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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61】

    【61】/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宴上回到紫檀苑,明婳磨磨蹭蹭沐浴了许久。

    但也不知裴琏是没睡,还是浅眠,她一躺上床,他便将她捞入怀中,“怎么这么久?”

    明婳总不好说是故意躲着他,只低声道:“头发沾湿了,绞干比较费功夫。”

    也不知道男人信没信,他长指勾住她的发尾捻了捻,冷不丁问:“换了种香?”

    明婳微怔,道:“嗯,今晚用的蔷薇水。”

    裴琏:“还是茉莉香更好。” “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谢明婳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裴琏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谢明婳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谢明婳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裴琏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谢明婳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谢明婳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谢明婳未多追问。

    “娘娘请。”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谢明婳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裴琏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

    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顾昱淮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殿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裴琏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顾昱淮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裴琏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顾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裴琏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顾昱淮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裴琏去接谢明婳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殿下来了。”谢明婳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裴琏。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裴琏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谢明婳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裴琏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谢明婳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裴琏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裴琏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裴琏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谢明婳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殿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谢明婳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

    翌日晨起谢明婳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

    谢明婳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殿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谢明婳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谢明婳才发觉裴琏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裴琏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谢明婳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裴琏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裴琏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谢明婳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谢明婳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裴琏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裴琏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裴琏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谢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裴琏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殿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裴琏用了些,谢明婳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殿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裴琏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殿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殿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殿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殿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裴琏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裴琏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谢明婳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殿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裴琏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谢明婳笑了笑,她对裴琏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裴琏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谢明婳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

    谢明婳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谢明婳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谢明婳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

    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谢明婳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谢琦铭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谢明婳头也不抬,“谢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顾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谢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赵凌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谢琦铭点头:“好,有我呢。”

    谢明婳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谢明婳哭笑不得。

    近几日裴琏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谢明婳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殿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谢琦铭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谢琦铭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殿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殿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谢明婳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裴琏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裴琏早日觅得佳人。

    ……

    明日便是赴任的日子,兄妹二人各自分别。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谢明婳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谢明婳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谢明婳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赵凌一样为裴琏伴读。只不过赵凌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谢明婳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谢明婳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谢公子切磋。”

    谢明婳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谢琦铭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谢明婳如此说,谢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

    “谢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谢明婳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谢明婳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谢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谢大人。”

    谢明婳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谢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谢明婳适时道:“殿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谢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谢明婳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谢明婳心上,裴琏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

    “是。”

    谢明婳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近半月裴琏召她并不多,每次……愈发久。

    谢明婳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呜——”

    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谢明婳在榻上已然不同裴琏较劲。

    数回下来,裴琏在此事上略微有点长进,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不知过了多久,谢明婳昏昏沉沉睡去。

    怀中人面颊绯红,也只有此刻,谢明婳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谢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谢明婳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谢明婳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谢明婳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殿下的人,总该讨要个名分才是。”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殿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谢明婳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谢明婳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谢明婳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谢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谢明婳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谢明婳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谢明婳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她前往。

    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谢明婳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但就谢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谢明婳泡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谢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谢明婳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谢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谢明婳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男人咬住她的耳垂,好似放出某只恶兽,本就磁沉的嗓音愈发沙哑:“就许你随便问问,不许孤随便探究一二?”

    明婳气结,“你这是强词夺理!”

    “傻娘子,孤今日便再教你一课。”

    漆黑夜色里,男人俯身,不疾不徐地咬开她肩头的兜衣系带:“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1」

    “简而言之,玩火易自焚。”

    裴琏攫起那小巧的下颌,不再克制地吻上那张柔嫩朱唇。

    “且乖一些,孤也能轻点。”

    第 62 章 【62】

    【62】/晋江文学城首发

    接下来几日,好似又回到从前在东宫的日子,裴琏早出晚归,明婳在院中修身养性。

    但这紫檀苑到底是他人府邸,待着仍旧不如自己的地盘舒服,明婳便掰着手指头算着回长安的日子。

    出来这么久,她当真想念长安城的亲人们了——

    当然,更想北庭与陇西的家人。颐平楼外僻静的小巷内,魏宁侯府的车驾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淮倚在马车厢上,佩剑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侯府的标识。

    檀佳远远望着,直到那抹樱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声。

    “主子?”

    谢明婳带了面纱,遮去大半容颜。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走罢。”

    檀佳眸中难掩惊讶神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装扮。

    平淮一言不发跳上马车,确认无人跟随,扬鞭启程。

    直到他们离开,护送谢明婳出宫的车驾方回宫复命。

    马车内备了谢明婳的换洗衣裳,她先摘下钗环,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乔装自然快上许多。

    “吩咐你们的事可办妥了?”

    谢明婳以玉簪束发,檀佳从马车柜中取出一叠书册。她与平淮按谢明婳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价,又通过中间人相看了几处合适的田庄。

    谢明婳一目十行看过,心中大致有数,总得对兄长有个交代。

    檀佳看她专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离开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换上裙装,她无从得知。

    她默默包好谢明婳换下的衣衫饰物,衣料触手质地极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处。

    “主子,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犹犹豫豫开口。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连着两日都未能睡安稳,有些疲倦。

    “我会寻机会告诉他的。”

    主子给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无需自己多嘴,只替谢明婳先守好这个秘密。

    回到府中,谢明婳自去见谢琦铭,檀佳则抱了包袱放回谢明婳院中。

    “二哥。”

    “回来了。”

    她在谢琦铭对侧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单子递与他:“这两日我和檀佳寻了商行,打探了几处有意出手的田庄铺子。”

    谢明婳熟练地报出几个价目:“不过我们尚不熟悉京中地价,中间人的话未必可信,得细细琢磨比较。”

    买地置产是大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要找个知情人打听。

    能信任的赵凌他们不愿多麻烦,况且赵凌一直在外征战,约莫也不懂这些。

    “慢慢比价罢,总能寻到合适的。”

    谢琦铭笑了笑:“先前着急的是你,现下说缓一缓的也是你。”

    “大宗银子开支,总要谨慎。”

    谢琦铭应是,赞同谢明婳的看法。见她眉宇间有疲倦之色,道:“这几日在京郊累着了吧。”

    谢明婳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

    ……

    合上房门,谢明婳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裴琏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谢明婳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裴琏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谢琦铭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谢琦铭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谢明婳暂不担心,裴琏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谢明婳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谢琦铭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

    御书房外,赵凌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赵将军,谢大人还在里头。”

    谢大人?

    见赵凌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谢家三公子,谢明婳。”

    赵凌不免意外,未预料到谢明婳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殿下,殿下万安。”

    “平身。”裴琏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赵凌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殿下在与谢家公子下棋。

    谢明婳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赵凌是见惯了的,只是谢明婳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赵凌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殿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殿下召见赵世子的时辰。

    赵凌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谢明婳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赵凌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谢明婳起身,不再耽误裴琏与赵凌议事。

    “去吧。”

    赵凌与谢明婳略见过礼,高进送了谢明婳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赵凌的错觉,他总觉得殿下与谢公子间有些熟稔。

    ……

    侍女毕恭毕敬引谢明婳去偏殿更衣。

    今夜裴琏依旧要召幸,谢明婳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谢明婳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殿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殿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谢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谢明婳不便再多套话。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谢琦铭几乎是立刻赶至谢明婳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谢明婳,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谢明婳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谢琦铭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谢明婳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谢明婳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殿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谢琦铭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谢明婳说得轻松,谢琦铭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谢明婳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谢明婳心里明白,只怕裴琏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裴琏,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裴琏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谢琦铭的心,谢明婳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谢琦铭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谢明婳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谢明婳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谢明婳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谢明婳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谢明婳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裴琏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谭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谢明婳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谢明婳多吃了半碗饭,谢琦铭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谢琦铭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谢明婳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谢琦铭,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谢明婳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

    翌日晨起无事,谢明婳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谋定而后动……备而后攻,勿使有变……”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谢明婳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谢明婳叹服。

    叩门声响起,谢琦铭倚在门上,提醒着谢明婳:“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谢明婳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谢明婳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谢琦铭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

    谢琦铭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谢琦铭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谢琦铭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谢明婳,他们从谢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谢明婳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谢明婳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谢明婳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谢明婳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谢明婳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顾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谢明婳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谢明婳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谢明婳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谢明婳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毕竟好东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宝铺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价而沽,总归能有笔不错的盈余。

    平白得了八百两银票,谢明婳神清气爽。只可惜那支金凤步摇还有其他几枚簪子不便脱手,如若不然,进项远不止此。

    钱袋子鼓了,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谢明婳将几家书铺一路转过去,虽未寻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还淘换到不少喜欢的旧书。

    兵法孤本本就难遇,全凭运道。谢明婳并不灰心,付了银钱,掌柜殷勤地主动将厚厚两捆书直接送去魏宁侯府。

    这一日收获颇丰,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银子。

    谢明婳逛够了,寻了家茶楼歇脚,包下了二楼最好的雅间。

    她要了一壶清茶,给平淮另要了两壶酒。

    推开临街的窗子,谢明婳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大多衣着富丽,一派安乐。

    不似徐州城中,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百姓时时惊惧着战争再起,羯族肆虐。

    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怕是终他们一生都难以看见。

    “回府罢。”谢明婳忽然失了兴致。

    于她而言,魏宁侯府不过落脚之处,从不会是家。

    ……

    “殿下。”

    吏部呈来的折子里备选了几个官职,裴琏斟酌过,圈出其二。

    “发往中书省,拟旨罢。”

    “臣领旨。”

    外臣退下后,裴琏道:“让人传话给谢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宫。”

    “是。”

    宫中在魏宁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边也布了暗哨。只不过谢家二位公子戒备心甚重,尤其是谢三公子,从不让等闲人近身。

    殿下吩咐不必擅动,只远远监看即可。

    钱恒谨慎揣摩着帝王心意:“殿下,可要颁明旨宣召?”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裴琏屡屡召她入宫。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谢明婳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谢明婳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赵凌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谢明婳,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谢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赵凌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谢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谢琦铭对赵凌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赵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谢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谢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谢琦铭接了请帖,赵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谢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赵凌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谢琦铭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赵凌不见谢明婳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谢琦铭为他添茶:“晨起便被殿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赵凌奇了:“不瞒谢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殿下一较棋艺的。”

    殿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赵凌未向谢琦铭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谢琦铭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赵凌,谢琦铭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赵凌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

    殿中脚步声响起,谢明婳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裴琏。

    他闲闲坐于榻边,谢明婳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裴琏挑了谢明婳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赵凌的字,谢明婳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裴琏。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裴琏。

    秋日的午后婳爽宁静,裴琏的手抚过谢明婳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婢女浑身一颤,“是、是……”

    忙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座位次序挨个倒酒。

    裴琏敛神,淡漠目光不疾不徐地投向那阿什兰:“给她一杯酒的时间,孤允诺待她死后,也给你留条全尸。”

    第 63 章 【63】

    【63】/晋江文学城首发

    阿什兰一时哽住了。

    这男人是什么冷血的怪物。

    再看那倒在她怀中几乎哭到抽噎的小美人儿,阿什兰心底涌起烦躁的同时,也生出一丝不忍:“哭什么哭,为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哭的?与其和这种负心汉过一辈子,倒不如死了,还落个干净!”

    明婳这会儿已经够难过了,被这刺客这般一凶,霎时更难过了。

    “可、可是我不想死啊!”跪于殿中,谢明婳抬眸,与裴琏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裴琏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谢明婳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裴琏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谢明婳垂下眼眸,确信裴琏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裴琏轻叩茶盏:“来人,带谢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裴琏淡漠的神情,谢明婳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裴琏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谢明婳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殿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谢明婳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谢明婳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谢明婳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谢明婳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谢明婳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谢明婳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谢明婳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谢明婳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谢明婳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

    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谢明婳一语未发。

    “过来。”裴琏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谢明婳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琏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谢明婳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殿下。”

    她同裴琏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谢明婳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赵。

    裴琏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裴琏道。

    “是。”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谢明婳道,“殿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裴琏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谢明婳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谢明婳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谢明婳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裴琏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裴琏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谢明婳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谢明婳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百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谢明婳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裴琏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谢明婳顺从地由裴琏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殿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滑落。

    谢明婳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承受着床笫间的一切。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呜……”

    再如何权衡清楚利弊,此时此刻在帝王身下,仍不由露出几分软弱来。

    低低的泣音隐于枕畔,于帝王而言,只是一夜欢好。

    ……

    ……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谢明婳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裴琏起身更衣,谢明婳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谢明婳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裴琏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求饶的模样。

    谢明婳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谢明婳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谢明婳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谢明婳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殿下在何处?”

    “晨起殿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谢明婳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谢明婳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裴琏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谢明婳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谢明婳不愿,温嬷嬷自顾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殿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谢明婳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谢明婳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谢明婳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谢平钧谢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殿下给谢将军封了侯爵。谢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殿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谢明婳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谢明婳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谢明婳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谢明婳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裴琏,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谢明婳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谢琦铭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赵凌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谢琦铭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明婳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谢琦铭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谢琦铭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谢明婳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谢明婳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谢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谢明婳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谢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谢明婳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谢琦铭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谢琦铭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谢琦铭选了匹绸缎想往谢明婳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谢明婳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谢琦铭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顾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谢明婳,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谢琦铭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谢琦铭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谢明婳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谢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谢明婳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谢明婳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谢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谢明婳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谢琦铭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谢明婳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谢琦铭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谢明婳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谢明婳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谢琦铭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谢琦铭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谢明婳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谢琦铭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与裴琏同桌用膳,谢明婳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裴琏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谢明婳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裴琏钟爱弈棋,谢明婳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谢明婳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裴琏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谢明婳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裴琏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谢明婳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谢明婳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裴琏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裴琏公子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谢明婳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裴琏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裴琏存心要试探出谢明婳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谢明婳一开始就处于下风,裴琏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殿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裴琏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怎么会有血呢。

    “主子!”

    “殿下!”

    明婳陡然抬眼,便见灯火辉煌里,那一袭玄袍的年轻男人,似是淡淡朝她这边看了眼,而后玉山倾崩般,直直朝后栽去。

    第 64 章 【64】

    【64】/晋江文学城首发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合该有个主心骨,出来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识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卫们围住的裴琏,他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阖,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颤,惶恐地将手藏在了身后,而后茫然地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

    天玑、暗卫们、侯夫人张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员及女眷场中安静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壶中。

    清涵郡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周围人随之一片叫好。

    谢明婳回到原位,离郡主两步远,客气而又不失礼数。

    余下的队伍依次上场,自然是不敢越过清涵郡主的。

    谢明婳瞧着一支羽箭不动声色掷偏。倒不是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输得更难看。

    毫无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头筹。

    得了这对金寿桃,清涵郡主难得对金玉之物如此欢喜。

    她欲分出一只给谢明婳,谢明婳辞谢不受。

    被她有礼地拒绝,素来娇惯的清涵郡主也不恼,让一旁瞧着的几位公子好生羡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对谢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会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无他,二人身份相差实在悬殊。康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将,不过一时新鲜,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听闻康王府有意给郡主议亲,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宁国公世子赵凌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军功在身前途无量。

    谢家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与郡主离着距离,并无逾矩。

    若是换了旁人在郡主身旁,无论是否避嫌,怕都要让人觉得攀龙附凤。

    偏偏对着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庞,愣是没人往此处联想。

    清涵郡主兴致正浓,让侍女收了金寿桃。她围在谢明婳身旁,除了他,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对着这么个娇贵姑娘,谢明婳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远处的棋局刚散,由一年轻人继续坐庄。

    谢明婳心道清涵郡主大约不会观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话,过去讨教棋艺,以期脱身。

    那位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样貌清俊,礼貌对她颔首。

    谢明婳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谢明婳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谢明婳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谢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谢明婳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谢明婳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谢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谢明婳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谢明婳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谢明婳觉得与裴琏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裴琏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赵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谢明婳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谢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谢明婳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赵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裴琏,谢明婳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谢明婳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谢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陛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谢明婳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谢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裴琏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谢明婳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裴琏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谢明婳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谢明婳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谢明婳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谢明婳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谢明婳在此也无事可做。

    裴琏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裴琏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陛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裴琏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谢明婳。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谢明婳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裴琏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谢琦铭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谢明婳头也不抬,“谢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顾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谢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赵凌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谢琦铭点头:“好,有我呢。”

    谢明婳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谢明婳哭笑不得。

    近几日裴琏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谢明婳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陛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谢琦铭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谢琦铭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陛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谢明婳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裴琏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裴琏早日觅得佳人。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谢明婳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谢明婳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谢明婳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赵凌一样为裴琏伴读。只不过赵凌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谢明婳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谢明婳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谢公子切磋。”

    谢明婳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谢琦铭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谢明婳如此说,谢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

    “谢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谢明婳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谢明婳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谢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谢大人。”

    谢明婳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谢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谢明婳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谢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谢明婳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谢明婳心上,裴琏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

    “是。”

    谢明婳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近半月裴琏召她并不多,每次……愈发久。

    谢明婳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呜——”

    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谢明婳在榻上已然不同裴琏较劲。

    数回下来,裴琏在此事上略微有点长进,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不知过了多久,谢明婳昏昏沉沉睡去。

    怀中人面颊绯红,也只有此刻,谢明婳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谢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谢明婳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谢明婳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谢明婳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讨要个名分才是。”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陛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谢明婳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谢明婳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谢明婳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谢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谢明婳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谢明婳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谢明婳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她前往。

    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谢明婳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但就谢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谢明婳泡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谢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谢明婳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谢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谢明婳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谢明婳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赵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谢明婳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裴琏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谢明婳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裴琏给谢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裴琏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谢明婳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谢明婳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裴琏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谢明婳未多弯弯绕绕:“陛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裴琏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

    不消裴琏提,谢明婳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谢明婳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谢明婳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谢明婳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裴琏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裴琏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裴琏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不一会儿,天玑便回来了,眉眼间也有喜色:“暗器已取出,殿下也有了意识,戴御医说已无性命之忧,接下来只需小心休养着,三日之内不可挪动下地。”

    明婳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玑小心觑着她的神色:“御医正在给殿下包扎,过会儿应当就好了。”

    言下之意,包扎好了,不再血腥可怖了。

    明婳却仿若没听懂一般,朝她扯唇笑了笑:“好,接下来就有劳你们看顾他了,我先去侧间歇息。”

    天玑愕然,眼见着太子妃走到了门边,到底没忍住:“夫人不看一眼么,殿下醒着呢。”

    明婳脚步稍停。

    静了两息,她推门而出:“若他问起,便说我歇下了,让他也好生歇息吧。”

    第 65 章 【65】

    【65】/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午时,天光大明。

    醉仙阁三楼的雅间,窗棂半敞,微凉春风稍稍吹走屋内浓郁的苦药味和血腥气。

    “虽说殿下年轻体壮,恢复起来较快,但此次伤口离心脉太近,绝非寻常内伤能比,还需谨慎疗养一阵。”

    戴御医请过脉后,边收拾着腕枕边叮嘱:“依微臣所见,起码静养七日以上,若伤口恢复尚可,方可再考虑回长安之事。”

    “七日?”“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琏一二?”

    谢明婳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谢明婳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谢明婳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谢明婳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谢明婳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谢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谢明婳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谢明婳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谢明婳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谢明婳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裴琏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裴琏一个嫡子。裴琏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裴琏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谢明婳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谢明婳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谢明婳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谢明婳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谢明婳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裴琏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

    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裴琏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裴琏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谢明婳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谢明婳得了裴琏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谢明婳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裴琏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谢明婳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谢明婳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裴琏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裴琏传了话会回宫用膳,谢明婳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谢明婳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谢小姐?”

    出于礼数,谢明婳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谢明婳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

    顾府全族尽被梁帝诛杀,靖平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宠。

    “谢小姐,不妨过来一叙?”

    她状似热络,耳边的红宝耳坠华贵非常。

    谢明婳与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谢苏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苏婧涵笑着道:“谢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难猜,虽发髻上只簪了两枚玉钗,但那一身浅绿的衣裙乃御贡的云锦所制。几句话的工夫,苏婧涵早便打量完了谢明婳,不过薄施脂粉,却容色倾城。

    她心中不悦更甚,陛下后宫中的第一位妃嫔,偏偏被这位出身平平的谢氏女抢了先。

    不过仗着一副好容颜罢了,至多是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见,谢明婳却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敌意。

    苏婧涵再度出言相邀,谢明婳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两分颜面。

    不是为她,而是为靖平王。

    顾氏满门忠烈,靖平王多年来宿卫齐梁边境,击溃羯族,保全边境数十万百姓。

    谢明婳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气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谢明婳打量过亭中的几位世家小姐,显然是以苏婧涵为首。

    “听闻谢小姐出自徐州,离家千里,不知可会思乡?”

    说话的是苏婧涵身边的女子,谢明婳淡淡道:“自然。我同苏小姐的心境想来是一样的。”

    她将话题引回,几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见其他人没有讨着多少便宜,苏婧涵道:“谢小姐出身将门,不知父兄现在何处任职?”

    谢明婳对上她的眼眸,裴琏给她安排了谢家义女的身份,想必场中人早便知晓,却还要有此一问。

    正欲答时,外间是侍女的行礼之声:“给陛下请安。”

    亭中女子纷纷止了话,起身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裴琏方议事毕,仍着朝服。

    谢明婳浅施一礼,第一次站去了裴琏身后。

    裴琏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尔后才看向亭内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这句话是在问苏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无喜悦:“回陛下,舅舅是这两日的车驾回京,应是快到了。”

    原本她随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礼佛,祭奠顾氏族人。这是每年的规矩,可舅舅今岁也不知缘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宫中陛下要纳妃的消息传出,她方寻了借口求过舅舅,先备了车驾回京,否则还要跟着在千佛寺吃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陛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选,半点眼神都未给其他世家。

    但无论如何,陛下待她总归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还想多与陛下说几句话,可问过王叔之事,裴琏对谢明婳道:“走罢。”

    谢明婳点头,虽裴琏一道离开。

    “恭送陛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苏婧涵眸中隐有不甘,她十四岁就到了靖平王府,与陛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陛下对她向来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为嫁入皇城并不难。如今却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顾昱淮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谢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顾昱淮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谢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顾昱淮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顾昱淮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谢家小姐是谢家旁支之女,非谢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谢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顾昱淮是没有料到,谢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谢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谢明婳有时随着裴琏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裴琏召见朝臣的时辰,谢明婳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陛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裴琏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谢明婳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谢明婳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谢明婳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顾昱淮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谢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谢明婳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裴琏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谢明婳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裴琏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裴琏为储。

    “在看什么?”

    谢明婳读得入神,浑然不知裴琏何时进殿。

    “陛下。”她起身行礼。

    裴琏在她位上坐下,谢明婳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裴琏翻了翻书,果真如此。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裴琏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裴琏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裴琏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裴琏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谢明婳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顾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裴琏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裴琏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谢明婳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裴琏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裴琏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裴琏至今无法忘却。

    谢明婳也陷入默然,好在谢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裴琏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裴琏将谢明婳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谢明婳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

    自靖平王回府,裴琏每月都有几日会去靖平王府请教。

    谢明婳听他身边的高进提起,这是裴琏做储君时便有的规矩。

    除了太子三师外,明帝特意请了靖平王做裴琏的师傅。

    过府请教的习惯,直至登基后裴琏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车驾已备好,谢明婳着了寝衣半坐在龙榻上:“陛下。”

    “何事?”

    谢明婳道:“今日出宫,可否带上我?”

    宫中的规矩她一一遵从,唯有一点,她从不愿在裴琏面前自称为妾。

    榻上的女子墨发散着,寝衣单薄,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绯红之色,平添娇媚。

    “我许久……未见过兄长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裴琏片刻,裴琏道:“好。”

    用罢午膳,帝王出行的车驾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陛下。”

    马车尔后送谢明婳去魏宁侯府,裴琏顿了顿:“一个时辰后须回来。”

    “遵旨。”谢明婳无有不应。

    魏宁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谢琦铭早早等候着。

    一月未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却有神采。

    “我在打一场新仗罢了。”谢明婳笑着道,只不过用的不是兵法。

    谢琦铭安下心来,一旦妹妹寻到目标,便有斗志,必定会好生达成。

    归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徐州时,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谢明婳的通房。但她所学皆是按了正室夫人来教,用人之际,谢琦铭已放心地将魏宁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账目交与她。

    难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又寄了信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谢明婳松口气,总算没有带累双亲为她担忧。

    “父亲还问起靖平王之事,催我们去拜见。”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给我就是。”

    谢明婳揽下,示意兄长无需多虑。

    叩门声响起,是护送谢明婳来的禁军副统领:“谢姑娘,陛下吩咐,您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回去。”

    裴琏的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她打发了人,谢琦铭忍不住怒道:“齐帝拿你当什么?”

    强夺了他的妹妹不算,还将妹妹当作囚犯么?

    “大约是代郡之中让我跑了,他还记恨着。”谢明婳眨了眨眼,“就让让他罢。”

    这话逗乐了谢琦铭,谢明婳道:“二哥,寻到机会我再出宫。”

    谢琦铭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无需担心。”

    ……

    待到了靖平王府外,裴琏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谢明婳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谢明婳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裴琏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裴琏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谢明婳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裴琏,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谢明婳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裴琏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谢明婳发觉裴琏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谢明婳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顾昱淮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顾昱淮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谢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顾昱淮却未语,谢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顾昱淮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陛下对苏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园,谢明婳离开裴琏身后半步距离,开口问道。

    “问这个做甚?”

    “好奇罢了。”

    倘若裴琏日后要迎苏婧涵入宫,只怕日子不会安生。

    她忧虑在此,不过话语听在裴琏耳中,却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礼待。”他道。

    谢明婳了然,看来亦是因为靖平王的缘故。

    只不过么,那位苏小姐实在不怎么让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礼让过一回,也便够了。

    回到朝宸宫,二人心平气和地用了午膳,偶尔有几句交谈。

    午后的裴琏仍要去御书房理政,谢明婳自回明宝堂中午憩。

    温嬷嬷替她卸下钗环,欣慰道:“姑娘这样便很好。”

    “什么?”

    温嬷嬷将手中一对耳铛递给圆桃,替她打理乌发:“老奴觉着,姑娘就该像今日这般,多寻些机会与陛下说说话。”

    躺靠在弹墨迎枕上的年轻男人,身披外衫,乌发披散,虽是一副憔悴病容,却因眉眼俊美,反添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知道了。”

    门再次合上,静谧屋内响起一道脚步声。

    轻柔缓慢,一听便知是女子。

    裴琏沉沉掀起眼帘。

    这一回,那扇寒梅傲雪的屏风后,总算施施然映出了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窈窕身影。

    第 66 章 【66】

    【66】/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进屋前还一身铮铮硬骨,没在怕的。

    但真走进屋内,四周静谧空寂,昏昏暗暗,隔着一扇屏风,隐约看到床上那道高大身影,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不,没什么好怕的。

    她又不欠他。

    她暗自鼓着劲儿,月白袖笼下的长指也拢紧,终是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暗卫走得急,没来及点灯,恰好窗外天色也暗了下来,一时间,屋内几乎昏冥。

    而在这晦暗朦胧的光线里,拔步床上的年轻男人背靠迎枕,如墨乌发披散身后,玄色外衫衣襟半敞着,隐约可见锁骨及胸肌下缠绕的绷带。

    在这墨发玄衫的双重衬托下,男人那张骨相立体的脸庞愈发冷白如玉。

    乍一看宛若山林间吸食日月精华的一枝白梅,一朝得道,飞升成仙。

    然而当那双幽邃清冷的眼眸看来,仙君霎时变鬼魅。回宫的车驾上,谢明婳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裴琏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婳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裴琏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裴琏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谢明婳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裴琏抱了人下车驾,谢明婳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裴琏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裴琏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

    册封的旨意三日后颁了下来,封二品容妃,居长庆宫。

    温嬷嬷由衷替谢明婳欢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且长庆宫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离朝宸宫最近的居所,后殿还连通了一处小花苑。过去几任长庆宫的主人皆备受帝王宠爱,譬如顺帝的娴贵妃,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无论住去哪儿,只要搬出朝宸宫,谢明婳都自在许多。

    她请了旨,将温嬷嬷带去了长庆宫做掌事嬷嬷,圆桃亦跟了她去,做贴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禄有三百两,完全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宫中花销并不多,谢明婳吩咐人备了锦匣,将现银尽数存起来。

    每一月她仍随裴琏出宫。裴琏时与靖平王议事,既乐意带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时兄长在兵营轮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发时间。

    毕竟父亲让他们寻机多与靖平王结交。不论父亲用意为何,但看靖平王与裴琏的交情,只怕用处不大。

    谢明婳只当出宫散散心,至少还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顿晚膳,她一段时日不吃都会有些惦念。

    册封礼之后,宫中倒也给她备了个御厨,专做北梁口味,只是觉得差些意思。

    “娘娘请用茶。”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开得亦盛。

    谢明婳所在的一方水澜亭,是赏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专门选了位嬷嬷随侍于她。嬷嬷姓林,听说是曾经顾府的旧人。

    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谢明婳与这位面善的嬷嬷有相见如故之感,几次相处下来也聊起些旧事。

    当年顾府出事的时候,这位林嬷嬷早已嫁人数载。

    可婆家为怕受牵连,哪怕半点风声也无,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休弃。

    丈夫无情,她收拾了包袱便离开,到山间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为过去的主人家守坟。

    清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后王爷大胜羯族,扬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这样的好消息边境百姓奔走相告,连她在山中都有听闻。

    王爷回青州追寻旧人,重修宗祠。顾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随,都被王爷接到北齐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爷不弃,打理府中中馈。

    有脚步声近,林嬷嬷暂止了话头。

    苏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拥下经过水澜亭外,施施然一礼:“容妃娘娘万福。”

    林嬷嬷欠身道:“表小姐安。”

    谢明婳捧了茶盏,略一点头还礼。瞧苏婧涵盛装而来的架势,谢明婳轻描淡写吩咐人退下,只继续赏花。

    一场风波至此消弭。

    苏婧涵一口气堵着,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离开,将这处花苑留给了谢明婳。

    “表小姐十五岁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娘娘多担待。”林嬷嬷笑着道,言语间并未偏颇苏婧涵。

    说起此事,谢明婳亦好奇。顾府一百余口尽为梁帝所杀,苏婧涵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靖平王府。

    她问到此,林嬷嬷稍稍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顾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将军和夫人一直将她养在顾府,多有照拂。论辈分,毓华小姐算是王爷的堂姐。顾家出事时,毓华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内。”

    见容妃娘娘对顾家旧事有些兴趣,林嬷嬷挑了些来说。“我们王爷是将军和夫人的老来子,与前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了一大截。”

    这个谢明婳知道。论辈分,靖平王与他父亲是同辈,但年岁却相差了十岁有余。

    “王爷的样貌不似双亲,全然是挑了优处长的。年轻时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至今未娶么?”

    “是。”林嬷嬷说来无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爷一直好生待着。

    可她这些年瞧着,表小姐同她那娘亲的性子实在相像。

    当年毓华小姐在顾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经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华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顾府为她安排的亲事,使了手段执意嫁入高门,离开了青州。

    夫人被她气得狠了,备了份嫁妆将她送出门,算是全了养育之责。

    奈何婚后毓华小姐过得不如意,夫婿频频纳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几年,毓华小姐借省亲为由,带着三岁的表小姐回了顾府,一住就不肯离开。

    彼时羯族来犯,战事危急,将军和少爷们都去了战场。夫人担心路途凶险,也就允了毓华小姐携女长住。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林嬷嬷笑着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厨房准备。”

    谢明婳凭空一时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时便挑剔,王府菜式却大多合她胃口。

    镜心阁中,苏婧涵远远瞧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紧了手中绣帕。

    这林老婆子,对自己可从来没这般热络过。

    眼见着那位是陛下新纳的皇妃,便如此上赶着讨好。

    她冷哼一声,只可惜舅舅对老婆子甚是客气,她平日都不好多说什么。

    再怎么样,不过是顾府的奴才。

    在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主子。

    ……

    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顾昱淮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谢明婳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顾昱淮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谢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顾昱淮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顾昱淮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

    长庆宫中,谢明婳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谢明婳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

    “知道了。”谢明婳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裴琏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裴琏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

    裴琏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裴琏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谢明婳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裴琏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谢明婳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陛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裴琏自案牍后抬首,谢明婳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陛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谢明婳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谢明婳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陛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谢明婳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

    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裴琏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谢明婳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谢明婳醒来服侍裴琏更衣。

    此一事裴琏不喜假手于宫人,便只能她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裴琏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裴琏要去早朝,淡淡道:“再睡会儿无妨。”

    谢明婳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裴琏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裴琏离开,谢明婳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裴琏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谢明婳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裴琏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谢明婳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裴琏。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谢明婳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裴琏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谢明婳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裴琏,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谢明婳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裴琏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谢琦铭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谢明婳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谢琦铭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谢明婳反而更信任裴琏。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谢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谢明婳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谢明婳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谢琦铭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顾之忧。

    ……

    靖平王府,到了惯常休憩的偏厅中,谢明婳先望见了主位上着藏青锦袍的靖平王。

    她脚步一顿,贸然退开又着实失礼。

    毕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见礼:“王爷安好。”

    “嗯。”顾昱淮淡淡应声,晚辈之礼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盏,顾昱淮道:“坐罢。”

    谢明婳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宫中跟来的人低声回禀过,原是中书省有要事,裴琏临时离开,晚间会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厅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着。

    已经入冬,屋中还未点炭火。谢明婳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齐皇都冬日也是温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风起时一片肃杀。

    靖平王手中执了书卷在读,谢明婳无事可做,偶尔瞧去几眼,猜测是一卷兵书。

    厅中气氛一时沉闷,好在有林嬷嬷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炉:“晚间风凉,娘娘可觉得冷?”

    谢明婳笑着摇摇头,过惯了徐州的冬日,北齐皇都这点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嬷嬷带人换了新茶,送到王爷手边。

    一节紧要的兵书读完,顾昱淮端了茶盏,正眼瞧过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烛火掩映下,细看眉眼间着实出挑。

    他开口道:“家中唤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说话,谢明婳答道:“瑜安。”

    话音刚落,却见林嬷嬷抬眼向自己看来。

    她补了一句:“怀明握瑜,顺遂安康。”

    “瑜安……”顾昱淮玩味着这两字,倏尔笑道,“是个好名字。”

    他知道谢家这一代的小辈以玉序齿,譬如谢平钧长子名谢璋和。他既为养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在。

    “年岁多大了?”

    这是长辈的寻常问话,谢明婳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九。”

    十九岁,若是在青州也该议定下亲事了。

    “我有个小侄女,”她听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谢明婳瞧靖平王骤然温柔下来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顾家遭逢变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顾家倾覆时,怕是还未满七岁。

    靖平王声音中的愁绪似是化不开,让谢明婳亦跟着揪心起来。

    背负着家族覆灭的仇怨,从此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说什么都是不妥。

    谢明婳垂下眼帘,最后选择了沉默。

    眼前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她与玥安同岁,顾昱淮心底不知不觉柔软几分。

    “孤身在外,可会思念双亲?”

    谢明婳答道:“有兄长陪着,一切还好。”

    说起谢家的公子,顾昱淮道:“听闻你有位兄长,曾在边关伤及了陛下?”

    瞧她紧张的神色,顾昱淮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陛下也不会计较这等旧事。”

    原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怪罪的。

    谢明婳点点头:“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带钩,未有大碍。”

    彼时离得太远,她张弓搭箭时,裴琏似有察觉。

    “王爷,陛下到了。”

    王府中管事的通传中断了这一场对话,顾昱淮颔首,起身出迎。

    裴琏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谢明婳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

    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谢明婳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谢明婳不以为意,裴琏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裴琏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裴琏。

    “那我走啦。”

    像是怕又被他叫住一般,那道娇娜身影咻得一晃,很快消失在屏风之后。

    裴琏见状,眉心轻皱,心口也略略闷堵。

    怎么觉得她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嗯,大抵还是被昨夜的事吓到了,有些惶惶不安。

    好在她方才询问他伤势时,神态温柔又关切,显然还是在意他的。

    思及此处,那份压在胸臆的郁卒渐渐散开,裴琏往迎枕靠去,仰脸盯着头顶那扇青绿色绣联珠鹿纹的帷帐。

    待过几日伤势好转,乘船一路西行,到达长安时恰好是初夏。

    她那般怕热,今年他便陪她去骊山行宫好好住上几月,也算慰劳她这半年在外漂泊的辛苦罢。

    第 67 章 【67】

    【6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回到房间后,先是长长松了口气,再想到自己方才在裴琏面前那般淡定从容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不就是装高冷么,谁不会呢。

    反正这七日先凑合着过吧,待他伤势稳定了,再与他提和离。

    打定了主意,明婳唤人送水沐浴。

    进来的却是天玑。“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谢明婳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裴琏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谢明婳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谢明婳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裴琏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谢明婳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谢明婳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谢明婳未多追问。

    “娘娘请。”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谢明婳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裴琏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

    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顾昱淮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陛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裴琏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顾昱淮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裴琏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顾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裴琏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顾昱淮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裴琏去接谢明婳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来了。”谢明婳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裴琏。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裴琏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谢明婳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裴琏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谢明婳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裴琏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裴琏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裴琏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谢明婳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谢明婳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

    翌日晨起谢明婳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

    谢明婳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陛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谢明婳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谢明婳才发觉裴琏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裴琏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谢明婳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裴琏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裴琏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谢明婳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谢明婳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裴琏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裴琏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裴琏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谢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裴琏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裴琏用了些,谢明婳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裴琏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裴琏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裴琏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谢明婳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谢明婳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谢明婳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陛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谢明婳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谢明婳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谢明婳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谢明婳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谢明婳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谢明婳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谢,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裴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谢明婳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谢明婳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裴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裴译往朝宸宫而去。陛下召见,尚需应对。

    ……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谢明婳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谢明婳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裴琏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谢明婳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

    裴琏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谢明婳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裴琏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裴琏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谢明婳随裴琏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谢明婳伴在裴琏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谢明婳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裴琏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谢明婳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顾昱淮,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谢明婳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裴琏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谢明婳暂不便参与,只知裴琏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谢明婳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谢明婳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裴琏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谢明婳斟了酒,款款行至裴琏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裴琏叮嘱道。

    谢明婳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陛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陛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谢家女。

    “陛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陛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陛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

    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谢琦铭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赵凌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谢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谢明婳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谢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谢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陛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谢琦铭明白赵凌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赵凌向来人见礼,又为谢琦铭引荐道,“翊王府的裴世子。”

    裴译长于晋地,与赵凌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裴译倒对谢琦铭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谢瑜安只是谢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

    朝宸宫内,谢明婳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裴琏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谢明婳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陛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裴琏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谢明婳笑了笑,她对裴琏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裴琏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谢明婳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

    谢明婳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谢明婳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谢明婳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

    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谢明婳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

    未等裴琏开口,门外传来暗卫禀告:“主子,郑统领有事求见。”

    话音落下,明婳先开了口:“殿下这会儿正有空呢,郑统领进来吧!”

    又朝裴琏福了福身子:“郑统领定是有正事与殿下商量,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行告退了。”

    说罢,似是见男人面色不虞,明婳补了句:“殿下千万别动怒,太医说了你得静心休养。你先忙呢,我晚些再来看你,给你喂药。”

    她说这话时,眉眼温柔,语气轻缓,十足十的贴心模样。

    临走前,还朝裴琏弯眸笑了下。

    裴琏心底那一丝古怪,也被这抹莞尔浅笑给拂去。

    许是他想多了。

    她应当只是识大体,不想打扰他与郑禹商谈正事罢了。

    第 68 章 【68】

    【68】/晋江文学城首发

    当日傍晚,明婳按照约定,来给裴琏喂汤药。

    她只喂药,不说话。

    未曾想裴琏竟主动开了口,问起她对天玑的安排。

    明婳便将她的想法说了,末了,还是补了句:“作为你的暗卫,她当时的反应并无过错,你小惩便是,不必重责。”

    裴琏见她替天玑说好话,倒也不意外。

    她一向便是个心软之人。

    裴琏:“既你这般说了,那便小惩为诫。”

    明婳笑了笑:“多谢殿下。”“无需。”

    明旨反而无趣,谢明婳尚有气性。

    裴琏合上手中奏疏:“去办罢。”

    “下官领旨。”

    魏宁侯府中,听到入宫口谕的谢明婳未抬眸,目光依旧在手中兵书:“知道了。”

    前来传话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裴琏这是不惮于告诉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无需避讳。

    帝王之尊,自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她总不能拔了这颗钉子去。

    在压倒性的权势之前,一切谋算都显得徒劳无功。

    “入宫的车驾会在明日未时等您。”

    “让他们在颐平楼等着。”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何管事一愣,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下去罢。”

    “……奴才告退。”

    颐平楼是京中的一间茶楼,小有名气。

    何管事将话递了上去,无可无不可,上头作主答允。

    ……

    用晚膳时,谢明婳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谢琦铭纳罕道。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谢琦铭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谢明婳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谢琦铭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

    谢琦铭说着便要吩咐徐叔,谢明婳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谢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谢琦铭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谢明婳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谢琦铭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谢明婳的马车远去,谢琦铭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谢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谢明婳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谢明婳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谢明婳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谢明婳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谢明婳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裴琏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谢明婳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谢明婳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谢明婳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谢明婳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书房内,谢明婳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裴琏在阅奏疏,谢明婳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裴琏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裴琏主动开口,谢明婳恭敬道:“陛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裴琏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谢明婳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谢明婳了然,出了魏宁侯府,裴琏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谢明婳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裴琏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谢明婳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谢明婳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谢明婳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谢明婳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谢明婳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

    晚间的……自然是避不开的,裴琏传她入宫也只为此事。

    圆月无声悬于夜空,饶是再冷淡,此时此刻谢明婳面颊亦染上绯红。

    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谢琦铭几乎是立刻赶至谢明婳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谢明婳,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谢明婳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谢琦铭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谢明婳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谢明婳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谢琦铭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谢明婳说得轻松,谢琦铭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谢明婳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谢明婳心里明白,只怕裴琏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裴琏,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裴琏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谢琦铭的心,谢明婳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谢琦铭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谢明婳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谢明婳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谢明婳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谢明婳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谢明婳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裴琏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谭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谢明婳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谢明婳多吃了半碗饭,谢琦铭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谢琦铭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谢明婳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谢琦铭,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谢明婳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

    翌日晨起无事,谢明婳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谋定而后动……备而后攻,勿使有变……”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谢明婳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谢明婳叹服。

    叩门声响起,谢琦铭倚在门上,提醒着谢明婳:“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谢明婳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谢明婳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谢琦铭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

    谢琦铭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谢琦铭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谢琦铭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谢明婳,他们从谢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谢明婳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谢明婳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谢明婳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谢明婳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谢明婳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顾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谢明婳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谢明婳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谢明婳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谢明婳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毕竟好东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宝铺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价而沽,总归能有笔不错的盈余。

    平白得了八百两银票,谢明婳神清气爽。只可惜那支金凤步摇还有其他几枚簪子不便脱手,如若不然,进项远不止此。

    钱袋子鼓了,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谢明婳将几家书铺一路转过去,虽未寻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还淘换到不少喜欢的旧书。

    兵法孤本本就难遇,全凭运道。谢明婳并不灰心,付了银钱,掌柜殷勤地主动将厚厚两捆书直接送去魏宁侯府。

    这一日收获颇丰,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银子。

    谢明婳逛够了,寻了家茶楼歇脚,包下了二楼最好的雅间。

    她要了一壶清茶,给平淮另要了两壶酒。

    推开临街的窗子,谢明婳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大多衣着富丽,一派安乐。

    不似徐州城中,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百姓时时惊惧着战争再起,羯族肆虐。

    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怕是终他们一生都难以看见。

    “回府罢。”谢明婳忽然失了兴致。

    于她而言,魏宁侯府不过落脚之处,从不会是家。

    ……

    “陛下。”

    吏部呈来的折子里备选了几个官职,裴琏斟酌过,圈出其二。

    “发往中书省,拟旨罢。”

    “臣领旨。”

    外臣退下后,裴琏道:“让人传话给谢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宫。”

    “是。”

    宫中在魏宁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边也布了暗哨。只不过谢家二位公子戒备心甚重,尤其是谢三公子,从不让等闲人近身。

    陛下吩咐不必擅动,只远远监看即可。

    钱恒谨慎揣摩着帝王心意:“陛下,可要颁明旨宣召?”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

    谢明婳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裴琏寝殿之中。

    谢明婳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裴琏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谢明婳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谢明婳,“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陛下顾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谢明婳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谢明婳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裴琏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裴琏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裴琏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裴琏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裴琏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谢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谢明婳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裴琏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谢明婳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真要学,也该是裴琏。

    ……

    第三日午后,直到裴琏满意,谢明婳方有机会出宫。

    她说不准裴琏对自己的态度,帝王心思本就难测。

    她要让裴琏对自己渐生厌烦,又不能彻底触怒帝王,其中尺度难以把控。

    总而言之,裴琏对她不过一时兴起,更有报复折辱之嫌。

    只需熬过这一阵,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宫的马车,谢明婳在心底权衡过利弊,心底稍稍轻松了些。

    “陛下。”

    总管高进入见,中书省已将旨意拟好,门下省长官复核无误。

    “那便发往魏宁侯府,宣旨罢。”

    不然她还要自作多情,觉得他是对她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吗。

    “你若真死在这,你父亲固然会对孤生出怨怼。然孤为君,他为臣,难道他会提剑冲来长安,杀了储君不成?”

    明婳一噎,看着男人的眼睛,蓦得有些心慌。

    “谢明婳,你不傻,傻的是孤。”

    裴琏唤着她,拽着她细腕的大掌一点点收紧,眸色也渐深,“孤竟然愚钝到那时,方才看清自己的心。”

    “你…你……你别说了。”

    “不,孤要说。”

    裴琏牢牢拽着她,似是有某种情愫要破土而出,他胸膛不稳地起伏着,一贯清冷的嗓音也变得艰涩沉哑:“谢明婳,孤喜欢你。”

    第 69 章 【69】

    【69】/晋江文学城首发

    喜欢她?

    裴子玉说他喜欢她?

    霎那间,明婳双耳嗡鸣,心跳也好似停了两拍,那快速升起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都快将她整个人都融化一般。

    但很快,她回过神来。

    这是陷阱。

    一个甜蜜温柔的陷阱。帝下诏,命谢家三公子谢明婳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谢琦铭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谢明婳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谢明婳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

    谢琦铭进了里屋,谢明婳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谢明婳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谢琦铭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谢琦铭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顾好瑜安,照顾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谢明婳:“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谢明婳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谢琦铭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谢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谢琦铭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谢明婳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谢琦铭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陛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赵凌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裴琏钦定的主帅正是赵凌之父,宁国公赵成。赵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赵凌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赵凌。

    赵凌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陛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赵凌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凉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谢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谢家二公子谢琦铭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裴琏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赵凌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揭过这一节,裴琏淡淡道:“谢明婳如何?”

    陛下独独点出谢三公子,赵凌心中一凛。

    谢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谢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谢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谢三公子谢明婳对陛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陛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赵凌自信陛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谢明婳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谢明婳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谢明婳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谢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赵凌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谢明婳,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谢明婳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裴琏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赵凌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陛下,谢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赵凌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裴琏轻笑。

    谢明婳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

    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赵凌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赵凌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陛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陛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谢琦铭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谢明婳明日被召见之事。

    赵凌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赵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却能给谢琦铭吃一颗定心丸:“陛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谢琦铭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谢明婳不得不开这个口。

    赵凌报之一笑,且让谢琦铭宽心。

    月夜冷清,谢琦铭毫无睡意,与谢明婳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赵凌的话谢明婳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裴琏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裴琏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赵凌交谈过,谢琦铭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谢琦铭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谢明婳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谢琦铭的念头,只是这一夜二人皆注定难眠。

    因谢明婳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谢明婳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裴琏做此事,略显生涩。

    “陛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裴琏抬了人的下颌,谢明婳却有缘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裴琏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谢明婳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谢明婳攥了衣摆,“陛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谢明婳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谢琦铭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谢琦铭叫住她,借着烛火,谢明婳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谢琦铭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是。”沉默一会儿,谢明婳坦然答。

    她回到谢琦铭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谢琦铭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谢明婳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谢琦铭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谢琦铭最紧张之处。

    “未曾。”谢明婳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谢明婳面上,谢琦铭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谢明婳心中先将裴琏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裴琏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谢琦铭,谢明婳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谢明婳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谢明婳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谢琦铭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赵凌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谢明婳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谢明婳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裴琏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谢明婳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

    ……

    朝宸宫内,裴琏翻看着眼线奏报。

    谢明婳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谢明婳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谢琦铭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谢明婳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谢琦铭从怀中取出信,与谢明婳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谢明婳入宫。

    谢琦铭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谢明婳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谢明婳倒还认得,是裴琏身边的侍臣,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您一人入宫即可。”

    谢明婳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命车夫启程。

    谢琦铭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转过两条街,谢明婳对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谢明婳交代。

    “公子——”

    平淮素来听谢明婳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谢明婳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谢明婳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谢公子,请。”

    裴琏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陛下。”谢明婳恭敬行臣礼,“陛下万安。”

    他又要像去年那样,拿她当傻子哄骗了。

    八成是了,一向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从来只有被讨好的份,何时受过这般冷待。

    不过他高不高兴,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从前她喜欢他时,他不也是这般对她爱答不理的?

    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何况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么?她倒要看看,这个骗子能演到什么时候。

    第 70 章 【70】

    【70】/晋江文学城首发

    蓟州码头地处蓟州城西,沿这码头往下共有两条运河,一条是直往南下,去那富庶丰饶的江南鱼米乡的京杭大运河,一条是往西横去的永济渠,直通洛阳与长安。

    作为河北道数一数二的州府,蓟州码头自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明婳他们坐的是一条商船,船上飘着的旗号印着“许”字,乃是皇商许家的船只。

    且说这许家商号,往前追溯三百年,与谢家也是关系匪浅。因着许氏商号的创始人,便是谢家的祖奶奶,那位大渊朝鼎鼎有名的女商许闻蝉。

    这位祖奶奶与谢氏高祖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继承了国公府的爵位,女儿便继承了许氏商号。

    只经商这事也是需要天赋的,那女儿没有许氏的本事,勤勤恳恳一生,只勉强守住这份家业。但再往下她的儿子、孙儿,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到了第三代,那赘婿家的不孝孙还想三代还宗,回归本姓,将许氏商号变成郭氏商号。

    得亏那一代里有个胆大的小娘子,觉着这不但违背祖奶奶定下来的家规,且不道义,便跑去陇西谢氏揭露此事。

    谢氏大为恼怒,派族长去讨说法,那些想改姓的郭氏儿郎面上答应了不改,等那小娘子回归本家,竟用私刑罚她。

    斜阳照进长廊,迟暮的光线照出漂浮着灰尘,风吹得檐铃轻响。

    明婳看到,他从东长廊来,他的位置到她的距离,足足有五十步远。有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间或看得到,绯色的官服上,绣着凶相怒目、张牙舞爪的麒麟兽。

    她怔住的刹那里,他们更近了,他的眉眼渐次清晰,被斜阳的光晖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张脸,像披拂着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贵清冷,长廊间浮动的灰尘,仿佛片点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明婳扭头便从西长廊离开明光殿,初时只是小步走,到后面,头也不回的,步子越来越快。

    她既怕他认出她,亦怕他不认得她。

    绯衣清贵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里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视线,斜阳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似觉对方有几分面善,问身侧的小太监道:“那位是谁?”

    小太监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谢婕妤娘娘。”

    说话间,他们到了殿门前,小太监垂首道:“世子稍等。”

    吴有禄觉得身侧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刚陛下出了殿,他陪侍着陛下四处走了走,散散步,陛下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惫。刚巧走到这拐角,正远远看到钟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谢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离开了明光殿。

    这二者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吴有禄想,谢婕妤乃是因为急着回去吃饭,而钟世子则是忙着要觐见陛下。

    谁知陛下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陛下,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娘娘知礼守矩呀。”

    裴琏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裴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裴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裴琏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陛下,方才程婕妤娘娘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裴琏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裴琏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裴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裴琏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谢婕妤的钗。”

    裴琏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裴琏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陛下,正是它!”她伸手要拿,裴琏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谢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谢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裴琏跟明婳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陛下,臣妾刚刚去看谢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谢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陛下不知?三日前,谢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裴琏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谢姐姐忘了告诉陛下了。”

    半晌,她只听到裴琏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说着立裴大步出了殿门,吴有禄在后头追他不及,直叫他:“陛下,陛下去哪里?晚膳已备好了!”

    程绣在后头说:“陛下,钗、钗子给臣妾吧?”但已看不到人影。

    ——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明婳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琏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明婳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明婳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明婳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裴琏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裴琏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明婳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裴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明婳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突然叫他个臭棋篓子来下棋,太子妃那边又突然搬去船尾,敢情是小俩口起了争执。

    可是,为啥呢?

    郑禹心头涌动着熊熊的八卦之火,但一对上太子那张清冷如霜的脸庞,霎时灭了大半,老老实实低下头:“殿下有何想问的,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禹算是裴琏的心腹,而今见他这般上道,四周也无外人,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太子妃仍在为那夜刺杀之事与孤置气。”

    “孤与她解释,没用。孤与她示好,她也不受……”

    搭在棋盘的长指微微拢紧,裴琏面色沉肃,只觉哄女人这事比处理国家政务还要棘手百倍千倍,他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从前你与你夫人起了争执,都是如何哄的?”

    郑禹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竟会请教他这些。

    一时腰杆子微微挺了,底气也十足:“殿下问微臣便是问对人了,要说这夫妻相处之道,微臣的确悟出了一些心得。”

    裴琏敛眸,正色看他:“说说看。”

    “这哄女人的要义,说千道万,便是七个字——胆大心细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