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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从全班倒数第一, 到如今第二十名。

    一个半月的时间,实在可怕。

    这一个半月里,甚至有一个月时间, 是没有夫子管教的。

    但想想纪元每天的作息日程, 对他来说, 有没有夫子管教, 好像都一样。

    反正他都会认真学习。

    这份自律,便是县学里的秀才们都比不上。

    文庙孔孟画像前,学生们忍不住议论纷纷,目光全都放在纪元身上。

    纪元被许多人看着,也不觉得紧张。

    看吧看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对这个成绩, 纪元虽然有些惊愕,但也没觉得特别奇怪。

    他入学考试时,成绩差的原因是他的字,二是因为年纪的缘故, 被人往后压了压。

    如今他的字也练好了, 县学的成绩又主打公平, 自然回到原来的位置。

    但纪元的坦荡在众人眼中,那就格外不同。

    小小年纪,这般的有天赋,又这般的勤奋,甚至还有几分淡然自若。

    他们如何能跟纪元比。

    严训导开口说了几句,众人才噤声, 但目光里的震惊还是掩盖不住。

    原本以为自己考过老生的刘举人孙儿刘嵘, 脸上顿时难看。

    他才是入学考试的第一,凭什么一个倒数第一, 竟然爬到他头上。

    他今年十三,这般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纪元呢?

    纪元才九岁。

    九岁的他,考过十三岁的自己。

    刘嵘低着头,显然不服。

    其他新生还好,多是兴奋的。

    看来其他老生没有那么难以超越嘛。

    他们新晋县学的学生,也是有机会争一争排名的。

    老生这里,自然不同。

    早就进了县学的丙等堂其他学生,警醒万分,接下来的学习要更加努力才是。

    若被他们轻易超过,自己的面子还往哪搁。

    他们可不像王兴志王兴杰两个堂兄弟,那般厚脸皮。

    若他们头一次考试就被超过,肯定羞愧死了。

    想想也是,这两人自从开学之后,就再也没读书了。

    顶多在县试结束之后,被夫子们逼着做课业,想来冬日放假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学的。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不退步才奇怪。

    如果大家看向纪元的眼神是羡慕,震惊。

    看向王兴志王兴杰两人的眼神,便充满鄙视和不解。

    特别是新生们,他们可是从六百多人里面考进来的,本以为县学的学生厉害着呢。

    没想到也有草包啊。

    听说以前县学管得不严格,有不少士族子弟塞钱就能进。

    难道,他们就是这么进来的?

    真是有辱县学的名声。

    被多番打量的王兴志王兴杰两人,从文庙回丙等堂的路上,脸像被墨水泼过一般,眼神恶狠狠看着纪元。

    但看纪元没用,他都考到第二十名了。

    看刘嵘也没用,他祖父可是举人!

    于是,这两人就把目光盯在排在他们前列的人身上。

    王兴志是第四十名。

    王兴杰为四十三。

    正好在他们前面的,是商籍学子钱飞,钱飞是第三十 九名。

    至于在王兴杰前面的两个,则是士族子弟,他们同样惹不起。

    “给我让开!”王兴志大喊,“钱飞,你长没长眼!”

    钱飞被一哄,刚想跳脚反驳,却不知道原因,下意识闭嘴。

    眼前的人惹不起,他家是商籍,不能给他爹惹麻烦。

    这是他入学前就被千叮万嘱过的。

    钱飞的隐忍并未换来和平,后面的王兴杰直接撞到他身上,直接推开他:“说你没长眼,你还真没长。”

    “怎么不用你家的银子再买点啊。”

    “一个贱商籍,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还不快道歉。”

    这俩堂兄弟一唱一和,明显在拿人撒气。

    钱飞捏着拳头,心里不服得很。

    可他确实是商籍,只能被羞辱。

    纪元看了一圈,见同为商籍的学生虽然愤愤不平,却也不敢上前。

    谁让王兴杰所在的王家主脉是做官的。

    这些旁支自然算得上士族。

    哪家做买卖的敢跟当官的对着干。

    “我看的清楚,他没有挡你的路。”纪元开口解围,“夫子要来了,上课了。”

    听到夫子二字,王兴杰等人瞬间不敢再趾高气扬。

    完了。

    双倍课业,他们两个老生竟然要同一群新生一样被罚。

    这屈辱实在有些受不住。

    钱飞很是感激,中午放学吃饭,赶紧招呼自家仆人把饭菜放到纪元跟李廷面前。

    同一张桌子的常庆,陈志良很是不适应。

    虽然丙等堂的学生们中午都在食堂吃饭,但一直坐得泾渭分明。

    一边是送饭的富家子弟们。

    一边为吃食堂饭菜的贫家学子。

    唯一一次坐在一起,还是王兴志他们想要羞辱纪元那会。

    当然,那会被纪元反击回去,之后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钱飞也把饭菜放到常庆,陈志良那,不过还是对纪元说的:“谢谢你帮我解围。”

    纪元没当回事,反正他也看不惯王兴志他们。

    霸凌人的没一个好东西。

    “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去找郭夫子,或者严训导。”

    纪元看得出来,无论是助教郭夫子,还是严训导,肯定会管的。

    否则不至于自己说句话,王兴志他们就怕了。

    钱飞摇摇头:“我是商籍。”

    他见过很多次,自己爹爹在读书人,官员面前卑躬屈膝。

    他们不会帮商籍说话的。

    纪元没有再劝,这种观念确实不好说,本地的风气也是这般。

    陈志良闻着极香的饭菜,有些忍不住想吃,却被常庆瞪了一眼,直接带着他坐到另一桌上。

    显然是想表示,不像跟铜臭社的同流合污。

    这个动作让钱飞有些无措。

    他也没说什么,就是想让大家一起吃菜而已。

    常庆等人看着纪元跟李廷,明显让他们也远离钱飞。

    纪元却在众人目光中,夹了块新鲜的竹笋,笑着道:“春笋的味道果然好,跟肉在一起炒,更好吃了。”

    “是吧!我家的厨子手艺特别好。”

    钱飞这才松口气,见李廷也跟着吃,赶紧给两人夹排骨。

    不管“穷酸社”,还是“铜臭社”,目光都有些错愕。

    他们平时不会一起吃饭的啊。

    纪元却懒得再理他们。

    王兴志他们是霸凌。

    常庆他们也是。

    纪元自觉年长这些人几岁,实在看不得这些。

    跟着的李廷觉得无所谓,他也觉得钱飞挺好玩的,十二三的年纪,同样把钱飞当弟弟带。

    一顿午饭吃完,钱飞心情大好,明显活泼起来,跟同样话多的李廷差点结拜。

    两人都爱说话,一顿饭就差把全家情况都说出来。

    纪元这才知道,为何钱飞那么怕当官的子弟,原来是他爹前几年做生意的时候,被当官的坑了很多次。

    那时候钱飞还小,却给他留下足够深刻的记忆,听说他们钱家最近几年才缓过来。

    他们这边气氛正好,其他人却看不过眼。

    特别是穷酸社为首的常庆。

    常庆还是没忍住,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自己这边的菜色,再看看纪元那边的,开口道:“纪元,你知道钱飞是铜臭社的吧。”

    “铜臭社,钱飞亲口说的?”纪元随口问。

    钱飞立刻摇头。

    这肯定没有,就像这些贫家子弟,也不会直接说自己是穷酸社的。

    都是对方根据他们的家境瞎喊。

    纪元看了看舍长常庆,又看了看平时被称为铜臭社的众人,认真道:“都是同窗,交友是看品性的。”

    常庆不再说话,旁边的陈志良小声嘟囔:“看品性?还是看他家饭菜的面子上?”

    “越在意什么,才会越注意什么。”纪元翻着书道,“你若想吃钱飞家的饭菜,明日我们一桌。”

    纪元,李廷,钱飞三人确实一起吃饭。

    但他们两个吃的还是食堂饭菜,钱飞也不过是为了感谢他们仗义执言。

    这种小事,谁放在心上,谁才在意。

    纪元一句话,戳中不少人的心思。

    以前他拿话堵铜臭社那些人的时候,众人只觉得爽快。

    如今堵了自己,才知道他的嘴还真是不饶人。

    纪元再次道:“同窗之谊十分难得,钱飞并未做过什么错事,不必因他的身份而讨厌他。”

    “我们因为家境缘故被喊穷酸社的时候,难道不无辜?”

    “他们一口一个穷山恶水出刁民,又说穷人志必短,还说穷生恶计,富生良心的时候,就合理吗。”

    “交友是看品行,不是看出身。”

    这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是啊,他们被说人穷志短的时候,同样难受。

    钱飞这些商籍被说商籍低贱时,跟他们是相同的感受吧?

    不止“穷酸社”的人感同身受。

    无缘无故被喊铜臭社的学生,心里也在暗暗点头。

    纪元说完,带着李廷,钱飞离开食堂。

    还是赶紧学习吧,他昨日的大字没有错处,尊经阁的老夫子给了他一副字帖。

    以后不用写一百个“永字”,要开始临帖了。

    等于说,他终于进阶了一步。

    字帖为书法大师姜立纲所书。

    姜立纲被以“善书”闻名海内,其字体浑厚,清劲方正。

    他的字,也被人称为“台阁体”。

    台阁体,同样被称为馆阁体,因为字体方正,光洁的特点,已经成为科举考试里必练的字体。

    而姜立纲先生所写的“姜字”,是如今人人争以为法的好帖。

    老夫子把珍藏的姜贴给他,便是让他细细临摹。

    纪元欣赏一番,不愧是书法大家的作品,便是印刷出来的临帖,也让他忍不住赞叹。

    市面上许多书本的印刷,乃至宫廷,官府的匾额石碑,也都是仿照这种字体。

    若能学会,岂止科举有用,甚至可以去世面给人抄书。

    按照老夫子所说,以后每日临摹二十字即可。

    临帖不在字多,而在精。

    须要认真观察,严格落笔,反复校对。

    切不能闷头去抄。

    纪元把老夫子的话牢牢记在心中,也愈发珍惜手中的临帖。

    这以后就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

    纪元他们离开食堂,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赶紧吃完饭回丙等堂,总感觉舍长常庆真的生气了。

    常庆看着众人,脸色铁黑。

    他好歹也是丙等堂的舍长,还是贫寒子弟们的第一人。

    竟然被纪元这么说。

    回到丙等堂的纪元正在看字帖,这么好的字,他什么时候能练出来啊。

    正想着,突然出现的王兴志王兴杰两人站到纪元面前,直接道:“纪元!你是不是跟郭夫子有勾结!”

    跟郭夫子有勾结?

    这是哪的话。

    纪元皱眉看着他们:“让开。”

    “不让!肯定是你的启蒙夫子跟郭夫子关系好,所以让你在月考中得了二十名!”

    “没错,就以你的字,怎么可能得那么高的名次!”

    两人一唱一和,直至纪元的字!

    要知道,科考也好,平时县学考试也好。

    试卷上字迹一向是评判的标准之一。

    就算你文章写得再好,字不好看,不清楚,依旧会被扣分。

    文坛也有字如其人的说法,虽然不是科考上的明文规定,但字不好的,肯定难进寸步。

    这已经是科考上的潜规则。

    以科举为主要目的的县学,自然会遵守这方面。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卷面分。

    以纪元的字来说,他绝对不可能考到第二十名。

    从食堂回来的同窗们全都看过来。

    也有人问:“王兴志,你开什么玩笑,若纪元的字真的差到那么地步,甚至考不进县学吧。”

    说到这,王兴志立刻道:“是啊!我也觉得他考进县学也不对劲!”

    “他的字真的很丑,丑到没法见人!”

    说着,王兴杰竟然伸手去翻纪元的书本。

    只要拿出纪元的字迹,就能证明他们说得没错!

    纪元见此,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这两人不知道从哪得知,他的字很丑,丑到不好见人。

    故而从这上面,质疑他月考的成绩,更质疑他入县学的资格。

    若真的坐实了,只怕很多人不服。

    要知道考正荣县县学的,有六百多人,也有在所很多人都同乡。

    如果真的被发现考试不公,只怕很多人会来闹。

    这两个蠢货,竟然能找到如此的漏洞?

    “纪元!我知道你夫子跟郭夫子关系好!又有什么小神童的名号!不然凭你的那手字,根本考不进来!”

    王兴杰没翻到东西,王兴志竟然也要上手。

    李廷跟钱飞第一时间过来,阻拦两个人翻纪元的东西。

    王兴志堂兄弟俩,都是十四五的年纪。

    李廷跟钱飞,一个十五,一个十三,眼看就要打起来。

    纪元像是掩盖什么一般,把最先抄写的那本《诗经》给露了出来。

    他们这边本就是众人的焦点,不少人下意识看到上面的字。

    啊,好丑啊。

    也不是看不清,就是这种字迹,怎么考得上县学。

    甚至在月考里,考上了第二十名?!

    这不对劲吧!

    这本《诗经》是纪元最早抄写的五经之一,上面的字自然不像话。

    钱飞并不知情,李廷却是知道纪元如今的字有多大进步,下意识松开手,王兴志立刻冲上去把纪元抄写的《诗经》举起来。

    “大家快看!纪元的这手字!竟然能考进县学!”

    “这不公平!”

    “月考还考了第二十名!更不公平!”

    王兴志王兴杰两个堂兄弟,本就因为考试排名的事愤愤不平。

    更觉得纪元的成绩实在夸张。

    不知道从哪听说纪元跟郭夫子的关系,又知道纪元的字很丑,感觉终于找到纪元的错处,上赶着来发难。

    混乱当中,刘举人的孙儿刘嵘拿到纪元抄写的书,上面的字迹不忍多看,他也厉声道:“纪元!你这种字,排名怎么可能超过我!”

    刘嵘作为入学考试的第一,自然不服被同为新生的纪元压一头。

    有刘嵘出头,王兴志王兴杰更是兴奋。

    被纪元怼了那么多次,终于找到机会反击了!

    李廷刚要解释,见纪元微微摇头,明显不让他多说。

    “所以呢?你们在质疑我的成绩?”纪元个子小小,微微抬头看着王兴志王兴杰等人,这气势却让人觉得不同。

    纪元眼神扫过常庆,继续道:“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字很丑的?”

    纪元问出这个问题,王兴志王兴杰下意识也去看常庆。

    “马上要上课,你们在干什么!”严训导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手里依旧提着戒尺,指着王兴志王兴杰两人。

    “你们两个!站在纪元面前做什么!要欺负人吗!”

    他们两个比纪元高出许多,看着就像在欺负人。

    听到这话,王兴志立刻道:“训导!我们不服纪元的成绩!”

    “他这样的字!为什么能考上县学,还能月考第二十,我不服!”

    刘嵘也开口:“是啊,这样的字,怕是不妥,我表弟的字比这好多了,学问也好,为何没考进。”

    常庆也道:“还请训导还纪元一个公道。”

    纪元抄写的《诗经》被递到训导手中,训导翻了下书,上面的字迹让他嘴角下意识微微抽搐。

    教导《诗经》的博士也走了过来,今天下午是他的课。

    《诗经》博士惊愕地把书拿到手中,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纪元:“啊?你就用这样抄来的书,上我的诗经课?”

    “全无美感,全无美感啊。”

    不少学生也伸头去看。

    纪元的字到底有多丑,被诗经博士这样说。

    还是那个问题,这么丑的字,月考排名为什么在前面。

    入学考试为什么能考过。

    难道真的跟郭夫子有关?

    众人疑惑时,纪元从书箱里拿出另一本书,上面同样写着《诗经》二字。

    “博士,还请您看。”

    “这是学生新抄的书。”

    “那本是正月抄的书本,已经作废无用了。”

    他刚进县学时,最先抄写的就是诗经,字实在太差。

    认真跟着老夫子练习过后,就在一点点更正笔法。

    如今新抄的一本,虽说不上字迹优美,却是端正得很了,在学生中属于中等水平。

    若没这个水平,老夫子也不会让他进一步临帖了。

    众目睽睽下,纪元最新抄写的书籍递到博士跟训导手中。

    “不错,这是你的字,平日的课业上也是这个字。”诗经博士笑着道,“还有长进的余地。”

    告状的王兴志王兴杰两人不敢相信,挤着来看纪元的新书。

    这字,这字比他们要好。

    纪元他一个月的时间,字也有如此的进步?!

    两个人颤抖着嘴唇,大喊道:“不可能,他是人吗?学业进步,连字也有所增进?!”

    其他学生也意识到,纪元在这一个多月里,长进的不止是排名。

    还有这手字。

    纪元抬头看他:“字都是练的。”

    “或许我入学的时候字不好,如今也练出来了。”

    这话一说,钱飞下意识想制止,李廷却拉住他。

    别问,纪元露出个破绽给对方,肯定有原因。

    果然,王兴杰又道:“对啊,他的字是最近才进步的。”

    “那他入学时字是丑的吧,为何也能考进来?”

    这好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按照纪元原本的字迹,他是不可能被选进前二十的。

    除非他的文采远超他人。

    刘嵘自然不服,就连常庆也道:“如此字迹,进县学确实勉强。那时候六百多人同时考,若招了个自己如此的,很难服众。”

    严训导看了看刘嵘跟常庆,开口道:“入学考试,是教谕大人亲自阅卷,你们难道不服?”

    提到教谕大人,就连刘嵘也后退半步。

    此事像是要强压下去。

    可以后闲言碎语是难免了,严训导只想快些清静课堂,让博士教学,不能耽误今日上课。

    纪元刚想开口,就听诗经博士道:“若不评出个一二三四,大家课也上不好,把纪元的文章拿出来读一读,心中就有数了。”

    是了,要想服众,必须拿出真本事。

    此事可大可小。

    主要事关六百多人的入学考试,不能马虎。

    若其他人知道此事,说不定要来闹,那他们就丢人丢大了。

    纪元也有些紧张。

    以他入学考试的字,确实很难进入县学。

    想来,就是文章不算差了。

    纪元倒不是对自己文章有多自信,却相信县学的夫子,不会因为他徇私舞弊。

    以他在县学的感觉来看,县学的夫子们,不是这种事。

    再说,赵夫子是会为他进县学铺路,但要他贿赂郭夫子等人,让自己考进,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赵夫子绝对不是这种人。

    严训导见诗经博士坚持,跟丙等堂学生道:“全都坐好,舍长,副舍长跟去取入学考试的试卷。”

    常庆跟蒋克起身。

    新考进来的二十个学生绷直身体。

    虽然重点是看纪元的试卷,但这样一来,他们的卷子也要被拿出来啊。

    众人下意识瞪了王兴志王兴杰一眼。

    都是你们,害得我们试卷都要被点评。

    至于纪元?

    开玩笑,一半个月的时间,成绩提升得飞快,字也能练好。

    人家进县学是早晚的事。

    等到入学考试的试卷被搬过来,其他学生发现,好像又多了一部分卷子?

    看样子,像是二月月考的试卷?

    啊?

    要一起点评?

    严训导道:“对成绩有异议的,都可以上前领取。”

    这意思就是,一次性说清楚了,大家都别多事。

    其实月考还好,自己内部的成绩。

    但若入学成绩被质疑,说出去很不好听,肯定会损害正荣县县学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

    先看的也是月考的试卷,其中默贴的部分只看对错即可,一目了然。

    文章则由五经博士随便抽一道,随手指派一个学生念出。

    从第一念到倒数第一。

    孰优孰劣,很是清晰。

    重点自然在入学考试的卷子上面。

    六百多人的考试,不能出差错。

    大家要看的,自然是纪元的卷子。

    纪元考试的试卷被挑出,上面的字,跟甚至比他抄的第一版诗经字迹还要差。

    纪元自己都看沉默了。

    原来这么看自己的字,确实丑得不能看。

    “我就说!这样的字怎么能考进县学!肯定在作弊!”

    谁料诗经博士拿着纪元入学考试的试卷,竟然亲自读出来:“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这是入县学考试的第一道议论题。

    财富跟富贵,都是大家想要的,对有道德的人来说,如果来路不正就不能要。

    也是很基础的一道题。

    在场所有学生都能写道理出来。

    纪元听着,心里暗道,考县学时他为了离开安纪村,是下了功夫写文章的,甚至比月考的文章还要用心。

    想来,不会太差?

    “君子体仁之学,随遇而纯其心者。”

    诗经博士念出第一句,在场的学生们全都愣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在仁德上面的学问,就是要追随自己的本心!

    但凡学写文章的,都知道拿到题目之后,所写的第一句话就要破题。

    富与贵这句话考了无数次,也有无数个破题方法。

    这题破得好,好到只凭借这句话,他必然能入考官的眼。

    丙等堂里成绩越好的学生,越能看出其中奥妙。

    “好!”

    “这句话,足以进县学了。”

    “我的天,还能这般写。”

    “巧妙,太巧妙了。”

    “不争力气,却得仁德。”

    王兴志王兴杰两人本想大声斥责,没想到夸赞的同窗,竟然是月考的前五。

    他们五个今年绝对能考进乙等堂,明年甚至能参加县试。

    他们都夸,这还有错吗?

    等五经博士念完,就连严训导为微微点头。

    五经博士最后点评道:“后面的文章或许不够严谨,但文章的气势已经是上乘。”

    “故而这般的字迹,也能入县学。”

    “这是当初教谕大人,县令大人都点头了的。”

    等会,博士说什么?

    县令大人都点了头的。

    纪元也有些意外。

    县令也看了入学考试的文章?

    “其实凭借这篇文章,纪元本可在入学成绩里排到第一。”

    “可惜这手字太差,县令大人有意磨磨他的性子,这才压到倒数第一。”

    “纪元也没辜负大家的期望,这字已然有进步了。”

    诗经博士说着,又看看众人,笑道:“我跟纪元可没关系,跟他启蒙的夫子也没有关系,这个评判,算公平吗?”

    自然公平。

    王兴志王兴杰简直不敢抬头。

    他们本以为终于揪出纪元的错处,想要把他赶出县学。

    没想到自讨苦吃,反而让纪元出了个大风头。

    现在人人都知道,以他的文章入学能考第一。

    没看入学第一的刘嵘脸色苍白吗。

    人人也都知道,他不仅学识突飞猛进,连字也在进步。

    他的字前后对比,差别实在太大。

    他还是人吗?

    怎么会有人进步这样快。

    两人颤抖着嘴唇,想着怎么开脱,就听纪元又问出那个问题:“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字很丑的。”

    “按理说,你们没见过我的字。”

    两人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立刻指着常庆道:“是他!舍长告诉我们,你的字很差,按理说月考不该在我们前头的!”

    他们两个跟常庆关系本来就不好,现在自然要指出“罪魁祸首”,好减轻自己的罪名。

    原本躲在后面的常庆被指认出来,学堂里立刻乱成一团。

    舍长常庆?

    他竟然跟铜臭社的人,一起要害穷酸社的人?

    诗经博士微微皱眉,不想再理这些污糟事,跟严训导对视一眼,训导开口:“王兴志,王兴杰,常庆,你们跟我过来。”

    至于纪元?

    作为这件事的受害者,严训导朝他微微点头:“你下课后再来研学处。”

    闹事的学生离开,学堂里才安静下来,继续今天下午的诗经课。

    被喊走的常庆回头看了眼纪元,惊恐不安,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纪元微微抬眸,眼神的淡定显而易见。

    钱飞跟李廷站得最近,一下午根本没心情上课,倒是把这件事想了个明明白白。

    其实在最开始,王兴志王兴杰说纪元字不好,不足以考县学的时候,纪元完全可以把他最近的字拿出来。

    只要拿出来,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偏偏要表现的像故意隐瞒,引得事情更大,王兴志王兴杰跟背后多嘴的人。

    这些人还真以为纪元字那样丑,急不可耐地要揭穿。

    也是这件事,让纪元知道,常庆确实参与其中。

    刘嵘开口,就是不忿而已,倒还好理解。

    等到训导跟博士过来,纪元拿出自己如今的字迹。

    这便证明了他月考的成绩没问题。

    要是到这,也只是月考的事,大家也不会多想。

    可纪元一定要加一句,这是他最近练的字,之前的字确实丑。

    钱飞当时想提醒,却被李廷下意识拉住,就是相信纪元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句话。

    现在想想,也是有原因的。

    果不其然,纪元一说,字都是练出来的,他入学时候的字确实不好。

    王兴志等人立刻上钩,开始怀疑他入学考试的成绩。

    入学考试关乎整个县的学子,甚至还有临县的学子前来考试。

    若这考试有问题,那教谕都会插手此事。

    纪元坦坦荡荡,肯定没作弊,自然不怕被查。

    同时,他也相信县学的公平。

    这一查,反而直接洗去污名,以后不会有人再揪着这事不放。

    最后,纪元再一句话,让王兴志王兴杰直接说出挑拨的人。

    内忧外患,甚至远虑近忧,全都给解决了。

    之前被坑骗多次的钱飞小声赞叹:“这也太牛了吧。”

    其实纪元根本没多做什么,只是顺势而为,让原本不利于他的事情,转而变成揪出背后搞鬼之人的手段。

    钱飞算是彻底服了纪元。

    而李廷早在汤圆那事上,就认定纪元不是凡人。

    下午放学,纪元看着他们两个的眼神,下意识后退:“干什么?你们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再一看,丙等堂其他人的眼神也不同。

    但其他人想的没那么多,只是震惊纪元的文采,更震惊他短短数月,文章进步了,书法也进步了。

    同为新生的刘嵘看到纪元,只觉得这个竞争对手实在强劲,自己回家必须读书,读到深夜!

    其他人就罢了,钱飞跟李廷陪着纪元走到研学处附近,自然把自己心里所想说了个干净。

    纪元也不反驳,眼睛的笑未到眼底:“不过是他们自作自受。”

    “若不反击,难道要一直忍气吞声?”

    王兴志王兴杰不用说,从开学第一日,他们就屡次过来刁难。

    这次更是质疑他的启蒙夫子,还牵扯到郭夫子。

    若不一次性说清了,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麻烦。

    至于常庆。

    他跟常庆关系不算好,大家都看的出来。

    刚开始进县学的时候,舍长常庆很是热心,他也感激过。

    但之后发现李廷的家境或许没那么差,又因他出过几次头,“穷酸社”学子有些听他的。

    舍长常庆便有些不同。

    纪元可以理解,毕竟以前那些同窗都是围着他,突然出现一个自己,心里是会有落差。

    但这都是小事。

    直到发现常庆既以自己贫寒子弟的身份自卑,又在商籍学子面前自傲时,纪元有些无语。

    用所谓合理的身份霸凌别人,他跟铜臭社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从此算是疏远。

    可纪元没想到,常庆竟然挑拨一向跟他有些敌视的王兴志王兴杰来找他麻烦。

    甚至走到质疑月考成绩,还有入学成绩的地步。

    他若不反击,那也不是他纪元了。

    钱飞说出自己的疑问:“那会电光石火间的,你怎么知道是常庆在后面搞鬼?”

    李廷也奇怪,毕竟当时两个姓王的过来刁难,谁也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啊。

    纪元说出自己的解释:“我跟郭夫子认识这件事,也只有常庆知道,上次我帮启蒙夫子送信时,就是舍长常庆传的话。”

    “若只是这点,也不能确定。”

    “还记得上次常庆组织没有课本的新生们抄书吗?”

    钱飞虽然不知,李廷是知道的。

    “那次我手头只有最先抄写的那本诗经,因为字不好,就没给他。”

    “想来就是那次,让他对我的书有疑惑,私下偷偷翻开了。”

    看到他的字那么丑,心里就在奇怪,如此丑的字,怎么进的县学。

    直到这次在食堂里,因为商籍同窗一起吃饭的事彻底爆发。

    “就因为这个?他就要挑拨王兴志王兴杰,质疑你入学成绩?”

    “若真的让他得逞了,那你岂不是要退学!”

    李廷跳脚,钱飞也觉得不可思议。

    幸好纪元反应快啊。

    纪元微微摇头,不想再提,也没什么意思。

    “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已经到研学处了。”纪元道。

    说到研学处,纪元忽然想到什么。

    李廷问:“也不知夫子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钱飞握拳:“让他们退学!”

    退学大概不可能,但想来经过这事,他们肯定井水不犯河水。

    纪元走进研学处,只见王兴志王兴杰两人身边,还坐着个中年男人,他们跟王家兄弟的长相很像,明显是他们的长辈。

    常庆也站在一旁,明显局促。

    等纪元走进来,中年男人道:“就是他?总算来了。”

    严训导脸色难看:“道歉。”

    王兴志,王兴杰,常庆三人站好,同时跟纪元道歉,还有写下来的保证书。

    严训导继续道:“三个人每人二十戒尺,停课半月,以示惩戒。”

    “再有下次,直接退学。”

    当面道歉,写保证书。

    打手板,还要停课。

    纪元没想到他还未说话,眼前的惩罚也够严厉了。

    王家老爷明显有些不愿意,停课半月,那这半月如何补回来。

    王兴志王兴杰还要考乙等堂,他们底子本来就差,不好再耽误了。

    再说这面子上也过不去,整个县城都会笑话他们。

    刚想说什么,就见教谕晃晃悠悠走过来。

    众人赶紧跟教谕大人行礼。

    穿着浅绿色官服的教谕面带笑容,先看了眼纪元,又看了看其他人,对严训导道:“听说有人质疑入学考试的成绩?”

    严训导点头,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教谕走到纪元身前,笑着道:“这样的惩罚可还好?”

    纪元顿了下,立刻领悟到教谕的意思:“教谕大人,停课半月,便是半月不能听课。”

    说着,纪元看向他们三个,继续道:“不如此项改成罚抄,让他们继续上课,都是同窗,学生愿意顾念同窗之谊。”

    纪元说完,王家老爷松口气,看向纪元的眼神带了赞许,直接道:“听说他们还抢了小神童的《诗经》,我愿赔给小神童全套四书五经,再让他们罚抄三遍诗经,如何?”

    至于其他打手板这些,王家老爷倒不在乎。

    一本诗经共计三万九千字,三遍就是十多万了。

    赔的四书五经更不用说,全套买下来要三十多两,便是王家老爷也要肉疼一会。

    纪元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个意外之喜。

    虽然自己已经抄过一套,但能有印刷版的,自然是好。

    而且不花钱的书,不要白不要。

    严训导见苦主已经松口气,这才点头,此事算是结束。

    那边王老爷带着两个不成器的子弟跟教谕大人说话,纪元看了看满脸难看的常庆,淡淡道:“别人犯错,是有家人撑着的,你我犯错,却无第二次机会。”

    在县学一两个月,纪元自然知道常庆的家里情况。

    常庆爹娘虽然都在,但下面七八个孩子。

    常庆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能去读书也纯属偶然,他在自己村里也是读书的天才,否则也不会考到县学里。

    只是到县学之后,看了太多东西。

    什么家里有钱的,什么家里当官的,看多了之后,心态便失衡了。

    与其说他讨厌铜臭社,不如说羡慕,所以但凡有家境比他好一点的人,常庆都会心生嫉妒。

    但最让他失衡的,还是被喊小神童的,比他年纪小的那 些人。

    一个是十三岁的刘嵘,另一个就是九岁的纪元。

    村里厉害的天才到了县学,发现了更天才的人,这心里自然难受。

    已经二十的常庆,却还未进乙等堂,这自然跟他上学晚有关,也跟他发现自己跟其他人的差距有关。

    再怎么样,合理化霸凌别人,都让纪元不喜。

    不喜归不喜,他也不会再讲什么了。

    可纪元淡淡的一句话,让常庆近乎崩溃。

    常庆咬牙:“你知道什么,你若跟我一样的家境,说不定还不如我!”

    常庆认定纪元家境其实还不错。

    毕竟跟他交好的李廷都有新书,还是整套新书,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他。

    他可是丙等堂的舍长!

    不过想来,这舍长的位置肯定要撤了,训导绝对允许他这样的人当舍长。

    纪元奇怪地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经魔怔了,自己言尽于此,懒得再说。

    再说他的家境还不如常庆呢。

    这话纪元也不想说,好像比惨一般。

    等众人离开,教谕却喊了句:“纪元,你留下。”

    纪元自然听话,乖乖留下来。

    教谕好笑地看看他:“小神童?”

    纪元被喊得脸上一红,赶紧道:“不是什么小神童,天外有天,我只是运气好。”

    这让教谕放了心,叹道:“当时县令与我,说把你成绩压一压,不想让你成为常庆这种心态,没想到却是看低你了。”

    教谕这才说了缘由。

    当时压纪元的成绩,自然不止因为他的字差,毕竟凭借入学文章的那句话,足以当第一名。

    可教谕跟县令见了不少这样的“神童”。

    “刚入学的时候被捧得太高,吹得太过,等遇到更天才的人时,心境便会大大不同。”教谕说着,提到常庆,“他的学问其实已经差不多了,考到乙等堂只是时间问题,但他未能摆正心态,反而越来越退步。”

    不管外面怎么说纪元神童,就连书铺老板都知晓此事。

    但在县学里面,从未有夫子,博士提起。

    就是怕小纪元飘了,怕他年纪太小,被吹捧的长歪了。

    许多神童小时候惊艳,长大泯灭众人,多也是因此。

    让教谕没想到的是,小纪元年纪小,心思却稳。

    自己刚一开口,他就知道要给王家,常庆台阶下。

    这又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事,没必要平白竖仇敌。

    更别说,即使有着不俗的名号,他却依旧能稳下心思,用功读书。

    纪元的用功并不是一两日,而是早成习惯。

    既如此,那也没必要瞒着了。

    “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教谕说着,知道纪元明白他们的用意。

    而纪元再次谢过,教谕他们确实是在为自己考虑。

    还是那句话,若他真是个孩童,教谕他们的做法,确实是在培养真正的英才。

    在自己这出了点小小的差错,也只因他不是真正孩子而已。

    可这份保护,让纪元无比感激。

    “好了,回去吧,勤勉二字不用我说,相信你也懂的。”教谕笑着道,“以后的路还长着。”

    “对了,还有你的字,可不能松懈。”

    又是字,纪元脸一红。

    他都有老夫子给的临帖了!

    很快!很快他就会练好的!

    第二日一早,被打了几十手心,回家又挨了顿竹笋炒肉的,还要罚抄书的王兴志王兴杰两人,抱着四五十卷书过来。

    四五十卷崭新的书,上面还带着新墨水香味,全都放在纪元的书桌旁。

    别说穷学生们了,就算有些家资的子弟看着这么多卷书,心里也是愕然的。

    好多书啊。

    一整套的四书五经!

    近五十卷书!

    还都是新的!

    纪元看到这么多书,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知道自己会得到一套书做赔偿是一回事。

    看到这么多书又是一回事。

    大学,论语,诗经,礼记,纪元感觉他跟小耗子掉进米缸一样。

    哪有读书人不爱书的!

    众人看着纪元,心里无比羡慕。

    入学考试凭着一手烂字都能考进县学。

    考进来之后,还能快速练好自己的书法,不仅反击了别人的污蔑,还得到这么多新书。

    想想都觉得爽。

    他这样的人,想必做什么都能成功吧。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家里,能养出这么好的学生。

    他入学考试文章的第一句话,也被很多读书人家里反复夸赞。

    君子体仁之学,随遇而纯其心者。

    多少读书人都悟不出这句话。

    这样的人若不是天才,那谁还能被称为天才?

    第32章

    第32章

    经过质疑纪元成绩的事之后, 王兴志王兴杰再也不敢找事,再找事,他们是会被退学的。

    就连所谓的铜臭社, 穷酸社最近也不吵了。

    穷酸社为首的常庆也被下了舍长的位置, 新舍长是二月月考第一, 名叫蔡丰岚。

    蔡丰岚同样是穷苦人出身。不爱说话, 当舍长也是勉勉强强,他最喜欢的就是读书。

    今年十八的蔡丰岚全力备考年底考乙等堂,其他的事都不关心。

    蔡丰岚还跟纪元讨论他考县学的文章。

    对此赞不绝口。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蔡丰岚道:“你直接答,君子体仁之学, 随遇而纯其心者。”

    “妙,太妙了。”

    考题其实很简单,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

    虽然想要财富跟富贵,但这些东西来路不正, 有道德的人就不会要。

    用更浅显的话来说, 那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一般人都会用这句话来破题。

    考生多也会从财富地位,以及有道德的人会怎么做。

    纪元的这句话,开篇并未对此做辩论。

    反而讲了另一个方面。

    纪元开篇就把答题之人定为君子,那君子怎么做呢?

    君子要追随自己的本心。

    下面的文章,自然是诠释什么为君子,而君子的定义又是什么。

    既然是君子, 那富与贵的话题就不用再讨论。

    虽然没有给出答案, 却已经告诉其他人,一个君子的做法。

    打个比方讲。

    有人问, 路边有一个钱包,有道德的人不应该占为己有吧?你说对吗。

    而你直接回答:“我学的是仁德的学问,有道德的人本心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虽然你并未给出答案,也并未追着对方解释你不在乎这钱包里的钱,也并未开口讨论钱包在这的原因。

    更没有啰里啰嗦说什么富贵名利。

    你只是告诉对方,你是个有道德感的人!

    跳出原题的辩论,直接阐述君子的做法。

    别人在第一层,已经在第三层了!

    因为这篇文章,蔡丰岚对纪元好感十足。

    整个丙等堂里,因为新舍长的勤奋,加上目睹纪元的“可怕”,每个人都在认真读书。

    三月的月考,都不想丢人啊。

    新来的学生们好像都很厉害,稍不注意,名次就会在后面。

    这种时候,只有好好学习,不然就会像王兴志他们一样丢脸。

    不仅丢脸,还要写很多课业,想想都觉得头疼。

    纪元则抱着自己的书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这可是书啊!

    他有自己的新书了!

    即使现在不舍得用,那也是新书。

    等他旧书用破了,再用新书也不迟。

    纪元跟抱宝贝没区别,恨不得跟书住在一起。

    算起来,自己已经有两套四书五经。

    放在之前,想都不敢想。

    这书也是易耗品,多留几套肯定没问题。

    除了有了更好的书之外,他的字也在一日日进步。

    老夫子给的姜贴,实在是好帖,上面的字实在端正,笔法精湛,总觉得有无数学问。

    钱飞跟李廷没事也跟着练。

    这可是正经考试的“专用”字体,学了肯定没错。

    老夫子知道此事,自然也不介意。

    他本来就是县学夫子,只要不让他多教人,抄个字帖而已,不算什么。

    三个人一起学习,成绩都有所精进,关系也愈发好了。

    三月初十,每月一日的休沐。

    纪元原本打算继续练字,钱飞却极力邀请他跟李廷去他家做客。

    钱飞家自然在县城里,他家开了好几个铺子,他爹忙进忙出,家里基本只有钱飞一个主人。

    不过知道他同学过来,钱老爷还特意等了等,让他们在家好好玩,等到明日开学再回县学就行。

    纪元罕见休息,也在钱飞家园子走了走。

    今年春天来得早,大家都换上轻薄的衣服,就连花园的花开得早了。

    春日的时光让人惬意,钱飞还道:“我爹还让人准备了青团,咱们都尝尝。”

    钱飞跟李廷一言我一语说着下午要不然去放风筝。

    只是午饭还没用,就听钱家门房的人过来通传:“少爷,有人来找纪少爷,说是安纪村的,他叫安大海。”

    听到大海的名字,纪元看过去:“是我同村的朋友,他怎么找到这了。”

    必然是有要紧的事。

    纪元赶紧去看,只见连安大海的爹安老大都来了。

    他们赶的还是借来的驴车,平日的牛都没用。

    看到纪元,大海立刻道:“纪元!你今日有空吗?”

    “有空,今日休沐。”纪元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是青储料,很多人都说,吃咱们的青储料出事。村里买了青储料的人都闹起来了。”

    青储料?!

    纪元惊愕,开口道:“不可能啊。”

    从十二月开始卖青储料。

    到如今三月上旬,怎么就出事了。

    此事事关重大,大海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其实早在前些天就闹起来了,只是安叔公跟安大海觉得纪元在县学上课,不能打扰,一直等到今日休沐才过来。

    这事要从二月下旬说起。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有家的牛忽然生病,不吃不喝,甚至有伸着舌头,牛身上还发虚汗。

    原本以为只是一家有问题,谁料这几日连着好几头牛都生病。

    安纪村里十二户养牛的人家,十户买了安叔公跟纪元的青储料,这十家都出了问题。

    纪元的三叔家没买,但当时也吃了青储料,小黄竟然也病了。

    这么一来,养牛的人家也着急,这两天都找安叔公要个说法。

    安叔公自然四处询问,想找养牛的来医治,偏偏附近村的唯一兽医不在家。

    安叔公家的两头牛其实也病了,他家也着急得很。

    这青储料是纪元的法子,原本昨日就要来找的。

    但想着今日他休息,所以换了今日。

    安大海低声道:“我爷怀疑是春日的疫病,他去隔壁村找兽医的时候,隔壁村有几家牛也病了,症状也差不多。”

    说着,安大海又道:“今年草长得好,长得也早,按理说牛不该出事啊。”

    家里的牛都是安大海娘亲安大娘子养的。

    安大海平时也喜欢这个,所以关注得多一些。

    十二岁的安大海年纪虽然不大,在农家,却已经是家里能做事的劳动力了。

    听安大海说了许多,再听到隔壁村也有这种情况,纪元稍稍放心。

    既然症状差不多,那些村里的牛可没吃青储料,肯定不是他们的饲料有问题。

    现在找纪元,自然是想让他跟安叔公一起同大家解释。

    放在之前,村里的人或许不会听纪元的,但现在他是县学的学生,听说在县学成绩还很好。

    村人肯定会信的。

    可若是疫病,也是可怕的。

    如今春日,也确实是牲畜疫病多发的时候。

    若赶上这一波,就算跟饲料无关,他们也会被牵连。

    纪元想到小黄,心里自然着急:“回村看看吧,至少了解下情况。”

    还有按照安叔公说的,也要给买青储料的养牛户们解释。

    想想都觉得难。

    春耕已经开始,这个时候牛生病,肯定耽误春日耕种。

    而春日耕种又关系着秋日的收获。

    一年到底的收成,就看春天这些日子。

    纪元跟钱飞李廷拜别,立刻要回家。

    现在牛大规模病了,不管是因为传染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屎盆子却不能往青储料上扣,否则别说以后每年都赚钱了,今年的钱都要赔进去。

    再过分一点,甚至能告到衙门里。

    牛可是重要的农耕用具,若真的损坏了,肯定会追究责任。

    即使最后查出不是他们饲料的缘故,也少不了扯皮,等到年末肯定不会有人再买青储料。

    不过纪元想到什么,对李廷道:“你家养了不少牲畜,会不会也被连累?”

    李廷顿时着急,随即苦笑道:“知道我也不能插手,否则继母会不愿意。”

    不管是不是好意,对方肯定不会让他插手家里的生意。

    想来几个村的牛病了不少,他家的估计很难幸免。

    可家里一直没来信,就是不愿意让他管的。

    李廷是家中长子,但是前面那个出的,现在的继母便是再难,也会自己咬牙扛过去。

    别人的家事,纪元不好多说。

    在李廷继母那边看,防着不是自己的孩子,也很正常。

    而且李家的一半家业,确实是她自己的。

    想来别说李廷了,就算是李廷他爹,李夫人都会防着。

    李廷道:“我在县里也找找兽医,看看有没有法子治,要有法子了,就让他去找你。”

    说罢又道:“我家的情况也请你帮忙看看。”

    听到这话,安大海,安老大,还有钱飞家的家仆,都忍不住多看纪元两眼。

    眼下看着是有些怪异的。

    李廷十五,纪元九岁,但前者明显更信纪元,甚至相信纪元能帮忙解决他家的麻烦。

    钱飞同样相信,这态度让安大海惊讶。

    这段时间,纪元在县学到底做了什么,让比他大那么多的人都相信他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

    钱飞跟李廷在县城找兽医。

    纪元跟安大海他们回安纪村看看情况。

    那么多牛生病,别说对养牛的人家了,对各个村,甚至正荣县的春耕都有很大影响。

    只是回安纪村的路上,纪元忽然道:“安大伯,我们先不回安纪村,去堡李村。”

    堡李村?

    安大海奇怪道:“去那做什么。”

    “刚刚跟李廷说话,提醒我了。”纪元道,“堡李村的李夫人以前在陇西就养牲畜,她家养的牛羊也多,或许知道解决的方法。”

    就算不知道,也能看看是什么病症。

    既然大家问题都差不多,也不用特意回安纪村。

    “还有沿途的村落,要是有熟悉的养牛户,咱们也进去看看。”

    从县城一路到堡李村,路过两个村子。

    这些村子较小,加起来只有六七头牛,其中三头有安大海他们说的情况。

    “跟我家牛,还有你家小黄的情况一模一样。”

    “不吃不喝,看着还很惊恐。”

    有人还道:“听说隔壁有头牛直接倒地死了,那家还勤快的很,好不容易养了头牛,就这么没了。”

    牛在种田的人户家中,都是重要资产。

    更别说,天齐国近十几年日子好过些,很多人家都是头一次养牛,有这样宝贝的东西,哪家不是供着。

    纪元越看越沉默,等听到这人说,死了牛那家的,平日勤快得很,他心中有了个猜测。

    上辈子跟着爷奶养牛的时候,他好像见过这种症状。

    得到许可后,纪元摸了摸一头病牛的肚子,只觉得里面鼓鼓囊囊,这又是公牛,不可能有孕。

    肚子里似乎有胀气。

    再看牛拱着背,明显很不舒服。

    这种症状,纪元又确定了七八分。

    但这事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马上要到堡李村,纪元问安大伯跟安大海:“咱们村唯一一家牛没出事的那个,是不是村里懒汉安老八。”

    “是啊,就是他!你怎么知道的。”安大海答,“他还在你三叔面前炫耀,说他养得好啊。”

    安纪村里的懒汉不多,一个纪元的三叔,另一个就是这个安老八。

    安老八的兄弟们勤快,还是凑钱给他买的牛,平日里让他养着,也算有个营生。

    “还真是。”纪元忍不住道,“竟然是这回事。”

    纪元看看日头,看向安大海他们:“去李家看看,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一上午都在各处跑,三人午饭都没吃,直接去了李家。

    堡李村李家,也就是李廷家里。

    牛羊上百头,远远就能闻到气味。

    按理说如今正是春牛好卖好租的时候,家里客人应该络绎不绝才是,可现在门可罗雀,显然不对劲。

    李家的牛也病了。

    不过他家牛生病,却并未去找青储料的麻烦。

    看来他们大概知道牛病的缘故。

    进了李家,李家果然乱成一片,但看到纪元跟安家人也没说什么。  这让纪元,安老大,安大海瞬间松口气,没有怪他们,看来确实不是青储料的缘故。

    纪元他们被门房的人领到牛棚,只见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在这里照顾病牛,脸色难看得很。

    纪元开门见山,直接说出心中猜测:“李老爷,李夫人,今年咱们几个村,还有县城的牛羊都生病,是否因为春来得太早。”

    春来得太早?

    这话让跟着过来的安叔公,安大海惊愕。

    跟春天来太早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做活的李夫人抬头,开口道:“没错。”

    安大海立刻问道:“春来的早,跟牛都病了,有什么关系?”

    纪元解释:“你不是说,今年草长得好,长得也早?这就是春来早。”

    “往年春天来的适宜,咱们都是一边喂干饲料,一边喂青草,慢慢过渡。”

    “但今年草长得飞快,很多人户觉得青草好,猛然将干饲料直接全都换成青草,就会让牛羊胀气。”

    意思就是,突然给牛羊换粮了,肯定会不适应。

    症状轻的发汗惊恐,症状重的直接倒地死亡。

    就是因为青草在胃里发酵,产生大量气体,从而让牛腹部胀气,再也不进食。

    现代养宠物换粮的时候,都要循序渐进,何况养牲口。

    “啊?竟然是这样。”安大海下意识。

    怪不得好几个村子都是这样。

    李夫人点头赞扬:“你这小童知道得倒是不少。”

    说罢叹气:“可惜我发现下面人换青草的时候,已经晚了。”

    说完狠狠瞪着李老爷:“还去什么府城,我们去一趟府城,有了这么多病牛,就惦记给你儿子买书。”

    李老爷不吭声只挨骂,谁会想到这样。

    他们两口子去府城送春牛,又采买今年的用具,谁知道下面的人瞎勤快,看到草长出来立刻去割,还立刻给牛羊喂食。

    等他们两个回来,一时还没发现。

    若不是他媳妇检查牲口,估计还要继续再喂青草。

    青草是好,可吃了一冬天干草的牛羊突然换饲料,不出问题才怪!

    这还是有青储料帮忙过渡,否则问题更严重。

    春天来的太早,草突然长得太好,也并非什么好事。

    不了解时令胡乱喂食,牛不生病才怪。

    平日不多言的安老大赶紧问道:“既然知道病因,可有解决的方法?”

    李夫人有些不愿意说,但想了想还是道:“现在只能抚摸牛的胃部,让气体尽量排出,能不排干净,就看命了。”

    这算是土方法,但在他们这来说,已经是先进的养牛方法了。

    天齐国太平盛世没多久,很多人户也是头一次开始养牛。

    对牲畜的饲养也形不成规律。

    李夫人愿意说,已经是给了合作伙伴面子。

    安老大父子俩大喜,想赶紧回去救救自家的牛。

    说起来,这件事里越勤快的人户,牛病得越快,谁让他们看到青草就割,割了就给牛羊喂。

    反而是懒得割草的人,家里牛羊好好的。

    至于小黄?

    那是安大海太勤快了,知道纪元三叔三婶懒,故而割草的时候帮了忙。

    纪元扶额,谁能想到会是这样了。

    李夫人还道:“这法子你们回去试试吧,其实也多亏你们卖的青储料,若非一直吃这青储料,这些牛早就病得更厉害。”

    怪不得李夫人愿意告诉他们解决方法。

    纪元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法子,或许能去臌气。”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大蒜捣碎,添入油,醋混合,给牛吃下去。”

    “然后找一根湿木棍,放在牛前面让它舔。”

    “舔舐的时候两个人拿一根木棍在牛肚子下伸过,用木棍来滚牛肚子,帮忙排气。”

    先不说大蒜那些玩意,只说用竹棍木棍之类的滚动牛肚帮忙排气,这方法确实比人手力气大,李夫人当下就觉得好。

    让牛舔木棍也好理解,就是让牛的嘴长着,好排气。

    左右都这样了,那就试试呗。

    纪元见他爷爷奶奶用过这个方法,但自己去做还是头一次。

    在场的都是利落人,说做就做,李家还从厨房拿来纪元说的东西,涂在木棍上让牛舔。

    李夫人跟李老爷一人拿着竹棍一头,两人站在牛的两侧滚动牛肚,两炷香后,听到牛似乎打个嗝一样,好像从口中排出气体。

    众人瞬间欣喜,那牛的表情也变得舒爽。

    牛肚子不胀了,牛精神肉眼可见好起来,没过一会,竟然主动吃起旁边的草料。

    好了!

    真的好了!

    困扰他们多日的难题,竟然就这么解决了!

    纪元长舒口气。

    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各家养牛都不容易,赶在春耕时出差错,那会耽误一年的收成。

    农家人种田艰难,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李家众人同样大喜,他们家那么多牛羊,这下终于有救,可以减少很多损失!

    李夫人越看纪元越高兴,直接道:“今年我家的青储料,全由你们提供了。”

    说完,似乎还觉得不够:“县城有个牛姓人家,也是养牛羊的,他家估计也有这个情况,你没事可以去走走,应该能赚点诊费。就说是我介绍的,他家肯定让你进门。”

    卖青储料的事还好,青储料是好东西,李家肯定会再买。

    但介绍客户这种事,却好的很啊。

    纪元不仅可以赚这次的诊费,还能预定一个青储料的客户!

    眼看李家的牛羊情况好转,纪元跟安大海父子不再停留,赶紧回安纪村吧。

    小黄还等着他救命呢。

    一路从县城看了沿途许多养牛户,又到了堡李村治牛病。

    等他们一行回到安纪村时,已经是下午。

    安纪村的养牛户都在安叔公家里蹲着,没个结果,他们是不会走的。

    倒也不是他们一定要讹人,而是牛病了,大家都着急没办法。

    其实安村长家的牛同样病了,只是不好过来,心里也着急得很。

    一听说纪元回来了,安村长也找了过来。

    不等村长他们说,纪元就牛生病的原因,治疗的方案讲出来。

    纪元最后道:“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时节就变了。”

    “跟大家种田地一样,不仅要按照往年的习惯耕种,也要看实际的天气情况,今年的牛大面积生病,跟青储料没有关系,是大家太勤快,喂青草过早。”

    纪元说这一番话,条理清晰,一方面告诉大家不是青储料的缘故,二是结合实际情况,用村民们最熟悉的耕田来比较。

    最后才是暗暗夸赞,大家太勤快了!

    看村里的安老八,他家牛没事,就是因为懒。

    这个理由,大部分人都能接受。

    纪元看了一圈道:“刚刚虽然说了医治的方法,但还有不懂的,可以看我们医治。”

    安大海把纪元需要的醋,蒜,油都准备好了,合适的木棍,竹子也都准备好。

    还是按照在李家的方法,先让牛吃了那些东西,不愿意吃的直接硬灌。

    湿木棍放在前面,然后用竹竿给牛排气。

    安叔公亲自上手,跟安老大一起滚牛肚子。

    不多时,那牛前后排气,肉眼可见得好了。

    “这方法可行!”

    “天啊,真的可以了!”

    “牛开始吃东西了,太好了!”

    “走走走,快回家试试!”

    “纪元去县里上学,越来越有出息了。”

    “真厉害啊,咱们都没办法的事,他给做到了。”

    “谢谢了啊纪元,你以后肯定能考上秀才。”

    纪元被围着夸赞,不过大家急着回家给牛治病,很快离开。

    纪元犹豫片刻,小黄也病了,他想去看看。

    正想着,只见他家三叔三婶竟然过来,看着他的表情很是难堪。

    纪元走过去道:“你们怎么没给小黄治病。”

    纪三婶张口要骂,但还是忍不住了。

    三叔冷哼:“还不是因为你,不知道你给牛灌了什么迷魂汤。它不让我们碰!”

    平时还好,纪元临走之前劝说小黄,让它乖乖吃东西,小黄也照做了。

    可现在身体不舒服,牛劲上来,不让纪三叔三婶他们喂东西。

    牛要是不想吃什么,肯定拿它没办法。

    纪元听着,直接往三叔家里走。

    他跟三叔三婶确实关系不好,但小黄是无辜的,自己肯定要救。

    小黄看到纪元,惊喜地摇头摆尾,精神却大不如前。

    安大海也跟过来,同纪元一起给小黄喂药,随后再帮小黄排气。

    纪元跟安大海做这些,小黄一点也不排斥,纪元道:“稍微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说着,气体果然被排出来,小黄看起来也舒服很多。

    一个下午时间,安纪村的牛全都好了。

    稍微有些严重的,这会也能喝水吃东西,这就可以了。

    纪元擦擦头上的汗,不少村人都过来感谢,他们现在对纪元可是信服无比。

    眼看到了傍晚,安大海道:“要不然在我家住一晚,明天清晨再回县学。”

    “我跟我爹赶驴车送你,肯定不会迟到。”

    纪元也很久没回来,从正月十六离开,到如今三月初十,也快两个月了。

    而且他还想去看看赵夫子,可惜这次回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

    赵夫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若纪元真的带了礼物,他才要生气。

    晚饭就在赵夫子家中吃,跟赵夫子聊了许久,才知道大海已经不准备再读了。

    他已经识字,也会算数,在农家人里已经是有学问的。

    没了纪元在这之后,大海的成绩又恢复到从前,他对养牛明显更感兴趣。

    赵夫子叹口气,倒是没再说什么。

    安小河如今又成了私塾的第一名,读书也比之前更认真。

    至于纪三婶三叔他们,还是老样子,也不愿意多提纪元,只当没这个侄儿。

    听着安纪村的一切,纪元倒是觉得好像过了很久。

    晚上在安大海家睡觉,也同大海讲了读书的事,大海道:“我读书实在不成,其实上次去考县学,我就胆怯了。”

    “之后又看到他们考县试,更是可怕,那些考过县试的人,是不是还要去府城考?肯定更难吧。”

    这个确实。

    不说旁的,县学内部的竞争就很激烈。

    大海知难而退,笑着道:“我也十二了,可以帮家里干活,如今也会看账本,可以了。”

    “等我多养几头牛,说不定也能跟堡李村李家那般。”

    见好友大海已经有了想法,纪元也不再多说,想了想道:“最近看来,这些年养牛的人户多了,但兽医却不多,若能学个兽医的手艺,似乎也不错。”

    听此,安大海陷入沉思,这倒是个好主意。

    隔壁村唯一的兽医,多少人都去找他,这次安叔公都没寻到,好像早就被人喊走,想来如此抢手,是个好行当。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未亮,纪元便坐上驴车回县学。

    安老大早早起来,就连安家大娘子也过来送,在公公的允许下,装了不少酱菜,又烙了软乎乎的饼子全都给纪元带上。

    这些病牛的危机,全靠纪元。

    否则事情跟青储料无关,也会惹上麻烦。

    纪元谢过,坐上牛车回县学。

    到县学的时候,距离辰时上课还有段时间,估计有些舍友还没起床。

    他干脆在竹林里写字,等大家起床了再回去,免得耽误舍友休息。

    不过他写的字,却是一副药方。

    治疗病牛的方子。

    昨日听李夫人说,县上有户姓牛的人家,那才是真的养牛大户,他家的牛也病了不少。

    他现在没空过去,提前递个方子过去吧。

    迟一刻说不定就会死一头牛,已经有牛死了的前例,不能迟疑。

    这次跟食谱不同,纪元留了自己的名字,还说有事可以来县学找他。

    差路上帮闲的人送去,纪元才安心。

    县学里递出去的信件,没人会耽搁,毕竟读书人在大多数人眼中,那还是不同的。

    这些事做完,纪元才回宿舍,没想到李廷今日起得很早,看到纪元终于松口气:“一直不见你,还以为要帮你请假。”

    纪元见 他担心,知道也跟他家的事有关,赶紧把事情经过说了。

    两人去丙等堂路上,李廷也把昨日找兽医的事讲了一遍。

    纪元回安纪村之后,李廷跟钱飞便在县里找兽医,以钱家的关系,自然找到县里牛家。

    牛家同样焦头烂额,他家还请了好几个兽医,都没有结果。

    此事甚至上报给衙门,请求衙门帮忙。

    至于牛的症状,也都差不多。

    李廷听到纪元有解决办法,眼前一亮。

    “放心,你家的病牛都治好了。”纪元说着,又道,“看来县里的病牛不止这些。”

    牛,作为农业生产的重要器具,每朝每代都有不许私自杀牛的规定,更不许吃牛肉。

    就算是牛病死了,也要衙门的仵作过来验尸,确定是病故。

    如今还是春天,春耕何等重要不用多说。

    若耽误了春耕,上至县令,下至佃户,都要请罪的。

    耽误春耕,牛病故,都是足以震怒朝廷的大罪。

    纪元不知想到什么,随即松口气。

    这方子简单,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想来也会传播出去。

    上辈子作为农家人,这辈子也是农家子弟,纪元也不忍心看到其他人家的牛真的有什么事。

    一上午的课上完,县学门房就有人过来请纪元。

    说是牛家的等了一上午,怕耽误他读书,这才赶在中午请他。

    纪元,李廷,钱飞,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看来也是病牛的事。

    李廷钱飞也跟过去,昨日也为这事跑了一天,他们也想知道个结果。

    三人的动作在其他学生看来神神秘秘的。

    等知道他们三个下午竟然请假时,更是惊愕。

    严训导竟然给他们准假?他平时给假是最严格的。

    凭什么啊!

    他们三个是出什么事了吗。

    严训导给批假,自然是知道牛的重要性,知道前因后果后,也没什么多说。

    放到现代来看,约等于收粮的时候,县里的所有联合收割机全都停摆。

    整个县的收割从机械化直接退步到每个人都要用镰刀割。

    其中差距可想而知,耽误了时候,再遇上下雨,麦子可就全都坏在地里。

    现在要耕地呢,生产力最强的牛全都病了,从牛耕地变成人耕地,又会损失多少。

    不过放走李廷跟钱飞,倒是让严训导暗道不好,给纪元一个人请假即可,怎么还给了三个人。

    但三个人早就跟着牛家的管事离开了。

    牛管事道:“用了您说的法子,已经有用了,不过我们主家怕出问题,想请您再去看看。”

    这也是稳妥起见。

    牛家大小牛三百多头,真的不能出事。

    纪元过去,只见安叔公找了许久的兽医就在牛家。

    怪不得他们找不到,竟然早早被请来看病了。

    但这次的春来早,也是他没碰到过的,只知道牛的肚子里胀气,却不知为何,故而只能尽力排气。

    等吃了纪元给的方子后,排气才更快。

    牛家老爷看到纪元过来,赶紧握住他的手:“纪老弟啊,多谢你给的法子,才让我保住这么多牛。”

    “昨日早上死了一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又有牛因为胀气死了?

    怪不得此时要报官府。

    牛家老爷也不觉得纪元年纪小,一口一个纪老弟,听得纪元都有些别扭。

    不过纪元也不多话,直接撸起袖子,跟兽医一起检查剩下的牛。

    李廷还好,他家也是养牲畜的,并不在意这些污秽。

    钱飞看得目瞪口呆。

    大家都是读书人啊,若让县学其他学生看到,岂不是要笑话他们。

    随即又想,自己是商籍一直被笑话,在意这些做什么。

    他爹当年还扛过麻袋呢。

    钱飞干脆也不过帮忙,这下惊愕的是牛家老爷了。

    牛家老爷赶紧道:“快,快去给他们找身换洗的衣裳,穿着县学的衣裳,怎么能行啊。”

    县学的学生或许不喜欢县学发的衣裳,但外面人看来,那都金贵的不得了。

    即使牛家老爷都不例外。

    钱飞穿的虽然是自己衣服,但布料极好,看着就让人心疼。

    县里捕快进来时候,看到就是这样的场景。

    两个穿着县学衣衫的学生在牛棚里挨个摸牛肚子。

    还有个穿着丝绸衣服的学生,撸着袖子干活。

    这成何体统啊。

    捕快赶紧喊住他们:“你们三个,在做什么?是县学的学生吗?怎么不去上课。”

    纪元擦擦头上的汗,终于检查完了。

    等捕快知道原委,面上惊喜道:“真的都治好了?那方子快给我看看。”

    说着,捕快解释道:“下面各村都在上报,说病牛不少。”

    “县令跟县丞大人已经去村里看情况了,就怕是疫病,若是疫病,那咱们正荣县今年的粮食都要减产。”

    一个春来早,影响了这么多人。

    捕快看到牛家的几百头牛都陆陆续续恢复,更是大喜,拍着纪元肩膀道:“若咱们县的牛能治好,县令大人必然会赏你。”

    “不多说了,我立刻去找大人们禀告此事。”

    捕快们匆匆过来,匆匆离开,谁都能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牛家老爷解释:“咱们县之前穷的厉害,养牛的人户少,这几年才陆陆续续多起来,故而不懂这些东西。”

    出了事,肯定慌张得很。

    原来是这样。

    纪元等人又被牛老爷留着,说什么都要请读书人们吃顿好的。

    反正下午都请假了,不用去学堂,纪元他们也坐下来吃了晚饭才回去。

    正好还能看看牛的情况。

    等吃过晚饭,牛家的几百头牛,竟然真的都好了。

    别说牛老爷,纪元都松一大口气。

    也幸好是这样的症状,他是见过的。

    不过有空的话,还是要回忆一下爷奶医治牛的方法,能总结下来最好。

    忙了一下午,纪元,李廷,钱飞身上都脏兮兮的,不过心情却极好。

    他们治好了牛啊!

    那么多牛!

    回去之前,牛老爷已经把洗澡水,新衣服都准备好了。

    如今天气热,身上的味道又大,回去肯定不方便。

    纪元他们也没客气,衣服推脱再三,牛老爷说什么都要给。

    几件衣服算得了什么,他还要给诊费呢。

    能治好他的牛,这些银子算什么。

    说到诊费,纪元跟隔壁村的张兽医聊了一会。

    纪元还道:“我是安纪村纪家的,村里有个好友,他也想学兽医,不知从哪学起。”

    兽医的技术也是宝贵的。

    像县城里想当学徒都艰难,何况学兽医的法子。

    不过说话的是纪元,他可是县学的学生,他的好友自然要重视一点。

    张兽医道:“等几日我回家了,你可以让他来我家一趟,看看他的资质,若可行的话,我收了他。”

    纪元再次谢过,又把方子细细讲出。

    虽然张兽医已经知道方法,可纪元这次再说,就是把方子正式给了对方,以后张兽医要用,也不用遮遮掩掩。

    就当是为好友争取当学徒的机会。

    张兽医忍不住道:“你这小孩倒是讲义气,为了好友,连这么好的方子都愿意给。”

    “在村里时,他家助我许多,我必然会回报的。”

    虽说他在安叔公家做帮工才得了饭食,但考县学前的加餐,那可是额外的。

    纪元知晓投桃报李的意思,读了这些书,也不能只读不用。

    他向来有恩必报。

    牛治好了,大海的生计也有了着落,纪元甚至还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穿上牛老爷赠的新衣,又把对方帮他洗好的衣服装起来,纪元跟李廷脚步轻快地离开。

    钱飞自然是要回家的,他看着身上的衣服,也觉得好玩。

    倒不是新衣服有多好,但这却是他跟着纪元挣来的,穿起来好像格外不同。

    以前他交的那些好友们,多是从他身上骗钱。

    他还是头一次交友时获益,不仅是衣服,还有感激。

    再看纪元为他好友安大海争取学兽医的机会,更是让人感动。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也。

    跟正直,诚信,见闻广博的人交朋友,是有益处的。

    这话说的就是纪元吧!

    回到宿舍的纪元跟李廷,被舍友们四下打量。

    四个舍友目光不同。

    常庆跟纪元有矛盾,大家都知道的,因为之前的事,连舍长都当不了。

    陈志良等人则是惊愕。

    “你们这衣服哪来的?怎么没穿县学发的衣裳。”

    “这料子好像很不错。”

    纪元含糊道:“算是亲戚给的吧。”

    住宿舍的都是贫寒人家的子弟,看到纪元,李廷的新衣服,皆是羡慕不已。

    其实纪元跟李廷都不愿意表露出不同。

    当时李廷的新书藏起来,也是这个原因。

    跟大家格格不入不太好。

    若不是衣服上沾了牛棚的味道,县学的衣服也洗了,他们肯定不会穿着新衣服回来。

    两人换上平时的衣裳,牛老爷送的新衣干脆压箱底了,以后出门时再穿。

    常庆看着,心里更加确定,纪元家境肯定没那么差。

    李廷更是如此。

    纪元的新书的赔偿得的。

    李廷的新书呢?能买得起新书的人户,竟然还跟他们穷酸社一起。

    纪元知道常庆的心思,但不打算说什么,他自己的学习还没忙完呢,哪有工夫理这个。

    病牛的事终于解决,这才了结他的心头大事。

    而且跟牛家打好关系,年底肯定能卖给他青储料!

    这才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说起来,到县学这么长时间,其实他并未花什么钱。

    打赌赢的银子,再加上王家赔的书。

    现在又有牛老爷给的新衣跟银钱。

    怎么来读书不仅没花钱,反而挣钱了啊。

    纪元已经困得不行,梦里都是在给牛羊医治。

    又梦到小黄欢快地吃草。

    还梦到全县的牛都跑过来让他放。

    这是干什么啊。

    他梦里还要一边读书一边放牛!

    深夜,此刻的衙门里,县令正在吩咐三班六房的捕快们出去办差。

    务必要把纪元治病牛的法子送到下面各个村镇。

    要让所有养牛的人户,都注意这个问题,牛羊一旦生病,就要好好医治。

    不仅如此,还有几封县令的亲笔书信,要送到隔壁几个县城同僚手中。

    既然正荣县春来早,附近的地方大概也是如此。

    把方子送过去,肯定都会重视。

    牛大面积地生病,对官员的职责之一,耕种,是有很大影响的。

    希望可以快些治好病牛,尽量减少损失。

    春耕秋收,万万不能出一丝差错。

    正荣县的养牛数量好不容易增加,不能再返回去了。

    此事自然同样要禀告府城,这种异常之事,肯定是要告诉上峰的。

    所有事情处理完,县令想到拿出方子的纪元,对副手县丞道:“等事情忙完,你亲自去县学一趟。”

    县丞点头,想了想道:“下官还会亲自写信,同县学教谕提起此事。”

    读书人献策,也是常有的事,但能挽回这么大的损失,务必要好好嘉奖。

    纪元这方法,让正荣县,乃至整个周边县城都受益。

    如此功绩,必然要大肆表彰才是!

    第33章

    第33章

    清早, 纪元写完一个大字,又对照“姜帖”上的字,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还是要请教老夫子, 看看如何精进。

    写完字, 纪元照例做一遍广播体操。

    跟很多人说的一样, 上班之后才知道广播体操真的有用。

    纪元觉得自己每日学习,再不锻炼锻炼,真要成病弱书生了。

    活动完筋骨,再去跑步,最后把东西收拾好去吃早饭。

    一路上不少同学跟他打招呼,也有人好奇他们三个昨天请假做什么去了。

    纪元, 钱飞,李廷自然没说。

    毕竟后面两个,完全是去凑热闹的。

    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县里的牛家昨天去了三个县学的学生。

    而昨天请假的县学学生, 不就是纪元他们吗?

    传言还说, 纪元厉害着呢, 一去就看出牛生的是什么病,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全都治好了。

    牛老爷现在见谁都是笑脸,高兴得不行,不少去买牛的人户还得了便宜呢。

    纪元是去给牛治病的?

    丙等堂不少学生惊讶得很,纷纷找纪元解答:“你还会给牛看病?”

    “咱们县以前养牛的少, 兽医也少, 你怎么会的呀。”

    “我家也有牛,前几日也病了, 能用你那个法子吗?”

    纪元认真解答:“我以前放牛的,跟牛相处时间长,所以知道一点。”

    纪元自然不能说自己从得知的方法,只能说自己观察过。

    如此谁也挑不出错。

    学生们听得惊愕,没想到纪元不仅学习好,还会给牛看病。

    跟纪元一个宿舍的陈志良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昨天穿的新衣服是牛老爷感谢赠予的,怪不得。”

    他们还以为纪元跟李廷是装穷呢,对此还有点不满。

    纪元点头,既然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谁料没过几日,纪元给牛看病的消息传的更远。

    安纪村不少村人也把纪元的身世说了出来。

    纪元现在可是安纪村小孩们的“噩梦”,考上县学不好,还能给牛治病,多少人都束手无策,就他有办法。

    谁家小孩一不听话,家长就会说:“看看人家纪元!”

    可纪元是他们能比的吗!

    纪元有点过于厉害了!

    消息传到县学里,听的丙等堂学生们不敢置信。

    在他们看来,纪元虽然今年才九岁,可看样子像是读了许久书的。

    不说他的成绩,就说他平时的做派,一点也不像穷苦人家出身。

    还有人暗暗以为,纪元是家道中落,所以才成了穷人家。

    谁让他浑身的气质不同,平日不卑不亢。

    跟穷酸社的人不同,跟铜臭社的人也不同。

    但听了那些传言,让不少人瞠目结舌。

    五岁的时候,爹娘都没了,寄人篱下在同村的叔叔家生活。

    从那之后,就在叔叔家干活,洗衣做饭捡柴,每日如此。

    前年叔叔家买了头小牛,七岁的纪元就成了放牛娃,自己个子小小的,还要照顾牲畜。

    事情从去年,也就是纪元八岁时有了变化,他放牛正好路过村里的私塾,就在私塾的窗外听课,一听就是一整年。

    这一年里,风雨无阻,每日上课。

    如果说这还不够惨,那告诉你,平时用的笔墨纸砚也是自己起早贪黑挣来的。

    他寅时起床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

    毕竟要做了三叔一家的活计,才能去读书,他还要抽空照顾同村大户家的牛,更要挖野菜草药卖钱。

    有了这些,再靠启蒙夫子接济,才有写字的笔墨纸张。

    若不是考上了县学,现在还是那般生活呢。

    中午县学食堂,纪元一进来,就看到无数惊异的目光,眼神里还带着同情。

    纪元原本就比他们年纪小,跟自家弟弟差不多大。

    没想到他还吃了那么多苦。

    怪不得他会给牛看病,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路过的一个士族子弟,忍不住把自己的鸡腿夹给纪元:“多吃点,别饿着了。”

    还有个商籍学生干脆把自己的饭菜也拿过来,跟钱飞凑一起:“咱们一起吃吧,纪元你太瘦了,多吃点。”

    穷学生们更不用说,眼泪都掉出来了,眼圈通红。

    要说县学里穷学生多的很。

    可像纪元这样父母都没了的,还是少数。

    以前觉得自己家境不好,心理自卑得很。

    现在才知道,自己跟纪元一比,过得已经可以了。

    一家供他们读书,至少不用自己去挖草药挖野草,更不用放牛。

    一直在纪元身边的李廷,钱飞这才知道他的身世,钱飞当场就要哭出来:“纪元,你怎么从未说过啊。”

    “李廷,你怎么不跟我讲。”

    李廷愣在原地,他也不知道啊。

    他跟纪元认识,还是考县学那会。

    之后就是一起过来读书,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

    更不知道纪元的处境原来这般艰难。

    平日里真的看不出来。

    其他人偷偷看过来,见纪元还是笑,先谢过同窗的鸡腿,又谢了一张桌子的饭菜,开口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

    做过的事就不说了,已经完成的事也不用提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不好好地,跟大家一起吃饭。”

    “怎么能这样讲,我要是在你的环境里,怎么可能考得上县学。”其中一个新人震惊道。

    在窗外读了一年的书,这环境,他读不下去啊。

    这话让本就羞愧的常庆更是低着头。

    想到他之前同纪元讲,要是纪元在他的处境里,肯定会理解他。

    现在对比起来,纪元的处境明明更加艰难。

    “啊!”另一个学生忽然大声道,“纪元!”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纪元也有点好奇,只见这位同学道:“你,你你,你学了一年时间!就考进了县学?!”

    这话一出,同学们沉默了。

    等会,他们好像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纪元八岁在私塾窗外读了一年的书,就考到了县学。

    六百多人报名的县学,只取前二十名的县学?

    “我要缓缓,纪元你还是人吗。”

    这句话虽然在很多人的心中,但还是头一次被直白地讲出来。

    说话的人赶紧捂住嘴,生怕冒犯到纪元。

    纪元平时脾气很好,谁要惹到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大家心里都清楚!

    谁料纪元听这话也只是好笑地摇摇头:“运气比较好,遇到的夫子好。”

    一年的时间启蒙,学四书,这叫运气好。

    呵呵。

    他们运气怎么没那么好。

    “这么看来,你字写的不好,太正常了,一年的学习,还没钱,字要是还能练好,那才是奇怪。”

    “是啊,原来是这样,如果你早早读书,这会肯定考上秀才了。”

    众人七嘴八舌,本来就是一个学堂的同窗,说着说着,几乎要把纪元夸上天了。

    纪元无奈,赶紧摆手。

    他也不过占了前辈子的记忆而已。

    可他的模样在同窗眼中,那就是绝对的谦虚。

    知道纪元的身世之后,所有人对他心服口服。

    易地而处,他们绝对做不到纪元这样。

    说不定真的一辈子放牛了。

    可他却读到县学,甚至还在县学名列前茅。

    如此地勤奋用功,真的让他们都自愧不如。

    吃过午饭,早就满脸通红的常庆走了过来,李廷跟钱飞下意识去挡,只听常庆低声道:“纪元,对不起。”

    他之前还以为,纪元家境还不错,不理解他这种困苦出身的穷人。

    更不知道,他在一家不认同读书的环境里,艰难求学有多苦。

    现在呢。

    现在他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

    私下没人的时候他确实打了。

    他到底有什么脸在纪元面前说那些话,有什么脸质疑他的字丑。

    “之前是我小人之心,看你的字不好,就挑拨王兴志他们。”常庆低着头,朝纪元作深揖。

    一般弟子拜见老师,才会行这样的礼,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是真的在道歉。

    被提到的王兴志,王兴杰两人,在众人目光下,也咬着牙过来道歉。

    “纪元,对不起。”

    三个人对纪元行礼,常庆面色通红,满是愧疚。

    纪元笑道:“方才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

    “后面还有一句,既往不咎。”

    “过去的事就不要追究了。”

    或者是四书《论语》里的一句话。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做过的事不要再评说了,完成的事也不要再议论,过去的事也不要再追究。

    这里的人学过四书,自然明白里面的道理。

    可学归学,真正实行的,却是少数。

    “我不会追究这些事,以后你们也不要再来找麻烦即可。”纪元不会跟这三人真正握手言和。

    但也不会永远揪着不放。

    常庆再次道歉,似乎真的大彻大悟。

    至于王兴志他们,纪元更不在乎,爱怎么样怎么样,不要打扰他读书啊。

    不过下午上课,纪元发现更多不同。

    同学们同情的目光也就算了,怎么五经博士也是如此。

    五经博士看向纪元的眼神满是怜爱。

    以前只知道纪元家境不好,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县学里有几个夫子知道些,但也不好乱说,故而大部分人都不知情。

    因为治病牛的事,纪元的身世才被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整个县学的夫子都知道了。

    贫且益坚,这句话用在纪元身上再合适不过。

    在五经博士赞叹的目光中,纪元小跑着离开。

    哎,大家正常点啊!

    他真的没那么惨!

    惨的是小纪元,如今的他已经缓过来了。

    下午放学,纪元匆匆吃了饭,就去后厨,拿了自己请厨房人帮他买的东西。

    看到明显比之前多的物件,还有大人们怜爱的目光,纪元就知道,连厨房帮工的人都听说了啊!

    算了算了,还是赶紧去尊经阁找老夫子吧,他不爱闲聊,也不爱八卦。

    说起尊经阁的老夫子,纪元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老夫子不让问,他自然也不会冒犯。

    老夫子平日看守尊经阁,醉心书画,另一个爱好便是美食。

    一个是符曾汤圆,还有县城其他小点心,十分嗜甜。

    纪元为了表示感谢,买了许多次点心孝敬,再顺手做些消食的汤茶。

    他的字进步那样大,全靠老夫子的指点,纪元自然心存感激。

    不过老夫子太爱吃甜,还喜欢汤圆那种不容消化的食物,让纪元有些忧心。

    最近闲下来,拜托后厨帮忙采买了食材,他亲自给夫子做吃食。

    纪元带着书本课业来到尊经阁,直接去了角门的小茶室,开始做芋泥。

    芋泥香甜软和,肯定符合老夫子的胃口,同时又容易消化,化痰生津,适合老年人食用。

    纪元在这蒸芋头,做芋泥,又把红枣碎片,冬瓜汤,瓜子肉,时令水果这些准备好。

    等到芋头二次蒸好,就能拌在一起做成甜品。

    另一边煮了菊花决明子的茶水,快到晚上了,喝这样平和养目的茶水最好。

    这边等着水开,纪元顺手拿起今日学的课业温书,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老夫子在小茶室外踱步,见纪元起身,赶紧道:“坐下吧,不用起来。”

    说罢,老夫子看看茶室里的东西。

    这小茶室里,东西原本不多,他喝茶也只为提神,不在意茶水好坏。

    可现在,红枣,蜂蜜,决明子,山楂,菊花,各色茶料虽然算不名贵,却琳琅满目。

    不止如此,这个小学生还每每带来吃食。

    县城里好吃的点心他都买了个遍。

    得空的时候还亲手做点心。

    老夫子从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指点出来的书法,绝对拿得出手。

    平日他也懒得教人,要不是看纪元勤勉,人又机灵,根本懒得说。

    别说吃食茶水了,便是古董名画他都受得起。

    老夫子也没把这些东西耗费的银钱放在心上。

    反而更觉得纪元的用心更让他暗暗点头。

    但今日听到一些传言,老夫子有些坐不住了。

    他平日不爱听那些流言八卦,若不是跟纪元有关,他根本不会去听。

    谁知道这一听,老夫子忐忑难安,只觉得心疼这个小学生。

    一听到茶室的动静,老夫子立刻起身来看。

    见学生又是芋头,又是猪油,又是红枣,冬瓜糖,自己剥的瓜子等等,一向对金银钱财不在意的老夫子,竟然暗暗开始算账。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是小物,对自己这个学生来说,肯定是巨款。

    以前老夫子没在意,也是觉得这点东西不费什么银子。

    现在知道情况,只觉得吃下肚子的东西,怎么都难受啊。

    老夫子心里生出些许愧疚,张了张嘴,又闻到香气十足的芋泥香。

    纪元以为老夫子闻到味道想吃了,赶紧道:“马上就好,您在院子稍坐吧。”

    老夫子斟酌半天,放了个荷包在小茶室,这才扭头离开。

    纪元奇怪,但荷包拿到手里就感觉不对劲。

    沉甸甸的,还有银子铜钱碰撞的声音。

    啊?

    老夫子是在给他钱?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银钱,打眼一看,至少十几两。

    纪元哭笑不得,他平日给老夫子买的东西,算得上用心,但绝对谈不上价格。

    这给他,真的受之有愧啊。

    稍微想想便了然,老夫子必然也听到那些传言了。

    那边芋泥蒸好,纪元赶紧做成小点心,连同茶水,荷包,一起端了出去。

    老夫子闻到香味,下意识耸鼻,又看到钱袋被送回来,立刻道:“怎么不收下。”

    不等说话,老夫子就道:“这些于我是小钱,对你来说不同,夫子我受学生茶水虽理所应当,却也不能要你辛苦攒下的铜板。”

    老夫子一贯有话直说,这也说得直白。

    他知道,纪元不会觉得难堪,这学生是个难得的宠辱不惊的人。

    果然,纪元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认真奉茶:“夫子,我真的赚了些银钱。”

    “在村里卖了些饲料,前两日去牛家给牛看病,又得了银钱。”

    “学生买的这些东西,总共也费不了什么银子。”

    “学生受您传授,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旁的不说,您借我姜帖,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这自然是实话。

    纪元在县学有段时间,也见过不少夫子的书法,在现代更是看过不少名家书画。

    老夫子的笔法深厚,绝对称得上名师。

    这样的老师教他,放在其他地方,给钱都不得拜师,更不用说手把手教学。

    那姜帖更是有名,纪元才是占了大便宜的人。

    纪元说得诚恳,老夫子却不听,相持不下,纪元只在里面取一点点铜板:“夫子,学生只取原料的银钱,多得真的不能要了。”

    “亲手给夫子做吃食,就当学生的心意。”

    这倒是可以的。

    老夫子松口气,心里对这个偶然收下的学生愈发喜欢。

    经此一事,师徒二人倒是更亲近了,纪元也在想着,以后再换个花样给老师做吃的。

    对他来说不费什么事,又能表达他的感激。

    等老夫子批完他的大字,纪元才收拾东西回宿舍继续读书。

    回去的路上,纪元摸了摸老夫子一定要给的铜板。

    怎么算着算着,他来县学之后真的不仅没花钱,反而银子变多了。

    现在算下来,他只要等到年底再卖一次青储料,就够一年的学习费用。

    如此看来,考到县学真是不错。

    花钱的地方虽然变多了,可总体来看,增项却更多。

    这次回到宿舍,里面的气氛就不同了。

    或许是知道有人比他们的家境还不好,以前宿舍的别扭劲也没了。

    就连李廷的新书拿出来,其他人也不像之前那般嫉妒。

    家境这东西,谁也不能左右。

    他们不像李廷他们家境可能不错,也不像纪元那般凄惨,能在县学读书,应该知足了。

    宿舍气氛变好,肯定是好事,纪元等人写了课业,又互相抽查背书,等到夜晚才准备睡下。

    睡之前纪元又做了遍眼保健操。

    虽说天齐国也有近视眼镜,如今叫叆叇(ai dai)。

    但这东西太贵,而且有个不近视的眼睛很重要,所以纪元每日都要按时做眼保健操。

    李廷也跟着做。

    宿舍其他人之前不好意思问,现在忍不住道:“纪元,你们每天做的这是什么啊。”

    “眼保健操。”纪元道,“可以保护眼睛,延缓眼睛疲劳,不然眼睛坏掉了,读书会更难。”

    一般读书多年的夫子都会这样的问题。

    赵夫子就是这样。

    丙等堂有些学生视力也比别人差。

    一听对眼睛有帮助,陈志良扭捏道:“我能不能也跟着练?”

    “可以。”

    宿舍里众人赶紧起来,跟着纪元一起做眼保健操,跟着纪元做肯定没错!

    自开学以后,丙等堂学习氛围越来越浓。

    纪元的身世揭开之后,每个人都对读书更加用心。

    一个是现在都三月中旬了,再有半个月,又是一次月考。

    还有就是,人家纪元都能努力学习,你为什么不能?

    在安纪村里,纪元是别人家小孩,在县学同样是。

    家里在县城的学生更能体会到。

    毕竟每日都要回家,一回家就能听到家人说,人家纪元如何如何,这话听的他们还没办法反驳。

    谁让纪元太厉害了。

    一年的学习,考进县学,一个月的用功,字也跟上进度。

    这等天才,便是嫉妒的心都生不出来!

    夫子博士们对此很是满意。

    学生们愿意学,他们教书的热情也更高涨。

    县学一切平稳,县衙却还是忙的厉害。

    春来早的事让衙门上下忙的团团转,县令还要查漏补缺,准备多培养一些兽医。

    本地兽医医术不精,便去寻其他地方厉害兽医来教学。

    否则再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只凭运气来处理。

    若没有纪元,那正荣县今年就难了。

    天齐国四年一个任期,县令今年是第三年。

    前两年的上峰评价都极好,不能毁在半 途。

    正荣县处理得及时,隔壁几个县也跟着受益,县令,县丞,主簿,三班六房的捕快,日日都在外面跑。

    等到县里的牛都医治好,再埋了三头病死的牛,又从财政补贴些银子,好让受损的人家再买牛犊。

    一切处理结束,县丞拍拍脑袋,还有一件事给忘了。

    县丞吩咐左右手:“磨墨,纪元的表彰信还未写。”

    他好歹也是举人出身,这种夸赞的信件,必须要好好写,让大家都知道,这事是纪元的功劳。

    衙门吩咐的事一件件办下去。

    其中培养兽医也是关键。

    张兽医没想到,自己最近几年竟然成了香饽饽,今年更是如此。

    知道县里想要兽医之后,来拜师的人要踏破门槛。

    他其实算个半吊子,好在普通的病症是能看的。

    就这还有许多人上门。

    看着眼前十二三,十三四的少年们提着礼物上门,张兽医也没全都拒绝。

    衙门那边也说让他收徒,回头等府城的兽医过来,他们还要一起再学。

    这意思就是,让他选几个当徒弟。

    正荣县里七八个兽医基本都得了吩咐。

    衙门说的事,他们自然要办。

    张兽医准备暂时收四个徒弟,但登门的就有二三十人,他还要慢慢挑。

    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爹妈领着过来,看着憨厚老实,问了几句,张兽医诧异:“你还识字?”

    安大海赶紧点头:“识字的,读了两年的书。”

    识字的人学医自然最好,张兽医之前还买过兽医的书,但他识字不多,看得一知半解。

    眼下这个少年竟然认字,那再好不过了。

    张兽医又问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大海。”

    安大海爹娘都紧张得很。

    学门手艺并不简单,想学徒更是难上加难。

    同村纪元他叔婶家,为了让纪利当个账房学徒,送出去多少礼物,每年节礼还要记得。

    就这样,账房学徒也没当成,还要先当杂役。

    想着当学徒那么难,安大海爹娘也做多跑几次的准备。

    只要能收下大海当徒弟就行。

    可听说张兽医准备只收四个徒弟,其中一个还内定了。

    总的来说也就三个位置。

    张兽医皱眉,安大海爹娘以为这事不成,就听张兽医道:“你认识纪元吗?”

    纪元?

    肯定认识啊!

    安大海点头。

    “原来是你啊!”张兽医笑,“你怎么不早说。”

    “我留的一个徒弟位置,就是给你的啊。”

    张兽医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

    安大海一家才知道纪元在牛家给牛看病的时候,就跟张兽医打过招呼。

    也算给了方子的公开使用权,用这个来换当学徒的机会。

    纪元事多,一时忘记传消息给大海,不过张兽医一直记着这事,把徒弟位置一直给纪元好友留着。

    安大海一家惊喜万分。

    本以为十分艰难的事,这就成了?

    安大海本就识字,机会也大,现在加上纪元说项,张兽医当场收了他当徒弟。

    这看的一圈人羡慕不已。

    “大海,你也帮我挑挑,看看谁适合当你师弟。”

    安大海一转身,从被挑的,变成挑人的。

    让他一家都笑的合不拢嘴。

    虽然安大海留在张兽医家中,安大娘子很是不舍,可大海也十二三了,既然读书不成,肯定要学点东西。

    更别说两个村离得也近。

    安大海还道:“爹娘,你们回去之后跟纪元讲一下,就说我已经在学了,让他放心。”

    “还有,我打的青枣给他送去一些。”

    “这还用你说,回头你爹把打柴火卖了,咱们送点鸡蛋给他,再买点笔墨纸张。”安大娘子是个直爽性子,利落安排给纪元的酬谢。

    回到安纪村,村里其他人也想送孩子去学兽医的看到安大海爹娘,自然去问情况。

    等他们得知安大海已经是张兽医徒弟了,羡慕的不行。

    他们怎么就没送孩子去读书。

    不对,他们怎么就没让自己孩子跟纪元交好。

    算了,后者可能晚了,但先学学字,肯定没错处。

    赵夫子人在家中坐,学生天上来。

    赵夫子另一个学生收到青枣跟鸡蛋后,在琢磨做什么吃食。

    新鲜的青枣直接吃就行,吃食物原本的味道就极好。

    这些鸡蛋,还有安大娘子送来的一些水牛奶,倒是让纪元有了别的想法。

    老夫子爱吃甜品,他肯定在这方面下功夫。

    而且有个东西,是他也很想的。

    那就是蛋挞!

    但凡爱甜品的,基本都绕不开蛋挞。

    现在老夫子不让他花钱买原料,只能在做法上更加用心。

    不过蛋挞要烤,纪元就借了食堂的厨房来用。

    李廷自然跟着,钱飞听说后,放学也不回家,一定要看看什么是蛋挞。

    他们两个知道纪元没事会给尊经阁的老夫子做吃食,这次也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纪元道:“等着吃吧,你们绝对会喜欢。”

    蛋挞的做法并不算复杂。

    外面的酥皮,里面的蛋挞心搭配起来,味道却极佳。

    幸好他上辈子有下厨房的爱好,否则现在想报恩都不知道怎么报。

    香喷喷的蛋挞还未烤好,钱飞跟李廷便流了口水。

    “真香啊。”

    “奶香味,还有鸡蛋味。”

    金黄酥脆的蛋挞,流心香软的蛋挞芯,全都刺激着在场人的味蕾。

    甚至飘到食堂外面。

    纪元拿了四个出来,让钱飞,李廷吃,剩下的趁热送到尊经阁。

    李廷跟钱飞吃得不抬头,只能伸出手跟纪元再见。

    纪元怎么什么都会啊!

    纪元一路拿着蛋挞去尊经阁,一路都是香味。

    来县学送县城书信的捕快闻了又闻,县学吃得也太好了,如此香甜的点心,从未见过。

    两个捕快脚步停顿片刻,又去研学处送信。

    这是写给纪元的表扬信,手里还提着笔墨纸砚等物,全都是这次献策有功的奖励。

    说来也巧,上次去安纪村给纪元送物件,也是他们两个。

    把信交给教谕时,捕快还忍不住道:“你们县学做了什么点心,怎么那样香甜。”

    教谕:?

    什么点心。

    他怎么没吃到。

    好在只是个插曲,捕快事情也多,没多停留便离开了。

    尊经阁里,纪元再三解释:“夫子,我真的有银钱,而且这些材料是村里好友家送的,也不用钱。”

    “真的,真的。”

    老夫子这才点头,不过已经打算自己买纸张的时候,把纪元的份也给带上。

    这些事说完,老夫子才咬了口被称作蛋挞的东西。

    一口下去,软糯香甜,满口都是清甜的奶油鸡蛋香味,外面的酥皮又是不同的口感。

    老夫子看了又看,忍不住赞叹:“你这手艺,绝对登得上殿堂了。”

    纪元在石桌上练字,老夫子边吃边看,纪元还道:“夫子不要多吃了,回头积食。”

    “知道知道。”老夫子随口应付,又说起练字的关键,“一般人都喜把临摹放在一起讲。”

    “实际应该多摹少临。”

    临,便是照着原帖写。

    摹。则是用薄纸覆在上面再写。

    但需要的薄纸既要不透墨,又要能看清原帖的字,不伤原帖,那纸张必然不便宜。

    故而一般人多是临。

    “既然只能临帖,那就要在临帖的时候学清楚点画的结构。”

    “不能贪多,也不能贪快。浮光掠影般练习,根本练不好字。”

    “都说雅乐的韵律十足,但练字的时候,也有节奏,一笔一画,先生后熟,先慢后快,落笔无声,字里行间却自有韵律。”

    老夫子说着,手指轻点:“恒心,耐心,毅力。”

    “缺一不可。”

    老夫子随手用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字,虽无笔,却端正漂亮得让纪元心叹。

    他什么时候能有这手字,就算以后卖对联都能发财!

    “没出息。”老夫子瞪他,“只想着卖对联,还能卖书画呢!”

    纪元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气的老夫子瞪他。

    “卖书画?”

    老夫子自然不会纠结那些,答道:“书画同源,故工画者多善书。”

    “等你练好字,老夫教你画画。”

    “到时候事半功倍,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还别说,纪元练字的动力更足了。

    梦想卖书画发财的纪元,第二天一早,看着自己座位上的上好纸张,惊愕得合不拢嘴。

    他没看错吧?

    昨天老夫子还同他说,摹比临要好,但没有合适的纸张。

    现在轻薄不透墨的纸就送过来了?!

    他不是在做梦吧。

    不止如此,还有两块好墨,更有几本必读的经注。

    这不是哪家公子的东西,放错位置了?

    不等纪元问,就见严训导,助教郭夫子走了过来。

    今日早上,不是郭夫子的课啊。

    “纪元,这是县丞大人写给教谕的信件。”郭夫子笑眯眯道,“你来读一读。”

    县丞的官职,只在县令大人之下,算是整个正荣县的二把手。

    教谕不止是他们的校长,更负责正荣县所有学生。

    副县长写给教育局局长兼他们校长的信,让他读干什么啊。

    见纪元一头雾水,郭夫子也不逗他了,自己打开信件,开口道:“那我来读吧。”

    “程教谕台览:

    县学子弟纪元,年九岁,资质上佳,机敏过人。”

    剩下的纪元感觉自己听了跟没听一样。

    反正大概意思是,你们学校有个学生叫纪元,聪明得很,机灵的很。

    为什么呢?

    因为他在休息的时候,找到了可以医治病牛的方法。

    而且他还大公无私,把方法传授给身边的人,丝毫不谋取私利。

    这就是白居易说的“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大丈夫贵在让天下民众都得到惠益,并不是只关心自己一个人的利益。

    又说,“君子之德风”,一定会影响整个县学的同窗。

    意思就是君子的道德品质就像风一样,会让身边的人都感受到。

    最后再说,“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

    纪元德才兼备,堪称县学表率。

    才是德行的辅助,德是才的统帅。

    有才的人没有德行,就会危害社会,有德但无才的,也不能实行其德。

    但像纪元这样德才都有的学生,真是县学学生的楷模啊!

    普通人夸一句德才兼备,或许是随便说说。

    现在把圣人说的话都拿出来了。

    又用现实来印证这句话。

    会治疗病牛,这是有才。

    愿意分享方法,这是有德。

    这还不是德才兼备,那什么是?

    这样的人,不是表率又是什么?

    纪元满脸通红,捂着脸不敢看众人。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县丞大人的信,夸的是不是他厉害了。

    这还当众读出来?!

    他尴尬的都要抠出大别墅了啊。

    再结合上面什么君子之德风,还说周围人都会被这样德才兼备的人影响。

    文化人夸起人来,能夸到对方起飞。

    纪元感觉他脸上的红意,可能很久都散不掉了。

    等他晕晕乎乎回到位置上,拿到轻薄的纸张。

    算了!

    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夸就夸吧!

    他练字的专用纸张都有了,被夸几句怎么了!

    他可以忍!

    他不介意!

    第34章

    第34章

    纪元抽空整理下自己的东西。

    来县学之前, 他的东西一个人都能搬得完。

    现在却不然。

    两套四书五经,再加上抄写的经注,治病牛奖励的经注。

    还有他平日练字的各种纸张, 还有平时的课业。

    以及大海家没事送来的吃食, 再加上许许多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如果现在要搬家, 估计要搬好几趟。

    毕竟单书籍来看, 他这至少八九十本了,连床铺下面都塞满书。

    带过来的银子不用说,不仅没有减少,甚至增加了,现在手头有五十三两银子,着实不少。

    纪元本身不爱花钱, 还总有零零碎碎的进账,倒是让纪元把心彻底放在学习上。

    现在每日还在学《诗经》,如今已经学了一半。

    随着学生们进入状态,诗经博士的讲课速度也在加快。

    在县学读书, 稍不留神就会落下进度, 一定要每日勤奋才行。

    转眼就要三月月底, 距离月考的时间越来越近。

    丙等堂每次考试,对学生们来说都是如临大敌。

    按照今年的习惯,后二十名依旧要做双倍课业,原本就繁重的课业再加倍,纪元看着都可怕。

    他跟钱飞,李廷一起做课业时, 自己这边写完了, 那边还要再写几篇文章,看纪元的眼神都带着怨念。

    这份怨念自然化作学习的动力。

    考试!

    考进前三十五名!

    要说县学确实也够狠, 罚写双倍课业的,正好是二十人,正好今年新进来二十人。

    几乎明摆着告诉丙等堂所有学生。

    老生们不努力,就会被新生超越,对老生来说自然是耻辱,否则王兴志他们也不会发疯到直接去找纪元的麻烦。

    对新生来说,一边是努力追赶老生,一边是双倍课业。

    为了不写那么多课业,为了超过对方,肯定要努力学习啊。

    再说了,要是作为新生超过老生,那种荣誉感简直倍增。

    更让新生们觉得有指望的是,感觉丙等堂的老生们,也不是个个都有真才实学,超过他们指日可待。

    这点疑惑也在纪元心头萦绕。

    钱飞是县城里的人,他消息灵通,跟纪元李廷解释道:“正荣县的县学有这般模样,其实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

    以前的正荣县县学,跟其他地方县学差不多。

    那就是所谓的县学,只有职权功能,并未有教学功能。

    约等于说,县学说是学校,其实只是教育局,管着下面的私塾书院等等。

    再管着每年的县试,以及管理当地秀才生员。

    从天齐国开国时的教学功能,渐渐转变为单一的行政机构。

    但每个县的县学具体负责什么事务,还是要看当地长官的做派。

    如果是懒散的,肯定也懒得管。

    若是勤快的,像如今的正荣县,那县令就会把教学也抓起来。

    其实这算吃力不讨好的事。

    毕竟秀才对本县的作用不算大,哪个县没几个酸秀才。

    如果本县出不了举人以上的功名,对县官来说不算什么政绩。

    不说举人以上的进士了,单说举人这个功名,整个建孟府出举人的比例,大概在百分之四。

    一百个秀才里面,只有四个能考上举人。

    再分散到下面县城,出一个举人的概率就更小了,毕竟一个县也说不定没一百个秀才。

    不出举人就没有政绩,还要把为数不多的财政拨款分过来。

    还是拿正荣县举例子。

    各级官员,夫子,博士,加起来有近二十。

    三个明伦堂的学生有九十多。

    再往下洒洗的仆从,看门的小厮,食堂的帮厨,也有十几个。

    这些人的吃喝用度都是钱。

    更不用说,正荣县县学还不收学费,每个月还会些纸张,以及四季衣裳。

    县学约等于吃力不讨好,还只出不进。

    很多衙门根本负担不起,就算勉强负担了,也不会像正荣县这般免食宿,更不会收这么多学生。

    总之各种原因加起来,许多地方的县学就荒废了。

    荒废得还算好的。

    更差的是一些县学,只有花钱找关系才能进。

    说起来是县学的学生,其实都是些酒囊饭袋,为了混个名声。

    之前的正荣县县学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这两三年进来的学生,才是有真才实学的。”

    “三年前在县学的学生,多是花钱进来搏个名声。”钱飞压低声音,“以前要有关系有门路才行,故而招来的学生成绩都不好。”

    竟然是这样。

    纪元跟李廷今年才来,自然不知道这些。

    “所以王兴志他们,才会在县学里面滥竽充数?”李廷说得直白,钱飞悄悄点头。

    钱飞又道:“其实已经筛掉很多,也劝退很多。”

    “县学的压力很多人承受不住,哭着要退学,那些人走了之后,名额才空出来,有了去年的招生。”

    “留下来的,都是被筛选出来的。”

    就说这二十个名额不是凭空多出来的,应该是教谕他们把混日子的给踢了。

    这才有去年的招生。

    去年的招生确实见了成效,想来二月月考他跟刘嵘轻易超过王兴志等人,其实在夫子们的预料当中。

    毕竟谁是三年前进来的学生,大家心里都有数。

    三月的月底考试,估计还会有几个新生超过老生。

    这样一来,排名靠后的学生们要么做双倍课业,要么离开县学。

    能做的了双倍课业,就说明还有进步的希望。

    既做不了那么多课业,也考不进前三十五,只有离开的份。

    这样一来,就把之前钻空子进县学的人全都清理干净。

    连劝退都不用了。

    一茬茬地筛下来,留下来的就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这可不是现代的义务教育。

    而是以科举为目的学习,不努力就会被淘汰,几乎写到明面上。

    再加上县学的花销可不小,若不出成绩,那谁都觉得过意不去。

    也是浪费县学的税收。

    只有这样选出来的学生,考中秀才,乃至举人的比例就会更大。

    正荣县的县学,是给有上进心,并肯吃苦的学生设的。

    想明白这些,丙等堂学生们的压力就更大了。

    跟一月玩疯了的状态完全不能比。

    都不用夫子们催促,个个认真读书。

    读书之艰难,自不用说。

    识字难,读书难,背书难,理解更难。

    字却是那些字,文章也是那些文章。

    有时候读不通顺,读不畅快,那就是不会。

    三月二十七,三万九千字的《诗经》已经全部学完,用了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

    接下来三月三十,就要考试。

    既要背默,还要写文章。

    国风,小雅,大雅,周颂,鲁颂,商颂。

    以《毛诗正义》为底本,一共三百零五首,周代派专人采集民间歌谣。

    学了这些,才能“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这三百零五首诗,几乎囊括天地万物,人间百态。

    想要全部精通,大概是不成的。

    可读书人要科考,就要背诵,要理解,要通晓全文。

    虽说第一遍学习,考试的题目不会特别难。

    但以正荣县县学夫子们的作风,大概不会手下留情。

    至于考哪个方面?

    《诗经》博士微微一笑,他才不会说,只是道:“只要上课好好听了,就不会太差。”

    纪元总觉得这话耳熟得很。

    这不就是,一本书都是重点,所以就不划重点的翻版吗!

    狠,太狠了。

    纪元安慰瑟瑟发抖的李廷跟钱飞:“没事的,咱们都是第一次学,咱们不会的,难道同窗就会?”

    两人下意识看向他:“别人会不会不知道,但你肯定会!”

    “没错!你肯定会!”

    他也没那么神啊!

    不说了,还是赶紧考试吧。

    三月三十,依旧是上午考默贴,下午考文章,下午的文章也变成三篇,考试的范围也增加。

    四书连带诗三百的背默,随即从这么多书里面抽题目做文章。

    每场考试的题目,也是从简到难。

    文章的最后一题,已经可以说刁钻了。

    命题的夫子随手选了两首诗,让他们说出其中关联,又要解释《诗经》三部分的风雅颂风格,还要写当时形成的原因。

    这跟历史,风俗,文化都有关系。

    范围无限大,想要写这样的文章,必然要对《诗经》滚瓜烂熟才行。

    纪元都忍不住腹诽,县学的考试还真是一次比一次难。

    《诗经》都是这样,下个月要学的尚书,周易,更是难上加难。

    周易就别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参透不了里面的意思,第一次学,能理解十之一二,都是有天分的。

    考试日总是比其他时候放学早。

    但县学的风气已经不同,就算是放假半日,该学习的人还是去学习,根本不用夫子们督促。

    就算是王兴志之流,都要耷拉着脑袋,回到家才能欢快。

    因为放假半日,钱飞依旧邀请纪元跟李廷去他家做客:“我爹说他上次太忙,正好这次请你们两个吃饭。”

    “我家的厨子你们知道的,做饭好得很。”

    钱飞他爹对纪元跟李廷的名字听过很多次。

    钱飞考进县学自然是好事,但钱老板知道县学子弟之间也有差别。

    所以早早叮嘱他,遇到士族子弟说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这是社会地位造成的缘由,谁也不好多说。

    不过钱老板知道纪元跟李廷对自己儿子还不错,心里自然高兴。

    更别说纪元小神童的名号,许多人都是知晓的,故而早就想请他们去家里做客。

    去了钱飞家,果然早就备好饭菜,都是少年郎们爱吃的。

    钱飞爹娘也不多做,就怕他们紧张。

    其实面对纪元的时候,反而是钱飞爹娘更紧张一点。

    以纪元如今的名气,他考上秀才,简直指日可待。

    纪元听在耳朵里,却并未往心里去。

    旁人说说就罢了,自己要是当真,那这学业也就止步于此了。

    纪元跟李廷客气送了钱飞爹娘,三个人话也多了。

    三个学生聊的,自然还是县学的事。

    最近县学除了他们这的月考,讨论最多的便是即将要来的四月府试。

    府试自然能在建孟府的府城考。

    考试对象,也就是过了县试的那批学子。

    人人都知道考秀才。

    但考秀才分三步,县试,府试,提学院道试。

    县试难,府试更难。

    可只要过了府试,后面的提学院道试就轻而易举。

    所以,当初过了正荣县过了县试的十名考生,他们想要考上秀才的功名,就只剩这一关了。

    过了县试的考生们,他们去府城的时候十分低调,这个月县学里又忙,故而临近四月府试,大家才想起来。

    “十个人,也不知道有几个能考过的。”李廷喃喃道,“听说一个县里能考过两三人,已经很好了。”

    这也看县里学生资质。

    不过能过了县试一关的,又能差到哪去。

    跟四月府试相比。

    他们的月考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纪元想到他之前还做了县试的题目,一直没拿给夫子看。

    也不知道这次府试会考什么。

    说话间,第二日就是四月初一。

    老规矩,祭文庙。

    还要公布三月月考的成绩。

    甲等堂不用说,乙等堂照例还没公布。

    乙等堂现在留下的学生,自然是县试落榜,没能去成府试的。

    县学给了他们“疗伤”的时间。

    也就到三月底了,四月底他们也会照常月考,到时候同样公布成绩。

    甲乙都不用。

    众人目光,自然又放在丙等堂上。

    五十五个学生,二十个新生。

    二月考试的时候,有两个超过老生,那三月呢?

    最厉害的两个新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名次?

    之前因为二月月考成绩,丙等堂还闹过一出,这次的变动,肯定会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照例还是助教郭夫子念成绩。

    郭夫子这次正儿八经地宣布了成绩,从第一名往后念。

    丙等堂所有学生都在期待听到自己的名字。

    一定要在前三十五,一定要在!

    他们不想做双倍的课业!

    没看到做双倍课业的学生们,眼下都是乌青的吗。

    也就纪元那个精力充沛的,看着神清气爽。

    难道因为他年纪小,所以精力旺盛?

    可大家都十四十五的,也不差啊!

    听说纪元还弄了个什么眼保健操,做了之后眼睛明亮舒适,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反正他们宿舍的人都在用。

    郭夫子还在上面念着名字:“第十七名,纪元。”

    多少?!

    第十七?!

    他上次二十名,这次又进步了?

    人人都知道,一个班级的排名,第五十想要超过四十名,还算简单。

    但越往上是越难的。

    就跟一个试卷满分一百分,二十分进步到六十分,还算比较简单。

    想要八十分进步到八十九,那就比较艰难。

    再往上更不用说。

    丙等堂的学生们,在前两年经过夫子们一轮轮筛下来,后面的人不好说,但前面的学生绝对有真才实学。

    就这样,纪元还能超过他们。

    他才上了多久的学?

    他去年才开始启蒙啊!

    十七,纪元对这个成绩不算特别满意,但总算有进步。

    纪元的淡定看在旁边刘嵘眼中,简直刺眼无比。

    刘嵘听到自己第三十一名的时候,都觉得没那么高兴了。

    明明他也进步了一名,可跟纪元比,差距简直太大。

    “哇,我三十三名!”李廷忍不住激动,跟三十五名的钱飞简直要抱头痛哭。

    终于不用写双倍的课业了!

    太好了啊!

    严训导瞪他们两个一眼,他们才赶紧松开。

    但眼神里写满兴奋。

    太好了!

    太好了!

    他们要说三遍!

    所有名次全部念完。

    二十个新生里,有四个进了前三十五。

    而上次倒退最快的王兴志,王兴杰这两个人,直接变成倒数一二名,他们两个目光呆滞,已经不想说话了。

    三月月考的第一仍旧是蔡丰岚,蔡丰岚今年十九,他去年才进的县学。

    但来县学之前,已经读了七八年的书。

    要不是因为县学变好,他也不会过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他就会考乙等堂。

    纪元看着羡慕不已,正好跟第一名蔡丰岚对视,蔡丰岚摇着头道:“不行,我要更努力。”

    “不然第一名迟早要被你抢走。”

    都知道,蔡丰岚年底就会升到乙等堂。

    他自己也有这个自信。

    这会说纪元肯定会抢他的第一,那在他的心中,就是今年便会超过?

    现在都四月,满打满算,也没几次月考。

    其他人觉得蔡丰岚太看重纪元,谁料第二第三先睁大眼睛。

    完了。

    还高兴呢。

    还不赶紧读书,要是被纪元超过,他们不是丢不丢人的事,是竞争对手又多了一个的事!

    前面十几名都一脸认真,其他人更是恨不得掐一掐自己。

    努力吧!

    除了努力,没有第二件事!

    丙等堂莫名的努力,让甲乙两个明伦堂的学生为之侧目。

    年轻好啊,年轻就是有冲劲。

    所有名次念完,众人的目光放在倒数一二名身上。

    王兴志王兴杰。

    他们两个面如土色,他们也努力学了,为什么变成了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

    前段时间嘲笑纪元的话还在耳边。

    这才两个月过去,倒数就变成了他们。

    纪元那边则全是好学生环绕。

    纪元并未多看他们,而是跟蔡丰岚讨论接下来要学的尚书跟周易。

    这两本蔡丰岚以前学过,这会只咋舌:“学不学又有什么区别,学第十遍跟第一遍区别也不会太大。”

    考第一的蔡丰岚都如此评价,就知道这两本书有多难了。

    纪元抄书的时候看了一遍,也觉得头大。

    上面郭夫子又说了番鼓励的话,开口道:“好了,各自回学堂,准备上课吧。”

    哎?

    这就结束了?

    钱飞喊了句:“郭夫子!后二十名不用写双倍课业吗!”

    不是后二十名的钱飞说完,周围同窗差点给他一拳。

    算了,给一拳也没用,该写还是要写啊。

    不过他们心里已经有数。

    再说,写一个月了,还差再写一个月吗?

    谁料郭夫子竟然道:“上个月是为了让你们收收心,如今大家已经习惯县学的学习,就不必了。”

    不必了?!

    学生们只觉得好运砸到脑门上了!

    真的不用写双倍课业了?!

    郭夫子看着他们笑,总要松弛有度才行。

    他们县学是管得严格,但也不至于要每个学生日日苦读啊。

    再说,学习这事,还要看自己的努力。

    他们这些夫子博士们,也不能日日追着喂饭。

    丙等堂学生们都在为取消双倍课业高兴,可实际上,每个人的努力都不算少。

    毕竟读书,真的是为自己读的。

    他们想要考上秀才,想要当上举人,想要在科考之路上得到功名,这些努力必不可少。

    大多数学生都是这样想的。

    可惜倒数第一二名两人,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兴志和王兴杰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其实都有退学的念头了。

    真的不想学了,也不想写课业了。

    他们两个本来就懒散,又自恃有家族庇护,学习的动力本就没那么足。

    其实当初他们进县学的时候,县学不是这样的,一点也不严格。

    那时候来县学,就是方便考县试。

    毕竟每年县试,都是县学官员来办。

    当时也只是挂个名,平日在族学读书。

    谁知道换了个新县令,来了个新教谕,一切都变了。

    “早知道这么苦,就不来了。”

    “是啊,还不如在族学呢。”

    他们两个说得也心虚。

    正荣县县学如今的教学质量,族学最好的学生都羡慕。

    可惜去年的时候,他们都没考上,反而 是他们这两个早就在县学挂名的占了便宜。

    当时还有族人说,想用银钱换他们两个的名额,他们爹娘本来想答应。

    还是教谕说没有换名额这种事,这才作罢。

    那会王兴志他们两个,还因此沾沾自喜。

    现在却全然不同了。

    没办法,他们觉得县学太苦,夫子博士们每日都有课业,背书的时间也短。

    稍稍不努力,就会被超过。

    去年前年也没这么紧张啊。

    本以为县学新进了二十个学生,他们总不是倒数一二了。

    可这才两次月考,两人又是这样。

    真是不想学了。

    不对,不想在县学学了,这里的情况并不适合他们。

    或许是县学的教学方法不适合他们!

    对,一定是这样!

    一旦有了退堂鼓的想法,那念头就再也控制不住。

    纪元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听说王兴志他们在家里闹着要去族学上课,不想留在县学。

    气的他们爹娘打了他们一顿。

    闹到四月中旬,王兴志他爹黑着脸过来要带走他们。

    不少学生都往外看,纪元也看了看。

    王兴志他爹还想最后再尝试一次,郭夫子也在劝他们多努力,还说他们确实有进步。

    但这两人觉得自己有族学的退路,也觉得族学的夫子更宽松,说什么都要走。

    不知为何,王兴志下意识看了眼学堂,正好对上纪元的目光,吓得赶紧挪开视线。

    经过上次的事之后,王兴志总觉得在纪元面前自惭形秽,总想躲着他。

    明明纪元说翻篇了,可他总觉得不少人在拿他跟纪元对比。

    如果说以前是讨厌纪元,现在心里则变得怨气十足。

    等他去了更适合他的族学,一定会考上秀才,到时候来纪元这里耀武扬威。

    就纪元这种穷苦人出身,他以后就算考上秀才又怎么样,他家族能给他安排官职吗?

    还不是要继续考。

    想到这,王兴杰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怨气。

    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考上秀才,狠狠羞辱纪元。

    王兴杰也差不多,这两个堂兄弟,合该是双胞胎才对。

    纪元发现他们怨念的目光,轻轻挪开眼。

    没必要。

    自己可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承受不住压力离开,也面对不了自己还是倒数一二的事实,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跟纪元对视的时候,他们紧张万分,现在纪元挪开眼神,王兴杰又觉得纪元看不起他们,下意识道:“等着吧!我一定会考上秀才!”

    话音落下。

    就听县学的文庙钟声敲响。

    钟声的节奏不同,代表事情也不同。

    这次的声音,明显是欢快的。

    就听门房处来报。

    “大喜!大喜!”

    “府试成绩出了!”

    “咱们县学十名考生,七位过了府试!”

    “七位!”

    十个考生,七个过了府试?

    这概率未免也过高了。

    没记错的话,一般县城送上去的考生,十个里面有两个能过府试已经不错了。

    但正荣县的学生,过了七个!

    仔细一听,正荣县县学八个考生,乡下两个考生。

    过了府试的学生,全都在县学就读!

    啊?!

    这数量,更夸张了啊。

    乙等堂跟丙等堂学生都走了出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夫子们同样高兴,也由得他们讨论。

    “给县令跟教谕的信里说,咱们县里的学生们基础好,功底也扎实,今年府试的题目有些偏,可咱们的学生都不怕。”

    “是啊,其他县里,十个考生顶多一两个过府试,咱们有七个!足以见咱们正荣县教学质量之好。”

    “知府他们都夸呢,提到咱们正荣县县学赞不绝口。”

    “既然都过了府试,那这七个人,已经板上钉钉的秀才了吧。”

    “肯定啊,都说过了府试之后,取青衿犹如拾芥!”

    “今年出了七个秀才!也太厉害了!去年还有个举人,咱们县学的夫子们真厉害!”

    纪元也觉得这数据震惊。

    看来他考的不止是地区重点名校。

    甚至算省内数得着的名校了。

    怪不得六百多人报考。

    在场的学生们,个个激动不已。

    看着同窗考上,自然也为之高兴。

    考上的同窗那么多,就说明他们学校有多好。

    这怎么能不开心呢!

    原本萎靡的乙等堂学生,心里也振奋了些。

    本以为县试都没过,是自己太菜。

    现在才知道,自己身边人都很强,所以才没过。

    下次,下次他们肯定能考上的。

    只要过了县试,府试的机会也没那么小。

    这种前所未有的数据,振奋了所有人的心。

    唯独愣在原地的王兴志他们。

    王兴志他爹直接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

    可退学都办完了,教谕也签了字,他儿子跟侄子已经不是县学的学生了!

    “这么好的学校你们不上!知道这名额有多难吗!”

    王兴志他爹以前也觉得正荣县县学不错。

    可不错归不错,孩子想去王家族学读书,也不是什么错处。

    现在不同了。

    现在知道,县学出来的学生文章那么好,学得那么扎实。

    只要在县学读书,耳濡目染也行啊。

    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放着升学率高的学校不上,一定要退学。

    哪个家长手心不痒?!

    现代的升学率,顶多代表了可以上个好学校。

    但古代这些学校的“升学率”,代表了功名,代表了可以当官!代表可以青云直上!

    哪个更重要,不用多说了吧。

    为了前者能上好学校,家长们都能打破头。

    何况后者当官。

    不用多想,王兴志这两个回去,肯定又是一顿毒打。

    只是他们不敢埋怨爹娘,肯定又觉得是纪元的错。

    错哪了?

    错在不该怎么优秀?

    没道理。

    这会县学里也没人在意他们的心情。

    就连门房也只是看着他们收拾好东西,把宿舍的物件也拿走后,赶紧跑去庆祝。

    “教谕说,今日食堂加菜呢!还让县令发赏钱!”

    连门房都能加菜,都有赏钱。

    他们却在这个时候离开。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不少人都会笑话他们有眼无珠。

    县学的门被关上,里面热闹地讨论接下来怎么庆祝。

    纪元仔细分析了数据:“这就说明,咱们只要努力考上乙等堂,在乙等堂考到前十,当秀才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丙等堂五十五人,每年的年底可以有一次考试的机会。

    报名资格自然是至少学过四书五经,若有一科没学过,就没有资格报名。

    通学过四书五经后,谁有信心谁就参加年底升堂的考核。

    而进入乙等堂的资格,却是由夫子博士们判定,没有固定的名额。

    只看学问,不卡名额。

    若今年有十个人过关,那就十个人一起进乙等堂。

    若一个都没有,就全都打回去,一个也不要。

    所以想要进乙等堂。

    一,四书五经通学。

    二,有深厚的读书功底,以及不错的文章水平。

    进入乙等堂后,再力争上游,考入前十。

    这么看来,好像距离他们也不是太远?

    这大概就是在升学率高学校的好处了。

    不少人重拾信心。

    特别是乙等堂的学生们。

    反正童试一年一次。

    明年他们再考!

    他们在的是正荣县县学,在这成绩不错,考秀才的概率大大增加!

    丙等堂的崽子们,同样看到自己的目标。

    他们要去乙等堂!

    他们一定要去!

    可惜纪元,钱飞,李廷他们,今年,甚至明年,都只能干看着。

    五经里他们只学了一经。

    接下来的尚书跟周易,会花费下半年的时间。

    更长篇幅的《礼记》《春秋》至少需要两年。

    学完这些,他们才有资格去参加升堂考核。

    “学!学无止境!”

    建孟府那边的消息,大大激励了县学的学生们。

    等到七名过了府试的学生全都过了提学院道试,更是让他们欢呼。

    七个秀才!

    他们县学今年出了个七个秀才!

    要知道甲等堂里,也就十五个秀才而已。

    现在一下子多了七个!

    有目标在前,学子们读书的劲头更足。

    县学也在认真安排新秀才们的事宜。

    七个秀才里有两个是士族子弟,另外五个则是农户出身。

    各家肯定要安置好,县令也派人送去喜报。

    正荣县上下都被感染,同时也对县学的期望更大,想来报名的学生络绎不绝。

    纪元还在县学看到几个农户家爹娘过来,他们衣着朴素,拿着秀才的米粮一个劲地问:“真的是给我们的?”

    “我们家今年的田税,人头税,真的免了?”

    “以后每个月都有米粮?”

    这看得同为农户出身的学子们一阵羡慕。

    一家有个秀才,就能免田税,人头税,这能节省多少开支啊。

    每个月的米粮更不用说。

    若考上秀才,也不算身无长物了,能给家里做多少贡献,能回报家人多少恩情。

    若说农户家这般,有钱人家的学生还能忍得住。

    反正他们不缺这点银子。

    但看到士族家长都过来拜谢。

    原本高高在上的长辈们,此刻笑脸相迎,脸上的笑都止不住。

    他们不缺银钱,直接赠送吃食布料捐给县学,让县学伙食都好了不少。

    流水般的礼物送到县学,也让学生们沾光。

    有家甚至捐了一百本书到尊经阁。

    士族子弟们读书的心也迫切起来。

    这还只是秀才。

    眼前的秀才排场,已经让县学所有学子们兴奋。

    县学众人,再也不需要夫子博士们督促。

    自己都能学到深夜。

    纪元看着,怪不得郭夫子说不需要再罚双倍课业。

    一切都在夫子们的掌握当中。

    这样的读书氛围自然好,平日讨论课业的人也多了,多讨论自然是有益处的。

    有成功的,自然就有失败的。

    四月底,当时带着学生们去府试的夫子回来。

    当时带过去十个学生,现在回来九个,他们中间名次最高的李勋,由李勋士族的人安排到府城的府学读书。

    李勋本人家境一般,但族里有几个出息的亲朋,故而帮他安排。

    这也是他二十多岁考上秀才的缘故。

    剩下的九个人,六个考上的,在县学庆祝一番全部归家。

    等他们回来之后,直接进入甲等堂。

    甲等堂的秀才数量,也从十五个,变成二十一个。

    另外三个人,一个是县学乙等堂的,自然回乙等堂读书。

    还有两个原本在乡下念书,但既过了县试,离府试差得也不远,由乙等堂助教询问,问他们是否想来县学读书。

    如今乙等堂从二十八人变为二十一人,自然有空缺。

    答案是肯定的。

    现在正荣县县学的名声,谁人不知。

    能来读书,就距离科举更进一步。

    这也算给没考上的学子一点慰藉,能进县学,就是好的。

    这两人的选择,也让正荣县县学的名声更进一步。

    一次童试,十个人里七个考上秀才。

    更有过了县试的学生愿意过来读书。

    每件事都证明了正荣县县学的厉害之处。

    钱飞每日上下学还看到,不少提着礼物过来的学生家长,一定要见教谕,怎么都要把学生塞进来。

    特别是丙等堂不是退学了两个人吗,不是正好缺人。

    原本退学的事大家也没声张,县学有自己的计划,更不想多说。

    谁料不知哪家知道了。

    一定要用这个借口,把自己孩子塞进来。

    王兴志两人自然又被打了一顿。

    他家也有意思,反正都说开了,也不怕丢人。

    族长亲自带着族学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想要替上他们两个。

    纪元看着,忍不住道:“教谕每日单拒绝,都要拒绝多少人啊。”

    “多得很。”李廷道,“蔡丰岚前几日去研学处,都被堵住了。”

    钱飞也道:“我爹都被拦住,说让我帮忙给夫子说说情。我哪有那么大的脸啊。”

    众人忍不住笑。

    哎,他们的县学,怎么那么抢手啊。

    终于在五月份,事情尘埃落定,县学从去年考县学的试卷中挑出了排名二十一,二十二两人,让他们补进了县学。

    当时怕录取的人不来,县学除了前二十之外,还补选了十人做备用,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

    这样一来,名正言顺,谁都说不了什么。

    在六百多人里排名二十一,二十二,也是勤学之人,其中一个甚至是隔壁县的。

    新学生一来,在丙等堂排名自然落在倒数第一倒数第二。

    两人都来不及说什么,更来不及说在自己县城,学生都想来正荣县县学。

    看到成绩排名之后,赶紧学吧,别想其他的了。

    五月盛夏。

    六月酷暑。

    县学时间依旧,日头更长了,学生们读书时间也更多。

    纪元还是按照自己的作息。

    但他的眼保健操算是流传开了。

    不仅自己宿舍的人在做,丙等堂,乃至甲乙明伦堂,甚至研学处的夫子都在学。

    都说这眼保健操确实对眼睛有好处。

    纪元在六月的月考排名终于进了前十。

    在新生里面,他的进步堪称一骑绝尘,谁都追不上。

    蔡丰岚看纪元的眼神,跟看怪物没区别,嘴里还念叨着:“千万不要跟纪元同届,千万不要跟纪元同届。”

    这话听的纪元哭笑不得。

    自己五经里只学了《诗经》跟《尚书》。

    其他三经都没学,连乙等堂考试资格都没有。

    怎么可能同届!

    暂居第一的蔡丰岚边读书边摇头:“谁知道你会不会突飞猛进,直接把其他几本书都背熟啊。”

    暂时第一这几个字,也是蔡丰岚自己封的。

    纪元好笑又无奈。

    还别说,他真想超过蔡丰岚。

    不当第一,对他来说心里痒痒。

    听纪元这么一说,蔡丰岚立刻举起书开始读。

    他听不到,他听不到。

    他要在纪元超过当第一时候逃到乙等堂!

    对!

    是逃到!

    谁知道纪元又有多少潜力!

    他可不能赌!

    两人的争抢让前十的其他八个人深吸口气。

    跟两个卷王一起读书,还有什么好说的。

    卷吧。

    不卷就会被抛下!

    第十一的刘嵘同样捏紧书卷。

    他爹都说他最近读书太用功,要松一松。

    这能松吗?

    看这情况能松吗?!

    至于新来的两个同学,他们学的眼睛都直了。

    来正荣县县学之前,谁也没想过县学是这种氛围啊。

    平日都觉得自己够用功了。

    跟这里一比,那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啊!

    学习之余,再做做眼保健操,然后继续学!

    他们就不信了!

    他们也要卷!

    不当卷王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第35章

    第35章

    七月过了上旬, 原本紧张的县学变得不同。

    因为大家都在等着放假!

    半年了,半年了。

    就连清明端午,县学都只放一日的假。

    七月份总算有个长假。

    就算平时再刻苦的学生, 也没有不想放假的啊。

    这听得纪元都有些侧目。

    放假也好, 可以回去看看赵夫子跟大海他们。

    大海学了几个月的兽医, 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自己还抄了几本赵夫子那没有的书, 也想给夫子看看。

    除了这些事之外,更要跟安叔公商议一下今年的青储料如何做。

    秋收一过,草就黄得快,必须提前做青储料。

    紧张认真的氛围里,正荣县县学终于放了几日较长的假期。

    长达七日的假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麦假。

    在纪元上辈子很小的时候, 那会也有麦假。

    就是七八月麦子成熟的时候,放一周或者半个月,让学生们回家帮忙收割麦子,做做苦力。

    这种假期很有地域性, 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晓。

    他们所在的建孟府多是种麦子的, 这个假倒是常见。

    麦子收割不及时, 说不定会减产,多个十四五,十五六的劳动力回去,很是能帮忙。

    农忙时候,多个人多个助力。

    县学很多学生刚放假,就赶紧回去帮忙。

    对纪元, 钱飞, 李廷来说,这假期对他们各家倒是没什么用。

    钱飞跟李廷是家里有钱有人, 不用他们帮忙。

    纪元则是家里太穷,根本没地可以种。

    至于他三叔三婶家的地,他也不会去帮忙。

    不过家还是要回的。

    李廷都收拾东西回去,纪元自然也不例外。

    只有钱飞叹气,平日里大家都在县城,现在倒剩他自己了。

    钱飞还道:“你们要是提前回来了,记得来我家,我爹可喜欢你们了。”

    钱飞他爹对纪元李廷印象极好。

    特别是纪元。

    本以为钱飞的商籍身份,会在县学被排挤,可有了纪元之后,这种情况好多了。

    再说以纪元的学习成绩,还带着自己儿子读书写字,这份恩情,钱飞他爹恨不得给钱。

    纪元推脱不要之后,才把每日中午的饭食增加再增加,好让纪元吃好。

    饭菜的那点银钱,对钱家来说不值一提。

    不知是不是因为足够丰盛的饭菜。

    还是纪元长久以来坚持跑步锻炼,他这次回安纪村的时候不少人都道:“元哥?是你?”

    “长高了。”

    “也胖了。”

    “不对,不是胖,是好看了。”

    之前的纪元实在太瘦了,整个人瘦瘦小小。

    在县学这几个月,虽然读书辛苦,但跟在纪三叔家比,已经很轻松了。

    纪元身上长了点肉,虽然还是清瘦,却已经有清俊少年的模样。

    加上县学的发的衣衫清爽简单,谁看了他都觉得变了个人一般。

    九岁的纪元往那一站,谁都觉得是哪家的贵气少年郎。

    这副身体跟纪元上辈子差不多,相貌似乎都随了他们母亲,眼睛狭长有神,像是桃花眼一般,笑的时候很感染人心。

    纪元有时候看了水面上的自己,都觉得跟上辈子小时候,好像差不多?

    别说了,这辈子再长高几厘米,长到一米八七,他就心满意足。

    纪元回到安纪村,一路打着招呼,看到不少熟人。

    既然回到村里了,他还是要去三叔家一趟。

    毕竟是本家,还是他亲叔,不去一趟不合适。

    可他进了三叔家的门,直接去牛棚找小黄。

    面子功夫可以做,里子就算了。

    但牛棚里小黄并不在。

    也是,农忙时候,牛不会放在家里,要么自己用,要么租出去。

    牛棚里乱糟糟的,纪元有些看不过眼,干脆撸起袖子准备收拾。

    他还未动手,正屋出来个人,看着刚睡醒一样。

    大白天的,牛都出去工作了,这人才刚起。

    “纪元!”

    纪元看了纪三叔一眼,不冷不热地喊了句:“三叔。”

    纪三叔一时没认出纪元。

    从纪元正月去上学,就三月闹牛病的时候他出现过,现在都七月底了。

    几个月没见,纪元长高了不少,人也没那样瘦了。

    虽然在县学一直读书,纪元锻炼没落下,收拾个牛棚轻轻松松。

    纪三叔自然不会拦着,有人帮忙打扫牲口棚,这有什么不好。

    纪三叔眼睛一转,开口道:“听说你们县学还发银钱,真的假的。”

    纪元懒得回答,之前大海跟他见过,三叔三婶以为他读书还有钱赚。

    虽然他身上的银子是没减少,可此赚非彼赚。

    “你三叔我最近有个好法子能赚银钱,你要不要试一试。”

    “按照律法,聚众赌博至少杖责十下。”纪元直接说出他的“好法子”,堵得纪三叔直接闭口。

    一直到纪元帮小黄打理好牛棚,也没敢再说。

    纪元转头离开,直接去赵夫子家中,根本不打算在三叔家多待。

    他离开没多久,租牛回来的纪三婶看着干净的牛棚,下意识道:“谁来我们家了!安大海?!”

    除了纪元拜托安大海过来帮忙,没人会收拾牛棚。

    纪三叔?

    更不可能。

    她男人什么样,她不清楚?

    这几年越来越懒,地里的活都是她在做。

    纪三叔撇撇嘴:“纪元放麦假,回来了。”

    纪元?!

    “那事你说了吗!”纪三婶赶紧拉住他道。

    纪三叔一愣:“什么事啊。”

    “你是猪吗?!利哥儿当兽医的事啊!”

    纪三叔把这茬给忘了,就记得想问纪元要钱。

    纪三婶破口大骂,直接拿手里的牛绳抽向纪三叔:“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赌,赌出来个什么结果没?!”

    邻居家关上房门。

    这家又开始了。

    看来又因为纪利的事。

    还听到兽医两个字,哎,现在谁家小孩不想当兽医啊。

    那可是个好营生,可惜了,他家的孩子太大,人家都不收。

    同村的安大海学了兽医,可神气着呢。

    还是纪元给推荐的,去了县学就是不一样。

    纪元还不知道,现在兽医职业已经成了香饽饽,他还在去赵夫子家的路上。

    正好赶上私塾学生们中午放学,纷纷好奇地看向纪元。

    村里私塾是没放假的,这里的学生年纪普遍比较小,又都在村里,故而有没有麦假都差不多。

    这些肯定是新来的学生了,安小河看到他,忍不住道:“纪元,你长高了。”

    怎么人人见他,都说这句话。

    纪元点头。

    安小河还有点尴尬,他们之前是一个私塾的,现在纪元在县城声名鹊起,自己还在这读书。

    不过越读下去,就知道自己跟纪元的差距有多大。

    听赵夫子说,纪元上个月月考成绩,在县学已经进了前十,真让人羡慕。

    周围学生听到纪元这个名字,眼睛下意识睁大。

    “纪元?”

    “真的是纪元啊。”

    “原来他长这样。”

    “县学的衣服好好看。”

    纪元被看得无奈,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去找赵夫子。

    赵夫子看到纪元回来,自然惊喜,中午两人说了会话。

    等到下午赵夫子去上课,纪元就在小室读书。

    听着私塾里面的朗朗读书,倒是有些感慨。

    一晃,一年都过去了。

    去年他还在窗外读呢。

    不过这会窗外,怎么还有几张桌椅?

    等下午放学,赵夫子才说:“村里也有几个家境不好的,坐在窗外可以便宜些,他们就主动坐外面。”

    其实也是效仿纪元。

    赵夫子没办法,只能答应。

    现在他的学生也有三四十,并不缺外面的学生,也是为了给他们机会,这才应下。

    说不定,还有下一个纪元?

    赵夫子自己都笑了。

    哪有那么简单。

    不说纪元的天分,他的勤奋都是独一份的。

    赵夫子一家看到纪元过来,同样欢迎得很。

    特别是他家的小孩,一口一个纪元哥哥。

    纪元哥哥也想着他们,把买来的点心都拿出来。

    全都是县城最时兴的点心。

    他前后收了牛家的治病的银钱,又有官府发的奖赏,就算平日买纸买墨用钱不少,身上的银钱也是不增不减。

    买些点心还是有钱的。

    赵夫子自然不愿意让他多花,但看着孩子们高兴,就没说什么。

    纪元还专门在县城割了块肉,买了条鱼。

    方才在纪三叔家里,纪元还藏了藏,没被对方发现。

    现在全都拿出来孝敬夫子。

    有点心糖果,又有猪肉鱼肉,赵夫子家里都高兴不少。

    赵夫子则对纪元抄的新书爱不释手,开口道:“这些书很是难得,不错,真不错。”

    “书是你找人抄的?这字有些风骨,必然拜了名师。”

    纪元一愣,笑着道:“多谢夫子夸赞,这是我的字啊。”

    赵夫子顿住,把几本书翻了又翻,一点点对照,看看书再看看纪元,满脸写着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你的字如今长进这么多?”

    赵夫子这里还有纪元以前的课业,下意识翻出来对照。

    差别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果说纪元以前的字像蒙童,现在的字都能称为有些风骨。

    “好,太好了。”赵夫子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纪元的学业先不提,单这手字,就能看出他的功底。

    要说太好看,那也不至于。

    但明显有了门道。

    还是那句话,一看就是拜了名师。

    纪元把自己拜师的经历说了下,赵夫子只知道尊经阁那位夫子姓房,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说着,纪元也要进厨房给赵夫子做饭食,连师娘都拦不住,一定要自己亲手做。

    赵夫子哭笑不得,只好答应。

    纪元做吃食的手艺没得说,更让赵夫子感动的是学生的心意。

    他这个学生,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无从挑剔。

    现在的学生想超过他?

    不可能。

    这一晚纪元自然在赵夫子家住下,第二日赵夫子去教书,纪元则去帮师娘摘豆子,锄地。

    不过赵夫子家种的东西少,再有学生家长们帮忙,不到两日就干完了。

    夫子家田地的农活做完,纪元没有回去,而是顺着田间去找安叔公。

    农忙的时候想要找到安叔公,必须在田地里寻。

    果然,安叔公一家十几个男女老少,都在田地干活,没在田地的也在家里洗衣做饭喂牲口。

    见到纪元过来,安叔公笑着道:“知道你回来了,赵夫子家的活干完了?”

    纪元点头:“是啊,去帮忙的人多,夫子家也没种多少东西。”

    “是啊,他家能做事的人少。”安叔公说着,等纪元走近低声道,“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商量青储料的事。”

    “果然瞒不过安叔公您。”

    “跟我还说这些。”安叔公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衣裳,平日什么钱都不舍得花。

    但要让他挣钱,那出多少力都无所谓。

    安叔公又道:“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寻你呢。现在正在收麦子,麦子收完,秸秆就出来了,你说咱们今年做多少斤青储料?”

    去年做了一万多一点,除了自己吃的,小黄吃的,卖出去九千多斤。

    安叔公家挣了几十两,纪元也拿了不少银钱。

    这么好的买卖,安叔公今年肯定还做。

    虽说现在秋收都没结束,漫山的草足够牛羊吃的,但凡事都要提前去做,他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纪元回村一趟,目的之一也是这个。

    青储料是他一年以来挣钱最多的地方。

    若不是去年卖了饲料,他在县学读书肯定更加抠搜。

    有着去年的先例,安叔公心里已经有谱:“去年卖出去九千斤,今年肯定只多不少。”

    “李家的指名还要,你上次说的牛家更是大户。”

    “咱们村,还有隔壁村也在预订。”

    “我估计,至少要做五万斤。”

    去年吃了青储料的人户,都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好。

    谁家养牛谁知道。

    他们村吃了青储料的牛,就算生了场病,拿出去也是比其他村子牛要壮的。

    这种牛不仅租价高,干活也利落。

    买过的人户自然还要买,其他看见的人,则一定要预定。

    再来算算牛对青储料的消耗。

    一头牛每天消耗的干料,基本是本身体重的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差不多二十斤到三十斤。

    冬日差不多两三个月没青草,干湿料混着吃,一日一头牛也至少需要五斤青储料。

    就李家五十多头牛加起来,冬日就预定两万五千斤的青储料。

    这数量看着惊人,实际上湿料又压秤,算起来也不算多。

    说五万斤,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那可是牛,胃口大得很。

    若要是喂马,估计数量更惊人。

    纪元新交好的县城牛家,他家还有一百头牛,数量则更为惊人。

    “五万斤?”纪元都被这个数字惊讶到,“那去年开的青储窖是不是太少了,至少要再开五倍了。”

    安叔公信心满满。

    他已经做好准备,还跟家里老小提前讲了。

    去年他们家得到实惠,纪元的分账不谈,年底的时候安叔公家各房都分了银钱。

    不止如此,去年过年的时候,抠门的安叔公还让安二娘子提高了家里伙食,给孩子们做了新衣。

    有这种好处在,安家上下甚至都很期待。

    “有去年挖青储窖的经验,今年挖得会更快,就在后山那。”

    “不过挖窖的时候,还要你过来看看,若不合适,那一个窖都废了。”

    安叔公越说越兴奋,用麦秆在土地上比画,告诉纪元他的想法。

    这些事自然没问题,纪元点头:“好,等我回县城了,问问牛家具体要定多少斤。”

    “咱们提前做好准备。”

    一老一少两人坐在田间地头,把今年最重要的事给定下来。

    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两人同时深吸口气。

    终于又要挣钱了。

    别看一年就这一回,但一回够吃一年!

    青储料的事定下,分成自然跟去年一样。

    纪元依旧拿两成,工钱出力他都不用,抽空过来看看情况就好。

    今年甚至不用他跟着跑,直接拿银子。

    纪元放心了些,随着他读书越来越多,需要的银子也越多。

    比如说基础的书本可以抄,但有些书却不成,必须买才能看。

    书铺老板那边,也是 不允许随意翻阅的。

    钱飞的书倒是不少,可经常借书,倒也不妥。

    等今年的青储料钱到手,他就自己买!

    尊经阁老夫子还准备教他画画,画画的颜料钱他也要提前备下。

    都说学美术的极为费钱,想来古代也差不多,不提前存点钱,他心里没底。

    钱还没到手,纪元都想好怎么花了。

    此事说定,安叔公又提起另一桩事:“大海的活计,还要多谢你,他学兽医也学了小半年,如今都羡慕他呢。”

    正说着,就听原本干活的安大娘子道:“大海!大海回来了!”

    只见安大海小跑着过来,先跟他爹娘打了招呼,又跑到他爷这,拍着纪元肩膀:“就知道你回来了!我赶紧把手头的事忙完,跟师父请假回来的。”

    安大海气喘吁吁,他今年十二三,个子也长高了点,比起长高,更明显的则是壮了不少,看着也沉稳。

    但安大海一来,周围村人下意识凑上前。

    如果说纪元的热情,那是恭敬里带了点仰慕,对安大海则是另一种期盼。

    “大海你回来了,有空去我家坐坐吗,我家的牛最近累着了,吃饲料也少了,你帮忙看看呗。”

    “我家的养的猪最近掉膘,有原因吗。”

    “我家大黄狗要生崽了,大海去看看吧。”

    纪元好笑地看着,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晾到一边,安叔公暗暗点头,再次道:“这都是沾了你的光。”

    安叔公打开话匣子,把大海去学兽医的事说了。

    自从正荣县病牛的事之后,衙门就很重视县里的兽医,说是那么大的正荣县,下面几十个村,竟然只有七八个兽医。

    这些年县里养牛养猪的人多了,兽医自然不够用,不仅不够用,水平还不够。

    隔壁村的张兽医算个半吊子,就这也被天天请来请去。

    所以衙门就暗示他们收几个学生,到时候县里还会请府城厉害的兽医教他们本事。

    于是,几个兽医都在收徒。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当时张兽医那的场景,纪元都听说了。

    因为张兽医跟纪元的关系,安大海被当场收下,成了张兽医的大徒弟。

    安大海本就勤快,对牲畜的事也上心,不仅成了大弟子,还是张兽医最喜欢的徒弟。

    加上大海认字,帮张兽医看他的半本兽医书。

    没想到师徒两个,看病的手艺是越来越精进。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海已经成了附近靠谱的牲畜大夫。

    只要他一回村,各家都抢着让他过去帮忙看诊。

    今日也不例外。

    “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呢。”

    “但现在张兽医已经收了六个徒弟,再也不收了。”

    “所以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看!”

    安叔公越说越高兴,更加感激纪元。

    “大海识字,人也勤快,去当徒弟本来就有优势。”纪元没有全然揽功,“跟我关系并不大。”

    “怎么会不大,要不是你,我爹娘要买多少礼物啊。”安大海答应了乡亲们,赶紧来答,“我师父人很好,但礼物还是要收的。”

    他下面的师弟们其实各个都不错,但该送的礼还是要送,礼节是不能少的。

    而且去一次也不成,必须去个五六次,才能看出诚意。

    这倒不是张兽医故意拿乔。

    而是收徒本就是件郑重的事,古代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教的都是吃饭的手艺,是跟自己抢饭的,故而必须要有这个过程。

    像安大海这样第一次去就成了的,整个县城就这一份。

    安叔公跟着点头,显然他们全家都是这么想的。

    “好了,你们玩去吧,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呢。”安叔公赶他们走,明显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玩。

    说是去玩,大海还是想去村里人家里看看,把几个紧急的牲畜病给治了。

    纪元自然不会拒绝,干脆跟着去看。

    哪家没有养点牲畜的,最差也要养几个小鸡仔,安大海一个个帮忙看过去,一天也就过去了。

    看来这生计确实不错。

    虽然都是同村人不收什么银钱,但一天下来米粮蔬菜拿了不少。

    这活干起来,至少不会缺吃的。

    怪不得大家都抢着当兽医。

    “其实去当兽医的念头,都是你说的。”大海笑着道,“没想到还真的适合我。”

    “那就好,我也算没有瞎指路。”

    说到这个,大海欲言又止,低声道:“最近在村里,绕开你三叔三婶,不然肯定会有麻烦。”

    安大海也不隐瞒,把他三叔三婶的事说了。

    如今正荣县兽医那样抢手,所以去拜师的人里面,不止安大海识字。

    但就算识字,也要先看品行,毕竟字可以再认,品行却轻易更改不了。

    比如说纪利。

    听说如今当兽医火,纪利也动过心思。

    他所在的张家绸缎庄事情多,他去了快一年,都是当杂役,故而想换个行当。

    本来纪利只是想想,在听说安大海得了纪元的举荐之后,直接当了学徒,这下不爽了。

    纪元的三叔三婶为了自己儿子,竟然打着纪元的旗号找到隔壁村张兽医家中。

    原本听说是纪元的堂兄,张兽医是有些心动的。

    但安大海在,又怎么会允许这事成功。

    不过安大海不是个说人坏话的,只隐晦提醒:“师父,您要不要再考察考察。”

    就这一句话,让张兽医起了疑心,他有那么多好苗子,确实也不用直接订下。

    都不用张兽医托人打听,其他想来当兽医的人户主动来报。

    这里面也有安纪村的亲戚,直接说了这夫妇俩什么德行,一个爱赌还懒,另一个对纪元并不好

    张兽医多聪明的人,稍微想想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等纪利一家下次出现,他直接让几个徒弟把人赶走!

    旁的不说,就他们那么对纪元,还想来自己家学手艺?

    做梦!

    纪元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桩事。

    不过这家的情况他也懒得管。

    有着亲缘关系,又不好直接闹得太僵。

    那边毕竟是长辈,即使他心中不认,在其他人眼里还是他亲叔。

    这种血脉关系在古代十分看重,甚至有亲亲相隐的规定。

    就是亲人之间犯罪是可以互相帮忙隐瞒的,如果告了亲人长辈,肯定会被处罚。

    他如今并无功名,科举之路也没正式踏上。

    若被人揪住这种错处,那就别想着考秀才了。

    毕竟在明面上,他五岁到八岁,都是亲叔养着。

    在外人看来,即使有些苛待,好歹也是养了,就不能忘恩负义。

    普通人就罢了。

    要科考的人,那这就是一项严重的罪名。

    这也是纪元回到安纪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三叔家中,面子功夫要做到。

    正想着,就听前面传来热情的声音:“元哥儿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啊。”

    纪元被这声音喊的一抖。

    他那三婶,什么时候这么热情过啊。

    安大海给他使眼色,明显在提醒。

    纪三婶这么热情地招呼,村里路过的人都看过来。

    纪元扬起笑脸,不就是恶心人吗,他也会:“是啊三婶,我回来了。”

    “我刚回村就去看三叔了啊,他最近是生病了吗,怎么没有下地干活啊。”

    这一说,安大海直接笑出声。

    村里谁还不清楚纪三叔!

    他确实有病。

    懒病!

    忙里忙外的纪三婶脸色一变,也装不下去了:“你们姓纪的懒得要死,还说这些!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管管你三叔!”

    “安纪村这么多姓纪的,三婶你一句话把人都骂了个遍。”

    安纪村安纪村,有姓安的,有姓纪的。

    只是他们这一支比较远,其他姓纪的多也低调,不怎么来往。

    但人还在啊。

    纪三婶这句话,确实把大家都骂了。

    看着周围的目光,纪三婶只能把脏话咽到肚子里,想到心里的打算,勉强笑道:“晚上回家吃饭吧,你爹娘都不在了,一直都是我跟你三叔照顾,你可不能一直不回来,咱们都是一家人。”

    “三婶给你炒几个好菜,可不能不回家。”

    纪元就知道,对方会拿这个说事。

    “好啊,晚上我就回去吃饭,不介意我带着大海吧。”

    纪三婶似乎想到什么,又笑:“不介意不介意,大海在还好呢。”

    这模样安大海都看出意思,肯定还是学兽医的事,否则她怎么可能那么大方。

    安大海看看纪元,知道他肯定也明白,纪元还用得着他提醒吗。

    等纪三婶离开,安大海才道:“她家肯定要提兽医的事,你要帮他们吗?”

    “吃了饭,又不代表一定要帮。”纪元笑道,“她在外面说这话,不就是让好不拒绝。”

    血脉关系,外人面前不能闹得太僵。

    便是在现代,跟亲叔叔闹地看,都会有人指责,何况古代。

    纪元想了想道:“小河,还有你弟弟他们有空吗,要不然来蹭个饭,今天肯定有好吃的。”

    啊?

    蹭饭?

    纪元解释:“她家不是想请客吗,那就请。”

    血脉亲情对纪元是约束,对纪三婶三叔同样是约束。

    大海关系好,他们还有可能闹起来。

    但请几个关系一般的,那就不好意思了。

    再说,那么多人过去,肯定会有说出去的,到时候难堪的可不是他。

    这种双向约束,用好了,就会对自己有益。

    大海竖起大拇指。

    怎么纪元去县里上学,越来越聪明了!

    当天晚上,想要用饭菜收买纪元的纪三叔纪三婶看着过来吃饭的小孩们,脸都绿了。

    安大海,安小河,安小湖。

    还有安小湖学堂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进门就道:“三叔三婶,你们做什么好吃的了。”

    被安大海喊来的人,肯定都是活泼开朗的,就是有些太活泼,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说吃饭那就是来吃饭的。

    村里寻常人家吃的也一般,安叔公家又抠门,这些孩子们平时也没吃什么好东西,看到三婶做的炒肉,眼睛亮了。

    半大的孩子们一上桌,一盘菜瞬间清空。

    纪三叔心疼得要死,话都没说出来,饭菜就没了。

    纪元笑着看饭桌上的场景,只吃了些青菜,其他东西一丝未动。

    安大海那边还道:“三叔三婶,你们饭菜是不是做少了啊。”

    “是啊,都不够吃。”

    “这够谁吃的?”

    “没意思。”

    纪三婶再也忍不了:“纪元!谁让你找这么多人过来的!自家没饭吗?”

    纪元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道:“今日瞧着三叔三婶好像有事,你们直说吧。”

    果然,提到这茬,两人气焰瞬间消了。

    纪三叔开口道:“听说你跟大海的师父张兽医关系不错?”

    “还好,有过一面之缘。”纪元说得冷淡,根本不给对方机会。

    “怎么会还好,大海都是因为你,才拜的师父。”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想着你堂哥。”纪三叔赶紧道,“你堂哥在张家绸缎铺过得一般,那边给的月钱也少,还是当杂役,你帮帮忙,给你哥介绍过去呗。”

    纪三婶跟着道:“咱们可是一家人,不要胳膊肘往外拐,说出去,咱们才是一个姓。”

    “就是,你考上县学之前,都是在一个屋檐下,肯定要顾着自家人。”

    “我可是你亲叔,养你那么多年,你要是不答应,那还算什么读书人。”

    这番话肯定不是一日之功,两人早就做好让纪元帮忙的准备。

    纪元不答应,也不反对,只道:“要不再等等,等我有空了就去张兽医家看看。”

    除了几个不知事的,安大海跟安小河都看过来,安小河更是瞪了纪元一眼。

    这种事能答应?!

    平时看着很聪明,你叔婶什么人,你不知道?!

    其他村里人或许不明白,但安小河这种聪明孩子,早就在纪元叔婶不让他上学时候,看出这两人的黑心面目。

    故而他的反应最大。

    安大海不用说,他跟纪元走得近,也知道内情的。

    纪元朝小河笑笑,对欣喜的三婶三叔道:“不要着急,纪利哥聪明,肯定会有出息的。”

    这些话大大安抚住两人。

    直到纪元他们离开,两人还是高兴的。

    纪三叔又要出去喝酒赌钱,纪三婶骂骂咧咧,直接跟纪三叔打一架。

    听着门里面的争吵,安小河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纪元冷淡地看着纪三叔的家门,开口道:“明日我就回县学了。”

    “再说,我又没答应。”

    说来吃饭,也没说应下什么事。

    讲帮忙跟张兽医说情,又没满口答应纪利一定能去学兽医。

    用不了多久,这夫妇俩就会明白,自己白白花钱请大家吃饭,其实什么事都没办成。

    什么?

    纪元答应了?

    哪里答应了,这么多人都听到,他可没应下。

    他都说跟张兽医只有一面之缘了,这种关系,也做不成事啊。

    安小河想明白后,忍不住道:“还是你狡猾。”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这些亲戚是真烦人,自己什么也不做,就想得好处。”

    谁说不是呢。

    纪元耸肩:“不管他们就好。”

    他下次回安纪村,估计就是十一月放冬假了。

    到时候要么跟赵夫子一起住,可以讨论学问。

    要么去安叔公家,正好看顾青储料的买卖。

    根本不怕这些人。

    当然,如果他们再做什么小动作,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纪元笑眯眯的,狭长的桃花眼好像很温和,仔细看到话,又觉得深邃得厉害,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

    果然,第二日一早,纪三婶便反应过来,纪元在跟他们打太极!

    明明饭都吃了,却什么都没答应。

    可仔细一回忆,他也没吃什么东西。

    似乎早就做好戏耍他们的准备。

    纪三婶想冲到赵夫子家中,把纪元给揪出来,可赵夫子是读书人是秀才,她又不敢。

    纪三叔被提醒,也意识到他们夫妇俩被耍了,干脆就在村里等着纪元,一定要他好看。

    谁料安叔公那边传来消息,人家纪元清早就走了,回县学读书去了。

    什么?

    去县学找纪元麻烦?

    他们敢吗!

    学兽医的事又没成,纪三婶只好给纪利递了消息。

    纪利是盼着学兽医的,毕竟现在兽医多吃香啊。

    得到口信的纪利气地想骂人,但在铺子里他是最年轻的伙计,谁都能欺负他,只好低眉顺眼。

    纪元。

    都姓纪,凭什么他在县学里。

    如今县学的名声人人都知道。

    连他所在的张家绸缎铺少爷,谁不想去县学读书。

    去年考试没考上,今年他家又出钱出力,想要把张少爷塞进去,皆没成功。

    好像张少爷就差几个排名,就这都没成功。

    很多人说,只要在县学读书,大概率会考上秀才。

    这样的机会,竟然也是纪元的。

    想到这,纪利就恨不得再打纪元一顿。

    明明以前的纪元任他打骂,根本不敢吭声。

    纪利一边咒骂,一边整理衣料,只听旁边有人问:“你在骂谁?”

    纪利赶紧摆手,对眼前的少爷道:“刘少爷,我谁都没骂。”

    “我分明听到你在骂纪元。”

    “县学的学生,也是你能骂的?”

    刘嵘虽然不喜纪元,却也听不得别人骂同窗。

    被刘少爷这么一说,纪利赶紧道:“那是我堂弟,我说着玩的。”

    堂弟?

    刘嵘这才看了纪利的脸,下巴那确实有点像,但眼神躲闪,一点也没有纪元那般坚定有神。

    本来这事就过了,刘嵘的表兄眼睛一亮:“那个神童纪元?他的堂哥竟然在我家做伙计。”

    原本无人问津的小伙计,因为纪元的缘故,被东家的少爷,还有少爷的亲戚看着。

    就连掌柜看他的目光都不同了。

    “你倒是说说,为何骂他。”

    听着神童二字,又见刘家少爷都维护纪元。

    纪利心里更加扭曲,恨恨道:“还不是因为他抢了我上学的机会!”

    “要不是他,我还在私塾读书呢!”

    纪利的谎话张嘴就来。

    “我爹娘说他有天赋,所以不让我读书,把钱省下来给他读了!”

    “偏偏他得了我家的恩情,连去学兽医的机会都不给我!”

    “两位少爷,您说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在县学读书吗!”

    “他父母离世后,都是我家养着的!”

    “若不是养得好,他怎么会有时间读书啊!”

    张表兄正是张家铺子东家的儿子,疑惑道:“不对啊,都说他贫而好学,是靠自己读的书。”

    “那读书之前呢!他五岁就没了爹娘!都住在我家啊!”

    “去年他读书之后,我就没读了,被送来当杂役!”

    “都这样了,我家会亏待他吗,现在好像显得我家苛待他一样,他反而名声极佳。”

    纪利在绸缎铺干活快一年,别的没想到,这些小算计却是有的:“算了,不说了,都姓纪,不求他照顾我们家,只要他不抹黑我爹娘就行了。”

    这些话越说越委屈,纪利甚至都要哭出来了:“我只想学兽医,他宁愿让村里大户的孙儿去学,也不肯帮自家亲戚,谁又能说什么。”

    这话讲的,纪元简直是嫌贫爱富,只巴结有钱大户,不理穷亲戚。

    素来称自己有“侠肝义胆”的张表兄不爽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反而是跟纪元不对付的刘嵘拉住表兄:“纪元,不像那样的人。”

    “这有何难,咱们派人打听打听,不就成了。”

    “看看这家是不是真的养了纪元好几年,看看是不是纪元读书后,这伙计就不读了。”

    “还有,看纪元跟村里大户的关系是否真那么紧密。”

    “若事情真是这样,你们县学的人都要丢完了!”

    张表兄又对纪利道:“放心,我肯定会给你打抱不平的!”

    刘嵘看着,只觉得不对劲,眼前的伙计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分不出真伪。

    那就查查,看看纪元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恶劣,那么趋炎附势。

    若真是这样,他还配在县学吗。

    刘嵘皱眉,纪元真的不像这种人。

    可他又有些期待,如果纪元走了,那他就是新进学生里真正的第一,他祖父就不会拿这件事说他。

    到底查,还是不查。

    “刘嵘表弟,这忙你帮,还是不帮,如果纪元真的是那样的人,他就不配在县学。上次入学考试,我排名也在二十多,他要是退学了,咱们就是同窗!”

    张表兄说得大义凛然,其实心里抱着去县学的想法。

    他就差一名,差一名就能进去!

    别说刘嵘看出来,纪利也听出蹊跷。

    是啊,东家一直在操持张少爷县学的时候,张少爷好像排名二十四五。

    只要纪元离开,那县学就空缺一人。

    依照张家的厉害,可以让排在二十三,或者二十四那两个人滚蛋,按照顺序,自然到张少爷。

    好像上次县学是秘密联系入学考试的二十一,二十二名。

    东家还可惜,没有提前去打点。

    这是要借着自己的事,张少爷好去县学吗?

    那自己在这事上,是不是也能沾光?!

    刘嵘眉头皱得很深,张表兄见此,警告道:“不许说出去,听到没?否则,否则我就跟你祖父说,你根本不喜欢读书,看他还看重你不!”

    第36章

    第36章

    纪元从安纪村回县学, 主要原因也并非为躲着三叔家。

    他在安纪村的事已经忙完了。

    帮赵夫子家秋收,跟安叔公谈冬日青储料,又跟大海小河他们叙旧, 也该回来继续读书了。

    回县学之前, 又去了趟牛家。

    牛老爷自然欢迎纪元, 青储料的事更是直接定下, 剩下的不用纪元操心,到时候安叔公会来谈具体的份额。

    七日的假期,现在是第四日,算下来三天没好好温书,不过每日的二十大字还在练。

    这几日的大字写完后,依旧送到尊经阁。

    尊经阁的老夫子今日罕见不在, 他把大字放好,便直接回丙等堂。

    丙等堂里没几个人,此刻安静得很,正适合背书。

    还是钱飞跟李廷找过来, 这才打破平静。

    李廷竟然也提前回来了?

    “我昨日就回了, 没想到你也提前过来。”李廷说着。

    他家继母看他不爽快, 还在因为一套十两银子的新书不高兴,李廷索性直接回县里,然后去找钱飞玩。

    钱飞还道:“听说你回来了,我们就立刻来找你。”

    “你怎么不去我家啊,我爹可想你了。”

    纪元的好名声好成绩大家都知道,哪个家长都愿意让自己孩子跟他一起玩。

    现在钱飞的成绩在县学也不错, 钱飞他爹做生意的时候都有光。

    再知道跟纪元是好友, 那更不得了。

    名声这东西,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纪元笑:“三天没看书了, 就怕把东西给忘了。”

    七月份底放麦假,就没月考。

    这样一来,很容易松懈。

    纪元不愿意懈怠,自然要好好读。

    但今日也差不多了,左右放假,不如出去走走。

    见纪元站起来,钱飞跟李廷一左一右夹着他:“这才对嘛,明日,明日咱们三个一起学,今天晚上去吃酒楼,如何?我请客!”

    钱飞惯爱请客,但纪元青储料的买卖点都谈妥了,他不好让钱飞再请:“我同你一起付钱。”

    李廷也道:“别啊,咱们三个平分,我爹私下给了些银钱。”

    说起来,不止钱飞一人是县学的受益者。

    李廷的他爹原本对他读书也不抱什么指望,考上县学之后,才想着买整套的书。

    现在正荣县县学的名声起来,那就更不一样,走哪都说自己儿子是读书人,私下自然给了贴补。

    但钱飞跟李廷心里清楚,如不是有纪元这个勤学的好友在,他们说不定也松懈了。

    一想到这,就觉得纪元这样的品格,实在难能可贵。

    三人说着,去了县城最新开的酒楼。

    听说做的是川菜,比着他们正荣县的菜色要更鲜香麻辣,很多人都爱吃得很。

    “味道有些辛辣,但听说那边的厨子已经减轻辣度了。”

    “反正滋味是好的,我也没吃过,咱们去尝尝。”

    川菜?

    纪元眼睛一亮,谁会不喜欢吃川菜啊。

    没想到他们这个小县城还会有这样的酒楼。

    三人去的时候,新开的酒楼人头攒动,还好钱飞早早预定位置,这才有地方坐。

    二楼都是用屏风隔开的单独位置,这地方也清静。

    进来之后,就能闻到川菜特有的麻椒辣椒味道。

    想来这一餐也不会便宜,古代的香料不算便宜。

    三个少年点了四菜一汤,配着米饭再好不过。

    本地不产稻米,面食居多,米饭算是调剂。

    饭菜一端上来,纪元便食指大动,刚要下筷子,就听到有人道:“那就是纪元?”

    听到自己的名字,纪元下意识抬头。

    因为是放假,纪元他们都没穿县学的衣裳,能认出来他们的人并不多。

    纪元看到眼睛躲闪的刘嵘,那边勉强打了个招呼,纪元也点点头。

    刘嵘今年十三,他身边有个比他高一头的少年,看着十五六的模样,脸上写着兴奋。

    那个少年看着肥肥胖胖,表情带着不一样的夸张,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盯着他们这边。

    李廷下意识皱眉,钱飞反而有些想躲。

    “张宝山。”

    “这是谁?”李廷问道。

    钱飞压低声音道:“刘嵘的表兄,叫张宝山,咱们县城有名的人户,他叔叔在江浙一带当官,他爹是县城商会的会长。”

    商会会长,自然不是钱飞家这种普通商人能比。

    而他家也并非商籍,算是士族,这些铺子,不过是他们家的产业罢了。

    一定要说的话,这就是标准的豪绅家族。

    江浙一带又是富裕地方,在那边当官,可见其前途远大。

    这样的人家在正荣县必然首屈一指。

    不过钱飞为何这样怕。

    钱飞继续小声道:“张家跟刘家还有姻亲。”

    “所以在正荣县,他们谁都不怕,也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

    钱飞虽然说得隐晦,纪元跟李廷却听明白了。

    正荣县高门大户没几个。

    刘嵘家算一个,毕竟有举人的祖父,如今虽然致仕却也有些人脉。

    另一个是张家,张家二房的在江浙当官,算是势头正好。

    这两家结亲,势力自然更大。

    怪不得刘嵘跟张宝山一起,关系格外好。

    大家都是同龄人,看样子钱飞也被这个叫张宝山的欺负过。

    钱飞低声道:“之前被他骗过很多次。”

    “他知道我家是经商的,笑话我家不通文墨,一会骗我买紫毫笔,一会骗我买假画。”

    “当时很是给我爹丢脸,就是去了县学之后,这事才好转。”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

    看来钱飞努力学习,考入县学,也有这个张宝山的缘故。

    说起来,当初入学时,纪元确实听到钱飞说紫毫笔被骗的事,他家小厮也习以为常。

    见钱飞忐忑,纪元干脆把屏风挡着,开口道:“咱们是来吃饭的,不用管他们。”

    “不用管谁?”

    张表兄早就想过来,见他们嘀嘀咕咕,忍不住走上前,正好听到纪元的话。

    钱飞起身,跟张表兄见礼,自己的爹在人家爹手下商会做事,自然要客气。

    张表兄却不在意钱飞,只盯着纪元道:“你就是纪元?”

    纪元点头,他只想吃口川菜,怎么就这么难。

    筷子夹了口鱼香肉丝。

    这勾芡不错,配着米饭应该绝佳。

    张表兄这才看向钱飞,嗤笑道:“你怎么那么蠢,就让别人白吃白喝你的?”

    钱飞道:“没有的事,我们一起付钱。”

    “他这么穷,付得起吗?”

    这位张表兄说话夹枪带棒,看样子就是冲自己来的。

    说了这话后,似乎还觉得不够:“听说他在学校天天蹭吃蹭喝,也就你这蠢货愿意帮着两个穷鬼。”

    “这人也是,还县学学生呢,占便宜占到学校外面了,穷得成这样,还上学啊?有这功夫还不如老老实实放牛,也让你叔婶家减轻负担!”

    这些话句句都在说,你这个穷鬼有资格上学,有什么资格在县学读书。

    不如回去放牛!

    纪元听得莫名其妙,放下筷子,开口道:“今日酒楼客满,你们是没位置吗,等我们吃完,正好可以坐着。”

    这话一说,张表兄带了震惊。

    他们来的确实晚了,不过掌柜的已经去帮忙收拾出一个新的包厢,他们张刘两家怎么会没位置坐。

    而且普通人见到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邀请一起坐吗?

    这会竟然要自己等?

    凭什么!

    刘嵘皱眉拉了拉张表兄:“表兄,去吃饭吧,你不是惦记很久了。”

    被刘嵘强行拉住的张表兄怒上心头。

    旁边伙计见此,赶紧来劝。

    这一群少年郎,说不定就打起来了,还是赶紧分开的好。

    见张表兄离开,钱飞松口气。

    李廷也觉得那人蛮横,很是不喜欢。

    坐到专门包厢的张表兄越想越气,对仆从道:“去,把绸缎铺的那个什么,就纪元他堂哥喊过来,说本少爷请他吃酒楼!”

    刘嵘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这个表兄一向任意妄为,谁也没有办法。

    就连他姑姑,也就是刘嵘的亲娘都管不住,他说了也不会听的。

    再说,刘嵘也有点好奇。

    他堂哥的人去查了,还真跟纪元堂兄说的一样。

    纪元去读书之后,他堂兄就不读了,很像是一家只能供应一个。

    而且纪元爹娘离世之后,确实一直在他堂兄家住。

    不多时,穿着伙计衣裳的纪利气喘吁吁地过来。

    东家少爷请他吃酒楼!

    这种好事他肯定过来!

    上次在张少爷这说了不少纪元的坏话,对方非常爱听,看样子还想要纪元读书的名额,自己肯定帮忙啊!

    只要讨好了东家少爷,什么好日子都会有!

    他在张家绸缎铺快一年了,自然知道张家的势力,他家在商会那可是说一不二!

    人家少爷指头缝露出一点,就够他吃很久了!

    现在就不带他来吃酒楼了。

    天知道绸缎铺其他伙计听到后,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纪利一来,立刻点头哈腰。

    他的模样让刘嵘看得恶心,这里的饭菜又有些辛辣,干脆放下筷子。

    张表兄却道:“你,给我说说纪元平时怎么欺负你的,怎么占你家便宜的。”

    啊?

    这要怎么说。

    他之前不是讲过吗。

    张表兄道:“打开门,大声说。”

    大声说,为什么啊。

    刘嵘立刻反应过来。

    新开的酒楼那么多人,今日说的事,明日就会传遍整个正荣县。

    真说出去,那纪元的名声就完了。

    流言这种东西传的最快。

    更别说现在县学在风口浪尖上。

    因为这次 县学考上秀才的学生很多,多少人都盯着县学的名额,都想进去。

    就算纪元这事是假的,有些人都能传成真的,让自己的子弟进去。

    “不行。”刘嵘皱眉,“纪元是县学的学生,你这样做,让县学怎么办。”

    “很快就不是了,品行低劣的人,怎么配在县学,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进县学吗?!”张表兄打定主意,一定要这么做。

    纪利还有点犹豫,但被张表兄一脚踹到门外:“说啊!你不是很能说吗!说得好听了,少爷我赏你一百两银子!”

    多少钱?!

    一百两?!

    刘嵘赶紧给小厮使眼色,那小厮也机灵,趁乱去找纪元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纪元知道这事,肯定能解决,刘嵘莫名对自己同窗有这个自信。

    他确实一直觉得纪元压他一头,可也该从学习上比过去,不应该在这上面动手脚。

    刘嵘一向不喜欢张家的做派。

    但自家已经没人当官,反而是姑姑嫁得张家人考出来。

    所以再不喜欢,也要跟着张表兄。

    按照祖父的话说,这是维护好官场上的关系。

    十三岁的刘嵘即便再聪明,也会为这些事感到心累。

    那边吃过饭的纪元听说此事,下意识皱眉。

    李廷跟钱飞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能这样恶毒。

    今日新开业的酒楼那么多人,来这吃饭的,也不乏正荣县有钱有势的门户。

    若这能让纪元堂兄胡言乱语,以后纪元怎么办?

    便是他以后科考,说不定也会被人告到衙门上去。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谁说得清楚啊。

    纪元面容不变,眼神微冷。

    本以为纪三叔他们住在安纪村,翻不出什么花样,没想到还有个纪利,纪利的东家儿子也对上县学有兴趣。

    这大概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前段时间他们还在说,夫子教谕他们被想来走后门的人烦的不行。

    没想到歪心思就打到学生头上。

    纪利在县城豪绅家当伙计,这倒不稀奇,县上有名有姓的就那么几家,撞到很正常。

    但纪利万万不该这样做。

    纪元眼神微敛,开口道:“走吧,看看热闹。”

    李廷跟钱飞莫名觉得这样的纪元似乎有些可怕,但具体哪里可怕又不知道。

    明明他还是笑模样啊。

    纪元走到张表兄刘嵘的包厢门口,那门大开着,门口站着的正是他的堂兄纪利。

    纪利终于鼓起勇气,要赚那一百两银子,他都被东家少爷踹一脚,不赚白不赚。

    谁料纪元过来,又一脚把他踹进门里。

    虽说纪利今年十四,纪元今年才九岁。

    可经常锻炼的纪元卯足劲踹一脚,还是让对方踉踉跄跄摔到门里。

    纪元淡定走进去,对李廷钱飞道:“关门。”

    关门?!

    方才把他们拉开的伙计,这会更怕了。

    一群年轻人,这再打起来啊!

    不过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又很温和,有个年轻的声音气定神闲地说话。

    算了,还是赶紧找掌柜的吧。

    也不知道这些少爷们的家长在哪!能不能找到!

    纪元确实气定神闲,笑着问纪利:“堂哥,你要说什么?”

    纪元的动作吓住一群人。

    刘嵘都没想到纪元会这么做,难道纪利说的都是真的?

    想来纪元的性子,确实不会吃亏吧。

    纪利一路跑过来,酒席没吃上,生生挨了两脚,脸上龇牙咧嘴:“纪元!我就说了!就是你抢了我读书的机会。”

    “抢了机会不说,连兽医都不让我当!还带着一群人在我家吃吃喝喝。”

    “你对得起我们家吗!”

    纪利骂骂咧咧,想着那一百两银子,更是添油加醋道:“知道你没爹没娘,我爹娘对你多好啊。”

    “冬日里,冬日里还让你的屋子里烧柴暖和,我们都没有!”

    “读书的机会也是紧着你,当初你考县学的时候,吃得多好!”

    “我家仁至义尽了!要不是看你可怜,谁收留你啊!一个丧门星!”

    “你爹娘都是你克死的!”

    你爹娘都是你克死的。

    你天生命硬。

    所以活该受苦。

    这些话听在纪元耳朵里,也从小纪元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

    纪元微垂着眼,记忆里的小纪元原本也是活泼的。

    爹娘死后,更不是一日变成那样。

    他穿过来时,看过小纪元的样子,挨打挨骂一声不吭,整个人麻木得像是没有灵魂。

    只有被骂克死爹娘的时候,他的心才会有所触动。

    五岁的小纪元不懂什么是克死。

    但六岁七岁的小纪元听明白了,他爹娘是因为他才死的,他天生命硬。

    所以挨打不能哭,挨饿不能说。

    麻木地承受着一切。

    死之前还在说,他好饿。

    而对方,肯定是看出来小纪元把这些话听进去了,所以一口一个丧门星地喊。

    是啊,骂人的时候不骂狠点,又怎么叫骂人。

    直到小纪元死了,变成他在这,还在听这些骂。

    可惜了,他这个灵魂,直接给对方一拳,再踹上一脚。

    纪元笑了下,又一脚踹过去,笑眯眯道:“纪元要是真的命硬,就该把你们一家全都克死算数。”

    刘嵘跟张表兄已经被纪元嚣张的模样惊到了。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纨绔啊。

    纪元拉了张凳子坐下。

    说别的,他倒是不生气。

    一要损害他的名声。

    二又要污蔑被他们早就逼死的小纪元。

    实在触了他的逆鳞。

    纪利被纪元这样子吓到,想要张牙舞爪上前,可纪元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十五岁的李廷,十三岁的钱飞,他怎么可能打得过。

    纪元把袖子挽起来,指着上面的伤疤:“这个痕迹,是你留下的。”

    “冬日里,你说五岁的纪元偷偷烤火,所以把纪元推到火盆上。”

    “这个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纪元又挽起裤子,小腿上的伤赫然醒目:“这是六岁的时候,纪元劈柴的时候把腿给割伤了的。”

    五岁因为烤火,被推到火盆上?

    六岁就要劈柴?

    这,这是人过的日子?!

    哪家小孩会是这样啊。

    剩下的伤痕纪元懒得展示,只是盯着纪利道:“至于抢了你的上学机会。”

    “纪利?你怕是三字经都不会背。”

    “我用得着抢你的?”

    “抢,也要看你有没有。”

    “你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你说对吗。”

    纪元的话不紧不慢,如果不仔细听内容,他好像在夸人一样,这样的语气,加上纪元说话时还扫过张表兄的脸。

    总感觉纪利跟张表兄在一起挨骂!

    “纪元!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我要打死你!我怎么不早点打死你!你才是废物!你当初被我打得都站不起来!”纪利挣扎着上前,被李廷直接按住。

    刘嵘也对下人道:“快,快按住他。”

    等掌柜匆匆赶到时候,包厢里已经恢复平常,只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被按在地上。

    小厮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

    掌柜赶紧出了房间,另外三个人也走了出来。

    这三人中最小的那个气度不凡,眼神瞥了一眼,总觉得似笑非笑。

    房间里还传来刘嵘的声音:“说了不要惹他。”

    张表兄咬牙,他怎么知道纪元那么难缠。

    刚刚那纪元的表情,他都吓到了。

    这事,真的就这么了了吗。

    明明进县学的机会就在眼前。

    酒楼外面,李廷跟钱飞深吸口气。

    纪元到底怎么弄的啊。

    刚刚气势太足了吧。

    两人还在感慨,就听纪元道:“有没有兴趣,赚笔钱。”

    赚笔钱?

    怎么赚。

    纪元看向钱飞:“那个张表兄不是骗了你不少银子,这次就给弄回来。”

    也让这位再也不敢招惹自己。

    更要让纪利直接滚蛋。

    啊?

    这要怎么做啊。

    钱飞自然愿意,李廷也觉得这热闹有意思。

    “还有三日的假期。”

    “三日里,等着看好戏吧。”

    别人的假期,要么吃喝玩乐,要么帮家里干农活。

    钱飞跟李廷的假期,前三天还算正常,第四天见到纪元后,就不同寻常了。

    两人按部就班听纪元的吩咐。

    要他们做的事也简单,就是在酒楼茶馆说县学的事。

    他们买通几个县城的懒汉,这些懒汉没事就在茶馆一坐就是下午。

    让这些人传消息,是最简单的。

    而茶馆这些地方,又深受“读书人”的喜欢。

    不过那话刚开头,就引来不少人关注。

    没有其他缘由,谁让这事关乎声名大噪的县学,关乎正荣县的小神童纪元。

    “纪元刚入县学的时候,考了个倒数第一。”

    “如今半年过去,直接变成前十,听说还有进步的可能。”

    “你们猜为何?”

    为何?

    众人看过去。

    在场的读书人,谁不想知道原因。

    或者家中有学生的,自然也想效仿。

    “是他那手字!”

    “不信你们去找县学的学生打听打听,他是不是因为那手字,排名才迅速提高。”

    “他那手字,可是最正宗的台阁体,这你们懂了吧。”

    此话一出,不少人心里顿时升起希望。

    学纪元的勤奋,是不大可能了。

    但要学他的字,是不是可以啊。

    李廷跟钱飞感觉的出来,纪元堂兄怎么半遮半掩编排他的,他就用同样的招数打回去。

    要说纪元的排名,确实有字写的越来越好的原因。

    可他本身的真才实学,才是进步的底气。

    其实外人也许知道,可学问一时半会提升不了,字总能学吧。

    殊不知,这练字很需要坚持。

    纪元的坚持他们都看在眼里。

    每日细细琢磨的二十大字,从不间断。

    昨天要不是他们去喊,纪元还在县学读书。

    这般的刻苦,才有如今成就。

    以纪元这般天赋,都要加上刻苦,何况那些庸才。

    可天才的名气出来,多的是人效仿。

    盲目也好,寻求进步也好,都会自动成为焦点。

    到最后,他们派出去的人,再抛出最后一个答案。

    “因为纪元有一副好字帖!”

    “姜帖!”

    姜帖?!

    这谁人不知?!

    姜立纲,书画双绝的大家。

    如今许多书籍,许多官府的石刻碑文,还都是他的字。

    科举之上的书写,多也是以他的为标准。

    用现代的话来说,印刷体怎么写的,他就怎么写。

    跟这样的字帖练习,能不好?!

    原来是这样!

    纪元是这样提高成绩!

    提高排名的!

    “要是能跟纪元这样学,说不定下次县学入学考试,大家也有机会!”

    钩子埋的那么深。

    自然要有鱼饵。

    鱼饵便是,入县学。

    如果说去年正荣县招生,都有六百多人报名。

    过了今年的童试之后,只怕要有一千六百人了。

    特别是县城的学子们,个个更加追捧姜帖。

    纪元依旧在县学明伦堂坐着,见钱飞跟李廷都看他,好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

    昨天被他羞辱过的张表兄肯定不高兴。

    按照那人的恶意揣测,肯定会想自己的“姜帖”到底哪里来的。

    钱飞听此,立刻坐直:“好的!接下来到我表演了!”

    跟酒楼的川菜一样,张表兄上来便以为,那是钱飞请客,自己是花钱飞的银子。

    有千金难求的姜帖在,第一个怀疑对象,必然也是钱飞。

    没办法,这是纪元身边最有钱的人。

    只是他们不知道,纪元手中的姜帖是复刻本,根本不是原帖。

    虽说复刻本也很难求,但价值就差远了。

    纪元放出去的消息模棱两可,让他们随便猜。

    反正他们可没说过是真的。

    纪元心里跟姜帖副本真正的主人老夫子道歉,心里已经盘算着给老夫子做什么好吃的补偿。

    最近县里川菜那样火,但做的菜色都偏辣。

    不如他找个机会,给老夫子做不辣的川菜。

    得了纪元的话,钱飞跟李廷才拿起书本读书。

    这三天时间,可不能都浪费到那些人身上。

    今年五经里,已经学了《诗经》,正在学的是《尚书》,眼看马上学完,接着便是《周易》。

    尚书讲的是先秦的思想政治,也被称为“大经大法”,也算是第一部讲历史的书。

    尚也有上,上古之意。

    故而这本“上古之书”堪称晦涩难懂,跟着注解学,也要费很多功夫。

    纪元本就抄过一遍书,又得了赵夫子那的注解,先一步学完。

    现在翻开的却并非《周易》。

    不日五经博士就会讲到此书,他不用太过着急。

    他翻开的,则是明年要学的《礼记》。

    礼记极长,近十万字的内容,加上注解说的上书山书海。

    之前学过四书里的《大学》《中庸》都是从《礼记》十万字里抽出来的两篇。

    可见其书重要程度。

    纪元翻开一页,认真阅读。

    按照县学的课程。

    今年学字数较少的诗经,尚书,周易。

    明年为礼记,后年是春秋。

    四书不用再提,这是每年必学的科目,每年增加不同大家的集注背诵。

    如此,新生学三到四年,准备考乙等堂。

    但纪元觉得,时间不等人。

    他必须提前学习。

    或许,他能在两年内学完三四年的课程,提前进入乙等堂。

    只有进了乙等堂,才距离科举更近一步。

    离某些事远一步。

    八月初二,放假第五日的下午,钱飞那果然得到消息。

    有人试探地问他,纪元的姜帖,是不是他的。

    钱飞按照纪元吩咐的,回答得模棱两可,只是露出他的如今的字。

    台阁体!

    又是台阁体!

    钱飞竟然也在练!

    看来没错了。

    钱飞看着自己的字。

    心道,这可是纪元教的,自然是台阁体,多亏跟着纪元练习有段时间。

    只是他的技法并不成熟,跟纪元的字相差甚远。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字,也引得不少人侧目。

    毕竟那传言说着说着,就变成:“纪元成绩好,都是因为字好!”

    至于中间经历了什么扭曲,钱飞他们就不知道了。

    反正张宝山又派人来找他。

    上次派人来找他,还是骗他买紫毫笔。

    去年大家都要考县学,张宝山说他一个商籍学子,必然考不上。

    还说什么,好书要用好笔,不然就卖他一个紫毫笔。

    那紫毫笔自然是假的,还是张宝山的仆从特意在入学考试之前告诉他。

    目的就是为扰乱他的心态。

    当然,之后他考上了,张宝山没考上,自然又闹起来。

    不过也因为那时,钱飞不怎么跟他们接触。

    那边估计也觉得丢脸,很久没联系钱飞。

    这次联系,必然是为“姜帖”而来。

    钱飞咬牙,按照纪元的话来说。

    对面欠他的,都要拿回来!

    纪元还说,这事不会影响到他爹,毕竟都是小孩子们的把戏。

    而且,对方也说不出什么!

    县学里,纪元还在淡定练字。

    今日练的这一篇从《诗经·小雅》中节选。

    《小雅·巧言》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

    无罪无辜,乱入此幠。

    昊天已威,予慎无罪。

    昊天泰幠,予慎无辜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既微且尰,尔勇伊何?

    尤为将多,尔居徒几何?

    之前讲,《诗经》可以颂,可以兴,可以叹,可以讽。

    那这首上古诗篇,就是骂了。

    骂什么呢?

    骂巧言的小人。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

    其实就是在说,老天爷啊,爹娘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吧。

    后面又说我又没有罪,我也没有做什么错事,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

    都是因为小人的谗言,也因为高位者相信那些愚蠢的话,所以我才会被诬陷。

    昏聩无能,目光短浅的人,就会听小人的话,这才姑息养奸,有了现在的局面。

    最后就是直接骂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你们这些小人,就会躲在河边的水草丛中。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屁本事没有,也没有高尚的品格和本事,只会造谣生事。

    既微且尰,尔勇伊何?

    这句更加直白,这些小人的下场一定是小腿生疮,脚步肿烂。

    尰也就是肿的意思。

    等大家知道你们的真面目,还会相信你们吗?

    以后你们的下场就跟过街老鼠一样,见不得光。

    纪元用的纸张跟平时最便宜的纸不同。

    这是他特意去书铺买的,这种纸张较硬,写出来之后可以装裱剪裁成书帖。

    姜帖原帖是没有的。

    姜帖副本他也不会给。

    自己临的这首《小雅·巧言》倒是可以送给他们。

    古人可真会骂啊。

    骂得还挺直白。

    相信那些人也能看的懂。

    八月初三,放假第六日。

    钱飞推脱不见,大门都不出。

    八月初四,放假第七日。

    张表兄亲自登门,提着攒下的私房钱。

    当天下午,县城豪绅子弟张宝山离开,脸上带着愤恨。

    看起来一无所获。

    晚上,一个包裹送到张宝山家中,其中就有他心心念念的“台阁体”书贴。

    夜晚灯火昏暗,张宝山注意力又被包裹里其他东西吸引,也没仔细看,只觉得这书贴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

    至于其他东西,那都是他之前骗钱飞买的破烂货。

    什么假字画,假古董,假紫毫笔。

    这些东西送回来做什么。

    本就心心念念想要字帖,这会也来不及多想。

    张表兄把银钱三百两,塞到送包裹的小厮手中。

    而那小厮出了张家的门,按照少爷的吩咐,去了本县郊外的慈幼院。

    慈幼院。

    本地官府组织的慈善机构。

    里面多住着孤寡老人,跟没人养的孤儿。

    由官府拨款,也有民间的捐助。

    民间的捐助,多是在年节,又或者佛道两家大能诞辰。

    平日很少有人会来。

    今日不年不节地,慈幼院管事的小吏看着眼前三个少年,再次询问:“你们要捐多少?”

    “二百五十两。”纪元答,“这是银票,您看看。”

    原本是三百两,纪元把钱飞之前的损失扣下来,剩下的捐出去。

    钱飞跟李廷见此,干脆给对方凑了个整数。

    二百五!

    慈幼院的小吏仔细看手里的银票,银票没错,还写着银号的名字,确实不是假的。

    “你们哪来的,别是从家里偷的吧?你们家长知道吗?”小吏追问,又让手下去找院长。

    二百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

    够他们慈幼院的老人小孩吃很久了,甚至买点布料,给孩子们的衣服添些布,看起来合身一点。

    纪元,李廷,钱飞,三人对视一笑,直接把银票放到桌子上。

    纪元道:“让老人小孩吃顿饱饭,就算了了我们的心愿!”

    不等小吏再问,三个人窜得飞快。

    这动作矫健的很,背影都能看出少年人如风般的灵活。

    小厮自然也跟着跑,一口一个少爷。

    钱飞还道:“你快回家吧,对了,跟我爹说,最近几天我住县学,不用管我。”

    “哦,午饭要继续送啊,做点好的!我们可太忙了!”

    放假七天,忙什么啊!

    小厮不明所以,纪元他们早就跑回县学。

    三人忍不住大笑。

    想来张表兄看到心心念念的姜帖,再看到里面的内容,估计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这种情况,自然要躲到县学里啊。

    不过这事又能怎么追究,他们可是把钱都捐了!

    还捐给慈幼院!

    让慈幼院给孤儿老人们买吃食!

    嘿嘿,谁又能说什么啊!

    此刻,县城张家。

    张宝山抱着三百两买来的“姜帖”兴奋。

    有了姜帖,他就能练好字,就能进县学,就不会再被父亲骂!

    这可是姜帖啊。

    按理说三百两都少了,但钱飞那个软蛋,自己稍微吓唬几句,就把东西送上。

    说实话,三百两对他来说也肉疼。

    不过没关系,这个价格买到姜帖,他爹只会夸他。

    他已经派人去寻他爹,一起欣赏好帖!

    至于那些假画假笔?

    送过来是做什么。

    难道自己还怕他?

    他爹可是商会会长。

    想到这,张宝山更兴奋了,回头把姜帖给刘嵘看看,他表弟考上县学之后,一直看不起他。

    现在自己有姜帖了,也只是刘嵘看!

    不让表弟学!

    纪元能靠着练字成绩超过刘嵘,他也可以!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总觉得别人能行,他也能行,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也不看看自己努力了没。

    张宝山在烛光下看着字帖,本来还在欣赏上面的字。

    漂亮,太漂亮了。

    原来上好的台阁体是这般。

    等会,张宝山就算再蠢,也看出不同。

    这墨好像刚干?!

    他不是看错了吧。

    书贴最开始的墨水还好,越往后面,墨水的痕迹就越新。

    姜帖已经有百年,怎么可能有新墨的痕迹!

    “我儿!你真的买到姜帖了?”

    急匆匆回来的商会张会长兴奋不已,再看自己儿子呆傻的表情,直接从他手中抽出字帖。

    最近正荣县说得火热,都夸姜帖好,没想到他儿竟然买到。

    方才酒桌上他还大肆夸耀了!

    好,好得很!

    但张会长何等眼界,刚接到手中,一眼便看出是假的。

    “谁在骗你?!快说!”

    张会长自然护自家人,余光又看到桌子上的假字画假紫毫笔:“你你你,到底买了多少假货!”

    “说啊!谁骗的你!”

    张宝山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手里的姜帖确实是他买的。

    旁边的假画却是他卖的!

    这要怎么解释!

    张宝山忽然想到字帖上的诗。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这些小人就像河水边上的杂草,没有品格也没有能力,就会造谣生事。

    学过的《诗经》解意,像是巴掌一般扇到他的脸上。

    再想到这章的名字。

    巧言。

    钱飞!

    不,纪元!

    是纪元!

    自己骗了钱飞那么久,也没见过他反击。

    只有纪元那个刁钻的人会这么做!

    自己竟然被一个九岁的少年给戏耍了!

    张会长看着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啊!你花了多少银子!”

    “这么多假东西!谁卖给你的!我们现在就报官!”

    包裹里其他散落的东西在一旁,一看就知道被坑骗不少。

    现在快点追回损失才是。

    张宝山哇地一声哭了。

    他没法说!

    真的没法说!

    而且感觉自己被骂的特别厉害!

    夜晚的张家一阵鸡飞狗跳,张表兄挨了顿打,他爹张会长终于知道发生什么。

    此事要怎么追究?

    说是姜帖,没人说是原帖。

    也没人给张宝山承诺。

    再说,包裹里其他假画假笔,又是张宝山之前的“杰作”。

    如果把钱飞告了,那之前那些东西怎么说?

    好,好得很。

    就这么让他们吃哑巴亏。

    假姜帖上的《小雅·巧言》,更是把他们都骂了。

    既是骂张宝山听家里伙计巧言,也是在骂张宝山的长辈们不管教自家子弟。

    既然你不管教,那有的是人帮你管。

    好狠,好会骂。

    “把这一篇,给我抄一百遍!”张会长把假字帖扔给儿子,“不对!五百遍!给我长长记性。”

    说着,张会长又道:“去,把绸缎铺那个纪什么的,给我辞了,让他今晚就滚。”

    “月钱?不找他赔钱就不错了!”

    “让他立刻给我滚!”

    月明星稀。

    纪元吹灭烛火,准备休息。

    明日麦假结束,要开始上课。

    旁边的李廷跟偶尔过来休息的钱飞,两人还在兴奋,低声讨论这次的事。

    其他人多也准备休息,放了几日的假,大家都很高兴,颇有些舍不得睡觉。

    一觉起来,就要苦读了啊。

    常庆见纪元收了书,下意识问了句:“纪元,你这个假期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纪元回想了一下,笑道:“这个假期,还挺充实的。”

    挺充实的?

    李廷跟钱飞瞬间看过来。

    好像确实很充实?!

    第37章

    第37章

    “鸡豆花也是川系名菜, 是川东达州的特色。味道清淡醇厚,还有鸡肉跟火腿,您尝尝。”纪元把自己做的川菜端过来。

    一份鸡豆花, 一份回锅肉, 还有一个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更多是麻, 辣味少一些, 适合老夫子食用。

    尊经阁外的石桌上,菜色让老夫子食指大动。

    “怪不得你说,让我过来用晚饭。”老夫子也不客气,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前几日县城新酒楼开业,我也去了,味道极好, 但辣得肚子疼。”

    他们这的饭菜口味没有那么辛辣,偶尔吃一次,自然会不舒服。

    “早知道川菜还有淡口却鲜美的,就早点了。”老夫子吃着, 见纪元认真写字, 又提起另一件事, “这几日县城有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你知道吗?”

    提起新酒楼。

    又提起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纪元下意识抬头,在外人面前,他还能稳得住。

    在教他写字的老夫子这,只能尴尬轻咳:“夫子,您是说姜帖的事吗。”

    “对啊, 都说你是学了姜贴, 才成绩进步的。”老夫子半眯着眼看他,“没有走漏风声吧?”

    纪元一愣。

    原本以为老夫子会追究他胡说。

    没想老夫子只是在意, 自己有没有暴露他的老师是谁。

    纪元赶紧道:“外人都说,我是自学的姜贴。”

    老夫子点头:“那就好,别人蠢笨,我不愿意教。”

    “房老夫子,谁蠢笨了,我吗?”教谕笑眯眯的声音传来,“怪不得您不愿意教我。”

    纪元一惊,赶紧起身给教谕行礼。

    教谕绕着纪元转了半圈:“放假七日,过得如何。”

    自然是精彩万分。

    可纪元哪能说啊。

    房老夫子还要劝,不就是姜帖一事吗,有什么了,一开学,就没人提了。

    教谕都要气笑,无奈道:“那二百五两银子,是你们捐的?”

    二百五十两银子?!

    房老夫子就不知道这个了。

    教谕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色,让纪元给自己盛米,跟着一起吃。

    “今日一大早,县令大人召我过去,说昨天傍晚,慈幼院有三个少年人,平白捐了二百五十两银子。”

    “我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县令说,正荣县张家子弟,昨日买假字帖花了三百两。”

    “还要我说清楚其中的关联。”

    最开始是慈幼院的小吏早早去报。

    毕竟这么大笔银子,他们不能直接做主,一定要过了名路,再问问会不会有哪家失窃。

    正荣县衙门办事一向有规矩,县令听说,自然派捕快去查。

    同样是昨晚,张家鸡飞狗跳的事,也瞒不住。

    县令串联起其中联系。

    心里大概明白来龙去脉。

    既然是县学学生的事,自然要找教谕问话。

    开学第一日,就去见上官,教谕听明白之后,当场差点笑出来。

    县令瞪着眼看他,教谕才忍住。

    又听慈幼院的小吏讲:“最小的那个少年,说用这些银钱给慈幼院孤儿老人吃顿饱饭。”

    县令跟教谕皆知纪元的身世,当下沉默。

    房老夫子也没想到纪元他们这般大胆!

    居然直接戏耍了张家的子弟!

    不过房老夫子嘴上却道:“是那张什么先挑衅,在酒楼找事,又爱欺负钱飞商籍。纪元是钱飞李廷朋友,自然看不过眼。”

    “少年人,有点脾气怎么了。”

    教谕心道,我在县令面前也是这么讲的。

    估计县令也跟我这会一般无语。

    但教谕私下来寻,还在房老夫子面前找纪元,确实没打算追究。

    一来这也不只是年轻人的矛盾。

    还是县学名额的问题。

    不过是那些人在他们这些大人身上找不到缺口,便去欺负小孩子。

    纪元是被牵连了。

    还有,纪元他们三人不为钱财,除了钱飞之前被骗的银子之外,其他全都立刻捐出。

    有这份品性就不一般。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这句话倒让他们学明白了。

    教谕心中,还真是喜欢纪元的性格,此刻也不装了,说起后续:“张家那边也不会来找,听说张会长准备把张宝山送到张宝山叔叔那读书,江浙一带的私塾不比我们这差。”

    “这事瞒不住,想来也解决县学的问题,不会有人再看中学生们的名额。”

    “慈幼院的善款已经过了名路,县里再添了五十两,专门给里面孩子老人们做几顿好饭。”教谕说着,有些肉疼自己出的二十两银子,好在县令出了三十两,心里又舒服了,“放心,孩子们可以吃饱的。”

    纪元听着,忍不住看向教谕。

    其实钱飞躲到县学不回家,确实是自己出的主意,想着县学肯定会庇护。

    但教谕出面解决后续的问题,还是他没想到的。

    “看什么看,快写字,我倒是要看看你的姜帖写得如何。”

    程教谕跟房老夫子在这边吃饭,纪元则在练字。

    等到两人吃完,学生纪元帮忙收拾。

    房老夫子不计较自己用“姜帖”的名声。

    程教谕帮他摆脱了后续的麻烦,做这点小事,自然不算什么。

    接下来几天里,县学果然平静如常。

    就连钱飞家也没被找麻烦。

    钱飞他爹还是听到钱飞 说了,这才知道这群孩子们都干了什么。

    不过要说害怕,那也有。

    但更多是绝对痛快。

    还把那堆假东西还回去,钱不钱的其次,主要是爽啊。

    以前他因为这些事,被笑话了多少次。

    怪不得张会长最近阴阳怪气,还把儿子送走。

    可也不敢直接找他的麻烦,毕竟这事县学给拦下了,也就说到此为止。

    上了县学就是好啊。

    甚至有靠山了。

    钱飞见此也搬回家中住。

    姜帖风靡一时,确实如房老夫子所说,开学了就消停了。

    再好的字帖不去练习,那也白瞎。

    纪元日复一日地练,才有今日的成果,别人不练,想靠一本字帖便提升成绩,做什么春秋大梦。

    其实县学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刘嵘。

    刘嵘每每看到纪元,总是欲言又止。

    这次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道:“那事,真的是你们做的?”

    用假消息误导张表兄,让他以为钱飞有姜帖。

    按照张表兄霸道的性子,肯定会问钱飞要。

    以此引对方入局,入局之后,就是欲擒故纵,专门挑晚上交易,还把之前被骗的事全都还回去。

    之后更是把钱捐给慈幼堂,让对方根本揪不住错处。

    太厉害了。

    这样的纪元,谁会是对手。

    纪元并不回答,只道:“那日在酒楼,还未谢过你。”

    要不是刘嵘派人通传消息,纪元都拦不住纪利犯蠢。

    “谢我做什么,就算你堂兄真的说了蠢话,你也有办法的。”刘嵘并不揽功。

    他如今算是心服口服了。

    纪元年纪是比他小,却比他厉害得多。

    不仅是读书厉害,也比他聪明,甚至比他勤奋。

    这点都是他没有的。

    刘嵘忽然想到什么,赶紧道:“这事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姑姑肯定会找我的麻烦。”

    刘嵘简单说了刘张两家的关系。

    刘嵘的姑姑,就是他爹的亲妹刘家二小姐。

    当时刘家当家人,如今的刘举人还在做官,官员家的二小姐,就嫁给了耕读的张家长房。

    说是耕读,更确切是地主,家里几百亩良田,还有一个铺子,故而条件不算差,但也是低嫁。

    刘家二小姐生下的就是张表兄张宝山了。

    时过境迁,刘举人年纪到了致仕归乡。

    反而之前耕读的张家出了个官员,张家二房的如今不过三十多,正当壮年,还在江浙当官。

    所以当年强势的刘家,如今要依附后起之秀张家。

    那张表兄有父母娇惯,从小霸道。

    而没人在朝当官的刘家里,则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家中最会读书的刘嵘身上。

    刘嵘不知为何,今日竟然把难以说出口的事讲给纪元。

    他本能觉得,纪元知道他的意思。

    他之前的竞争是带着恶意,但他确实有自己的理由。

    纪元叹口气。

    这县学里,谁都有必须刻苦读书的理由。

    刘嵘这不用说,全家的希望,举人祖父亲自带着。

    说到底,刘嵘也不过十三岁,此等压力可想而知。

    自己的好友李廷,家里有继母,不说对他很差,但也是绝对的防备。

    他爹重利,也更偏疼家中幼子幼女。

    这家也不算家的,否则不会假期第三日便回县学。

    他也必须读书科考,只有这样,才能在家中扬眉吐气。

    好友钱飞,因为商贾出身,被嘲弄过许多次。

    之前在私塾读书,又被王兴杰,张宝山之流欺负过无数次。

    所以这次报复回去,才会那么痛快。

    他读书,也是想给自己爹搏个颜面。

    同宿舍的常庆,陈良志。

    乃至被称为铜臭社的蒋克等人。

    谁都有必须读书的理由。

    至于自己。

    纪元笑笑。

    纪利,纪三婶三叔那种人,可在他头上悬着呢。

    说起来也是这个世上唯一血亲。

    他必须要有功名,才能彻底压制这些畏威不畏德的。

    虽然最近纪利应该不会出来蹦跶,但他们那种人,迟早会自取灭亡。

    只希望他们死的时候离远点,血不要溅到自己身上。

    纪元自然不会把刘嵘报信的说说出,也交代过李廷跟钱飞。

    听此刘嵘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家早就想送他去江浙读书,这次也是狠下心。”

    “以后他家也不会找麻烦的。”

    纪元点头,最后道:“嗯,以后好好学吧,快些考上秀才,才是正经事。”

    是啊,快点考上功名,才是第一等事。

    如今的县学学生,每个人都很珍惜自己读书的名额。

    特别是外面花样百出的贿赂手段,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正荣县县学读书,是多么幸运的事。

    县学郭夫子甚至还说了,今年年底不会再招生了。

    如今的县学人数九十九人,已经太多了。

    县学的位置,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去年清理掉一批不学习的,这才腾出的席位。

    这么一说,县学学生自然更加用功,生怕这好不容易的机会被自己糟蹋了。

    特别是纪元,李廷,钱飞,蔡丰岚,刘嵘他们一个个卷王,每日早早起来读书,甚至早早起来锻炼。

    每个人好像都有很多事要忙。

    纪元甚至已经在看明年要学的东西。

    怎么办,这些人过了个假期,怎么变得更可怕了啊。

    有刘嵘主动靠近,加上纪元早就不管什么铜臭社,穷酸社,该有交集的就交际,丙等堂竟然变得和谐很多。

    这里是县学!

    一切以学习为主!

    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要说!

    县学里学习气氛紧张,正荣县下安纪村纪三叔家气氛同样紧张。

    紧张的情况自然不同。

    纪三婶喘着粗气,手里的竹竿打到纪利身上:“让你不好好做工,让你不好好做工。”

    纪利被打得一直跑。

    在外面一年,他别的没学会,偷懒耍滑学了个干净。

    现在被打得也有点恼怒,竟然直接一用劲,刚刚还在追他的纪三婶直接摔倒在地。

    纪三婶今年三十多,力气也是足的,见纪利敢还手,打得更凶。

    以前纪三婶就有爱打人的毛病,有了纪元之后,这些打多在纪元身上。

    现在落在纪三叔,如今连纪利也跟着挨揍。

    主要纪三婶知道,为了纪利能去做学徒,他们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家里本就没什么银钱了。

    给纪利跑学徒的事,花出去五六两不说,现在本都没回来,他就被东家赶走!

    纪利说是自己不想干了,但连夜回来,这不是赶走?

    不仅如此,纪利在铺子做了快一年的杂役,竟然一个铜板都没攒,回家之后也不说去地里干活,竟然直接在家里一躺。

    还说什么,他爹有挣钱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

    她怎么不知道?

    其实什么法子,纪利也不知道,他就是糊弄人的。

    在铺子当伙计可比下地轻松,他养成懒散的毛病,实在不想去干农活。

    还是纪元跟他提了一嘴,他爹能挣钱。

    管他真假,有个糊弄的借口就行。

    纪三婶看向纪三叔,纪三叔瞬间明白,他之前随口跟纪元提过一嘴,说带他赚银子。

    当时纪元直接回他,聚众赌博要挨板子。

    这,这怎么又告诉他儿子啊!

    纪三叔心里明白赌钱不好,根本没打算带纪利。

    一来二去,纪利家又吵起来。

    这次是三个人一起吵。

    纪三婶要纪利跟纪三叔跟她去地里干活,现在秋收到最后阶段,等等还要犁地,她一个人怎么干得过来。

    可那两个怎么会去做。

    一个想去赌钱,另一个觉得地里的活辛苦,全都躺在家里。

    纪三婶看着,总觉得又回到以前。

    纪元他爹娘还在的时候,看着人家两口子都勤快,就连纪元也聪明伶俐,当时把她气得够呛。

    那两个人死了之后,纪三叔起来动过一阵,如今又躺下了,更多了个纪利一起躺。

    反而纪元在县城读书,多少人都羡慕的很。

    同样都姓纪,怎么自己就嫁了个这样的人。

    想到这,纪三婶更气了,又上手打人。

    这次纪利下意识又还手,看着他娘再次摔在地上,纪利发现自己可以打过他娘了。

    小时候只能挨打,现在能打过了。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纪利就有了还手的意识。

    纪三叔一看,赶紧在中间拦着,一个是他儿,一个给他洗衣做饭,哪个不能打坏了。

    整个院子都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

    自从前几日纪利回来之后,几乎都是这样的场景。

    一直到纪三婶去地里干活,纪三叔才偷偷起身,准备去跟村里几个懒汉赌钱。

    纪利看着他爹鬼鬼祟祟,下意识跟过去。

    直到听见里面玩骰子的声音。

    赌钱啊,他在县城也玩过,就是赔了不少,他爹能挣?

    纪利也走进赌博的屋子里,纪元那句,你爹有挣钱的法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即使纪利不承认,却也觉得纪元比他聪明多了。

    纪元都那么冷静地说,应该没错吧?-

    县城书铺。

    纪元罕见踌躇,站在书铺里挑挑选选。

    书铺胖老板笑呵呵道:“这可是最新的书,你们都需要的。”

    “看,《十三经注疏》,可以分册购买,你们现在主要是四书,五经大概了解即可,所以四书的注疏一定要买。”

    “子书,荀子扬子韩非子,这些都要读,对理解经书有帮助。”

    “史书就更不用说了,史记汉书,你不读?三国志,晋书,魏书北齐书。”

    “停停停。”李廷喊道,“胖老板别念了。”

    胖老板嘿嘿一笑,习惯性推荐,没停住。

    他许多生意都来自县学,自然要对学生们更亲切,更关注。

    别说对县学丙等堂第一名,则要更上心才行!

    纪元在八月底的考试,考了第一!

    直接超过一年来一直第一的蔡丰岚。

    蔡丰岚听到成绩的时候一脸不敢置信,随后小声嘀咕:“怎么这样快。”

    他知道以纪元的聪明,肯定会超过他,可现在八月就超过,是不是太夸张。

    在知道纪元私底下在学《礼记》,准备提前考乙等堂时候,他更努力了。

    不行,今年年底升堂考核,他必须进去!

    不然又要跟纪元一个学堂读书了!

    第一啊。

    九岁,就在县学丙等堂拿了第一。

    这样的学生,考上秀才,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事。

    故而书铺胖老板别提多亲切,更低声道:“因为是卖给你,所以可以便宜一点。”

    李廷跟钱飞瞬间看过来,异口同声:“那我们呢?!”

    他们这次都考进前三十,也很厉害了啊!

    当然,跟第一还是没法比。

    以前只有纪元一个人用功的时候,学堂众人还能说是他努力。

    现在整个县学都在努力,这话就不能说了。

    一样努力,还是比不过纪元,摆明了资质问题。

    纪元听着他们开玩笑,终于选好自己要买的书。

    集注确实要买,还要买同本书不同人写的集注,子书当然也要买。

    史书就算了,可以在尊经阁看。

    他现在除了在尊经阁练字,就是在尊经阁看史书。

    那些喊着史书要背会的,都是假的。

    可读到什么地方,需要查阅资料,还是要翻一翻,这才是资料书真正的作用。

    如果全都背会,他都能背到头发花白。

    书山书海,可不是白说的。

    选了手头的一本书,又买了不少纸张,再买两支耐用的毛笔。

    他之前捂在手头的二两四钱,直接没了一两四。

    别的就罢了,书是真的贵啊。

    李廷钱飞他们也买了,三个人还是凑着买,都买对方没看过的,这样凑着也算一套。

    钱飞家虽然有钱,可也不是冤大头。

    “还是你们会买,我少赚多少银子啊。”胖老板自然是开玩笑,看着纪元,又附赠了本书,“这本你们拿去看,不值什么钱。”

    “是今年建孟府童试第一的文章。”

    真正的名字是,《天齐国化远三十二年建孟府童试录》。

    童试分三个考试。

    县试,府试,提学院道试。

    这本书把各县县试第一的文章,府试前十的文章,提学院前三的文章,全都收录到里面,供学子们查阅。

    因为是官府出资编纂,买的时候基本都是印刷价,所以胖老板舍得给他。

    当然,也因为纪元他们花了不少银子。

    这书很能看出各县考题的区别,也能看出题人,以及当地阅卷官的喜好。

    重点也是府试的题目,以及提学院的重点在哪。

    对纪元他们还第一次学五经的人不算什么。

    但对准备明年童试的学子,却是很有用的。

    二月开始的县试,四月的府试,五月的提学院道试。

    现在九月初,书便印出发到下面,可见建孟府学风之盛。

    也跟当地有印刷作坊有关。

    回去之后,纪元翻开一番,再对比自己写的文章,又跟上面做参照。

    丙等堂的学生们跟着纪元一样,学着来写。

    但怎么写,都觉得差点东西。

    尤其那文章,平日自己写倒还行,如今看了各县第一的,那就不经看了。

    “如何写文章,还是乙等堂教得多,你们不必忧心。”早上过来上课的四书夫子看了看,笑道,“你们不过初学经典,文章里能有一句入眼的,就不错了。”

    夫子博士们虽严厉,但也不会揠苗助长,第一时间没继续教书,而是拿了学生们的《童试录》,帮他们重点分析。

    一上午下来,不少学生都有了感悟。

    这更知道,自己所学的那点,对比渊博知识来说,就像在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瓜上,啃破了一点点皮。

    但这样学着学着,心里便有底了。

    终于有一日,他们说不定也能上这童试录!

    日复一日,转眼到九月底。

    如今考试难度慢慢上来。

    四书背默已经免了,变成抽题来做,上午考四书四道题。

    下午考《诗经》《尚书》,一本抽一题。

    四书的题目,也已经从讲这句话的含义,变成这句话蕴含了什么道理,你又明白了什么。

    写含义简单,写自己的道理却难。

    既要切中题目,还要有独特的观点。

    虽说以前他们多少写过这样的文章,可用来考试,还是头一回。

    比如说被学生们不住摇头的这句话。

    上午考四书,其中一道题目为:“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顺从天道就能生存,违背天道就会毁灭。

    下午考周易,又一道题目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此句话虽然流传甚广,但至今,乃至纪元上辈子时,也为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争论不休。

    比较通俗地讲,天的运行规律很好,君子应该效仿天道自强不息。

    两道题似乎都在讲天道,往小了讲是在讲命运。

    此题解法有许多。

    可以从大方面讲天道的运转,因为天道不停转,人效仿天道似乎就能生存。

    但顺天者存的上一句,又是说:“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为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

    大概意思是,天下有道时,道德低的被道德高的去役使,笨的人被聪明人役使。

    天下无道时,不讲道德聪慧与否,只讲李强的强弱。

    但这两种情况,都符合天理。

    这似乎解释了“天道”。

    《周易》里的天行健的天道,又是另一回事。

    它并不以人的品德高尚与否,决定大道小道。

    只是告诉其他人,按天体一样运转不息,是君子应该做的。

    都在讲天道,都在讲生存。

    却又像完全两回事。

    仔细看,又像一回事。

    至于是不是一回事,那不太重要。

    因为两个观点都没错,都有自己的道理。

    那你就把自己道理写出来吧!

    跟打辩论赛差不多。

    正方反方都有话说,都有对错。

    是对是错!辩论吧!

    学生们上午还在为蓝方摇旗呐喊,下午就要为红方加油助威。

    也是难为他们。

    但说实话,如今学生的学问,还没到真情实感打辩论的环节。

    他们就像打辩论赛的参赛队伍,对正反方的看法,或许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只是要表达所代表观点的想法。

    只有学得更多,学得更深。

    才能建立高阶的思想观,才会形成自己独有的观点。

    就像人写试卷一样。

    普通人从第一题开始做,这没错。

    从最后一题开始做,也没错。

    只有写卷子写多了的人,才能分析出来,自己到底喜欢哪种做法,到底哪种方法对自己最有利,是真正喜欢并热爱的。

    热爱并支持一个观点,必然是要自己熟悉并了解的。

    现在丙等堂的学生,不过初学五经,远远达不到熟悉二字,特有的观点更为形成。

    所以这样的题目对他们来说虽然不好写,但等到以后建立自己的认知观时,更会知道夫子们每天都在出什么题目给他们。

    而丙等堂的夫子博士们,正在这条路上,带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虽然学得不深,但并不耽误学生们在上午的问题,跟下午的问题里自己打架。

    打到最后,对自己所写的内容也不甚自信。

    这样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差了很多。

    纪元不同。

    纪元只当试题来做。

    什么样的问题,就有什么样的答案,不能一概而论。

    九月底考完试,也就他还有心情再学一篇文章。

    第二日公布的排名,纪元稳坐第一。

    蔡丰岚边摇头边复习其他四经,自己赶紧考入乙等堂吧,考进去了就不跟这个考试怪物在一起读书了。

    秋去冬来,十月的天气顿时寒冷起来。

    安纪村那边的青储料也已经做好,纪元收到安叔公他们那边的口信,心里也放心了。

    今年不用他多操心即可。

    县学这边,课程要上到十一月二十才会放冬假。

    如今天气渐冷,冬衣也要重新拿出来。

    不拿也就罢了,纪元刚穿上,就发现去年还大一些的冬衣,今年已经小一寸。

    看来今年没少长个。

    不过这衣服还要拿到铺子里添些衣料,不然短半截既不保暖也不好看。

    穷人家做衣服,自然不是衣服短了便换一身新的。

    而是在袖子裤腿衣领乃至衣摆处缝一圈布料。

    更精细的,自然是把衣服拆了,按照边线重新添补,重新封上。

    纪元今年长得快,身板也宽了些,肯定要后者,不然肩膀处肯定很窄。

    杂事处理完,纪元又去买了些骨头,冬日给房老夫子炖点骨汤喝。

    房老夫子喝着汤,对纪元的字稍稍满意,一年的练习时间,他的字总算长进了些。

    转眼,纪元都来县学一年了。

    年底事情也多。

    对普通学生来说,自然是着急十月底,还有十一月二十的大考,也叫岁考。

    考好了,会有奖励。

    考差了,冬假的课业会翻倍。

    纪元虽然不用担心这个,却在观察蔡丰岚的另一个考试。

    对蔡丰岚,常庆,蒋克,他们这些学了一遍五经,又学了几年四书的学生来讲。

    除了十月月考,冬假前的岁考之外。

    他们会在十一月二十五左右,进行升堂考核。

    从丙等堂升入乙等堂的考核,纪元很想了解。

    纪元有心结束丙等堂的课程,估计明年就要跟着一起考,自然要看看蔡丰岚他们是如何学的。

    十月,十一月转瞬即过。

    甲乙丙三个明伦堂的学生们齐齐叹口气。

    岁考真的太难了!

    甲乙不用说,题目让他们直挠头。

    丙等堂的考试更让学生们抓耳挠腮。

    四书的考题不用说,大家都快习惯了。

    五经里面已经学了三科,现在三科混着考,更让人头大。

    夫子们就算不是有意为难,还是让学生们绞尽脑汁思考,到底学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文章起笔,他们是真不会啊。

    四书义题的文章也在进一步加深难度。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夫子们就会浅显地讲解文章的要义。

    如今的基础再不把握好,如今写文章。

    岁考成绩出来得也快,夫子们从不会在这种事上拖泥带水。

    “第一又是纪元!”

    “八月之后,他就一直是第一啊。”

    “明明年纪最小,却拿得第一最稳。”

    “可怕,咱们县学,不会出个十二岁的秀才吧?”

    最后一句话让大家沉默。

    看样子肯定会啊。

    “丙等堂明年学礼记,后年学春秋。”

    “也就说,至少还有两年时间,等纪元十一的时候升入丙等堂,第二年十二岁就能去考秀才。”

    好可怕的人。

    十二岁的秀才,再加上他本人的勤勉聪慧,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道蔡丰岚怎么想。”

    “蔡兄豁达,再说他正在愁升堂考核,估计也就难过一会。”

    蔡丰岚确实如此,看到岁考第二的时候,心里还是有果然如此的感觉。

    稍稍平复下心情,便准备三日后的升堂考核。

    纪元就在蔡丰岚旁边,蔡丰岚也不藏私,介绍道:“升堂考核不设名,只看真才实学。”

    “故而我与参加考核的其他十一人,并不存在竞争关系。”

    “大家在一起多学多问才是好的。”

    “虽然咱们在学五经,升入乙等堂的要求也是学完五经。”

    “可你也知道,童试作为科举里最简单的考试,重点还是在四书上。”

    “所以考核的重点,也在四书。”

    “四书看着少,可必须引经据典,多读多看,更要多练。”

    听着蔡丰岚介绍,其他学生也暗暗记下。

    这对他们后年考乙等堂有很大帮助。

    大家也没多打扰,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今日岁考成绩都放了,除了要考乙等堂的十二人之外,其他学生都可以归家。

    甲乙两个堂的学生早就走了。

    也就是他们想听听怎么个考乙等堂的方法,这才留下。

    钱飞也在收拾东西,在这读书一年,学堂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极多。

    “纪元李廷,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暂时放到我家保管。”

    “也省得你们搬来搬去。”

    冬假时间长,十一月二十一放假,等到明年正月十六才开学。

    学校里的书本物件,收拾不好很容易丢失。

    纪元跟李廷也不跟钱飞见外,搬了这些东西到钱飞家中。

    纪元挑选冬日要看的书,又去买了许多笔墨纸砚,冬日是放假,也不能松懈。

    夫子们留的课业要写,自己也不能懈怠。

    见纪元如此,钱飞李廷他们跟着学。

    都说良师益友,纪元这样的,真是益友。

    纪元好笑,他是想赶紧考出去。

    他打定主意要跳级,肯定要更加努力才是。

    不过误打误撞,大家都努力认真,这也是好的。

    东西收拾好,又在县城采买不少东西,纪元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纪元!这里!”

    安大海招手:“你东西都买好了?怎么不等着我们一起。”

    “你们来接我,也不好让你们多等。”

    因为青储料的事,纪元跟安叔公家多有往来,他家自然知道纪元什么时候放假。

    安大海也在年前回了家,天寒地冻,也跑不了太远,索性赶着牛车来接纪元回去。

    一路上,安大海讲了最近安纪村的事,又讲了赵夫子的私塾如何受欢迎。

    还说他们青储料卖得特别好,现在已经销售一空,纪元回去之后看看账本,就能分钱了。

    纪元听得也有意思。

    最后还讲了纪三叔家的事。

    纪利跟他爹纪三叔染上赌博的毛病,要知道赌博是有瘾的,有时输有时赚。

    在这上上下下期间,自然成了瘾。

    “他们上阵父子兵,一起赌,一起玩。家里的活都是纪三婶干。”

    纪三婶自然也不会那么听话,跟那父子打起来,特别是纪三叔,打的胳膊都断了。

    可就算胳膊断了,依旧去赌。

    纪三婶还想打纪利,竟然被赌瘾上来的纪利反打回去。

    一听到这些,纪元就头疼。

    “放心,最近他们家高兴着呢,说是赢了不少银子,应该不会找你。”

    这就好。

    纪元想到他对纪利说的那句话。

    告诉他你爹有赚钱的法子。

    这人既蠢又笨,真的听进去了。

    又或者,他也知道这事不对,但就是懒得干活,直接陷入泥潭。

    他家过的这般“精彩”,怪不得下半年那么安生。

    “小黄呢,他们没有苛待小黄吧。”

    “怎么会,小黄是他家最值钱的物件了,也帮纪三婶干了不少活,谁会舍得打。”

    倒不是他们多珍惜多喜欢牛,是因为牛能替他们做工,替他们挣钱。

    小黄没事就行。

    纪元彻底放下心。

    整个冬假,纪元就在学习,赚钱,看纪利家八卦中度过。

    青储料卖得确实很好。

    县城牛家买了不少回去,竟然在年前又问能不能多买一点。

    这就是知道青储料的好处了。

    可惜今年安叔公家出动上下老小,也只做了六万斤,在纪元放假之前,全都卖光。

    县城牛家有些失望,更说明年一定要多给他留一点。

    堡李村李家更不用讲,他家已经是纪元青储料的固定客户。

    同村的也差不多。

    还有的是因为安大海兽医的缘故,跟着试着买了些。

    结账的时候,依旧是安家大娘子管事管钱,安二娘子写账本。

    不知为何,安二娘子看着很是疲惫,只有安静记账的时候才能得一些松快。

    属于纪元那一份也拿了过来。

    不过今年的收成好,其他饲料的价格都在降。

    即使他们的饲料跟其他干料不同,当时纪元跟安叔公商量的,还是把青储料的价格降了降。

    若仗着奇货可居,恶意抬高饲料价格,不日官府就会找上门。

    说实话,他们现在的规模已经不小,官府就算过来收税,都是合理的。

    六万斤的青储料,扣掉自家用的,给小黄留的,剩下的每斤两文钱。

    赚来的银钱,扣掉一部分材料钱,工具钱,其他的二八分账。

    即使今年饲料价格下降,但卖的饲料多,纪元得到手的银钱,也有二十六两银子。

    这银钱可是不少了。

    纪元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安叔公他们那得了八十多两,但也是一家三十几口分。

    算下来,纪元的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赚钱多了。

    “在外面我只说给你几钱银子。”安叔公道,“你三叔跟你堂哥纪利,如今赌瘾很大,若让他们知道,你就没安生日子了。”

    纪元点头,感谢道:“是了,一定要帮我瞒着。”

    “多谢安叔公,大娘子,二娘子。”

    安大娘子对纪元就有好感,又因安大海当兽医的事,更是热心,她说什么都不会讲。

    安二娘子道:“读书确实费钱,你多攒些,以后用处多了的。”

    这话也是理解的意思。

    安二娘子娘家弟弟是秀才,她自然明白。

    不过听她话里的想法,好像她弟弟花钱更多。

    安小河倒是跟他说了原因,小河舅舅在府城读书,一年的其他花销就要二三十两。

    平日还要姐姐给他补贴。

    好像是安二娘子又寄钱过去,所以有这样的感慨。

    纪元心里是有些奇怪的,他虽然别的花销不大,买笔墨纸砚却比一般人要多。

    如果在书籍笔墨更便宜的府城,应该花不了几十两银子?

    还是因县学包吃住的缘故。

    纪元并未多讲,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他去年除了最后买书之外,没有花太多钱。

    本以为过年回来要炭火之类的东西,也要些银子,但他岁考第一,学校发了些布料米粮炭火。

    所以纪元只要买点吃食即可,还割了些猪肉,又买了两只鸡带回到赵夫子家中。

    他过年吃住都在赵夫子这,自然要备下礼物。

    总的算下来,年初带出去的一两六钱银子,年末还剩一两。

    这自然还有他平时意外所得。

    现在身上,则有二十七两。

    纪元平时顶多买买笔墨纸砚,这些银子够他花很久的了。

    正想着,纪利家又传来消息。

    年前纪利家还热热闹闹,好像是父子上阵赢了不少银子。

    这才大年初六,好像赢的钱全都赔进去,气得他们天天在家骂。

    纪元想笑,还真把赌博当赚钱的营生。

    十赌十输,十赌九骗,还真以为是假话吗。

    纪元又写了篇大字,赵夫子在旁边看着暗暗点头。

    仅仅一年的时间,纪元的字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夫子感觉,用不了一两年,纪元这手字绝对会比自己的要好。

    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纪元收拾好东西,直接回县学。

    这期间,纪元除了去看小黄之外,也没踏进三叔家里。

    去的时候,他们家也没什么人,这对父子赌瘾越来越大,要么出去吃酒,根本不着家。

    其实纪元有些奇怪。

    他家这般,是怎么攒下银钱的,还是说之前没有这样不堪。

    这些倒也无所谓。

    以纪利一家的情况,如今已经对自己构不成威胁。

    过年的时候不回纪家,村里人也没说什么,甚至村长都让他远离纪利父子,不要沾染他们的恶习。

    可见这一家在村里如何地人厌狗嫌。

    回县学之前,纪元又看了看小黄,私下拜托安大娘子:“若他家赌到要卖牛,还请帮我买下,暂时养在您家里,我会送银子过来。”

    小黄跟他的情谊不同。

    他刚穿越过来 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牛。

    之后在窗外读书,也是牛在陪伴。

    甚至没有冬衣的寒冷初春,同样靠着照顾小黄的名义,住进厨房。

    这才让他熬过来最艰难的一年。

    人的恩情要报答,牛的恩情同样要报答。

    安大娘子应下,又道:“看他家这样,卖牛是迟早的事,我肯定第一时间买下。你家小黄也聪明。”

    纪元再次谢过,提着东西回县学。

    十岁的他有些力气,身量也比寻常十岁的孩童要高。

    加上每日锻炼,看着气质不同,眼睛也明亮得很。

    若不是这身带了补丁跟接了一截的冬衣,只觉得他出身不俗。

    又是一年了。

    在这个世界读书的第三年。

    想来今年年底,就要尝试考入乙等堂。

    必须更加刻苦才行。

    今年的目标,一本礼记,一本春秋。

    再读更多集注,好让四书的解意更加清晰。

    新年新气象。

    就定个小目标。

    考入乙等堂!

    争取在明年这个时候,准备考秀才。

    时间可不等人啊!

    都说出名要趁早,这考功名同样要趁早!

    第38章

    第38章

    回到县学, 依旧跟上一年一样热闹。

    如今已经是化远三十三年。

    纪元来这个世界的第三年,也是入县学的第二年。

    去年升堂考核的十二个人里,有五个考入乙等堂。

    蔡丰岚不用说, 他是第一的成绩靠进入。

    常庆竟然也考过去, 已经搬到乙等堂的宿舍。

    乙等堂宿舍四人一间, 条件要好很多。

    副舍长蒋克却没过, 但人更沉稳了,估计今年也会奋发图强。

    甲乙丙堂人员稍微有所变动,其他情况倒是跟去年差不多。

    夫子博士们又把注意力放在乙等堂上。

    二月又是县试。

    但今年丙等堂的情况跟往年不同。

    今年丙等堂的学生们,不管夫子博士们在不在,都在用功读书。

    珍惜读书的机会,已经养成了习惯。

    再说, 丙等堂以纪元,刘嵘为首。

    这两个人,一个十岁,一个十四, 勤奋得不行。

    他们这些人年纪大些的, 又有什么资格贪玩。

    跟纪元要好的李廷钱飞, 更是手不释卷。

    学吧,跟这一群卷王,除了学习还有什么事。

    三月份,县试已过,夫子博士们照常上课。

    四书夫子还是之前的几位,不过讲的内容明显更深入。

    明经博士则换了。

    明经就是通晓明白经书的意思。

    博士也是夫子的另一个称呼, 也有职位的意思。

    明经博士, 意思就是精通经书的老师。

    而明经博士,也可以按照他们所教授的内容, 分别称呼。

    就像老师都可以喊老师。

    但分开来说,就是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物理老师等等。

    县学里的称呼也差不多。

    教《诗经》的就叫诗经博士。

    教周易的就叫周易博士。

    去年诗经博士,周易博士,尚书博士都讲了自己擅长的内容。

    今年要学《礼记》,自然也换了最精通礼记的博士。

    但礼记要分两位老师来讲。

    一个是秀才,平日带大家通读。

    另一位是举人,只能抽时间来教学,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乙等堂,乃至甲等堂。

    举人博士极为年轻,今年不过三十五岁。

    是浙东余姚人,江浙读书风气之盛不必多说。

    那里出来的夫子,多擅长《礼记》《礼仪》《周易》,他能在这教学,也是看了县令的面子。

    今日是举人博士头一次出现在丙等堂,学生们根本坐不住。

    中午吃过饭,所有人都坐到自己位置上,只等着礼记博士过来。

    这可是举人啊!

    三十五岁的举人。

    这个年纪明明可以再考,或者去当官。

    当然,现在的官场,举人想要立刻当官,必须进候补名单。

    之前赵夫子好友,黄举人那个是例外。

    他是被卷入科举舞弊,所以给的补偿,而且黄举人也只是当了个偏远的小官。

    但是三十五,真的可以再考!

    考上进士,那这辈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很多人都好奇,他为什么不继续考。”

    “刘嵘你知道吗?”

    刘嵘的祖父是举人,或许他知道?

    刘嵘只把自己听说的讲了下:“我祖父考上举人,已经五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士子比之现在不算多,所以考上举人之后,遴选两三年就有合适的位置。”

    “五十多年过去,天齐国多了不知多少举人进士,但官职就那么多。”

    “殷博士应该还会再考,来咱们这教书也是备考。”

    剩下的不用多说,大家都明白了。

    职位是固定的。

    考上功名的却越来越多。

    所以想要进候补名单都要排队。

    听到这,大家的热情似乎少了点。

    刘嵘却又道:“殷博士是浙东人,他们当地科举又盛,能在当地考上举人,实在了不起。”

    “而且浙东一带,特别是余姚当地,对礼记的理解甚好,远超其他的地方。”

    “天齐国各处开馆收徒,首先想要的,就是浙东余姚出身的夫子,专门教导这几门课。”

    纪元之前听过一星半点。

    这会刘嵘认真解释,他对即将过来的殷博士抱有很大期待。

    首先,殷博士所在的地方,放在现代来说,就是高考大省。

    那地方卷生卷死的,出来的学子必然不一般。

    说起来,江浙在现代同样高考难省,古代竟然也是一样。

    再者,当地对礼记等三本书的理解非常深刻。

    这可以比作当地对此的文化底蕴深厚。

    那就卷中卷出来的。

    如此厉害的夫子,竟然是他们的老师。

    去年他开始自学《礼记》,虽然通读一遍,又跟着注解再读。

    但依旧积累不少问题。

    现在正式开始学习,想必他这些疑惑一定能解开。

    刘嵘知晓这么多,肯定是他举人祖父讲的。

    老举人都这样推崇,那说明他们的殷博士真的很厉害。

    学生们又躁动起来。

    “殷博士长什么样啊。”

    “不知道,他大多都在甲等堂教秀才们,偶尔会在乙等堂指点备考学子的文章。”

    “丙等堂,他还没来过。”

    “常庆,蔡丰岚他们倒是见过,不过那也是之前了。”

    “羡慕他们在乙等堂的。”

    “谁不是呢,咱们努努力,明年也考进去。”

    “有点出息,考进甲等堂!”

    甲等堂就是秀才待的地方,那能一样吗。

    学生们忍不住往外看,终于看到一个穿着天青色绸衣的中年人走进来。

    他跟其他夫子不同,衣服料子显然很好,也有不俗的品位。

    三十五的年纪,更是显得年轻。

    这就是他们的举人博士,殷博士了。

    殷博士显然知道大家期待什么,笑着道:“我就是殷博士,以后是大家的礼记博士。”

    在殷博士眼中,下面就是一群小孩。

    常庆他们去了乙等堂之后,丙等堂年纪最大的也就是蒋克,今年也不过刚十九。

    其他都是十五六岁。

    看着他们,殷博士也没讲课,笑着道:“瞧着你们,想起我当年读书的模样了。”

    “我是浙东余姚人,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江浙读书的风气。”

    “无人不读书。”

    “读书成风。”

    “若有不学子弟,半条街都能笑话你。”

    “什么农户,什么商籍,什么河运上的子弟,什么士族的孩子,只比一样东西。”

    “读书。”

    “你家孩子读书好,别说是商籍,就算是主人聘的家仆,主人都会客客气气多问几句,你家儿郎如何学的。”

    “你家儿郎每日读的什么书。”

    学生们听得入神。

    特别是贫家子弟和商籍学子们。

    那边读书风气这样盛行?

    也不在乎什么商籍?

    甚至聘的仆从都要客客气气?

    这里聘的仆从,肯定是指责外面平民百姓过来做工,故而有科举的资格。

    大家本以为殷博士会讲不论什么出身,都要好好学习的话,没想到殷博士话锋一转:“所以在这种环境下读书,苦啊。”

    “苦到眼泪拌饭也要读书。”

    “所以也三十二岁时,就是举人了。”

    学生们下意识哇了一声。

    三十二岁就考了举人!

    有胆大的学生问:“那您怎么不继续考,或者去当官啊。”

    殷博士大大方方道:“考啊,那也要做好准备再考。”

    “当官也想当了,我还在遴选名单里呢。”

    众人哄堂大笑。

    无他,殷博士说得太坦荡了。

    只听殷博士继续道:“礼记第十八篇,学记,讲的就是教书,传道,授业的顺序。”

    听到这,纪元下意识翻书。

    他手头两本礼记。

    一本手抄的《礼记》。

    一本印刷的《礼记》。

    即使翻的时候再小心,所有书页都有些褶皱。

    他去年就在自学,冬假也不耽误,所以翻得也轻快。

    纪元声音虽小,殷博士却看到他的动作,更注意到他的书早就看过许多遍。

    其他学生见纪元去翻书,不知为何,下意识跟着学。

    怎么回事!

    现在纪元做什么,他们就本能地去做什么!

    一时间,课堂上都是哗啦啦地翻书声。

    殷博士看得有趣,继续道:“礼记第十八篇,开篇说,‘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

    “什么意思呢?”

    “纪元你来说。”

    啊?

    让纪元讲?

    这是今年新开的礼记课,大家都没学过啊。

    纪元被点名,站起来道:“学,既有教导,也有学习,更有学校、教育等等的意思。”

    “用学记来命名,就是指本篇的内容,便是这些。”

    “后面也说记人学,教之义,是作为‘学’的解意。”

    这就是古文难懂的地方。

    礼记第十八篇的标题为《学记》。

    听着简单。

    可这个学,却不是单一的特指。

    而是包括了上面说的所有含义。

    教导,是对老师的。

    学习,是对学生的。

    学校,是对官方的。

    教育,是整个方方面面的诠释。

    一个简单的‘学’字。

    想要表达的,便是上面种种概括。

    学记,后面的记,就更不用说,大家也都明白,便是记录这些事情的意思。

    这还只是标题。

    后面记人学,教之义。

    既是帮忙解释‘学’,也同样引申出其他理解。

    标题两个字,代表了那么多含义。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对方给你发送了一个超链接。

    看着平平无奇,点开之后,全都是字!

    全都是!

    所以说五经难。

    他们去年学的那三本,夫子们也不讲这是学习,只说通读,也是这个道理。

    没想到的是,殷博士一来,便要他们解意,还要从源头开始解。

    学生们之前接触得浅显,显然猛然一听,只觉得头都大了。

    殷博士看着笑眯眯地,立刻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而殷博士根本不用翻书,所有的内容张口便来。

    仿若整本《礼记》都在脑子里一样。

    那可是十万字的礼记。

    太厉害了吧。

    这也佐证他方才说浙东余姚读书风气之盛。

    如果说对礼记本篇熟练的话,那引经据典,就更让人侧目。

    殷博士依旧背着手,慢慢走着:“朱子在《仪礼经传通解》中解释过,本篇说的便是古代教人,传道,授业的顺序。”

    “还讲了教育的得失以及教育兴废的缘故。”

    “所以这篇叫学记。”

    说着,殷博士又点了纪元:“《学记》第二段最后一句的内容为,《说命》曰,念终始典于学。这是什么意思。”

    《说命》?

    其他学生看着礼记第十八篇。

    没找到这两个字啊。

    倒是有个《兑命》。

    哦,是同一篇的不同名字,就像红楼梦又叫石头记一样。

    这个时代并没有红楼梦,只是做个比方。

    好在纪元反应得快,也看到那句话,立刻回答殷博士的问题:“意思是,自始至终都惦记着学习。”

    殷博士觉得有趣,想继续问,却看其他学生已经茫然了,笑着道:“好了,先通读吧。”

    不过最后还是总结道:“念终始典于学,殷博士我是如此,不管是举人也好,以后考上进士也好,做官也罢。”

    “读书始终是要坚持的,所以不用管什么功名,读就对了。”

    其实殷博士还想再问,但只有纪元读过整本礼记,不好再说。

    他倒是想知道,纪元学了多少,又学了多深。

    接着便换了秀才博士过来。

    讲课的方式,大家就能接受了。

    一句句跟着朗诵,博士再解释其中的意思。

    这便是通读。

    也是去年学其他三经的方法。

    原来浅浅地学一遍,是这个意思。

    虽然这个“浅浅”学,已经让很多学生痛不欲生。

    如果往深了学,那是什么场景?

    殷博士刚刚一番话,让众人脑子都有点打弯。

    主要还是殷博士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问得杂,又问得细。

    一会朱子的《礼仪经传通解》,一会《说命》,再回到礼记原本。

    脑子不转几下,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问题。

    其实殷博士并非故意为难大家,而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教学。

    而五经的难,也确实是这样。

    刚刚提到,一个标题“学记”,便有那么多含义,便是一个“超链接”。

    那正文里面字字都是超链接就算了。

    超链接里面,还有超链接。

    首先看殷博士方才说的《礼记·学记》第二段到底是什么内容。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这是原文。

    原文自然要逐字解释。

    解释到最后,原文又引用了另一本书《兑命》里面的话。

    为了不曲意思,那就要再把《兑命》原本读一遍,不说背诵,却要看到句子,就知道前后上下在说什么。

    那如果《兑命》里,同样引用了其他典籍的话呢?

    肯定还要再去读。

    这超链接算是点不完了!

    用现代吃瓜来比喻。

    你看到一个歌手的八卦,立刻点进链接去看。

    啊,这个八卦里,还有歌手朋友的瓜。

    好吧,点进去再去看歌手朋友的瓜。

    吃着吃着,有人跟你讲,只看歌手跟歌手朋友的瓜是不完整的。

    快!去看歌手前男友的微博!

    一连串下来,你的网页打开了七八十来个!

    一晚上在瓜田里翱翔的感觉,跟十几年在书海里遨游,肯定是两个感觉。

    但同样的,都是眼冒金星,睡不成好觉。

    殷博士的第一堂课,好像给丙等堂所有学生们打开了一扇门。

    这样说也不准确。

    应该讲,把学问门缝开了那么一点点。

    只这么一点点,都让人望而却步。

    里面仿佛有不可名状的怪物,又像长满甜美的果实,引诱着你过去。

    不过从这以后。

    丙等堂的学生再也不求着殷博士过来了。

    没办法!

    他的课听不懂啊!

    让一个大学资深教授来给初中生讲题,两者都会很烦躁的。

    一个想教,另一个想学。

    可脑回路对不上啊!

    纪元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他认真理解了,也看了所有解意,更把能读的注疏都读了。

    还是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连通读都称不上。

    这些问题都汇集在笔记上。

    好在今年学的就是《礼记》,他有时间慢慢问。

    今年大课学礼记,有礼记博士可以帮忙解答。

    那他即将要自学的《春秋》怎么办。

    四书五经,四书不提。

    五经里,去年县学大课带着读了三经,只剩今年要学的《礼记》,明年要学的《春秋》。

    纪元有意跳级,早日去乙等堂。

    故而去年就在自学礼记,今年准备自学春秋。

    最好年底就参加升堂考试。

    现在看来他有些高估自己。

    其实有些地方跳过也可以。

    毕竟夫子们都说了,只要能大概通读即可。

    秀才考试的主要内容,还是四书,乙等堂也是如此。

    纪元却总觉得心里许多小疙瘩,这些小疙瘩若不解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纪元深吸口气,沉下心,把写着《礼记》疑问的笔记放在一旁,咬咬牙翻开《春秋》第一页。

    刚看第一页,又把礼记拿回来。

    不行,这些疑问不解开,他真的学不进去。

    纪元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有强迫症,手头这一科不学完,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纪元挠挠头,还是找夫子问问吧。

    但研学处是不能去的。

    研学处就是老师办公室。

    之前严训导说过,研学处不经传唤,不许学生们随意进出。

    现代都讲尊师,古代更是如此。

    尊师重道,也体现在这种事上,纪元自然不会违背。

    其实县学学生们,也不会主动过去。

    谁会在下课的时候去老师办公室啊。

    便是在县学里遇上了,原本欢快的学生也立刻安静得跟鹌鹑一样。

    若在县学外面遇到,更是吓得站直身体。

    想想也是,在上课之外看到自己老师,总会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就算是好学生也不例外。

    若老师随性而起,再考究一下功课,那学生能当场晕过去。

    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多数学生对老师都有敬畏之心。

    除了必要的问答之外,基本上不会跟老师有太多接触。

    纪元思来想去,既然研学处不能去,那就在课后问。

    而且他那些疑惑,也没必要去找殷博士。

    最常带他们读书的秀才博士,他的学问就足以帮自己解惑。

    所以第二日,下午的礼记课刚结束,纪元便起身站起来。

    其他学生下意识看向他。

    纪元平时都要再看会书的,他这会赶着去吃饭吗?

    谁料纪元竟然站在礼记博士面前,开口问道:“夫子,我有几个问题,能否耽误您一些时间。”

    别说学生们了,就连礼记博士也顿住,见是纪元问话,不自觉道:“你问吧,今日学的,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纪元感觉礼记博士似乎有点紧张,但又觉得自己想错了,答道:“不是今日的问题,是之前自学了些,有些地方却读不通。”

    “想请教博士您,不知道方不方便。”

    哦,原来自己没讲错。

    梁博士这才点点头,低头看了看纪元递过来的笔记。

    梁博士今年二十九,也很年轻。

    他考上秀才之后,因家境贫寒,故而当了县学的夫子。

    跟其他秀才夫子一样,一边备考,一边教书。

    虽然同是礼记博士。

    上次过来的殷博士性格开朗。

    这次的梁博士则比较严肃,平时不苟言笑。

    看笔记的时候,梁博士还有心情想别的。

    其他学生别说问问题了,基本上看到老师们就胆怯。

    殊不知他才教书两年,看到那么多学生求知的目光,也会觉得不适。

    还好,他勉强撑住了。

    只要冷着脸学自己的夫子,那就没问题!

    只是面对纪元,又是不同感觉。

    纪元是谁?

    入学一年,直接超过丙等堂原来的第一。

    原来的第一就是蔡丰岚。

    他的学问很扎实的。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考上秀才。

    想来纪元这样的本事,很快也能成为秀才,自己哪能教得了他。

    梁博士强行忍住不想社交的表情,认真给纪元解答疑问。

    好在沉浸在学问里,这是梁博士擅长的领域,慢慢也不紧张了。

    而且越看下去,越觉得纪元的笔记做的很好。

    纪元的字,如今是标准的台阁体,看着非常舒服。

    虽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但分类清晰,笔画流畅。

    因是自己的私人笔记,纪元自然用现代读书时归纳总结的方法。

    这种方法经过无数人的实验,自然更科学。

    梁博士翻开来看,眼里流露出欣赏。

    一边翻看,一边帮纪元解答疑惑。

    不过有些问题,梁博士也回答不上来。

    好在他当夫子两年,这种情况知道怎么应对。

    梁博士淡淡道:“好了,你先去用晚饭吧,剩下的明日再说。”

    梁博士提醒,纪元才发现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连忙跟博士道谢。

    博士点头,想到有几个问题没记住,问题都没记住,明日还怎答疑,

    梁博士开口道:“这是你做的全部笔记?”

    纪元称是。

    “我拿回去看看,若有什么不对的,给你点出来。”

    纪元听此,把笔记双手递过去,心里松口气。

    他那些疑问,终于能找到答案了。

    今日耽误梁博士那样久,真是不好意思。

    殊不知梁博士心里也松口气。

    纪元这个学生,还真是天赋异禀。

    很多问题问得他都有了想法。

    都说教学相长,这话果然没错。

    教学生的同时,自己的学问也能有进步。

    梁博士快速离开,让纪元还以为自己真的耽误夫子的时间。

    殊不知梁博士飞快回到研学处,长长舒口气。

    终于回来了!

    纪元再多问一个问题,他都要答不上来了!

    倒不是说梁博士的学问不好,但就算是夫子,知识也会有盲区。

    并非其他人以为的全知全能。

    要真的全知全能,他早就中举人了!不对,中进士!

    半躺在椅子上的殷博士看着他笑:“梁博士,都教学两年了,怎么还紧张。”

    另一边的夫子在安抚自己刚买的雀儿,一边喂鸟一边道:“人的性格不同嘛,谁像你,天生教书的料。”

    研学处里,夫子博士们,逗鸟的逗鸟,吃点心的吃点心。

    还有半躺着看书的殷博士。

    更有讨论手里这幅画到底,争论到面红耳赤的夫子们。

    现在回来个梁博士,大口吃了茶水,丝毫不像在学堂时那样风光霁月。

    如果丙等堂学生们看到,估计会大跌眼镜。

    他们印象里的夫子,不是这样啊!

    梁博士吃完茶,这才道:“是纪元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们知道吗,他竟然自学了礼记。”

    “还学完了!”

    纪元的名字,夫子们自然不陌生。

    自学礼记这事,让大家都有些惊愕。

    他不是去年才入学吗。

    去年学了三经,他还超过蔡丰岚一直拿第一。

    他拿第一的同时,私下还学了《礼记》?!

    他的时间是比别人多还是怎么样啊。

    半躺着殷博士摸摸下巴:“不意外。”

    众人等他解释。

    殷博士道:“上次去丙等堂,他两套礼记,每本书都很旧,一看就是经常翻看。”

    看过的书,跟新书,完全是两个模样,这点经常读书的夫子们都知道。

    但两套礼记都很旧了。

    那说明他看了不止两遍?

    “怪不得,他的笔记能做这样好。”梁博士赶紧把纪元笔记拿出来,递给殷博士。

    他们两个虽然都教礼记。

    但一个带着通读,一个是真正理解。

    再加上一个秀才,一个举人,梁博士对殷博士非常尊敬,也时常请教问题。

    “这几个问题,我实在答不出,殷博士能不能帮忙看看。”

    殷博士随手接过来,嘴里还道:“客气什么。”

    “这是纪元的笔记?”

    说着,逗鸟的夫子也走过来。

    什么问题,让秀才都答不上啊。

    “这笔记,倒是别出心裁。”

    “问题,疑点,猜测。”

    “归纳,总结。”

    “还有学习进度。”

    “更有目标。”

    夫子们围过来,倒不是看问题,而是在看纪元的笔记。

    平日纪元就爱做笔记,大家都知道。

    可没想到他的笔记竟然这样详尽。

    殷博士也觉得新奇,随手拿来纸笔,帮忙解答疑惑,梁博士看着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意不在本经当中,还要看旁书佐证。”

    “纪元抄的那本礼记,应当没有写明,所以他不明白。”

    就算是礼记,也有许多版本,有的版本为了偷懒,不会写清楚佐证古书的名字,也会省略许多话。

    这种情况,不明白很正常。

    殷博士精通《礼记》,一眼看出问题。

    “不错,这个提问倒是有意思,都说他的想法不落俗套,果然如此。”

    其他夫子也点头。

    文章的好坏先不说,纪元还没开始正经写文章。

    可他文章里的灵气,是怎么也盖不住的。

    有时候那些想法,实在超脱凡人,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是那么回事。

    四书五经已经存在上千年,无数大家对其诠释,自然各个角度都有。

    可纪元有时候的想法,却是闻所未闻的。

    这在文章上,已经占尽先机。

    这也是夫子们认为,他迟早会考上秀才的原因。

    梁博士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擦擦头上的汗道:“他的礼记已经通读,还有了些自己的理解。”

    “应该已经不适合我的课了。”

    要往深了讲,梁博士自然有那样的本事。

    可不能因为一个纪元,就提高学习进度。

    丙等堂还有其他五十四个学生呢。

    “让他再巩固巩固也行。”殷博士倒是不在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他如今才刚入门,你的课他还要听的。”

    殷博士把纪元笔记从头翻到尾,帮忙补充几个知识点,又随手给纪元列了个书单。

    照着这个读,一定没问题。

    有殷博士的话,梁博士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还好还好,他还能教。

    哎,要不是为了教书的银子,他真的不想去教学啊。

    也是纪元并不了解夫子们,梁博士也没表现出来。

    否则纪元肯定会脱口而出:“原来梁博士是社恐。”

    真社恐那种。

    还是社恐强行当老师那种。

    估计纪元心里会更愧疚。

    再上课,纪元就收到梁博士冷着脸给的笔记。

    笔记里面夹着几张纸,上面明显是两种字迹,一种内敛些,另一种龙飞凤舞。

    两者把纪元所有疑问都解答了,还附赠了书单,可以再往深了读。

    纪元看着都震惊了。

    梁博士竟然做到这种程度,他昨天还担心打扰了夫子,没想到夫子回去之后竟然帮他把答案写下来。

    还有另一个人的字迹,大概是殷博士的?

    纪元郑重感谢,梁博士表情依旧淡淡,继续上课。

    课后,其他学生下意识看过来。

    钱飞跟李廷也道:“梁博士把你的笔记还回来了?没有解答吗?”

    “岂止是解答。”纪元并不藏私,把笔记拿出来,又把两位夫子的答疑也拿出来,“博士们帮我把问题全都回答了。”

    众人哇了一声。

    昨日看到纪元前去问问题,他们还以为博士不会搭理。

    毕竟梁博士一直很冷淡。

    谁料一教便是半个时辰,又私下帮纪元写了这么多字。

    天啊。

    梁博士人也太好了。

    原来夫子们,也并非那样可怕?

    这个想法萦绕在大家心头。

    等回家回宿舍才想到。

    等会,纪元那些笔记,好像已经超过了他们学习的内容?

    有记性好的,下意识去翻书。

    “纪元已经自己预习到最后一章了吗?!”

    “他?他都不累的吗!”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众人发出跟夫子们一样的疑惑。

    纪元到底哪里抽出来的时间啊!

    对纪元来说,时间挤一挤就出来,他的理解能力又好,背诵跟理解都不是问题。

    加上平时专注认真,这些课程对他来说确实都不难。

    三月底的考试,纪元依旧是第一。

    整个丙等堂里,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再说他的《礼记》已经学问,之前读不通的地方,现在也有了解答。

    跟其他人比,考试的时候更不一样。

    钱飞跟李廷的进步同样飞快。

    去年他们还在三十多名徘徊,今年丙等堂厉害的学生走了不少,加上两人用功努力。

    三月的月考,李廷排名第九,钱飞排名第十,竟然一起进了前十!

    看着自己的成绩,他们两个简直不敢置信。

    第九!

    第十!

    在县学啊!

    正荣县县学,用现代的话来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重点学校。

    所有的学生都很勤勉,资质也不算太差。

    在这种地方,还能考到前十。

    以前还觉得学海茫茫,不知道是否能考上秀才。

    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有指望的。

    见他们两个这样,想跟纪元当朋友的人更多。

    就算当不成朋友,一起学习也是好的。

    还有同窗已经瞄上夫子博士们。

    纪元可以提问!

    那他们也可以吧?!

    学生们战战兢兢过去,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没想到夫子们真的为他们停下脚步,答疑解惑,而没有一丝不耐烦。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私下找老师的!

    县学夫子们私底下还笑,学生们爱学,他们这些当夫子的怎么会阻止。

    若真的不答不解,那才是愧对当夫子。

    就是梁博士这种社恐就完蛋了。

    他是愿意答疑的,可学生们太热情,他有点招架不住啊。

    最后他干脆把课后时间留下来,直接让学生们提问。

    不要围着他转啊!

    大家要有点距离感!

    或者把问题写下来,自己第二天挨个解答!

    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县学的习惯。

    每日上课前,想提问的学生提前过来,夫子帮他们解答。

    渐渐地,不止有一个学生在蹭听。

    毕竟别人的问题,自己说不定也有,就算没有的,可以查漏补缺。

    被迫提前上班的夫子博士们:?

    你们怎么回事。

    我的学生们太用功了怎么办!

    教谕听说此事,都忍不住跟县令炫耀。

    看他的县学看他的学生们。

    厉害吧?

    事情传到县学以外的地方,别说正荣县其他学子了,就连隔壁几个县的学 生们都倍感压力。

    你们不要卷了啊!

    本来就有个好学校,还有好夫子。

    现在自己勤奋到这种地步吗!

    甚至卷这个字,都是你们先说的!

    而说出“卷”源头的纪元,此刻神清气爽。

    太好了。

    礼记的疑问全部解开,通读一点问题都没有!

    殷博士列的书单,他也在尊经阁看完了。

    有些书尊经阁没有,老夫子还帮他寻了。

    五经里,已经初学了四经。

    就差最后一本了!

    也是最厚的一本,《春秋》。

    春秋是以时间为轴的编年体史书,主要记录的是鲁国的历史。

    而后又有很多书籍,对《春秋》本体加以阐释。

    一直到天齐国今日,主要是三本,被称为“春秋三传”

    《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本合为《春秋》。

    三本记录历史,记录王公贵族言行,同样记录春秋时期,那个急剧动荡的年代。

    而在那个年代,所碰撞出的思想火花至今让人学习。

    当时的时代,从“天”到“人”的关系,全都在重新思考。

    之前学《尚书》,已经强调“敬天保民”的想法,同样在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意思是,上天看到的东西,就是老百姓看到的。

    上天听到的东西,就是百姓们听到的。

    已经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想法。

    现代一点的话来说,便是百姓想要的东西,老天爷都要听从。

    以上古说的“天道”,渐渐转为“人道”。

    民心民和民力。

    都是统治者要关注的重点。

    这些圣贤们,早在几千年前,窥探到学问的真理。

    从尚书到春秋,“保民”的思想,在《春秋三传》里体现得更加明确。

    保民,爱民,得民,恤民等等,已经是史书里一大重点。

    不管统治阶级因为何种原因推崇这些圣贤书。

    也不管这些圣贤书是否成为他们的工具。

    但这些话,这些道理,却是亘古不变的。

    一句经典,或许会被断章取义,也或许会曲解意思,为上位者所用。

    可仔细去读原本,就知道很多意思,并非流传的。

    所以读到最后,圣贤书的根本,必须掌握。

    春秋三本,历来有“微言大义”之说,每个句子都有其含义。

    古代科举读书,不可不读春秋。

    所有的话都在讲,最后一本《春秋》的重要性。

    更别说,春秋本身的文学性也很强,读通了,读顺了,对文章也会有长进。

    纪元深吸口气,再次翻开春秋的第一页。

    上次礼记还留有疑问的尾巴,没看下去,这次已经完全解决,该正式读春秋了。

    厚厚的书拿在手里,看着便有分量。

    在丙等堂其他学生初读《礼记》,纪元已经奔向最后一本。

    春去夏来。

    春秋在他手中,也有一个多月。

    纪元看着自己写的笔记。

    怎么读书越多,疑问就越多。

    这笔记已经写一本了。

    问题积累了三十多个。

    明明春秋连一半都没看完。

    纪元抬头看看正在答疑的夫子,有心想找夫子帮忙,但礼记的问题,问礼记夫子固然可以。

    现在读《春秋》遇到的问题,能去问吗?

    便是纪元再厚脸皮,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可惜丙等堂的春秋博士,要到明年才会出现。

    头疼。

    纪元站起来,手头的书翻来翻去,要不然再去买几本注疏?

    看看其他人对春秋的解释是什么。

    多看几本,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纪元。”

    站在前面的梁博士喊道:“去一趟研学处。”

    去研学处做什么?

    纪元惊讶。

    他上次去研学处,都是去年了吧。

    那时候是有事,这次好像没什么其他事情吧。

    纪元跟着梁博士进了研学处,梁博士却指了教谕的房间:“进去吧,教谕在等你。”

    教谕?

    上次跟教谕说话,应该是去年在尊经阁外。

    教谕帮他们摆平县城张家的麻烦。

    今年也只在每月初一祭祀文庙时候见到过。

    都说教谕今年极忙,不怎么出现在县学。

    纪元出声先说明来意,再叩门进去。

    教谕并未坐到办公桌后,而是在旁边喝茶。

    教谕旁边还坐着一个老者,头发花白,老态龙钟,抬眼皮看了纪元几眼。

    纪元作礼:“见过教谕,见过夫子。”

    虽然不认识,但县学一律喊夫子准没错。

    老者哼了声,打量纪元一番。

    教谕却道:“过来,给我和夫子倒茶。”

    “不喝。”老者起身,带走教谕的茶叶,转头就走。

    “哎,我这个教谕当的,可真难。”教谕说话笑眯眯的,明显并不生气,“过来,给我倒。”

    纪元走过去,认真把茶倒上,就听教谕道:“丙等堂最近在学什么。”

    虽说已经自学过礼记,但课堂上所讲,纪元还是在仔细听。

    “回教谕,讲到第十七,少仪。”纪元答。

    《礼记·少仪》讲的是君臣,长幼,尊卑之间应对的礼仪。

    也有自身修养,以及宴会礼仪等等。

    “第十八呢?”教谕又问。

    “是学记。”纪元再答。

    “学记讲,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是哪四失。”

    按理说,教谕听到他们只学到第十七章,那十八章就不用问了。

    但教谕不仅问,还要让纪元答。

    现在手头又没书,更是让他背。

    纪元却是记得。

    教谕说的,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

    意思是,学生很容易有四种过失,而这四种过失,老师必须要知道。

    后面的内容则是:“人之学者,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

    纪元背出,见教谕不说话,又继续背:“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究其实也。”

    意思就是,学生容易犯这四种错。

    一是学得太贪婪,二是学的太片面,三是太肤浅,四是过于自以为是。

    这四种错误老师必须知道,然后纠正错误。

    教谕微微点头,纪元却在思考,教谕这样说,是觉得他最近学得太多太肤浅,还是如何?

    谁料教谕却又道:“不是这些,是后一句。”

    后一句?

    “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纪元再次背出。

    “意思呢?”

    “教育的意义,就是让学生们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才能。”

    纪元说着,似乎有些明白教谕让他过来的意思了。

    教谕笑着让他坐下:“不错,看来《礼记》确实通读了。”

    方才都是在考究纪元学习情况。

    看来他自学的礼记,不仅学了,还掌握得不错。

    怪不得教谕明知丙等堂学到第十七章,却考他第十八章。

    不过教谕要说的,也不止这些。

    “是啊,做教育,自然要发挥你们的长处。”

    “如今五经里只差春秋,可有什么疑惑。”

    那太有了!

    纪元眼睛亮了。

    没记错的话,他们教谕也是举人吧?!

    教谕肯定懂。

    纪元蠢蠢欲动,想把羊毛捋到教谕身上。

    他笔记还在身上呢!

    教谕轻咳:“既然礼记学的不错,确实可以往下面学。”

    话还没说完,又听外面哼了一声。

    纪元仔细听才发现,方才的老者拄着拐杖,这才真正离开。

    啊?

    老者在偷听?

    为什么。

    教谕笑道:“方才那是咱们县学的春秋博士,也是县学夫子博士里,唯二的举人。”

    “你去寻寻他,说不定,他可以解答你的春秋疑问。”

    第39章

    第39章

    教《春秋》的博士?!

    还是举人?!

    纪元下意识起身。

    原来方才的茶, 是这个意思?

    不过春秋博士没喝。

    教谕让他不要慌,解释道:“听殷博士讲,你的礼记已经学得差不多, 上面的疑惑, 梁博士殷博士也都有解答。”

    “既然这样, 是可以来学春秋。”

    “要学, 就要有夫子,独学而无师,谁来解惑?”

    教谕虽然不怎么在县学,却对这里情况了如指掌。

    听说纪元学了礼记之后,心里便清楚他的想法,便抽空以喝茶的名义请了春秋博士。

    方才同老博士讲了纪元的情况。

    但老博士却不愿意。

    不是他不愿意私下教导, 而是觉得纪元学有四失,教谕不但不教导,反而揠苗助长。

    入县学才第二年,就想着学完五经。

    这不就是或多则是?

    所以, 那杯茶他才不喝。

    纪元过来后, 老博士上下打量, 就是在看纪元的神情。

    见他谦卑有度,不卑不亢,才在门口站了会。

    教谕自然知道,顺手考究纪元。

    也是让老博士知道,纪元确实通读了礼记,并非学得肤浅, 也并非贪婪, 更不会贪多嚼不烂。

    纪元没辜负教谕的期望,老博士故意出声, 算是表示暂时过关。

    听了教谕的解释,纪元这下明白,方才教谕让他背的,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为学《春秋》苦恼,都被夫子博士们看在眼里。

    既如此,纪元也说了自己的打算:“实在感谢教谕费心,学生确实打算学春秋,若能赶上年底的升堂考,自然是最好的。”

    以往这些话,纪元只跟李廷钱飞浅浅说过。

    没做成的事不好多讲,只怕夸了口,回头再食言。

    现在跟教谕讲,便是知道教谕真心在为他们学生考虑。

    教谕也不意外,点头道:“那就要下苦功夫了,勤勉二字不用我提,但凡事也不能操之过急。”

    教谕慢悠悠说着,又道:“正荣县县城你逛过没?”

    不等纪元答,教谕继续道:“县学隔壁的安顺巷,有家卖茶叶的,你没事去逛逛。”

    这是什么意思?

    纪元满头疑问。

    要不然去看看?

    教谕说的话自有深意,上下想想,应该也跟春秋博士有关。

    这毕竟是私下的教学,老博士若愿意教,那他应该感恩戴德。

    不是随便一个学生,都有举人教学的。

    若不愿意,更是常理。

    纪元一想到自己那么多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便浑身充满干劲。

    安顺巷,卖茶叶的

    他一定会去的!

    “去吧,先去看看。”

    纪元应下,再次谢过教谕。

    纪元虽然没怎么逛过县城,却也知道安顺巷就在县学附近。

    虽然在县城中间,却也算幽静,县学许多夫子就在这个巷子里住。

    走出县学,纪元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出来,顶多在晚上的时候,跟好友同窗们一起在街上走走。

    其他时候,就连买书也是让书铺胖老板直接送到县学。

    想到这,纪元有些庆幸自己一直坚持锻炼,不然几年下来,真的成书呆子了。

    进了安顺巷,正好是饭点,各家炊烟升起,纪元到茶叶店的时候,店里老板也在吃饭。

    “你是县学的学生?来买茶叶?”

    纪元摇头,问道:“罗博士今日来了吗。”

    “看到了,他已经回家了。”茶叶店老板随口答。

    纪元要是问的话,茶叶店老板估计也会跟他说罗博士家里在哪。

    可这么贸贸然地问,实在不合适。

    明日再来吧。

    教谕既然指点,那就说明不好在县学跟老博士攀谈。

    只有等着跟罗博士亲自见面才好。

    也是,这种事只能秘密进行。

    否则就会像夫子博士们的问答时间一样,形成惯例。

    老博士跟房老夫子还不一样,他愿意教人,却不好打乱县学原本的进度。

    故而想要求罗博士教他,必须在县学外面见。

    这么想着,纪元干脆提前准备拜师的礼物,不管能不能成,东西要先备好。

    四月的天气,傍晚也是温暖的,纪元一连几日下课都在茶叶店等着。

    最后索性把春秋带过来,反正天还亮着,外面也不冷,正适合看书。

    周围人来人往的,纪元也不介意,找块石头一坐,一直到天黑再回县学。

    那茶叶店老板心道古怪。

    有心说:“你不用干等着,我每日都能碰到你们罗博士,顺口带句话的事。”

    可这学生不提,老板也懒得讲。

    只是日子久了,老板还是忍不住跟来买茶叶的罗博士儿子说了此事。

    罗博士的儿子读书才能一般,未能考上功名,一直操持家里的田产铺面,听到有学生在等自己父亲,开口道:“让他不用等了,我爹不收徒的。”

    这样的学生他见多了。

    都知道他爹《春秋》理解堪称上乘,当年考举人时,那年的考官,也是如今当朝阁老都夸的。

    不知多少学生想来拜师,他爹都不答应。

    要不是县令跟教谕亲自来请,他爹连县学的博士都不想当。

    既觉得现在的学生蠢笨,也觉得他们不够用心。

    罗博士的儿子则认为自家房屋田地都不缺,自己读书虽然不行,经营上倒还可以,养得起老父亲,没必要挣这个钱。

    茶叶店老板都为纪元感到有些失望,随口道:“那孩子认真得很,看他的年纪也不大,或许是个读书的材料。”

    也是纪元如今长高不少,否则以他去年的身高,茶叶店老板绝对猜得出来他就是“小神童”纪元。

    罗博士儿子摆摆手,他爹很固执的,等了也是白等。

    四月十二,下午放学,纪元依旧过去。

    这几日连食堂的晚饭他也不用了,提前过去等,他就不信了。

    见这学生一连七八天过来,茶叶店老板于心不忍,可还是把罗博士儿子的话给说了:“他家儿子讲,罗博士不会收徒的,让你死心。”

    竟然这样吗?

    纪元却又问道:“是罗博士自己说的吗。”

    茶叶店老板摇头。

    “既然不是罗博士亲自拒绝,那我就再等等吧。”

    纪元一直不请茶叶店老板带话,就是怕话传来传去说误了。

    而且这样也不郑重。

    既然是拜师,必须自己亲口当面说出才行。

    见学生并不放弃,老板都觉得此举可敬,给他搬了个小板凳:“你坐下读吧,可以往里面坐一点,也清静。”

    “谢谢老板。”纪元静下心,继续读书。

    此刻罗博士家中。

    罗博士下午没课,睡了个午觉,起来又读了卷《春秋》,刚要泡茶,发现上次从教谕那顺来的茶叶已经没了。

    眼看要吃晚饭,罗博士又觉得没茶不行,对自己儿子道:“我去巷口买些茶叶回来。”

    茶叶?

    罗博士儿子道:“让家里小孩去买吧。”

    “读了一下午的书,我自己去。”罗博士拿起拐杖,慢悠悠走着。

    又听自己儿子道:“还好,我让茶叶店老板赶走那个学生,让他不要再等您了。否则您碰上,肯定会被缠着的。”

    “什么?!”罗博士拄着拐杖回来,瞪着儿子,“你说什么?!”

    “你把他赶走了?!”

    正在跟媳妇看账本的罗博士儿子立刻站起来。

    “是啊,他等了有七八日,肯定想找您,让您教他学春秋。”

    “那孩子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是不是十岁左右,人虽有些清瘦,但眼睛明亮得很。”罗博士举起拐杖,直接给四十多的儿子一下。

    罗博士儿子赶紧回答:“我不知道啊,我就跟那老板随口一说,那人您认识?”

    罗博士气的要死,直接出门。

    儿子不假思索只好跟上去,生怕老爷子有个好歹。

    去茶叶店路上,儿子才知道自己老爹的想法。

    罗博士这几日也没闲着,教谕让郭助教整理了纪元这一年多的试卷。

    再把平时课业整理出来。

    罗博士从眉头紧皱,看到微微点头。

    无他,单那手字就不用提。

    文章的灵气也是越来越足。

    假以时日,他必然写出一篇才华斐然,并言之有物的文章。

    纪元读的书或许还支撑不起来他写一篇这样的文章,可他的天才想法,早就跃然纸上。

    看完这一年多的试卷,再了解纪元入学以来的坚持。

    天赋跟勤奋,这个十岁的孩童什么都不缺。

    就连县学兴起的问答之风,也从纪元开始。

    这样的好苗子,他还是头一次见。

    哪个老师看到这样的学生不喜欢。

    罗博士心里已经收下这个学生。

    就等着教谕什么时候把人往他这边送。

    等了几日也没等到。

    现在才知道,学生一直在等自己。

    等七八日了!

    自己也是,一定要教谕那点茶叶,最近都没去买。

    他儿子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人赶走。

    那样天才的学生,丢了他给找吗?

    罗博士儿子擦着头上的汗。

    他哪知道这些!

    怎会知道他爹突然要收徒,往日前所未有啊。

    两人快步过去,只见茶叶店前冷冷清清。

    还是吃饭的点,安顺巷里没什么人,老板也在吃饭。

    纪元走了?

    罗博士微微失望,开口道:“算了,有缘无分。”

    刚起收徒的心,现在又回去了。

    “买些茶叶,就回吧。”

    罗博士的儿子心里愧疚,赶紧道:“给您买最好的。”

    正说着,两人往前走,正好看到茶叶后面坐着的纪元。

    纪元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春秋》的其中一卷,看得正入神。

    旁边的路人,老板吃饭,乃至凌乱的茶叶铺子,都不能打扰他分毫。

    罗博士的儿子一看,就知道这是老爹要收的学生,刚要喊,就被罗博士拉住。

    罗博士装作没看到,对吃饭的老板道:“老板,给我装些茶叶。”

    罗博士儿子赶紧也道:“最好的,要最好的。”

    “好嘞!”茶叶店老板赶紧起来,招呼老主顾,同时下意识看向纪元。

    纪元已经抬头,眼里带着惊喜。

    等到了!

    纪元快步向前,朝罗博士行礼,也同罗博士身边的人行礼。

    罗博士儿子深感愧疚,稍稍打招呼便去跟老板买东西,留父亲跟纪元说话。

    “罗博士,上次在教谕那见到您,还未自我介绍,我叫纪元。”

    “在这等您,就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罗博士微微点头,还带了矜持,看得他儿子想笑。

    罗博士自己交易的时候心不在焉,发现茶叶店老板也是。

    这老板好像在担心纪元?

    纪元什么本事,就连认识没几天的老板都向着他?

    那边纪元还在跟罗博士交谈。

    只听罗博士道:“丙等堂明年才有春秋课,你这么早学,不怕贪多嚼不烂。”

    “怕的,所以每学一步,都觉得艰难。所以想找夫子请教。”纪元恳切道。

    纪元并未扯其他,也没说什么会给罗博士回报这种混账话。

    以罗博士的性格,愿意教一个人,那就是学生的福分,扯其他都没用。

    钱财?

    若纪元把这话说出口,那以后罗博士的面都见不到。

    学生在夫子面前,只有真诚跟恳切。

    并非纪元不会报答,而是这话都不用说。

    一旦有了师生的情分,以后这辈子都是师生。

    就像纪元跟启蒙的赵夫子,跟教他写字的房老夫子。

    无论哪个夫子,纪元都是真心敬重爱戴。

    罗博士见他真诚恳切,开口道:“把你的笔记给我看看。”

    纪元惊愕。

    罗博士怎么知道他记得有笔记。

    自己怎么不知道?

    纪元记笔记的方法,都在夫子博士之间流传了。

    特别是小殷,每日在自己面前晃,不是让他看记笔记的好方法,就是跟他讲纪元有多聪慧。

    还跟他说,有空看看纪元的笔记,你也会有收获。

    整个县学里,也只有殷博士敢这样跟他讲话。

    不过也能说明,纪元有得受夫子博士们看重。

    纪元自然随身带着笔记,双手把笔记送过来。

    这本春秋笔记,已经记满一整本。

    读到哪里是模糊的,哪个典故不知道出处。

    哪个解释含糊不清,哪个字生僻古怪。

    全都分门别类,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的学习进度,更知道他不是假用功。

    “成了。”罗博士儿子低声道,语气还带着惊奇。

    都说爹懂儿子,儿子也是懂爹的,看他爹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成了。

    “真的?”茶叶店老板同样低声,但他却是惊喜的。

    罗博士儿子问出疑惑:“你怎么回事,这是你家亲戚?”

    不然这么向着啊。

    茶叶店老板却道:“这几日,他日日都来,每日来了便读书,也不会耽误我的生意。”

    “看的出来他是真认真。”

    “若我家儿郎有这般努力,肯定也能考上咱们这的县学。”

    “看他的模样,县学只是起点。”罗博士儿子见过许多人,他说这话,大概是没错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啊。”老板再问。

    罗博士儿子刚想说自己不知道,就听自己父亲道:“纪元是吧,来我家吧。”

    纪元?!

    他就是纪元?

    老板跟罗博士儿子瞬间明了。

    怪不得啊!

    小神童纪元!

    茶叶店看来看着他们离去,后悔的放下碗筷。

    早说啊,早说就让小神童给他家题几个字,说不定以后值钱得很呢。

    凭他这样勤奋机灵,以后肯定不一般。

    自己凭着小神童留下的字,肯定能发财。

    罗博士儿子提着茶叶跟着走,前方是罗博士跟纪元两人。

    到了罗博士家中,家里请来做饭的婶子已经摆好饭菜,纪元自然也喊过来用。

    纪元并不扭捏,谢过之后,规规矩矩吃饭。

    桌上也有同龄人,以及罗博士的孙辈,都看着纪元好奇。

    罗博士家中讲食不言寝不语,故而他们只是看着,等到吃过饭后,纪元被带到后面的小院。

    罗博士家的院子不算太大。

    除了前院待客之外,左边院子是罗博士的,右边则是他儿子,孙辈住着。

    他最大的孙辈都二十多了,因是春耕在下面巡视。

    这样的家里,儿孙绕膝,罗博士确实没有教学生的念头。

    他身体也不算太康健,县学的课都是挑着上,没必要因为一个学生,耽误自己的身体。

    所以教谕说了多次,他也没同意。

    要不是看到纪元确实聪明勤奋,这才点头。

    即便如此,罗博士还是说了自己这里的规矩。

    “在我这读书,必须按我说的做。”

    “一,不得耽误丙等堂的课,学不好《礼记》,《春秋》也不必学了。”

    “若每月考试,下了前三,无论谁来说,都不准再来。”

    “二,丙等堂每月一次考试。在我这,则要十天一考。”

    “每三天都要写一篇文章。”

    “三,不得肆意炫耀,若以夫子身份欺凌同学,别说当我的学生,便是县学学生,也不用当了。”

    有举人当自己的先生,许多学生会借着夫子的势压人。

    罗博士虽看纪元不是这种人,丑话却是要说在前头的。

    “最后,老夫只教你这一年,不管年底有没有考进乙等堂,只此一年。”

    现在是四月份,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五考试。

    罗博士只准备教这么久。

    若考入乙等堂,那自然不用说,说明纪元的能力达到,跟着乙等堂上课即可。

    若考不上,明年的丙等堂同样会开《春秋》课,纪元也就不必再上小课。

    当然,也有罗博士嫌弃的意思。

    虽然没有明说,纪元却懂了。

    总的来说。

    一,想要上小课,大课不能落下。

    二,必须勤勉,考试,课业,都会按照严格地进行。

    三,不能炫耀,否则既引人生妒,也会打扰罗博士。

    四,他的小课时间,只有四月到十一月二十五,过期不候。

    说实在的,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其实是有些苛刻的。

    纪元努力,难道丙等堂其他人不努力吗?

    要让纪元上双倍的课,做双倍的课业,多了三次考试不说,还要保证他月考排名。

    在本就勤奋的丙等堂里,做一个更卷的卷王。

    如果再加上纪元还要坚持练字。

    甚至在年前都跟房老夫子说好,练字之余,还要练画,他连颜料都买好了。

    纪元身上的课业堪称压力。

    罗博士坐在院子里,看着纪元,等他的回答。

    纪元笑,如果他真的是十岁的孩子,或许会望而却步。

    但他毕竟不是。

    他还是经历过高考的人,现在的压力虽然大,却也不是不能承受。

    作为一个古代的孤儿,若不科考,若不坚持走上这条路,他连个退路都没有。

    退回亲戚是赌鬼的安纪村吗?

    还是继续小纪元当初的命运。

    小纪元走到绝路,那是因为他真的是个孩子。

    如果自己再退回去,倒还不如孩子。

    纪元朝罗博士认真拜下:“求先生教我。”

    罗博士见他面不改色,微微点头:“有些魄力,那老夫便教你。”

    “以后酉时放学,戌时初便到我这,戌时离开。”

    便是六点放学,七点到罗博士这里上小课,九点离开。

    每日教一个时辰。

    别看只有两个小时,这可是私人精品小班课。

    教你的还是举人,更是精通《春秋》的举人。

    这课放到外面,都能被家人抢疯了,根本不是银钱可以衡量的。

    纪元强忍激动,再次拜谢。

    “好了,今日便是第一课,到书房来。”

    这院子两个房间,一个是起居室,另一便是书房了,书房甚至比起居室还要大。

    进到里面,纪元才明白怎么回事。

    这,这书房的书,怎么这样多!

    看到纪元眼中的惊讶,罗博士颇有些自豪道:“这是老夫几十年来的收藏,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

    尊经阁的书够多了吧。

    罗博士的书竟然不遑多让。

    罗博士还拉踩起来:“县学里的书,多是官方发下来的,我这的书可是珍藏,其他地方轻易买不到。”

    若一户人家,说他家财万贯,普通人只会觉得他家有钱,并无触动。

    但要说他家藏书千百,那就不同了。

    藏书不仅需要金钱,还需要积累,更是需要时代积攒。

    古代印刷业又不像现代那样,什么都能影印出来,有些书不会再版,买起来颇为困难。

    像钱飞他家确实有钱,但想要买藏书,却没有门路。

    故而他家也是四处搜寻。

    不说钱飞,便是县学藏经阁,也是只有世面常见的书籍,像这种私人珍藏,那是没有的。

    “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借。”罗博士道,“但借一本看一本,写一篇感悟。”

    “若借了书,却没写感悟,以后不许再借。”

    纪元大喜。

    感悟而已。

    只要能读这里的书,感悟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不仅拜了春秋夫子,更像坐拥一个私人图书馆啊。

    好,太好了。

    纪元对书籍的喜欢溢于言表,让罗博士暗暗点头,不错,这学生像他。

    今日的课业开始。

    罗博士扫了一遍纪元的笔记,已经记住他缺失的部分:“你的问题,倒不在于理解,而是对子书史书的匮乏。”

    子书,就是庄子,列子,墨子等等,这些书是对儒家经典的注释。

    史书不用说,则是各朝典籍。

    总的来讲,纪元的理解能力超越旁人。

    但看的书太少,知道的佐证不多,所以很多地方理解不了。

    之前说过,一部经典经书,里面不仅有经书本身的意思,经书也会加入其他书籍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纪元只看经书本身,自然是不行的,必须多读多看。

    再有一些字词的上古含义太过抽象,需要逐字解读。

    罗博士从头说起,纪元手底下笔记也记得飞快。

    一个讲,一个学。

    罗博士原本讲得还慢些,见纪元跟得上,就不再放慢速度。

    一个时辰下来,罗博士讲的酣畅淋漓,纪元也重新对儒家经典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这句话竟然是这个意思,原来不同的人竟然解读的方法可以南辕北辙。

    原来还有不少冷门的大家,说的意思那么有趣。

    站在书房外面,等着给两人送宵夜的罗博士儿子,听着老爹不停气地讲课,怎么就想到自己小时候。

    他小时候,老爹还年轻,也喜欢教人读书,第一个学生自然是自己。

    他爹教的快,自己却怎么都听不懂,气得他爹拿着竹竿想打人。

    那会他爹教书的速度,好像还没这个快?

    等会,他不会才是他爹不想教书的原因吧?

    送茶水点心进去,罗博士儿子被罗博士瞪一眼。

    怎么感觉就是自己的缘故啊!

    今日的课上完,纪元又被留下吃些点心再走。

    罗博士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你每日还要练书法?什么时候练。”

    纪元字的变化,罗博士自然看出来,故而有此一问,也是想让他不要松懈,继续坚持的意思。

    纪元老实回答,他早上起来锻炼的时候练习:“清晨练二十大字,再练山水线条一篇。”

    还要练画?!

    罗博士吃点心的手顿住。

    也就是说,纪元早上起来,既要练字,还要练习画画的线条。

    上午学四书典籍,以及各家子书。

    下午上《礼记》的课,晚上再来自己这?

    回到县学,再做两份课业。

    罗博士的儿子今年四十多了,听到这样的安排,吓得点心都不想吃。

    甚至不想坐在他爹旁边。

    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啊。

    而且纪元看着并不疲惫,甚至有种学习之后的轻松快乐。

    “你不累吗?”罗博士儿子下意识道。

    纪元年纪小,罗博士儿子看他就像看晚辈,说话也没那么顾忌。

    纪元倒是习惯了,而且他也不是勉强自己的人。

    再说 ,虽然一天的时间很满,但也没有逼得自己一点空闲都没有。

    “还好,练字读书,也是一种休息。”纪元道。

    练字的时候,甚至能放空自己。

    读书则能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如果说上辈子他学的是现代知识,那这辈子就把古代知识补上了。

    两者结合起来看,对他来说只会充实自己。

    这种奇妙的感觉,纪元虽然说不出来,但确实不累。

    罗博士儿子半天没说出话。

    他知道有一类人,天生精力旺盛,也知道有一类人,把读书当作真正的乐趣。

    没想到眼前的小孩就是这样。

    如果说之前还不信,现在却是实打实相信。

    他到底年纪不小,眼前的小孩什么状态,一眼就能看出来。

    纪元确实不累,甚至觉得有些兴奋。

    怪不得他爹以前总嫌弃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庸才啊。

    罗博士儿子送纪元出门,虽然已经晚上,但距离县学很近,不用担心安全。

    一回头,看到自己吃糖的儿子。

    怎么办,现在怎么看自己儿子都不顺眼啊。

    有点想打一顿怎么办。

    哎,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纪元回到宿舍,舍友们也不奇怪,以为他在尊经阁,或者明伦堂读书。

    回来之后,纪元开始写今日的课业。

    去年在县学第一次月考时,严训导说,倒数后二十都要写双倍课业。

    没想到一年多了,自己照样也要写双倍课业。

    写吧,明日都要交的。

    等把课业收拾起来,正好碰到开学前买的颜料。

    这些最便宜的颜料,都买得纪元龇牙咧嘴,要不是靠青储料赚点银子,还真不够自己画的。

    晚上睡觉前,纪元闭上眼,先是回忆今日罗博士教的《春秋》,然后再复习学的《礼记》。

    最后就是消化房老夫子所教的工笔画。

    虽说书画同源,都考验对笔法的掌控和控制。

    但具体来说,还是有些不同。

    房老夫子让他先从线条开始练习,因为学过书法,只好稍加控制即可。

    既然要学画,那就要认真对待。

    等线条练好,才能正式铺纸。

    这期间,纪元还在罗博士那看到一本名画谱,上面临摹了古今名画。

    读书休息的时候翻一翻,很能提高个人的品位。

    除此之外,尊经阁跟罗博士的书房,几乎成了纪元最爱的地方。

    从之前买不起的各种史书,再到名家子书,以及收录各朝各代诗词散文的集部。

    更别说大块头的集部,全都成了纪元的精神食粮。

    连李廷,钱飞都跟着沾光,也能看上一会。

    这些书的好处自不用说。

    有些书看过一遍,可能根本记不住,但实际上你看过的字,看过的文章,都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在写文章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四月匆匆过去,纪元转眼在罗博士那学了半个多月,也要迎来四月底的月考。

    按照跟罗博士的约定,若排名落下前三,就不会再教小课。

    许久不为月考紧张的纪元,此刻也难免提起精神,考试之前认真复习,看得同窗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

    第一都这么努力,他们怎么能不读啊!

    说起来,自从跟纪元做同窗之后,好像越来越勤奋了。

    这点不用多说。

    但他们的勤奋也被家人看在眼里。

    以前在家的时候,或许还会贪玩,现在回家,还是忍不住念书。

    现在整个县学丙等堂的学生,在家时,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在正荣县其他学子耳朵里,恨不得不要认识县学的学生,更不要跟他们当邻居。

    否则家长肯定要说:“看看人家!看看你!”

    哎,这点对县学学子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受影响的也不止学生们,就连这里夫子都更加受人尊重。

    听教谕讲,还有些人户,想把他们这里的夫子博士挖走,做自己的私人老师。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正荣县县学名声太厉害。

    对纪元来说,这些或许只是听听,但收到安小河的来信,还是没想到。

    安小河这封信写得扭捏,仔细读下来,更是能知道他的为难之处。

    事情还要从过年的时候说起。

    当时安二娘子脸色不好,就是为了她的秀才弟弟。

    小河舅舅在府城读书,花费一直不少,不仅自家人补贴,已经出嫁的安二娘子也会补贴。

    没想到刚过完年,小河舅舅竟然从府城回来,说是那边花销太大,也读不下去,不如回来备考。

    其实小河舅舅是松口气的,在家至少能省点银钱。

    没想到的是,小河舅舅竟然找到自己姐姐家,想要求安叔公帮忙疏通疏通关系,让他来正荣县县学教书。

    为什么找到安叔公?

    自然因为安叔公是一圈亲戚里最有钱的。

    这几年的青储料,也确实攒下银子。

    安叔公是抠门的,肯定不愿意。

    七拐八拐的,知道纪元是县学学生,还一直是丙等堂第一,想让纪元帮忙问问。

    这实在是荒唐。

    纪元只是个学生,却问到他这。

    所以安小河信件写的别扭,最后也讲,他只是说说,让纪元不用在意。

    纪元确实不在意,写信回绝此事。

    他只是个学生,再说了,县学教书是有名额的。

    不是随便一个秀才就能过来,便是府城回来的,也要经过教谕同意。

    他可没那么大的脸。

    此事只是插曲,纪元还在准备四月的月考。

    丙等堂的《礼记》已经学到第二十二篇。

    《礼记·丧大记》,通俗来讲,就是丧事要怎么办。

    从诸侯到平民亲人,当时的饮食,丧服,处所等等。

    这些东西极为繁杂,很容易记错,所以要认真背诵才行。

    背到最后,纪元下意识想到小纪元爹娘的葬礼。

    那时候小纪元五岁,对他来说记忆却很清晰。

    好像是纪三叔不知从哪把小纪元他爹的尸体带回来,小纪元他娘看着早就腐烂的尸体,哭的背过气,没两日也走了。

    再之后,就是匆匆下葬,并未半点仪式。

    虽说村里的规矩跟这些书上的规矩相差甚远。

    但对比同村人来说,还是太过简陋。

    若有机会,帮小纪元爹娘重修坟墓才是。

    四月三十,月考来临。

    上月第一的他头一个走进考场。

    考试!

    努力进前三!

    第一的纪元都如临大敌,其他学生更是谨慎。

    看在夫子们眼中,对这次考试的试卷大为赞叹。

    “不错,这次考试,大家都很认真。”

    “便是最后一名的文章,也有可取之处。”

    “看来大家都认真学了。”

    夫子们忍不住点头。

    罗博士则拿起纪元的试卷,只见上面大写的“善”字,一看就是殷博士的手笔。

    罗博士装作不在意地放下,哼笑:“还算可以,依旧是第一。”

    “您仔细看看他的文章。”殷博士拿起纪元的试卷,“他已经把左传的想法,糅合到文章里了。”

    《左传》就是《春秋》三传之一。

    也就是说,纪元在大课的月考上,不只是死板的学习《礼记》的知识,更是在无形之间,把两者合为一体。

    此等文章,若还拿不了乙等堂的第一,谁还能拿?

    “不错,不错。”罗博士点头。

    说罢,又板着脸:“还有进步的空间。”

    “他现在在何处?我那的考试,他还没考呢。”

    郭夫子答:“去尊经阁找房老夫子了,说是给房老夫子做了点心。”

    罗博士:?

    给老房做点心,那他呢?

    他也是纪元的夫子啊。

    不像话!

    偏偏殷博士还在旁边道:“纪元倒是把我推荐的书都看完了,却也不能这样停下,等我再列个书单给他。”

    罗博士:?

    又一个抢学生的?!

    这像话吗。

    第40章

    第40章

    纪元用茶叶做的软糯点心, 既有茶味,吃着又香甜,房老夫子喜欢得很。

    自己这个徒弟做点心手艺一流, 还每每照顾他的脾胃。

    就连点心里的糖也用得少, 可偏偏味道刚刚好。

    这让喜欢吃甜食的房老夫子更是喜欢。

    今日月考, 月考下午放学总要早点, 纪元就利用这个时间给房老夫子做点心吃。

    不过今日,房老夫子让他等一等:“纪元,你练字有多久了。”

    多久?

    纪元算了算,从去年一月下旬开始,到今年的四月底,已经一年两个月了。

    时间竟然过的这样快。

    房老夫子点头:“之前说, 等你字练的差不多,就教你画画。”

    “前几日也让你开始练笔法,可觉得吃力?”

    房老夫子只是随便问问,在他看来, 画画写字都是玩, 怎么会累。

    好在他是在纪元面前讲, 换了其他学生,估计叫苦不迭。

    画画写字,怎么是玩啊!

    房老夫子又看了看纪元最近练习的笔法,稍稍点头。

    算是入门了。

    既如此,画画也可以教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对胃口的学生,不教对不起他的本事。

    “还好, 学生也买了些颜料, 不知道合不合适。”纪元把自己买的颜料说出来,只见房老夫子摇头。

    “暂时用不到, 我们学山水画,先用水墨即可。”房老夫子道。

    说起来,今年学画画的事,是去年已经定好的。

    纪元去年还在发愁颜料,没想到暂时用不到。

    不用就好,他那点钱,真的不够买多少颜料。

    怪不得都说学美术烧钱。

    而且就算不用颜料,买宣纸也是一笔开销。

    还好,他还有些家底。

    只听房老夫子介绍道:“华夏山水画,大概分为两类。”

    说着房老夫子随手画出一幅儒雅清秀的山水韵味:“这是南派。”

    “因为地域不同,所产生的画作也不同。”

    “南方,特别是江南一带,土地肥沃,气候湿润,这样地方就会给人一种百草丰茂之感。”

    “而诞生在这种地方的画作,风格也大多如此。”

    不同的土壤,不仅能长出不同的粮食。

    就连人的性格,风俗,都会大不相同。

    这跟地域有很大关系。

    换句话说,就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画作也是一样。

    不同的风土人情,画出来的画都是一样的。

    纪元想到罗博士说的,南派学生跟北派学生的文章都不同,没想到画作也是这样。

    想也是,县学诸多夫子中,代表南派的自然是礼记博士殷博士,他的性格就跟典型北派罗博士很不同。

    纪元思索稍微走神,又回到画作上。

    房老夫子画出的南派画作,有一种平淡天真,细腻婉约之感。

    打个比喻来讲,像是如沐春风。

    房老夫子又添几笔,只觉得画作上植被茂盛,丰富多姿,确实有江南风情。

    这就是纪元上辈子见多识广的好处了。

    虽然没有自己去过江南,但脑海里有江南风景的印象。

    若换个没去过江南的学子来,估计看也看不出这是什么风格。

    不仅是江南风景。

    说出西北风景,沙漠风景,甚至许多人一辈子都未见过的大海,纪元都能有所印象。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把读书读到的,跟所见风景结合。

    古代人可没机会坐在家里面,便欣赏大好山河的风景。

    华夏有着世界上所有的地貌,而纪元,自然是全都看过的。

    单这一点,纪元在各地风貌上,就领先别人一大截。

    估计纪元跟房老夫子都不知道,这些各地风貌印象,会在接下来的画作学习里,占有多少便宜。

    人没有办法描绘出自己从未看过的景色,自然也画不出来。

    纪元有幸,他是见过祖国大好山河的。

    “婉约秀美,好漂亮的江南景致。”纪元忍不住赞叹道。

    房老夫子看看他:“你怎知江南是这般?”

    纪元顿住,总不好说自己是在电视,纪录片上看到的。

    就算是后代的电视剧,也能欣赏绝美的江南风光。

    更别说,他跟爷爷奶奶还去苏州看过真正的园林风光。

    纪元含糊道:“罗博士那有幅名画录,我翻看了很多。”

    “原来是这样。”房老夫子道,“若有机会,一定要自己去看才行。”

    “烟雨蒙蒙,不知有多美,老夫的南派画作,就是在那有所提升。”

    如今笼统说南派,其实南派中也有细分,房老夫子走遍江南,才摩挲其中一二。

    纪元看着,以为房老夫子就是南派,没想到老夫子又抽出一张宣纸。

    房老夫子道:“咱们这里算是北方,学南派,并没有那个环境。如今适合你的,还是北派山水。”

    “北派山水,自然也跟北方气候有关。”

    “干燥,风沙,是北派地貌的特征,而北派的人多豪爽耿直,画作也带有其中特征。”

    房老夫子大手一挥,强劲浑厚的山石跃然纸上。

    高山飞泉,一眼看出其豪杰气势。

    这里的山石轮廓清晰,丝毫不见方才的柔美之感,就连笔法也是大开大合。

    “水墨山水画,听名字就知道,由水跟墨来作画。”

    “但重点,就在这水上,如何用水,怎么调墨,也是作画的根本。”

    “有人说第一个画水墨画的,是唐代王维,他师承李思训,又学吴道子,其风格纯正单一,审美不同凡人。”

    说起作画,房老夫子不复往日的沉默,滔滔不绝讲着。

    大诗人王维,纪元自然知道,都说他的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诗画合一,水墨画,极能代表文人画的风采。

    故而,这也是初入国画最佳的选择。

    一直到近戌时,纪元才从房老夫子这离开,满脑子都是绘画。

    水墨画更见笔下的功底,按照房老夫子说:“若能画好水墨画,你的字必然能再次进步。”

    也就是说,这两者相辅相成,老夫子让他开始学画,也能同样练字。

    毕竟考验的,都是笔头的功力,对毛笔的掌握。

    从尊经阁离开,纪元先是去了厨房,把自己做的点心取上。

    给房老夫子做点心,自然也不会忘记罗博士。

    这次做的茶味糕点,也是想到罗博士的口味。

    见纪元如此上道,罗博士倒是不再故意冷着脸,可还是把试卷往他面前一放。

    “来吧,《春秋》经考试。”

    下午考了大课的月考。

    现在继续小课的月考。

    纪元赶紧整理思绪,把杂念清空,认真答题。

    罗博士在旁边吃着糕点,从书房里找出几本压箱底的画谱。

    既然要学画画,那就要学好。

    他罗博士的学生,不能只精一样。

    多看画谱,同样能提高审美。

    像房老夫子所说,每个地方的风格不同,罗博士这里收集的画谱,多也是北派风格。

    看来纪元想要学会南派,只有去江南的时候才能学了。

    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一个时辰过去,小课的月考结束。

    大课考试结果出来得很快。

    小课更快,罗博士让纪元坐下等,他立刻改试卷。

    背默多是没错的,纪元对此一向上心。

    他记忆力好,旁人背好几遍的东西,他两三遍便能默记,看着罗博士满意的表情,就知道背默上问题不大。

    春秋经论,倒也符合初学者的见解。

    “算过关了。”罗博士下意识伸手拿点心,才发现盘子空空如也,见纪元认真听他说话,没发现他的动作,悄悄收回手。

    “好了,回去吧,今日不留课业。”

    纪元从罗博士家中离开,手里又带了几本书。

    一半是殷博士推荐的礼记相关典籍,另一半是几本画谱。

    这都是他今年要学的啊。

    巩固好《礼记》,学个水墨画的入门。

    还有新学的《春秋》。

    打底的四书。

    这样的日子,充实且快乐。

    古代读书人一边学四书五经,一边练字画画,原来是这种感觉。

    特别是画画上,纪元从中学到许多乐趣,有时从一个人的画作上,就能看出画师不同的性格。

    房老夫子在画作的笔法更是让纪元惊叹。

    而且他年轻的时候去过江南各地,去过西北各地,在天齐国各地游走,终于习得一身上乘画技。

    之前纪元就觉得,以房老夫子的书法,放在哪都是一等一的好。

    刚开始纪元还会以为是自己见得少。

    但从罗博士那看到不少书法名家的书帖,他更加确定房老夫子绝对不一般。

    罗博士提到房老夫子,态度也是不同的,听说房老是秀才的功名,可并不妨碍上到教谕,都对他恭敬有加。

    如今再看到房老的画作,南派北派,被他信手拈来。

    如此功底,必然不是普通人。

    要说他们正荣县县学,有两位举人专门教学,已经很厉害了。

    再多一个房老夫子,更是隐藏中的大佬。

    看教谕的意思,大有随房老心情的感觉。

    纪元虽然好奇,但房老夫子不说,他也无意窥探。

    只是跟着房老学习久了,房老自己倒是讲了些:“老夫年轻的时候,游遍大江南北,只为求得书画双全。”

    “也想过科举,但始终耐不下性子,最后在府城考了个秀才,实在烦那些俗务,便在考上第二年离开府城。”

    “一路游山玩水,再回头,发现父母双亲离世,自己年岁也大了,便找了个清静地方幽居。”

    “我来正荣县县学的时候,这里基本没有人,更没人来读书,别提多清静。”

    房老说得简单,纪元却从中听出什么。

    都说穷家富路,能在年轻的时候便游遍大江南北,家底必然丰厚。

    又或者一路卖画,这倒是很有可能。

    若是这样,那说明房老的名声必然不同凡响。

    无论从哪方面看,纪元都觉得,他这位夫子很不一样。

    房老点点他:“别想了,等你绘画出师,自然知道老夫是谁。”

    纪元不好意思道:“只是觉得,以您的画作,肯定很出名。”

    “这还用说?想当年。”房老还没说完,自己就闭嘴了,摇摇头道,“画你的。”

    没过片刻,房老似乎想到什么,摇摇头道:“官场艰难,仕途艰难,珍惜如今在县学的时光吧。”

    不管外界如何变化,正荣县县学给了这里学生很大庇护,用现代的话来说,这里便是象牙塔。

    不用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他们在这只要学习就好,唯一要比的,就是学习。

    而县学之外,情况大不一样。

    或者说正荣县县学之外,是不一样的。

    说句旁人都不知道的。

    前年考县学的时候,成绩迟迟不出来,外人只当是个意外,以为是县学推迟了放榜的时间。

    也只有衙门跟县学教谕他们知道,为了出这个成绩,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若不是赵夫子好友黄举人,在信中将实情告知,纪元也不会知晓。

    那在他这里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放榜晚了的事。

    再比如县城张家戏耍钱飞多次,自己跟钱飞李廷他们整治了回去。

    若他们不是县学学生,对方肯定没那么容易松口气。

    这一方相对自由的天地,确实难得。

    房老夫子今年六十多,想来他的人生经历格外丰富。

    他的一手书画,却愿意在尊经阁当看守的夫子,其心境也令人佩服。

    纪元再次静下心,右手持笔,跟着房老夫子认真练习。

    心要静,事要缓。

    一笔一画,纵情水墨当中。

    清静无为,不染尘劳,水墨渲谈。

    水墨丹青。

    此,为文人画。

    纪元一笔一画中,已经带了文人风骨-

    五月初一,照例祭文庙。

    纪元顺便把殷博士借给他的书还回去。

    这书罗博士那也没有,但殷博士说又必须看,所以把书让罗博士带给他。

    纪元心中感激,快速抄完一本之后,自然要亲自还回去。

    殷博士等着去乙等堂上课,也不理纪元的道谢,还道:“都是师生,客气什么。”

    大有夫子教学生,天经地义之感。

    怪不得都说,殷博士像是天生的夫子。

    不过殷博士顿住:“要是真想感谢,下次给房老,罗博士做点心的事,也别忘了殷博士啊。”

    都怪那两人,一直说纪元做点心的手艺有多好。

    都是夫子,凭什么他没有啊。

    这下变成纪元愣住。

    啊?

    这不早说。

    纪元赶紧点头,殷博士拍拍他:“去上课吧,有就送,没有就算了。”

    知道殷博士是跟他开玩笑,纪元这才松口气。

    不过回丙等堂的路上,撞到一个骨瘦嶙峋的秀才。

    这人穿着青衿,自然一眼看出是秀才。

    他走路晃晃悠悠,纪元着急去上课,不小心碰了下。

    纪元见礼,那秀才竟然道:“你这小童,懂不懂礼?叫什么啊,我一定跟你们教谕讲。”

    旁边跟着的李廷钱飞面面相觑。

    再看这秀才,根本不认识啊。

    既然不是他们甲等堂的秀才,也不是这里的夫子。

    纪元道:“学生纪元,请秀才相公见谅。”

    “纪元?!”

    “你就是纪元?!”

    这话纪元听了许多次,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所以话里的意思很容易分辨。

    有的人是单纯惊讶。

    有的人带着好奇打量。

    还有的人含酸带醋。

    眼前的秀才,显然就是这个。

    “我是安小河的舅舅。”小河舅舅抬起下巴,再次打量纪元。

    见他小小年纪,衣服上带着补丁,还因为衣服小了,重新改过几次,更是看不上。

    “本以为你在县学第一,还有点用,没想到跟夫子博士们关系也一般。”

    李廷跟钱飞震惊。

    纪元跟夫子博士关系还一般?

    他可是夫子们最喜欢的学生,没有之一!

    纪元心里却明白怎么回事。

    可跟夫子们关系好,也不能开口给自己学校找老师吧。

    就像你在你们初中次次考第一。

    难道就能插手学校的人事安排?

    这不是开玩笑吗。

    纪元点头:“小河舅舅您先忙,我们还要上课。”

    说着,拉了李廷钱飞便离开。

    回去的路上,纪元把那封信的事说了,听得李廷钱飞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敢开这样的口?”

    “是啊,不合理啊。”

    “好像事事都要围着他转一样。”

    纪元想到安二娘子,她娘家应该就是这样围着小河舅舅转的,这种家里,养成唯我独尊的心态,也很正常。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成为他的垫脚石也理所应当。

    “不理他,能不能当咱们这的夫子,也要看本事。”

    事实上,安小河的舅舅李耀众,不仅没能当上县学的夫子,连甲等堂都没能进去。

    教谕眼力毒辣,眨眨眼就能看出对方什么性格脾气,婉拒了李耀众的请求。

    借口都是现成的,他们县学没有夫子的位置了。

    至于甲等堂?

    那是要考进来的,并非谁能来。

    不过作为秀才,确实有进县学的资格,可是现在名额也满了,等着名额空缺了再说。

    一套下来,李耀众只拿了秀才应得的俸粮离开。

    后面的事,就是安小河说的了。

    安小河讲他舅舅确实很气恼。

    说自己从府学回来,竟然如此冷遇,好像还写了几首诗,大有哭诉命运不公的意思。

    但写得一般,也没流传出来。

    现在他舅舅就在他家住,说是帮他,还有安家其他子弟辅导功课。

    这,这不就是蹭住在姐姐夫家?

    也是,安叔公家被称为安大户,自然是日子好过的,至少比自己日子过的舒服。

    更别说青储料更让他家把院子门头重新修缮,看着就气派。

    可再怎么样,去自己姐姐的夫家住,还是离谱了些。

    安小河大概意思是,他舅舅想当安叔公家的私塾先生,算是自家的私学。

    但安叔公根本不理这一茬,先不说他更敬重赵夫子。

    再者,他家还养个先生?他钱多烧的吗。

    他家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学生的。

    不过看在小河舅舅秀才的身份,不好赶人走。

    这些八卦纪元看的好笑,也没当回事,只当茶余饭后的调剂。

    他方才又买了些宣纸回来,书画线条的练习,他也不觉得枯燥,反而从中找出乐趣。

    像书画大家所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此会,方知书画本来同。”

    这收拾就是强调笔墨跟线条的艺术,从中更能体会到“写意”之感。

    落笔,用色,结构。

    字与字之间,线条与线条之间,似乎都蕴藏着独特的节奏。

    学了画才知道,怪不得都说书画同源。

    也怪不得房老夫子说,先写字入门,再练习绘画,随后画画的技艺便能帮助写字,形成自己的风格。

    书法入画,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画山石的高低远近,转折走势。

    跟写字运笔的顿挫,有异曲同工之妙。

    纪元的进步,夫子们看的更加清晰。

    从他最近交上来的课业来看,纪元的笔法进步堪称神速。

    他本就勤于练习,底子极好。

    现在多了不一样的技巧,书法之道早就入门。

    十岁的年纪,就有这么一手好字,太难得了。

    房老夫子看着,也觉得脚下生风。

    看看他的学生,多厉害。

    纪元书画同练,不由地想到如今学的《礼记》跟《春秋》。

    书画可以相辅相成。

    那这两本经典的典籍呢?

    如果相互印证,是不是还能得出不同的感悟。

    四月底的月考,纪元把两者印证着写□□,可以说是潜意识所为。

    意识到这一点后,五月份的月考,则是有意结合。

    以礼记的观点来佐证春秋。

    两者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从而得到独特的观点跟文章。

    月考时的文章,写得纪元酣畅淋漓。

    考试结束,立刻去翻去年学的其他三经。

    他的动作引起其他学生的注意。

    纪元早就成为丙等堂的风向标,他做什么,大家都有意模仿。

    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纪元并不介意,现在已经光明正大把纪元当榜样。

    见他去翻去年学的三经,赶紧问道:“纪元,你翻去年的书做什么?”

    纪元看着他们,眼里带着兴奋:“大家可记得去年《尚书·五子之歌》?”

    众人自然记得。

    尚书的字不多,但晦涩难懂,说起来,还不如《礼记》好学。

    这自然因为尚书的成书之间更早。

    所以更难懂。

    其中五子之歌,是羿让国君的五个弟弟分别作歌批评国君哥哥太康。

    此篇分为六段。

    第一段是告诉大家作歌的原因。

    身为国君的太康,不效仿他爹,也就是夏朝开国国君的传统,当了天子却不理朝政,丧失君德。

    所以羿找到机会,让太康的弟弟们,来批评他的不作为。

    后面五段,则是五个弟弟从不同的方面批评太康。

    讲的便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百姓好了,国家才能安宁。

    一直讲到,要记得历史教训,才能让祖宗基业传下去。

    其中也有在其位谋其政的意思。

    而与今日考的《礼记·哀公问》,则可以相互印证。

    鲁哀公问孔子,一问礼,二问政。

    孔子也答,民之所由生,礼为大。

    就是说,人们生存凭靠的便是礼,礼最重要。

    后面说的,便是只有遵守了礼,才能分辨君臣,上下,长幼,男女,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

    以礼来定其位,也在强调所有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今日考的这一题,若把《尚书》的篇章来印证《礼记》的篇章,也是可行的。

    夏国的国君都要在其位谋其政。

    这不就是在佐证“礼”的重要性。

    说起来,这个观点并不新颖,也并非纪元独创。

    可他在书画之间领悟到读书的真谛,领悟到所有的书都是相通的。

    一通百通。

    这样的情形,已经是读书的纪元,在慢慢摸索自己的道。

    这个道或许艰难,或许还不够正确。

    但能形成自己的认知,已经难能可贵。

    二经可以相连。

    五经自然也可以。

    读的四书理论同样可以共融。

    这跟现代的科目并不一样,并不是隔行如隔山,反而把知识真正领悟,摸透,反而是求学的本质。

    打比方说。

    以前读一本书就是一本书。

    十本,那就是单独的十本。

    现在纪元不仅读了,还能用互相的观点在脑海里辩论,探讨。

    书与书之间,知识跟知识之间,在相互交流。

    学了一加一,又学了乘法。

    本来是单独的公式。

    现在可以结合起来,计算更复杂的问题。

    纪元要翻书,就是要把去年学的翻出来,跟今年学的相互比照。

    怪不得他学着礼记,私下教谕他们还愿意给他补习春秋。

    完全是因为这些课都是一样的,岂止是不会互相干扰,明明能相互补充。

    想来,若不是怕他们学的吃力,县学是愿意同时教授两部分知识的。

    纪元仔细解释,大部分学生也如醍醐灌顶。

    是啊。

    以前学了那么多,不应该丢下,答题的时候,也不该只在原书上找答案。

    怪不得他们的文章总被说不够丰满。

    可这些知识要怎么融合。

    融合的时候太杂乱怎么办?

    众人陷入思考。

    但这份思考,已经是进阶的思考。

    严训导巡逻时,发现丙等堂的学生们都呆呆愣愣的, 全都在瞑思苦想,吓得他快步过来。

    只听里面学生翻着书,一会背礼记,一会背周易,一会又在哀嚎尚书这一章太难了。

    不就是考个月考。

    大家这是怎么了。

    以前也不是没考过啊。

    还是今日的题太难了?

    严训导喊来郭夫子,还有两个礼记博士。

    四个人仔细听了听,最后哭笑不得。

    学生们的问题,他们自然知道,可这也不是点透的时候。

    等到他们上了乙等堂,通学了文章,便会懂了。

    现在五经没有学完,却摸到学问的门槛,怪不得会目光呆滞,估计都在认真思考。

    “让他们想吧。”殷博士笑着道,“咱们的学生,学问都扎实,会想明白的。”

    学而不思则罔,之前只是学,现在则开始思考。

    不错,很不错。

    殷博士看着中间的纪元,又听学生们讨论得唾沫横飞。

    倒是想到自己上学那会,不过他们那边可没纪元这样如此聪明的同窗。

    跟这样的同窗一起学习,怪不得成绩会提高。

    再回到画作上,纪元练习线条时,仿佛更加得心应手。

    文人画,原来是这般意思。

    不管别人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就这么想了。

    丙等堂的这次讨论,让他们的文章很是混乱了一阵,好在大家慢慢都摸索出自己的风格,接下来的进步,便很迅速了。

    这事传到乙等堂学生耳朵里,让乙等堂学生捏紧书本。

    学弟们怎么回事。

    这就悟到了?

    在丙等堂就能悟到?

    他们要赶紧参加县试,绝对不能跟丙等堂那一群一起考试。

    否则根本考不过他们啊。

    跟一群学霸在同一届,难免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特别是纪元!

    他们要赶在纪元参加县试的时候就考走!

    立刻考走!

    纪元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快点学!

    快点考!

    蔡丰岚默默念道:“都说了他是纪元,你们还不信。”

    五月过去,六月依旧是酷暑。

    县学学生依旧用功。

    纪元看看外面的日头,还好他的手心没汗,翻书的时候不会损伤书本。

    七月天气转凉,日子一天比一天快。

    纪元也从罗博士那知道,年底的升堂考他可以参加。

    但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年底的岁考,必须还是第一。

    若非第一,就没有资格参与升堂考核。

    毕竟按照县学的规矩,学完五经才可以升入乙等堂。

    纪元虽学了,明面上却是自学。

    要是其他学生也说自己自学了,一定要参加考核,那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就像是专门为纪元开的后门。

    答应,那大家一窝蜂地考试,跟岁考又有什么区别。

    教谕干脆定下这个规矩。

    就算没在县学学完五经,却能在岁考里考了第一的,有资格去升堂考。

    不仅今年如此,以后年年都是这样。

    大家也会心服口服。

    岁考第一才有资格参加,便是设了限制。

    纪元心中感激,学习自然更加用功。

    罗博士那的读书感悟,他一篇篇交着,竟然已经厚厚一摞。

    罗博士让他自己装订好,等到年底,重新温习自己写的感悟,看看能不能有新的想法。

    房老夫子则开始让他着笔练习画画的基本技法。

    这跟之前的线条又有些区别,像是更进一步,把之前粗犷的线条更细致。

    如今就跟书法有所区分。

    首先是笔法,这点纪元已经掌握。

    点,勾,染,挑,扫等等,算是基础用笔。

    接着是用墨。

    之前说山水画,用墨极为讲究。

    用墨也在用水,水跟墨的调和是画画的重点。

    或浓或淡或清或浊,都有讲究。

    而用墨又很难教,这更近乎一种感觉,一幅画的好坏,墨调的好坏,占了很大比重。

    什么样的画面,用什么样的墨,也是极深的学问。

    单着一点,就够很多人学一辈子。

    用色着色,加上笔法的运用。

    只能让画者渐渐领悟。

    房老夫子道:“同你说了那么多,也不是让你怕。”

    “无论道理有多深,跟练字一样,先练再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得知此事要躬行。

    房老夫子的教学方法跟其他夫子有些不同。

    传统的学法,是不讲方法,多讲“功夫在画外”。

    这个画外,指的便是其他文人雅客的玩意儿,文化哲学历史,以及音乐篆刻等等。

    让学生先感受其意境,方能下笔如有神。

    房老夫子的方法却是一定要实地观察。

    从一草一木开始,从一花一石开始。

    纪元听着,这倒像是他那个时代的西方学院派。

    重分析,重系统。

    写意的山水谁都想学,可不到那种境界,很难有所成就。

    房老夫子亲自走遍大好山河,是在具体的环境下练习的画技。

    说完特点,房老夫子取出一幅临摹的《溪山行旅图》出来,这是典型的宋代北派山石画。

    山石的特色很有北派的感觉,山石阳刚峭拔,在画里也有体现。

    纪元看着,便想到安纪村后面的山,确实有这种感觉。

    不仅如此,上辈子爬过的许多北方山脉,以及电视里看的巍峨高山,都在脑子里具象化了。

    就像南派的画作拿出来,他也能想到江南山石的低缓秀丽。

    又看完几幅不同派系的画,房老夫子却不让他去练,而是拿出一张松柏图。

    北方多有松柏樟榆杨柳竹,这画上的便是松竹。

    房老夫子开口道:“树有常态,石无常形,先从树木开始练习。”

    说着,指着尊经阁里的竹子:“去画它。”

    画竹子。

    观察竹子的形状,看清它的特点,摸清竹叶不同时间的不同形态。

    刚长出来的叶子是什么样。

    时间长的叶子是什么样。

    下雨的时候,天晴的时候,阴天的时候,健康的时候,生病的时候。

    日复一日地观察,才能画好一片竹叶。

    纪元点头,宣纸铺好,认真调好水墨,便要开始练习了。

    就先从,这片竹叶开始。

    整个秋日,纪元基本沉浸在墨汁里。

    调水调墨,有种水少了添水,墨多了添墨的感觉。

    好在课业跟练字不在乎墨的浓淡,调得不对就当练字。

    李廷钱飞连着半个月都没磨墨,全靠纪元调错了的墨汁来写课业。

    终于调对了颜色,一个月都过去了。

    画出来的各种形态竹叶,也让人啧啧称奇。

    虽说山水画讲究意境,但其细节还是不能忽视。

    若有人说,看着神似形不似也无所谓。

    可大家的神似当中,形也是似的,只是处理的方法不一样。

    要是本末倒置,能把房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跟说什么写得潦草便是草书的人,书法老师能气得弹他脑瓜。

    日子一天天过去。

    纪元看过的书,练过的纸张一日比一日厚。

    书铺胖老板都说,纪元练字的勤快,是他从未见过的。

    毕竟隔几日就要送一次笔墨纸砚,用起来跟流水一般。

    在用无数笔墨之后,纪元终于画出一幅水墨竹子图。

    线条简单,但一株勃勃生机的竹子呈现在纸上。

    任谁一看,就能看出是尊经阁旁边的竹子。

    为什么?

    也说不上来,可看着就像啊。

    房老夫子自然满意,他的学生画出这样漂亮的画作,当老师的自然也高兴。

    纪元自己也松口气。

    观察多日,练习多日,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而他的书法,随着画技的进步,同样在与日俱增。

    偶尔有的漂亮字,罗博士都会夸赞。

    罗博士那边的春秋课,纪元也已经上了五分之三。

    这速度不算慢,主要是罗博士教得细致,平日还要辅助许多书籍。

    纪元在春秋上的学业,可谓十分踏实。

    纪元算着时间,马上要八月十五,他也要趁着中秋节,做些点心给夫子们。

    上次做了茶味的糕点之后,虽然房老夫子跟罗博士都很喜欢,却不准他在费时费力地做。

    那点心一看就不一般,肯定很费工夫。

    以前也就罢了,两位夫子虽然没有商量过,但不约而同让他不要太辛苦。

    纪元知道夫子们担心他休息的时间太短,也就受了这个好意。

    但今年中秋连同麦假一起放,他干脆趁着时间,再做些吃食送给夫子们。

    上次殷博士还开玩笑,说自己做点心的时候带上他。

    虽是玩笑,可殷博士也教他许多,当学生的不能真的当耳旁风。

    既然是中秋节,要做的肯定是月饼。

    干脆做冰皮月饼,既新鲜,也契合时节。

    古代人对月饼也没什么传统不传统的,更不会说祖宗规矩不能变。

    许多文人雅客,反而愿意在这上面花心思,琢磨出不同的东西。

    只是做冰皮月饼,必然要用到冰。

    想着又要到年底,自己还有青储料的进项,纪元便拜托钱飞家帮他买些冰,再用钱飞家的厨房。

    糯米粉,澄粉,粘米粉,牛奶,再加上不同的馅料,以及白糖。

    这些材料确实都不便宜。

    相比夫子博士教谕对自己的帮助来说,却是不值一提。

    纪元抽时间做了冰皮月饼,其中还有竹叶香味的一款。

    总算赶在放假前送到房老夫子手中,还有一份送到罗博士家里,再有送给殷博士,郭夫子。

    教谕那边,纪元思想前后,不知该不该送。

    送吧,好像自己在巴结,让别人看到了不好。

    不送吧,又有些对不住。

    罗博士直接道:“不用管他,他想吃的话,会找我们的。”

    话是这么说,罗博士还是让纪元把东西给他,他帮忙送。

    过来送衙门中秋节礼的捕快,刚到研学处,又看到县学夫子们在分点心。

    捕快大哥下意识道:“你们县学肯定藏私了,上次的点心味道就极好,这次的卖相更好啊。”

    上次他们过来送纪元治病牛的奖励,都闻到极好闻的香味,问教谕大人的时候,大人还说没有。

    那次回去之后,两人魂牵梦萦了好久。

    这回不能错过了!

    郭夫子笑:“上次?我们上次也不知道。”

    不过大家稍微想想就知道,多半是纪元给房老做的。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们俩记这样久?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吧。

    冰皮月饼的味道自然不用说,如今虽然八月,但秋老虎还是厉害,一口下去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整个研学处都弥漫着冰皮月饼奶香的味道。

    怪不得房老那么喜欢纪元做的点心,果然好吃啊。

    可惜之前他做的,大家都没有吃到,回头让他再做一些?

    这个念头刚出,众人赶紧摇头。

    这怎么行,纪元平时学习够辛苦了,不能让他再累着。

    纪元又要兼顾学习,又要做点心,也太辛苦了。

    罗博士的话都没说,大家自觉闭嘴,让他满意点头。

    谁也不能轻易使唤他的学生。

    谁随意差遣他,自己就跟谁急!

    说起来,学生做的点心,就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