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无辜者

    巨船正式靠岸, 一排排铁甲齐耸而至。

    岛上暮鼓恰好响起,山间谷下、楼塔之间都传遍了沉静的重响。犹如滚雷,又与铁衣军士轰轰的脚步连成一片。

    外界风传且去岛没落多时, 其实不算冤枉。

    和前朝光辉一时的照剑阁比起, 且去岛还承了倾如故“蛊人”的隐情,既不会张扬行事, 也鲜少立门收徒。

    除了最初从照剑阁带走的门人后代, 就只有往来渔户或逢灾荒、或遇匪患,满门凋落,且去岛救济不及,才考虑捡了遗孤回岛。

    孩子们各凭喜好,学剑的学剑,念书的念书, 耕作的耕作,打渔的打渔。

    到了年岁,在岛上成家的有,返回海内生活的也有。盖因为此,且去岛并没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侠,只有岛主亲传的弟子承袭武学, 勉强撑起且去岛的威仪。

    如今面对铮铮铁甲, 好似峻岭迫前, 众门生靠在一起, 眼见他们登岛, 却只能咬牙痛恨自己的无力。

    须臾, 空中雨丝零落, 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将士加快了脚步,侯英将敕旨送到倾五岳的跟前, 倾五岳静了瞬息,还是抬手接下。

    侯顺重哼一声:“早早接旨不就好了,非拖到下雨的时候。”

    赵吉忍无可忍,嘲讽道:“怠慢了将军真是惭愧。这样,草民给您出个主意,将军下回要来,先给天公发个旨,叫他不准下雨。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您快带人杀到天上,把玉皇大帝捉去朝都好好问责一番。”

    侯顺大怒:“你说什么!”

    赵吉道:“我说大虞话,将军听不懂,不会是扶桑人吧?”

    且去岛的门生哄然一乐,隐秘的笑声顿时传开。

    侯顺面上又羞又怒,气得就要拔刀。

    半空里却闪过一道紫电,抢在侯顺拔刀的一霎时,一指疾风弹开了赵吉刚刚出鞘的利剑。同时,倾五岳两指相并,恰到好处卡住了侯顺的刀。

    刀与剑都凝在刹那,动手的似乎是两个少年,相峙的却是一青一紫两重劲风。

    曲相和沉沉一哼,震开了赵吉的剑。

    倾五岳也弯眸轻笑,二指缓松,逼退侯顺的刀。

    曲相和长袍猎猎,风袖隆隆。鹰眸深深地陷在那张刻薄的面上,其中精光慑人无比,好似野兽的瞳孔。

    反观倾五岳,青衣鹤氅、双鬓星白,眼眉噙笑地立在那里,更显得出尘脱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姓曲的,你老了啊。”

    “……”

    “我也老了。陪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曲相和轻轻蹙眉,长发染了薄雨,将他凌厉的气息都融得柔和了些。

    见倾五岳还想唠叨,曲相和冷冷打断:“多嘴。”

    船上近三百人的军队彻底登上岛屿,森森重甲、幢幢风雨,将一切催得越发的风声鹤唳。

    三更雪要了地图,又要地方避雨。

    倾五岳抑着怒火照做,于是殿门大敞,正式迎入了这帮敌匪-

    岛上人丁不旺,也就比不得往日照剑阁那样气派。

    除却陈旧的校场,此地矗立着日月殿与平海楼两栋楼宇,接后便是丛丛平房,修作了弟子屋舍。屋舍相对,是高逾九层的定风塔楼,塔楼之下,竹海茫茫,蔓上遥渺的山巅。

    最后一重静思崖便如刀削,静伫在北部之极。常年风吹浪打,土石崩散,荒芜一片,草木不生。

    被三更雪跟着,赵吉没能在途中拖延太久,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把地图带了过来。

    所有人都挤在最宽敞的日月殿内,听赵吉介绍:

    “平海楼一共三层,二楼是师父的住处,三楼是历代岛主的私藏,这两层楼都是闲人勿入。

    “日月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在此上课,一目了然,没什么秘密。

    “然后定风塔是门中经藏之地,一样闲人勿入……”

    侯顺道:“我们是奉圣旨,可不是闲人。”

    赵吉翻个白眼:“这么喜欢圣旨,你当什么将军,当宣旨太监不是更合适么?”

    侯顺剑眉倒竖:“你——我要把你一起抓回去!”

    “侯顺!”侯英冷声斥下,作为兄长,侯顺反而对这个妹妹颇有惧色。

    被她一叫,天大的火气也息了下来,侯顺磨磨后牙,退回到侯英身边,只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那小子就是仗着他师父。”

    赵吉得意地乘胜追击:“你还不是仗着圣旨。”

    侯顺又要生气了,这回拦住他的是一刃瑕:

    “我去定风塔。”

    在他之后,侯英接过话头:“您带上五十人手如何?我与兄长就去平海楼,也带五十人手。”

    一刃瑕微微拧眉,看得出他原本没有想过带人。

    但可能是碍于侯英侯顺的背景,一刃瑕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这副做派,好像要把且去岛瓜分殆尽一般。

    一串对答下来,且去岛人虽然无一做声,面上却都隐隐不忿。

    尤是赵吉,自从两个师兄离岛,他都以暂时的大弟子自居,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且去岛沦为刀下鱼肉,实在越想越气。

    三更雪却适时开口:“两位将军,大师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今晚下着雨,山中还有蛇虫扰人,依我看,不如等明早雨停了天光大亮,我们再行部署。况且,我们此行少不得倾岛主的帮助,借今晚和岛主略作商议,说不定事半功倍。”

    侯英和侯顺面面相觑,一刃瑕的眉宇也沉了些许,红痕映着灯火越显深沉。

    但曲相和开了尊口:“就照阿雪说的办。”

    两相欢一怔:“可是阁主……”

    曲相和连一记眼神也没多给,兀自撩开了衣摆,便在人群中盘腿席地而坐。

    一众军士和杀手都匆匆闪避,只有同曲相和面对面的倾五岳眸色微暗,一振羽衣,同样坐了下去。

    日月殿中,供奉着且去岛独一无二的剑祖像。

    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怎么处理?”

    “问我?你才是大师兄啊。”

    “……”

    他的生死,好像成了两人口中随意的买卖。

    赵吉急促地喘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刃瑕的行踪。明明三更雪毫无武功,他的师兄却强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好像比起大师兄都相差仿佛。

    赵吉从未见过第二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人。

    完了。

    对方一定会借题发挥,他的鲁莽会成为且去岛的催命符。

    赵吉一时间双腿发软,若非还被两人看着,他几乎就要崩溃地跪坐下去。

    捉弄够了,三更雪含笑道:“起来吧,小弟弟。跟我们去见你师父吧。”

    赵吉脸色惨白:“什……么?”

    “你刚才开了一个很没礼貌的玩笑,我们当然要请你师父来教育一下。”

    “你有种直接杀了我好了!别想用我威胁师父,我、我宁可死——”

    他的手摸向怀里,眼见又要抽出什么武器,一刃瑕飞钩弹开了他的手,划开一长条鲜血直流的伤口,冷冷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纵下屋檐,单手将赵吉一提。

    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衣白袍立即皱成一团,只能看见一刃瑕青筋毕露的小臂,如拎一只小狗小猫一般,穿行雨幕,冲回了日月大殿。

    三更雪静在原地,指间那把匕首又转一圈。

    雨水越落越密,将他的衣衫长发都浇得湿透。最终他才把匕首收回袖子,脉脉的眼神飘向雨雾笼罩的四下,敛了笑意,淡然地跟了回去-

    听完三更雪故作幽怨的控诉,倾五岳揉着眉心,将赵吉送去了静思崖下。

    静思崖位于且去岛北,高逾百仞,奇峯绝壑。

    且去岛触犯门规的弟子都会去到崖下,或三日、或五日、或十日不进水米,然后自行攀崖而上。既能作为处罚,又能磨砺轻功,也是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处置不轻不重,合乎门规,外人也不好置喙。

    赵吉满怀不甘地去了,三更雪则是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倾五岳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这些话又像在打且去岛人的巴掌,一时间,一双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向了他,但置身其中的三更雪浑然不觉一般,照旧笑得灿烂。

    倾五岳同样怨恨,可他们满门孤弱,他现在也是强撑病体。

    外发的信鸽都被乌鸦剿落,且去岛引以为荣的孤立,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牢。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让几名长老从静思崖下逐批送走门生。

    心思繁重,倾五岳疲惫地合上了眼。

    片刻,却听曲相和问:“倾九洲的坟茔在哪?”

    倾五岳的眼又张开了,冷嘲声压不下去:“你亲自过来,是为了挖她的坟吗?”

    “……不在岛上就算了。”

    “当然不在。就算在,她大概也不想见你。”

    “………”

    倾五岳问:“是你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的郁结。

    倾九洲究竟怎么死的,海内海外都没有定论。倾五岳是最后见到倾九洲的人,可那时的倾九洲也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

    在他们母子坠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倾五岳百思不得其解。

    但能把倾九洲逼到坠崖的,曲相和自是嫌疑最大。

    然而曲相和闻言仍是沉默。

    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倾五岳敛回眸中寂怅,不再言语。

    所以他哪怕拼上性命,都不可能为师妹报仇了。那个未知的仇人,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苟活于世。

    “那时,我们只是奉命追袭。”曲相和说,“她的轻功太好,没人追得上,只有我追了半月余,还是在朝都郊外跟丢了踪迹。”

    倾五岳道:“那就是有人快你一步。”

    曲相和却摇头:“有名的高手,当时都不在附近。”

    “看来,没能亲手赢过九洲,你很遗憾。”

    “……”

    “说吧,你们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必要,你不会和我这么蹉跎。”

    曲相和的确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倾五岳说完,三更雪便机敏地劝走其他人。尤其是侯英、侯顺兄妹,带着一干军士,都被他领去了弟子舍。

    只有随行的六合清和两相欢守立左右,一刃瑕远远坐在墙角,闭目打坐。

    曲相和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急需人手,你的蛊,陛下也愿意搭救。”

    倾五岳嗤地一笑:“怎么急需了?”

    “这不是该你过问的问题。”

    “又不是什么秘密。东海云翁、南陵鬼婆、牙山君子……这些不都是愿意谄媚蛰伏,依附天子的名士。商别意这回发作,不但把他们逼死,还让凤仪山庄从此跟天子离心,你们正头疼吧?”

    曲相和神色微滞,眼中浮出一丝憎恶:“你也在和十方会勾结?”

    “是吗?竟然是十方会的杰作。”倾五岳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商别意拿回‘九天遗音’的事,恰好误伤了我的弟子。想想他作何急着拿回九天遗音,猜就知道,是受够了那位天子。听你的意思,先帝对他这么好,他还是成了十方会的人?”

    确定倾五岳的确不是十方会的帮手,曲相和的表情又缓和了些:

    “商别意狡猾多诈、忘恩负义,不足多言。但你和你的弟子,还不是无药可救。圣上贤明,如今广纳英雄,不论出身,任人唯贤。你若有意,我愿意举荐你,权当……倾九洲之后,让且去岛不至于无名。”

    倾五岳冷冷一笑:“这话术你背了多少遍?真不像你的水平。”

    曲相和抿唇沉默。

    倾五岳继续说:“别当我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家皇帝正和扶桑亲近,所谓‘任人唯贤’,就是重用两个有栖川神宫的小孩。曲相和,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你骨子里流的什么脏东西,你心里有数。”

    曲相和面色遽变,眼见就要震怒,倾五岳却抢在他之前嘲笑道:

    “你嫌刺耳?当年倒是有人‘交友唯贤’,可你当真‘贤’么?我是俗人一个,我瞧不上你,也瞧不上应淮致,更瞧不上什么天子、什么十方会、什么凤仪山庄——但我倾五岳绝不装模作样。老死不相往来,都胜过被自认的好友背叛!”

    曲相和忍无可忍,一手拔/出刀来。

    倾五岳拂袖一振,二人之间纵开数尺之遥。倾五岳的剑光同样迸出袖中,寒华凌凌,和曲相和两两相峙。

    “我没有杀倾九洲!”曲相和怒道,“我劝她投降,我也劝过襄王,我劝过所有人!如果真的把我当朋友,就相信我的警告,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那是他们自找的!!”

    倾五岳握剑的手颤抖不止,咬牙道:“你没有杀她?你没有杀她?应淮致死后,她对你下跪,求你救出她的孩子……而你呢?!你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甚至把有栖川的守卫送到世子身边!你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你让九洲以泪洗面、肝肠寸断……你,你是先帝的好狗,是扶桑的好狗,可当年若非九洲教你且去岛的剑法,你以为你的主子瞧得上你?!”

    “我已经不用剑了!”

    “但你永远亏欠九洲!你永远亏欠且去岛!!”

    “我不欠!”曲相和破口斥道,“我给她指了活路,只要她归降,世子和她都能平安无事,是她不听,她不听!!”

    “她凭什么听!我们且去岛人流的是大虞的血,我们守在岛上,百年来紧盯扶桑,毕生不敢忘记先祖的教诲!

    “如果蛊人可以原谅、有栖川神宫可以原谅、扶桑可以原谅,当年战死沙场的先烈、无辜丧命的难民……你问问他们的魂,问问被前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们,能不能原谅?”

    曲相和一刀劈来,风啸如鬼。

    倾五岳提剑横挡,四目交锋,都是悲怒非常。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罪人都已伏诛,是你们故步自封,对无辜的后人赶尽杀绝……”

    “无辜?真无辜吗?”倾五岳问,“曲相和,你无辜吗?”

    “………”

    “你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因为一半的扶桑血统饱受欺凌,那时一定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然后应淮致和九洲捡到了你,他们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九洲甚至犯了门规,教你习剑,教你心法,教你轻功,她要和你姐弟相称,要和你义结金兰……

    “再然后呢?

    “曲相和,再然后,全天下都知道你嫉恨倾九洲到了极点,全天下都怀疑倾九洲的死是你所致。

    “——你真的还无辜吗?”

    心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曲相和头一次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

    他的刀、他的钩,还有他数载未碰,但矗在心中长年不倒的剑……一切都嗡鸣着、叫嚣着、悲鸣着不甘。

    他想一刀砍下倾五岳的头颅,叫他喋喋不休的嘴永远闭上。

    可是一振刀,喉头涌起的却是一股腥甜。

    不久前被凤曲一剑刺穿的心下剧痛难忍,眼帘朦胧了刹那,就只剩满腔怨恨和唇中难去的血腥:“我不无辜、我不无辜。”

    他收了刀,瞑目坐回原地。

    “我不无辜,我是天生流着脏血的罪人。

    “你也好,倾凤曲也好,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净。”

    “你们就到地狱里恨我吧!”

    第122章 日月殿

    随着曲相和几近疯魔的宣战, 倾五岳的剑已在掌中激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之间沉淀了太久太深的仇恨,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能如燎原的火星, 烧出惊天动地的火海。

    一刃瑕、六合清和两相欢自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曲相和的身后。

    且去岛的门生同样气愤难平, 双方一时犹如水火,随时都要厮战起来。

    一声突兀的呼唤却叫停了所有人的杀气, 三更雪如一只灰蝶穿入殿中, 笑盈盈挡在了二者之间:“怪我愚笨还爱逞能,自告奋勇说去带路,倒把自己淋得一身雨水,落汤鸡似的。倾岛主,您看看,贵派能不能借件干净的衣物给我?”

    他一边说着, 浑身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淌着淅淅沥沥的水。

    一刃瑕看得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衫,走近了帮他擦水。他的动作分外粗糙,搓得三更雪白皙的皮肤很快红了起来,三更雪哎哟地叫着, 冲散了殿中最后一点杀气。

    倾五岳的表情微微松动, 冷道:“张小五, 去弟子舍翻两件衣服给他。”

    张小五低声答应, 便一溜步从偏门窜了出去。

    三更雪连连赞叹:“好厉害的轻功!这么大的雨都不用撑伞, 今后真是大有可为!”

    他一入场, 日月殿的氛围就变了天地。好像从方才肃杀的战场一瞬间变成了闲聊的地方, 三更雪言笑晏晏地拉过几个同门,又陪在曲相和的身后揉肩敲背, 继续对倾五岳道:

    “我在海内也有幸见过您的高足。那还是在明城,凤曲少侠不但武功好,性子也实在讨人喜欢。对了对了,他后来还打赢了我家大师兄,大师兄,你还记得那次么?”

    提及和凤曲交手的那次,一刃瑕的表情暗了暗。

    但三更雪没有冤枉他,他的确败在了倾凤曲的手上,所以也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点头:“他很厉害。”

    倾五岳道:“看来,凤曲也承你们关照了。”

    “不敢不敢,是我们承了凤曲少侠的关照。”三更雪说,“说起来都是误会,我们二师兄性格急些,和江容少侠闹了几下,这才害他落伤,绝对没有恶意。如今江少侠送到,来,你们使谁接他回去休息好了,不知岛上医师药材都够不够?如果不够,我身上也带了些应急的药品。”

    这话倒把倾五岳说得发蒙。

    三更雪的话里弯弯绕绕,叫他听得头晕,可他似乎是要把江容归还岛上……

    倾五岳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对着三更雪无可挑剔的笑脸,更是犹豫不决。

    但那毕竟是他心爱的二弟子,就算是个陷阱,倾五岳也不得不往里跳。

    迟疑一会儿,张小五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倾五岳便道:“小五,你来接你二师兄回弟子舍休息。其余人也散了吧。至于……”

    他眼见着张小五从两相欢的手上接过了江容。

    伤痕累累的少年还能挣扎着动动手指,其余门生也追随而去,几个人一起架起江容,低着头,忍不住哭泣出声。

    后话没有出口,三更雪先道:“今夜的雨实在太大,办不了正事,我们也各自休息去了。”

    两相欢想要搀扶曲相和:“阁主,我送您……”

    曲相和却一手拍开了他。

    三更雪说:“师父是想和岛主叙旧吧?”他含笑抬眸,对倾五岳恭恭敬敬地问,“我去拿师父最爱的青梅酒来,岛主能饮酒吗?”

    两人伤的伤,病的病,此时对坐,又都动了火气。

    三更雪的话里不曾留下拒绝的余地,倾五岳垂眸看了一会儿:“小五,你去拿酒。拿凤曲酒来。”

    三更雪笑:“酒是好物,可以忘忧。凤曲少侠的名字,真是个好名。”

    说罢,也不再和倾五岳寒暄什么,他一手拉起两相欢,另一只手抓住六合清,对一刃瑕连连使着眼色,就把几人一起拽了出去。

    且去岛的门生、侯英侯顺的士兵也都跟着离开大殿,殿门将合时,只见张小五蹑足送去两坛子酒。就在剑祖像下,两个名动天下的高手执坛痛饮。

    两相欢问:“喝他们的酒,没关系吗?”

    三更雪答:“我派人看着了,那小孩动不了手脚。”

    “可我们的酒……”

    “是有些可惜,可惜了那包珍藏的七毒散。”

    四人神色各异,一直沉默的六合清终于打了一串手语。

    三更雪看完,柔声安慰:“是是是,七毒散浪费了就浪费了,能帮师父了此心结才最要紧。我不会再下毒了,就让他们公平公正地打个痛快。”

    一刃瑕则问:“明天怎么做?”

    三双眼睛都看向了三更雪。

    三更雪沉吟道:“不知道倾凤曲几时能到岛上,最好的情况,还是把他们师徒一网打尽。”

    六合清以手语询问:「倾凤曲的武功不差,若是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却要活捉,这该怎么办?」

    “装模作样。”两相欢哼了一声,“天子如果真的在乎,也不会拿且去岛来要挟他了。”

    三更雪:“那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只需要劝降倾五岳,劝不好就杀了。不过,杀也得有个杀的由头,今晚说是不动,咱们还是要留意着倾五岳的把柄。比如那弟子舍是倾凤曲从前居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线索,六师妹、二师兄,你们明天就带人去弟子舍看看吧。”

    在公事上,两相欢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弟子舍没有把柄呢?”

    三更雪闻言一笑,双眸弯起,越发像一只狐狸:“那就制造把柄——二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两相欢嫌恶地蹙起双眉,却没有反驳。

    一刃瑕则道:“我去定风塔。”

    他和同门的师兄弟有些不同,除非必要,一刃瑕不喜欢欺凌弱小。

    他喜欢的是争胜而非斗狠,参与的人越多,一刃瑕越觉得烦躁,也越不想混在其中,沦为凶器之一。

    定风塔算是且去岛上最清净的地方,也是最不可能找出什么“把柄”的地方。三更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愿勉强:“如果其他地方有了变故,还是要麻烦大师兄。”

    一刃瑕点头:“我会警惕倾五岳和倾凤曲。”

    这两个人就是预料中最难缠的对手了。

    三更雪接着交代了几句,多是叮嘱安全,三人都点头答应。过了深夜,岛上回归寂静,四个人各披寒雨,相背而行。

    偶有几声老鸦啼鸣,叫来浓浓的乌云,吞没最后一丝月色。

    三更雪坐在日月殿外小憩。

    直到月下云天,金乌重登-

    这一晚的侯英和侯顺兄妹却没有听从三更雪的建议。

    他们自幼不说呼风唤雨,却也地位显赫。在朝都,无论武功还是才学,二人都是同辈中的凤毛麟角,皇帝宠信他们、师长爱护他们。

    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虞久无外战,兄妹都缺些实打实的功绩,让皇帝可以理直气壮地重用他们。

    但时机终于到了。

    且去岛窝藏蛊人,往小了说,这是倾五岳守岛不力,枉为臣民;

    往大了说,那就是勾结扶桑、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这回要是能一举拿下倾五岳,不仅在江湖上能立威名,在朝堂上更是大功一件——两个年轻的小将也就不用再生活在父辈的阴影里。

    “我们去平海楼看看。”侯顺说,“那个小孩介绍地形时,说那是岛主居住的地方,他们很少会去。要藏人的话,那里最容易了。”

    侯英不甚赞同:“我觉得藏在弟子舍的可能更大。”

    “那我们先去平海楼,再去弟子舍。今晚弟子舍人多,我俩先去平海楼吧。”

    “但倾五岳还在日月殿……”

    “不碍事,有紫衣侯牵制着他。我们偷偷进去楼里,天亮前就能搜完。如果有罪证,当场就能拿了,没有的话,明天带人随便扫上一通,就去弟子舍。”

    侯英还是觉得不妥,可侯顺已经拉着她几个提纵,轻手轻脚撬开了底楼的门锁。

    门闩“喀”地一响,侯顺扭脸对她“嘘”一声。

    日月殿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倾五岳和曲相和高谈阔论的争吵,侯英默然数息,终究随着兄长钻了进去。

    两壁幽幽地亮起灯烛,侯顺拍拍妹妹的肩:“我去二楼,你在一楼看完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去三楼,速战速决。”

    “要分开?”侯英忧心忡忡,“还是一起行动吧?”

    侯顺却没听她说完,已经纵上楼梯,跃去了二楼。

    侯英只好压下心中不安,迅速地奔去一楼左端的长廊,决定尽快扫完就找侯顺汇合-

    杯盏碎裂的清脆声从日月殿中乍响。

    三更雪蓦然睁开了眼,晨钟未醒,铁甲待发。侯英留下的军士早就包围了日月大殿,只等令下,就要如饿虎扑食一般拆吃了这座殿堂。

    三更雪急忙叩门:“师父,您还好吗?”

    曲相和怒声斥道:“滚!不准进来!!”

    同一时间,平海楼中炸开了一声惊响。

    无论是蛰伏的军士,还是隐忍的门生,都因这一声异动大为惊骇。

    三更雪当即色变:“快!快去平海楼帮忙!!”

    “可是日月殿……”

    “师父刚说了不许进,况且日月殿还有我在,不用担心。”

    “但侯英将军说过要关注日月殿的情况……”

    “侯将军还说过要听我的指令吧?要是蛊人就藏在平海楼中,这一耽误,叫他逃跑了怎么办?”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就在平海楼的方向,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紧随着爆炸声穿彻云霄。

    众军士俱是惊色,听出了这是侯顺的声音,再也不敢犹豫,齐齐涌向了平海楼的方向。

    只剩三更雪伫在日月殿外,焦急地徘徊呼唤:“师父,您真的没问题吗?您再等等,大师兄一定马上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激烈的动荡。

    两个前辈艰难的喘息声犹如雷震,一时听不出谁占上风。三更雪心急若焚,着急地想要扒开窗户看个仔细,偏在此时,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某物,咬了咬牙,佩上自己的左腕。

    “师父,我这就来了。让徒儿为您分忧吧!”

    第123章 定风塔

    平海楼的第二层并不如侯顺想象的那么宽敞。

    东西南北数尽了每个角落, 也不超过二十个房间。侯顺谨慎地持剑扫视,每一间房都慎之又慎地亲自探过。

    剑尖扎进棉被、木柜、盥洗架,侯顺将一切扫成狼藉之后, 却不得不接受这些房间都没有线索的现实。

    现在只剩下最末的那间厢房。

    极深极静的廊中, 侯顺秉烛而走。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得他的火折明明灭灭、颤颤巍巍,此时, 侯顺听到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

    想是侯英来了。

    侯顺端着火折回首道:“等我一会儿, 马上就好。”

    说完,他推开最后的房门,一头扎了进去。

    漆黑中,一团光火映亮四下陈设。

    倾五岳惯用的茶杯酒盏、清一色的青袍白衣、几把看不出材质,但耗损颇重的残剑……

    这些东西将房间堆满,紧闭的门窗、低垂的床幔却暗示着这里别有洞天。

    侯顺咽了一口唾沫, 侯英似乎也担心他,默默跟了上来。

    侯顺头也不回地问:“我一个人就行。一楼有什么发现吗?”

    侯英却默然不语。

    侯顺的后背蓦然爬上一丝阴冷,毛骨悚然的瞬间,他猛地后跃,瞪大了眼拔剑刺去:“你不是侯英,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黑暗中阴恻恻地一笑, 二话不说, 一把利剑当面劈来。

    侯顺举剑而挡, 惊得冷汗暴出。

    那一下叩在剑上, 激鸣如龙, 震得他虎口发麻。

    偏在这时, 一楼传来了侯英的一声惊叫:“哥哥——!”

    她也落险了!

    侯顺又急又忧, 再也顾不得试探,将剑一横, 直往敌人的心口迫去:“不许碰我妹妹,我要你偿命!”

    二人缠战一起,敌人却不像侯顺想象的那么英勇。

    他藏在暗中,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左来右去,滑不留手。侯顺原以为他是且去岛的门生,交手之下,却发现这小子也对平海楼并不熟悉,只是身法极快,才显得游刃有余。

    侯顺的头脑冷静下来,喝问:“你不是且去岛的人,你是谁!”

    且去岛的轻功剑法他都有过研究。这一派沿袭照剑阁的功法,虽经倾如故改善,但大体还是一致的风格。

    且去岛的轻功当以“气息悠长,步法迅稳”为特色,他们的步频不快,只是步幅尤其的惊人,一个纵跃能去数尺。

    眼前这家伙的动静却很异常,他的轻功是小而轻、轻而快——总之,怎么看都不是且去岛的人。

    对方闻言又是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挑衅地说:“我是你爷爷!”

    一把青锋迎头刺来,侯顺在地上一滚,撞了一路的桌腿床脚,眼冒金星之余,抵挡得更加艰难:

    “偷袭不是君子所为!来日战场相见,我要你百倍偿还!”

    “偷袭不是君子,偷盗就是君子啦?好笑,看剑!”

    “谁说我偷盗?混蛋,看我宰了你!”

    敌人的剑刺进木桌,滞了一瞬,侯顺就趁这一须臾起身反击。

    对方却像料到了他的动作,不顾剑身还在桌缝里卡着,抬腿如暴雨一般踢向侯顺。木桌失衡倾倒,侯顺不得不撤步回退,不再近身。

    于是二人一个负伤,一个失剑,在寂暗中僵持了瞬间。

    楼梯里正传来奔跑的声音。

    还有一道陌生的女声,急吼道:“笨蛋,快上三楼堵她!”

    和侯顺缠斗的少年幡然回神,双手拔/出剑来,呸道:“你才笨蛋!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看我的!”

    侯顺立时醒悟,敌人也和他们兄妹一样,竟然是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

    而他离门更近,再不顾及少年的威胁,听到妹妹的消息,立即穿出房间,拔腿掠上三楼。

    就在三楼的平台之上,侯英正和另一个少女双剑纠缠。

    二人打得平分秋色,追来的少年重啧一声,飞身杀入阵中,侯顺也不落后,四人就在逼仄的回廊之间杀出一阵铿锵的剑吟。

    “这是明烛宫的剑法!”侯英冷冷说,“你们明烛宫,竟敢与朝廷重犯为伍,待我禀报圣上,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少女听得花容震怒,软剑如蛇一般噬咬着她:“少拿明烛宫来吓人,明烛宫虽然不是什么大派,但也晓得正邪荣辱。今日若是坐视你们欺负一门老小,我楚扬灵才是白活十余载,愧对父兄的教诲!”

    侯顺大喝:“你们是明烛宫的人?!你们是从哪上岛的,给我从实招来!”

    少年一剑隔开了他攻向楚扬灵的剑光:“长脸的事可不能只记明烛宫!我是常山剑派华子邈,要算账,我在幽州随时恭候大驾,记得带上你的将军老爹,不要哭鼻子!”

    这两人实在出现得蹊跷极了,而且武功不俗、气势非凡,就这么缠斗下去,只怕还有后援。

    天际一抹霞光幽幽然映入眼帘。

    侯顺忽然听得妹妹叫他一声,回过头,侯英却已扭头冲上三楼。

    楚扬灵自是紧追不舍,侯顺一头雾水,也和华子邈先后追上前去,四人半是追逐半是交手,激烈的星火点点而燃,照亮了空旷死寂的三楼。

    侯英快了三人几步,此刻撞开了一扇巨窗,正立在窗台,仿佛随时都要坠落。

    楚扬灵和华子邈看得眉眼一凛,侯顺发出一声嘶吼:“侯英——!!!”

    这一声吼,惊飞了枝头无数的乌鸦,却没能叫住侯英急坠的身形。

    侯顺夺步就想跟随而去,华子邈惊出冷汗,急忙拉他:“你真想死啊?!这是三楼!!”

    但还没等他的善意得到善报,楚扬灵的面色陡然一变:“不好!”

    只听一声收鞭的脆响,吱呀摇晃的窗架上掠过一道鞭影。就在侯英抢先的几步里,不知从何找出的鞭子竟已缠上窗架,而她借着鞭子一荡,稳稳飘回了二楼。

    楚扬灵握剑变色,举步就想追去,却听落地后的侯英探身朝外,并指吹出一声尖锐的马哨。

    平海楼外,数以百计的铁衣兵卫闻风而动,如潮涌来。

    过道中传来侯英慢条斯理的脚步。

    年轻的女将一手铁鞭、一手长剑,独自堵住了三楼与二楼的楼道。

    “明烛宫楚扬灵、常山剑派华子邈,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侯英道,“你们的武功很是不错,若能缴械投降,今后为朝廷效力,今晚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杀无赦。”-

    一刃瑕对这些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他对仇恨、对敌意、对杀气再熟悉不过。

    十数年前,他在那个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里,看着遍野横尸、残火断壁,以及即将劈开他的颅骨的大刀……

    一刃瑕知道,那时的他的眼里一定也是类似的情绪。

    只不过攻守之势已异,如今的他再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是孩童眼中难以战胜的“山匪”。

    一刃瑕忽视了那些不擅隐藏的眼神,独自走近定风塔。

    守塔的长老久而未动,好像没有看见刚刚被他一钩甩落的白衣女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淌下的一条血痕。

    金钩上残留着新鲜的血肉,一刃瑕以钩抵上长老的眉心:“你们输了,让开。”

    长老却只瞑目:“你不是且去岛的门生,不得入内。”

    四下观战的孩子都压抑着哭腔,他们缩着身体,竭力想要搀扶起被一刃瑕抛之身后的女侠。

    就在刚才,这个可怕的男人杀到这里,逼得长老数步而倒。危急时刻,是女侠纵如轻云,出鞭挡下了数钩。

    然而她也没能带来真正的转机,只是一刹那的希望,很快就被男人挥倒在地。

    这时他们才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号。

    他是海内青年中的第一,是曲相和最骄傲的首徒……是至今落败不过一掌之数的顶级刺客,一刃瑕。

    眼见一刃瑕的金钩就要剜向长老的眼睛,女人撑起身体,大喝道:“一刃瑕!你如此欺凌弱小,对得起你的‘道’吗?!”

    一刃瑕的背影岿然不动,钩子不偏不倚就要刺下。

    女人只得拼死再出一鞭,堪堪挡开一刃瑕的金钩,却也被他一手攥住,连鞭带人地朝旁一掀。

    沉闷的巨响之后,女人如一只残蝶摔出数尺之外。

    这一回,几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叫她再也发不出声,只剩一双眼睛满是仇恨地注视着一刃瑕的背影。

    一刃瑕的掌心被鞭抽出一道血痕,血水滴滴而落,他也终于抽神转回眼来:“‘道’?什么是‘道’?”

    一众孩子都怕极了,却还颤抖着挡在奄奄一息的女人周围。

    一刃瑕不留情面地走近过来,双手排开他们,冷漠地睥睨着她:“我比你强,我能杀你,这就是我的‘道’。”

    “……”

    “你要多管闲事,我不管你。但如果你以为我的‘道’是像倾凤曲那样多愁善感、慈悲为怀,那你求错人了。”

    一刃瑕蹲下来,掐起她的下巴,冰冷的眼眸多年未变,始终如一都是那样极致的冷酷:“云镜生,你的‘道’我不了解,但你的‘命’要到此为止了。”

    一把剑从他的身后袭来,一刃瑕头也不回,反手一钩,便刺穿了长老羸弱的身体。

    脏腑稀稀拉拉涌了出来,鲜血喷流如注,孩子们的啼哭穿彻云霄,云镜生同样睁大了眼:“前辈!”

    那把老剑有所残缺,却擦得锃亮如新。

    在云镜生赶来之前,耄耋之年的长老一直像一座大山一般,坚定地矗在塔前。

    青袍白衣逆风猎猎,好像时光回溯,他还是数十年前正当风华的剑侠。

    若是那时、若是那时,他一定能守得更久。

    “你以为……你们是且去岛……的劫难吗?”老者呕血而泣,“且去岛……从不败给外敌……从不……!”

    一刃瑕充耳不闻,兀自抽回了钩。

    漫天淋漓的血肉犹如暮春花谢,他冷冷地对云镜生道:“该你了。”

    第124章 穷途变

    比起其余几地的艰难, 日月殿中竟然相持无差。

    倾五岳身负蛊毒,曲相和也有重伤。二人九年前又有一战,对彼此的招式极为熟悉, 你来我往一番试探下来, 却是平分秋色、难相伯仲。

    那一盅酒彻底撕破了祥和的假面。

    倾五岳对海内深藏多年的痛恨和厌恶,现如今终于能够诉个痛快。

    有关且去岛的委屈、有关倾九洲的悲恸、有关倾凤曲的身世, 那些压得他煎熬不已的东西, 唯有曲相和能够成为他泄恨的目标。

    而曲相和的仇恨也不比他少。

    他天性清高善妒,生父不详,生母是个人人喊打的扶桑女。

    扶桑女靠着浣衣乞讨养育儿子,却只撑过三四年就撒手人寰,曲相和因此落到流落街头,又因扶桑人的血统饱受欺凌。

    他所遭遇的一切, 都被人解释为“扶桑的贱种命该如此”。

    偏偏曲相和是个绝不信命的人。

    他只做了两三年的乞丐,就想通了一些事:

    别人面对富人总是乞求吃穿,曲相和却早早明白,他和富人的差距不在钱也不在出身,而是在于——

    掠夺和被掠夺。

    只要够强,财富、权势、拥护者, 就会纷至沓来。

    他欠缺的不是大虞的血统, 不是单纯的金银, 而是能让所有人对他臣服的力量。

    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力量, 莫过于拳头-

    后来他就遇到了倾九洲和应淮致。

    这两人一个有着滔天的权势, 一个有着惊世的武功。

    这两样与生俱来的天赋, 让他们可以夸夸其谈、振振有词, 说什么心善、正义、公平……曲相和冷眼看着,妒火中烧, 让他几乎疯魔。

    “你很有才能,和我们一起游历吧。”应淮致说,“我会保障你的吃穿,九洲则会教你武功,呈秋来教你识字,小康么……小康就是你的‘同窗’了。”

    沈呈秋对他微笑:“从三字经开始,可以吗?”

    康戟玩着应淮致的剑,一脸贱笑:“嘿小子,你要叫我师兄咯!”

    倾九洲说:“你的根骨确实不赖!不过我不擅长教人,哪里不懂,你自己要问哦。”

    他们不会因为扶桑的血统而敌视他。

    几人相伴而行,日子的确快活。快活到短短几个月,曲相和就几乎要忘了从前的仇恨。

    幸好,上苍又叫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应淮致的皇兄,一个是倾九洲的师兄。

    那日他按照倾九洲的叮嘱,清理了一窝山匪,回来得却比往日早些。

    还未进门,曲相和就听到倾五岳不掩气愤的抱怨:“扶桑人能有什么好种?你还是趁早和他断了,我看他面相不善,今后说不定是个祸害。”

    倾九洲说:“你对我有怨言,迁怒小曲干嘛?”

    倾五岳大怒道:“你到底清不清醒?你以为这是随便养一只阿猫阿狗吗?这是个有扶桑血统的大活人!你知不知道且去岛和扶桑的仇恨,居然还教他且去岛的剑法轻功,你、你真是,照规矩,我该连你一块儿废了!”

    厌弃他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倾五岳没什么稀奇。

    可他们师兄妹的内讧,曲相和实在听不下去,举步就要闯入阻止。

    一只手却从后拍了拍他。

    正是微服出巡,前来探望弟弟的天子。

    天子肃容而默,像是看穿了他全部的愤怒和自卑:“……曲相和,是吗?”

    “朕对扶桑没有偏见,但倾五岳没有说错,你的性格不适合和他们相处。尤其是淮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朕希望他能永远快乐,永远不被背叛。”

    “……我从没想过背叛。”

    “老虎和狸奴只是形似,却不能同养。”天子说,“你是饿虎,他是宠物。有关于你,朕有更为妥当的安置,你也不要再留恋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曲相和的人生从此改写。

    依靠应淮致帮他延续的生命,依靠倾九洲教给他的武功。

    依靠先帝暗中操纵,扶持而生的“鸦”-

    三更雪破门而入:“师父!”

    曲相和一刀逼退了他:“滚开!”

    接着又是一刀扑向倾五岳,两人刀剑如织,好似盖下了天罗地网。

    这场决斗若在海内进行,一定能引来无数江湖人翘首以观。

    如此绝景,世无其二。

    最强的杀手和最强的剑客,最深的嫉恨和最深的怨仇——就连身无武功的三更雪都能感受到,日月殿里流风飞尘俱成杀机,交错的眼神、交锋的刀剑,每一次震撼、每一声轰动都是两个顶级武者的全力。

    可是凤曲留下的伤比倾五岳的蛊要新,影响也更大。

    一时间,虽然相持,但曲相和不肯用剑,心伤又极深重,还是落了下风。

    三更雪正琢磨着如何帮忙,却听到一阵激喊。

    殿外一队士兵受命擎起火把,向平海楼拥了过去,好像要把平海楼包围起来,一把火烧尽了一般。

    倾五岳同样注意到这阵异动,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眉际立时染上一层薄霜。

    但曲相和绝不给他支援的空隙,刀光如笼似绞追缠而来,让倾五岳不得不凝神与他相抗。

    三更雪也看明白了,虽不知道侯家兄妹的敌人是谁,但这对小将军总归是占了先机。

    不多时,一名铁衣飞奔来报,称一刃瑕已将走火入魔的且去岛长老斩落塔外,如今正提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贼入塔审讯,不许他们过问。

    曲相和仰天笑道:“随你们想破脑袋,都比不过真正的强大。倾五岳,你现在想通了吗?”

    倾五岳的仇恨却已渐渐转为了悲愤。

    他也意识到且去岛并不孤立,定是有外人来助,才会支走侯家兄妹和一刃瑕几个劲敌。

    可是,这些伙伴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如今境况如何,倾五岳此刻都无暇顾及,也无力支援。

    想到这里,倾五岳又是悲怆,又是自责。

    手中长剑锋芒一转,霜电明灭,覆下曲相和张扬的刀光。

    晨钟乍鸣,悠扬宛转,前来围杀的铁衣士兵冲不进这生死瞬息的杀场,只听得龙吟似的剑响在且去岛上久久回荡。

    两行鲜红的血泪脱眶而出。

    青锋染血、白衣落梅,剑侠憔悴孑立。

    那个飘飘曳曳,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久病的岛主,苍白的脸上不觉间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灰暗。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凝成了深红,腰背隐隐地颤着,好像在竭力压抑什么。

    良久,一声叹息轻而低哑。

    响在殿中,却是如钟如磐:“……我师妹养你成患,是且去岛愧对苍生。今日我当为天下除害,死而无憾。”

    剑气一改先前的浩然平正、大开大合,豁然间深沉如凝、阴寒如煞。

    倾五岳的眉宇之间也生出一股邪异的黑气,三更雪心下大惊,一手抢过铁卫的圆盾扑向了曲相和的所在:“师父快躲开!”

    却让曲相和反手一掀,把他甩出了战圈之外。

    倾五岳已经彻底舍了体面。

    他的剑越奇越险,越偏越峻,曲相和刀出如龙,卷云吞日,同倾五岳激烈的剑气交战。数招之间,大殿石地寸裂,门窗晃摇。高耸的剑祖像随之震撼,腰间石凿的剑鞘也生出裂纹,好像有一把宝剑孕育其中,亟待出鞘。

    转眼两人已交了数十回合。

    倾五岳只攻不守,杀气凌人;曲相和纵钩擎刀,也是步步杀招。

    围观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三两个兵卫回过神来,举起弩箭试图瞄准。一道光却映亮了他们的眉额,只听数声此起彼伏的惨号,雪风绞断了一地的断肢残臂,几人尽如碎盏一般飞出大殿。

    当胸都豁开了偌大的血洞,汩汩涌着鲜血。

    三更雪面色煞白,喃喃念着:“师父……”

    谁都没有料到,倾五岳穷途末路,还能迸发出如此的战力。他们似乎是失算了,除非一刃瑕赶到,只靠曲相和,决计拿不下这个走火入魔的岛主。

    偏是此时,一声笛音啸遏行云。

    白蛇游逸如云,闪掠如电,好似龙牙迫面。一道玄影紧随而至,仿佛蛟龙出水,摆尾摇首撕开了倾五岳浓烈的杀气,从中卷出了力有不逮的曲相和。

    三更雪见缝插针,猛地甩去一记烟珠,六七尺高的云雾立时充斥了这间大殿。倾五岳追杀而来,迷了片刻的视线,只凭直觉递出一剑。

    却是一名黑衣的少年,一手持笛、一手作掌,掌心黑沉似铁,硬生生接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蛇群同时如海一般游入大殿,密密如潮。

    曲相和似想动手,却被有栖川野以蛇缠止:“他的‘三季蛊’,发作了。”

    “……”

    “三季蛊发,血肉为饲,灵神作供。”有栖川野静观着倾五岳逐渐赤红的眼眸,“不能,再让你们,私斗。”

    曲相和压下情绪:“你说我打不过他?”

    “你,受伤了,打不过,蛊。”

    有栖川野的左眼明亮如星,用笛尾敲了一下曲相和的心脏,语气平静至极,却无端地令人敬畏:“所以,我来。”

    笛音绵绵,刹那激醒了倾五岳残余的灵智。

    这却不是好事。

    在混沌的杀心退去之后,他的痛感空前强烈,无论是刀伤钩伤,还是惨受噬咬的筋脉血肉,都在这一刻痛到极点,几如化骨。

    倾五岳闷哼一声,巍然的身体摇摇欲坍。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三更雪后怕地扶起曲相和,轻声抱怨。

    有栖川野回以沉默,只有笛声愈高愈锐,游蛇爬上曲相和摇晃的身体,任他如何撕扯挣摆,都逃不脱这罗网一般的束缚。

    战局陡变,四周传来如释重负的轻呼。

    兵卫的窃喜和平海楼、定风塔等等地方隐约的悲哭好似两面,但在悲喜之外,三更雪还注意到少年覆着右眼的黑布,比起往日又深了些许。

    水迹濡湿了那方黑布,笛尾褪色的细穗迎风轻摇。一行清泪从黑布下淌了出来,悬在下颌,眨眼落到了衣上。

    “……我帮你们,制住了岛主。你们……能不能……”

    三更雪明白他的意思。

    天子要的不只是倾五岳和且去岛,他要“神恩”,要倾凤曲。这些是瞒着侯家兄妹的真相,所以三更雪极力拖延,就是为了等倾凤曲登岛,而兄妹两人一无所知,一路急吼吼的,叫他为难极了。

    虽然三更雪已经猜到了倾凤曲的身份——毕竟天子再三要求活捉,有栖川野又对倾凤曲处处包庇、处处掩护。

    但也别无他法。

    “来人,把这个蛊人抓起来……”

    倾五岳还想挣扎,偏门外奔进几个孩童,痛哭流涕地抱着岛主不放。

    三更雪面色更寒,冷斥众人:“还愣着做什么?没见他已经蛊毒发作,病入膏肓了么!”

    众兵悚然而应,哄然上前想要捆起倾五岳。

    且去岛的门生哭喊更甚,有人甚至提起了自己的木剑,试图和金铁顽抗。

    倾五岳重重地咳出一声血来:“你们……这帮混账……”

    话音未落,却是地动山摇一般,偌大的日月殿忽然摇撼起来。

    众人俱惊,纷纷侧目。

    三更雪警惕地扫望四周,面色遽变:“躲开!是那尊雕像!!”说罢,他先拖着曲相和转避殿外。

    只见剑祖像不知为何,犹如地震一般晃动起来。

    牵扯着整座日月殿的房梁门窗,好像蒙尘的剑祖即将转醒,剑鞘震荡得尤其惊人。就在座下,弥眼的烟尘猛然爆开,接近的兵卫都被一股巨力推斥,倒飞而出。

    且去岛人大声呼道:“剑祖醒了!剑祖醒了!!”

    三更雪和几个逃出的兵卫面面相觑,被灰尘呛得咳嗽,好不容易等到灰尘尽去,却见堂中空空荡荡,只有躺在地面不知死活的士兵。

    倾五岳、且去岛人,和有栖川野,都在地震之后不见了踪影。

    只剩摇晃的偏门发出暗响,剑祖像从中崩断,头像矗在正中,虽然断首无面,却像无声地凝视着他们,犹如挑衅,亦如审判-

    “哎呀,别哭了。好不容易把你们岛主救出来,别再哭丧着脸了。”

    弟子舍中压抑的呜咽一顿,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搂紧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一边擦泪,一边含糊不清地喊:“谢谢叔叔。但是、但是……剑祖像……被你炸没了啊……呜呜……”

    “叔叔”抽一口冷气:“你们管倾凤曲叫什么?”

    “叫师兄。”

    “那我和他同辈,你们叫我什么?”

    “叫叔叔。”

    “叔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擦去鼻头烟灰,一旁劲衣短打的男人问道:“姓邱的,你还笑得出来?你师妹、华子邈,还有云姐可都落到对面的手里了。”

    邱榭反问:“这不是意料之中吗?”

    男人听得气苦,摇摇头:“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他们大多是挂靠在十方会,或者与十方会交好的游侠。

    早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那场生死决斗之前,康戟就已算准了这一局吃不下曲相和这枚强棋。因此,众人虽然苦“鸦”久矣,却也忍耐一时,没有如唐惜朝、灯玄等人一般贸然伏击。

    但倾凤曲和商别意在连秋湖上重创曲相和的消息,还是让人为之惊喜雀跃。

    他用实力佐证了空山老祖的预言:

    倾凤曲是天下人翘首期盼的,能够胜过一刃瑕、胜过曲相和、胜过十步宗……甚至力压朝廷群雄,扫清江湖隐患的一枚帅棋。

    就算只是出于这个目的,他们也愿意帮助且去岛。

    更不论邱榭、华子邈、云镜生等人都和凤曲有过交情,全力相助更是旧日的承诺。

    他们比朝廷的人晚到半日,却也在深夜抵岛。

    只不过换到了北边的崖下,不想正好遇上被罚思过的赵吉。赵吉自是把什么处罚都抛之脑后,急忙引着几人翻越山壁,潜进了且去岛。

    “别着急,除了秦鹿,我的脑子还没输过谁呢。”邱榭一笑,“田忌赛马懂不懂?我们只要保下大部分门生和岛主,拖到八门行者他们赶来就赢了。”

    男人半信半疑:“真的?”

    邱榭的脑袋确实是灵光的。

    他们赶到的人也不多,合计不超过五十余人,和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兵卫正面作战,怎么看都不理智。

    所以邱榭将大部分人都落到了弟子舍。

    这里有最多的门生,最需要保护,也最容易反击。

    至于不在弟子舍的侯家兄妹和一刃瑕,一边是率领兵卫最多的,另一边则是武功最高最难缠的。

    邱榭就派去华子邈和楚扬灵——他们的武功姑且不论,但闹事的功夫一定一绝。

    咋咋呼呼的两个人轻易就能引走侯家兄妹和大半兵卫的注意,这就使得弟子舍的守卫少了许多。

    云镜生则去牵制一刃瑕。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武功已经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另一方面,也因她的身体经过偃师珏的改造,比起常人,更加漠视痛觉和生死。

    正是楚扬灵、华子邈和云镜生的奋不顾身,才让他们能够轻松攻克弟子舍这一关隘。将六合清、两相欢一网打尽,缚在一边打晕了毫无动静。

    “但也真亏你胆大,敢在剑祖像下埋炸药,就不怕把日月殿炸毁了,你们一起埋在里边?”

    邱榭摸摸鼻子,一笑:“我才搞不到这么多炸药。”

    对谈间,昏迷的倾五岳喃喃说着什么,众人立即一寂,同时看向了倾五岳。

    几个门生拥上前去:“师父,你说什么?师父?”

    倾五岳的声音细如蚊吟:“……凤曲……阿容……”

    众门生面色灰败,颓唐而坐。

    脆弱些的孩子又哭了起来:“大师兄……呜呜……大师兄你在哪儿呀……”

    邱榭安抚道:“他就快来了,我保证,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他们就是今晚。”

    年纪最长的赵吉一副小大人做派:“你们别哭了,走,我们去看二师兄。”

    江容昏迷了好久,他们也都提心吊胆。

    听了赵吉的主意,张小五最先爬起来,钻进邻近的房间去看江容。

    赵吉注意到,墙角的两相欢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他们。他被堵住的嘴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些什么,想来不是好话。

    赵吉很想给他一脚,但想起自己被三更雪坑的这次,又怕旧戏重演,所以只是磨了磨牙,剜一眼走了。

    哼,不过三更雪虽然坑了他,却让他正好接上了邱榭这些好人。

    可见天不亡他且去岛,三更雪机关算尽,也是个笨蛋。

    张小五喊:“二师兄要喝水!”

    赵吉应道:“我拿过来,他醒了么?”

    张小五说:“好像快了,叫他和师父说几句话,好不好?”

    没等赵吉答应,张小五伏上江容的身体,凑近了耳朵去听:“二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赵吉端着水过来:“你别压到二师兄,他喘不过气……”

    一声尖叫断开了他的叮嘱,赵吉手里的托盘蓦然坠地。水杯滚了一路,满地都是流出的水。这些水蔓延到江容的床脚,却与鲜红的血液相融。

    赵吉吓得倒坐在地:“小五!!”

    只见张小五刚刚靠近的耳朵,竟被江容一口咬上。他的牙齿忽然变得出奇的尖利,尖牙刺穿了张小五的耳壳,痛得张小五失声尖叫,鲜血流淌一地。

    邱榭闻声赶来:“怎么了?”

    赵吉爬起来拖拽张小五,正试图将江容和小五分开。

    然而江容微睁的眼中,眼白与瞳孔混成一片,难辨黑白。喉咙里非人的嘶吼瘆人至极,好像当真存了杀心,要把张小五生吃入腹。

    邱榭也看得惊了:“怎么回事?这不是江容吗?被掉包了?”

    赵吉痛哭着喊:“这就是师兄,这就是江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他、他——”

    话未说完,原先安置倾五岳的屋子又迸出一声咆哮。

    邱榭大惊回首:“王兄?!”

    刚才还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六合清和两相欢竟然不见了踪影,束缚手脚的麻绳似被什么割断,两人武功不俗,又是偷袭,很快就将看护倾五岳的几名侠士都制服在地。

    邱榭急中一记手刀,想要劈晕江容,带着三人先逃。

    不料江容的身姿矫健之至,邱榭一掌过去,非但落空,还眼见着他纵上高高的房梁,尖牙利爪,嘶声呼喝。

    那副姿态不仅不像受过重伤,甚至都不像一个人类。

    “二师兄!!”赵吉哭得声嘶力竭,张小五的耳朵被他生生咬残了半只,鲜血如注,痛得在邱榭怀中抽颤不止。

    邱榭也彻底慌了神,冷喝道:“江容你清醒点!这是你师弟!我是邱榭,是凤曲的朋友,我们在救你!!”

    江容却只是红着眼睛,如野兽般急喘。

    舍外残阳如血,黄昏已至。

    六合清收拾完邻舍的一切,举步挪了过来。她的指甲都被自行拔去,换成了锋利的铁片,也是特意等到江容发疯,才借指甲割开绳索。

    邱榭何曾见过如此狠毒的装备,自然疏忽了排查。此时前狼后虎,自己只能搂着两个孩子,向来气定神闲的邱榭终于沁出额汗。

    “你们……到底对江容做了什么?”

    六合清是个哑巴,不会理他。

    两相欢随在身后,却只是致以轻蔑的眼神,并不答话。

    邱榭又惊又怒,稍一思索,彻底醒悟过来:“你们早就害了江容,虽然把他送还,却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你们——你们好毒的用心!!”

    两相欢道:“是他醒得太晚,让你们拖延了半天。现在,就没这么好运了。”

    邱榭暗合牙关,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独自拔/出了剑。

    六合清皱眉打了一串手语。

    两相欢说:“还不投降吗?你和倾凤曲也是萍水相逢,何苦为了这点交情将自己和师妹都送入绝境。”

    邱榭冷笑:“我乐意。”

    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眼,梁上江容也是虎视眈眈。

    “冥顽不灵。”

    说罢,两相欢率先拔刀冲了过去。

    但见邱榭提起剑来,冷光闪闪,眉目坚毅。就在刀剑将交的瞬间,江容的床下倏然炸开一阵光火。甚至比日月殿的那一次更为激烈,一瞬间震垮了房舍木梁,逼得江容闪身躲避。

    烟尘再一次遮蔽了众人的视线,邱榭一手赵吉,一手张小五,几乎使出平生所学飞纵急逝。

    他的轻功不比华子邈,更不比凤曲、秦鹿等人。在“鸦”的刺客面前,也实在入不了眼。

    好在他还有头脑,好在他早就对江容有了提防……

    至少保住两个。

    至少还能保住两个孩子。

    冲出排排列列的弟子舍外,六合清和两相欢不及追来。

    邱榭匆匆叮嘱:“你们快逃,逃到哪里都好,我回去救岛主,你们——”

    你们——

    是且去岛的希望。

    哪怕活下去一个也好。

    夕阳沉下了山尖。

    一条白蛇悬在眼前,蛇信如血。

    有栖川野踏过满地竹叶,沙沙而来:“不用逃,也不用救了。”

    邱榭的脸庞彻底归于死白。

    冥冥天色却在绝望中迸出一线刺目的光。

    那道光落在有栖川野的额心,他死寂的眼色忽变,横笛一挡。褪色的剑穗久经沧桑,彻底断落,陷没在张小五耳伤流下,汇积在地的血洼之中。

    青穗变成了赤烈的红。

    白蛇断成数段,死不瞑目地挣动。

    有人站在邱榭的另一个彼端,与有栖川野静默相峙。

    “——是我要救,你待如何。”

    天际惊雷急过,映亮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蛇血顺着剑尖蜿蜒滴落,少年风尘仆仆,孤零落拓,立在青竹之上,摇摇若山雨将来。

    正是凤曲。

    第125章 前世祸

    赵吉和张小五悲哭大嚎:“大师兄——”

    邱榭紧绷多时的面色骤然缓和:“凤曲!”

    而在另一边, 有栖川野如雕塑一般凝在原地,面上青白相交,一片惨然, 与邱榭的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凤曲的胸膛激起急伏, 一路争到了极致,才险险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保下师弟性命。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自己若是晚到一步会变成如何的惨状。

    「退。」

    阿珉再掌身体, 扶摇剑在风中一转, 毫不留情地袭向了僵滞的有栖川野。

    阿珉使剑,向来险峻奇绝,一击毙命。即使和有栖川野打了照面,阿珉剑心依旧,扶摇一抖,便是冲着封喉而去。

    后者恍然回神, 接连退了数步,剑锋却仍在他的左脸割出一道伤痕,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将有栖川野恍惚的意识再度一激。

    他摇摇晃晃抖落笛壳,召蛇的曲调失了音,蛇浪却是层层迭起。

    眼见有栖川野露出了剑, 群蛇也正狂舞不休, 阿珉肃神以待, 但见有栖川野的剑不攻向他, 反而冲向了负伤的张小五。

    张小五今年不过六七岁, 刚学用木剑都没几年, 哪里躲得开有栖川野这等高手的攻势, 一时瞠目,小小的身体向后仰去。

    邱榭和赵吉都想围护, 一团剑光却已飞掷半空,生生击偏了有栖川野的笛剑。

    剑客无剑,便如猛虎无牙。

    有栖川野的目光却只在扶摇剑上一定,好似早就料到阿珉会掷剑救人,而自己必定失手。

    但他非但没有借势反攻,反而不言不语地纵上竹竿,驭蛇力压四人,自己却拔腿逃逝,纵入了茫茫林海。

    阿珉提身欲追,张小五回了神,大叫:“大师兄,快救救师父,救救二师兄!”

    赵吉也醒神大呼:“就在弟子舍,二师兄被人下了毒,好奇怪!”

    阿珉将去的步子一顿,转向弟子舍的所在飞驰而去-

    弟子舍已是废墟一片。

    排排列列的房舍都被惊人的巨力排倒,一片残壁断垣,浓烟飞尘。在这样目难视物的狼藉之中,两团小影却如飞矢一般窜跃梁间,往来交锋。

    疾风卷云,惊雷破天,剑气如网。

    江容神智全无,纤细单薄的身材却迸出无限的巨力,全凭杀伐的本能横冲直撞。与他交手的,则是倾五岳的一副病躯。

    他不忍伤了弟子,又不敢放走江容,只能往返牵制,宁可拼着自己受伤,也尽全力呼引着江容的注意。

    直到江容一掌印在倾五岳的肋下,岛主终于不支,蓦地咳出一口鲜血。

    暗地里一支冷箭猛地窜出,袭向浑如血人的倾五岳。

    倾五岳已尽力竭,既望江容,又是一行老泪潸然而落。

    此时霹雳声急,明灭的雷光一次又一次映亮二人的面庞,却有金铁之声混入雷鸣,仿佛震明雾海的一声沉钟。

    那支箭断在半空,半匕雪光明璀璨。

    “凤——”

    暗处埋伏的两相欢正待撤离,刚一抬身,却觉肋下急凉。

    一股冰风穿透了他的脏腑,紧接着,却是奇异的滚烫涌上百骸。

    余光掠见六合清仓皇而变的脸色,两相欢张了张嘴:“逃……”

    却没出声,就变成了血液浸泡的“嗬嗬”怪响。

    倾五岳中了一掌,寒热加身,面上惨白。看着突兀来临的首徒,口中“凤曲”却不能道出,只化为久久的凝视:“你怎么能……”

    阿珉单手将他托出舍外,姗姗来迟的邱榭慌忙接住。

    又见层层林中跃出一道玄影,五十弦疾奔而呼:“六师妹,快住手!!”

    她这一叫制止了六合清垂死挣扎的念头,也让濒死的两相欢转过眼来,竭力发出最后的呼救:“救……小六……”

    阿珉便只留给他们冰冷的背影。

    江容形同野兽,在阿珉救人之时,被他一脚踢中当胸,此刻退飞数尺,撞断了一地桌椅床凳,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仍然呼哧呼哧喘着急气,腥红的眼珠紧盯阿珉。

    阿珉寒声道:“你想沉了且去岛吗?蠢货。”

    但现在的江容哪里听得进他的叱骂,那双眼睛里只剩杀意,见到阿珉,便如狩猎一般猛扑而去。

    阿珉以鞘扫开他的半边身体,把人重摔在地,一脚踏在江容的手腕上。

    江容受他桎梏,煎熬极了,四肢疯狂地张舞,五官越发狰狞,发出非人的咆哮。

    阿珉看着他,素来冷漠傲慢的脸上初次浮现出一抹痛色:“……给我醒过来!”

    江容尖啸一声,竟然拼着断骨的风险竭力一挣。

    听得一声清脆的骨裂,阿珉面色微变,而江容就趁他一瞬的失神反扑过来。不知何时长出的尖锐的獠牙对准了阿珉的喉管,眼见着就要一口咬下。

    “凤曲当心!”

    “二师兄,不要啊!!”

    “阿容——”

    一支利箭破窗而入,猛然贯穿了江容的肩膀,生生将他和压在身下的阿珉及地面的距离撑开了几寸。

    江容吃痛地尖叫起来,鲜血滴在阿珉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朵梅。

    弓弦犹颤,放箭的少年半伏树梢,下颌还悬着一滴冷汗:“老师,快躲开!”

    阿珉却充耳不闻,一手握住穿透的箭镞,一使劲将江容反压回去。

    他弃了箭、弃了扶摇,弃了一切能把江容置之死地的武器。

    转而用自己的手,颤抖着握住江容的手腕。看上去依然冷静的脸色,声线却抖得不似阿珉:“江容,你还不清醒吗?”

    他只能断掉江容的手脚。

    至少……不能让江容无意识地害人。

    被五十弦拉出极远的六合清正比着手语:「你为什么和他们一起?等师父过来……」

    五十弦看得一惊,急道:“Boss,速战速决!他们恐怕已经放了信号,父亲就要来了!”

    六合清面色惊变,猛地弹开几尺,瞪向了五十弦:「你真的叛变了!」

    五十弦哑口无言,伸手想要拉她回来,却被六合清连步避过。

    那双副铁做的指甲正泛冷光,再不给五十弦解释的机会,六合清的掌中转出几把飞刃,猛朝着五十弦豁开的面门和身后的倾五岳斜掷而去。

    【确定装备地品武器·葬花刀(一刻钟)?】

    【兑换中……】

    刀身弹出瞬息,五十弦横刀一斩,断去半数飞刃。却待挥出第二刀时,手中宽刀忽然一闪,五十弦瞳孔微颤,身体已本能地一弓,飞刃从她头顶掠过,在即将射中倾五岳前,险之又险地被邱榭一剑挑落。

    而她刚到手的葬花刀,就在呼吸之间荡然无存。

    五十弦的寒毛彻底炸开,旁观的人们也都察觉异样。商吹玉耳翼微动,负弓纵去舍檐,举箭朝向了众人的后方。

    那道身影正从林海的深处缓缓而来,初上的月光投落她背上巨斧的长影。

    五十弦的眼睫轻轻一抖:“……摇……何子涵!”

    舍中爆出江容歇斯底里的长啸,他的双手都已脱臼,只剩尖利的獠牙追闻着阿珉的气息。

    那双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映出凤曲模糊的轮廓,杀意却已刻骨。

    凤曲看得悲从中来:「阿容真的醒不过来吗?这到底是什么毒?」

    阿珉的呼吸也渐沉重,没有做答。

    而在舍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摇光”——微茫,亦或者称何子涵,那股神秘的,令人无法抗衡的力量从天而降。

    不安爬上所有人的心尖,五十弦捡起两段断剑,屏息朝向了这个始料未及的敌人。

    “终于找到了,第二个bug。难道是一周目的数据遗留吗?”何子涵推了推镜片,取下一把斧子,“算了,在修复系统之前,我先走完‘摇光’的戏份吧。”

    五十弦握着剑颤声质问:“你要干涉他们?这不是违规的吗?”

    何子涵答:“我只是来走剧情,不信你可以看看原著。”

    “说什么剧情……”

    “我会还原剧情的。不动用任何剧情之外的力量,只凭‘摇光’的角色设定,打出最公平的结局。”

    “……”

    阿珉抱着晕眩过去的江容走了出来。

    他的衣衫落满尘土和血污,面上淡漠,双眸却烧着不掩的怒火。

    何子涵微微耸眉:“我在宣州地图就该处理你的,比穆青娥还要麻烦的bug。”

    阿珉沉默地腾去倾五岳的身边,将江容交给他们。

    五十弦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六合清警惕地握着飞刃,数度欲发,但都清楚现在不是时候。

    只有檐上的商吹玉唤了一声“老师”,后话却没有继续。

    阿珉平静地看着何子涵:“‘bug’,那就是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吗?”

    五十弦道:“等等,Boss,我可以解释!”

    阿珉打断了她:“你们的‘原著’、‘剧情’,是不是这样记述的——”

    延光四年,七月七日。

    倾凤曲于海内作案屡屡,潜逃且去岛。不料师门大义灭亲,请援朝廷。

    被激怒的倾凤曲肆虐岛上,杀人如麻,等朝中赶到,满岛死伤大半,只剩岛主倾五岳、二弟子江容带着数名弟子宁死不屈。

    最终,且去岛沉岛,倾凤曲跳海。

    但在所有人都以为倾凤曲已死的一年之后,

    海内又出现了接二连三的屠门命案。

    首先是宣州观天楼的“摇光”,其次是朝都的将军侯府……

    倾凤曲疯了,疯成了大虞无人敢提的禁忌。

    疯成了杀师杀弟,杀功臣杀明君的,极恶的祸-

    “江容不是中毒,更不是发疯。”

    在只有凤曲能够听到的心声里,阿珉平静地对他解释:

    “他和前世的我一样,‘神恩’在身,而人濒死。因为你的干涉,穆青娥逃过了‘太阴’,它就到了‘江容’的身上,如此而已。”

    第126章 多情种

    定风塔的修建曾参考过觉恩寺的藏经阁。

    九层宝塔, 苍楼青甍,铜铃高悬。每有风过,铃音响成一片, 经幡摇曳若云, 这些都令人心生敬仰,不敢亵渎。

    琉璃制的窗户因风摇撞, 颤颤巍巍, 好像随时都要崩溃。

    穹顶倾泻的月光却平等照耀着塔内的一切,地砖光滑如鉴,反映出层层楼塔收藏的典籍书册。

    云镜生的身体被一刃瑕拖着前行,地上曳出深重的血迹。

    若非她的胸腹仍在微微起伏,几乎已经和身死无异。

    忽然间,天外掠过雷光, 某层的琉璃窗咔嚓惊破。

    一座书柜应声颓倒,旋折的楼梯上都映照出它的落势,分明朝着一刃瑕,如一座山般压了过来。

    一刃瑕眼也未抬,随意翻出一掌。

    只听肉身落地的一声闷响,一袭玄影跌坠而下, 呕出一口鲜血。

    正是秦鹿鲜少露面的影卫, 只一掌, 就被一刃瑕掀落在地。意识到自己和一刃瑕的差距, 影卫蒙面的脸上煞白一片, 他立即生了死志。

    塔外的铃却响了。

    破开的窗户斜漏风雨, 风雨裹挟着一丝兰香。

    一枚玉坠弹开了影卫企图割喉的匕首, 雪影在上,白发拂若悬河, 又像一幕幽深的帘。

    “好久不见了,小瑕。”

    男人的语气轻快,被他招呼的一刃瑕却沉了面色。

    他不怕倾凤曲,不怕十方会,甚至都不怕倾五岳。唯独眼前这个惹人恨的家伙,一露声色,就让一刃瑕咬牙切齿。

    秦鹿淋过雨,衣衫微湿,难得显得狼狈。

    但小腹烧腾而起,攀向心脏的纹路因为这份湿润,更加的耀眼,熠熠生辉。

    那幅图案一刃瑕再熟悉不过,上次在明城时,就是这些花纹吞没了他的理智,让他走火入魔一般痴傻疯癫,好几日也没能缓过神来。

    一刃瑕没有再对视那双叵测的金眸,而是有意错开眼神,忍怒道:“你还敢见我,找死。”

    话毕已是一钩飞出。

    另一名影卫破窗而入,二卫交挡在前,金铁铿锵,拦下了险恶的金钩。

    秦鹿眼眉含笑,好似感受不到一刃瑕腾腾的杀气:“本座不喜欢脾气太坏的宠物。”

    “你——”

    刻骨的兰香传彻塔内,须臾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罗网。

    一刃瑕纵钩破开无数窗户,冷雨纷入,却已冲不散那股异样的香气。

    令人厌恶的燥热和焦灼再次充斥心肺,一刃瑕呼吸渐乱,怒目圆瞪,竭力在乱雨之中寻找那抹白衣。

    秦鹿的衣影又不见了。

    只有塔中缓缓蓄起的冷香,渐渐蒙蔽了一刃瑕的视线。

    他的钩子却忽然往云镜生所在的方向一钻。

    只听一声痛哼,血光溅出半尺,对方撤步急退,血气涤去了香气,勾勒出一道清瘦微弓的轮廓。

    秦鹿的右手掌心破开一个血洞,滴滴溅落在地,冶艳而刺目。

    一刃瑕荡着金钩,语中肃杀:“商别意暴露了你。”

    “……哦?”秦鹿飘落在数尺开外的二层,似笑非笑地俯视,“此话怎讲?”

    一刃瑕道:“他已经斩了几方高手,隐占上风,却变得更加心急。只能说明时日无多的不仅是他,还包括他的倚仗,就是你。”

    秦鹿笑笑,避而不答:“三更雪说的?”

    一刃瑕补上后话:“如果你还有余力,为何不用‘多情种’?”

    秦鹿的手上落了伤,两个影卫立时缠上了一刃瑕,力图为秦鹿撕开一条生路。

    但秦鹿并不急于退避,精铁所制的折扇轻抖,暗器数发袭向一刃瑕的面门。

    就在此时,顶风塔外响起迭迭脚步。

    无数火把映亮了半边雨天,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三更雪清朗的嗓音已经近在咫尺,喝道:“塔内的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二卫交换一眼,面露忧虑,却见自家世子反而扬起微妙的笑意。

    错身躲开的飞钩大破侧窗,秦鹿的步下星转斗移,静观着一楼被几名铁卫齐力撞开,月光豁入的大门。

    他抬手掷出一颗烟珠,塔中浓雾四溢,立即掩蔽了他们的身形。

    三更雪眉头微动:“不好。”

    可不待转身,一根短箭突破雾气扑面袭来,惊天的刀光更在身后如雷匝地。

    众卫惊议,刚被箭影掠去注意,又听双刀相迸,三声长笑震若洪钟:“曲相和,老子要你的命!”

    这一把刀,比秦鹿的扇、云镜生的鞭都要凶得多了。

    曲相和都只来得及振开众人,仓促只以一把青铁薄刀相接。

    来人笑声未尽,薄刀已被砍出一个缺口。可对方的势头未老,招数迭迭不休,大开大阖,气浪疾劲,无敢逼视。

    就在三更雪急于回护的须臾,一支暗箭再从塔中刺来,使他不得不分神躲避,又是秦鹿的把戏。

    “速速结阵,守住师父!”

    三更雪清喝出声,一众铁甲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结成盾阵,试图困住那个偷袭的敌人。

    来者又是大笑,刀锋错如千叶,虚实缭乱,众人看得眼花,不知哪刀该避。

    一时阵也不成,人也惊惶,反而碍住了曲相和的手脚。气得他一声厉啸,三更雪忙吹一声急哨,群鸦扑翅来护,才让偷袭者不得不让退几步,在深浓的夜雨中露出身形。

    曲相和将残刀随手一掷:“康戟,你果然来了。”

    康戟笑眯眯地擦刀:“看你一脸大动肝火的样子,和倾五岳的叙旧想必不太顺心吧?”

    “我和他的事与你何干。倒是你,藏头露尾,叫人发笑。”

    “真了不起,呈秋老师教你的成语典故你都好好记住了,等你下去,这些学习成果也要一一展示,他最心软,说不定一欣慰就不恨你了。”

    曲相和的神色沉了下去,双钩钻出袖中,于半空划出两个半弧:“看来,你是想管且去岛的闲事。”

    康戟笑而不答,算作默认。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两人谁先动手的时候,定风塔中传出轻盈的脚步。

    秦鹿一纵而下,捞走了伏在地上生死未卜的云镜生。一刃瑕已经被他绕晕在层楼书海之间,又有两名影卫掩护,让他得手得毫不意外。

    云镜生似乎感受到这阵颠簸,眼睛艰难地撑开了一道缝隙:“……秦……世子?”

    秦鹿轻轻一嘘,正想开口,怀中云镜生的表情却是倏然一变。

    眼前晃了瞬息,秦鹿的双臂忽而发软。

    一袭冻风袭过,左胸蔓上彻骨的剧痛,金钩穿入再杀回,一出一进,只留他满腔的鲜血浸润衣衫。

    就在云镜生的脚踝处,不知何时缚了一根丝线。

    那根丝线连接着一刃瑕的某处,秦鹿接走云镜生的瞬间,也就彻底暴露了行踪。

    秦鹿吃痛地在半空一滞,只能护着研究生一起摔了下去。

    须臾间压垮三座书柜,异响便惊动了一刃瑕。

    两名影卫都不及反应,就见那道黑风顷刻而至。

    金钩迎目剜下,伴随着一刃瑕冰冷的话语:“他们说过,你的‘多情种’寄于眼睛。”

    “——唔!”-

    塔外越来越密的脚步犹如急雨,从平海楼的方向聚来黑潮似的铁甲。

    火把幽森,犹如萤虫团聚。

    有人纵马泼蹄而来,一路拽着两个挣扎不休的少年,衣衫都被磨破,血迹斑斑,口中还在叫骂。

    侯英吁地勒马,对塔高呼:“秦世子!我们奉陛下的旨,知道您是受了奸人蒙蔽。陛下金口,只要您迷途知返,立即投降,我们绝不为难您和瑶城。十方会之流犯下的罪孽,都可与您无关!”

    侯顺则下了马,对挣扎着的华子邈猛踹一脚。

    侯英唱白脸,他就唱红脸,呵斥道:“世子殿下还请仔细斟酌,这些江湖浪人犯下的都是谋逆死罪!你要是不知悔改,我们就只能一并抓回去,来日追究起令尊与侯府,可怜他老人家年过半百还要给你操心,你这不是忠孝两失吗!”

    他们带来的铁卫足有百人之众,不止押了华子邈和楚扬灵二人,还有路上试图反抗的且去岛人,都被拖行而来,个个遍体鳞伤,好不凄惨。

    众兵彻底将定风塔重重包围,此刻就连康戟也不在他们眼中。

    塔内才飘出一声哼笑,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声线中还有一丝颤抖:“好厉害的算盘,看来弟子舍还有高手,才让你们这么放心。本座猜猜,那边的……是‘摇光’吧?”

    三更雪笑眯眯道:“逃不过世子的眼。”

    “眼”字咬得很重,似在暗示什么。

    微淡的兰香、冷寒的铁锈味交错混杂,萦在当空。

    不觉中,还有丝丝血腥弥漫开来,但此地久经杀伐,人们几乎分不清那股血味来自何处。

    康戟聆出异样,纵上一处拱梁,问:“秦世子,你怎么样?”

    塔中的雾气已经浓郁到不可视物,连他也不知内幕。

    秦鹿道:“无碍,不算要紧。”

    曲相和却笃定地说:“他瞎了。”

    康戟面上悚然:“世子?!”

    “要怪就怪沈呈秋吧。”曲相和愉悦地眯起眼睛,“当年是沈呈秋请慕家为你封穴,把‘多情种’囚于双目,自那时起,殿下的眼睛就是连城之宝,人尽趋之。现在却也好了,我们只是收回了‘多情种’,世子有意归降,正是时候。”

    康戟怒极:“你连呈秋最后的学生也不放过?!”

    曲相和冷下脸来:“是你们冥顽不灵!连天子都决意和扶桑修好,你们还有哪里不满意?如此相抗,就为了捍卫你们的‘大虞’,到底有什么意义!”

    “别再浪费时间了,”侯顺道,“众军士听令,结玄武阵,封锁定风塔!”

    侯英依然不忘劝解:“秦世子,回头是岸,您还是高贵的瑶城侯世子,陛下不会迁怒于您。待到士兵入塔,就真的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兵甲已开始徐徐移动,将定风塔层层包围。

    三更雪却不再出言,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弟子舍的方向。

    未过三息,曲相和也皱眉望向了那方。

    不知从何时起,那边的鏖战似乎有所停歇,原本惊天动地的剑气与刀芒,以及江容的嘶吼忽然间变得毫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四下诡异的寂静。

    直到定风塔内,又响起秦鹿轻飘飘的笑声:“是啊,本座确是瞎了。”

    天边隐有雷动。

    所有人的耳际都啸起反常的蜂鸣。

    曲相和面色骤变,双钩齐发,和突袭的剑身相撞,半空中掠开一道破天的雷光。

    来人将所抱之物往青石地上一放,长剑直指刚退三步的曲相和。

    躺着的是血人一般的江容。

    站着的是手持扶摇,神色冷峻的阿珉:“给他解蛊。”

    侯顺急呼:“快把他拿下!”

    上百兵士却只动了几步,呻吟声便已响成一片。

    秦鹿清冽的笑声不再限于定风塔中,而是循风飘出了塔外:“沈呈秋给本座封穴,本座凭什么不能解穴?”

    瑶城向有风闻:

    凡与世子相见,女儿倾心、男儿羞惭,老者爱怜、幼童濡慕。无一例外。

    但真正的彻底的多情种者,色能诱人、声能诱人、香能诱人。

    自诞生起,他们就是为了蛊惑人心而存世。

    秦鹿唯有双目可以勾人,都是沈呈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封穴后的多情种相较势弱,除非对视,几乎不能乱人心神。

    然而多情种与眼睛联结越深,限制越深,也使秦鹿越发煎熬。当多情种从双目游离,脱离桎梏的那日,就是秦鹿失去光明的时候。

    天地之间,都是凝如实质的兰香。

    百兵众甲,无人不听过他的笑语。

    他从白雾中缓步走出,扶着门框,雪白的乱发覆着半脸,却压不住眼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即使衣衫破烂,发丝蓬乱,依旧掩不去秦鹿傲然的风采。

    所有人都惊在了原地,只听秦鹿含笑下令:“有劳诸位,把紫衣侯和他的爱徒,一概献给本座吧。”

    原本只听令于侯家兄妹的兵士神色恍惚了瞬间。

    玄武阵还未结成,他们却已大乱,纷纷涌向了曲相和的方向。

    而在定风塔中,须臾刺出了一道玄影。

    一刃瑕踏过众多兵士的头顶飞身而来,却没等三更雪染上笑意,那双金钩唰地袭向了曲相和。

    秦鹿含笑偏首:“忘记说了,他溅到了本座的血。”

    曲相和微侧双目,视野所及,皆是杀气腾腾。

    其中最锐利、最凌冽的一处,凝成一点剑芒——好似故人归来,化作倾九洲笑意晏晏,却无敢逼视的一双眼。

    第127章 命中戕

    早在千里县连秋湖上那一战, 凤曲就曾给曲相和留下一记洞穿胸膛的剑伤。

    没有人比凤曲、比阿珉更清楚那个记号的所在。

    那是他们未尽的复仇。

    面对来势汹汹的阿珉,曲相和的刀却猝然而止。他宁可舍下当胸未愈的旧伤再受阿珉一剑,也将长刀一转, 蓦地斩向了后方。

    一刃瑕就在他身后的半尺之间, 双目空茫,映亮了如雪的刀光。

    战局的变化来得太快, 没有人理解曲相和那一刹那的心情。

    只是下一个瞬间, 在场众人都瞠极二目,难以相信自己的所见。

    ——那把刀斩断了一刃瑕执钩的左臂!

    鲜血泼面,曲相和、一刃瑕、乃至阿珉和康戟都霎时间淋了半身。

    三更雪的惊呼堵在喉头,只听金钩和那半截手臂落地的声响,头顶怒雷轰鸣,乌鸦嘈杂地嘶叫, 一时间,满地凄惨的狼藉。

    一刃瑕受了剧痛,面容惨白,又被曲相和一脚飞踢,倒出数尺之外。

    哪怕被秦鹿蛊惑了心智,在场士兵仍然循着本能如潮退了半尺, 侯英侯顺兄妹更是脸色煞白, 吓出一身冷汗。

    就连康戟都被曲相和的决绝慑得掠退数步, 唯有阿珉的剑锋愈发进深。

    曲相和咳出一口血来, 袖中一把暗刀悄脱而去, 才逼得阿珉收剑让步。二人浑身浴血, 外衫俱裂, 此时相隔十步,都是杀意森森。

    反观被曲相和踢出战圈的一刃瑕, 三更雪踉跄扶起了他,断臂的血流根本止不住,眩晕间微睁的眼睛却浮出一丝清明。

    半晌,一刃瑕艰难地拉住了三更雪的袖角:“……师父……蛊……”

    这声呢喃太轻太淡,除了三更雪谁也没有听清。但一刃瑕回归了清醒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侯英侯顺看得心中敞明,立即将枪一倒,只留铁杵的一端重叩将士的铁甲。

    这样既不致命,又能让人吃痛,兴许能从“多情种”中抽出一丝理智。

    阿珉则没有留给曲相和太多喘息的时间,他将扶摇一侧,夺步而攻。

    曲相和经历数场苦战,伤痕累累,又不比阿珉年轻力盛,此刻失了先机,再看阿珉,虽则动身疾快,步履招式却都无可挑剔。他也只得咽下喉中腥甜,步步急退。

    二人就这样一进一避,在雨中辗转相持。

    若是有更多江湖中人在此观战,一定会为之震惊。

    这可是当今无出其右的紫衣侯。能让紫衣侯露出怯态,在战中一退再退的高手,群英榜上遍数前列也未必有人敢担此承诺。

    更何况和他对峙的剑侠倾凤曲,至多不过十七/八岁。

    终于,曲相和避势一顿,刀光凝作一线冰弧,迎着阿珉当面掠去。

    作为刺客惯用双钩、作为杀者却偏爱长刀。他的刀饮过千百人的鲜血,这惊天动地的一刀,也是曲相和最拿手的一式。

    至朴至刚,无数豪杰都不曾逃过这刀,从头到脚裂作两半。

    但见阿珉剑尖一抖,不仅不让,反而逆着凶潮更快三分。

    曲相和蹙了蹙眉。

    他的刀已经出了,既然倾凤曲不躲,那他也不躲。

    曲相和接连挥出四五次刀,每一次都瘆人至极,将阿珉的虚影层层封锁,犹如一座刀作的囚牢。

    牢狱却被阿珉重重破开。

    那道身影飘渺如雾,剑光如电,直封曲相和还在淌血的心口。

    康戟握刀一旁,挥开来袭的士兵,凝眉观叹:“‘醉欲眠’……这是哪一式,没见他娘使过。”

    曲相和也和他抱有一样的疑惑。

    倾九洲已经是将“醉欲眠”练到登峰造极的代表,十五式招招炉火纯青、臻至化境,他俩和倾九洲一度同行,对于这些招式并不陌生。

    但眼前倾凤曲的这一招——

    剑影漫天、寒雾弥眼。比倾九洲的剑还要冰冷数倍,塔前方圆之地,已经化作剑林,步步杀机、处处残酷。

    却闻一声激促的长笛,遏住漫天细雨,也鸣断了这幅刀剑缠杀的绝景。

    前是曲相和老辣的一刀,而在后方,阿珉的背心,还有一口蛇牙顷刻间迫近,重重咬杀下去。

    就在所有人都醉心厮杀的时候,定风塔方圆三里,不知何时聚起了重重的蛇群。康戟和其余侠士都在数尺开外,想救已来不及,只剩呼唤,却不等出口,就见一枚烟弹倏炸,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掷弹的乃是秦鹿,那张玉面冷到极致,一缕鲜血滑落,悬在下颌。但他没有目力,却执着地望向雨空中的某处:

    “你已决定要背叛他吗?”

    众人悚然仰首,才发觉秦鹿面向的,乃是茫茫竹海中一株最高最近的竹竿。

    风雨中竹叶飘洒掩映,渐渐露出来人纤瘦的身影。

    他横笛抿唇,腰身和四肢都爬满了细蛇。闻言不惊不动,只是停了笛音,从笛壳中抽出一柄短剑。

    紧接着,少年双手擎剑,一个纵跃跳入人海。

    就朝着烟雾中心,有栖川野用极全力,劈开拢合的白烟。却见烟雾当中冷光激绽,扶摇剑柄的一尾金龙好似生灵,就在两剑相交的瞬间,金龙钻出了云雾。

    龙目倒映剑光,耀眼而璀璨。

    阿珉一剑抵住了有栖川野,肩头悬着一颗蛇首。

    蛇牙深入他的皮肉,紧咬不放。数寸之下,蛇头和蛇身却已断开,它连松口都来不及,已被扶摇斩为两半。

    而等烟雾散得更淡,只见曲相和半蹲不起,断刀撑着身体,却也摇摇欲坠。

    他的紫衣染得深红,乃至极黑,喉口绽开一道轻轻的血口,丝缕的鲜血正顺着下淌。

    若不是有栖川野来得及时,阿珉的剑就已割断他的喉咙。

    雨声渐盛,有栖川野转回神来,右眼流下一串泪珠。

    但没有任何的解释或者道歉,蟒蛇立即卷起了曲相和,以守护之势将他团在蛇腹。

    “不能杀他。”有栖川野说,“主人,不要杀他。”

    阿珉一剑削去肩上的蛇头,只剩两颗毒牙深嵌皮肉。

    有栖川野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成了无声的眼泪,只是望着阿珉,便簌簌而落:“我想……保护主人……不要被找到。可是……可是……姐姐和陛下……”

    可他没能藏好他的主人。

    倾凤曲已经被找到了。

    阿珉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中了蛇毒,阿珉的嘴唇泛起一丝青色,身体也微微一晃。

    这一晃,人群嗡地炸响,面色或喜或忧。

    却听场外一声叫喝:“倾凤曲,你欺负紫衣侯有伤,算什么英雄?我来跟你一战!!”

    康戟瞠目叫骂:“侯顺,你小子想趁人之危?你要打,老子来和你打!”

    侯英也对哥哥突然的莽撞深为不满,张了张口,正待圆场。可没有一个人看见,就在定风塔三层之高的一角檐上,一颗寒星盛了须臾。

    侯顺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支利箭射穿左肩,一头栽下马来。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仰头而看,商吹玉就在檐上,眉眼寂冷:“宵小之徒,不得辱了老师的眼。”

    原本因为有栖川野的到来,侯英侯顺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现在见到商吹玉,二人相视一眼,不得不沉默下去。

    有栖川野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目的,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但商吹玉却是实打实地站在且去岛的那边。

    虽然嘴上不说,但此刻一众朝廷来使的心中都有些不安。

    一刃瑕被他师父断了一臂,曲相和自己又受了重伤,可六合清、两相欢和摇光还不知去向……难不成,这一趟真要空手而归?

    三更雪道:“打打杀杀实在伤了和气,倾少侠,我们还是坐下来……”

    话未说完,阿珉冷酷的余光扫去一瞬,三更雪肩头一颤,后话不知为何大半咽了回去。只剩最后一句:“其实,关于江少侠身上的蛊,可能还是有栖川大人了解更多。”

    有栖川野的眉头轻轻攒起,毫不掩饰自己的茫然:“蛊?”

    秦鹿正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江容,闻言微微让出半步,露出那个血淋淋的人影。

    有栖川野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他难遏怒火地瞪向三更雪:“你们——他的身体、不可以!他是普通人!”

    三更雪回以无辜的假笑:“抱歉,我也劝过。但这好像是陛下的意思,而且是二师兄动的手,其余的我都不知道了。”

    阿珉听懂玄机,问:“你会解蛊?”

    问的是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却只是卷起曲相和,深深地看他一眼:“……杀了我,就教你。”

    说罢,不顾阿珉骤凝的神色,有栖川野一扭头跃入了林海。

    只听穿林拂叶的一阵窸窣,阿珉拳头微响,毫不犹豫也跟了进去。

    二人的身后,顷刻雷电交织、暴雨如注,冲去满地的血污。商吹玉正想追去,却被秦鹿叫住:“让他们自己去吧。”

    接着,秦鹿指了指地上相拥而蜷的一刃瑕、三更雪二人,对侯英道:“华子邈和楚扬灵,换这两个。不亏吧?”

    三更雪仍是一脸明媚:“咦?‘天权’大人真是好心,我会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侯顺的牙齿咯咯作响,侯英也阴沉面目。

    被康戟的刀、商吹玉的箭一同胁着,纵有百人的队伍,却已经士气低迷,根本不敢反抗。

    “……一言为定。”-

    败在倾凤曲的手上,是“摇光”,也是何子涵意料之中的事。

    她并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在剧情里,倾凤曲就是轻易斩落了“摇光”,直奔曲相和而去。

    和定风塔的喧嚷惊险相比,弟子舍只剩下一地废墟。

    五十弦正在竭力帮两相欢止血,又要时刻关注着倾五岳的伤势。她不想和何子涵搭话,所以忙里偷闲的时间,都在尝试和六合清沟通:“小六,再帮我打一盆水来。”

    六合清的铁指甲崩了一地,一样血流不止。

    但看在五十弦的面上,阿珉没有对她下杀手,只是师姐和敌人狼狈为奸的事实依然让六合清难以接受,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咬着牙前去打水。

    这都是为了两相欢。

    何子涵一直旁观,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倾五岳就快死了,两相欢也是。你这样白费功夫,能有什么意义?”

    “要是按照你的剧情,我和青娥早就死了。”

    “亏你还知道。都是你们坏了剧情,这次测试才会出现这么多的bug。包括那个倾凤曲,难道你一直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没有察觉。”

    “随你怎么抵赖吧。反正要是结局出了差错,我会酌情扣掉约定的礼金。”

    五十弦急于包扎的行动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你知道倾凤曲为什么不杀你吗?”

    何子涵一怔:“照剧情,我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五十弦嘲讽地一笑,摇了摇头。

    何子涵有些生气,问:“不然你想说什么?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五十弦还是摇头。

    何子涵却被她这副模样激怒了。

    她自认读过数十遍原著,对于剧情走向的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虽然说不出五十弦和穆青娥为何能苟活到现在,但何子涵自认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因为她在一五一十地完成自己的剧情。

    就像完美无瑕的编程一样,无数个“if”代码一定会导向宿命的结局。

    因为她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所以她就会如原著一样,在且去岛存活,而在朝都被疯魔的倾凤曲斩落。

    “和原著的分歧,不过是一些bug。难道你以为这些粗陋的bug就能改变最终的结局吗?你根本不知道,原著作者对这部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个情节都精雕细琢……”

    五十弦问:“你就不能承认这里不是你的‘原著’吗?”

    她这一句来得实在突兀,何子涵愕在原地,良久才吐出一句:“什么?”

    “换作‘平行时空’的理论,你就能理解了吧?你的原著只是众多可能性的一个,这里的人们,不管是因为bug,或者因为你我的干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就是选择了原著之外的可能性。”

    五十弦顿了一顿,“原著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没有人、也没有角色能够复刻。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带有重生记忆的穆青娥、带着游戏系统的五十弦、幼年被倾凤曲救过一命的商吹玉、永远不可能爱上商吹玉的秦鹿……还有倾凤曲,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我。”

    何子涵的脸上惨白一片,咬牙问:“但这关他不杀我什么事?”

    “原著里他不杀‘摇光’,是因为‘摇光’给过他信物。‘摇光’也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她记得这个宣州自断手指求取信物的少年。他们都有不忍,都有留情。

    “至于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到朝都了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何子涵的眼睛已经红了。

    她咬牙切齿地握起双斧:“我现在就把bug全部清除,谁都不能改变既定的剧情!”

    话毕,何子涵转头向竹海之外的后山奔去。那里矗立着且去岛最高的静思崖,静思崖下是万仞绝壑,另一端,这是不见边际的黑黢黢的连山。

    五十弦惊得起身:“你要去哪!”

    何子涵却没答话。

    但是五十弦的心中已经浮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既定的,属于且去岛的结局,山岛粉崩、乱石沉海。

    倾五岳艰难地撑开了眼:“……后山里,有且去岛最后的机关。”

    第128章 一枭杀

    且去岛的竹林, 可以说是凤曲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这里连接着弟子舍和后山,每一棵竹都经过了数十年的光阴,茂盛葱郁, 犹如且去岛的守护神一般傲立此地。

    幼时凤曲不知缘由地喜欢竹子, 也格外地偏爱这片竹林。每有空闲,他都会到竹林里休憩。

    或许倾五岳和其他的门生也有察觉, 大家有些好奇, 有些担忧,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人追问竹林里的风景,也没有人刻意钻进竹林打扰他。

    这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共同留给大师兄的一方秘地。

    “但是,如果真的想起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还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啊。”

    江容说这话时, 脸上是千分的不满和万分的担忧。

    ——现如今,这片同门都不忍破坏的、只属于他的世外桃源却染上了刺鼻的血腥。有栖川野挟着伤重的曲相和,就在竹海中肆行无忌。

    虫鸣、暴雨、蛇吟和剑啸。

    聒噪的一切都是阿珉和有栖川野的较量。阿珉亲手打破了此地的静谧,剑气比蛇更难缠,绵绵不绝地杀向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的剑穗已经找不回了,他一探步, 断开阿珉和曲相和之间的路线, 笛子剑出鞘半寸, 银光泠泠:“他有‘六合’, 不能杀!”

    这话也在阿珉的意料之中。

    事实上, 他和凤曲也不想在定风塔拼个死活。那里人员太多, 虽然他不在意, 但凤曲免不了愧疚,更不提秦鹿、商吹玉、华子邈和楚扬灵一干友人都在那里。

    如果逼得曲相和九死一生, 神恩蛊发,阿珉虽有把握反杀,可也无法保证其他人都能平安无恙。

    有栖川野把他带到竹海,看似添乱,实则大益。

    曲相和已然重伤,接下来只要把人困在林中,消磨几日,总能除了这个大害。

    阿珉不是凤曲,对于有栖川野他没有多余的耐心。

    即使看出了有栖川野的忡忡忧心,阿珉也只是冷声警告:“让开。”

    要杀有栖川野虽然麻烦,但他现在杀心炽烈,顾不得什么苦衷什么胜算。

    如果有栖川野执意阻碍……

    扶摇剑在掌中转了半寸,被那双覆满伤痕和薄茧的手握得越发紧密。阿珉的指骨微微突出,蓄力已经到了极致,只待一个呼吸,他随时都准备着把有栖川野的头颅削去半尺开外。

    “主人之后——要去朝都吗?”

    少年仅有的右眼蓄满了眼泪,只是看着阿珉,都像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阿珉却不会因此动容,冷淡道:“与你何干?”

    有栖川野陡然拔高了声量:“不要去!”

    阿珉沉默下去,将剑握得更紧。

    他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觉得有栖川野哭得烦人。要是换作前世和这样的人对峙,阿珉毫不怀疑自己的剑已经把他捅个对穿。

    没有了谈判的耐心,阿珉大步流星地走近:“不要拦我。”

    竹叶地上淌了一路的血,往日风光无两的紫衣侯,现在只能有气无力地伏在蛇背。听到两人的交谈,曲相和的眼睑撑开些许,映出阿珉手中的剑。

    有栖川野身负使命,不能不拦。

    两人很快战在一处,你纵我伏、你追我缠。

    有栖川野不欲逞凶,却难缠得要命。阿珉耐心将尽,一剑比一剑狠厉,再也不听凤曲的劝阻,杀气腾腾,有栖川野的眼泪也跟着越发汹涌。

    大蛇卷着曲相和,却已逃到了竹林边缘。只剩极偏的小丘群中,矗着一座不易察觉的茅舍。

    它便急窜如箭,蓦地钻进了小丘背后,远远只能看见一顶略显稀疏的茅盖。

    阿珉的瞳孔跟着一抖,一剑卸去有栖川野的桎梏,几个连纵飞驰而去。

    有栖川野匆匆急追,四周暴雨倾盆,谁也没有看见,一只漆黑的乌鸦穿过无限风雨,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

    有栖川野虽然有驭蛇的天分,但架不住有些大蛇年龄渐长,灵智也高。眼下这条大蛇便是求生心切,弃了他的命令,索性将曲相和丢在茅舍,便自顾逃命去也。

    但真正震惊有栖川野的还不是蛇的私心。

    曲相和被丢在了一角的草垛边上,他渐渐理智回笼,按着伤处止血,手里却没松开最后的银钩。

    而在和他相对的另一个墙角,却撑着一把微旧的油纸伞。

    茅舍经年已久,疏于照料,难免漏些小鱼进来。这把伞却恰到好处护住了最后的干敞,干敞处,就躺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和炭笔所画的粗糙的几幅图画。

    阿珉眼波微动,似乎已经猜出了木匣里的藏物。

    不等有栖川野反应,他抢先一步抱走木匣,将剑一侧,朝着曲相和直逼而去。

    曲相和掣钩而挡,眸中厉色渐浮:“小子,你确有几分本事。”

    对他的夸奖,阿珉丝毫不觉高兴,反而更加不快,掌中剑如同急雨纷落,毫不漏空地疾刺而去。

    有栖川野实在无计可施,只好从后引剑,逼得阿珉以一敌二。

    逼仄的茅舍内,三人你来我往,周旋不休。

    阿珉虽然被曲相和的尖钩和有栖川野的笛剑同时制掣,却如一只上下翻飞的青蝶,穿过雨雾,执着地刺向曲相和。

    他像柔韧的流水从容自在,往来之间游刃有余。

    剑在掌中倏忽变幻,破开重重绞围。几番攻守,曲相和的内力已近枯竭,偏偏有栖川野不肯下重手,叫他心中震怒却不能发作。

    终于,曲相和再顾不得什么神恩子蛊,也不想再考虑天子的命令,双目微睁,十指弹动,尖钩立即绞若刀网,咻咻划空,声锐如啸。

    阿珉本能地抬臂一格,却疏忽了木匣尚在怀中。

    只听砰地激响,钩尖撞碎了几片脆弱的木板,哗啦啦地,数十张纸页循着凄风徐徐而落。

    有栖川野瞥上一眼,周身血脉骤凝。

    笛剑滞在了半空,那只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眼,再次决了堤-

    襄王行宫矗立在朝都郊外的一座山中。

    此山与别地的山都大有不同。早在襄王建宫之前,这座山尊名“天笑”,是远近闻名的一座灵山。

    据说,来天笑山前祈福的人们,十个心愿九个都能灵验。

    但是天笑山还有一个弊病。

    就如“天笑”此名一般,天笑是谓雷电,每逢暑天,暴风骤雨,常有雷劈灵山,山火蔓延。灾害多了,天笑山上常常草木荒芜,焦黑凄凉。

    坊间传言,这都是因为天笑山上原有的佛庙道观都不够德行,镇不住山灵,因而引得天雷报应。

    似乎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佛庙道观当真都撤离了天笑山。

    于是就有了襄王行宫。

    应淮致并不经常回来居住,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外游历。不过襄王誉满天下,即使本尊不在,行宫在此,也让当地居民颇感心安。

    再后来,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襄王带着世子迁到行宫,一住就是两年。

    但天灾总是来得突然。

    又是一场雷电引起的山火,劈毁了襄王精心养育的竹林,也烧没了大半座华丽的行宫——更让人痛心的是,年轻的应淮致也在这场天灾中殒命。

    大家都以为遭逢此劫,宫中一定会立即接回年幼的世子。

    然而一天天积成一月月,一月月累成一年年……除了偶尔送来的物资和贡品,小世子就如被遗忘了一般,留在了那片无人修葺的废墟当中。

    对常人来说,只是多了一份谈资,一些猜测,和一个值得怜惜的孩子。

    但对有栖川野和世子灵毕而言,襄王行宫毁灭的那日,他们的一生都将变得不同-

    最显眼的那幅画上,是一张稚嫩的侧脸。

    男孩握着一节青竹,只有半身,只露右脸。画作虽然粗糙,神态却抓得很准,男孩紧绷的唇线满是局促,竹叶隐约藏住了左脸,似在暗示那半张脸的异样。

    而后的好几幅画,都是混乱的、荒芜的、了无生机的废墟。

    有栖川野的眼泪滑落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您记起我了、您记得我……”

    那些记录着梦境的描绘,对凤曲来说尚显陌生,对有栖川野却是当头棒喝。

    他的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阿珉看着,心头不知为何也是一痛。凤曲和他感同身受,一时间都只沉默,不知作何言说。

    那只木匣一定是江容收起来的。

    凤曲已经好些年没来这里,以为这些画一定早早佚失在风雨之中。却不想,最不喜欢造访竹林的江容,竟然把画都藏进匣里,又用油纸伞仔细周护。

    他说不定还经常来看。

    看凤曲有没有取回这些画作,发现没有,于是继续沉默的守护。

    凤曲也是初次意识到,有栖川野的脸庞和梦里模糊的轮廓相差仿佛,好像随时都能重叠。

    阿珉想的却比他更多。

    因为前世的他一样留下了这些画作,一样告别了这座茅舍……但他到死都没能回到这里,看到这只藏着画作、藏着江容真心的小匣。

    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角落的曲相和蓄力已久,忽然举起半残的金钩,朝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撞。

    阿珉一直谨慎地提防着他的突袭,却没想到曲相和的目标是他自己。一时阻挡不及,只见曲相和腹部大空,脏腑流了出来,一地悚人的腥臭。

    但他的骨头却奇异地挺拔起来。

    有栖川野面色骤变:“主人躲开!”

    阿珉抓起几张画纸,一个扑爬滚出半尺。原地猛地嵌下一排坑洞,曲相和锐长的指甲如铁犁一般深入,一击未得,他侧过脑袋,双目森森地锁定阿珉。

    他的发狂比商别意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神恩发作的程度关联诸多,宿主原本的实力、濒死的程度、子蛊寄生的时间……而最不幸的是,曲相和在每个角度都达到了极致。

    他的肋骨悬在半空,支着破碎的血肉,喉咙里还被血流堵塞,只有嗬嗬的怪响。自尽时,金钩撞在骨头上,甚至都被磨去了一半的锐利,可见曲相和下手之重、决心之大。

    有栖川野合剑成笛,匆匆吹出一声。

    却还不等成调,曲相和一掌印来,迅疾如雷,便逼得有栖川野只能后纵疾退。

    阿珉本想正面迎战,但被有栖川野召来的群蛇一卷,匆匆退了数尺,和曲相和凌厉的掌风相擦而过。

    曲相和没了刀钩,只靠双掌,气势却更胜之前。

    几掌间,岌岌可危的茅舍已被轰得粉碎。阿珉和有栖川野各据南北,退出茅舍,立在风雨之中。

    不知是因曲相和还残留几分意识,还是因为阿珉的杀气远胜有栖川野。

    蛊人化的曲相和仍是毫不犹豫地扑杀向他。扶摇剑灵巧地变幻,剑气如笼似绞层层逼困,但都没能阻碍太多,曲相和的杀掌近到眼前,阿珉疾掠闪避,掌劲却推了雨丝如箭,四面八方扫杀而来。

    情急之下不能周全,阿珉竭力避开致命的几处,将画作护进里衣,汗水、血水和雨水顷刻濡湿的残墨,但也顾不得了。

    竹叶簌簌、雨水哗哗。

    阿珉步步飞退,有栖川野驱蛇环护。眼前血雾迭绽,一条条蛇化为飞灰,血腥扑面,瘆人之至。困境当中,阿珉却冷静观察着曲相和的破绽——

    他的功力的确数倍于从前,但精度和韧性大有亏损。

    眼前与其说是曲相和,不如说是一头凶兽。可是凶兽尚有软肋,阿珉一眼过去,实在看不出现在的曲相和有何弱点。

    而且,他被毒蛇咬过的肩头正在肿胀起来。

    就在衣衫破损的缝隙中间,露出了几颗晶莹发紫的水泡。

    有栖川野许有解毒的办法,但现在不是解毒的时机,除非他选择断臂自救。

    要把一具断臂的身体留给凤曲吗?

    阿珉罕见地生出了一丝犹豫。

    曲相和正是一掌劈来,阿珉抬臂而挡,左臂登时通红一片,既有蛇毒的紫,又有曲相和掌劲的炎热。

    二者交相如织,臂上的青筋也根根毕露。

    有栖川野看出阿珉的为难,终于不再坐视,他弃了先前保护曲相和的策略,转而拔剑攻向曲相和。

    曲相和背门大空,被他一剑洞穿了心口,鲜血喷涌如注,身体却连晃也不晃,只是缓缓转过头去。

    群蛇缠上了曲相和的四肢,又一寸寸地被他崩裂。蛇血和人血一时间分不出差别,混在一起,拖着雨水泥泞不堪。

    “他不怕毒、不怕刺伤。”有栖川野说,“要像商别意那样。”

    阿珉眸光一定,剑锋侧了半寸。

    有栖川野点到即止,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引走曲相和,只用轻功和他周旋,并不追求伤害。

    便在雨势再次转大的瞬间,曲相和的双掌拍向有栖川野。

    数十口毒牙都插/进了他的血肉,那具魁梧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深凝的紫色。

    剧毒入体,可曲相和的速度甚至没有一丝减缓,有栖川野的笛剑更被一掌劈断,只能徒手和他招架。

    二人接连对了数掌,有栖川野额泛青筋,右眼也渐渐起了腥红。

    但他深知自己在此发作,势必会牵连凤曲,牙齿几度咬破了嘴唇,理智最终胜过凶意,宁可处处受制,也没有暴起发狂。

    此时,一道剑光劈空而来。

    飞电也似,曲相和大感不妙,纵起闪避。不想这刃剑光一起三跃,寻隙而杀,飘渺不可估摸。直到脖颈感受到一线迫人的冰凉,曲相和仅存的一丝理智终于想起了这一招剑法的名字。

    倾九洲无数次在院中演习,抱怨着自己还是不得精进。

    她说,那是摆在她跟前的关隘,“醉欲眠”第十六式。

    ……

    倾九洲最后突破了吗?

    他不知道。

    但很显然,倾九洲的儿子已经精通了此技。

    冰冷转为钝痛,思绪如丝线一般崩断。

    曲相和的双目依旧圆睁,他还能感受到身体用之不竭的力量。

    可是,眼前的一切颠倒变幻。他好像坠在了地上。

    眼前滂沱暴雨压弯了无数翠竹,竹叶好似流泪一般纷纷飘零,只剩秃尽的竹竿,却仍屹立在狂风之中。

    一双剑履向他踏近,曲相和的意识随后滞了一瞬。

    万籁俱灭,只剩一句极冷极轻的斥讽:

    “你早该死了。”

    第129章 祸兽启(修)

    “为师要紧盯着的地方, 就是这里。”

    明灭倏忽的火把映亮了四周石壁,走在崎岖的穴路上,以穆青娥的脚力都有些踉跄。而师父似乎来过这里多次, 不仅熟悉方向, 脚下也极稳健。

    师父领着她跳下一个地穴,穴道光滑可鉴、无可着力。坠落了接近十尺, 穆青娥才勉强落脚, 而在逼仄的石穴里,曲径通幽,缓步悄行。

    终于有一方异物跃入眼帘。

    一天前,他们的船终于靠岛,静思崖边已经聚起了十来个放船将行的门生,看到凤曲, 所有人的面上都涌现出喜色,自告奋勇地要随凤曲一起救人。

    穆青娥和他们就在那里分了路。

    她担心着自己的师父,既没有和凤曲同行,也没有和几个门生一起撤退。而是循着他们指出的道路,坎坷地找到了蛰藏在后山的常自珍和罗衣秋。

    眼前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台。

    它藏在深山怀抱之中,通体玄青, 神秘至极。而在石台表面, 蜿蜒着四方图腾。

    剑、凤凰、弯刀和一株药草。

    穆青娥一眼便知:“是四大派。”

    常自珍微微点首:“早在商瑶发疯之后, 剑祖就担心起自己和门人的未来, 决定迁离海内。但只是移居且去岛, 还不够让他安心。那时他在且去岛的地下留下了无数机关, 据说, 按下这个机关,且去岛就会支离粉碎, 纵是‘神恩’也要葬身此地。”

    “这……”穆青娥面色唰白,“且去岛居然有能力布下这么厉害的机关?”

    常自珍道:“如果传言非虚,这等规模,恐怕也有高/祖的帮助。”

    “难道是倾岛主让师父来启动机关?”

    “是。”

    “启动之后呢?”

    “……他要和曲相和同归于尽。”

    穆青娥急忙握住了师父的双手:“凤曲已经来了!还有八门行者和十方会的侠士,这么多人,一定能救下且去岛,师父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常自珍深深地望她一眼,没有挣扎,却也没有认可,只是平静地问:“走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我们回太平山,或者换一座山头。”

    “那你家的仇,要怎么去报?”

    只一句话,就问得穆青娥愕在原地。

    她此前从未怀疑过皇帝会为她雪冤,现在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仇恨。

    这当然不是穆青娥放下了慕家上百条人命的债,而是她也在冥冥中意识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似乎不可能为她鸣冤。

    灭门之仇的真相越发清晰,也越发遥远。

    谁都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有感觉到,她要面对的敌人已经不只是“鸦”和曲相和那么简单。

    常自珍轻声道:“青娥,你知道医者的宿命是什么吗?”

    穆青娥抬起头,聆听教诲。

    常自珍道:“是‘遗憾’。我们一生会遇到无数无法挽救的人,无法成全的事,那些遗憾会把你的一切都压垮。但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医者,我们逃不掉遗憾,只能尽己所能,让遗憾少一点,再少一点。”

    穆青娥已经听懂了他的话意,眸中蓄起泪水,久久不能说话。

    慕钟时救不了倾如故和商瑶,常自珍也没能救下慕家,眼下还对且去岛的危机爱莫能助。

    这些无能为力的遗憾成为了师父的心魔,他不能接受,自己再次事不关己地离开。

    “为师鲜少离山,也不交友,因为你师祖说,行医最忌生出私心。”常自珍抚摸着石台上蒙尘的纹路,略有出神,“可有些事,若是这么容易做到,也不会变成专门的‘忌讳’了。”

    穆青娥不记得慕家灭门之后,常自珍是什么表情。

    她只知道常自珍把她捡回山上后,从不饮酒的师父,洞府里却弥漫着接连多日都散不去的酒气。

    “……为师不想你也遗憾。”常自珍说,“你想报仇,想交朋友,想快意江湖,想做任何事,为师都愿意帮你兜底。唯独这一次,倾五岳都求我了,也让为师了一次遗憾吧。”

    此话一出,穆青娥再有什么劝解也开不了口。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安慰:“凤曲他们一定能保下且去岛,这座机关没有启动的必要。”

    常自珍却很悲观。

    他一直生活在朝廷和“鸦”的阴影之下,珍视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被夺走,常自珍无法相信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和早就败给曲相和多次的康戟。

    “只怕再拖下去,连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有了。”

    却是一路沉默的罗衣秋开了口:“由我去看看战况吧?”

    说话时,她握紧了自己的弟子剑。

    去年年末,按照门规,罗衣秋分别从师父和大师兄的手上过了十招,因此得到了佩剑的权力。

    凤曲把剑交给她时,就如历代首徒那样温声教诲:“守同门安康、佑四海太平、匡天下正道。”

    剑还很新,挂着她喜欢的红色剑穗。那是江容亲手编的,像一朵盛开的花。

    “我的使命就是保护常神医,如果大师兄更占上风,我可以向他求援,来救你们回去。如果……”罗衣秋顿了顿,“如果连师父和大师兄都殉了岛,那么我也支持神医启动机关,拉那群人陪葬。”

    穆青娥动了动唇,想要拒绝,罗衣秋先声夺人:“放心,我的武功比二位都好,而且非常熟悉且去岛的路。我不会恋战,确定了情况就立即回来。”

    如果一定要派人出去看看情况,罗衣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师徒二人相视不言,却都有些动摇。

    他们不想让十二三岁的罗衣秋冒险,但罗衣秋说得有理有据,他们也无法辩驳。

    静了数息,罗衣秋笑道:“拜托了,赵吉都在外边,我不能输给他啊。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了,我的轻功可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

    穆青娥倒是想自己前去,但她实在不认识路。

    常自珍相对熟悉些,可年岁已高,穆青娥也不放心他出去。

    罗衣秋灿烂地一笑,把剑束好,三五下连纵便窜出了地穴。

    她还体贴地将长草再次压平,挡住了穴口,随后就只听到沙沙的几声碎响,女孩远去了。

    穆青娥按住突突急跳的心脏,石穴里湿气凝重,上有水滴悬落,滴滴答答,和心跳连在一起,就像催命的更漏。

    常自珍再叹一声,找了个角落盘坐。

    穆青娥和他相依而坐,也静静地运起心法,竭力保持着冷静。

    石穴里不知晨暮,且去岛的钟鼓似乎也被破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报时的钟声或者鼓声。

    师徒二人只是沉默地以水滴计时,但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穆青娥忽然恍神,就忘了方才数到第几万下。

    直到头顶忽然灌入了一股冷风。

    穆青娥一个激灵,连忙坐了起来,警惕地拉住师父。

    常自珍也留意到这声异响,和她一起仰首看去。

    只见罗衣秋掩蔽的茅草不知何时被挪开了,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人为的,失去它们的隐蔽,穴内便钻进呜呜的风响,嚎哭似的,颇有些瘆人。

    穆青娥正怀疑是不是罗衣秋回来,却听见一声熟悉的清喝,金铁交激,无比的清越。

    辨认片刻,穆青娥立刻反应过来:“是五十弦。”

    常自珍的表情非常暗淡:“你的朋友?她在和谁交手?竟然打到这边来了,难道……”

    穆青娥的心也沉了下去。

    五十弦的武功她是有数的,相当不俗。正因为此,能和五十弦打得有来有回的敌人,一定也很难缠。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五十弦的对手忽然开了金口:“规则之下,你永远打不过我,何必还要挣扎呢?”

    五十弦呵地冷笑:“你也太自信了。原著里可没说‘五十弦’和‘摇光’交手,结果是‘摇光’胜利。”

    “从理论数据来看,‘摇光’至少和发疯前的倾凤曲是一个水平。”

    “那也不算t0啊,这战绩别秀了。我可骑过t0紫衣侯的肩膀,你怕不怕?”

    “……你真是无可救药!”

    话音未落,何子涵的斧光已然更密。

    她难得动了双斧,连壮年男人都未必能这么熟练的巨斧,在她手上却轻巧流畅得个玩具,逆着风雨扑面斫来。

    五十弦嘴上不停,手上弯刀却跟着一转,抵了瞬息,再用巧劲卸力。

    这把刀还是五十弦从血泊里信手捡的,不知道原主是十方会还是朝廷。但被何子涵接连劈了数次,刀身一震,赫然生出几道裂纹。

    何子涵厉声而叱:“你以为把我留在这里就能如愿?我的意识可以覆盖整个世界,像倾凤曲和穆青娥那样的bug,我随时都能拔除。”

    五十弦像是看不见危在旦夕的弯刀:“你之前骗了我吧?”

    “你说什么?”

    “你说第一轮测试非常完美,所有人都达成了注定的结局。但如果那一次真的复现了结局,你为什么还这么重视二测也要百分百复现呢?”

    “每次测试都要精准,这是我的工作宗旨。”

    “骗骗玩家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呀,策划小姐。”五十弦笑眯眯道,“如果二测只是用来捉bug,那我们越是偏离原著,越是出现bug,你应该越兴奋。这样才能修复更多的可能性,让正式服变得更完美啊。”

    “……”

    五十弦的手指控在刀柄的圆环内,轻飘飘地一转:“讲和吧?千变万化高自由度的剧情也是个很好的噱头,说不定玩家会更喜欢呢?”

    何子涵的脸色一片惨白。

    她被五十弦说中了某些痛处,这片没有血色的惊惶却在转瞬后变成了羞愤。

    非但没有接受五十弦的提议,何子涵的斧子以更加搏命的姿势杀向了五十弦。五十弦提刀而扛,终于,裂纹盘桓,在僵持的第五息,彻底崩碎成晶莹的粉尘。

    但五十弦也没有坐以待毙,她算准了何子涵追砍的时机,忽而将身一让。

    就在她的身后,正是穆青娥和常自珍所在的地穴。

    何子涵原以为她会坚守入口,哪里料到五十弦会这样让步。一时不防,身体已经失衡跌了下去,而五十弦紧随其后地扑入穴中。

    就在何子涵失重不稳的数息之间,五十弦的手指勾上了她的眼镜。

    何子涵悚然一惊:“你——”

    她在狭窄的穴道中试图抗击,却只来得及一次决策。那一瞬间,何子涵自己都不知道按到了哪里。

    穆青娥一手压在何子涵的脖上,五十弦劫走眼镜,第一时间重启了玩家武器。

    葬花刀再落掌中,没有给何子涵一丝喘息的余地,刀锋迫至脖前,五十弦笑眼弯弯:“你的作弊器,我没收咯。”

    穴外再度传来一阵脚步,来人钻出小小的脑袋,正是罗衣秋。

    穆青娥心中微喜,刚想问她情况,却见罗衣秋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并不开口。

    一滴血落进穴中,啪嗒轻响,恰好就滴在了穆青娥的眼前。

    穆青娥怔怔地看向她。

    罗衣秋正拼命捂着喉咙,无声地痛哭着。

    而从指缝间,正渗出大量的鲜血,点点滴滴溅在丛生的杂草上,像是惊人凄艳的簇簇红梅。

    众人心中皆凉,穆青娥声音颤抖着问:“衣秋,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罗衣秋未答。

    穆青娥继续问:“凤曲呢?倾岛主呢?其他人呢?是谁伤了你?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听到“凤曲”和“倾岛主”几个字,罗衣秋的面上悲色更甚。她本就流了太多的血,脸色惨白,应声哭倒过去,只是不住地摇头。

    常自珍双目骤空,双腿发软。

    没有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常自珍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石台之上。

    但听“喀”地奇响。石累土埋的地下,遥遥地传来了巨雷似的动静。

    好像一头尘封多时的庞然祸兽,已从地下缓慢地苏醒。

    第130章 恶者堕

    “师父!”穆青娥匆忙扑了上去。

    常自珍的面上老泪纵横, 双唇不住地哆嗦着:“快走,你们快走。就像赵吉说的那样,去静思崖坐船离开, 罗丫头, 你带带她们。”

    穆青娥悲痛地摇头,不肯答应:“要走一起走!我不信他们会输, 我要去找他们!”

    五十弦倒吸了一口冷气, 照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罗衣秋已经受伤,哭得又十分动情,叫她挑不出差错。

    五十弦劝不了别人,她自己的鼻子都不禁一酸:“输了?两个主角一个boss……输了?等等等等,这个机关又是什么?按下去了会怎么样?”

    穆青娥擦去眼泪,压下沉痛回答:“是沉岛的机关, 你快去叫大家撤退。”

    五十弦面色骤白:“沉岛?!”

    像是唯恐她不相信,天穹亮了瞬息,传来一声惊雷。

    这一记雷,照亮众人各异的神色,五十弦仍不相信,转眼看向了何子涵, 试图阻止既定的进程。

    但何子涵先声堵住了她, 冷嘲道:“你要改命, 只管用你‘五十弦’的法子, 看我做什么?”

    她的脖子已经破了皮, 鲜艳的血珠涌出几滴。

    五十弦几乎就想一刀下去, 奈何现在不是时机, 和何子涵置气也没有意义。

    她愤愤地把刀一收,搀起常自珍和穆青娥的臂膀:“我先带你们出去。”

    五十弦本想叫罗衣秋搭一把手, 可刚才还在洞外的罗衣秋,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她只好先送师徒二人出了地穴。

    此刻的且去岛风雨如磐、地动如潮。

    百年的机关并未欺人,石台刚陷,连绵起伏的山峦已有几座山峰倾斜起来。地动山摇间,五十弦远远地望见一处山坳里钻出了数十名奉命拿人的士兵,好似蜂群溃散,仓皇极了。

    罗衣秋这才从后方露了脸。

    小脸惨白的一团,和五十弦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五十弦粗略地一看,只当是她和自己不熟,心有提防。她现在忧心着凤曲等人的安危,哪里顾得上罗衣秋的心情,道:“小妹妹,你帮忙看着这里。要是塌到这边来了,就带他们去静思崖坐船。”

    常自珍急道:“我也和你一起,我去找倾五岳……”

    “前辈,”五十弦郑重地介绍,“曲相和是我义父。”

    “……”

    常自珍的手如她所愿地松了。

    五十弦便对穆青娥点一点头,拎起已经不再挣扎的何子涵,一道纵入竹海,奔向了岛屿另一端的楼群-

    肩头的蛇毒酿至浓处,阿珉一剑削落几个毒泡生连的皮肉,发紫的毒血和冷汗立即浸透了衣衫。

    有栖川野匆匆过来,却被阿珉侧步避过。

    血流顺着剑锋滴下,翠竹、苍石、黄土、青衣,一切都覆上一层血色。

    阿珉转头便想离开,有栖川野颤抖着叫他:“主人!”

    阿珉没有停步,但有栖川野跟了上来:“主人,不要再去海内了。危险,很危险,陛下和姐姐在找,蛊不能受刺激。”

    他看到阿珉高隆的肩头,呼吸又是一抖,趔趄几步想要拉住阿珉的衣袖:“我会解毒。主人,我来解毒。”

    阿珉被他缠得不胜其烦,拧眉拂一下袖,就把有栖川野逼退数步。

    但还不等阿珉警告,忽然间,后山方向传来隆隆的连声巨响。挺拔的翠竹纷纷摇晃起来,脚下的苍石黄土也猛地生出数道裂隙,好像一张张巨口,下一刻就要化身深彻的黑渊。

    阿珉和有栖川野各自纵步,躲过倾倒的竹竿和地上的裂痕。

    然而竹海两端的山峦也已开始崩落,土石逸散,与滂沱暴雨混在一起,天地间越发的昏暗,旋转的狂风和泥石汇成的瀑流锐不可当地冲向了竹林深处。

    一株株翠竹应声而断,隐约可见的茅舍仿佛纸糊一般被风雨揉碎。

    万籁都成咆哮,震得人几欲失聪,阿珉立在洪流当中,奇异地不再动弹。

    “主人!”有栖川野好不容易再找到他,逆流寻了过来。

    却见那道背影忽而一仰,看得有栖川野心脏都快跳出喉咙,险险才把少年接进怀里。

    怀中人目中空空,面如金纸,好像也沉浸在莫大的惊异当中。

    静了数息,有栖川野才见他唇形变换,无声地叫了一句。

    “您说什么?”有栖川野尽力拼读,“阿……明?”

    凤曲久久注视着半空,摧枯拉朽的惊变中,一片消瘦的竹叶逐雨而落。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珉!”

    在泥流袭击的瞬间,阿珉和他的联结突然地断了!

    身体变得绵软无力,心绪也变得跌宕难平,凤曲在心中无数遍呼唤他的名字,可直到喉咙都发出声音,也没等来那声令他心安的响应。

    “主人,地动了,我们得走!”

    竹林身处山峦簇拥中,若逢洪水风暴,最是危险,更何况现在还有地动的可能。

    凤曲却无暇回应他的关心,他锲而不舍地喊着“阿珉”,然而一切都没有回音。

    蓦地,凤曲转回神来,定定地看向后山。

    第一丝异动,就是从后山传来。而青娥他们,现在说不定还在后山。

    凤曲拔腿寻了过去,有栖川野悚然失色:“主人?!”

    凤曲转过头:“你快逃吧。”

    他的声线有些发哑,但比起之前的冷漠,莫名多了一丝有栖川野怀念的温柔。

    “您去哪里?”

    “我有我的事要做。”

    “主人……”

    凤曲的背影停了片刻:“真的,逃吧。今天谢谢你。”

    有栖川野还想说点什么,昏沉的夜空陡然亮了一瞬。哨箭破空,来自定风塔的方向,那是侯英和侯顺请求集合的呼唤。

    而凤曲已经毫不犹豫地赶向后山。

    有栖川野的胸膛一起一伏,眼圈红得滴血,却只能咬紧下唇,转身和他背道而驰。

    凤曲想不通阿珉为何会消失。

    但关于这阵动荡,他确实联想到了阿珉耿耿于怀的“沉岛”。

    如果师父只是想保常神医平安,那么一开始就可以让他从静思崖下坐船离开。

    可是常神医逗留岛上,青娥去找也一直没有回音。

    只说明后山里有师父非要叫人去守,而常神医也非守不可的东西。

    地上的裂痕越生越大,好像巨力相斥,硬生生地要把且去岛分割成无数个碎块。

    凤曲一路连纵带奔,穷尽所剩的全部力气,终于在茅草丛中捕捉到几点鲜艳的血迹。循着血迹找过去,则是越来越曲折的山道和越来越茂密的长草。

    “青娥——常神医——衣秋——”

    赵吉告诉过他,他们三人应该就在一起。

    逆着逃难的鸟兽和蜂蚁,凤曲吃力地寻找着。

    雨水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地动却越来越频繁,就在数十丈外,还有轰隆隆倾塌的山角。逸散的烟尘好像飘到了眼前,催他睁不开眼,喉咙也跟着发涩。

    奔走时,一丛斜生的荆棘绊住凤曲的腿。

    尖刺立即深入肉中,疼得他微微一嘶。

    凤曲低下头,看到一枚格外显眼的血脚印。看上去分外娇小,应该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或者姑娘。

    就在此时,他的祈祷终于被上苍聆到。山雾的彼端,同样响起了沙沙的脚步。

    而且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他刚才的呼唤,一道犹豫的女声飘了过来:“……凤曲?是你吗?”

    是青娥的声音!

    凤曲心中猛跳,顿时欣喜若狂。

    他没时间理顺脚上的荆棘,用蛮力猛地一挣,也不顾伤口被撕得更大,凤曲用剑扫开白雾,激声回应:“对,是我!青娥,你在哪?常神医和衣秋也在吗?大家怎么样?”

    原本注意到雾中动静,正心惊胆战想要迎战的穆青娥如释重负,惊喜地道:“你还活着!我们三个都好,五十弦和‘摇光’也来过,但我们以为你们出事了,她就带着‘摇光’去助阵,刚走没一会儿。”

    二人一边交谈,凤曲的轮廓越发清晰,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青色的衣角。

    穆青娥几乎喜极而泣,原本看罗衣秋那样惨淡,她真以为凤曲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让她和一个活生生的凤曲重逢。

    但她也听到了凤曲被荆棘缠住时轻轻的一嘶,心中有些担忧,主动迎了过去:“你受伤了吗?我看你走路有些跛……”

    凤曲拨开繁密的树枝,脱出重重雾障,抬起头,正想笑着答话。

    余光里却掠过了一丝寒光。

    穆青娥的笑颜不过十尺,三两步就能走到。

    穆青娥的关切还在耳边,那句问询甚至不曾说完。

    最后的常自珍的面皮抖了一瞬,尽是惊怒,凤曲更是目眦欲裂,扶摇剑嗡地一声划破长空——

    娇小的女孩被他一剑洞穿了身体,身形如忏悔般跪下,摇摇欲坠。

    而她这时才抽回了自己血淋淋的右手——从穆青娥的心腔。

    锋利的铁指甲满是血腥,热血泼溅在那张脸上,罗衣秋的天真在这具身体上遍寻不得,那双濒死还瞠瞪着凤曲的眼中只有仇恨和快意。

    凤曲慌乱极了,他丢了剑,荒谬搂住穆青娥急速下坠的身体。

    常自珍冲了上前,颤抖着手给爱徒点穴止血。

    谁都没有料到,被穆青娥护在身后的“罗衣秋”会忽然偷袭。

    而在“罗衣秋”的下颌和脖颈的连接处,一丝血线徐徐而落。

    那张脸皮再也粘不住了,终于像脱茧一样剥了下来,落在地上。脸皮下的容貌,正是和罗衣秋一样身材矮小的六合清。

    凤曲已然失了声。

    他认出来了,那是江湖上最险恶的人皮面具。

    从本尊脸上剥下来的人皮面具。

    凤曲通红着眼扑了过去,双手扼住六合清的喉咙:“衣秋呢?衣秋呢!你把衣秋怎么样了?!混账、混账,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六合清兴奋至极,她忍受着剧痛和窒息,咳嗽中不掩自己的轻蔑和厌恨。

    她是哑女,为了更好地扮演罗衣秋,她甚至割伤了自己的喉咙,以此避开说话的时机。

    从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凤曲感受不到一丝理智的存在,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愤怒和仇恨。

    他的杀意从未如此的鲜明和炽烈,甚至比目睹空山老祖之死的那晚还要激烈,他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无际的愤怒中沉堕。

    六合清的嘴唇无声地动了起来。

    凤曲绝望地辨认,看清了她的每个字词。

    她说,「我本来只要她的脸,但她临死还抓着我的脚踝。所以,我就把那双手也切断了。」

    “喀”。

    她没有说完最后的遗言。

    凤曲用手折断了她的颈骨,二人圆睁的眼中倒映着彼此的剪影,静静地、深深地沉沦在腥红的仇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