己脱身的好时机。
官府,走着瞧吧。
秉持着好人不与官斗的原则,万老爷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反抗意识,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最后回到了阔别不久的牢房中。
和他一起闹事的那些人,关在了他的附近。
“万老爷?”
那些写文章的读书人有些慌神,其中一人强做镇定,道:“一开始,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万老爷分明说,若他们成功,以后定然有许多百姓追捧,甚至能叫他们开书院。
“急什么,慌慌张张的。”万老爷岿然不动,对牢房还有种熟悉感,“本地官府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不甚熟练,才出此下策。”
“这个时候,无非就是比谁更稳。等百姓回过味来,就是咱们出去的时候。”
万老爷一口咬定。
见对方言之凿凿的样子,就算是心有疑虑的读书人,也不由得半信半疑。
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们不信——他们和万老爷,早就是绑在一起的蚂蚱了。
只是,在牢房苦苦等待了几日,也不见有人将他们放出去。
焦虑、恐慌,一日日地堆积。
前几天还有狱卒会过来,送些吃食,还算有人,可是后面,那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几乎两天一次,送些水食。
他们出不去,便溺只能在小小的牢房内,没过多久,这里就充满了浓重的臭气。
别说万老爷,就说这几个读书人,也没有来过这样的环境。
从一开始的冷静,到后来的互相谩骂,直到最后的沉默,乃至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中来了好几个狱卒,打开牢门上的大锁,一桶桶冷水从天而降,浇了个透心凉。
“臭死了,家里的猪都没这么脏的,还是有钱人呢。”
“省省力气,好好把他们搓干净,燕都的贵人等着呢。”
几个狱卒拿出专门给猪用的刷子,狠狠地将这些人身上的脏污去除,还换了一身衣服。
虽然还是邋里邋遢,好歹身上不臭了,也能拉出去见人。
随后,又将这几位领头得拖出去。
久久不见外面的阳光,刚出门的时候,万老爷几乎睁不开眼。
如今的他失了一身的痴肥,脊背佝偻,不再有以往的精气神,无限地接近被他看不起的那些穷苦百姓。
等到了县衙的正堂,他终于能适应外面的光线,看到其中一位身着白色锦衣、金相玉质的公子,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好似内侍。
“大人,闹事的带来了。”几位狱卒恭敬地开口。
那位公子点了点头。
直到这时,万老爷才有力气说话,喉咙干哑地挤出几个字:“你是……陛下?”
所有人脸色惊变。
公子身后的内侍抢先一步,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直接抽了万老爷几个巴掌:“胡说八道什么?在牢里呆了这么多天,还是管不住嘴!”
直到将人脸打成猪脸,才收回手,退后一步。
公子微微颔首。
要是这话传出去,他以后,定是不能再出燕都了。
县令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直接一脚踹上去,怒道:“这位可是宁王世子,陛下信任的人,你疯了不成?”
那封上疏送到燕都之后,陛下当即就点了人过去看看。
武官勋贵已经用过了,不好再用;文官暂时沉寂;仪鸾卫和南监……在民间可能只有恐怖故事。
扒拉来扒拉去,最能看的居然是宫内养的那些世子——论身份足够,手上也没什么权力,世子的名头,拿去糊弄老百姓足够了。
况且,原先叫他们来燕都,不就是为了干活么?
干脆一纸令下,这群较大的世子们被派遣出宫,去往各地,督查有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所以,宁王世子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以往绝不会见到的景象。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登基第九十二天◎
宁王世子明元白第一次离开繁华的都城、府城, 来到这种僻远之县,似乎每一处地方都无从下脚。
实际上,也不需要他多做什么, 一切事宜, 都是有身边的内侍决定。
等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内侍们说出了对这人的判决, 道:“此人私放利钱, 煽动百姓、玷污孔庙、口出狂言,依律当流千里。如今陛下开恩,只需矿场服役五年即可。”
矿场的活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五年下来, 这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但和一辈子回不来的流放相比,也算是开恩了。
万老爷几乎失去了意识, 说不出反驳之语。
说完对此人的处理,内侍退回了世子身后, 有些事情还得对方亲自沟通。
明元白微微颔首, 对县令道:“县令不必惊慌, 你们及时上报燕都, 合该有赏。”
听到这话,县令和县丞总算放下了心,县令更是如此, 他先前收过万老爷的礼,一直为此提心吊胆,害怕陛下秋后算账。
此时不免多说了几句:“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 先前的戏本子写的真好, 一年多以来, 朝廷的政令通达,上下齐心,百姓都心向朝廷,不会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就被轻易迷惑。”
这也是此事如此顺利的重要原因。
以往哭庙,除了乡绅自己的力量,也有因为他们的号召力和出众文采,吸引来的诸多百姓。这些百姓若是处理不好,便会引发极大的骚乱。
先前有地方因为税收一事,闹得哭庙,当地的县令等官员居然被乡绅们合伙赶下台,塞进了地牢,由本地人当官进行整治,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动兵了才平息。
正是因为有先例,当时才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来民变——若是真落得那个地步,县令就算官复原职,也没了威慑力,如何管好这一地?
今年开了恩科,倒是能找到新人顶替他们,但他们这些老人,可就得回家暂时歇息,等待两年后的吏部大计,重新分配地方——但政绩肯定没有干满了三年的好看,容易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去,更有甚者,直接将他们忘了,一辈子赋闲在家。
这可就倒霉透顶了。
县令心中真是感激不尽,可是嘴笨舌拙,说不出什么话来。
县丞倒是先一步开口,问道:“世子前来,不知还有什么要事?”
明元白微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倒是记住了此人的名字,回了燕都之后可以直接报给陛下,道:“正是,陛下还说,县中贫穷老残幼均要登记,保障基本生活。”
“保护他们的田地,若将田地外租,可给予适当补贴。”
关于富有、贫穷等,朝廷有了一套完善的标准,要综合家族资产、家庭资产以及个人资产——超过某一标准就是标准的贫穷。
现在贫穷人很多,富有者少,社会并不平衡。
明慕也只是勉强保持着其中的平衡,他没学过相关知识,怕自己瞎出主意,扰乱了整个社会平衡。
“是,下官清楚了。”县丞恭敬地应下。
下一期的邸报中或许就有这些内容。朝廷扶助老幼已成传统,只是囿于当地的经济发展,扶持的力度也不一样。
现在朝廷每年会给当地发一笔“启动资金”,合理利用这些钱,完成陛下的期许,还是不难的。
这也是给每个县衙的考验,或许会将三年内不同县衙的表现纳入吏部考核之中。
虽没明说,但已有不少聪明人想到了这一可能性。
见几人三言两语间就给万老爷判了罪,后面的几位读书人拼命挣扎,生怕自己也落个同样的下场。
只是嘴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之音。
“你们有话要说?”明元白注意到这边的异样,特地开口询问。
他发了话,狱卒才敢将这几人塞嘴的污布取出,让他们能够说话。
“大人、大人,小人有要事禀告。”第一个读书人喉咙干哑,声音极为难听,却还是抢着开口,进而迸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声。
“先给他一口水。”县令看不下去,指挥了一句。
等一杯温热的茶水灌下,这人才有力气说出后面的话:“还另有其人。事情主导者不是万老爷和我,是他的一位同乡。”
“那位同乡说了不少其他地方哭庙的事项,说此事虽险,但胜算极大,后面又许诺了什么,万老爷才放手一搏。”
他心中凄凉惶恐,却又不敢抬头看向燕都来的贵人,而是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县令与县丞,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许诺了什么,你是否清楚?”
这人摇了摇头。
说到底,他只是万老爷贪图便宜,要来写文章的一个秀才罢了。听说,原先万老爷是想找自家账房先生的,后来不知怎么,从外面挑选了别人来。
他为了减轻刑罚,攀扯出了这个消息,若是没用,岂不是……也要如万老爷一般,去矿上做工?
在先前徭役还未更改之前,矿工就是最难熬的一种,甚至徭役之期一年,矿工减半。如今要去五年?岂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为了活命,这人持续攀咬:“诸位大人相信我,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自那之后,万老爷对那位同乡言听计从,甚至有讨好之意!”
能叫眼高于顶的万老爷放低身段讨好,那位同乡应该不止提供了哭庙这一主意。
如今万老爷失去了意识,也不好追问。
“世子,您看……”
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人,明元白清楚,这时候,还是要自己做决定的。
他想了想,道:“派出衙役,尽快追查,防止这人还有后手。”
“是。”
得了确切的命令之后,县令立刻派了几个好手,分别从城门处和万老爷的家开始排查。
明元白无奈笑了笑:“本以为是个轻松的活计,没想到还要多耽误几日。”
陛下让他来,自然是要走完全程,拿到最准确的消息。
没有人回答他。
在燕都,身边还有三五友人,能够在旁边调侃几句。
现如今,上书房内的成年的世子都被派去了各地,负责督查老幼的抚养情况,他孤身一人来到此处,后面还有不少要去的地方。
“世子殿下,如今是在此处暂歇,还是先去别处?”
身后的内侍问道。
他自己带了几个负责起居的内侍,但出门时,就要带上从宫内出来的内侍——或者说,身份不止是内侍。
听说历任皇帝手中有一个内侍构成的部门,名为南监。
甚至,金陵的仪鸾卫也来到了此处。
“我先留下来,等结果出来再走。”明元白想了想,做好了决定,“防止中途生变。”
内侍点了点头。
他们此行虽有监督之责,但总体还是听这位世子殿下的,这些小事不算什么。
县中的客栈不多,其中最好的一间,最上层被包下,专门供世子居住。
县衙的人手不足,办事也不利落,被后面的仪鸾卫全盘接手,整个进度快了不少。
第二天的傍晚,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有了一些眉目。
当天晚上,客栈侧边的小巷多了一股行迹鬼祟之人。
“打听到了吗?”
“不大清楚,只知道是燕都来的,身份贵不可言。”
“真是那位……?”
“不可能,那位出行的排场岂是如此?”
“算了算了,起码不亏,干他一票!”
明面上,明元白只带了几个近身伺候的内侍,便有人起了坏心思,预备从他身上下手——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从燕都来的大人物代表着陛下。
若是能打击他,岂不是能叫燕都的陛下吃瘪?
只是他们的行动还没开始多久,就被仪鸾卫发现了,紧接着一网打尽。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只是一群家丁护卫,就这也敢放肆,活得不耐烦了。”
为了保护这位世子的安全,来的仪鸾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其实,随着武官逐渐没落,已经有不少人的家丁战力不输官府,在地方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但是去岁以来,陛下逐渐扶持各地的武官和底层兵士,先是给了充足的食物,又更改训练方法,还推广了厉将军的战阵。
如此一来,和少有规模的护卫家丁相比,官府的实力又占了上风。
从今往后,听说招募兵将的方法也要更换,不拘于军户……不过,这些便是燕都那边的传言了,不知真假。
燕都的仪鸾卫是天子亲卫,战力佼佼,金陵的也不能太难看,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训练,抓着几个行迹鬼祟之人堪称手到擒来。
于是第二天,宁王世子就见到了一队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贼子。
他有些吃惊:“这些人都与哭庙有关吗?”
“八九不离十。”仪鸾卫首领恭敬回答,在世子没醒来之前,他们已经用了种种方法撬开了这群人的嘴——好歹金陵仪鸾卫也有一个诏狱,“这群人不仅和哭庙有关,也与金圣教有关。”
随着他的叙说,宁王世子总算弄清了其中的关系,原来那位万老爷的同乡是金圣教的成员,这次前来,就是想将万老爷一家拉入金圣教,夸大渲染了金圣教的好处。又听说对方苦恼田地一事,才顺便出了个哭庙的主意。
见万老爷已经被逐渐说动,此人的同乡暂时离开,等待哭庙结束之后再来,好吸收这人成为同伙。可来了之后,见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
万老爷被判罪,即将奔赴矿场,他的家业被儿子一手承接,对方闭门谢客,根本不愿意见父亲曾经的同乡。
又听说县城之中来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对盛朝有怨念的他选择了刺杀。结果可想而知。
“居然还涉及到了金圣教……”
宁王世子最开始听说金圣教,还是元日之前。
他思索了一阵,道:“此事关系重大,最好从这人身上追根溯源,还要及时告诉陛下。”
随后,明元白简单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写下来,总结成一份奏疏,让仪鸾卫带回燕都。
这封奏疏送到明慕手上时,已经是他生辰之后了。
帝王的生日又叫万寿节,要宴请诸官,还要接受赠礼,不过倒是没什么仪式要走,单纯的庆祝而已。
尽管如此,深夜结束,明慕还是累得手都不想抬,头枕在恋人的腿上:“过个生日好累啊。”
“这便累了?清明还要祭祖。”任君澜轻轻一笑,为他按摩头皮,渐渐地舒缓疲惫,细细一数,“五月有端午日,六月有天贶节①,七月有七夕,八月中秋……”
一年年的,就在无数个节日中过去了。
明慕听得浑身发颤,简直不想过了。
有节日,都是皇家先做出表率的。
“好了好了,暂时不聊这个。”明慕急急忙忙地转移话题,道,“燕都的夏日不大舒服,咱们要不要去北一些的地方过暑?”
去岁的大半个夏日都是去北疆过的,那边的气候很舒服,让人难以忘怀。今年也不大想在燕都过,明慕期待地看着任君澜,眼睛一闪一闪。
“可以到是可以,不过两次去一个地方,不腻歪?”
任君澜稍稍一想。
北疆那边只能说句自然风光不错,真论景色,还得是金陵。
当然,没有去南方过暑的道理,冬日倒是能去一次。
若是有皇后陪同,正正经经地去一次江南,倒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还好,之前没看什么……”
“那边也没有行宫,不若去河北,那处有行宫,现在叫人去收拾。”任君澜给出建议。
历观盛朝,除了太祖迁都,其实离开此处的皇帝很少,大部分帝王都是在燕都呆到终老。明慕这种离开燕都一次的都没几个,现在还在盘算第二次了。
任君澜倒是纵容的很,心道燕都的夏日确实难过,太傅原先说的早课,也只是在五月下旬结束——甚至很有可能因为天气,提前到五月中旬,甚至上旬。
这岂不是没怎么锻炼,就不做了吗?
一年下来才活动这么短的时间,有什么效果?
他自己是舍不得叫小囝早起吃苦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外包给别人。
若是去了行宫,就能让这段时间再延长一些,何乐不为?
万寿节这日没有早朝,明慕也就理所当然地休息,第二日才去看奏疏。
最上面的那本就是宁王世子的。
“我记得他是去处理哭庙的。”明慕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荒谬,简单来说不就是按闹分配嘛。
完全是懒政的代表。
地方县令拿不出主意,难不成金陵拿不出?燕都拿不出?从上至下,所有人都怕麻烦,所以才糊弄过去,养成了这种不好的风俗。
“回陛下,正是呢。”阚英回道。
明慕笑了一笑。
他在看奏疏之前养成了一个习惯,先是揣测奏疏里面的内容,想好一个应对的方式,若是猜对了,就能直接写上——不过很多时候猜不对就是了。
“金圣教……?”
明慕顿了一下,才想起这个邪门的宗教。
宁王世子在奏疏里面又写了新发现,说他们此行抓到了一个教徒,初步了结了金圣教的运作方法,简单写了。
明慕几乎一打眼就看出来了:这不就是庞氏骗局吗!
盛朝居然领先了这么久?!人家庞氏骗局还是一战之后出来的,现在是什么时候,十四世纪?十五世纪?
他震撼到久久无法出声。
“陛下?”
阚英注意到明慕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只盯着手上的奏疏,还以为里面写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容,紧张地唤了一声。
“没事、没事……”
就是很震撼。
而且见上面写的,仿佛金圣教用这个方式维持了很久。
简直太牛了,要知道,最初的庞氏骗局在几年后就被拆穿了,金圣教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分析一下,一是利用宗教信仰将这些人综合再一起,二是给出返利的事件足够长,足足需要五年,现在的医疗条件又不好,五年过去,很可能最初的那个人死掉了,钱自然也不用归还……
“我只是觉得,这人还真是一个难得的……天才。”
明慕有些感慨。
要是发明这玩意的人将脑袋瓜子用来想正事,说不定还真能成为古代的经济学家呢。
奏疏中还写了,他们喜欢通过宗族进行扩散。选定一个宗族内比较有名望得人,利用种种方式,让他主动加入金圣教,再利用他在宗族里面的影响力,进行传.教,进而让整个宗族的人都发展成教众。
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已经发展出了很多据点。
只是,逼问的人在金圣教内的地位不算高,所以吐不出更多的东西。
“宗族……金圣教……”
明慕撑着脑袋思考。
现在的宗族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大部分人都原意听族长的命令,听说在某些地方,朝廷的官员都没什么作用。
这两个结合在一起,的确很难处理……
可是,庞氏骗局很容易暴雷的,怎么金圣教还好端端的?
明慕竭力思考最初的庞氏骗局:那个骗子利用信息差,说可以倒卖邮票,收集了一大笔钱财。但是这个人因为无底线地购物导致破产,资金链断裂,进而暴雷。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假若创始人能够限制自己的贪欲,并且转移内部矛盾,的确维持的事件能久一点……但是现在,看他们冲动且急促的行动,急不可耐要挑衅燕都的行为,可能已经到了暴雷的边缘?
只需要一点外力。
明慕心念一转,到是想好了第二个话本应该写的内容——
让普通百姓感受一下各式各样的骗局叭。
我是秦始皇,v我50封你当万户侯,懂?
——
再一次被陛下召进宫中,翰林院中的学士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
更出乎意料的是,此次还多了一位大理寺之人,混在其中。
对方是嘉元元年的三元贺隋光,如今已经升任为大理寺少卿,在去岁高中的人中,是最得陛下信任、做得事情最多、升职速度最快的。
前些日子,还得了陛下亲赐的麒麟服。
如今大理寺卿已经老迈,可见对方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大理寺卿……或者说,会转入六部,成为侍郎,熬够资历后入阁……
双方互相见了礼,翰林们态度很好,和他说起上次的事:“上次陛下主动叫来我等,是为了写一出戏。”
“有所耳闻。”贺隋光淡淡一笑,道,“那出戏写得很不错,听说格外受欢迎。”
在官场浸.淫许久,他的性格稍稍圆滑了一些,不再如同刚来燕都那般执拗。
“是陛下的构思好。”听到这位三元的肯定,翰林们脸上的笑容真挚了一些,因着对方第一次来,慢慢将自己的经验说出,“上次陛下是给了大致剧本,让我们分工合作,唯一的要求就语言平实,朗朗上口,便于传播。”
贺隋光认真地听着。
“若你先前写过类似的戏文,那没什么好愁的。”翰林道,就算对方写的戏文差,他们也能润色一遍,“若以前没写过,可以先读些韵书。”
现在虽不如唐朝诗风昌盛,但读书人,哪有不会作诗的?为了对韵,韵书是必需要读的。
贺隋光点了点头。
等见过陛下后,对方倒是没有说写戏本子,而是说:“我想写话本子。”
可以,陛下偶尔的突发奇想很正常。
“最好带一点画。”
翰林们继续记下,心中却在揣测,难不成陛下不满现在的话本子,想要叫人写新的?
才子佳人?传奇判案?
他们将目前受欢迎的在心中过了一圈,甚至有人已经构思了一个故事。
“要那种,防诈骗的!”
直至此时,明慕才拿出了作品大纲。
说是大纲,其中的内容也很简略,从低级到高级,写了好几种现代的经典骗局。什么我是神仙转世收供奉、银行账户锁定、刷单、庞氏骗局经典案例都写上了。
现在找来人,是希望扩充其中的内容。
以及……
他看向贺隋光,鼓励性地眨眨眼。
希望那个系统,能整合一期骗局精华出来。
这个应该不算扰乱世界进程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