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赫特主星, 圣卡拉海域,海底皇宫原址。
林不闻前额上的金色水滴饰链随着他的游动小幅度晃动了一下,时隔数月再回海底,身为人鱼, 他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不适。
在岸上生活太久, 习惯了用肺呼吸空气, 刚刚进入水底的刹那他差点忘了怎么用鳃。
好在呼吸是本能,而非学习能力, 几秒钟的慌乱后他找回了节奏。
就这么一打顿,已经被陛下甩开几十米了。
林不闻奋力摆动自己深棕色的鱼尾, 赶紧跟上去。
圣卡拉曾经是这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地方,作为赫特星域的主宰, 人鱼族以皇家为主导,以海底皇宫为圆心, 向外辐射居住, 直到接近暗流涌动的危险海沟。
他们曾经也是茫茫太空中安居乐业的种族, 直到星历120年的飞来横祸, 另一个种族的贪欲摧毁了原本宁静的一切。
林不闻跟在王后面, 游过满目苍凉, 昔日热闹非凡的海域如今空无一人。
一方面是因为被改造后,人鱼拥有了水陆两栖的能力, 大多去往陆地上生活, 以便更适应宇宙间更大众的生活模式;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赫特的民众不愿面对家园被毁灭的苦痛记忆, 就算有一些没有搬去岸上的, 也离开了圣卡拉。
随着时间迁移和越来越多人的默认, 圣卡拉成了赫特不成文的“禁区”。
数十年前的软红十丈,空余凄凄惨惨戚戚。
林不闻每次陪同王来这里时都倍感凄楚, 他抬眼看向海浪中一抹亮眼的金,恐怕经历了至亲灭门惨案和子民流离失所的王,只会比自己更加心痛百倍。
王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改造后的子民们一样,会穿人类样式的轻巧便装——人类在带给他们灾难的同时,也将另一部分抹不掉的东西从此镌刻在生活里。
只有在重大节日,比如前不久的母星大典时,他才换上黑底金纹的传统赫特长袍。
当处在海洋中,会用珍贵的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从颈部一直缠绕到尾部,以示庄重。
至于头顶璀璨如烟霞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耳垂上璃晶水草缀着的极光珍珠,则是王不离身的身份象征。
王穿过城邦的废墟,在皇宫中央的石雕守卫者那里认证身份后,进入一扇拱门。
拱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画,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细微之处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师的手笔。
尽管这儿呈现出的早就是失落帝国的颓唐,从一扇门也依稀看得见往昔岁月的昌盛。
林不闻当然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埃里希·西奥多陛下已逝的母亲,赫特帝国曾经的王后居住的寝宫。
海水二十余年不间断的冲撞与侵蚀已将寝宫里大多装饰磨损得面目全非,不过年轻的王并没有让人修缮和复原,反倒在遗址上增加了许多……仪器。
密密麻麻的试管、药品、引线、培养皿、反应堆被海藻和水草固定住,俨然一个私人实验室。
只不过早就停止了一切运转动力,无人问津。
林不闻不敢僭越先后,停在门口一声不吭,看着王来到最中央呈茧状的巨型玻璃罐面前。
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海水,没有药物,没有空气。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如同此刻仅回响着海水呜咽的房间。
王在六岁那年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本该顺理成章接下的王位和易如反掌治理的昌盛国度,从鲜花铺满的高台急转直下,从此以往踏上刀尖悬崖,人生只余抗争与复仇。
为了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没空伤感,更不配懦弱,独自向前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回头。
孤苦无依的幼童长成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扛起飘零国度的命运,一步一个脚印长成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大人。
埃里希·西奥多要走在所有人前面,没有人能与他并肩,从六岁到二十九岁,他总是孤独的。
林不闻想起不久前的大典上,尽管千万子民欢呼雀跃,尽管受到全帝国的爱戴与敬仰,孑然立于游车上的王却显得那么孤独。
他从少年时代便辅佐于王,十几年来见证过王许多至高至孤寂的时刻。
然而没有哪一刻,比得上眼下。
王靠近玻璃罐,张开手掌,轻轻贴上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失落。
几乎是同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埃里希耳垂上的极光珍珠亮了亮。
——那是绝无仅有的共振。
茫茫宇宙,四大象限,生活的族群数不胜数,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化更如鸿沟。
暂且不提外貌上的千差万别,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不同,就是有的种族有精神感应能力,而有的没有。
根据星际联盟的规定,各种族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程度不同,划分为L(low)、M(medium)、H(high)三个大类,每个大类从低到高还细分出1-4四个等级。
人类是最弱的L-2,而人鱼族的个体差异有所不同,大多数在M-1到M-4之间,也有个别能够到达H级以上。
身为皇家最纯正的血脉,埃里希·西奥多自然是人鱼族的极限,最高等级H-2。
他能够达到H-2,除了自身足够强大、以及是皇室血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助力,便是极光珍珠。
对于其他种族,尤其是没有精神感应力的种族、比如人类来说,这种乍一看不过普通白色的珍珠只是一个华美的装饰品,最多是黑※市流通、价格令人兴奋的竞品。
但对于人鱼来说,它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能量源泉。
埃里希通过它来强化能力,同时,也用自身予以补给。
换句话说,若是王没有珍珠,力量会有所削减;而当极光珍珠离开皇室正支,落到旁支、乃至不相干的人手中,也发挥不出最好的效力。
与其说赫特皇家与极光珍珠之间是一荣俱荣、相辅相成的关系,不如说是一损俱损的相依存。
这种珍珠极为稀少,哪怕在全赫特星域也所剩无几了。皇家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颗」被盗,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由于种种不便公开的原因,最后一颗珍珠的存在于公众而言仍是绝密,知道这个皇家最高机密的人极少,就算丢失,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寻找。
距离「极光珍珠」失踪,已经几个月了。他仍然没能找回「它」。
梦幻的浅色光晕从腮边蔓延至周围的同时,埃里希的心脏一颤,好似得到某种微妙的共鸣。
他维持着手掌贴上玻璃外壳的姿势不变,阖上眼。
……潋滟光环中,浮现出一些暧昧而混沌的片段。
破旧小屋满地的羚羊尸体。
泳池中的惊涛骇浪。
雪山。
僻静小镇。
他能从共振中“看见”,弃星上许许多多地点,都留下了珍珠存在过的光痕和印记。
不久前,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凯瑟琳和林不闻带着仪器去了趟CC-09,分割三十个区域提取样本,竟然都没扫描出珍珠的信息。
埃里希非常确定,“极光珍珠”就在CC-09上,只是基于部分现在未知的缘由,他无法捕捉到「它」准确的地点,追踪有很大延迟。
好似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存在,隐去了「它」的踪迹。
王蹙起眉。
极光珍珠之间带来的共振是有时限的,最后片段中他瞥见很模糊的一抹蓝。
明亮,清澈,又很温柔。
是看上去让人不自觉想要触碰、涌出陌生又熟悉眷恋感的、轻烟一样的蓝。
几乎珍珠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有蓝的存在。
那是……什么?
共振结束,光潮水般退去。
埃里希·西奥多睁开眼,眸色沉了沉。
除了「珍珠」,又有新的目标可以锁定了。
“走吧。”他对守在门口的林不闻道。
上校垂首,等待着王先离开房间。
在他、他们身后,巨型的玻璃罐仍旧在海水中缓缓漂浮,仿佛拥有生命的律动。
它的形状既像茧,也像一个……摇篮。
*
北极星,胡苏姆镇,秦家。
昆特被遍布房间所有角落的琉璃丝线困得动弹不得,保持着那个仰头看向小麦和小小麦的姿势久了,后颈酸疼,连抬起手揉一揉都困难。
他是屋子里唯一清醒理智的成年人,做不了别的,唯有观察每个人。
昏过去无知无觉的镇长反而是最幸福的,不需要亲眼目睹超出认知的一切,也不用经历被明明看起来大差不差、却分明更高等级的同类支配的恐惧;
阿嬷和阿木都处在非常平稳的沉眠中,根据昆特的推测,他们应当是共同进入了精神空间的某个地方。
以前还在森林时,乌弩的部落也招揽过一些进化出精神力的高阶丧尸,只不过昆特自己没有,好奇心也有限,没去了解过他们的具体成因与表现。
后来认识了麦汀汀,小美人的疗愈力应当也算精神力的一种,只不过那些仅局限于他本人的感知,是不能把其他人也拉进构建出的独立空间的。
很明显,阿嬷或者阿木可以。
丧尸青年呆呆地空气中流动的荆棘。
如果他没猜错,小美人应当是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那……
他的视线转移到屋主身上,第一次来看还躁动不安的秦加此刻面容竟然很是舒展,像是终年噩梦缠身,总算做了一次好梦。
一直醒不过来的秦加,究竟是梦魇,还是中毒,还是……人为的囚禁?
他们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又有哪一个人可信?
昆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过去的十年中过着沈砚心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的单线生活,尽职尽责跑腿办事就行了,根本不用主动考量什么。
此刻只是稍微分析一下复杂的情况,他头都大了。
晶莹泡泡里的小幼崽不再趴在麦汀汀身上,而是依偎在他怀里。
“么……”
幼崽的小尾巴缠着少年的胳膊,小手摸摸他的脸颊,脑袋蹭脑袋。
他做了许多平日里叫两脚兽起床的办法,可这一次再怎么用力推搡,还是获得不了任何回应。
妈妈,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理崽崽?
是谁带走了妈妈,还是妈妈要抛弃崽崽?
不能,不能离开妈妈——
恐惧吞没了幼小的孩子,他把自己蜷成逗号,紧紧闭上眼。
忽然,有什么掉落在他脸上。
小人鱼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朵花。
麦汀汀原本穿着的那件粉色兔耳朵斗篷,早就在被强行召唤出来的荆棘的撕扯中坏得彻底,之所以如今没有完全赤着,全拜漫山遍野的小蓝花所赐。
它们簇拥着主人,乖巧依偎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那道美丽、无用且不堪一击的屏障。
崽崽的难过被转移了注意力,想爬起来看看。
没想到一动,小花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鼻尖上。
花瓣触感痒酥酥的。
崽崽皱了皱小鼻头,啊——啊——啊嚏!
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奶嘴飘到一旁,崽崽用两颗新生的小牙牙好奇地咬住花瓣。
嚼一嚼,软软的,还有一点甜,像棉棉糖。
很好吃,崽崽的眼睛亮了亮,吃下了一整朵小蓝花。
虽然崽崽还没怎么长牙,但人鱼幼崽的身体构造毕竟不同于人类幼崽,麦汀汀的小花和普通土壤里生长的植物也不同,吃下去也不会消化不了。
正在崽崽捧起又一朵飘落的小蓝花、小口小口咬了一下时,两种相似又不同的清甜味道一起闯入他的味觉记忆。
第一种是淡紫色。
长在海底险峻但清澈的溪流中,形状像一朵云,只不过质地要坚硬得多。
在小人鱼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是他最爱的食物。
小溪云珊瑚和大溪云珊瑚一样,都是已经基本灭绝的生物,也就麦小么这样的身份才能有人搜罗来一些。好在婴儿进食需求有限,还供得起。
可惜麦小么也没能吃太久,就莫名其妙从千疼万宠的母星,转移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弃星上来了。
第二种是粉红色。
本来是红色的果果,崽崽不太知道远离,反正在杯子里嗡嗡嗡,它就从红果果变成了粉粉甜甜的奶昔。
它有一个可爱的、专属于崽崽的名字:宝宝奶昔。
那个名字……
是妈妈取的。
棘棘果的生长条件仅限于温暖湿润的森林,离开那儿,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到那个味道。
这种剔透漂亮的果子是他和两脚兽最初相遇的记号,也意味着少年对他一点一滴的好。
崽崽虽然年幼,但崽崽全都记得。
妈妈……
被小蓝花分走的注意力又回来了。
小幼崽动作一滞,残存一半的小花朵从他口中掉下,融化进泡泡的边界。
崽崽的手太小太小了,堪堪够握住少年因持续的折磨而轻微痉挛的手指。
妈妈,睁开眼吧。
睁开眼睛,再看看崽崽呀——
人鱼的眼泪是不会化作液体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像一粒粒玲珑的翡翠。
小小孩是那么伤心,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顺着滴落进淡蓝的花蕊中,幽微地亮了亮。
然后,以那朵花为圆心,光波极轻微且快速地向周围辐射扩散开来,流光攀爬过每一丛荆棘。
*
与此同时,精神空间里。
阿嬷再讲完那句模棱两可的宣言后,随着沧桑声音的远去,雪一样坠落的记忆碎片,拧作人脸的藤条,杀人叶刃,碧色的地锦幕墙,横七竖八移动的迷宫,脚下涌动的流水,包括秦加……都不见了。
转瞬间画面彻底清除切换,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小美人不安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难道又是什么新的挑战吗?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阿嬷说,‘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
麦汀汀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而是“谁”。
阿嬷想拿走的,他试图找回的,是关乎一个人的记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起来才行。
——有谁,有一个人,正在等他回去。
有了这份重逢的信念后,少年心底生出一点勇气来,不再坐以待毙。
尽管眼前的茫茫虚空根本没有方向可言,他略一思忖,向前迈步。
或许是有棘棘果和花儿们的强化作用,麦汀汀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自己走路也好、做别的事情也好,动作都不再那么僵硬,连讲话都流畅了许多;肌肤不再是发青的、灰败的苍白,看起来更为细腻。
他越来越像人类——真正的、鲜活的那种。或许将来有一天,心跳与呼吸重启了也说不定。
他想,到那时候,活死人和活人之间,还剩什么差别呢?
不管答案是怎样的,只有离开灰空间的牢笼,才能找到。
抱着这样的笃定,麦汀汀的脚步越来越快,耳畔有了风声。
随着他的奔跑,两边不再是空无一物的白,开始有了景色。
他看不清。
那些景物与他有着相反的方向和行迹,以他赶不上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视野中只留下斑斓的残影。
但它……它们,看起来不太像北极星。
高楼,城市,马路。
行人,车辆,绿化。
一切都是那么整齐有序,欣欣向荣。
有那么一瞬间麦汀汀以为是末日前的CC-09,但很快反应过来,场景应当是阿嬷从他的记忆中提取的,也就是说,他必须真实经历过;根据之前掌握的种种证据推测,过去的他很有可能并非赫特星域的一员。
换言之,这儿很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家园。
等到最后一点空白消泯,前后左右所见皆是大厦林立、繁华城邦,麦汀汀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脸,慢慢转了一圈,看见许多银灰色的飞行车在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中奔行,再高的地方有着载人穿梭机,更远处的碧空万里无云,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在这颗星球上,气温、天气、气象,全都有最精准的控制,调节、遏制与迁移系统并存,使得人类聚集地绝不会发生任何大型灾害。
少年收回仰角的视线,看向平行的地点。
可以看得出这里以人类为主体族群,不过也有很多“外星人”。人人相处和谐,麦汀汀甚至看见他们在相互打招呼时,耳根处的星联通用翻译转换芯片微微一亮。
所有车辆都悬浮于地面,且大多无人驾驶,光能、空气动力与再生矿物能源混合驱动,没有任何污染。
街道两旁的绿化做到了极致,高架上的藤萝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望过去满眼纯净柔软的绿,且不会滋生出有害或是恼人的蚊虫。
偶尔有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植株中轻快跳跃、嬉戏,从底层的通道溜达去新地点,不与人类互相打扰。
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是文明发展到最高级层面的必然趋势——和谐。
且不论科技倒退几百年的弃星,就算是先世代的北极星也完全无法望其项背;哪怕是在伽玛象限实力位居前列的赫特母星,与之相比也有逊色。
这里是四大象限星球综合实力的顶点,星际联盟的发起者与主导者,阿尔法象限的霸主,当今太空褎然举首的领袖:人类帝国。
若是换做任何一只别的丧尸,哪怕是先世代的居民,见到此种场面,恐怕都要惊叹不已,或是被吓破了胆;但一向怕生的少年竟然并未生出逃避之意,反而觉得……每一个画面都那么熟悉。
它们埋藏在他心底被病毒封存的角落,是他曾经最习惯的、真正的生活。
记忆潮水一样涌来。在这一刻,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我质疑过许多次的问题终于揭晓谜底。
——他的确不是CC-09的原住民,末日降临前,他来自上象限的人类帝国。
小美人杵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地望向四周,虚幻的行人和车辆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似乎纳闷着这个穿着考究、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为何会露出这种被丢弃的小狗一样的神情。
麦汀汀看向他们,却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就连他们的窃窃私语也都带着回声。
他们不是具象的个体,都只是代表往昔记忆的苍白符号。
越来越多的细节冲刷着紧绷到疼痛的神经,海潮不停歇撞向礁石,麦汀汀头疼欲裂,眼前布满雪花点。
在他支撑不住差点摔倒之时,有谁扶住了他。
“怎么了?”那个人说,“不是让你在车上等我吗,怎么下来了?”
是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很年轻,嗓音带着微微磁性,但并不低沉。
他拿起手里的袋子塞到麦汀汀手中:“喏,吃吧,你看看你,低血糖还敢不吃早饭。”
少年接过袋子,里面有个包装精致,还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散发着黄油香气,大概是曲奇;以及一杯加奶不加糖的温热红茶。
他太久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并没有食欲,呆呆地低着头。
这个声音……好熟悉。
在他过往偶尔闪回的片段中,有谁问过“汀汀,你听说过伽玛象限的‘北极星’吗?”,似乎与此人是同一个。
他与他,是什么关系?
男人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了,见他没有跟上来,又返回揽住他的后背往前走:“发什么呆呢?再不走要迟到了哦。”
或许是小家伙平日里就挑食,他并未对他不吃饭的举动做出什么评价。
“我……”少年喃喃,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顺从地跟着上了飞行车,AI设定好了线路,柔和的女声播报着剩余路程时间。麦汀汀靠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平稳向后退。
男人见他一直闷闷不乐发呆,靠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心情不好?”
脖子以下都是清晰的,唯独面容模糊地像是错位的像素拼图,实际上这幅画面是有点儿恐怖的,但麦汀汀竟从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身上感到一种熟悉与依赖。
小美人乖巧摇摇头:“没有呀。”
男人不大相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麦汀汀这才发现自己依然穿着先前的学院制服,小腿上的伤口也再次消失不见,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又清灵。
男人摩挲着下巴,半晌嘶了一声:“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小家伙,你的校徽呢?”
尽管从毛衣背心到短裤和鞋子上,都有不同质地的校徽图腾浮纹,但上学的时候还要额外佩戴一枚内嵌芯片的校徽,方便检测和认证学生。
此时的小丧尸哪里会知道过去真正的自己把校徽弄哪儿了。
男人叹了口气:“小迷糊。我现在回去取,要不你先去学校?我给你们老师发个消息——”
飞行车猛然刹住。
它的构造足够精巧,就算急刹车也不会让乘客受到太大惯性带来的伤害,车里的两人也仅是往前俯身了一点。AI滴滴地警告车缘与其他物体距离太近。
男人蹙眉看过去,车窗外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不知为何闯入了车行道,慌张地左顾右盼。
他们后面很快聚集起一长串被迫停下的飞行车,帝国法律规定,在道路上有突发事件,尤其与行人有关时,是不可以随意变换低中段车道从别人头顶上飞过去的。
乘客们必须等待,但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耐心,于是很快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叫喊起来。
那位母亲看起来更惶恐了,用瘦弱的身躯护在婴儿车前,却不晓得再往前走一走回到行人的安全地带。
婴儿车被厚厚的帘子遮挡着,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麦汀汀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好奇,很想看看里面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但男人阻止了他,自己解开安全带下车,护送着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回到人行道,然后再折返回来。
就在男人吩咐AI继续行驶时,麦汀汀心里陡然微妙地一跳,蓦地扭过头望向婴儿车的方向。
女人并没有离开,也朝着他这儿看过来。
她的双手搭在婴儿车的遮阳蓬上试图将它收起来,而车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好熟悉。
少年睁大了眼睛。
他的家里并没有什么很年幼的孩子,为什么他会对婴儿的哭声有如此反应?
那啼哭声仿佛一双小手揪住了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安抚。
是谁……
他该去看看吗?
遗憾的是,麦汀汀没能如愿停留。AI再一次提醒距离学校开课的时间不多了,飞行车载着他从婴儿身边路过,将稚嫩的哭声彻底地抛在后面。
*
在那之后,麦汀汀做了一件在弃星上从未做过的事情:进入校园里学习。
显然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学校,它看起来富丽堂皇,每个踏进校门的学生与教职工看起来皆有着显赫的身份。这是一所仅有皇亲国戚的子嗣才能入学的私立贵族学校。
他仍然安静、乖顺,话很少,但与北极星的丧尸们个个嫌弃他不同,这里的师生对他非但没有敬而远之,还很喜欢他。几乎每个课间都有不同的人送他几样零食点心。
他们把他当作漂亮的洋娃娃那样悉心照顾,连对他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
学校在下午标准时1530结束,麦汀汀一个人慢吞吞向校门口走去,路上遇见许多同他打招呼的同学,他都报以一个小小的、有些羞涩的笑容,并不开口。
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他的“不礼貌”面色不虞,他们早就对小美人的腼腆见怪不怪了。
而这也不能怪麦汀汀:毕竟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的脸,在他眼中都是一堆色块组成的歪曲画面;说的每句话也如同沉入海底,在耳膜嗡鸣着回响。
他是这个世界的一员,也不全是。
他走在繁华与凄凉的交界线上,钢索下面是万丈深渊。
总是会掉下去的。他想。
早上送他上学的男人并没有来接他,另一个恭敬有礼、应当是管家一类的人为他打开车门。
麦汀汀坐进去,他听见自己问:“要去哪里?”
管家柔声道:“今晚有第一帝国的贵客到访,夫人让我直接送您去宴客的地点。小少爷,您是想先回家吗?”
麦汀汀眨了下眼,摇摇头。
去哪里,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飞行车启动前,他听见了远处细小的一声嘤咛,发音像是“么”。
麦汀汀手指猛地一颤,尔后降下车窗,焦灼望向声源处。
身披雪色貂绒的妇人怀中卧着一只姜黄色的长毛猫咪,懒洋洋地闭着眼撒娇。那哼唧声大概就是它发出来的。
不是“么”,应该是“喵呜”才对。
他失落地收回视线,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
管家从后视镜中看见这一幕,笑道:“那只猫咪可是洛菲夫人的心肝宝贝儿,就连之前陛下莅临第二帝国,她也随身抱着呢。小少爷也想养一只吗?”
麦汀汀垂下手,烟灰蓝的眸子里雾蒙蒙的,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想养一只。
他更像是……弄丢了一只小奶猫。
小插曲并未影响接下来的行程,很快,他到达举办晚宴的地方。
大厅里有一面长达百米的巨型水族箱,里面自由自在游着许多他叫不上名来的绚烂鱼儿。
其实麦汀汀是有点怕水的,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庄园的喷泉里,从那以后留下了心理阴影。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巨大的、可以将渺小人类一口吞掉的水族箱,面对里面很多有着尖利牙齿的鱼儿,他竟然不自觉被吸引,向前走了好几步。
连管家都感到纳闷:小少爷不是一向离水太多的地方远远的吗?怎么今天感兴趣了?
少年越靠越近,直到双手贴上玻璃,呵出的气在上面留下很小一块白雾,然后又散开。
潜意识让他通过透明的隔断在海水中寻找。
找的是什么呢?
直到一抹浅淡而软和、奶油一样的金色掠过他的视网膜。
那是鳞片的颜色。
麦汀汀踮起脚,着急地想要看清楚一些,可是那尾小鱼早就灵活地钻进灿烂的珊瑚丛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谁从身体里生生剜去一段刻骨的回忆。
大约是父亲的人将他带去宴会厅入座,大约是母亲的人握住他冰凉的手,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轻声否认,失魂落魄。
父母看起来并不放心,但贵客很快在簇拥下进来了,众人举杯,没有空再分给角落里不吱声的小少年。
后面还发生了什么,麦汀汀都没在意,盯着眼前上好白玉制成的碗碟与香气扑鼻的佳肴,一口都吃不下。
觥筹交错间,有上了年纪的人恭敬地向他问好,称他为麦家尊贵的小少爷。
虚拟回忆中的麦汀汀肢体反应先于理性思考,微微颔首,以茶代酒,矜贵但并不疏离地接受。
……
这是十七岁的麦汀汀,普通的一天。
*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
这回换了更宽敞的一辆飞行车,前面坐着管家和佣人,后排则是一家三口。
麦先生与麦太太显然都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贵族,就算私下里也是谈吐优雅,相敬如宾。
麦汀汀坐在旁边,并不参与父母的谈话。小儿子的性格向来温顺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强迫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转向他问询着什么:“宝贝,你说……”
一如既往,他听不清母亲说的话。
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母亲为了礼服特意搭配了项链,挂坠是一颗圆润的珍珠。
窗外的路灯交错着漫过来,衬得它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绝不愧对麦先生用八位数信用点拍下它的价格。
顺势称赞一番母亲的雍容华贵、父亲的好眼光以及父母甜蜜的感情,这才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
可少年僵住了。
他见过……远比这一颗更漂亮、更无瑕的珍珠,潋滟如白昼极光,说是举世无双的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是谁?
谁拥有那颗珍珠?
少年再一次头疼起来,而这次的程度要猛烈得多,好似有谁用锋利的匕首凿开他的大脑与心脏,势必取出他刚刚找回丁点边缘碎影的记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捂住头,疼得浑身发抖,淡色的嘴唇被咬得鲜红,几近渗血。
父母急忙搂住他的肩膀探查,但麦汀汀根本无法回答一个字,他好像离他们更远了。
在这一刻,少年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阿嬷和阿木联手给予的试炼,将他尘封的、属于人类的记忆作为筹码重新放出,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那个他怎么也想不起、却如影随形的存在。
没错,他重新过了一天十七岁,优渥、上流、受人尊敬,被家人和朋友的爱意堆积起来的一天。
如今看来格外奢侈,却是过去他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子。
只是,在这平淡的一天中,麦汀汀非常鲜明地感觉到了有个隐形的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
一直看着自己。
婴儿车里的哭声,车窗外细嫩的“么”,奶金色的尾鳞,还有珍珠。
他留意到的这些统统不是错觉,皆是被遗忘的「那个谁」的一部分。
他手握着好几块拼图,现在做的仅是将它们复原。
飞行车停下了,少年从迷蒙的痛楚中挣扎着向外看了一眼,是个气派典雅的庄园。
这是他的……家吗?
从今日的许多细节不难得出,他家是个颇有名望的贵族,而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母亲下了车,向他伸出手:“宝贝,医生已经在等着了,别怕。”
麦汀汀蜷缩在座位上,下意识想要握住她,却又停住了。
眼前所有的景象飞速褪色旋转起来,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世界隔绝。
翠色藤枝拧成的人脸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老人陈旧的嗓音悠悠响起。
「告诉我,孩子,你有选择了吗?」
少年慢慢直起身。
选……择?
「你就快要想起他了。但你也可以不想起。」阿嬷颠三倒四地讲一通高深莫测的话,「你可以放弃他,或者放弃这段荣华富贵的回忆。从此你只是一具没有过去的空壳。」
记住锦衣玉食的生活,记住昔日爱他的父母,和记住贫瘠的流亡,选择哪一个?
「你的时间不多了。」阿嬷耐心地提醒,「快点决定吧——哪一段,才是你更珍贵、最重要的记忆?」
阿嬷和地锦消失了,庄园与飞行车回到眼前。
母亲向前走了一步,温暖的掌心向上。
“回到妈妈这里来,宝贝。”
她说。
“来吧,汀汀,让我们带你回家。”
父亲加入了劝说。
“不想看医生也没事,给你做你喜欢的冰糖雪梨好不好?”
他们向他伸出手。
“不要怕,别怕,宝贝,爸爸妈妈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麦汀汀眼圈红了。
尽管记忆还有些不真实,但这样的爱已经是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的了。
然而他一眨不眨看着母亲的项链,凝视着那颗珍珠,眼眶里蓄起泪意。
他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缓缓拉上车门,拒绝了父母的呼唤。
车门闭合,意味着他斩断这段记忆——交付的,是和过去、和家有关的回忆。
他想留下,想找回末日逃亡路上相伴的「那个谁」。
一旦丢掉上象限的记忆,画面再度扭转,父母消失不见,连同光影被吸收进斑驳的边缘。
周遭刹那间天昏地暗。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出的决定不能更改。
麦汀汀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泪,还是选择向相反方向走去。
少年在晦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终于走完了无边的凄凉冰冷,瞥见尽头处微弱的,却是唯一确定的光点。
……他看见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漂浮的泡泡中,同样急迫地想要向他靠近。
奶金色的尾巴,漂亮的、永远只专注望着他的眼睛。
以及,那颗闪烁着梦幻般光晕的珍珠奶嘴。
被夺走的拼图,重又回到手心里。
——他最重要的,最最宝贵,决不能被任何人夺走的记忆,便是与不可思议的人鱼幼崽于山崩地裂中相依度过的每一日。
小人鱼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终于在这里重新见到了他,嘴巴扁了扁,委屈得要命。
“么……”幼崽艰难地更改着咬字,“……麻?”
第42章
“麻?”
“嗯。”
“麻……”
“……嗯。”
“麻~!”
“嗯嗯。”
“么?”
随着最后一次语气和发声的改变, 一大一小同时转过头看向火堆另一端的人。
秦加伸直双腿,双手撑在地上,以一个颇为闲适的姿势仰天思索中,心中交织着丰盈的感动和莫名的惆怅。
注意到双份的视线后他歪过头:“咋啦?”
小美人肌肤素白, 淡色的卷发有点儿乱, 小鹿一样灵动的蓝眼睛里含着清浅的笑意。
秦加自见到他开始, 纷乱变故接踵而至,两人一直在惶恐中逃亡。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小美人这样安定。
尘埃落定, 的确很好。
他想。
……话说回来麦汀汀怀里那个超迷你的小小朋友到底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啊?
耳朵尖尖的,还有淡绿色的耳鳍, 呈维纳斯骨螺状,一条奶金色鳞片的尾巴, 怎么看都是条小鱼。
可上半身分明是个肉嘟嘟的小婴儿——人和鱼的结合体,应该叫做人鱼么?还是鱼人?
这世界上居然存在人鱼吗?难道不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于闭塞的雪山小镇长大的秦加实在对外面一无所知。
不过, 如果小美人说, 这条小鱼崽就是他重要的回忆, 那么秦加也不是不能接受啦。
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他所喜欢的——听起来像绕口令, 但事实如此, 不是吗?
小鱼崽年龄太小了, 还不会说话,叼着一颗发着白光的珍珠奶嘴, 会吐泡泡, 会哼哼唧唧地“么~?”。
秦加唯一听明白的, 就是小幼崽对小美人的称呼。
哪怕生物知识储备浅薄如秦加, 也晓得丧尸是生不出人鱼的。
所以小美人说, 婴儿是他捡到的。
崽崽在妈妈怀里撒娇,尽情地练习刚刚掌握的新发音。
至于转调的“么”则是在问, 这个人又是谁呀?
崽崽跟在监护人身边,已经见过好多人啦。
从卢克,到戚澄,再到尼基塔、沈砚心、乌弩,后来是昆特,现在又——多了一个。
他们都对妈妈很好,所以崽崽也很喜欢他们哦。
麦汀汀看了看那边的青年,低头说:“是秦加叔叔。”
“啊?”秦加QAQ,“我还以为我是哥哥呢……”
小美人看他一脸失望,抿着嘴噗嗤一笑。
他本来长得就极为精致,笑靥和煦漂亮,仿佛一朵花开。
青年愣了愣,也傻呵呵跟着笑了:“算啦算啦,小汀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崽崽也没有很在意他是何许人也,拿着自己送给妈妈的那颗鹅卵石项链玩,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嘀咕什么。
除了“么”,他终于学会了第二个词,“麻”。
这当然是对妈妈的专属呀~!
两人一崽安安静静地待着,陷入短暂的沉默。
麦汀汀记起麦小么,或者说放弃关于家人的回忆而选择弃星上的小人鱼,算是通过了阿嬷的考验,精神空间也随即恢复到了初始状态。
天地灰蒙蒙的,没过脚腕的水流回来了,秦加一直守着的那盆摇曳的火光也回来了。
而惊心动魄的地锦迷宫也好,人面藤条也好,都没了。
小美人腿上的伤口再次出现,已经不再流血,腐烂被重重绽放的藤蔓所覆盖。
那些荆棘与其上开着的蓝色小花朵慢慢地,慢慢地缠绵上少年guang裸的小腿。
秦加再迟钝,也明白了这是他要离开的征兆。
“我在这里等你。”秦加看着他,“你一定要回来找我哦。”
“好的呀。”少年认真地点点头,想了想又像小妈妈一样叮嘱,“你不要……乱走。”
秦加咧嘴:“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那是他标志性的招牌笑容,阳光敞亮,唯有生活富足、没有阴霾的青年人才会有那样的笑容。
尽管此刻看来,掺杂上一丝若有似无的伤感。
为了让阿嬷和阿木制出可以活下去的药,麦汀汀与秦加分别交出了自己最宝贵的记忆和一见钟情的爱,换来离开精神空间的自由。
这就意味着,一旦离开灰空间,麦汀汀会彻底忘记自己曾经在上象限的生活,而秦加也再不可能爱上他。
蓝荆棘逐渐攀至小美人的锁骨,当它长势到达尽头,就是他们告别的时刻了。
一朵花儿正巧开在麦汀汀尖尖的下颌,他低下头时,好似噙着那朵花。
或者更像一个垂怜的吻。
少年抱着小幼崽站了起来。
“再见。”他捉住崽崽的小手冲秦加挥了挥,“外面见。”
青年爬起来:“我能不能……”
“?”
秦加摸着后颈,不太好意思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怕我出去以后,就不喜欢你了,那样我会很讨厌自己的。”
小美人眨了下眼,没太明白前后的关联。
但,如果是一个拥抱的话,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少年轻微点了点头,秦加呼出一口气,忐忑地走过去,张开双臂,将这具没有温度、却很柔软的身体拥入怀中。
那是个没有任何狎昵含义,非常温柔的拥抱。
“出去以后,若是你留在胡苏姆,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秦加声音里有点儿哽咽,“哪怕只是朋友,也很好。”
他感觉到少年再次点点头,不忍心看。
关于阿嬷给出的选择题,他们各自交出答卷。然而离开精神空间后会迎来怎样的结果,谁都没有把握。
他们会不会忘记彼此,会不会从和谐相处到相看两厌,没有人能知晓。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数着剩下的一分一秒。
他们萍水相逢,他们生死与共。
时间的流速失去了意义,直到天地间忽然悠悠卷起一阵风,吹乱秦加过长的额发,遮住视线。
只是风而已。
是因为风吹,或者因为扎到眼睛,才会有一点想哭——秦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等他拨弄开凌乱的发丝,才发觉少年和婴儿都不见了。
世界开始降温,空旷灰暗中,只剩下他一个。
柴火在身后劈啪作响,秦加垂着头,看见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好像失去了什么。
又好像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终又新生出希望。
*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集齐疯婆……阿嬷要的这些东西,就能给秦加解毒了?”昆特挠挠头发,总结中心大意。
麦汀汀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最后一样是什么。”
他屈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身上披着临时找来的、原本属于秦加的黑风衣,以代替那件破破烂烂壮烈牺牲的粉色斗篷。
秦加比他高很多,风衣更是宽版型,白净得雪一样的小美人裹在里面,显得格外娇小。
少年和婴儿醒来后,谁都没有把精神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昆特。当然,就算麦小么想说,昆特也听不懂。
青年的确很想知道过程,可小美人不讲,他总不能逼他就范吧?这是弩哥的风格,不是他的……
阿嬷醒来后带着阿木离开了秦家,没同任何人交谈,不知去向。
怪异的的是,最后一个在场的见证人秦叔只记得麦汀汀与阿嬷合作找寻秦加毒芯的那部分,关于这一老一少合力催眠并侵入麦汀汀精神世界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既然当事人都不能成为佐证,外人更无从探知始末,这段发生在小小房间里的曲折成了一个谜。
好在,麦汀汀平安回到现实世界,精神牢笼一案干脆被搁置,众人转向下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寻找能为秦加解毒的材料。
其他东西秦叔都派人去找了,唯有最后一样,因为当时闪回没看清楚,麦汀汀只能描述个大概的轮廓。
“那个形状好熟悉啊,感觉在哪里见过。”昆特抓耳挠腮地发挥想象力,“到底是什么?”
麦汀汀茫然地摇摇头。
秦叔冷不丁插话:“我怎么感觉按照你们的描述,有点……有点像朵花。”
花?
两只外来丧尸同时一愣。
的确是花!
重重叠叠,精巧剔透——这不就是灰雪莲花冠的模样吗?
能够给秦加解毒的最后一味药,难不成是灰雪莲?
他们越想越觉得可信程度很高,尤其是胡苏姆依附着雪山生长,而雪莲正巧长在这座山上。
问题是,他们不可能回到高山区找花女孩,上一次能幸运地下山,谁能保证这一次也毫发无损呢?
但是……
两人的目光同时移向麦汀汀的小书包。
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知道的。
在书包的最里层,放着一盏细瓶口的花瓶,和一粒被当做礼物赠予的种子。
镇长毕竟是镇长,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绝,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要私密交流后也不固执要求共享,把两人送回家里。
第一阶段的“疗程”结束后,秦加虽然没能立刻醒来,但起码不是之前那种在无尽噩梦中苦痛挣扎的状态了,转为状态稳定的睡眠。
陌生的少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或许是眼下拯救秦加的唯一希望。这让镇长和其他镇民对两个外来者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他们给予这两人放手去做的自由,不多过问。
然而在秦叔打算关门离开时,麦汀汀改了主意,叫住他。
屋外天色混沌,明暗间找不到分明的界限。
秦叔转过身,看见少年手里捧着光源。
是个玻璃瓶。
小美人双手掌心向上,小心地捧着它,神态颇为虔诚,似乎那不是个花瓶,而是失传的宝藏。
他眉眼低垂,睫羽密如蝶翼,纤细白皙的手指护住瓶底,里面透着的丁点微光将指缘映得半透明。
有一瞬间,秦叔几乎以为面前人是什么下凡的高洁小精灵,而非应当在末日里灰头土脸的小丧尸。
小美人抬起眼,嗓音一贯轻柔,却意外得很笃定。
“花开之后,他就会回来。”
他说。
少年讲话总是慢慢的,和他这个人一样,不疾不徐,像个漂亮的洋娃娃,要人摆弄才能做出相应的姿势。
这句话已经是很完整的一句,不过秦叔还是花了几秒钟来理解。
瓶子里发光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探讨出结果的花种(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中年人感到几分不可思议),一旦开了花,加上其他混合的材料,就可以给秦加解毒、将他带回人间了。
少年掐头去尾表达了主旨,说法方式过于简洁,好在秦叔还是明白了。
昆特从小美人身后探出脑袋,怕镇长不相信,还多嘴补拍胸脯保证:“要是几天后你儿子还没醒,我们会主动离开胡苏姆。”
胡苏姆镇的所有居民,双眼都会发光。镇长因为连轴转与奔波黯淡了许多。
听见他们的保证后,重又燃起光芒:“好,一言为定,我相信你们。”
他的嘴唇嚅动了下,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咳嗽一声,转身在两人的目送中走进昏黄的夜色。
秦叔已经不年轻了,也不高大,甚至因为病毒侵袭的关系,部分肌肉萎缩,肢体上留下了再也无法修复的疤痕,身形佝偻。
但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那是一个父亲的背影。
第43章
屋子里的两只丧尸相对着趴在地上, 中间搁着伶仃的花瓶。
雪莲花种才放进去数小时,竟然已经生根了。
它生长的速度极快,几乎肉眼可见拔节抽长。再这样下去,最快明天晚上就能长出苗苗来。
然而每朵花从花苞到完全开放可能会有很大差异, 没有固定的生长速度换算比例, 他们没那么多时间等待。
有什么办法可以加速花儿的开放呢?
小人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胡苏姆镇的居民大多是素食者, 尽管他们还没有救回秦加,不过还是慷慨地准备了些食物。麦汀汀背包里的那个榨汁机经过一路颠簸早就破破烂烂, 基础功能却意外得还可以用,把闻起来有点儿奇特的雪山特色植物放进去榨出新口味的奶昔, 也能让麦小么填饱肚子。
崽崽吃饱不闹人,背包盖没有打开, 他的小脑袋本来就枕在外面,这时候一用劲儿翻过身, 骨碌碌滚来滚去, 自娱自乐很开心。
想要让花儿快点生长, 就需要肥料。
肥料是一种催化剂。
催化, 也就意味着在短期内大量灌入能量。
换言之, 需要找到一个巨大的、且能够为他们所用的能量源。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源。
麦汀汀和昆特同时看向麦小么。
准确的说, 是他那颗梦幻的奶嘴。
崽崽注意到了两道灼灼的视线,停下滚来滚去的游戏, 平躺在地上, 以相反的视角看向成年人们。
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么?”
两只丧尸对视一眼, 昆特一点头, 麦汀汀走到崽崽旁边, 跪坐在他对面,从上往下看, 戳了戳软嫩嫩的小脸蛋:“唔。”
崽崽看见他就笑,眼睛弯成两轮小月牙:“麻?”
小丧尸和小人鱼有独特的交流方式,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并不以声音的方式呈现,婴儿的小手握上少年的手指,两个人都有轻快愉悦的笑意。
昆特呆呆地趴在那儿看他俩,甚至忘了爬起来,摸不着头脑。
崽崽抓着麦汀汀的手晃了晃撒娇,眸子亮晶晶的:“么!”
麦汀汀也笑,转过头跟昆特说:“答应啦。”
昆特:“??”
怎么就答应了啊!!
他开始怀疑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有什么心灵链接了。
总之,他们可以大胆地验证先前的猜想了,麦汀汀把花瓶小心地捧到麦小么面前。
玻璃瓶里的小花种的根茎看起来非常纤弱,但在尽力向下扎根,细嫩地在土壤中划出前行的路径。最上面那一层有了轻微的隆起,看起来有小苗儿探头探脑,随时准备出来打个招呼。
奶嘴飘到了一旁,小么抱住花瓶,他的手太小太小,指间要张得很开才行,花种淡淡的光透过他那一看就与人类不同的半透明指蹼。
崽崽皱皱鼻子,嗅觉格外敏锐的他嗅见土壤里的另一重清冷冷的气味,好奇地张开嘴——
“不能吃。”麦汀汀像是有预感似的及时阻止。
崽崽鼓起腮帮,有点儿失望。
不过这失望很快随风而去,因为他找到了新的玩法。
人鱼幼崽用尾尖顶起玻璃瓶,像个玩球的小海狮那样把它转来转去,看得成年人们心惊胆战,生怕把脆弱又珍贵的花种撒出来。
奇怪的是,瓶口仿佛被封上了一样,无论花瓶怎么倒转、倾泻,里面的土壤都没有漏。
玻璃花瓶本来是有重量的,又加上了土,崽崽那么小一点儿,也不比花瓶大多少,嬉闹的时候竟然稳稳当当,还很轻松,就好像那瓶子是软绵绵的云朵做的。
看似娇嫩柔弱的小婴儿实际上是个力大无穷的怪力士,这一点麦汀汀早就领教过了。
小人鱼本身鳞片就会发光,哪怕现在因为同蛇鳐大战损耗过量体力的后遗症变得透明,依旧同雪莲花种交相辉映。
花瓶被他飘逸的尾鳍缠绕,像个会发光的沙漏。
崽崽抱着花瓶玩了半天,总算失去了兴趣,在妈妈的鼓励下,开始了正式工作。
他咬着奶嘴,吐出泡泡让自己和花瓶一同飘起来,长长的、纤薄的尾鳍从花瓶细细的瓶颈中伸进去。
极光珍珠蓦地大亮,那潋滟的光团顷刻间透过鳞与鳍的交替,纱一样绕过幼崽的小身体,直到汇聚在尾巴尖儿,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冲着土壤遥遥一点。
光如一滴水,滴落在种子上。
花种感应到了召唤,陡然亮了亮。
在做这一切时他和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一同在泡泡里三百六十度柔柔滚动,泡泡里好似没有任何重力,并未对崽崽产生影响。
没有灯的房间里顷刻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光,小人鱼身上的,极光珍珠的,雪莲花种的……它们各有各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块儿如梦似幻,照亮了幽微的夜色。
麦小么做完这一切,再次像个小海狮一样抱着花瓶快活地在泡泡里翻滚一圈,然后飘到麦汀汀面前,尾巴一扔,花瓶落在脑袋上,咯咯直笑:“麻!”
小朋友帮了大人的忙,当然要求夸奖呀~
昆特看着那花瓶被他顶在脑袋上晃晃悠悠的,心都拎着;麦汀汀倒是非常信任小家伙,双手穿过泡泡莹亮的边缘,取下花瓶。
顺便一提,小人鱼的泡泡在作为防御措施时,是极为坚固的堡垒,弹性大到不可思议,任何利器都扎不透;但当他放下戒备,或者说允许时,仿若无物。
都看崽崽的心情决定喔。
昆特赶紧凑过来,开口时差点咬到嘴唇:“真、真真真的有用!开、开花了!”
不怪他一激动就结巴,实在太过神奇——仅仅是被小人鱼抱过去发发光扔来扔去玩闹一通,不久前还未破土的种子,已经冒出了尖尖的苗儿,顶上隐约有了胀大的花苞形状。
“你好厉害啊!”昆特真诚地夸奖。
有了能量的加速,灰雪莲应当明天就能开放了,接下来的进程全都可以跳上更快的节奏。
小幼崽轻轻一抖尾鳍,洒下一小片细碎的浅金色光晕,然后笑眯眯地甩了甩尾巴,好像在说,崽崽就是最棒的哟~!
*
如他们所愿,第二天下午,一朵微型、但完整的灰色雪莲花,已然挤出了瓶口,寂寞地开在那儿孤芳自赏。
麦汀汀在摘下它的时候感到一丝怜惜的心痛,当初花女孩给了这颗种子、说有危险的时候可以种下,怎么也没料想到了会是如今的局面。
不过,他的双眸又有了一丝期待的神采,有了最后一样原料,就能带回秦加了吧?
也不知道秦加醒来之后,还会不会认得自己……
根据昆特的说法,他昏过去前前后后总共也就几个小时;但精神空间里的时间计算法则与普世不同,再加上绝境中的吊桥效应,以及被抹去的记忆共享,他同秦加仿佛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秦叔得知花开的消息非常高兴,很快让人把其他需要的东西也都准备好。
花从哪来、为什么能快得如此不合常理,他通通没问,连关于麦小么的事情都向其他镇民守口如瓶。
末世之中,又有什么是正常的呢?大家不过是各凭本事活下去罢了。
阿嬷和阿木自从醒来后就像消失了一般,倒是那个没有脑袋的阿咩仍然留在麦汀汀家里,咩咩咩地吃掉了他们大多数食物,成天精力无限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幸好这个房子里没有什么家具,不然早就被拆没了。
秦叔一度怀疑那两个疯疯癫癫的一老一少是不是逃跑了,麦汀汀倒不这么觉得:阿木对阿咩的喜爱真诚、毫不掺假,这是小孩子唯一的朋友,他们相信他不会放弃无头羊。
果然,在把花种和其他原料放进布包裹、系在阿咩的背上之后,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它做什么事,羊儿乐颠颠地离开了。
又过了一天,阿咩如约而至,布包裹依然在,只不过里面载重变轻了许多。
昆特解开包裹一看,里面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瓶子,也就人手指的大小,盛着一些浑浊的液体。
秦叔凑过来,对众人搜集那么久的材料最终只熬出来这么一丁点儿有些恍惚,片刻后回过神来问道:“这个解毒剂……是让小加喝下去吗?”
麦汀汀想了想,觉得没那么简单。
秦加中的“毒”本质上是反抗阿嬷对他记忆的驯化,进而产生的死结,那么为了解铃,仍然需要潜入精神空间才行。
至于进入之后如何使用小瓶子里的液体,见机行事。
两个会构建空间的一老一少都不在,剩下的人中有足够强大精神力的,也就只有麦汀汀了——少年不得不再次担起重任。
他还从来没主动做过同他人的心灵链接,实际上麦汀汀迄今为止有的精神力,除了看见他人情绪颜色,也就是和不会说话的人鱼幼崽之间愈发没有障碍的交流——与其说这是一种读心术,不如说是建立在日积月累相处和默契上的心有灵犀。
让他独自构建一个空间,探究他人的思维深处,还要想办法解毒……
太困难了呀,他只是一只小丧尸QAQ
阿嬷强行围造的灰空间给麦汀汀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印象,逃出来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尽管此刻的麦汀汀已经对那些被吞噬的记忆没什么触动了;对于重新进入、还是独自进入精神空间,他仍有些抵触和恐惧。
见少年举棋不定,镇长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救子心切,然而这个单薄的少年已经为了秦加冒过险,强人所难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另一边的昆特当然是最重视麦汀汀自己的,若是小美人这么惧怕,要不他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找找疯婆子……
“麻?”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空气中的僵持。
麦汀汀低下头,怀里的小鱼儿用尾巴缠上他的胳膊,正扬起脸望着他,翡翠似的眸子里倒映着窗外遥远的晚霞。
少年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你要陪我……一起吗?”
“么~!”
小家伙无论何时都是笑眯眯的,占据着年幼时无惧无虑的特※权。
和妈妈在一起,他所向无敌。
他再也、再也不想感受一次被妈妈丢下、或是找不到妈妈的感觉了。
那种被剥离开至亲的经历他有过一次,尽管已经久远到褪色,仍然会在某些夜晚的至静至暗时刻,像个张牙舞爪的大怪兽劫走无力反抗的小小幼崽。
离开了谁,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崽崽早就不记得了。
然而呼唤妈妈得不到回应,是几天前刚刚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麦汀汀感受到麦小么柔软的小身体细小的颤抖,像被抛离巢穴的新生雏鸟,他「看见」了他掩藏在撒娇粘人之下的担忧与畏怯。
少年勾住他的小手指,转向那边的成年丧尸,轻而坚定:“我们,一起去。”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要一起。
第44章
“行了, 进去吧,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秦叔微妙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尽力了,把能做的都做了, 后面的事, 也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麦汀汀走到秦加的床边, 低头看着平躺着睡颜安详的青年。
再次来到这儿,不过短短几天, 事态与每个人的心态都有了很大的扭转。
其他人离开后,麦汀汀把麦小么抱在怀中, 闭上眼。
「蓝」潮水一样上涨,吸收了光芒的藤蔓分成一根捆住装有解药的小瓶子, 其余顺着少年的小腿蜿蜒而上。
曲折的枝蔓上一朵朵小花渐次绽放,整个昏暗的房间被包裹在温柔的蓝色中, 好似浸入大海。
麦小么双手搂着妈妈的脖子, 尾巴自然垂下, 不偏不倚落在其中一朵小蓝花上, 尾鳍尖端和花蕊相触, 阒寂地“叮”了一声, 金与蓝的光晕相伴着扩散。
周遭一层层暗下来。
麦汀汀在扭曲的光影中把幼崽抱得更紧了些,做了个深呼吸, 扎入无边黑暗中。
几秒钟, 也可能是几分钟后, 少年睁开眼, 秦加的房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湮没天地的灰。
怀里的小家伙奋力扭了扭,麦汀汀好奇地看过去, 要知道小么平时在他怀里都很乖的,今天怎么……?
啊。
他知道了。
地面涨起的水流对于人类或者丧尸来说,是有点儿阻碍行动的,可对于水生水长的小人鱼来说,无异于回到了自然的怀抱。
麦汀汀印象中上回来的时候这些水还只是没到脚腕,最多到小腿,直到后来出现地锦迷宫才上涨;而他交出「最宝贵的记忆」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水位线。
今日的水位已然与他的膝盖平齐,而且非常清澈,就好像……
好像专门为了人鱼幼崽准备似的。
崽崽太久没有接触到洁净的水源了,上一次还是在“圣所”,伴随而来的是讨厌的大蛇抢走奶嘴。
他晃晃小脑袋赶走不喜欢的坏记忆,上半身扑腾扑腾,表达出“崽崽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游哦!”的意图。
少年遂了他的愿,把小鱼儿放进水中。
哗啦——
崽崽一摆尾巴,欢腾地掀起水花,又在它们即将沾湿麦汀汀之前,顷刻间变出半个泡泡挡在监护人面前。
麦小么是有魔法的小精灵,麦汀汀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小丧尸在水中缓慢地前行,小人鱼就在他周围游来游去,一会儿落后几十米,一会儿又猛地窜到前面。
少年出声时,又听话地游回来,保证不离妈妈太远。
麦汀汀望着麦小么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钻进去玩得不亦乐乎、像条快乐的金色小海豚,灰蓝的眼眸里有柔柔的笑意。
他们的初遇,在那条两边长着棘棘树的河流与堤岸,也是相似的场景。
第一次见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以后会成为彼此如此重要的存在呢?
麦小么毕竟是条小人鱼,就算可以在岸上生活,水里终究才是他真正熟悉和喜爱的地方。他现在展现的是从未有过的开心,天地偌大,仅为他一鱼独享,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呢?
至于在一旁的小丧尸,从来对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
一大一小在精神空间中获得了罕见得近乎奢侈的宁静,有那么一会儿,麦汀汀甚至不想离开了,产生了“如果和崽崽一起呆在这里也很好呀”的想法。
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外面虽然动荡危险,可也有乐趣,新的朋友,和好吃的。
麦汀汀一直记得沈砚心对他的寄望——他要走得更远,替他去看那些没有看过的风景。
再说啦,以崽崽探索世界对什么都好奇地性格,在这里肯定会无聊的吧。
两人没什么固定方向地走了很久,并不疲惫,只是有点儿迷茫。
秦加……在哪里呢?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依旧没有发现秦加本人,倒是在汪洋中的孤岛上找到了那团篝火。
这是灰色空间中唯一干燥的陆地,没有人没有风,火苗依旧旺盛地燃烧着。
那块陆地出乎意料得高,麦汀汀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多亏精神空间里他的身体恢复部分柔软度,不然攀爬对于一只小丧尸来说实在是个很大的挑战。
他上去之后,并不需要帮忙,崽崽可以自己飘起来。
“么?”
小人鱼疑惑地看着这里。
他是记得秦加的,妈妈说,喊“叔叔”的那个青年。看起来跟昆特年纪差不多,更爱笑,对妈妈的喜爱也表达得更加直白。
在崽崽的认知中,只要很喜欢妈妈的,都是好人,他也喜欢。
这捧火麦小么也记得,可是哪里都没有秦加的味道。
小丧尸同样困惑地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昔日在上象限的记忆被剥夺了以后,麦汀汀这一回进入精神空间不再穿着昂贵的学院制服,而是回到了和麦小么相遇的最初,那件早就在末日试炼中被蛇鳐毁掉的大号白衬衫。
看来,精神世界默认的初始设定,人人会以自己最珍重时刻的模样出现。
这件衬衫空荡荡的,别说口袋了,连个横向的褶皱都没有,好在他的蓝荆棘得意保留,一小枝藤蔓缠住解药,安稳地跟随他前行。
小丧尸珍惜地摸了摸衣摆,他还挺怀念这件衣服的。无论是后来的粉色斗篷,还是秦加的黑风衣,和白衬衫比起来都累赘得多,也不够舒适。
可惜,也仅能在“梦”中与它相见了。
麦汀汀站在陆地边边上,思索着既然这里一无所获,要不要回到水里朝另一个方向走一走。
或许直接喊秦加的名字也不是不行……
“麻?”
“嗯?”
“么!”
泡泡带着小人鱼围绕火堆转了好几圈,最终停在正上方,还要他过来看看。
麦汀汀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麦小么不会说,可小崽崽有着精准的直觉,尽管这些不知如何燃烧起来的火焰并没有残留秦加的气味,它就是不太对劲。
麦汀汀伸出手在上方拂了一下,火焰并不烫手,反而是冷的。
他有了猜想:难道这个就是秦加的毒核吗……?
藤蔓抽长,将装有解药的小瓶子送到他手边来。
呕心沥血得来的药剂就这么几毫升,异常珍贵,要是浪费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弄到第二次;可精神空间里四处都是水,唯有这团火不寻常地飘摇着,似乎对入侵者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
没办法,也只能试一试了。
希望秦加运气好一点儿吧。
“崽崽,帮我一下,好吗?”
“么~!”
泡泡啪嗒破裂,小人鱼准确无误地落进小丧尸的怀抱。
麦汀汀举起麦小么,后者的尾鳍灵活地伸进试剂瓶里沾了沾药水,甩出来在火焰的上方轻快一抖,原本浑浊的液体顷刻间化作晶亮的齑粉,覆上那蓬勃的火苗。
只是几滴而已。
仅仅是几滴,看起来对底下熊熊燃烧的柴火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可神奇的是,在沾到液体的那瞬间火焰就覆灭了,留下一堆过度使用的黑炭。
麦汀汀和麦小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能确定他们刚才的尝试是不是对的。
这样算是结束了吗?
很快,有了新的验证。
他们站着的这一方孤岛并不大,也就只够两三个成年人。本来在水中是很稳固的,突然脚下剧烈震荡起来,少年下意识抱紧婴儿,惶恐地向旁边看去——
一直以来温缓流动的清澈水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解药的冲击,霎那间掀起地覆天翻。
滔天巨浪拔地而起,别说是两只小家伙,就算这儿有大雪怪啪叽、就算有巨型蛇鳐,也会被怒吼的浪涛撕碎。
麦汀汀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他又惊又惧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一时间不知是把水生的小人鱼放下去比较安全,还是继续抱在怀里为他无能为力地挡一挡冲击。
麦小么的尾巴缠住他的手臂,小手搂住他的脖子,告诉了他自己的选择。
他们眼睁睁看着几秒钟之内已然窜出高达百米的海啸就这么裹挟着怒火直直砸向自己,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如果……化作泡沫的话。
他闭上眼睛。
*
赫特星域,主星,帝国网络数据贮存库。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亮如白昼,数十台超级光脑的巨幅荧幕散发的光芒足以驱散任何黑暗。
这里放着赫特帝国最为先进的光脑,每一台都加装了顶级的处理系统,包括静音装置。然而即便如此,过大的功耗还是让它们在运行中发出疲惫的嗡鸣。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林不闻站在主脑前,面色凝重,看它将整个伽玛象限能够搜集到的所有数据进行筛选、汇总和重新呈现,两侧的其他主机仍旧马不停蹄地奔走。
已经是第七十六次筛查了。
过于的几个月想尽各种方法都一无所获,就算王没有怪罪,也不可能无限拖下去。
他比任何人都明了结果对陛下而言有多么重要,他比任何人都不想让他失望。
只希望这次……
主机的嗡鸣声减弱,飞速流窜的数据降速,最终锁定在同一个分析画面中。
三秒钟过后,通过主脑的校对和确认后,进行最终轮修复。
林不闻的心悬在喉咙口。
那张图在眼前放大展开,他褐色的双眸不自觉睁大,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微小、但无法忽视的光点上。
轻盈、梦幻、潋滟,如同隐没在白昼的极光。
手指僵了一瞬,上校闭上眼又睁开,盯着荧幕点点腕机,接通耳麦。
“……是的,找到了。”
他轻声道,敛起尾音无关紧要的渺小颤栗。
第45章
那是极其轻微的声响。
要形容的话, 大概和风抖落一片叶子的动静差不多。
但麦汀汀捕捉到这一丝异动,并在滔天的寂静中惊疑地睁开眼。
……巨浪并没有吃掉他们。
相反,它们全部被冻住了。
那道他听见的细小声音,便是冰冻一路向外延展时的喀嚓声。
小丧尸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从他的脚下为圆心, 或者准确来说以奄奄一息的柴火为中心, 奇异的静止力量猛然向周遭扩散了上千米,将那些呼啸而扭曲的浪潮冻成了冰块。
前后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 他从困于怒不可遏的大海中央,到达了辽阔无边际的冰原之上。
麦小么也睁开眼, 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晶莹的雪白。
小人鱼出生在温暖的流动海域,还从来没见过冰山呢。
他扭了扭身体脱离麦汀汀的怀抱, 重新召唤出泡泡,飘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根垂杨似的冰棱, 张开嘴——
“不能吃。”监护人再一次及时出声阻止。
麦小么有点儿失望, 不过他是最听妈妈话的好崽崽, 悻悻地回到麦汀汀身边:“么?”
麦汀汀耐心解释:“会粘上。”
“么?”
“就不能走了。”
经过一番驴头不对马嘴、各说各话的解释, 崽崽勉强接受了劝阻。
少年坐在已经结成冰滑梯的海浪上, 从孤岛上滑下去, 赤着双脚站在剔透的冰原上。
他并不觉得冷,就是有点儿滑, 好在很快有藤蔓向下伸出, 尖锐的刺扎在冰面上, 为主人增加摩擦。
白衬衫本就把纤细的少年衬得很是单薄, 如今立于漫山遍野的冰雪之中, 更显清冷玲珑。
小人鱼在他身边飘来飘去,有点儿遗憾没有水了, 不过冰能倒映出他金光灿灿的影子,也很好玩儿。
这是……因为解药的魔力吗?
在熄灭火焰之后,又进一步静止了流动的水?
该说是配制而成的药剂过于有效,还是精神空间里的景象有无限可能?
少年小心地沿着冰面往前走,他同样是第一回看见如此大面积的冰冻景象,以前最多也就是森林的冬天结冰的湖面。
他从来不敢上去看看,鉴于亲眼见过丧尸同类踩碎了冰块掉进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孩子的适应力总是比大人要强得多,几秒钟前还在为不能游泳神伤的崽崽已经找到了新的玩法,用冰面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阻力作为大型游乐园,在上面滑来滑去。
麦汀汀有些羡慕小家伙超强的调整能力,就算从自己的家园被带到弃星,又跟着他东奔西跑这么多地方,崽崽从来没有表现出娇气的哭闹,反而永远带着那颗稚嫩的童心去迎接新生活。
正当小鱼儿又一次把自己冲上弯曲的冰楞、然后当做弯道向下俯冲时,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平整的冰面上遽然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崽崽根本来不及调整方位,惯性带着他跌落下去,被冰的伤痕一口吞吃入腹。
目睹全程的小丧尸血液都要冻住了,没有时间理性地思考更加的方案,他用尽全力向那边跑去,纵身一跃。
藤蔓增长的速度更快,立刻分出十余根荆棘交错着向前,捞住在惊恐中急速下坠的小幼崽。
花儿绽开花瓣挡在荆棘的尖刺前,以便保护崽崽娇嫩的皮肤不被戳破,在重力即将挟着幼崽坠入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他的小手。
藤蔓逆着方位将小人鱼送回小丧尸的怀抱,后者紧紧抱着他,耳边风声呼啸,余光中一座座巨型冰山咧开嘴,扭出畸形的笑容。
荆棘尽力地向两边伸去,试图在光滑的山缘上找合适的落脚点,好网住轻飘飘的少年。
但是来不及了。
他们掉下去了。
*
麦汀汀再次醒来,是被一阵交谈声打扰的。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音量很低,吐字模糊。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不仅是听不清,还听不懂。他们讲的并不是星联通用语,也不是北极星上最常见的那一种。
虽然具体内容搞不明白,语气和语气之间的差异倒是无关语种。
他们在争执。
离争吵还有一截距离,人人都在克制自己,不过可能也离爆发不远了
少年在这纷扰中缓慢地睁开眼,雾蓝的瞳孔里映着色调冷硬的天花板。
这里是……哪里?
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小么掉进了冰原裂纹中,他去救他,可是下坠的速度太快了,两个人一起掉进去——
他有片刻晃神,尔后意识到自己已然回到人间。
“唔……”
少年不太舒服地哼了一声。
正是这极微弱的一声,却好似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交谈声瞬间静止。
待少年完全睁开眼后,引入眼帘的是一颗闪亮的眉钉,然后是黝黑的皮肤,以及熟悉的、总是目光热烈的眼睛。
“汀、汀汀,你还好吗,你你你你终于醒了,我我、还以为……”
昆特语无伦次。
小美人冲他虚弱地笑了笑,好像在安慰他自己没事。
少年想坐起来,却发觉浑身无力。
因他那一笑分神的昆特赶紧回过神去扶他:“你、你慢点儿,刚刚睡了三天……”
三……天?
麦汀汀一怔。
他不就是进入秦加的精神空间、用药剂消灭了火焰和海啸然后掉进冰缝里吗,为什么有三天之久?
说起来,秦加怎么样了?
这时,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拨开昆特走上前来。
他身上穿着胡苏姆传统的民族服饰,前额同样有编织带,但眼睛并不是姜黄色的猫科动物形状,皮肤也没那么深。
麦汀汀认出了他。
是秦加。
现实世界中的青年看上去比精神空间的那个要沉稳许多,彬彬有礼地问:“你是麦汀汀对吧?”
少年迟疑片刻,点点头。
青年似乎松了口气:“我一直在等你醒了之后跟你说这句话——谢谢你救了我。”
他目光认真,是很郑重的道谢。
那双眼睛并不陌生,可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了从前的惊喜与爱慕。
很小很小的失落像一尾鱼那样滑过麦汀汀的心脏,很快消失不见。
“对不起。”秦加微微弯着腰,让视线能与靠坐在床头的少年平齐,嗓音诚恳,“我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当很感激你才对,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很……很怕。”
他要说的话打了个结。
其实不是怕,准确来说,是种难以言喻的厌倦,好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逼迫着他讨厌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
麦汀汀摇摇头,雾蓝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很寂静。
阿嬷拿走了他「一见钟情的爱」,重点不在于一见钟情,而在于对一见钟情者的「爱」。换言之,剜去了秦加所有能对麦汀汀产生好感与喜爱的可能。
少年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指动了动,仰起脸,轻声细语:“没事的,能带你回来,就很好。”
秦加面对这句话并没有显出开心或是感激,相反,他皱了下眉,像在极力忍耐什么情绪似的,拳头抵在唇边假装咳了咳,低声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
麦汀汀没有说话,目送着他离去的方向。
早因为被挤开而不高兴的昆特这时候更不爽了,不就是小小镇长的儿子嘛,拽什么拽,面对小美人的救命之恩居然这么不给好脸色。
秦叔和另外两个镇民也走过来,问了麦汀汀情况如何之后,向他表示感谢。
“我说过,只要你能救小加,你就是我们全镇的恩人。我们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胡苏姆从此也是你们的家。”
麦汀汀笑了笑,然而很快想起另外一件事:“那,阿木和……”
提到这个,镇民们的脸色一沉。
半晌,秦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消失了。”
“消失?”
“是的。自从那个没脑袋的畜生把药瓶子给你们送过来之后,整个胡苏姆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仨的影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问来问去,没有一个人见过。”
昆特倒是很心大:“可能找到了更好……啊不,是更合适的居住地呗。”
麦汀汀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床单。
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其他人不知道精神空间里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并不知道他和秦加是用什么交换了解药,但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阿嬷和阿木既然已经得到了可以维持生存的原料,不需要再以惹恼镇民、收集怒火来蚕食他们的精神力为生,那为什么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呢?
秦叔他们道别之后也都离开了房间,直到此刻麦汀汀才发现他并不是在秦加的家里,也不是先前那个街道角落的废弃屋子,而是一个真正的家。
“这是……?”
昆特的心情已经变好了:“嘿嘿,我们的家。”
“‘家’?”少年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很美妙,很温暖的字眼。
组成“家”的必要条件,是要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相互陪伴的亲友,以及……
麦汀汀想到最重要的缺失部分,收回打量房间的视线:“那个……”
昆特跟他好歹也是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心领神会:“崽崽是吧?我去带他过——”
他话音未落,一团闪着金光的什么东西已经飞速与他擦肩而过,扑在麦汀汀身上,清脆又响亮:“麻!”
昆特手忙脚乱抱起他:“哎哎他身体还不舒服呢,你怎么……”
小幼崽好不容易见到妈妈醒来,还没贴贴呢就被强行抱走,非常不高兴,在成年人的桎梏中奋力扭动,尾巴甩来甩去,就那么巧地每一下都拍在“凶手”的脸上。
被甩了满脸水的昆特:“……”
麦汀汀望着他们,方才还有几分迷茫的眼里重新流动着笑意:“没事。我可以,抱他。”
崽崽那么轻,完全不是负担呀。
昆特悲愤交加地抹着脸上的水,单手拎着小鱼崽递过去。
麦汀汀在接住崽崽的时候轻轻地“咦”了一声。
奶金色的鳞片。
淡绿色的耳鳍和指蹼。
崽崽先前因为耗空能量而消失的色彩,竟然又回来了?
难道和在灰空间的“海”里畅游了一番有关吗?
小人鱼看起来各方面都很健康,没有其他的问题,那么无论是怎么重新拥有色彩的都不重要了,能恢复就好。
小麦和小小麦亲昵地额头贴额头,安心地想,果然赌对了,他们使用解药的方式没错,救回了秦加。
这也意味着,他们仨获得了在胡苏姆小镇的暂时居住权。
至于那个看起来很恐怖的冰川间隙,竟然是回到现实世界的通道。实在是个很大胆的尝试,都得感谢人鱼幼崽才行。
昆特好不容易才擦干身上的水,愁眉苦脸,又因为那边的两个小家伙如此开心,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尽管不知能在这儿留多久,可起码短期内不用于恶劣的天气中东奔西跑了。
他们有了一个“家”,是好事,不是吗?
第46章
那边的三个外来客很快融入了胡苏姆的生活, 该采购的采购,该做饭的做饭,打理得井井有条。
镇民们也逐步接纳了新居民的到来,尤其是救了秦加的那个漂亮少年, 抛去一开始的忌惮和成见后, 发现这小家伙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
还有成天黏着他的那个小尾巴, 也是镇上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可爱幼崽,受到众人一致好评。
这边, 却有人一连好些天没出过门,整日暗自神伤中。
秦加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纠结。
一方面, 他心里对小美人极其厌恶,连他身上那种清香都觉得讨嫌。
这是一种相当被动的厌恶, 就像有人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威胁,你不讨厌他我就崩了你。
可另一方面, 没有人可以对着这么一张清纯漂亮的小脸蛋无动于衷。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秦加颓唐地想, 难道是自己性向出现了局限性?那实在是很伤感的一件事。
他正值弱冠, 就算成了丧尸也没有影响对美人的喜爱。胡苏姆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了, 镇上的居民不是看着他长大就是他看着长大, 实在……
秦加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小美人的长相、性格哪哪儿都合自己胃口,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他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秦家离麦汀汀的新家不远, 他经常掀开窗帘就能看见小美人正好带着崽崽出门。
他们每天都会到村口的一棵树下捡果子, 那种果子是橘色的, 镇上人都不爱吃, 唯独新来的这俩很喜欢。
秦加尾随他们去过一次, 少年会在树下搜集那些掉下来、还没腐烂的、相对完好的果果。
如果都已经坏得差不多了,还有杀手锏:那条迷你小鱼。
小鱼看着小小一只, 奶乎乎的没什么威胁,可那淡金的尾巴一甩,能把两人合抱的大树震得直颤。
(我去,好有劲,秦加感叹。)
随着鱼尾一击,枝头最新鲜的果子扑簌簌掉下来。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秦加心一紧,下意识就想冲出去保护他们,没想到小鱼崽瞬间变出个大泡泡挡在两人面前,那些果子掉在泡泡上,就好像砸在什么极有弹性的表面,一下子就被弹开了。
这些晃下来的果子可比掉在地上的熟透的那些要新鲜好吃得多,泡泡随着小人鱼的“旨意”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后,小美人开心地把果果们挨个捡到随身携带的小书包里。
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小书包,就像很喜欢很喜欢小人鱼一样。
秦加早就注意到了,无论去到哪里,麦汀汀都会带上它和他。
小人鱼有时候会给自己吹个泡泡出来,待在里面,想往哪儿飘就往哪儿飘。
有时候呢,会赖在小美人的怀里,像树袋熊依赖着自己的树。
小鱼是非常娇小轻盈的小鱼,就算趴在少年的头上也不怎么重。
小美人又格外宠溺他,默许、或者干脆说是欢迎小家伙和自己撒娇的一切方式。
秦加及时止住了自己不受控制迈开的双腿,躲在另一棵树后面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既庆幸他……他们没有受伤,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他还是很讨厌麦汀汀。
看见那双雾蒙蒙的蓝眼睛也好,离得远远的便能嗅见的淡淡香味也好,连那细白的手指、雪一样柔软的发梢,都一样讨厌,光是看着就让他心中翻江倒海,想要逃跑。
他明明那么讨厌麦汀汀。
秦加困惑不已地想,那么,为什么自己总有想要保护他的冲动呢?
为什么在远离的本能背后,还生出怪异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呢?
*
赫特帝国,母星,雷阿让大区。
宋信摆弄着印有Q版麦汀汀和麦小么头像的背包挂链,百无聊赖坐在回家的穿梭机上。
他刚和蒋萤见了一面,后者前几天跟老板去外地出差了,晚上也没闲着还要接着搞文件,压根不敢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开直播,于是【棘棘果】直播间不得不停播几天。
明晃晃的请假条挂上之后,直播间后台收到无数条催更的消息,既有人打钱,也不乏夹杂着谩骂乃至诅咒的。
可惜他们就是闹翻天了,蒋萤也没办法复播。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宋信好奇地问,既然现在每日打赏收入早就超过蒋萤自己工作的月收入了,为什么不辞职做全职up主算了。
蒋萤苦恼地回答,现在看起来赚,但太不稳定,有可能接下来一路爆红数钱数到蹼抽筋,也有可能在某天戛然而止。
做γ-CC-09平台的全职up主是非常有风险的,某种程度有点儿像以前在海里赛剑鱼或者现在陆地上赛马,不仅靠慧眼挑实力,也很靠运气。
毕竟末日原本就不好过,丧尸们要互相厮杀,还时不时有各种可怕的模拟末日,说不定眼睛一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了。
麦汀汀毕竟不是乌弩那种有着极强大能力的不死之身,就算疗愈力颇为神奇,奶妈和法师也不能跟战斗型的硬刚。
讲得残忍直白点儿,哪天小美人死了,这个直播间、以及蒋萤的up主生涯就到头了。
蒋萤不会整活,不露脸不发声,能挣钱全靠小美人惊为天人的美貌。
若是这个没了,上哪儿再那么幸运在血呼啦的弃星丧尸群中找第二个纤尘不染的漂亮宝贝去?
到时候再从头找工作多麻烦呀,所以还是继续苟着先,把直播间当成副业,更平稳。
宋信和蒋萤因为共同喜欢小美人成为朋友,今日等她出差回来见面也没其他事儿,就是互相交换一下最近入手的周边,比如这个新的挂链就是蒋萤出差时候买的。
小美人的直播间虽然只有几万观众,但因为极佳的形象,格外适合出各种周边,有不少购买者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当做外星域的漂亮小爱豆、乃至虚拟形象。
正当宋信想着要不要上社交媒体刷刷小美人的新鲜同人,穿梭机正巧掠过雷阿让湖,窗外的碧蓝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前排几个游客站起来拍照,激动道:“哇哦,名不虚传!”
“真的好漂亮!”
“我们那儿就没有保存得这么好的湖泊。还是主星会保养啊。”
“我们下一站在哪儿下,要不去湖里玩玩?”
“好啊好啊!”
雷阿让湖是为数不多湖底依旧繁华如往昔的地区了,常有慕名而来的游客。
至于在湖底分局工作的宋信,不仅早就看腻了美景,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今天是他休假的日子没错,绝不是翘班,可老爹每次都让他在假期的时候多补习补习刑侦知识或是锻炼体能。
他呢,不仅没老实听话,干脆跑去追星了。
要是老爹知道,一定又得大发雷霆——老爹最不喜欢他沉迷网络,尤其是跟弃星有关的事情。
他也好,蒋萤、钱芮悦这些年轻人,都是没经历过鱼体实验的“改二代”,不像老爹这一辈深知痛苦与屈辱,对人类恨之入骨,连带着CC-09上的前人类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宋信理解、同情他们的经历,但也不想影响自己的爱好,毕竟感染病毒的丧尸们并不是加害人鱼族的凶手,反而,他们同样是受害者。
不过,对于人鱼这种缺乏共情能力的种族,说到底,他人的苦难是与自己无关的,谁还不是只活这一次了,自己高兴就行。
宋信为了不让老爹动怒,尽量顺着他的脾气,追星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
四十分钟后,穿梭机到站。
年轻人回到家中,没有闻见寻常的饭菜香气,以为老爹已经发现自己又出去玩儿,正缩着脖子准备偷偷溜回房间,却愣住了。
客厅大亮,父母都在。
但不止他们,还有两个陌生人。
正在倒茶的宋警长见他那个傻了吧唧杵在原地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想讲什么,瞥了眼来客又生生忍住了。
两人都是剑眉星目的俊帅外表,气质却截然相反,一个大马金刀双腿岔开靠在沙发上,颇为狂气,另一个则身板挺得笔直,从头发丝儿到锃亮的军靴都一丝不苟。
“宋信警官,是吗?”看起来更斯文的那个见他出现,开口问。
宋信还在持续的震惊中,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宋警长放下茶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长官问你话呢,说啊!”
靠在沙发上的男人瞥了眼宋警长,没什么意味,但就是那一眼,让警长犹豫着放下手。
先前开口的那人则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不赞同:“我在询问宋信警官,还请您配合。”
“……是,上校。”
上、上、上校?
小年轻震惊了。
他仔细又仔细地看了几遍两位贵客,终于想起来,他们那扑面而来的熟悉的威压从何而来——这不是林不闻上校和奥维少将吗!
母星大典那日他在局里执勤,老爹一如既往地烧光自己照亮别人,让那些想去观看皇室游车的小年轻放假,自己坚守岗位——顺带捎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大典作为法定假期人本来就特别多,第一天因为有游车和绝无仅有的、亲眼看见陛下的机会,更是爆满,不少人都是从外地、甚至外星跑来的。
人一多,各种案件就多,大到偷窃抢劫,小到谁踩着谁尾巴啦、谁不小心摸到谁的耳鳍啦,都得大吵一架闹到警局来调解。
宋信那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动动耳鳍偷听他们谈论大典,下一秒又被抓走处理新报案去了。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后来在看网络上的回放时,他注意到了今年在陛下那辆游车上的,除了王本人和凯瑟琳教授,剩下的两位,就是林不闻和奥维。
作为一个薛定谔的直男,宋信喜欢的要么是凯瑟琳教授那样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要么也可以是麦汀汀这样清纯柔弱的小美人,但对于林上校和奥维少将这样过于充满男子气概的,的确不太感兴趣,记不住脸也很正常……吧。
这边小年轻心里五味杂陈,那边盯着他的少将开口了,话是对警长和妻子说的:“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的孩子,可以情你们暂时回避一下吗?”
第47章
话是请求的话, 就是语气跟命令没有差别。
宋家夫妇相互看了眼,忙不迭点头:“您二位慢问,我们出去吃饭。”
绕过发愣的儿子之前,警长问了句:“你要吃什么?”
手指点了点他, 意思是好好表现, 别在贵客面前丢人。
宋信结结巴巴:“什、什么都行, 我、我、我不挑……”
门咔哒一声在背后关上了。
屋子里蓦地静下来,宋信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僵立在两位审判者面前, 日光灯烤得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宋信翻来覆去把最近做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也没什么问题啊,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条,绝没干坏事。
难、难道是因为看小美人的XX文和XX图?
不对啊, 这点儿小事也不可能惊动这两尊大佛吧!
那到底是——
林不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孩儿怕得都快晕过去了。
他侧过头责备地瞥了眼奥维, 意为你刚才吓到人家了。
奥维无辜地耸耸肩——关我什么事儿啊?
林不闻不再跟他脑电波吵架, 转而对着宋信尽量和颜悦色:“先坐吧。”
可惜严肃惯了的上校和颜悦色得不太达标, 年轻人战战兢兢如负千斤摸着沙发边缘坐下来:“谢、谢谢……”
完全忘了这是自己家。
“别紧张, 你没有犯什么事, 我们就是来问几个问题。”
宋信不安地攥着已经皱巴巴的衣角:“您、您说……”
“你知道γ-CC-09这个直播间吗?”
宋信呆了呆。
因为这个?
北极星直播间在母星、乃至整个赫特星域都很出名, 甚至在外星域乃至其他象限都有观众,不然排行第一的乌弩几百万常驻粉丝哪儿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问自己直播间的事儿呢,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观众, 连打赏都只敢氪金珊瑚及以下的档位。
奥维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棘棘果’这个直播间吗?”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PADD, 大约是什么相关资料, 眼神有点儿惨不忍睹地补充, “原名叫做……呃,‘美色误事’。”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这个词时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同僚。
好在, 林不闻没有注意到。
棘棘果……麦汀汀?
跟小美人有关?!
宋信如遭雷击,难道是小美人出了什么事吗?
小年轻的反应半点不加遮拦——果然,他们找对人了。
林不闻和奥维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倾身向前。
“可以的话,请你讲一讲和这个直播间有关的事情。”
*
北极星,胡苏姆镇。
秦叔带着秦加来的时候,麦汀汀正在和昆特分工做晚餐。
说是晚餐,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料理的,不过是把蔬果洗一洗掰一掰,再给麦小么榨汁。
他们开门邀请两人进来后,不善言辞的少年腼腆笑了笑,回去接着弄水果,昆特则负责接待。两人的分工一向明确。
昆特抱着麦小么,小婴儿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很想说话,可惜还不会说话,吐出一个泡泡来。
秦叔对这个第一次见的异族幼崽从开始的敌意到现在的喜爱,只经历了他们救回秦加的转变。
他逗着小孩儿,感受着崽崽皮肤上不同于丧尸的柔软和温暖,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怅然。
胡苏姆也好,整个北极星也罢,这颗枯萎的星球上再也不会诞生新生命了。
秦加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话,在他们跟前杵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捏了捏拳头走到麦汀汀旁边。
昆特还得和镇长说话,眼神不住往那边瞟,小美人见秦加过来,有几分惊讶,蓝眼睛里漾着静谧的水光。
昆特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秦加像个狗尾巴似的跟着麦汀汀转,心里烦得不行。
好好的又给自己弄出个情敌来,连看见秦加那张俊脸都嫌晦气。
可是没办法,秦加毕竟是镇长的儿子,又在整个小镇都很受欢迎,怎么也避不开。
“用不着跟那傻小子置气。”秦叔也瞥向那边,“你们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
昆特一惊:“啊?我们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叔摇摇头:“不是我要赶你们走,而是你……或者说,那个孩子,总会离开的。”
“您是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不是说胡苏姆,我是说,北极星。”秦叔道,“其实你也很清楚,对吧,他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孩子。或许,是那里的人。”他做了个向上指的手势。
昆特有些不服气:“就算是上象限的人,就算……就算是第一第二帝国的人,那也有平民嘛,怎么就能确定他是很有身份的人?”
镇长叹了口气:“你看过他腰上那个家纹吗?”
昆特一怔。
从还在乌弩部落时的粉色斗篷,到现在的风衣,少年外套里面是裸着的,这一点他早就清楚,也是为什么一般都不太敢看小美人脖子以下的地方。
腰……这么私密的部位,他可不曾逾越。
“是个麦穗的形状。他姓麦,对吧?如果真的是那个麦家……”镇长叹息,“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他接走的。”
昆特并不清楚上象限的事情,然而关于麦穗和麦家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了,也模糊地明白是个不得了的家族。
秦叔怜爱地看了看他:“你和小加差不多年纪,若不是末日,本该在享受恋爱吧?可是有些人,天生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轨道偶尔的交汇,也不能代表什么。你也希望那个孩子过得更好吧?不是灰头土脸地东躲西藏。”
年轻的那一个不说话了。
秦叔悠悠道:“所爱之人过得好,才是真正的所求。尽管有时候,可能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昆特哭丧着脸:“秦叔,你想得这么透彻,是不是也经历过很多啊?”
中年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也许我只是看过很多。”
他的声音低了点儿,像自言自语,“我可是要带领所有居民过很好的镇长啊。”
昆特眨巴一下眼,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叔抹了把脸,像是一同抹去忧愁的回忆,然后捏了捏小人鱼的脸蛋。
小家伙乖乖待在昆特怀里听着他们的交流,尽管听不懂,仍然好奇而专注。
“好了,年轻人,不想难过的东西了,我来给你说说胡苏姆的发展吧?”
*
“……所以啊,他就跟我说,因为高山区的线路铺得不好,再加上这边经常暴雪,容易冻坏线路,所以总停电。”
秦家父子俩走后,昆特一边吃已经料理好的蔬果,一边把镇长刚才讲的桩桩胡苏姆轶事都分享给麦汀汀。
雪山本来就昼短夜长,于是,为了适应漫长的黑暗,小镇上的人世世代代进化出越来越强的视力,被感染之前,眼睛就有发光的趋势了。
麦汀汀放下果子,小小地“哇”了一声惊叹。
坐在怀里的麦小么抬头看看他,拍了拍小手,大声地跟着“么~!”了一声,绝对是气氛组捧场王。
少年回想了下秦加合秦叔的长相:“他们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
“对。他们原本是城市里的人,秦叔和秦加的双亲是同事,来高山区援建来着。胡苏姆的居民淳朴友好,他们待了不少年。但后来遇上了雪崩,秦加的父母遇难了,也算是因公殉职吧。秦叔收养了小加,两人一直留在胡苏姆,秦叔还当上了镇长。然后病毒爆发,再往后的事儿,也就千篇一律了。”
三口之家的成立到倾覆,说起来是寥寥几句话,可在其中的人多背负了多少伤痛和辛苦,外人是无从探知的。
好在,他们救回了秦加,把秦叔最后一个亲人送回他身边,让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得以团聚。
对于夹在生死缝隙中的感染者们而言,已经最好的结局了。
昆特看见麦汀汀听见秦加的经历后低落的模样,有些吃味,小心翼翼地打探:“你……你喜欢他吗?”
小美人懵懵懂懂重复:“‘喜、欢’……?”
“我、我是说秦加。”昆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磕碰了起来,“你、你、你……”
“喜欢的呀。”小美人微笑着回答,并不遮掩。
这么直白,昆特听着更难过了,并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
果然自己还是比不上那家伙么……
“也、喜欢你。”少年望向他,圆圆的眼睛宛若纯净无瑕的蓝宝石,不掺丝毫私欲杂质。
青年一愣,继而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其实他懂的,小美人的“喜欢”和爱情无关,就像喜欢棘棘果,喜欢一朵花、一片云那样,干净得要命。
然而能被亲口说出来喜欢,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麦汀汀没注意到他被自己一句话点成木头的怪异模样,高高举起人鱼幼崽蹭了蹭鼻尖。
“最、最喜欢崽崽啦。”
婴儿开心地咯咯笑,奶嘴和鳞片都亮了起来。
昆特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互动,想着,没关系。
小美人对自己只是纯粹的友情也没关系。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
废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进化出意识们的丧尸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过饭后就该睡觉了。
和昆特道了晚安之后,麦汀汀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软乎乎的小毯子,有点儿像回到棘棘果旁边的树屋里。
怀中的麦小么早就睡着了,吐息安稳,时不时嘤咛一句,似乎做着什么梦。
少年却有点儿睡不着,脑海中依旧回放着早些时候的画面。
那时候秦加走到他身边,盯着他洗果子的动作,似乎很有挣扎。
麦汀汀知道,被阿嬷从精神空间中抽走「一见钟情」以后,现在的秦加对自己应该很不喜欢才对。
那为什么,又一副很想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呢?
青年沉默半晌,咬了咬牙开口:“你在做什么?”
少年看了看自己面前水灵灵的果子,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洗果果。”
“……哦。”
“嗯……”
“……好吃吗?”
“嗯……”
“哦。”
“……”
两人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还都是没什么意义的语气词。
另一边秦叔和昆特聊得正欢,好似讲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两人的笑声夹杂着小人鱼的奶声奶气在屋子里飘荡,飘到他们这个沉默的角落,更显尴尬。
秦加忽然上前一步。
麦汀汀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过去的他过于柔弱无法自保,面对想要欺负自己的同类、尤其是人高马大的那一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逃。
秦加注意到他的躲避,很是沮丧。
但他还是赌上勇气,孤注一掷地问:“那个,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吗?”
小美人的头发卷卷蓬蓬的,颜色那么浅,像落着雪。
他的手和心都痒酥酥的,好想、好想摸摸看。
少年愣了下。
这样的话,这样的情形,曾经在那个同患难共生死的灰色空间中,秦加也问过。
那时候青年说,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一瞬间他仿佛被拉回灰色天空与碧绿迷墙的围城中,梦境与现实的交点被模糊。
片刻后,少年回过神。
就像在囚笼里的回答一样,麦汀汀点点头。
秦加抬起手,极谨慎、极轻柔地碰了碰他垂落的发梢,接着露出一个又想微笑又想大哭一场的笑容,慌乱地抬眼,在接触到麦汀汀眼神的刹那,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枷锁,越过他超速的假想心跳,飞出喉咙。
谢谢。
最终,他低声道。
对不起……
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道歉。
少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水珠从指尖滴落,未发一言。
……
人类的感情那样复杂,就算成了丧尸也依旧无法抗拒心动的本能。
只是这些对于白纸一样单纯的麦汀汀来说,实在很叫他困惑。
他喜欢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但那种喜欢是喜欢昨日的晴空,今夜的星光,喜欢一颗青翠欲滴的果果,小石子掉进湖水中的涟漪,喜欢飞鸟振翅与鸣音。
要说有谁不太同,那就是对崽崽的喜欢更一点——不,不是一点,是多得多。
他的喜欢是百分之百的甜蜜,没有酸涩,没有苦楚。
所以他不会明白,爱与爱之间又有什么差别,不明白患得患失的叫做爱情——那离他过于遥远了。
人类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离小丧尸太远太远了。
麦汀汀轻轻拍着小人鱼的背,哄着被昆特鼾声惊醒的幼崽重新入睡,自己也阖上眼,在困扰中慢慢睡着。
*
半夜,他们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
起初以为是窗户没关紧的风声,很快,分辨出了那绝不是风能够产生的动静。
粗重的、野兽一样的喘息,在寂静的夜中极为可怖。
麦汀汀把麦小么塞进背包里,昆特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别动,自己悄悄猫腰来到窗户旁,向外看去。
原本晴朗的夜空聚积起成片的乌云,在他们的房子前,同样巨大的阴翳背着越来越黯淡的星光投下来。
待看清那阴影是何物后,两人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头高达两米、极为健硕的狮子,鬃毛在晚风中烈烈,通体雪白,连花纹都是浅色的。
那双兽中之王的野性双瞳,在星光下明亮得摄人心魄。
麦汀汀在畏惧之余,分心疑惑地想着,胡苏姆可从来没有大型野兽,少数民族各个武艺高强,周围安定得很,很少有不要命的动物来骚※扰。
这一头难道是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吗?
雪山上有雪狮,听起来还挺合理的。
他不认得,但昆特认得。
不仅认得,还极为恐惧,膝盖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错了……”
青年做出乞饶的手势,喃喃道歉,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在他惊惧而哽咽的尾音中,白狮长啸,震得大地一同颤抖,像踩一座纸房子那样轻松地踏碎房子的外墙,直直扑向麦汀汀!
少年只来得及把装着小人鱼的背包往外一推,便被雪狮那足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肉爪按在地上,没有半点挣脱或逃跑的余地。
昆特傻傻地跪在那儿,看着小美人薄薄的衣衫被刚刀般的利爪轻易撕成碎片,两种不同明暗度的纯白在昏眩的夜色里交织。
毁坏的墙垣残屑扑簌簌坠落,弥漫的烟尘之中,无瑕的少年被迫露出纤细的颈侧,因为疼痛和过量的胆怯止不住颤栗,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无辜的美貌全然剖开坦白,暴露于最原始的、让人不得不臣服的野性威压面前,画面极为迷乱。
雪狮张开血盆大口。
*
赫特主星,皇家疗养院。
别着猫咪发卡的短发小护士正用上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跑,软底鞋踩在吸音材料的地面上并没有发出噪音,可任路过的谁看到都仿佛能看见她脚下生风,不得不感叹一句,看着瘦瘦小小的,跑起来这么快;还有,年轻就是好,双腿用得这么灵活。
她一路避着人群和悬浮担架,看见电梯前排着长队,着急得跺了跺脚,干脆从旁边的楼梯噔噔向上跑。
水压、水质都会对伤口产生很大影响,影响恢复速度,海洋又过于凶险莫测,即便能够抵御其他海洋生物的妨碍,也不可能控制水的流速、深流变换以及其他地质现象,人鱼族现在大多医疗场所也都搬到了陆地上。
小护士一口气爬到四楼,急急忙忙向着主任办公室奔去,正巧主任刚查完房,都已经出门了又想起什么没交代完的,站在门外回头嘱咐。
病人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点着点着感激的神色染上惊恐:“医生想小心——”
来不及了,没刹住车的小护士已经砰地撞到他身上。
其他医生和病人家属赶忙七手八脚把两人扶起来,上了年纪的主任扶着老腰,看清“凶手”后就发火了:“你啊你,我说了多少次,做事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以为自己在哪里,医院!医院是让你练跑步的地方吗?撞到病人怎么办?撞到仪器怎么办?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儿了吗?有比危急病人更重要的吗?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是心不静,心不静怎么治病救人啊,我以前总跟你们说……”
小护士的发卡都被撞歪了,坠在发梢上,此刻面对老师的怒火根本不敢分心去拂下来,眨巴着眼睛听他数落,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主任的机关枪总算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皱起眉:“行了,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小护士如梦初醒:“陛、陛、陛——”
主任气呼呼打断她:“避什么避,是你撞我先!”
护士急得手势都用上了:“不,不是,是陛下来了!”
主任:“……”
他那号称外科一把刀、遇海啸都不抖的手,竟然在听完“陛下”两个字后,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愣在原地。
直到旁边有医生小心提醒,他才回过神,对着小年轻吹胡子瞪眼:“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早说!”
小护士委屈极了:“您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还敢顶嘴!”
“……”
主任不再跟她掰扯浪费时间,让所有人该干嘛干嘛去,自己独自进了电梯,按下顶楼。
*
皇家疗养院的顶楼乍一看是个屋顶花园,开满了各种清新淡雅的花儿,且很少有人打搅,唯一一辆电梯需要授权才能在这里停留。
花园的中央有一座外形看起来是木质的小屋,里面则是间配备高端的病房。
埃里希·西奥多放轻脚步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件纯黑的衬衫,扣子扣到顶端,不需要系领带也不影响他的禁欲庄重。
皇家御用大师的手作裁剪出的衬衫样式极佳,衬得肩宽腰窄。面料丝滑,虽然是深色,却在光线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熠熠生辉。
墨镜遮住的眉眼英俊无双,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优美,五官雕刻般深邃。
今日是私访,为了不引起骚动,除了戴上墨镜,平日里标志着身份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极光珍珠都没有配备。
然而打扮得再低调,举手投足间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雅与矜贵却仍像恒星一样璀璨,无法遮挡,是那些靠包装造势的小明星、“贵公子”人设半点学不来的。
埃里希带了一束纤维玻璃纸包装的圣卡拉海百合,弯腰放在床头,花儿的浅紫色为惨白的病房增添了一丝生气。
靠在病床上的人跟他的五官长得很像,应当是非常美且有气质的,只不过因为经年病痛折磨得骨瘦形销,显得十分虚弱。
女人抬起头,气色不太好,但神情沉静。
“埃里希,我说过,你不用总费时间来看我。”
“遵守礼节,姑姑。”埃里希垂着眼睛望向她,“最近还好吗?”
“老样子。有时候他们会推我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花。”
“那就好。”
“你呢,忙吗?”
“尚可。”
两人一问一答,极其公式化,惜字如金,语调也平常,看不出对对方究竟有没有真切的关心。
若不是这儿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人,简直像为了上镜的演戏,完全没有亲人之间的温馨。
尤其是,艾琳·西奥多已经是埃里希·西奥多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后的亲人了。
作为赫特皇室的直系血脉,艾琳自然是最早被抓去、用上最残忍手段的人ti实验受害者之一。
可惜她的身体没能支撑她完成全部的改造,于是现在下半身成了一条腿、半边尾巴这种人不人鱼不鱼的鬼样子。
当年第三帝国使用的药物和手段过于罕见,哪怕是赫特帝国如今的医疗水平,也无解。
艾琳做不到彻底伪装成人类,也没法全部恢复到人鱼体,既不能离开水,也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里,而且鱼尾的撕裂伤非常严重,无法支撑她游动或者走路,不得不像每一个残障者一样常年躺在特制的病床上,终身瘫痪。
姑侄俩之间没什么话要说,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药水、消毒水以及沉默。
直到负责艾琳的主任医师闻讯赶来,向陛下报备西奥多女士最近的身体状况,才总算有了点儿动静。
主任对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陛下又敬又畏,除了涉及到专业方面能对答如流以外,其他问题总是止不住一遍遍擦汗。
好在,王并没有为难他,了解完情况后就放他走了。
主任进了电梯之后,悬着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
年过半百之后还能感受到年轻时候面对老师的紧张感,在陛下这儿也是独一份了。
病房里重新陷入无言的寂静。
埃里希似乎并不着急走,哪怕他同艾琳之间也无话可说。
他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成片的花圃,似乎在比较这里与御花园花朵的种类差异。
过了一会儿,一个提着保温桶的男人走进来。
他看起来颇为年轻,眼眸温润,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脾气很好的样子,是让人能心生好感的类型。
埃里希听见动静,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姑父。”
戴逸晖比妻子艾琳·西奥多要小上不少,跟埃里希年纪差不多,加之心态好、长相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每次见到这个身为全族群的王、整个赫特帝国掌权者的内侄,他总是很紧张,更别提对方还对自己用上了长辈的称呼。
戴逸晖吓了一跳,挣扎了几秒还是挥挥手:“您、您不必这样,陛下,叫我名字就好。”
“礼节。”埃里希语调不变,重复了一遍不久前对姑姑讲过的话,“遵守礼节是皇室和赫特的传统。称呼问题还是必要的,姑父。”
戴逸晖这下是真紧张了,瞄了妻子好几眼,才结结巴巴道:“那、那行吧,陛下,我很荣幸。”
艾琳静静地看着他俩,并不干预他俩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姑父,你管我叫陛下。
片刻后,移开了视线,当他俩不存在。
生病久了,会将人的精气神愈发抽空。艾琳·西奥多在病床上躺了十年,早就没有普通人鱼易燃易爆的性情了。
如今她无悲无喜,如同入定,一眼望尽生死,什么都不再重要。
戴逸晖拿的那个明显是给艾琳特意做的饭菜,保温效果再好,放久了总是不够新鲜。
埃里希抿了抿嘴,没再多留:“那我就先走了,姑姑,希望您康健。”
尽管谁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的祝福。
艾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她的手边,海百合柔柔飘落一瓣紫色。
*
待王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病房门外,戴逸晖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把保温桶搁在另一侧的柜子上:“亲爱的,现在吃吗?”
艾琳摇摇头。
一日三餐,戴逸晖顿顿亲手做,一做就是这么多年,风雨无阻。
可惜对于如今的艾琳来说,哪怕顿顿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
她输液的药品中有营养剂成分,足够她每日的能量需求,很多时候不另外吃饭也行。
戴逸晖好脾气惯了,并不生气,坐在妻子旁边,握住她没在输液的冰凉左手,想到面如冰霜的陛下,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每次见他都是一次对我的心脏的考验。”
艾琳似乎想要尝试弯弯嘴角,但失败了,不过声音倒是轻松了几分:“你这么怕他做什么,怎么说也是个晚辈。”
戴逸晖帮她按摩肌肉:“——那可是陛下啊,杀人不眨眼的陛下!谁能不怕——哎,也只有你了。”
艾琳瞥他一眼:“别说得那么可怕,他只是严厉了点儿。”
像是想起了往昔时光,雌人鱼的眼神变得悠远了些:“他的确不像他父亲的行事风格,强硬、冷漠得多。不过那么小就经历了灭门,也是难怪。”
戴逸晖为她梳理着长却没有光泽的金发:“我听说,他是亲眼看着他的母亲……”
艾琳的声音沉了沉:“是的。那年他才六岁。”
她闭上眼睛,往昔岁月浮现于脑海。
六岁的男孩,本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有父亲教导,有母亲陪伴,是帝国顺位第一继承人,自己又聪慧伶俐,任谁都看好将来。
——他本将有的那个无限美好的未来。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小小的埃里希,不像现在这样阴沉、捉摸不透,也曾是个爱笑爱玩的小孩子。
二十几年前的人鱼族依旧生活在海里,圣卡拉海的中心,那片最辽阔的疆域便是皇家所在。
艾琳成年后并不与身为彼时王与王后的兄嫂住在一块,隔三差五会去探望他们。
每一次她乘坐巨鳐车抵达皇宫,小埃里希总是第一个在那儿欢迎她。
小家伙那时候还是一头齐肩的金发,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带她去看自己刚刚搭成的珊瑚城堡,追着她的尾巴游来游去,海水中笑得咕噜咕噜直冒泡泡。
那时候的他,和每一个天真活泼的同龄孩子没有差别。
后来一切急转直下,她也再没看过埃里希的笑容。
“别难过了,亲爱的。”戴逸晖从背后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吻了吻她苦涩清香的发顶,“说点儿开心的事吧,我刚从亚瑟老师那里回来……”
艾琳仍旧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听他碎碎念。
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这个乐观善良、又深爱自己的丈夫。
如果,埃里希也有一个绝佳的伴侣的话……
*
北极星,高山区,胡苏姆镇。
秦加一晚上睡得都不好,做了无数个梦。
一会儿是他在房间的角落里摸了小美人的头发,一会儿又是奇怪的迷宫。
一会儿看见突然出现的小鱼崽,一会儿是指着他哈哈大笑的疯婆子和野孩子。
他翻来覆去,不停从噩梦或美梦中惊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捉摸不透这一切究竟是癔症,亦或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却被遗忘的事情。
他对麦汀汀的感情纠结到了极点,既厌恶,又无论如何想要靠近。
要知道,秦加生性开朗,向来是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性格,喜欢谁就去追,讨厌谁干脆离得远远的——总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面对小美人这样的泥潭。
在青年第二十次在即将破晓的晦涩天光中睁开眼,决定天一亮就去找麦汀汀问个清楚,问问看是不是在被困的精神空间中,有一些自己不记得的经历。
他抱着被子软软的一角,又想起小美人银色卷发的触感。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秦加一骨碌爬起来换衣服,尽情挑战丧尸僵硬躯体的活动极限,刚一开门,却看见父亲严肃的神色。
秦加顿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到父亲接下来说的话绝不是自己想听的那种。
中年人打量一番自己高大的养子,沉声道:“小加,我接下来说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秦加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您说。”
镇长轻声道:“麦汀汀他们不见了。还有另一个小伙子,和那个婴儿……他们的房子被袭击了,看起来,应该是被野兽抓走了。”
秦加大脑嗡的一声,接下来父亲再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他绕过父亲拔腿就跑,指令甚至不是经过大脑思考后发出的,完全是本能。
一阵风过后,镇长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这孩子……”尔后也匆匆跟过去。
秦加赶到时,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胡苏姆的日出很晚,天蒙蒙亮,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探照灯似的映在残垣断壁上。
看着仿佛地震后的狼藉,青年的脊背完全垮了下去。
这间小屋,昨天晚上他还站在里面,得到允许后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闻起来那么香。那么讨厌的味道。……那么香。
短短数小时后,什么都没有了。
镇民们窃窃私语。
“这么大的脚印,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可惜啊……”
“两个人,就这么没了。”
“是三个,还有一个小的呢。”
“哎,阿琳,你不是住他家对面吗,没听见搏斗或者呼救?”
“没有啊,就是晚上有风来着,我还觉得奇怪呢。”
“啊?昨晚没刮风啊,我在外面待了挺久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
“是啊……”
“想不通,这家又不住镇头镇尾,为什么先袭击他们?”
“是哦,而且不仅是‘先’,是‘只’。连住他们旁边都没被殃及。”
“嘶,这么说来,就好像目标明确、冲着他们来的一样……”
地面上深深凹下去一串脚印,每一个都能站得下两个成年人,可以想象本体有多么可怖。
胡苏姆的镇民们各个身怀绝技,一般的动物轻易不敢靠近,上一次有记录恐怕要追溯到几十年前。
更何况雪山这样极端的环境下是很难产生个头太大的变异动物的,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它们捕猎。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露着诡异。
秦叔拍了拍儿子,心情同样复杂。
他昨晚跟昆特说麦汀汀总会离开这颗破败的星球,竟然一语成谶。
可在他的料想中,绝不会是以这种形式。
青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他似乎抽噎了一声,慢慢转过来。
“父亲,”秦加的眼睛亮得可怕,“我想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
高山区边缘。
昆特自己是速度型进化方向,跑起来一般动物都比不上,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高速移动。
可真被雪狮叼着跑时,还是被晃得直想吐——照雪狮这个加速再加速下去,马上连心脏都能甩出来。
他是说他自己的。
数小时前,当这头巨型猛兽扑向麦汀汀时,昆特还以为小美人要当场血溅三尺。
然而奇怪的是它并没有伤害他,按着左嗅嗅右舔舔,好像在品尝一块香喷喷的小蛋糕,很满意似的,片刻后把他叼了起来。
它很有分寸,没让尖利的牙齿伤到人类娇嫩的皮肤,像猫咪叼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带走了少年。
雪狮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那边的昆特,眼神有些狐疑。
昆特:“……”
现在才注意到这还有一个吗。
没想到雪狮并没有丢下他,反而把麦汀汀甩到后背上,待晕晕乎乎的小丧尸抓住它的鬃毛防止自己掉下来之后,又一口咬住昆特。
青年天旋地转之前最后的下意识举动,就是伸长手臂一把够住孤零零躺在那儿的小背包。
再然后,巨狮载着他们狂奔,昆特完全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昆特还留下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种小美人被怪物抱/背在怀里,而自己像根被狗啃着的肉骨头一样的事情,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雪狮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出发前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此刻已经天光大亮。
它抖了抖鬃毛,两只丧尸都被甩到地上来。
昆特还好,麦汀汀可是被从两三米的高度扔下来的,好在地上的草长得高高厚厚——
咦?
高高的草地?
第48章
胡苏姆生长在雪山脚下, 虽然不至于像高海拔地区那样光秃秃寸草不生,但依旧符合高原的特征,植被尽量贴近地面好汲取热量,不会窜得太高。
所以……
两人环视周围, 高山区的大面积辽阔的苍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浓郁茂密的绿。
尽管这是在见到雪狮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的后果,昆特的心还是不住向深渊坠去。
——他们回到森林边缘了。
沈先生花了那么大代价、牺牲了那么多, 才把他们送走;
他们经历了雪山上与灰雪莲和雪怪的“殊死搏斗”;
想尽办法周旋,以付出了记忆的代价才留在胡苏姆镇;
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只是想逃出森林区而已。
如今,光是雪狮独自出面, 就已经毁掉了所有的努力,轻轻松松将他们拖回地狱。
雪狮停在一条小溪旁喝水休息, 丝毫不在乎两只丧尸会逃跑,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比得上它的速度。
喝完水还有闲情逸致闻了闻堤岸上的花花草草, 粗壮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 颇为惬意。
麦汀汀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包里的小人鱼抱出来, 查看崽崽的情况。
婴儿的适应力比成年人强多了, 居然没有什么不适,还被一只蝴蝶分走了吸引力, 在妈妈怀里扭动着小身体伸出手想要抓蝴蝶, 这可是崽崽在海里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麦汀汀松了口气, 又去看瘫在地上的昆特。
青年干呕了好几次, 这会儿四肢大敞, 异常虚弱:“你、你还好吗?”
麦汀汀点点头。
然后小声问:“你,认识它?”
“是的, 何止是认识,根本闻风丧胆。”昆特绝望地闭了闭眼,“你知道这是谁养的吗?”
麦汀汀:“……?”
“是……弩哥的。”他低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恶魔诅咒,声音都抖了一下,“他驯服了不少变异动物,这头雪狮是他得意的武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算猎物远在天边,也能用那可怕的嗅觉追踪到。别看它现在在那儿喝水,其实它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所以只要是被弩哥看上的敌人,就算不自己亲手解决,也没谁逃得过雪狮的捕猎范围。”
麦汀汀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边通体银白、格外漂亮的狮子,心里后怕得很。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猛兽带走他俩,不是为了当储备粮。
而是……乌弩找到了他们。
昆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怕雪狮听见那样音量压得小小的:“它靠近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到吗?我记得你的……呃,你有办法感觉到敌人的。”
麦汀汀为难道:“我能,感觉到生气。”
可是昨夜,不,直到现在,这头白狮的心情也依旧是悠然自得。
他的确能感应到他人的暴怒,也就是说能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红」;然而雪狮从头到尾都是愉快的「绿」,和每一个做着美梦的镇民一样没有差别。
他要怎么在一片祥和之中分别来敌呢?
基于同样的理由,人鱼幼崽也没有因为恐惧暴走:他压根没有感觉到威胁。
可以这么说,雪狮对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倒是有点儿像猫猫找到了新玩具。
麦汀汀的疗愈力仅负责安抚焦躁和暴戾,如果从开始就乐颠颠儿的,那么他也做不了什么。
昆特闻言两边眉毛都垮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是逃跑型选手,增强的力量也都是为了逃跑而辅助的,根本不适合跟人1v1。
先前的危机,反倒都是靠着需要他保护的麦汀汀和麦小么来解决的。
如果这两人对白狮都没有办法,那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被押回部落,接收魔鬼的惩处。
雪狮休息好了,呼噜了一声催促地上的两只丧尸起来,故技重施,麦汀汀趴在他背上,叼着昆特,继续向着浓绿深处跑去。
一小时后,连麦汀汀都快坚持不住了,雪狮的步伐重新慢下来。
重重树影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戚澄。
他做了个手势,雪狮意味不明地甩了甩尾巴,停下脚步,屈身趴在地上,随口吐掉了昆特。
后者因为冲击的惯性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继而爬起来悲愤地拍打着浑身沾着的草叶泥屑,狼狈不堪,无人问津。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待遇差别这么大,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戚澄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雪狮走去,抬头看向麦汀汀。
纯白的少年骑在银白的巨狮之上,明净的光线汇聚在他上方,顺着他的发梢、眼睫、鼻梁一路流淌下来,荧荧勾勒出精美的轮廓。
他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太清神情。长长的睫毛轻盈一颤。
戚澄有种错觉。
此刻的麦汀汀不像即将被带上审判场的猎物,倒是更似下凡的圣子垂怜于世间。
他也不是行刑人——他一直是他忠实的信徒。
少年顺从地伸出手,并不打算反抗即将到来的命运。
男人沉默地靠近,将他从雪狮身上抱下来。
小美人被这一路狂飙甩得有点儿腿软,接触到地面时一时没站稳,戚澄即使把他往怀里一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找到重心。
麦汀汀比他矮一个头,慌乱之后他的嘴唇不小心蹭到了少年的发梢,嗅见近在咫尺、扑面而来的清香。
少年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细白柔软的手指与他疤痕累累的小臂形成了鲜明对比。
……戚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又睁开,抹掉所有情绪。
“走吧,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
无论是麦汀汀还是昆特,都以为戚澄口中的两人是乌弩和沈砚心,然而令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是,戚澄并没有带他们回大部※队所在废弃工厂,而是去了“圣所”,那个只在恶劣天气中才会集体迁徙去暂时躲避的体育馆。
雪狮在门口找了个草地卧下,甩甩尾巴意为你们爱干啥干啥,老子不想走了。
戚澄也没管他,挥动胳膊挠了挠它的下巴,巨兽像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舒服地眯起眼。
丧尸们绕过横在门口的守卫者走进去。
一楼到负一楼的大洞自然是无人修缮的,依稀能看得出当日这里所经历过的天摇地动。
和蛇鳐大战的惊心动魄历历在目,不仅是麦汀汀心有余悸,连小背包里的麦小么也感应到什么,探出小脑袋,皱着鼻子使劲嗅了嗅,似乎闻见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着急地冲着妈妈嘤咛比划。
“没事。”少年感觉到他的担忧,握住他挥舞的小手,“不用担心,不怕。保护你。”
他对崽崽的安抚不需要借助荆棘或「蓝」,也能够很快生效。小孩子很快安静下来,小脸靠在他怀里吮着奶嘴,仍旧带着警惕打量周围。
故地重游,却没有太多时间回忆。他们贴着墙根走,避开那个可以直接掉进地底的大洞,颤巍巍来到二楼。
在那里,麦汀汀一眼看见两个被绑在立柱上的人——竟然是从胡苏姆消失多日的阿嬷和阿木!
他从精神空间里出来之后,只见到无头羊,阿咩负责传递他们收集好的材料,以及阿嬷研磨好的药水。
等到秦加醒来,这两人就彻底从胡苏姆失踪了。
镇民们纷纷议论,他们要么是畏罪潜逃,要么是大摇大摆去新的、更好的地方生活了。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被乌弩帮到了森林区来!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乌弩到底多久之前就已经找到逃跑的他们了?
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时隔多日再见到抢走他记忆的两人,麦汀汀并不觉得气愤;他向来不记仇,就算是以前朝他丢石子的丧尸也没有心生怪罪过。
他反而为他们感到担心。
同乌弩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麦汀汀深刻地体会到这是一个怎样浑身戾气、凶狠、阴毒的暴君。
当初沈砚心为了送他走,做出了计划周密的部署,也仅能维持到趁着乌弩不在的时候让他离开,并且让跑得最快的昆特陪同,能逃多远逃多远。
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乌弩发现不了、或者不动怒,只是想着,若是那时麦汀汀已经到北极星的另外一半,饶是乌弩也赶不上。
麦汀汀和昆特不负众望,在雪怪啪叽的帮助下翻过恶劣的雪山,来到隐世桃源般的胡苏姆。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没能逃出乌弩的手掌心。
饶是迟钝的麦汀汀,后知后觉的绝望也漫过喉咙口,几近窒息。
阿嬷和阿木分别被绑在相反的两侧,不是用绳子,而是用剧毒的紫藤,麦汀汀记得这个,应当是属于尼基塔的。
如果他们不动弹,藤萝就只是普通的藤萝,可若有挣扎,紫藤的倒刺则会立刻腐蚀他们薄薄的皮肤,直到酸将身体烧出窟窿来。
三人进来之后,他们也没有反应,垂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遮住脸,看不见表情。
少年匆忙赶过去查看他们的状况,一老一小并没有受什么明显的外伤,然而就是没有反应。
看来乌弩很懂得对不同丧尸使用不同的惩罚措施,比如对有精神力的这两人,使用的也是干预、甚至摧毁他们的感应力。
麦汀汀还没有进化到可以有更多高阶操作的地步,面对仿佛被抽走灵魂、木偶一样的两人,他无能为力。
这时候戚澄从后面走来,手掌犹豫了一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行了,让你看到,任务就完成了。现在还要回到部落里。”
“他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
“还、还会醒吗?”
“这个我也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对于毫无精神感应力的戚澄而言,这些的确完全是他的知识盲区。
小美人的手指一直发抖,眼圈红了,咬着嘴唇:“是因为……我吗?”
阿嬷、阿木也好,留在部落里可能被牵连的其他人也罢,都是因为他吗?
是他的存在,让所有人徒生变故吗?
他是那个罪恶的花蕊吗?
戚澄看了他很久,千言万语化作唇齿间一声长叹:“……别耽搁了,快走吧。”
*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废弃工厂,所有人的心境已然地覆天翻。
麦汀汀没有立刻被带去见乌弩,后者据说去往新的地区迎战了。
他吞并的部落越来越多,一年一度的丧尸王挑战即将进入尾声,毫无疑问,乌弩又将是今年的冠军。
不怕死的人,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乌弩从没打算去往母星,他会在恰当的时机送走自己的对手,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把整颗北极星都握于自己手中。
麦汀汀对这些事情没有了解,也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重新见面的沈砚心。
工厂附近有一片面积不大的湖泊,很安静,风景也很好。
湖畔对岸的树林背后,是连绵的山峦,青灰色的,如同碧空下缥缈的山水画。
麦汀汀便是在那儿见到坐在轮椅上眺望着远山的沈砚心。
……轮椅。
少年怔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
清俊的青年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西装外套搭在膝盖上,遮住下半身。
在丧尸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末日里,没有异能的他,实在是干净整洁得无比出挑。
印象中沈砚心穿的算是西装三件套,可是近日再见,却没有了西裤,那件外套就是能够遮蔽的全部。
他看起来比麦汀汀走时要瘦了许多,但是再瘦,也不至于西装下的左半边空空荡荡的。
不对劲。
要空旷到什么地步,才需要坐上轮椅?
陪伴在身边的老管家见麦汀汀被戚澄带到这边后,冲来人点了点头,苍老的眼睛里目光浑浊,似有千万叹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和戚澄一起离开。
于是,湖水中的倒影只剩下两个人。
“回来了。”沈砚心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维持着那个极目远眺的姿势,没有回头,声音淡漠而微微嘶哑。
少年踌躇片刻,走上前去,但还是与他之间隔了几步距离。
离得近了更能明显地看见凹下去的左半边。麦汀汀一直盯着,沈砚心的目光在他那张嫩生生的、一看就没怎么受过罪的小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心脏落回原地。
还好。
他过得不错,就是好消息。
青年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来回轻敲了几下,麦汀汀觉得那姿势有些眼熟,看起来就像古母星时代的一种乐器。
如果他没有把记忆交给阿嬷,那么也许还记得某些碎片里,他也曾学习过它的弹奏。
沈砚心保留着大部分感染前的记忆,这是他这段时间想出的新办法,于极度痛苦的炼狱中,回想曾经熟悉的音乐与旋律,重温虚幻的国度,剥离开现实获得片刻喘息。
在那个梦境里,他依旧是受人追捧的沈家少爷,是云端之上的小王子,是他自己。
不是泥潭里的一颗弃石,荆棘上枯萎的倒刺,他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破烂玩具。
他的手指停下来。
片刻后,掀开了盖在膝上的西装外套。
仅仅撩起很小的一角,也足够麦汀汀看清了。
少年的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
在同样的位置,和麦汀汀小腿上腐烂、长出藤蔓同样的位置上,沈砚心的左腿连皮带肉被剜下一大块,从脚踝直贯膝上,血污早就被处理过,现在已经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切口相当整齐,不似千刀万剐,到更像狠戾、富有计划和目的性一次割下。
麦汀汀的腐烂出长出的荆棘是柔和的,但沈砚心的这儿却是被尼基塔的剧毒紫藤缠绕,像一根无法挣脱的锁链。
他看起来就像被最残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个麦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来。
然而沈砚心却好似并不在意,随意地盖好外套,遮住那骇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脸望向少年,甚至比麦汀汀走时见到的模样更轻松些,连那一向病态的青白皮肤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来冷淡的容颜在与麦汀汀眼神相触时有了丁点改变,像是春风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着淡不可见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风景了吗?”
他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那笑容,却叫人如此难过。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半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不知该放在哪里。
左半边是空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是送走他的代价,还是抗争的惩罚,又或者只是恶劣的残忍。
沈砚心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没有异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是趋近于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
麦汀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这个人的情绪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时候他不懂得,如今愈发理解,在躯体受到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与侮※辱以后,沈砚心还能够保护和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灵魂了。
那是乌弩再怎样都无法摧毁的东西。
他将它存放在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确保谁也碰触不到他。
「红」是怒、忧、怖。
「绿」是爱、悦、喜。
沈砚心的「白色」,已然彻底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麦汀汀走后,哪怕经历了新一轮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砚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灵魂完好无损,那么,谁也伤不到他。
作为一只游离族群、独自生活长达十年之久的小丧尸,麦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厉害,很难理解他人那样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对他无言的关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说话就容易脸红结巴;
比如秦加对他既厌恶又想触碰的双手。
他通通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打算去设身处地地感受。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人类的感情不感兴趣。
然而这不代表他看见有他人为自己受到伤害和折磨时,仍能无动于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镇。”
“看到了就好。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沈砚心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以前哄小卢克那样安慰道,“别担心,我不疼。”
——这完全是假话。
低级丧尸的确感觉不到疼痛,哪怕整条腿被卸下来也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丧尸进化,或者说恢复了思维与知觉,沈砚心又是其中较快的那一个。
换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经几乎和人类无异了。
麦汀汀娇气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经历伤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象沈砚心是怎么生生捱下来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西装上,映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
“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带你回来的那头雪狮。”
沈砚心在提起这头两三米高、能轻易地置任何人于死地的猛兽时,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宠溺,像是回忆一只玩毛线球的小奶猫。
他自言自语道:“捡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儿,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时间真快啊。”
阿白,通体银白色的白狮,闻名【弓※弩】直播间的弩哥最为威风凛凛的坐骑,在最初其实是沈砚心捡到的。
那时候的它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还湿漉漉的,眼睛都没睁开,刚刚降临到这混乱的世间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过去的沈砚心是个心软的人,救了没有家的人类幼崽,比如卢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狮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极星上几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态不同的变异。
在动物身上,要么像麦汀汀曾经在沙尘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样高大、易怒,从食草动物变成食肉;
要么呢,就像“圣所”地下室的蛇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结合畸变,体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长。
阿白和大多数动物一样,长得空前高大,也远比先世代的同类更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惊人,是当之无愧的百兽之王。
然而纵是这样强大的阿白,依旧被乌弩征服了。
雪狮随着乌弩到处征战,理所应当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尽管沈砚心才是它最初的饲养员,它和他几乎没了相处时间。
一个月前,沈砚心做了周密计划后将麦汀汀送走,几日之后乌弩回来没有发现麦汀汀,问了好些个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与沈砚心有关,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仅因为麦汀汀的疗愈安抚能力异常珍贵,更是沈砚心依旧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抗争,还想尽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战权威,弄得他在部落里颜面尽失。
难怪,难怪在返程路上沈砚心那么主动,千载难逢的……
乌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清楚他必定在谋划什么。
等到真正面对真相时,飙升的怒意还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这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废土十年,他的领土上美人无数,没有哪一个能让沈砚心这样符合他的口味,不断激发出征服欲。
十年过去了,依旧没有完全屈服,只不过从硬抵抗变成了软抵抗。
他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彻彻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别人。
然而喜欢归喜欢,惩罚还是要惩罚的。
他没有自己动手,让雪狮代替作为处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刚烈的鸟儿,也不会有想飞的错觉了。
乌弩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异能,死而复生只是其中一样;他还可以操控雪狮——不仅是饲主的驯化、调※教,还可以做到某种类似于精神上的强制。
关于这一点很少有外人知晓,连沈砚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总之,阿白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沈砚心,但却没法不听从。
看着从小养到大的雪狮疼得满地打滚,苦痛的嘶吼声响彻林间,沈砚心想起他是如何捡到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它,想起怎么一点点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养,比起生长停滞的卢克,阿白更像他亲手带大的那个“孩子”。
没有谁能忍得了看着孩子在面前受苦。
沈砚心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赤着的脊背上早就累累伤痕。
但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他闭上眼,柔声道:“……阿白,没事,来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
雷霆总是要降下来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多少差别了。
……
讲出的故事总是三言两语从开头到结局,但戏中人是怎样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踽踽独行,观众想象不出百分之一。
麦汀汀在听的过程中并不说话,像一株倚着墙垣背阴生长的、安静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砚心长叹一声,结束了过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声地抽泣:“……对不起。”
他还不够尽力,跑得不够远,才让他的心血化为乌有。
沈砚心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还是放弃。
他低声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规划得不够好罢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盖过所有血腥的昼夜。
“我当初的愿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们都远,看到我们没看过的风景。”他说,“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吗?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好了,别哭了。”沈砚心道,“我不会安慰卢克以外的人。”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
小美人闻言抬起脸,泪眼朦胧。
沈砚心低头望着他:“我以前问过你,你来自哪颗星。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有什么朦胧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麦汀汀大约知道自己曾经营救秦加的灰色空间中想起过什么,最终也付诸流水一同远去。
沈砚心轻叹,像在对他说,更像对自己喃喃:“……可惜了。”
可惜的是,即便曾是高悬天际星星,一朝掉进沼泽里,也回天无力。
他们没办法把他送回去了。
少年懵懵懂懂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可惜”的解释。
沈砚心想说什么,余光瞄见湖水的倒影,原本颇为放松的姿势骤然紧绷。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平静如鉴的湖面倒映出了阿白的身影。
它走起路来没有半点声息,这也是为什么在胡苏姆时,那么大一头猛兽进入小镇,没有一个人察觉。
它的背上,有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回来就着急见面,还真是情同手足。”
乌弩的视线慢慢吞吞,但像刀子一样将一坐一跪的两人来回剖析了个彻底,嘶哑的嗓音阴森森的:“我该为你们的感天动地的情谊鼓个掌吗?”
麦汀汀条件反射抖了一下。
即便月余前乌弩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反而帮助他修炼精神力,可留下的疼痛无比鲜明。
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那些剧痛仿佛在四肢百骸重新流淌起来。
少年站起身,即便害怕,仍然挡在沈砚心面前,嗓音里还有未散尽的啜泣:“……弩哥。”
乌弩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勾起一个笑:“好久不见了,小家伙,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只是那道将他曾一分为二的疤痕,将这个笑烘托得格外恐怖。
男人利落地从雪狮背上跳下来,两三米的落差宛若厘米。
他一手为阿白梳理着鬃毛,另一手冲麦汀汀招了招:“小家伙,来。”
小美人僵了僵,乖顺地走过去。
他从来不是沈砚心那样倔强的鹰,他只是被偶然捉住的金丝雀,就算脱离囚笼,柔嫩的、只适合观赏的翅膀也飞不了多远。
在他身后,沈砚心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他。
麦汀汀的衣角在他手背上拂过,黑色的云飘远了。
乌弩双眼含笑,看着小美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的下巴:“你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精致的、泪痕交错、怯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总是叫人有莫名的兴奋。
少年反应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被绑在“圣所”的阿嬷和阿木。
他在男人手掌钳制中艰难地点点头。
“是他们欺负了你,对吗?”乌弩笑意不减,“我都已经知道了。放心,我已经‘处理’了他们。再也不会有谁胆敢拿你做威胁和交易了。”
……“处理”。
少年的双眼睁大,竭力想要为这个词找一些柔软的解释。
但他失败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泪意重新凝聚在眼眶中,让那原本就雾蒙蒙的蓝显出一丝瑟瑟的灰。
淡色的双唇嚅嗫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乌弩摸了摸小美人的脸,低哑的嗓音此刻堪称温柔:“放心,我不惩罚你。你的逃跑,已经有人替你受罚了。”
有人……替他。
“但是,别再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好吗?”男人的问句仿佛在商量,却句句不容置疑,“否则,我也猜不到我会做出什么。”
少年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滴泪顺着下睫毛滑落,消失不见。
乌弩满意地搂住他,招呼阿白回去了。
他反常地没有管沈砚心,甚至从头到尾,两人没有过一次眼神相触。
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两人,竟然难得将对方当做不存在。
他们走后,沈砚心仍旧坐在原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无声的音符飘向上空,近处的湖泊与远处的山峦愈发模糊。
风卷起一片叶子,吹往他去不到的彼岸。
*
关于麦汀汀重新回到部落这件事,最开心、或者说是纯粹开心的,当然是卢克。
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权衡对弈,也不明白之前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送走奶昔哥哥,更想不通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不过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如今能再见到汀汀哥哥和崽崽,高兴极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卢克每天都来找麦汀汀,少年喜静,就让他带着麦小么到门口玩儿。
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拥有整个部落绝无仅有的天真与笑容,少年遥遥看着他们,在压抑中得到片刻喘息。
尼基塔被禁止跟麦汀汀说话,好几次在工厂里偶遇,女人露出哀伤的神情,摇了摇头,离远了。
同样,戚澄除了给他送来三餐以外,也不能与他有过多来往。
他所拥有的朋友们,通通不能再靠近他。
麦汀汀几乎再一次回到过往那种孤身一人的状态。
他忧心忡忡的另一件事,是从回来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昆特。
那个有着闪亮眉钉、傻气笑容的黑皮肤青年。
生死未卜的阿嬷和阿木,失踪的昆特,被惩戒的沈砚心……
还有更多更多,暗地里他没有看见的,那些因为他而牺牲掉的「代价」。
因为他,值得吗?
为了他值得吗?
他又有权去越过所有人的努力站在未来评判过去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自后世代有记忆以来,麦汀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少年缩在墙角,抱住膝盖,将自己蜷成充满防备的姿态。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有果果,有崽崽,就足够了。
就算没有别的朋友也没关系,就算永远得不到人鱼的「永生之力」和去往母星的机会,都没关系。
他那么努力地在凶险的末日中活下来,就是为了寻找一隅安宁。
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看起来都如此奢侈呢?
如今麦汀汀在部落里能交谈的人寥寥无几,沈砚心可以连续几天一句话都不说,照顾他的老管家也从来不是多嘴的人;小卢克虽然很想多跟他沟通,无奈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到头来,他的身边还是只有麦小么。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人鱼幼崽陪在身边。
孩子们玩累了,卢克抱着崽崽交给麦汀汀后,开心地说明天见——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最顺畅的一句话——然后跑向沈砚心所在的位置。
小孩儿趴在哥哥腿边,叽里咕噜不成调地说着今天的见闻,也不管哥哥能不能听懂。
沈砚心摸摸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卢克还在碎碎念叨着什么,沈砚心侧过脸,看向麦汀汀,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的方式。
少年怔忪片刻,也冲他腼腆地微笑。
崽崽玩累了,打了个呵欠,含着极光珍珠小奶音咕哝了几句,很快就睡着了。
麦汀汀抱着他轻轻晃悠好让他睡得更熟,视线却不自觉又往沈砚心那儿飘。
那日从湖边回来以后,他时不时也会代替老管家,推着沈砚心出去散散步。不过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深入交流,谁都不提亏欠二字。
不如说从那天之后,沈砚心就很少开口说话了——对所有人都是。
这些日子乌弩同样没有没有来找过沈砚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坠入从未有过的冰点。
当然,对沈砚心来说是件好事。
部落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乌弩身边的人,从对谁都冷傲寡淡的沈砚心,换成了温顺怕生的麦汀汀。
两个美人儿不仅自身风格气质大不同,对乌弩的态度、以及乌弩对他们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们窃窃私语,这一转变意味着将来的风向如何。
——弩哥终于抛弃旧爱向新欢张开怀抱了吗?
——那沈先生还会是部落的军师吗?
——他们是不是要从此听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家伙的话了?
三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提,于是再多的流言蜚语也只能渐渐按捺下去。
乌弩带麦汀汀出去过几趟,并非直接找别的丧尸决斗,而是骑着雪狮在森林间漫步。
他让少年坐在自己前面,扶着他的肩膀,带着他慢慢移动、校准方向,定位目标。
动物之间会对强者有天然的臣服心态,雪狮出现之后大多数体型小的动物都感到了焦躁不安,有些恐惧达到峰值便会出现愤怒的迹象。
乌弩正是利用这一点,让麦汀汀尝试着大范围去探测、定位,然后将这些「红」一一化解。
他毕竟征战弃星多年,对于怎样打压敌人非常有心得,哪怕是非同类。
在他的指导下,麦汀汀的能力突飞猛进,进步鲜明,很快已经能够一次性安抚小批量的群体了。
麦汀汀也思考过乌弩这样训练自己是为了什么,是否将来有一日要跟随左右上战场,但乌弩没说,他也不可能有那个主动询问的胆量。
少年和其他的杀戮机器不同,平复其他生命的情绪就和治病救人的医术差不多,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好几次看见目标小鹿发狂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明,恢复往日天真,他没忍住露出孩子一般的神色,一时“得意忘形”在乌弩面前小声欢呼。
待意识到身边人是谁,猛地回过神来,闭上嘴惴惴不安地眨巴着眼睛,直到确认乌弩没有怒容,才放下心。
他无瑕,柔软,灵动,看上去也同样像一只误入迷雾深处的幼鹿。
男人没有太多反应,一如既往沉沉地盯着小美人。
很偶尔的时候,也会因为少年的展颜,眼底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麦汀汀和沈砚心不一样。
他想,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麦汀汀如大多数丧尸那样怕他,但小家伙心思单纯,像个小宠物,再怎么怕,饲主做到投喂梳毛,便有所回馈。
而沈砚心恨他。
不仅是恨,更重要的是,哪怕交际、自由、连生死都在掌控之下,哪怕成了对方全方位的主宰,乌弩依旧觉得沈砚心……看不起自己。
每次他看向他的眼神,是一件一秒钟都不想多沾手的垃圾。
愈是这样,乌弩愈是心头有火在烧,恨不能此人眼中再容不下他物,永永远远,只看着自己。
无论要用上怎样暴力和其他的逼迫手段。
很久很久以前,乌弩也有过那么几次,考虑过如果对沈砚心好一些,两人之间是否会有转圜的余地。
只可惜那想法像暗夜中豆大的火苗,微弱得一闪而过,消逝不见。
也罢,柔情蜜意从来不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总不会有人在扭曲末日里谈「爱」,不是吗?
浑浑噩噩困顿求生的他们,谁都不配那个字。
能把这个人握在手中——是自愿还是强迫都无所谓,是爱是恨更不重要——只要死死捏在掌心里,就足够了。
第49章
@美好爱情:【棘棘果】直播间又怎么了?#麦汀汀##棘棘果直播间#
@懒得想名字了:#棘棘果直播间#三天两头封, 还想不想做了?
@一串乱码:不做换人,up主滚蛋!#麦汀汀#
@麦门:啊啊啊啊一周没见我老婆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麦汀汀##向全世界安利麦汀汀#
@大杯少糖芝芝莓莓:#棘棘果直播间又双叒叕崩了#连超话都有了,挺无语的, 今天刚拿了奖金准备打赏来着, 有这钱我还是留着自己买奶茶吧。
@崽崽就是最可爱的:我真搞不懂, 几万个直播间,我也关注了一两百了, 没听说哪个天天像棘棘果这样动不动停播的。#棘棘果直播间#
@HAHAHAHAHAHA:之前是技术故障,然后大典全平台暂停, 这个就不提了,最近up主出差, 现在呢,又是什么原因?请假连原因都不说了是吧?#γ-CC-09直播间#
@明天不上班了:赚完钱就跑, 主持人这一手玩得溜啊。#麦汀汀#
@我CP当然要回老家结婚啦:#麦汀汀#我还想看看汀宝在小秦和小黑之间花落谁家呢呜呜呜呜……
钱芮悦好不容易从论文山里爬出来, 头发都来不及梳点击提交, 看见完成状态后长舒一口气, 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兴冲冲打开多日没来得及关注的小漂亮的超话。
结果发现漫山遍野全是谩骂。
她懵了一下, 随后仔细翻了翻,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直播间又莫名其妙停播了。
最近她有一篇论文要发表, 不能总沉溺在虚拟的美丽中, 于是跟蒋萤约好, 让好友一周内不要联系自己, 但是记得把小漂亮的精彩片段都录屏。
结果她好不容易产出完自己的学术垃圾, 想吸一口小美人救救命,就看见直播间再次停播的惨痛消息。
腕机上翻出蒋萤的频段刚准备呼叫出去, 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她极速换装梳洗,穿梭机都等不及,叫了辆飞行车直奔蒋萤家。
一小时后,蒋萤打开门,惊讶道:“悦悦你ddl结束了啊,不是说明天吗?”
“我怕耽搁再久要错过太多小漂亮了,所以一口气写完了。”钱芮悦一手撑着门,着急忙慌,“怎么回事,我看了超话,怎么又停播了,你也没跟我说啊?”
“不是你让我不要打扰你么……”蒋萤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侧过身,“你先进来吧。”
蒋萤家的全息投影还开着,放着她在麦汀汀之前最喜欢的选手,有“女神”名号之称的尼基塔的直播间。
钱芮悦问:“我记得我闭关之前小漂亮还在那个雪山小镇呢,现在……”
“没错,就是你猜得那样,已经被弩哥抓回森林里了。”
“……卧槽!”
“唉,可怜的小宝贝儿。”
“不对,你别岔开话题,为什么又停播了?你不是已经结束出差了么?难道是信号问题?还是……”
钱芮悦的质问逐渐没了声音。
她看见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友,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的姑娘,低着头,无比失落。
她紧张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蒋萤低声道:“宋信,你还记得吗?”
钱芮悦从各种论文摘抄的学术大佬名字中遨游了一会儿回到现世,才想起来:“雷阿让湖里那个小警察嘛,最近你们关系很好?”
“是。他很喜欢汀汀,你忙的这段时间我俩会一起看直播。”
钱芮悦听了有点儿吃味,但现在毕竟不是讲这个的时候:“那他和直播间停了有什么关系?”
蒋萤闻言抬头,眼神有种惶惶然的复杂,声调变得机械生涩:“前几天他找到我,转达林上校的意思,让我关停直播间。”
钱芮悦吓了一跳:“林上校?哪个林上校?为什么要关直播间?”
“小宋没有告诉我原因,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至于林上校,就是林不闻,那位……陛下的御前侍卫。”
钱芮悦彻底震惊了,结结巴巴:“陛、陛下?他、他、他也会看直播?”
蒋萤沉默了几秒钟,幽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别人。之前有一次系统出bug停播的时候我留了一个特殊入口,那天没有别人进直播间,但是我看到了。”
她咽了口口水,好像接下来要讲的话格外艰难:“你记得我们一直在谈论小宝的残疾吗?”
“……记得啊,崽崽没有双腿。”
蒋萤缓缓摇了摇头:“他不是失去了双腿,而是那根本不是腿。”
“???”
“麦小么之所以没有双腿,是因为他有一条尾巴,之前鳞片变透明,隔着屏幕和镜头我们看不清,最近颜色又恢复了。”蒋萤幽幽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人鱼。”
钱芮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蒋萤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什么人听见似的:“我族最珍贵的幼崽……竟然在弃星上。”
*
沈砚心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以前他还会在梦中看见家人,或者会想起先世代的生活,那些他徜徉于云端之上的岁月。
只不过每次梦醒,发觉自己早就堕入深渊泥尘,反差之大叫人惘然。
后来,他就不做梦了。
今夜他从漆黑的睡眠中被抛坠,是因为断骨之痛。
即便已经过去一个月,即便告诉麦汀汀不疼,但雪狮怎么说也是弃星的猛兽之王,利齿无坚不摧,再怎么对他留情,留下的伤口还是太深。
丧尸没有活性细胞,他又没有修复的异能,直到现在常常在深夜中让他痛醒。
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再疼他也能习惯了,毕竟被乌弩看上的那天起,他便终日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好过。
然而今天醒来时沈砚心感觉到不对劲。
有什么暖乎乎的趴在肚子上。
有点像很久以前,病毒还未肆虐的那个以前,在家中睡午觉起来看见小猫在他身上伸懒腰。
那记忆让沈砚心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睁开眼,对上一双轮廓如桃花瓣的漂亮眼眸。
即便还这么年幼,也依稀看得出将来会是怎样惊艳的美貌。
沈砚心略微讶异地眨了下眼:“是你啊。”
人鱼幼崽甩了甩尾巴,轻盈的尾鳍搔得他痒痒的。
崽崽小手撑着下巴,冲他眉眼弯弯一笑:“么~!”
除了卢克,还能对他笑的人寥寥无几。
沈砚心的心里一动,抬手碰了碰他绵软的小脸蛋。
小幼崽双手抓住他的食指,用刚长出来没多久的、第三颗新鲜的小牙牙在指尖轻轻地啃了一下,接着皱起小眉头,疑惑且不太满意的样子。
他也这样咬过妈妈的手指,香香甜甜的。
为什么这一个,不一样?
明明和妈妈一样好看呀,崽崽不明白。
沈砚心抽回手,像他这样不是病就是伤的人,全身浸泡在药水和苦涩里,哪里是甜蜜的小家伙能接受的。
沈砚心和麦小么其实没有多少交集,他和他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就是麦汀汀。
幼崽这种生物,天生会筛选喜欢自己的人,驱光驱热是生物本能,那么,离冰块远一点儿也一样。
婴儿太柔弱,尽管他清楚面前这一个并不是真的那么“柔弱”,但他还是尽量避免和这样软乎乎、话都不会说的小东西离得太近。
青年没想到的是,小人鱼被他抽走手指的举动伤了心,嘴巴扁了扁,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哗然滚落下来。
那是一颗颗米粒大的小珠子,散发出和他眼眸相似的、翡翠一样的璀璨光华。
就在人鱼的眼泪落在伤口上的霎那,沈砚心下意识瑟缩了下,却没想到非但没有触痛,反而瞬间减轻了肉※体翻江倒海的绞痛。
他蓦地睁大眼睛。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麦汀汀笑起来有颗小虎牙,讲话很慢,声音软软地解释:“崽崽的眼泪,很神奇。”
可以止痛,可以治疗,可以复原……一切凭小人鱼的心情。
沈砚心慢慢转过头,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小麦和小小麦,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昨晚好像是有麦汀汀带着麦小么来看望自己这么一回事。
少年平日里非常安静,不知道昨晚为什么有很多话想说。
他的语言能力又没有进化完全,讲起来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声音又轻又柔,像踩在棉絮上,讲着讲着把自己讲睡着了。
沈砚心看着他毫无防备地躺在地毯上,终究没忍心叫醒他。
由于腿伤他没法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走动,就算看着单薄的少年因为偶尔流动的晚风而蜷缩,也无能为力。
没想到的是,还是婴儿的小人鱼浮在泡泡里,咬住比自己还要大和重的小毯子哼哧哼哧,拖到麦汀汀身上帮他盖好。
沈砚心:“……”
这个小崽子,果然不负一己之力干翻巨蛇鳐的盛名,还真是力大无穷。
眼下,这位迷你号的大力士正在因自己的忽视而嘤嘤啜泣。
沈砚心无奈,连卢克都不曾要这样哄过。
没办法,婴儿毕竟是婴儿,世界上最不讲道理、最没有逻辑的生物。
他在麦汀汀的帮助下靠坐在床头,低头看着一边哭还一边主动钻进自己怀里的幼崽,叹了口气,抱住他,轻轻拍着崽崽的后背。
“……抱歉。”他说。
虽然因为不同意把自己手指当婴儿的磨牙棒而道歉,真的很诡异。
崽崽闻见他身上叫人心碎的苦香,停下哭泣,小脸贴着他,睁着大眼睛:“么?”
沈砚心看向麦汀汀。
麦汀汀解释道:“崽崽问,可以咬吗?”他想了想,又解释一句,“是崽崽表达……‘喜欢’,的办法。”
沈砚心为这样奇怪的要求沉默。
先世代时,他的家里养过猫咪,那种毛茸茸的小东西有时候玩兴奋了,也会咬他。
以前他以为这是挑衅或是反抗,还对自己一手喂养大的小宠物充满失望,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就是猫咪们的特性。
每一个种族都有不同的习性,也因此要去习惯他族才行。
猫咪这样就算了,它们需要磨牙,可以理解。
为什么人鱼也这样?
他看着麦小么那隐约的、几乎看不清的几颗小牙。
难道是因为刚长牙所以痒得也需要磨牙……吗。
几秒钟后,沈砚心面对两双纯真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屈服了。
“……咬吧。”
小幼崽兴高采烈地甩了甩尾巴,用小牙牙啃着他的手指,又使劲扑起来,要蹭蹭他。
稚嫩的乳牙实在是太小了,咬了也不疼。
沈砚心盯着指尖一圈浅到看不见的牙印,感受着幼崽不同于丧尸的鲜活体温,死去的心脏深处仿佛漫上涓涓水流。
是暖的吗?
这样的触感……叫做温暖吗?
他早就不记得什么是温度了。
*
与小麦小小麦相处是不需要过多语言的,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一个仍窝在他怀里撒娇,就是眼皮有点儿沉重,看起来困了;
另一个则坐在他旁边,托着腮发呆,是一株不需要浇水也能活得很好的植物。
或许与少年的疗愈力有关,或许是小美人从头到脚都是浅色,静谧又空灵,有他的相伴,沈砚心此刻获得了难得的心灵上的平静。
在这种时候他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每一个靠近麦汀汀的人,都希望少年能尽可能多得留在自己身边。
决斗、求生、逃亡……废土之上的纷扰从未断绝过,能有片刻安宁,绝对是奢侈的。
他阖上眼歇息,过了一会儿,听见少年小声地“咦”了一下。
青年重新睁开眼,看过去。
麦汀汀腿上的藤蔓除非施展能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随着主人的状态而改变。
正常情况下麦汀汀若是发着呆或者睡觉时,它们也会乖乖地闭合花瓣,好似同样进入浅眠。
然而此刻,荆棘不知何时已然抽出生长到大腿的高度,花瓣翩然绽放。
麦汀汀自认为心中宁和,没有紧张、恐惧和气愤,为什么小蓝花们会——
破门而入的轰响解答了疑问。
乌弩脸孔狰狞,滔天怒火几乎具象化,恶狠狠地盯着屋内的几人。
少年当场僵在原地。
难怪花儿们都开了,它们在他之前已然探测到了门外的暴怒,先一步施展治愈力去对付即将可能面对的敌人。
麦汀汀连呼吸都不敢有,藤蔓完全是下意识攀缠而出。
「蓝」从他身体中奔涌而出,乌弩敏锐地感受到了软抵抗,粗暴地打断他:“不准对我使用能力!”
被吼的小美人眼中盈着泪,捂着腿上的小蓝花,让它们在指间枯萎。
但乌弩并不是冲他来的。
他大步走到沈砚心面前,看向他怀里那个同样惊恐得泪汪汪的小小幼崽,随手扔向旁边,一把掐住床上的青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吗?”
作为部落首领,作为弃星有名的暴君,他一向和所有的暴君一样□□。
但在大多数时候,乌弩也是冷静的,毕竟学会控制脾气也是“君主”必备的课程之一。
然而他的盛怒,他的暴戾,他的凶狠,从来没有燃烧到如此燎原局面,根本没法收场。
沈砚心被骤然勒住咽喉,费力地发出一声苦痛的喘息:“什……”
“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乌弩没有丝毫留情,“你以为,我真的会无底线地忍耐下去吗?”
沈砚心虚弱地抓住他的手,然而那五指如铁钳一般根本掰不开,力道大得可以直接拧碎头骨。
青年原本就已经很虚弱了,此刻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他认命地放下手,在窒息和被逼出的泪水中惨然一笑:“‘忍耐’……咳、咳咳、这个词……”
与你,也太不相衬了。
沈砚心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直白地反击过他,乌弩目眦尽裂,声音如索命恶鬼:“你、说、什、么?”
第50章
崽崽的哭声骤然响起。
被乌弩扔下床的小人鱼用泡泡作为缓冲, 没有直接摔伤,然而崽崽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不明白方才的温馨为何转瞬间成了地狱之景。
他还是个婴儿,婴儿表达恐惧的唯一途径就是哭。
这一次的哭泣并不同于刚才对沈砚心奶声奶气的撒娇, 人鱼的声波频率远远高出人耳的接受范围, 直接让屋里的几个前人类感受到一视同仁的剧烈疼痛。
奶嘴爆发出强烈的金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乌弩为这光和哭声分神的刹那,向来柔顺怯弱的麦汀汀却猛过去, 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掰开他掐着沈砚心的双手。
少年的畏惧自始至终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乌弩的盛怒累积得愈发多。
然而再害怕, 仍旧会为某些事、某些人保留勇气。
他永远不会忘记沈砚心在送他走时说“我想让你代替我走得更远”,和在他回来时那句“看到更多风景了吗”的凄然目光。
他做不了什么。
但他一定要做什么。
乌弩没料到一直以来温驯的小兔子也会咬人, 瞳孔沉下来。
他松开沈砚心,转而钳制住麦汀汀的下巴, 单手将轻飘飘的少年举起来。
他离得很近, 近到麦汀汀清晰地嗅见他浑身浸泡的血腥味。
乌弩阴恻恻地笑道:“小家伙,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一点, 让你忘了自己是谁、我是谁……嗯?”
少年的小腿无力地在半空中挣扎, 他很少会受到这样肉※体上纯粹的折磨。
数十条荆棘违背主人的意志拔节而上, 颤抖着绽开花瓣,卷起「蓝」向敌人进攻。
然而它们在接触到乌弩时, 顷刻间化为灰白的齑粉。
……没有用。
乌弩帮着麦汀汀训练了那么久, 绝不会仅仅好心教他如何自保, 当然也同时掌握了如何抵抗「蓝」的防御力。
少年的「蓝」, 对他早就不起作用了。
男人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到了——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宝贝儿?”
他是对谁说的,都不重要了。
没有回旋余地了。
死亡的镰刀悬在少年的头上, 马上就要倾轧下来。
直到一道比极光珍珠还要耀眼的光束,陡然刺破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同一时间,母星上几万个直播间全部切断,熄灭的屏幕上映出观众们一头雾水的呆滞脸孔。
沈砚心房间的外面,北极星的中央森林上方,正悬停着一艘银灰色的星舰。
它和普通的星舰不太一样,两端更细,像只巨大而靡丽的眼瞳,无声地俯瞰着病入膏肓的土地,和正在上演的罪孽的一切。
——那是赫特帝国人鱼王的私人武装,仅执行S级以上机密任务的“迷雾”战舰。
*
麦汀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他既想不起开头,也记不住结尾。
这一觉格外香甜,无论是胡苏姆小镇那个有点儿漏风的屋子,还是部落霸占的两处公共场所,都给不了那样十足的安全感。
这样温暖熟悉的感觉,倒是有点儿像最初公园门口那个有着十字窗户的小小树屋了。
他总爱盖着小毯子藏在里面,任他窗外风吹雨打地裂天崩,与世无争的小丧尸只要负责做有果果的梦。
如今想来,那样安逸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麦汀汀醒来时,看见一片漆黑。
咦。
是他忘记睁开眼了吗?
小丧尸使劲睁眼,使劲眨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诶……?
怎么了?
睡着前……发生了什么来着?
不知为何暴怒至极的弩哥。
被吓哭的崽崽。
他想要保护的沈砚心。
混乱的记忆勉强归位,直到此刻,麦汀汀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地上,甚至不是站着的。
他是漂浮着的。
不在崽崽的泡泡里,而是在……水里。
意识到这件事,怕水不会游泳的少年瞬间慌了,下意识想要挣扎——
“别动。”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听起来有几分羸弱,但却是平稳的。
那声音像是有奇异的力量,将麦汀汀心中的恐惧和疑问暂时安抚下去。
他认出来了,这个声音是沈砚心。
少年张了张嘴:“我……”
自己还能说话。
他静下心来分辨了一下,脖子以下没在水中,这也是为什么仍能开口。
沈砚心的嗓音有种被浸泡多时的冰凉和疲惫:“别动,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但是别动。”
“……好。”
“你是不是还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捆起来?”
小丧尸茫然地眨眨眼。
捆起来?
没有呀?
“那是因为这种水草在你不挣扎的时候,是不会显形的半透明。”沈砚心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歇息片刻,“如果你有所动作,它会直接勒进你的骨肉里。”
“那……”
“还不止这个。”他说,“如果你乖乖的,它不会出现。要是你想逃跑,它的电压会直接让我们全都死。”
“‘它’……?”
“电鳗。或者类似电鳗的鱼,我也看不清。”
沈砚心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已经试过,也被警告过了。”
麦汀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之所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憧憧黑暗中还能把境况了解得如此详细,原来不是靠观察,而是亲身体验过了吗?
薄利如刀刃的水草,会放电的鱼,这些痛苦,沈砚心都已经尝到了吗?
麦汀汀不自觉在水中抖了一下:“我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沈砚心的声音变小了些,“这里可能不止我们。但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谁。”
麦汀汀只能猜想:“这里是‘他’……”
森林部落里不指名道姓的「他」,只能代表一个人。
沈砚心讥讽地笑了笑:“不。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但他还没这么大能力,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挖一个巨大的水牢。”
乌弩几乎24小时把他拴在身边。即使不想,他也的确太了解他的行程和动向了。
更何况,丧尸因为肌肉僵硬和萎缩的缘故,很少能有会游泳的,对水有本能的畏惧。
虽然这样听起来对同类的威慑力更大,但在无法保证行刑者安全的情况下,水牢并不是一个更优解。
折磨、拷问、惩罚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乌弩会选择他擅长的。
沈砚心把那张狰狞的脸孔从脑海中赶出去:“而且,另一个判断是,他们说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
北极星不算大,除了胡苏姆那样过于与世隔绝的地方,大多数就算有方言也没有明显的差别;沈砚心有点儿语言天赋,只要是CC-09的语种,他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可是这里,捕捉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不仅是语言隔阂,那些把他们关进来的人……姑且先称之为「人」吧,声音的质感都与人类很不同。
冷漠,华丽,好似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那样朦胧不可擅自窥探。
好似来自高维世界的、全然无法触摸的另一种生物,在俯视着渺小的丧尸们。
麦汀汀听在耳朵里,心中的惧意不断凝结。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崽崽……”
“如果你找那条小人鱼。”沈砚心顿了顿,似乎咽下叹息,“他不在这里。”
少年瞳孔紧缩。
崽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
事发时小人鱼关在自己的泡泡里放声大哭,那个屋子里有且仅有四人,如今,被关在水牢里的却只剩下他和沈砚心。
麦小么去了哪里?乌弩也在这儿吗?
即便视觉被剥夺,沈砚心也能猜到少年此刻必定萧瑟如风中秋叶。
他不擅长安慰人,其实连开导自己都不太在行,否则早想通了早认命,也不会被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但他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从来不敢反抗乌弩、乖巧柔弱得小兔子一样的少年,为了救自己,那么孤注一掷地扑向魔鬼的烈火——
当初在他牺牲自己为代价送走麦汀汀时,从来没有要求对方能给什么回报。
精致孱弱的男孩儿,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坚强。
沈砚心斟酌了一下:“往好处想,起码你的小朋友更适合水。”
麦汀汀似乎被这句话说服了。
“我们,”少年咬着下唇,“还能出去吗?”
这一次沈砚心并没有回答。
被抓到这个黑漆漆的牢笼也好,被水草缠绕窒息而亡,或者葬身鱼腹也罢。
听起来,都比留在乌弩身边要轻松一些。
反正哪里都是地狱。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又睁开,轻叹声被流水带走。
*
圣卡拉海域,海底皇宫,先后寝宫。
埃里希·西奥多游到巨型培养皿前面,望着空荡荡的里面,金瞳没有显出丝毫情绪。
他已经在这儿待了1.5个标准时了,海浪声扑进他碧蓝的耳鳍,像是悲鸣。
母亲的寝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他下令改造成了「实验室」,大多家具都被软管、线路所覆盖,唯有母亲曾经睡过的圣卡拉巨型母蚌雕刻而成的床,依旧维持着原貌。
他游到那边,手指一点点抚摸着母蚌早就被海水磨蚀得无比光滑的外壳,直到指腹蹭到凹凸不平的一部分。
那是八个字母,歪歪斜斜,不像出厂印刷,倒更像后来用工具刻上去的。
「T-H-E-O-D-O-R-E」,西奥多。
是他的姓氏,也是赫特星人鱼族最荣耀和光辉的词汇。
这是在一切灾难还没有发生的五岁那年,他在御花园里捡到一枚罕见的松宫螺,高兴地冲进母亲的房间与她分享。
西奥多王后不同于一般严厉的家长、对小孩子的玩闹兴趣完全不在意,她反倒很感兴趣,和小埃里希一起研究它的花纹,并且在差点被腹部尖锐的棘刺戳到蹼以后,建议儿子可以把它当做笔,记录一些永恒的东西。
小埃里希选择了最大的“纸面”,圣卡拉母蚌的壳,花了很大力气,认认真真写下他们的姓氏。
二十四年后,已立于万人之上的人鱼王埃里希·西奥多低头看着时光未能改变的“签名”,金色的双眸酝酿着沉甸甸的风暴。
母后说的话,一语成谶。
这间寝宫什么都改变了,什么都不复往昔,留下的只有儿时稚嫩的笔记,和那些缓慢褪色的童年回忆。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淡忘骨肉分离之痛。
“陛下!”呼唤声打断了他的追思。
埃里希没有回头,应允他进来。
林不闻匆匆摆动深棕色的鱼尾:“凯瑟琳教授和夏荣医师已经为小王子检查完身体,指标一切正常,您要现在去看看吗?”
王倒映在培养皿玻璃上的侧脸冷肃,像是在审视着什么,并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而展颜。
片刻后他转过身。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