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亲吻
姜怀阔虽不认得季应玄, 却认得浮在他身前的业火红莲。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敢问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季应玄温然轻笑:“不是也一样能杀你。”
那就是了。
姜怀阔想起那些耸人听闻的西境传说,生于忧怖崖下莲花境里的这位莲主, 仅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肃清了混乱的西境,将盘踞在掣雷城近千年的恶妖巨魔挫骨扬灰。
按理说,他身负红莲业火这等焚世的力量,仙门百家应当联起手来剿灭他,然而除非他率先开战,否则心里稍微有点数的仙门都不想主动招惹他。
就连剑修门派之首太羲宫,年初时也尝试想与他交好。
姜怀阔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手中剑举也不是,收也不是。
季应玄右手担着流筝的背, 手腕穿过蝴蝶骨,掌心落在她微微发烫的剑骨上。
似乎怕惊扰怀中人, 他刻意将语调放轻, 却足够数丈外的姜怀阔听清楚。
他说:“恐怕祝锦行没有告诉你们,流筝身上的剑骨,乃是孤赠予她的礼物, 她若喜欢, 随她怎么用,她若不喜, 剔剥后碾成灰化成尘,也轮不到尔等肖想。”
姜怀阔闻言, 一时面色如土,勉力撑持着风度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如此便罢了。”
“误会?罢了?”
他的声音愈轻, 瞳孔幽深寒静,如覆千万年的冰雪, 未有一点松动。
“可是流筝身上的伤不是误会,祝锦行要强娶也不是误会。不如这样,我也误杀在场诸位,咱们误会与误会相抵,就算了结。”
见他真要动手,方才侥幸逃过一命的仙门诸使,皆鬼哭狼嚎地要躲到姜怀阔身后,眼见那业火红莲散作几十瓣利刃,正要随他心意驱使袭来时,他怀里的姑娘忽然抬起手,指腹无力地落在他唇上。
流筝的声音细若蚊吟,却拼尽了她全部力气:“不要杀……留给我。”
季应玄惊讶地轻轻耸眉:“你现在走路都费劲。”
流筝低低道:“我记住他们了。”
“那好吧,”季应玄想起她还不知道雁长徵的死,叹息一声,“难得你有几分报复心。”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刮过,将他们的模样都记了下来,这才抱着流筝离开。
流筝悬着的心稍稍松弛,终于能专注地忍受体内剑骨灼烧的疼痛,还有方才被姜怀阔的剑锋擦出的伤口。
其实报复尚是次要,她却是不想再欠他的情意了。
东境仙门百家与西境的关系本就微妙,他这么多年一直礼待东境,怎么能因为她滥破杀戒。
这样的情意,她真的受不住,也还不起……
***
掣雷城距太羲宫太远,季应玄暂将流筝带到北安郡安置。
流筝听见几重推门声,感觉到身体陷入干燥柔软的衾被中。
她被剑骨烧得口干舌燥,蹙眉嘤咛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水杯抵到唇边,清凉的触感仿佛无尽焰海里的一块浮冰,她握住季应玄的手腕,将一整杯都喝下,犹觉不够,又喝了一杯。
意识清醒了些,感觉一只手挑开了她腰上的系带,流筝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烛错些,光透进半面青帐。
青帐上绣着一支疏落的梅花,花苞的影子正投在季应玄的眼尾,他的瞳眸像无底的渊、无垠的夜,色泽极深,静静望着她,有种分外情深的感觉。
流筝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牙关在轻颤。
季应玄自然也看得分明,长睫缓缓落下,同她解释道:“你腰上有伤,沾了泥灰,需要处理一下。你也不想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和师姐吧?”
流筝微微睁大眼睛:“她们……”
“已安置在城中客栈,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见她们。”
流筝拨开青帐一角往外看,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看屋里的装潢,有桌有凳,墙上挂着木剑、贴着字帖描红,好像是凡界的民居,陈设简单干净,仿佛已许久无人居住,却有人时时打扫。
季应玄说:“眼下在北安郡,我从前的住处。”
流筝松开青帐,心中漫漫想到,从前是哪个从前,尚未被抢走剑骨的时候么?
她握住了季应玄要给她清理伤处的手,季应玄感受到她的抗拒,耐心劝她:“眼下这个时辰,我也不知该去哪里给你找个女大夫。”
流筝声音微哑:“我自己来。”
季应玄笑了笑:“你先试试能不能把药从瓶子里倒出,然后碾碎。”
流筝现在浑身没什么力气,把药瓶拾起来都怕摔了,她默了默,说:“我歇一会儿……歇好了会处理。”
季应玄垂目望着她:“几日不见,你好像同我生分了许多。”
流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说话,将脸转到床榻的里侧。
她不敢看他,然而颈间起伏不定的游动,却暴露了她心里汹涌近于灭顶的情绪。
季应玄并不打算放任她这样躲着缩着,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光下,看见了她满眼的泪水,珍珠似的滑过脸颊,落在枕上。
他心里也有躁郁、不安,然而面对这样脆弱的流筝,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重。
“是不是疼得狠了?我先给你处理好伤口……”
流筝自嘲道:“能有多疼,总不会比你当年被夺走剑骨时更疼。”
季应玄说:“从前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想来也并不深刻。”
并不深刻。流筝默念这四个字,恍惚间又想通了许多从前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你最初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回剑骨,太羲宫不悔峰上遇见墨……”
“墨族长公子,墨问津。”
“嗯,墨长公子,他驭使机关豹,其实是受你请托,冲着我去的,是吗?”
季应玄“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行径。
他听见流筝低低叹气:“难为你费了这样多的周折,怪我实在是太迟钝,我本该早些想明白,却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
她握住季应玄的手,抚上颈后的剑骨,说:“我要把剑骨还给你。”
季应玄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命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悔。
很久之前,月下许诺,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流筝哽咽道:“可是我却十分懊悔,自得知真相后日夜煎熬,我愧于接受你的情意,应玄……我抢占了你的剑骨,这既折磨我的身体,也折磨着我的心。”
季应玄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体温越来越高,泪水滚过脸颊时,几乎蒸出莲子般清苦的气息。
他安抚流筝道:“这件事之后再说,你总得先把今夜熬过去,你配合些,行吗?”
他俯身将流筝扶起,揽在怀里,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她的额心、眼睫,还有仓皇失措的泪痕。
两人俱是一身红衣,温柔贴近的轮廓被蜡烛投在里帐上,仿佛是一对今夜新婚的眷侣。
流筝贪恋他的亲近,可是越心动,眼泪就落得越快。
洇湿了被她攥成一团的衾被。
终于,在他亲吻她嘴唇的那一刹,流筝抗拒地别开了脸。
“四月十五,五月十五……还有忧怖境里的月圆之夜,你每次都在这样帮我,可惜我如此蠢笨,至今才想明白。”
她的额头轻轻靠在季应玄肩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后,剑骨都会与我的身体结合得更紧密,它生长出的筋脉探入我的血肉,每次过后,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更高一层,对命剑的掌驭也更加轻松。”
季应玄抚上她的后颈:“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吗?”
流筝难过地说道:“倘若你的剑骨彻底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将再也不能取回,以后我每次想要亲近你,它都会提醒我,我这是在掠夺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对你的无耻攫取。”
她的话越说越重,状态也越来越差,唯有态度还拧着,坚定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应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从千钧一发在姜怀阔的剑底救下她,看见她一身嫁衣、遍体鳞伤时,他的心里就难以自抑地生出戾气,想要夷平太羲宫,将祝锦行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只是怕惊扰她,所以他一直藏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斥责,不敢愠怒。
可是他怎么忘了,流筝若钻进牛角尖,那股倔劲儿也是能气死人的。
季应玄松开她,缓缓揉按因急怒而骤跳不止的太阳穴,平静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才开口问她:“那你是想活活熬死吗?如今你灵力被封,外有外伤,内有剑骨,只怕等不到天亮,你就没气了。”
流筝说:“那你现在就把剑骨取走……我求你。”
说得倒是轻巧,取剑骨又不是杀猪,有把刀就行。
季应玄道:“我说了,这件事,待过了今晚再说。”
他本是坐在床榻边,瞳眸中映着灯火,凝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忽然起身整衣,走到放着水杯的八仙桌旁。
他抬起右手手腕,左手并指为刃,在脉上划了一道,玉白色的皮肤上迅速洇出鲜红的血液。
他拾起方才流筝喝水的杯子,接了大半杯,捏着杯子重又走到她面前。
“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是偏要逼你。”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烛的光,流筝仰面,先是望见他如冰雪般凝而静的眼睛,又看向他腕上的伤、举起的杯中鲜血。
那血是艳红色的,在阴影里也隐约泛光。
季应玄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这个喝了。”
第52章 强迫
流筝挣扎着向床榻里面躲, 低哑的嗓音一迭声地说“不要”。
嫁衣凌乱,云髻散开, 青丝掩着仓皇无措的容色,泪光在秋水般的瞳眸里泛起涟漪。
这副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负,季应玄握着杯盏的手松了又紧,目光别开一瞬,将心软与怜惜的情愫缓缓压住。
他听见流筝含泪的恳求:“就算要过了今夜,也请你让我自己捱过去……我可以熬过去,求你……”
季应玄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 你必须听我的。”
他单膝支在床上,微微倾身, 身后桌上的灯烛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高大, 罩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流筝。
他低头,朦胧的阴影里,望见一双泪光破碎的眼睛。
季应玄问她:“你自己喝, 还是我灌你喝?”
流筝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低婉:“应玄……求你别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流筝四下摸索着想找片衣带帮他包扎,可是泪水遮在眼前, 水濛濛一片什么也摸不到。
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硬的杯沿抵在她唇边,温声劝她。
“只有一点, 张嘴。”
季应玄倾斜杯沿,流筝的上唇碰到了杯中血, 微腥、微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寒毛竖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了季应玄一把。
季应玄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杯盏从手中滑落,磕到床沿,又滚在地上。
“喀喇”一声,瓷杯碎作数片,血色淌开一地。
季应玄垂目看着脚边的红血白瓷,仿佛有一道冰刃扎在心口,使他置身于哀与怒的双重煎熬中。
窗外云破月来,月光穿过菱格花窗,悠悠淌到脚边,照亮了地上凝成一团的鲜血。
季应玄再次想起他的忧怖境,也是如此明亮的月夜,清光照在流筝身着红嫁衣的尸体上。
雁濯尘身死,流筝自戕……季应玄虽然破了幻境,但里面发生的事却像挥不去的云翳,始终笼罩在他心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是随时都有可能应验的谶言。
自离开忧怖境以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骗她,是他情愿,哄她,他也认了。可是到头来,为何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冰玉无暇、心中无愧,为酬此心不惮一死,那为她辛苦筹谋这么久的旁人呢,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看着她作死?
他不甘心,他不认。
流筝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被他逼得近乎崩溃,扯着孱弱的声音朝他喊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一个强盗!我不想占你的剑骨,也不想喝你的血,我不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为喉咙绷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崩溃地,狼狈地膝行向季应玄,抓着他的衣襟,用哽咽里模糊的声音恳求他。
“应玄,我求求你……是报复我也好,是爱护我也好,请你把剑骨取走,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
季应玄叹息一声,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乌发,深静坚定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他说:“不好。”
流筝绝望地闭上眼,一时难过至极,心如死灰。
她挣扎着踉跄下床,拼着所有力气,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季应玄的脚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却又在她碰到门闩的那一刻,按住了她的手。
当着她的面,将露进一隙月色的木门重新阖上。
一瞬间,流筝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一只手拢住她的后腰,使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季应玄声音温和地提醒她:“快要子时了。”
子时月相最盛,他的血效果也最好,留给他们犹豫和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季应玄将流筝拦腰抱起,重又放回床榻上,如今他看她的目光深静得像无底的古井,无论她如何抗拒、挣扎、口不择言,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他何尝不是坠入了千尺冰雪之下,已经绷到了极点。
“流筝。”
他缓缓开口:“倘若你是讨厌被强迫,那好,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从流筝发间拔下一支钗子,也许是祝锦行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婚仪,这发钗并非纯金,倒像是铜鎏金,因此质地更加坚硬,尖端触手处近乎锋利。
他凝视着流筝的眼睛,然后猛得将钗子扎进了胸口。
流筝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扑到了季应玄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你疯了吗!怎么办,怎么办!你会死的!”
季应玄却比她镇定许多,蹙眉忍过这阵锥心的痛感,淡淡道:“死不了。”
殷红的血沿着铜鎏金的钗子滴落,他又取来一个新的杯盏,当着流筝的面接了大半杯心头血,递到流筝面前。
“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季应玄薄唇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你若不喝,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此处的血,那就再换一个地方,下次换颈间如何?换到你改变主意,或者……你更愿意看我活活疼死,那也随你。”
愧疚与惊惧如卷天席地的巨浪,几乎将流筝湮没窒息。她快要被季应玄折磨疯了,仿佛那钗子不是插在他心口,而是将她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握住季应玄意图继续往里推簪子的手,惊慌地想要帮他止血,那血却越流越多,淌满了她的掌心。
流筝终于崩溃了,哑声喊道:“我喝!我喝……”
她从季应玄另一只手里接过杯盏,将杯中温热的心头血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太快,生怕他不满意,鲜血呛进她的喉咙里,血腥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舌根生寒,牙关打颤,想咳嗽,想呕吐,难以忍受地探出了床沿。
堵在喉咙里的鲜血泛上来,流筝不敢吐,紧紧捂着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一块从水里捞出的脂玉,裹在凌乱的红衣里。
许久,她终于渐渐安静,季应玄将她扶起,看见她方才被剑骨折磨得烧红的脸色正慢慢转成冷白,嫣红的唇上染了一圈血迹。
季应玄的指腹抹过她的嘴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为了强忍着不将咽下去的血吐出来,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你满意了吗?”她泪眼朦胧,声音轻颤地问他。
季应玄让她张开嘴,摸出几颗红莲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流筝将莲子咬开,清苦芳香的气息盖过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又一杯水递过来,流筝顺从地接过后饮下。
她抬眼望着季应玄,双目被泪水洗刷得像出水的珍珠。她问:“还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可以了,你好好休息。”
剧烈的争执令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插入胸口的钗子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季应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疲态,为她放下青帐,转身往外走。
流筝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掀开青帐冲他喊道:“应玄,你的伤——”
季应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了,死不了。”
“可是会很疼,”流筝说,“能不能让我帮你上药包扎?”
季应玄说:“不必,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
流筝哑然,握着青帐的手缓缓收紧,默默垂下眼睛。
他离开了。
流筝浑浑噩噩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鼻息间依然可以嗅到浅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间,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
第二天清晨,流筝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
她已感受不到剑骨烧灼般的折磨,反而觉出神清气爽,知道是饮过心头血的缘故,心里不觉得轻松,倒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身边没有衣服可换,只好又披上昨日那身嫁衣,匆匆寻出门去。
这是一处简朴干净的院落,在整座宅子的东北角上,分明隔墙就能听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而宅子本身却十分空旷。
流筝三两步越上墙,看到了宅门上贴的刑部封条,还有门上落灰的匾额。
“张郡守府……原来是北安郡那位消失的张郡守府上。”
流筝隐约想起昨夜季应玄说这里是他从前的住处,尚未想明白他与张郡守的关系,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和如淬冰的声音。
“你再坐一会儿,就该把凡界的刑部招来了。”
流筝转头,看见季应玄负手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乎是出去了,左手拎着一个包裹,右手提着一个四层食盒,做一副凡界书生的打扮,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鸦色儒冠压在眉上,愈显眉长目润,深不可测。
流筝想起来,第一次在北安郡见到他时,他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见她犹在怔愣,季应玄道:“下来。”
流筝扶着墙小心翼翼跳下去,快步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眉心有几分疲色,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问他:“你胸口的伤处理了吗,止血了吗,还疼不疼?”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祝锦行都死了,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流筝说:“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季应玄将左手的包裹递给她:“回去沐浴更衣。”
流筝打开看了一眼,是一身紫色的新衣,她心头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却见季应玄撇下她走了,连忙跟上去。
“应玄,应玄!”
季应玄听见身后急切的呼唤声,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抚平。
昨夜他离开后并未走远,怕流筝会一时想不开,所以一直在房顶上听着她的动静,平明时分才去沐浴更衣,出门给她买衣服和吃食。
谁曾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再回来时屋里已经空了。
季应玄不想再回忆方才一瞬间寒毛倒竖的感觉,所幸他慌乱里尚余几分冷静,召出红莲四下寻找,发现她正趴在张府正门的墙上,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见他一言不发,眉心犹蹙,流筝感觉得到他此刻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在生气。
大概是因为昨夜的争执。
流筝心里有些难过。
她本想今日与他把话说清楚,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占着他的剑骨,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清楚此话一出口,必定会重现昨夜的纠缠。
……她实在是不敢再惹急他。
心里想着心事,脚下不注意加快,“砰”地一声撞在了季应玄背上,险些撞折了鼻子。
她捂着通红的鼻尖说了声抱歉。
“想什么这样入神?”季应玄问。
流筝指指他右手的食盒:“在猜食盒里有什么……我饿了。”
季应玄将手里的食盒也递给她,脸上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温和笑意,像蜻蜓触水留下的涟漪,转瞬即逝,然后又恢复了面无波澜的表情。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第53章 犟种
沐浴更衣, 用过早饭,流筝迫不及待想去见母亲和师姐。
然而她们的下落只有季应玄知道, 隔着一道檀木珠帘,流筝看见他正靠在贵妃椅上阖目休息。
修长的双腿叠搭在木几边上,玉白衫袖垂地轻拂,再往上,长颈扬起,喉结起伏如小丘,下颌轮廓如远山。
他闭着眼睛,眉心未展,不知是因为困倦, 还是心中不豫。
流筝从门槛外探身看了几眼,每每想迈进去, 又怕打扰他休息, 就这般来来回回纠结,走又不走,进又不进。
季应玄始终醒着, 故意不理她, 是打算看看她能磨蹭到什么地步。
从前他寄居太羲宫时,她总是推门就闯, 像乍起的春风卷进屋院,从不看时辰, 不问他在做什么,毫无给他留些清净的自觉。
即使在掣雷城,她有事寻他, 也不会计较时机是否合适。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客气生疏。
季应玄越想心里越堵, 铁了心要晾着她,听见她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轻轻在廊下走过来,停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些。
日上三竿,日头变得炎热,许多蝉躲在梧桐树叶里,渐渐将声调拉长、扯高。
仿佛在嘲笑她。
季应玄心想,如今她的胆子,竟是连几只蝉也比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蝉鸣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季应玄心中奇怪,遣出一枚红莲花瓣悄悄去看,发现流筝爬上去梧桐树,正挥着长木枝将蝉都赶走。
季应玄:“……”
赶完了蝉,流筝坐在粗树杈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时不时幽幽地叹一口气。
突然,屁股下面响起“咔嚓”一声,那树枝竟被她坐断了,流筝也跟着直直摔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啊——”
灵力被封御不得剑,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结结实实摔个脚朝天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有人从半空接住了她,缓冲后与她一同落地,用身体帮她垫着,丝毫没有摔疼她。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头:“这也能被你赶上,你何时醒的?”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你灵力暂失,爬那么高做什么?”
流筝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烁地说道:“闲得无聊,随便看看罢了。”
给她个台阶,她竟然都不肯承认,其实是怕蝉吵着他。
季应玄哼笑一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转身步履懒散地往屋里走,声音也冷冷淡淡地:“那你继续看吧,我回去睡了。”
“等等等等,”好容易盼着他醒了,流筝连忙拽住他,小声央他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娘和师姐……啊不,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儿就行,我自己去。”
季应玄:“在掣雷城,距此九千里,你自己慢慢走过去吧,要不要帮你找匹马?”
流筝:“……”
他昨晚明明说娘和师姐被安置在了北安郡!
见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季应玄说:“即使是北安郡,方圆百里,你走过去也要大半天,何况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未必能平安到达,说不定过两天,我就要去土匪寨里捞你。”
流筝表示怀疑:“青天白日,北安郡城里也有人劫道吗?”
季应玄说:“如今的北安郡,可不是半年前的北安郡。”
凡界皇室出了大乱子,当今皇帝病危,皇太子把持朝政,有几个亲王联合起来反对他,数日前,距离北安郡最近的殷王举旗造反,不日就要横扫北安郡。北安郡的百姓们听到了风声,纷纷卷着家产逃出了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流筝略一沉吟,试探着问他:“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不需要卧床休息吗?”
季应玄:“既然你求我,那我就亲自带你过去吧。”
流筝:她还没开始求呢!
***
宜楣与李稚心安置的客栈其实距此不远,骑马一炷香,步行也只要半个时辰。
被季应玄说成了十万八千里,流筝心中无语了好一会儿。
季应玄却十分坦然:“放心,你们叙旧,我不打扰。”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走进客栈,见了母亲和师姐,彼此皆十分激动,既深感劫后重逢的幸运,想到雁濯尘与雁长徵,又不免伤心难过,相拥而泣许久。
听闻父亲因不愿成为她们的拖累而自尽,流筝悬着的心终于坠落,摔得粉碎。
虽然前几日在观世阁长叹时,她已隐约感受到父亲的决心,但毕竟心存侥幸,希望母亲会让他不舍,改变他的意图。
流筝怀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长睫盈盈轻颤,泪珠也跟着砸在手背上。
宜楣红着眼睛叹息道:“宫主他嘱托我,千万要照顾好你和夫人,不要想着为他报仇,离开止善山,走得越远越好……他说止善高塔已倒,太羲伏火阵支撑不了几年,叫咱们往东走,想办法出海,向东寻找海外仙山,尚有一线生机。”
流筝抹去眼泪:“事不宜迟,你们这几日就动身出发吧。”
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金银物件都摘下来塞给宜楣,撸到腕上的紫玉手镯时,微微犹豫,仍是一狠心摘了下来,套在宜楣手腕上。
宜楣惊讶:“什么叫‘你们’,流筝,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流筝说:“我想去给父亲收尸入殓,给他和哥哥在不悔峰上立个衣冠冢,若他们魂魄有知,也能寻个归处。”
李稚心握住她的手:“我们逃出来时,观世阁着了业火,长徵的尸体已经与观世阁同焚而尽,他……这样也好,不至于受人侮辱。”
宜楣对流筝说:“等你立完衣冠冢,从不悔峰上下来,咱们一起走。”
流筝不置可否。
衣冠冢当然要立,但她不与母亲和师姐一起离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身上的剑骨。
流筝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将实情说出:“我……恐怕走不了,我欠了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我要留在这里,把东西还给他。”
***
季应玄嘴上说着不打扰,实则仍遣了一枚红莲花瓣,尾随流筝进了客栈,悄悄挂在房檐下,听她们三人说话。
看见流筝把紫玉镯子送了人,他有些不悦地心想道:原来在流筝心里,连她师姐的命都比她重要。
又听她说起剑骨的事,信誓旦旦,态度坚定。
李稚心流着眼泪哀求她,都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娘,我知道你只剩我一个亲人,可是当年应玄的母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啊。”流筝亦哽咽劝她:“我多活了这十年,已经是偷来的命数,若我不能将这份债还清,那它就会成为父亲和哥哥的罪孽,我只怕他们的魂魄在黄泉下也不能安生。”
李稚心说:“死者已矣,生者为大,你父兄当年既然瞒着你,死后也绝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流筝道:“可是不这样做,我枉为父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我余生都将为此事所困。”
听到这里,季应玄挥手收回了红莲,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
心说,流筝和雁濯尘不愧是亲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哪有欠债的人逼着讨债的人跑,还债还出了要报仇的气势。
气得狠了,季应玄决定一走了之,叫流筝没地方找他,看她一身犟劲儿往哪里使。
于是他不告而别,在流筝身边悄悄留了一支红莲后,转身回了掣雷城。
帘艮在掣雷城里忙得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莲主摧毁莲花境,动静惊动了许多沉眠在掣雷城地底的大妖和巨魔,他们感受到红莲灵力的暴动,于黑暗中窥伺许久,依靠敏锐的嗅觉得出一个结论:
莲花境已毁,那位镇压它们的西境莲主好像暴毙了。
于是有胆子大的妖魔冲出封印作乱,在掣雷城里横冲直撞,一口一个夜罗刹,嚼得嘎吱作响。
当然,帘艮也不是吃素的,他带领夜罗刹的军队围剿猎杀了几个发了狂的巨魔,剩下的魔物见势不好,冲出了掣雷城,打算到东界去,听说那里的凡人又弱又好吃。
自掣雷城到东界九千里远,有翅膀的挥着翅膀,没有翅膀的甩开蹄子,也要将近一旬才能跑过去。然而它们大多没那个口福和运气,尚未跑到半路,就被回程的西境莲主撞了个正着。
更不巧的是,莲主他现在心情十分不好。
燃着火的莲花罩像一口倒扣的锅,将五六只大妖和巨魔一起扣在里面,业火见毛就燎,莲花罩里传出一片吱吱呜哇的惨叫声。
帘艮带人赶过来时,几只妖魔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肢残臂。
他照着名册清点一番,向季应玄行礼道:“启禀莲主,还跑了一只爱吃人的白骨妖和炼魂的鼎魔,应该是往人界的方向去了,要不要追?”
季应玄说:“让东界自己解决,先回城。”
被出世的大妖巨魔这么一闹,掣雷城七大部落真以为莲主已经陨落,正准备互相吞并、抢夺城主之位,不料武器尚未磨锋利,又听说了莲主现身的消息。
只好战战兢兢,重新夹起尾巴。
季应玄屏退了所有人,疲惫地靠在高座上,听帘艮禀报近日掣雷城里的情况。
镇压地底的妖魔出世作乱,七大部落不思御敌,反倒忙着互相残杀,就连帘艮统领下的夜罗刹一族,也有许多夜罗刹开始动歪心思。
“不怪莲生真君会疯成那副模样。”
季应玄阖目,语气淡淡:“西界的妖魔残忍弑杀,是一群不开化的畜生;东界的仙门贪婪虚伪,是一群卑鄙的小人。莲生真君在此守了两千年,看了两千年,日夜想着他的师姐太羲神女正是为这些人拼尽性命,又怎会不疯呢?”
说罢,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我竟有些理解他了。”
第54章 思念
季应玄一连小半个月没有露面。
流筝为了等他, 整日守在郡守府,捧着玉符给他传消息, 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收到。
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坐在廊下唉声叹气。
待到七月初一,天气热得像蒸笼,流筝挑了个大清早出门,到北安郡客栈里去寻母亲和师姐。
她们二人也尚未动身,仍期盼着能说服流筝一起离开。
流筝的态度依然坚定:“我想明天早晨出发去不悔峰,给父亲和哥哥立个衣冠冢,娘, 师姐,你们祭拜过后就动身吧, 若是再晚, 走到东海时只怕要结冰了。”
她母亲李稚心说道:“若只有我与宜楣,这海上仙山不寻也罢,我们与你一同留在北安郡。”
宜楣含笑点头:“师娘说的是。”
流筝无奈:“这怎么能行……”
这回轮到她苦口婆心地劝告, 那两人铁心秤砣地不听。宜楣说她这两日正约了牙行, 要离开客栈,另外赁一处小院, 供她们三人生活。
“你如今暂失灵力,明天早晨我与你一同上山。”宜楣说。
翌日清晨, 宜楣果然早早在客栈门口等着她,一见了流筝,先塞给她一个小木盒。
宜楣说:“这是那位季公子凌晨时分送过来的, 说是温水吞服,可以恢复灵力, 让你上山之前务必服用。”
流筝闻言又惊又喜,转身四顾:“他人呢,我要见他!”
宜楣摇摇头:“他走了。”
流筝微愣:“走了?”
宜楣说:“他送来这东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流筝顿感失望,摩挲着木盒子上的莲花纹路,莲花纹闪过水波似的红光,然后“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枚指节大小的白色药丸。
“原来他不是出事了,”流筝说,“只是并不想见我。”
流筝收下了木盒,却并没有服用药丸,宜楣不放心她自己去不悔峰,一定要跟着,两人出了城,一人乘坐机关鸢,一人御剑,向止善山不悔峰的方向行去。
不悔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终年积雪,时有狂风大作,迎风处露出玄岩地表,踩上去咯吱作响。
流筝想起曾与季应玄一同来此地寻红颜枯木,结果遇上墨族人的经历。
其实他那天,原本是想动手取剑骨吧?流筝后知后觉,望天叹了口气。
可惜她迟钝无知,可惜他犹豫心软,令这桩早该了结的恩怨,拖延到如今,仍纷纷理不清。
流筝手持八卦盘,堪舆许久,找了一处风水好的半丘,掏出铲子开始挖地上的积雪。
立衣冠冢需要的东西比较简单,但至少应该有个牌位,宜楣望见一棵粗壮的红颜枯木,说道:“我去砍两块木板来。”
她跑过去,绕着那棵红颜枯木转了两圈,挑了处最好下手的地方,祭出命剑,双手共举着剑砍下去。
“咔嚓”一声,宜楣的剑嵌进了树木里,她正要拔出来再砍,忽然闻见一阵腐烂的腥臭味儿,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宜楣尚未抬头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对危险的直觉却让她猛然后退数步。
宜楣快,那东西的动作更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宜楣摔了出去,撞在裸露的玄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师姐!”
流筝抛下手中的铲子,飞奔过去将宜楣扶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攻击宜楣的怪物。
那是一具高大壮硕的白骨,头颅和四肢长得像人,却足足有人的两倍长,它有一双灵活的鼓掌,每个指节都有人的一根手指那样长,肚子鼓得像一个球,肋骨里装满了未消化完的骨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人的。
流筝眼尖,看见了一角尚未被它消化干净的太羲宫的弟子服衣料。
宜楣失了剑,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这是……什么东西?”
流筝说:“恐怕这就是白骨妖。”
一只生于古战场白骨堆里的妖怪,力大无穷,行动敏捷,最喜欢生吞活人,且毫无节制。
流筝曾听哥哥说起过此妖,说他五十年前曾与白骨妖大战七天七夜,终于削断了它一双手臂,结果还是被它逃了。
白骨妖一路逃进了掣雷城,在里面吞噬其他妖怪,三十年后,重新将手臂长了出来。他本想来寻雁濯尘报仇,结果运气太背,撞上西境莲主出世,整治掣雷城,将它与一众不服管教的大妖巨魔一起镇压到了地底。
前些日子莲花境坍塌,掣雷城禁制松动,终于又给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白骨妖一路奔袭来到太羲宫,先吞了几个小弟子解解饿,因为没有找到雁濯尘,所以躲到了不悔峰上。
它能辨别人的骨肉气息,面前这个紫衣女子,血肉散发着与雁濯尘十分相似的味道,肯定是雁濯尘的亲人,这个认知令它兴奋地转动着全身的骨头。
流筝将宜楣挡在身后,从绣囊里取出铜丸,开启机关,铜丸在她手中变成一把充盈着灵力的机括剑。
虽然不如命剑不悔好用,但是这种以凡器对抗大妖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太刺激了。
流筝与白骨妖同时出手,她屈膝矮身,躲过了白骨妖的攻击,从它两条枯树枝似的腿下擦过,回身朝它狠狠一劈。
机括剑与白骨妖腿上的骨头相撞,滋滋啦啦冒出一串火花,火花灭后,白骨妖身上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好家伙,竟比她曾经砍过的机关豹还硬!
流筝不贪刀,跃身后撤两步,来到那棵粗壮的红颜枯木旁,用力将宜楣的命剑拔出来抛还给她。
“师姐,接剑!”
宜楣拿到了剑,飞身协助流筝,然而这白骨妖实在有几分本事,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流筝她们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宜楣气喘吁吁:“要不先撤,去太羲宫叫人来。”
流筝说:“姜怀阔不会管这事的,他巴不得咱们都被白骨妖吃掉。”
宜楣:“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天马上要黑了,骨妖只会更难对付。”
流筝沉吟借着对峙的时机沉吟片刻,忽然对宜楣说:“我发现它好像没有牙齿。”
宜楣不解:“啊?”
“这白骨妖吃人,是囫囵地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流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地对宜楣说:“等会儿你假意逃跑,我佯装被它抓住,等它将我吞到肚子里,放松警惕的时候,你我里外合击,一起刺穿它的后背,记住,要用全力。”
宜楣当即否决:“不行!”
且不说被白骨妖吞噬有多么危险,就算一时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单说她出的馊主意,但凡宜楣把握不好力度,要么刺不穿白骨妖身上的骨头,要么会连它肚子里的流筝一起刺伤。
宜楣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季公子给了你恢复灵力的药,你快试试,说不定可以祭出命剑。”
不料流筝却一口回绝:“不必。”
她既然已决心将剑骨还给他,早晚都要重新适应没有剑骨的生活。
说罢再不给宜楣犹豫的机会,提剑就朝白骨妖冲上去。
***
季应玄虽然人不在北安郡,但是每天都通过红莲花瓣悄悄盯着流筝。
流筝比他预想中乖巧,每天起床后,先去他屋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回来,然后就坐在廊下台阶上望天等着,一等就是一整天。
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季应玄走到流筝面前,先检查她的脉象,然后捏开她的下颌,将那枚恢复灵力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流筝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说要取回剑骨,为何还要恢复我的灵力?”
季应玄解释说:“我之前不取剑骨,并非是不想取,而是时机不到。”
流筝将信将疑:“取剑骨也要讲究时机吗?”
“天行有常,机宜趁时。”季应玄声音冷淡地缓缓道:“太清剑骨天性阴寒,与我如今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相克,在我还没找到化解灵力对冲的办法之前,不能轻易地将太清剑骨移回我自己的身体里,反而是养在你身上,用你的血肉滋养它,才能让它更强大。”
“是吗。”
流筝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毕竟他从前骗了她那么多回,为了骗她,不惜捏着鼻子与她哥哥串供。
季应玄轻声嗤笑:“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喜欢你,怜惜你么?流筝,你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我枉顾性命,消解仇恨。”
流筝犹豫道:“可是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当然是为了骗你,稳住你,使你不至于脱离我的掌控。”
季应玄目光冷淡地看着她说道:“包括三番两回救你,也不过是怕你死了,剑骨会跟着一起毁灭。若我剖取剑骨后,你还有命活着,我必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流筝默默低下了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黯淡的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是真的信了,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季应玄说:“所以,在我将剑骨取回之前,你的整条命都算是我的,别再让我的剑骨陷入险境,明白了吗?”
流筝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直到他蹙眉望过来,才乖巧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季应玄对她的反应尚算满意,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出去不远,流筝就磕磕绊绊跳下床,一瘸一拐地爬在窗口看,直到他拐角进了另一处院子,才缓缓收回目光。
小声骂了句:“真能装。”
***
第二天清早,宜楣来给流筝换药,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些。
“……殷王带兵入城,咱们想赁的那座房子,被他手下一个副将占了去,恐怕赁不成了。”
宜楣将最后一颗糖果递给流筝,叹了口气:“虽说咱们是世外之人,不怕凡界的兵匪,但实无必要与他们纠缠,我和师娘都觉得应该早日离开北安郡。”
流筝点头,表示认同她的想法:“师姐想好去哪儿了吗?”
宜楣说:“本打算寻一处山水明秀之地隐居,方才在门外碰见季公子,他邀请咱们到周坨山的墨族部落小住。”
流筝微有些惊讶,往窗外探头,却没有瞧见季应玄的身影。
指不定在哪个墙后面偷听呢。
宜楣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忧虑地问流筝:“你与季公子之间的恩怨,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你身上的剑骨是他的,他又这般有本事,为何至今仍未将剑骨取回去?”
流筝面朝着窗口的方向,稍稍抬高了声音:“应玄的意思是,这剑骨就像是树上的果子,要等养熟了才能摘,如今尚不到取回剑骨的时候。”
宜楣想了想,纳闷道:“只听说过移苗要趁早,待到根系繁茂再挪栽,树和地都要遭罪。再说了,你的剑骨不就是十年前挪成功的吗,如今怎么却说不是时候?”
瞧瞧,连宜楣师姐一个事外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流筝但笑不答,心说,师姐你再问下去,问得他圆不过来,怕是又要一跑了之。
忙扬声道:“此事就听季公子的吧,反正他的剑骨,他肯定比旁人上心,没道理骗我。”
宜楣:“那这墨族还能去么,我只怕他表面上好心,实则是要用我和师娘来牵制你。”
流筝心说,师姐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好借口。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为刀俎,又是债主,纵然明知他另有图谋,也容不得我拒绝。去,当然要去。”
不仅要去,还要拽着季应玄一起去,免得他突然跑掉,又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
事情便这样商定了。
傍晚季应玄来告知流筝此事时,果然用上了宜楣给他提供的灵感,漠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对流筝说道:
“我要用你的身体养剑骨,自然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如今凡界兵燹横生,仙门又容不得你,你须随我到墨族去住一段时间。”
流筝问他:“墨族人懂得怎样换剑骨吗?”
季应玄:“嗯……在研究。”
“那我母亲和师姐……”
“她们也要同去,”季应玄说,“做个人质,否则你哪天不想将剑骨还给我,偷跑了怎么办。”
流筝眉眼一弯,似笑非笑:“谁跑谁是王八。”
季应玄:“……”
***
流筝恢复了灵力后,身上的伤好得也快,躺了三天便能下床活动。
殷王占了北安郡,当然要将郡守府收归己用,在他们揭开封条闯入郡守府之前,流筝收拾东西,与季应玄驭鸢离开了此地。
季应玄问她为什么不御剑。
流筝柔声叹息道:“御剑只能孤零零自己走,驭鸢才能与你同乘……虽然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喜欢,在将剑骨还给你之前,能亲近你的机会,自然是不愿错过。”
季应玄似乎是被她几句话给砸懵了,半晌不吱声,流筝悄悄回头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既然驭鸢,就好好看路。”
只来得及瞥见泛红的耳垂,连三分气恼、七分故作正经的气息也是灼热的,落在后颈上,生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流筝心中暗暗得意:你就装吧。
装得越久,兜不住的时候就越尴尬,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解释,还能拿什么借口拖延取剑骨。
二人先到城外与宜楣和李稚心会合。
听说要到墨族去,李稚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犹豫、似抗拒,流筝问她有什么顾虑,她又不肯细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幽幽长叹一声。
李稚心说:“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只是我想与宜楣一起走,先到周坨山附近拜访一位故人。”
流筝转头去看季应玄。
季应玄当然没有意见,还给了她们一张前往周坨山的地图,流筝握着李稚心的手叮嘱她:“娘,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记得及时用玉符传唤我。”
李稚心点头,让她安心。
于是四人分成两队,宜楣与李稚心御剑先往,流筝与季应玄慢悠悠地在后面驭鸢。
从北安郡前往周坨山,要经过云白山,也就是从前流筝来为季应玄找万年参的地方。
忆及彼时,流筝不免心生感慨,同季应玄提起当时的遭遇。
“……很奇怪,此地的人参,个个都像是成了精,仿佛一个部落,虽然云白山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但能化育这样多的精怪,真是难得一见。”
季应玄听了这话,沉吟后说道:“恐怕凭借的并非山势汇聚的天然灵气。”
“怎么说?”
她送的那枚万年灵参,已被季应玄仔细收存,曾当作定情信物时时把玩,时间久了,便觉察出一点猫腻。
季应玄说:“此地的灵参,恐怕是受过红莲灵力的影响。”
“你是说……业火红莲?”流筝十分惊讶,“那还不把山给烧穿了?”
季应玄说:“走,带我去你当时采人参的地方看看。”
第56章 认亲
云白山间, 密林深处,灵参舒展着纺锤状的叶子。
流筝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 从枝叶的缝隙中往外看,看见了灵参顶上的簇簇红浆果。
她拽了拽季应玄,示意他:“那就是我采灵参的地方……小心——!”
灵参十分敏锐,听见他俩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就拧了头上的浆果砸过来。
流筝想起那又腥又黏的浆果液,吓得往旁边一躲,躲开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季应玄,眼睁睁看那浆果朝着他秀雅干净的脸砸过去,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 却未听见浆果爆开的声音。
流筝睁开眼,见一枚轻巧的红莲花瓣托住了浆果, 浆果很大, 但花瓣很小,像蚂蚁扛起了一枚榛子。
红莲花瓣莹莹散发着金赭色的光,对面的灵参感受到它的力量, 突然将顶簇一缩, 浑身颤抖。
它虽然没有脸,却叫人感受到了它的紧张。
紧接着, 那株灵参将大半身体遁进土里,逃之夭夭了。
仿佛一枚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 涟漪扩开,一传十十传百,日光昏暗的密林里突然鸟雀惊飞, 簌簌有声,成百上千柱灵参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跟随方才那支灵参一起,遁进土里跑了。
流筝:“……当初揍我的时候,分明很有骨气。”
季应玄掸了掸袖边的碎叶,说道:“它们确实是受了红莲灵力的影响才化成精怪,所以对更深厚、更高阶的红莲灵力天生天生就有畏惧。对了,流筝,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这儿不像是雁濯尘会允许你来的地方。”
流筝说:“是萧似无告诉我的。”
“那位皇太子殿下?”
流筝点点头:“听说他突发急病,生死未明,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却无暇抽身去照看他。”
季应玄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皇太子的名字:“萧似无。”
两人上前去查探灵参留下的踪迹,可惜叫它们都跑了,并没有查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筝说:“若有机会,以后再来查,我记得前面有个小潭,咱们去喝点水,还是趁早赶路吧。”
季应玄点头,与流筝一起穿过这片密林,往山谷有水声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低声对流筝说:“仔细听,有东西跟着我们。”
流筝克制住自己转头往回看的冲动,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季应玄怀里。
季应玄的手轻轻揽住她,对上她的目光,一副事出有因、心中无鬼的从容表情。
流筝在心里嗤了他一声,低低说道:“进了云白山不久,我就有被盯上的感觉了,只是一直不太确定……那东西好像有点怕咱们。”
想了想,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怕你。”
季应玄问她:“不管它?还是把它钓出来?”
“它怕的是你,图谋的却是我。”流筝说:“当然要钓出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商议分开行动,降低那东西的戒心,季应玄再三叮嘱她别让自己受伤:“若我的剑骨有一分损伤,以后就把你绑起来走,明白吗?”
流筝嘴上“嗯嗯”应得痛快,心中却想,到时候再说呗。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好似一东一西各自探查,待走得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流筝感觉到那东西果然跟了上来,正试探着越走越近。
四条腿,落地重而软,像是某种大型野兽,隐约又有骨头错响的嘎吱声。
流筝捏紧绣囊,手心里攥着一枚机括匕首的铜丸,凝神身后的动静,待感受到耳畔风声突然变厉时,猛然转身挥出匕首——
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老虎!
流筝矮身下折,从猛虎腹下滑过,躲过了它的攻击,回身将匕首刺进了它的后股。猛虎没想到她这样灵活,被激怒后转身朝着流筝咆哮,与她缠斗起来。
正在此时,一丛高大的白骨趁着流筝不备,从树上朝她扑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在流筝手里吃过大亏的那只白骨妖。
白骨妖吃了亏,不知怎么躲到了云白山来,与一只虎妖勾结在一起,正打算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再去找雁家兄妹报仇,不料今日却在山林里撞见了她。
白骨妖这一扑蓄势已久,尚不及流筝躲避,旁边突然又窜出另一只高大的猛虎,咬住了白骨妖的脖子,将它扑在地上。
刚赶过来的季应玄红莲灵力打了个空,两人一起去看那缠斗成一团的白骨妖和……
银底白纹,华彩流溢,双目幽蓝的猛虎。
说虎又不像是虎,它比方才那只攻击流筝的白虎要更高大、更威风,动作更加流畅优雅,仿佛是只体型不同寻常的大猫。它将白骨妖按在爪下,轻轻松松就摘掉了它的头颅。
白骨妖立刻化为了一堆碎骨头。
流筝:“……这也太轻松了吧。”
她轻轻走近那只肖似神兽的猛虎,试探着喊了一句:“喵喵?”
神虎听她这样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突然转身向后窜了几步,流筝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立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没有脸,没有声息,只有一个影子,流筝却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自己。
季应玄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那是伥鬼!”
流筝脚步猛地一顿,只是这一停滞的工夫,那银底白纹的神虎已经躲到了黑色人影身后,将黑色人影驼起,一虎一人借着丛林的遮掩,迅速消失在流筝眼前。
流筝急声道:“刚刚那只神虎,长得很像喵喵,喵喵走丢了,会不会是它?”
季应玄说:“可是它养了一只伥鬼,伥鬼的来历,想必你也清楚。”
流筝不说话了,不知是不能接受,还是不敢相信。
山林精怪里有传说,倘若成精的老虎咬死了人,可以奴役其魂魄,使其变为自己的伥鬼,替自己迷惑行路人,寻找生灵作为食物。
但这是一种极耗修为、损德行的邪术,成了精的老虎一旦养了伥鬼,意味着此生此世与正道无缘,只能堕落为被仙门讨伐追杀的邪道妖魔。
季应玄抬脚碾过白骨妖的骨头,还有方才被他杀死的白虎的尸体,从他袖间飘落一枚红莲花瓣,瞬间将两具尸骨焚成灰烬。
他说:“这白骨妖天生就是死物,因此可与白虎结契,做它的伥鬼,诱导这只白虎来攻击你。”
流筝说:“可是喵喵它刚才想要救我,它的那只……伥鬼,似乎也对我没有恶意。”
“它在躲你。”季应玄说。
流筝望向密林深深处,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喵喵的踪迹。她又向前寻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渐暗,林中草木凝露,渐渐泛起冷意。
季应玄也不催她,耐心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开生长了细刺的灌木枝。
直到流筝挂在腰上的玉符被灵力点亮,她收到了师姐和母亲的灵力传唤。
“流筝,我和师娘已经到达周坨山了,听说我们是季公子的朋友,墨族族长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宜楣的声音从玉符中传来。
流筝心中稍定:“平安就好,我们晚些时候到。”
宜楣却态度踟蹰:“竟然还要晚一会儿吗,你若是御剑过来,会不会快一些?”
流筝听出她的为难:“师姐,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宜楣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嗫嚅了半天后只说道:“几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闹了点误会,你还是快些过来吧。”
关了玉符,流筝满头雾水地与季应玄对视一眼。
季应玄倒是不着急,他嘴上说是要把她带到墨族去看管起来,实则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态度,她要找灵参,他陪她一起找,她说要找喵喵,他也没有阻拦。
眼下,又将行动的决定权抛给她:“咱们可以现在走,入夜前能赶到周坨山,也可以在白云山逗留一晚,明天早晨再走。”
流筝犹豫了又犹豫,终是叹了口气:“走吧,等以后……我再回来找喵喵。”
***
自止善山向东南约三千里,越过沼泽瘴林,有与世隔绝的数座连山,山中水土滋润处,生活着诸多古老的部族。
周坨山是连山之首,墨族是数十个部落里最壮大、最富有的部落。
流筝与季应玄驭鸢落在部落中央的圆台上,墨族的勇士认得季应玄,态度恭敬诚恳地向他行礼:“欢迎莲主大人!”
季应玄问:“墨问津在何处?”
墨族人答道:“大公子一直在客居,陪着之前来的两位客人——也就是您的朋友,在为她们介绍墨族的特色。”
季应玄脸上的表情露出几分古怪:“墨问津陪了她们一下午?”
那人欣慰点头:“是啊,大公子很少对旁人这样有耐心的。”
他指了路,季应玄带着流筝赶过去,走到被墨族人称作“客居”的地方,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小院。院子里的建筑、摆件、装饰均是由精巧的机括组成,两人尚未迈进门,就听见墨问津的声音,他正站在一处水井前,侃侃而谈地向宜楣介绍自己的新发明。
“只要加上了这组机括,不仅可以自动从井里打水,而且可以将水过滤、煮沸,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一步到壶。”
季应玄负手咳了两声,终于引起了墨问津的注意。
他请宜楣稍等,三两步跑过来,将季应玄拉到一旁,因为背着人,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压不住,冲上了眉梢,露出一个喜笑颜开的表情。
季应玄不解,心想这货又傻乐什么呢?
“莲主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我们墨族的大福星!”
季应玄:“……”
墨问津说:“你请来作客的那位李夫人,不是旁人,竟然是我娘失散已久的姐妹,是我的小姨!”
季应玄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没错,没错,我娘叫李稚颜,这位夫人叫李稚心,她们可是亲姐妹,下午刚认过亲!”
墨问津高兴地搓了搓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仅如此,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其实我身上是有婚约的,只是与对方走散了,一时没有取得联系。”
季应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止他说下去,嘴快的墨问津却已经连珠炮似的小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我与这位李夫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自幼就定了娃娃亲!我找到了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有夫人了!”
季应玄只觉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回头看了流筝一眼,见她正与宜楣说话,没有听见墨问津说的混账话,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一巴掌把墨问津拍在了地上。
第57章 表哥
两百多年前, 偏僻的仙门小派里生出一对颇负盛名的姐妹花,姐姐名叫李稚颜, 妹妹名叫李稚心。
姐妹二人才貌出众,曾在论剑大会上,从众多仙门豪杰中拔得头筹,并斩获了凶兽白讹。
“白讹是一只懂预言、会诅咒的凶兽,它在临死之前,对我和姐姐说了一句话。”
李稚心跽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把玩着一只核桃大小的机括香炉,在她对面,坐着一头雾水、求她解惑的流筝和宜楣。
“它说, ”李稚心语调微沉,“双雀夺枝, 二女争夫, 必阋墙而亡。”
流筝闻言蹙起眉:“难道凶兽白讹的话,一定会应验吗?”
李稚心说:“十有八九,不然也不会成为凶兽, 即使几率很小, 我和姐姐也不敢轻视。”
她忆起往事,面上现出似是怀念、似是遗憾的神情。
“门派与墨族是世交, 彼时墨族的少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墨族族长, 墨源,与我和姐姐都是青梅竹马,出了白讹的事情后, 我们三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
“我知道姐姐喜欢墨源,所以不告而别, 偷偷离开,结果下山时遇到了妖魔偷袭,我身受重伤,恰巧被路过的长徵救下,他见我身上有墨族的机括,所以将我送到了墨族。”
“姐姐闻讯赶来,与我促膝长谈,她说宁可放弃墨源,也不会放弃我,”李稚心垂目苦笑,叹息道,“可是我分明看见她捧着墨源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悄悄在夜里哭。”
“所以我对姐姐说,我喜欢的人是长徵,一定要跟随他离开墨族,回到他所在的太羲宫,后来嫁给了他。”
因为流筝的年纪太小,所以父母辈的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
但是在她印象里,爹娘一直很恩爱,娘因为早年受伤的缘故,修炼一直很慢,爹用自己的修为给她打造了许多法器、炼了许多丹药,所以娘虽然修为尚不到上宗阶,但是已经可以芳龄永驻。
流筝试探着问她:“娘已经见过墨族长夫妻了吗?”
李稚心点头。
“那您对墨族长还……那个……”流筝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问。
宜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对流筝说道:“墨族人的年寿比凡人长些,却不是青春永驻,我方才见过墨族长,他头发已经白了。”
李稚心说:“流筝,我如今已相信事在人为,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这两百年的岁月,我对你父亲,从来都是真心。”
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
流筝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向窗外看去,隔着满架蔷薇,看见季应玄正与墨问津站在墙下说话。
忽然似有所感地望过来,与她目光相对。
***
流筝几人暂且在墨族安顿下来,拜访过墨族长和他夫人——也就是李稚心的姐姐,流筝的长姨母。
得知流筝才是姨母的女儿,墨问津脸色精彩得能开起一座染坊,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再喊自己那一巴掌挨得冤。
“表哥。”
篝火迎客宴上,流筝执了一杯麦酒,笑吟吟地向墨问津敬祝,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的季应玄听见这称呼后,脸上流露出的不满的神色。
墨问津哪里敢接,连连摆手:“别别别,喊表哥也太见外了……不是,我是说,你还是先喊我墨公子吧。”
流筝说:“看来表哥不太待见我啊。”
墨问津:“不敢待见,不敢待见。”
流筝眉眼弯弯,笑里透着几分狡黠:“难道是因为我在不悔峰上弄坏了你的机关豹么,长姨母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去和她——”
“哎哎哎,你不许去!”墨问津急得转头向季应玄求助:“这事你得管,这可都是你撺掇的!”
季应玄却翻脸不认人:“我撺掇你什么了?”
墨问津险些气了个倒仰。
流筝压低了声音,同墨问津商议道:“我不说也行,表哥把那机关豹借我玩两天呗,你肯定修好了吧。”
同为机括爱好者,墨问津知道,她说的“借两天玩”,必然是要把机关豹拆开,研究里面的结构,只觉得一阵肉疼,又不敢不敢答应。
流筝又央了他几句,还说要给他回礼,眼见着季应玄的脸色仿佛狂饮了三坛子醋,墨问津不敢惹他,只好含泪答应让流筝借走机关豹。
临了,又不甘心地给自己争取一些好处,问流筝:“你那位宜楣师姐,她有道侣了吗?”
流筝摇头说没有。
墨问津:“退一步说,姨母就不能认她做干女儿吗?”
天知道他见了宜楣第一眼有多么欢喜,得知流筝才是他表妹后就有多么晴天霹雳。
流筝不置可否,只玩笑道:“你果然不待见我这个表妹。”
墨问津无语,莲主的巴掌再挨两下能直接送他升天,他不是不待见,他那是不敢!不敢!
流筝看出了他的意图,转身与宜楣说悄悄话去了,两人以团扇遮面,笑成一团,宜楣从扇子底下偷眼觑墨问津,与他目光相对,眼里只有好奇、打趣,却没有半分羞赧。
墨问津垂头丧气。
季应玄难得好心地安慰墨问津:“听说雁濯尘尚未出事的时候,雁长徵与其夫人有心撮合他和这位师姐,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什么因果,她既连雁濯尘也看不上,看不上你倒也正常,不是你的错。”
墨问津简直要哭了:“我太谢谢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流筝跟随李稚颜、李稚心,还有她的新表姐墨缘溪,在周坨山里到处游览,还参观了墨族巧夺天工的机括术,他们不仅制作出了可以自行根据水位高度变换弧度的栈桥,还建造了日光驱动的龙骨水车、能储存月光的乌木盒。
流筝一边把玩着墨缘溪送给她的机括木偶,一边向她打探:“缘溪姐姐,周坨山附近有没有那种很隐蔽,很安全的地方?不必太大,差不多能容纳一人就可以了。”
七月十五快要到了,流筝打算那天晚上躲到一个季应玄找不到的地方去。
墨缘溪问她用来做什么。
流筝扯谎道:“季公子的生日快要到了,我想自己做一件礼物送给他。”
墨缘溪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你竟然知道莲主的生日吗,是什么时候?”
流筝:“呃……”
坏了,找错借口了。
她看得出来,墨缘溪也想给季应玄送生辰礼物,所以不能随口乱说,不然表姐她白忙活一顿,流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流筝只好找了个理由脱身,去找季应玄,问他什么时候生辰。
“怎么突然问这个?”季应玄端详着她,“你是良心发现了,想送我什么东西吗?”
流筝支支吾吾,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季应玄说:“八月初一。”
其实他的生日是三月,但是三月已经过了,他可不想再等一年才能收到礼物。
流筝记下后,转头就将这个日子告诉了墨缘溪,又从墨缘溪口中得知了一处隐秘的所在,是她几年前在后山开辟,本打算用来做藏宝地的一处天然山洞。
山洞藏在山壁间,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洞口被层层叠叠的藤蔓遮掩,里头却干燥、开阔,置有木桌椅、兽皮榻,是个清净避世的好地方。
流筝十分喜欢这里,请墨缘溪对她的行踪保密,尤其是对季应玄。
墨缘溪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肯定能做到:“就凭你帮我套出来莲主大人的生辰,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雷劈在我身上,我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到了七月十五这天,流筝早早就避人耳目,来到山洞里静坐。
季应玄有急事回了一趟掣雷城,紧赶慢赶才在七月十五当天赶回来,结果到处都找不到流筝的影子。
他略略一想,就知道她躲起来了。
母亲和师姐还在山上,她应当不会跑出周坨山,季应玄找到墨问津,问他周坨山哪里能藏人。
这问题可真是难住了墨问津。
“周坨山方圆数百里,随便哪棵树上、哪出石头下面,都能藏人,这找起来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季应玄说:“流筝此时正是虚弱的时候,她不会这样随便,肯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墨问津百思不得其解,季应玄却一眼看到了他摆在桌上的半成品机括。
那是一座用赤木雕刻成的红莲摆件,莲心以磷粉和黄金混合做灯焰,可以用机关控制莲花的形态,模拟红莲的自然开合,调节灯的开关亮度。
业火红莲……看上去怎么像是要送给他的东西。
墨问津说:“这是我二妹送来让我帮忙刷漆的,说要给你做生辰礼物,一天要刷六遍,一直刷到八月份,烦死了!”
季应玄蓦然抬眼:“谁说我要过生辰了?”
墨问津:“不是八月初一吗?”
季应玄从未向墨问津兄妹透露过自己的生辰,何况八月初一这个日子是他前几天随口捏造告诉流筝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说:“有人知道流筝的下落,走,去见墨缘溪。”
第58章 亲近
经过数月的磨合, 太清剑骨已经在流筝的身体里扎根。
祭出命剑的第一个十五月圆夜,疼痛与灼热只局限在她后颈三寸的地方, 之后数月里才渐渐遍及全身。
如今她抬一抬胳膊,已经能感受到剑骨衍生出的血脉的牵连,以及深厚的灵力如澎湃的浪潮涌向她的灵府,令流筝心中感受十分复杂。
她曾经多么想拥有深厚的灵力,成为当世有名的剑修,却并不想以这种掠夺的方式……
昏昏沉沉间,流筝听见山洞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滴落在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上,噼里啪啦,清凉的夜风穿过藤蔓, 吹进洞中,抚过她满身的虚汗, 让她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点。
下雨……下雨好啊。
下雨天, 月光较从前的十五更黯淡,她也能少受些折磨。
可是仍然很难受,仿佛寂静的旷野里只剩下她和她的疼痛, 流筝想起了哥哥, 突然埋头在双膝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再不想要太清剑骨了, 她想要哥哥。
她哭得太忘情,没有听见雨声里靠近山洞的杂乱脚步声, 直到有人触碰到她设在洞口的结界,说话声与呼唤声才传入她的耳朵。
“墨二小姐,你确定流筝是在这里吗?”
“我告诉她的是这个地方, 但她在不在这儿我也不清楚。”
“如此闷潮……”是季应玄的声音,“先进去看看。”
流筝仓皇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却已来不及,她尚未从兽皮榻上爬起身,季应玄已经拐进了洞腹,流筝急中生智,竟然扯过兽皮毯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看到榻上耸成一团呼吸起伏的小丘,季应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墨缘溪说:“看吧,果然在这儿。”
流筝心中叫苦不迭,说好的要保密,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呢?
墨缘溪:“莲主大人又不是天王老子,既然他有问,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流筝:好好好,不愧是能把亲哥哥卖去隔壁部落当猴子的墨二小姐。
找到了人,季应玄的心已经松了一半,对墨家兄妹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兽皮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嘤咛,像是自知走投无路、难以逃离魔爪制裁的悲嘁。
墨问津大事不靠谱,此时却难得讲起意气,上手拦住了季应玄:“什么叫我们先回去,既然找到了人,当然是咱们四个一起回去,不然你们孤男寡女……我好歹是流筝的表哥,要替姨母保护好她。”
墨缘溪挑眉:“嗯?什么意思?”
墨问津捂住她的耳朵:“你还小,别听。”
季应玄只觉得头疼,指了指洞口的方向:“那你俩到洞口等着,我有话要单独与流筝说。”
这还差不多。
***
欲盖弥彰的兽皮毯子被掀开,借着业火红莲的金赭色莹光,流筝与季应玄目光相对。
她眼中虽敛了伤心色,脸上却泪痕犹在,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我说我只是迷路了,你信不信?”
季应玄皮笑肉不笑:“信。”
他抬手要碰流筝,流筝想起了上一回他拔下簪子刺进心头的恐怖回场景,尖叫了一声,抱头就躲。
季应玄:“……”
洞口的墨问津和墨缘溪听见动静,鬼鬼祟祟往这边探头,墨问津看季应玄的眼神仿佛在斥责一个登徒子,墨缘溪倒不觉得莲主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只是好奇道:“杀猪吗?”
当着这两人的面,季应玄不好像上回一样逼迫流筝,装模作样地问她道:
“你自己能站起来吗,还是要我扶你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她,听在流筝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他问的是:是你自己来喝,还是我逼你喝?
流筝连忙说她自己能走,慢吞吞从榻上爬下来,被季应玄的手稳稳扶住。
墨缘溪终于看出了她状态不对劲,浑身烧灼,满面绯红,担忧地问道:“流筝妹妹,你该不会是淋雨生病了吧,赶快回去,我帮你找大夫!”
季应玄也是一副关怀的神色,声音温柔:“你这个样子,应该快些回去休息,是不是?”
他将流筝拦腰抱起,又解了外袍盖在她身上,流筝靠在他身前,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还有扶在她腰间,几乎要嵌入她血肉的力气。
她心中默默一声叹息:他一定……很生气吧?
几人走出山洞,外面的雨势更急,流筝从长袍下探出一只手,感受沁凉的雨水,听见季应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现在不能着凉,收回去。”
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敲冰碎玉,不似方才当着墨家兄妹的面时那样温情脉脉。
他走得快,几乎是瞬移回到墨族部落,找到她居住的小院,进了屋,反锁上门。
两人一人坐在榻上,一人站在帐边,因怕惊扰睡在隔壁两侧的李稚心和宜楣,谁也没有点灯的意思,只是借着月光相互凝望。
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直到季应玄抬手取了桌上的杯盏,又拔下她头上的簪子,流筝终于惊慌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
季应玄声音冷淡:“你配合些,咱俩都少受点罪。”
流筝的态度松动了一步:“不必非得如此,我知道还有别的办法。”
季应玄不置可否,望着她的目光暗了暗。
流筝扶着他的手臂起身,偎靠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脖子,试探着吻上他的嘴唇。
一个热又软,一个凉而薄,在触碰的瞬间,两人的呼吸都有明显的迟滞,流筝睫毛眨了眨,正望进他如墨如渊、却又清清楚楚映着她的瞳眸中。
她一边回忆之前的感觉,一边试探地邀请他,见他屹然不动,流筝的眼中显出惶惑的神情。
她轻轻问他:“难道……你不喜欢?”
季应玄说:“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当然不喜欢。”
流筝大为无语,心里气得直跺脚:不是吧,这种时候了还要装?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否则也不必为了躲我,跑到那样危险的山洞里去。”
季应玄抬手,拇指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而怜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我说过,从前待你如何,全是为了剑骨,并无半分情意。请你相信,我暂时不取剑骨,并非是为了用它来控制你,从你身上得到这样的……”
他嘴角勾了勾,语调暧昧而不轻佻:“……好处。”
流筝说:“我并未这样想过你。”
季应玄:“可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感受。”
“应玄……”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并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落进白瓷杯中,很快滴满半杯。
他将杯盏递给流筝:“喝掉。”
流筝接过杯盏,语气讷讷地解释道:“我躲着你,不是因为不喜欢与你亲近,我……”
季应玄说:“躲了便是躲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为什么并不重要——你自己喝,还是想跟上次一样,要我请你喝?”
流筝垂下眼,攥紧手中杯盏,蹙眉一饮而尽,血腥气从齿间滑进了喉咙。
季应玄喂了她一颗清苦的莲子,一块回甘的蜜饯,还有一杯水。
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站在窗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伤感,又一时惶惑,她分明是想将欠他的东西还给他,为什么到头来,反觉得伤了两个人的情分?
***
季应玄在墨族的住处距离墨问津不远,他回去的时候,雨丝转密,看见墨问津撑着一把伞,站在他门前等着。
“莲主大人。”
一向放诞不经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正经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季应玄尚在滴血的手腕上,瞳孔微微一缩。
“流筝表妹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
季应玄推开门,声音略显疲惫:“你猜不到吗?”
“难道是……剑骨?”
季应玄点点头。
“太清剑骨在我身上长到十几岁,已经熟悉了我的血肉,被流筝唤醒后,反而会折磨她。”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去养她身上的剑骨?”墨问津真是又惊讶又无语。
季应玄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墨问津:“可是你这样做,连我都替你觉得憋屈,何况流筝那样的性子,她如何能接受的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忽然看向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问津,流筝她好歹喊你一声表哥。”
墨问津:“那又怎样。”
季应玄说:“雁濯尘已死,她已经没有哥哥了,问津,希望你能做个好哥哥,多爱护她一些。”
“你这话说得真是瘆人,”墨问津啧了一声,“何况雁濯尘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才不要和他比较,他算什么好哥哥。”
想起宜楣,这句话多少夹杂了些私人恩怨。
季应玄:“至少他对流筝已是尽心竭力。”
墨问津:“你不要爱屋及乌。”
季应玄:“我没有。”
墨问津被他的嘴硬气笑了,懒得再与他理论这个问题,盯着他手腕上的伤口,轻轻蹙眉:“怎么还没愈合?”
季应玄将手腕负到身后,顾左右而言他。
“凡界近来不太平,皇太子萧似无失踪后,被他压制的藩王纷纷造反,他们有些人身后有修仙门派支持,有些身后有妖魔做靠山,这世道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
凡人虽然是人仙魔中最弱小的种族,但是凡界的安危却关系天地的运势,若是凡界陷入水火兵燹,仙族与魔族也不会好过。
墨问津问他:“你想怎么管?”
季应玄说:“我管得了掣雷城,但是管不得仙门百家,他们虽然怕我,却并不服我。管束仙门要靠太羲宫,而重整太羲宫,却要靠流筝,所以这副太清剑骨,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心甘情愿地运用。”
墨问津心服口服地点头,绕了半天,拔了这么高的觉悟,原来还是为这事。
他说:“其实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明白你的决心。”
“但我需要你帮忙。”
墨问津心想,倒霉催的,又来了。
第59章 陆吾
过了七月十五, 季应玄又开始不见人影。
墨族与世隔绝,安宁平静, 流筝每日晨起,先在父兄的牌位前添三炷香,然后手持木剑,前往后山熟习神女剑法。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
明明已决意将剑骨还给季应玄,但是偶尔听说伏火阵有异动、世外业火肆虐的消息,她的心仍然会随之揪起,有种想要出世镇灭业火的渴望。
可是镇灭业火,必然要凭借太清剑骨。
应玄他本就拖延着不肯将剑骨取走,若是知道她心生流连, 只怕更加得了道理。
午后天气炎热,流筝会到墨缘溪的院子里乘凉, 她的院中杵着一柄用水力驱动的冰扇, 往院子里一站,只觉凉风习习,沁人心脾。
每天下午, 流筝都会帮忙给墨缘溪打下手, 两人一起研究组装了许多新奇的机括器具,有雨天可展作伞、收伞可变成刀的兵刃, 也有攀山时可足下借力、摔落时可系住脚踝的攀山索。墨族这些灵巧机括,使形同凡人的墨族能够驯服山林, 绵延不绝。
“但是周坨山还是太小了,有生之年,我想带领族人到世外定居。”
墨缘溪与流筝肩并肩坐在院子里, 托腮望着西方赤红色的晚霞,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族人们过于惧怕业火, 听说近些年来,连世外仙门也常受业火侵扰,大家越发不想离开周坨山……可是业火无障,周坨山也难以独善其身。”
流筝无言以对,心里的纠结却渐渐拧得像一股麻绳。
入夜将息,流筝睡不着,平躺在榻上望着窗边的月亮,正出神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流筝表妹,流筝表妹!你还醒着吗,莲主他出事了!”
听见墨问津的呼喊,流筝猛然从榻上滚起来,披发赤脚就去开门,尚未说话,心先悬在了半空。
墨问津说:“莲主他好心帮忙收灭业火,反而遭了那些仙门的暗算,不仅伤了他,如今还在身后追剿……”
流筝的脸色都白了:“应玄他人在何处?”
墨问津道:“刚才给我传消息时,已经离开了止善山,他说要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安全了再回周坨山来。”
从止善山到周坨山,找一处隐秘安全的地方……
“我好像知道他在哪里了,我去找他。”
流筝不敢耽搁,召出不悔剑,御剑而起,只见一道无色亮光划过夜空,待墨问津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原地。
“啧。”墨问津负手望着夜空,发出一声酸溜溜的感慨。
看看人家……有人已经快要抱得美人,而他呢,八字还没有一瞥。
***
云白山,密林深处,树枝无风而动。
季应玄支起腿坐在泉池边,正借着流水清洗手上的血污,在他身边站着几个山林精怪,态度恭敬而畏惧。
这些精怪的个子不高,无论老少都生了一副黄褐色的皮肤,布满老虬似的皱纹,头上顶着一圈圆圆的红色浆果。
季应玄没有看它们:“这么说,两百多年前,你们灵参一族都是受了莲生真君的点化,但是作为代价,需要每年都向他献上两支万年老参。”
灵参精答道:“是。”
季应玄问:“莲生真君的修为足以长生,他要灵参做什么?”
灵参说:“好像是为了……驻颜。”
季应玄动作微顿,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驻颜?”
灵参说:“听族里的参长老说,莲生真君每日都要用灵参水沐浴,以保容颜不老,所以他虽然已有两千多岁,但瞧着仍与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没有区别。”
季应玄想起在姜国塔中,姜国的小皇子姒庑拉着流筝的手,一口一个“师姐”,喊得十分恬不知耻。
他望着渐渐平静的泉水,嗤笑了一声:“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个小灵参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信:“报——报报报!上回将老族长挖走的那位女上仙,她她她……她又杀过来了!”
闻言,季应玄从泉水边站起身来,嘴角扬起,竟然显出几分愉悦的神色。
流筝她来得竟然这样快。
他问灵参精:“仙门追过来那些人呢?”
灵参精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用叶子捆起来吊在了树上。”
季应玄抖抖宽袍,吩咐道:“现在把他们放下来,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都退下吧。”
灵参精犹豫问道:“那我们的老族长……”
说的是流筝送给季应玄的那支灵参,其实是云白山灵参族的老族长。
季应玄说:“死不了,我留着他还有用。”
几个灵参精再不敢多问,告辞退下了。
流筝持剑闯进云白山密林,沿着林中的踪迹,追查到之前跌落的泉池附近,听见了一阵刀兵碰撞的打斗声。
她循声望去,但见季应玄被几位仙门长老合力围困,他仿佛受了伤,虚弱地捂着胸口支跪在地,转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孤镇压业火,于尔等也有好处……尔等自诩仙门正派,却要恩将仇报,趁人之危吗?”
带头围剿的不是别人,正是姜怀阔,他冷笑道:“业火要灭,魔头也要除,莲主,你曾伤我太羲宫来使,干涉我太羲宫内务,这本就是仇怨,理应得报!”
说罢持剑向季应玄刺去,尚余三寸远时,却被一道凌厉的无色剑光挑开。
流筝御剑飞落进众位仙门长老的包围圈里,手中不悔剑挥出一道波浪似的剑锋,将他们狠狠震开,修为低些的修士跌倒在地,姜怀阔也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
“你……!”姜怀阔变了脸色:“雁流筝,你要背叛宗门吗!”
流筝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神色关切:“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
季应玄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幸好你来了……不然今日的云白山,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会的,别怕。”流筝又心疼又生气,安抚下他,转身朝姜怀阔举起了剑。
她的眼神森寒冷漠,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意,令在场众人想起了雁濯尘。
流筝道:“说起报仇,我当在姜长老之前。”
话音落,持剑跃起,朝姜怀阔一阵猛烈攻击,招招不留余地,皆是发了狠的杀机,同时又留意着季应玄这边的动静,防止有人趁乱偷袭他。
“噗嗤”一声,不悔剑挑开姜怀阔的命剑后,刺入了他的腹中。
流筝拔出剑,欲再次刺向他胸膛,余光瞥见有人要偷袭季应玄,于是放开姜怀阔,转身将偷袭的人震飞,趁着这个空档,姜怀阔转身就跑,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钻进了黑魆魆的密林里。
其余几人见领头的跑了,瞬间也作鸟兽散去。
季应玄问她:“好不容易逮到姜怀阔,怎么不去追?”
流筝说:“杀人不急,还是救人比较重要。”
她急切地检查季应玄身上的伤,只找到了几处皮外伤,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刚才看你吐了血,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季应玄故作不在意道:“不妨事,死不了。”
听了这话,流筝简直有些生气了:“什么叫死不了,浑身只剩两块骨头也叫死不了!”
这些日子,她缠着墨问津打听过莲主从前的事,墨问津说他曾听帘艮说过一嘴,十一年前季应玄从业火深渊里爬上岸时,浑身上下只剩了半副骨头架子。
那也叫死不了。
发簪刺入心头取血,比十五夜剑骨发作还要疼,可他仍只是一句“死不了”。
流筝猝不及防地悲咽一声,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季应玄又懵又心慌,一时倒也顾不得装蒜了,拍了拍她的背,又捧起她的脸:“怎么了这是,是谁欺负你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流筝眼泪汪汪地说道:“没有谁比你更欺负人了……你怎么能如此逼我?”
季应玄叹息一声,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说:“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是在剑骨一事上,无论是比狠,还是比固执,流筝,我都不会输给你。我只劝你早日想清楚,遂了我的心意,否则你我之间只会有两败俱伤。”
他声音娓娓,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流筝哭得更大声了。
冰凉的唇落在她额间,温柔向下,拭去她的泪珠,流筝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洇出来。
两唇相触,她想起去向墨问津打听旧事时,墨问津说的一番话。
墨问津少有正经的时候,声音沉重低缓:“……我当然希望他大仇得报,取回剑骨,但我也看得清楚,莲主他缺的并非几块骨头,他想要的东西,你吝于给他。”
流筝辩白道:“我没有吝啬对他的……情意,但是我欠他的东西,也想还给他。”
墨问津说:“不吝啬给予的人,怎会吝啬接受,你执着于把剑骨还给他,一不问他是否想要,二不问他是否需要,只顾着弥补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不正是想与他划清界限么?”
流筝直觉他在诡辩,但一时之间,确实哑口无言。
唇齿间的缠绵加重,流筝回神,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季应玄按住了后颈。
“别怕,一只兔子而已。”
季应玄低声安抚她,眼神似不经意瞥过她身后的灌木丛,有一瞬间变得玩味而幽深。
***
身着银纹白衣的少女被一只手拎出了灌木丛,走出去很远才挣脱,仍然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他欺负流筝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咬死他!”
少女身量细长,却不显瘦弱,生着满头银发,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两颊各有三道金色虎纹,神气又美艳。
她一把拽住面前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生气道:“喂,别跟我摆谱,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斗篷被她扯落,露出一张俊逸苍白的脸,若是流筝见了他,一定会惊叫出声。
他缓缓说道:“第一,那个人是装的伤弱,你咬不死他。第二,那不叫欺负。”
少女仿佛被踩了尾巴:“你看不起我!我都看到他咬流筝姐姐的嘴唇了,这是挑衅,是要被咬掉头颅,开膛破肚的!”
男人叹息一声:“缈缈,再不追,姜怀阔要跑掉了。”
少女冷哼:“你看不起我,你自己去追吧。”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任她怎么说怎么闹都不予回应。
突然,少女咆哮一声,摇身变成了一只高大的白虎,银底白文,蓝色眼睛像两颗硕大的宝石,正是神兽陆吾。
她抬掌将男人按在掌下,微微缩指,四道尖锐的利刃抵在他胸前,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的身体。
这表示,她生气了。
“雁濯尘,你别忘了,现在你只是依附我的一只小伥鬼。”
男人笑了笑,仿佛满地乌发里绽开一支霜花。
陆吾不由得愣住,却听见他说:“陆缈缈,要是放跑了姜怀阔,我这个月都不会再给你做兔子干。”
第60章 云雨
姜怀阔的剑丢了, 捂着小腹的伤口,狼狈地往云白山脚下的方向逃窜。
树木渐渐低矮, 灌丛由密变疏,山道就在眼前,抬头能望见明月。
月光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唳,一只展翅的巨鹰俯冲下来,向姜怀阔伸出赭色的爪子,姜怀阔伸手抓住了巨鹰的利爪,正要与它一同离开此地,忽感身后一阵凌厉的掌风,银底白纹的猛虎自山腰陡崖跃下, 将巨鹰与姜怀阔一同扑落在地。
猛虎身上的伥鬼摘落披风,露出一张令姜怀阔大惊失色的脸。
雁濯尘说:“缈缈, 姜怀阔交给我。”
缈缈单掌按住巨鹰的翅膀, 正要咬断它的脖子,闻言回头朝雁濯尘道:“兔子干,两只。”
雁濯尘说好, 抽出了腰间短剑。
自伏火阵跌落的那一刻, 他的命剑便碎了,季应玄给他的蓝玉莲花剑穗保住他的身体不被业火吞噬。但他受了很重的伤, 在无尽的焰海里漂浮,几回被折磨得昏死过去, 直到喵喵——流筝饲养的那只陆吾神兽刨开北安郡山崖底下的碎石,从业火焰海里将他捞出来。
他饮下喵喵的血,与她结契, 做她的伥,与她共享性命, 同时将一身灵力奉与她,祝她得道化形。
这样狼狈地活着,为的就是今日。
“姜怀阔,你根骨寻常,悟性平庸,若非我父亲厚待你,你本不配进入太羲宫长老堂,他待你不薄,你却连他的尸骨也不肯放过。”
雁濯尘抬脚踩在姜怀阔的伤口上,手中短剑泛着冷青色的杀意。
“我妹妹饶过了姜盈罗,饶过了你,你却害得她有家不能回。”
手起剑落,在姜怀阔出言辩解或哀求之前,已经贯穿了他的脖颈,剑尖深深嵌入他身下的土地里。
雁濯尘的目光冷寒如霜:“你该死。”
姜怀阔死不瞑目,来接应他的巨鹰也被缈缈拔光了毛,咬断了脖子,嫌弃地甩到一旁。
她变回人形,瞳孔更显金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雁濯尘身边,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
“兔子干,我饿了。”
雁濯尘收起剑说道:“大半夜哪有兔子,先吃两口鹰肉垫一垫吧。”
缈缈“呸”了一声:“那鹰身上有业火的味道,不干净,我才不要吃。”
雁濯尘闻言蹙眉:“你是说……红莲业火?”
缈缈头一扬:“兔子干。”
怎么会有红莲业火的痕迹?
据雁濯尘所知,能掌控红莲业火的只有两个人,西境莲主与莲生真君。莲主他当然不会遣鹰来救姜怀阔,难道是莲生真君,他与自己一样,虽然跌入了伏火阵裂隙,但是也侥幸未死吗?
此事紧要,得想办法告诉流筝,可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兔子干!兔子干!”
缈缈见他不理,加重力气咬下去,两颗虎牙在雁濯尘的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淤青,疼得他蹙眉回神,面有不虞地望着她。
“没有兔子干,我可要下山吃人去了!”缈缈开始大放厥词。
雁濯尘叹息一声,牵起她的手,语气温和地教导她:“你是神兽,不是妖兽,不要学它们吃人的坏习惯……走吧,我带你去找兔子洞。”
***
季应玄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因受伤而被管束着不许外出的一天。
流筝一大早就来他院里堵他,手里还端着她亲自煮的药汤。
“不行,你不许出去。”流筝说:“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赶得及救你的。”
季应玄心说,他还没有不济到那个份上。
他道:“周坨山里有墨问津,掣雷城里有帘艮,其他地方的业火却没有人管。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乐得清闲,但是你忍心见旁人陷于水火中吗?”
流筝说:“我去。”
季应玄:“你是我的人质,离了周坨山,万一带着我的剑骨逃了怎么办?”
流筝心中十分无语:给你又不要,整天只会耍嘴上功夫。
她说:“那我陪着你,咱俩一起去。”
季应玄轻笑:“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问清楚,一旦遇上业火,你是打算用你那堆花里胡哨的木机括呢,还是……”
流筝:“用不悔剑,总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行啊,你若愿意用,就暂且借你用用。”
流筝将药汤端起了递给他:“把这个喝了,补身体的。”
季应玄只道她关心自己,心里正乐呢,一口药汤下去,“噗”地转头全吐了出来,只觉得煮了三天的胆汁和腌制三个月的生鱼一起在嘴里炸开,又苦又腥,回味不觉,还隐隐泛酸。
“这是……什么东西?”
“当归白芍何首乌,鱼露蚌粉血龙胆,全是补气血的药材。”
季应玄长长叹息一声:“这也太难喝了。”
流筝感觉十分为难:“我已经尽力去苦去腥了,昨天夜里忙到了子时,今晨卯时就起来熬药汤……要不,要不我回去重新弄吧。”
季应玄讪讪:“这样啊。”
她要接过季应玄手里的碗,季应玄反而紧紧握着不给她,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闭着嘴抿了许久,方云淡风轻道:“味道是有点怪,但也不算难喝。”
流筝闻言眼睛亮起来:“真的?以后我每天就给你熬。”
季应玄听了,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季应玄果然没有好日子过,每次看见流筝端着药碗来找他,不由得眼前一黑。偶尔两人一起出去镇灭业火,只要估摸着当天回不来,流筝都得把药材和砂锅一起打包带上。
季应玄曾尝试与她打个商量:“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每天如此辛苦地早起熬药。”
流筝的态度却很坚定:“我辛苦些倒没什么,眼见着八月十五要到了,到时候你又要失血,该提前补一补,药不能停。”
说罢又将药碗端给他,含笑吟吟:“请吧。”
季应玄根本就不虚弱,也不贫血。
被流筝按着折腾了半个月,补得他是血气旺盛,心烦意燥,有一回正与流筝说话,她靠得近些,降真花的香气缭绕鼻尖,季应玄忽然感觉鼻腔一热,忙抬袖遮掩,照照镜子,竟然是两道艳红的鼻血。
流筝只当作没看见,脸上笑得无辜,心里却不住地盘算。
既然每个月的十五,拒也拒不了,躲又躲不开,那她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她实在是不想饮血了,倒不如……
“你脸色怎么这么红?”季应玄狐疑地盯着她。
流筝捂着脸:“天气……天气太热了。”
说罢端着空药碗,转身跑了。
***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之前的月份都要明亮。
流筝沐浴更衣,挑了一身亮紫色的长裙,又对镜理了半天妆,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全部洗掉后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她天生肤白目亮,唇色透红,再点一层口脂,愈发显得颜色秾艳。
“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流筝几次要伸手擦掉口脂,又强忍着作罢,见外头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匆匆绾起发髻,戴了珠钗,蹑手蹑脚从园圃里剪了一朵巴掌大的紫芍药,簪在鬓间。
嘶……太扎眼了。
她正要将芍药摘掉,却被路过的宜楣撞见,她探进身来打趣她:“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去赴哪个小子的约?”
流筝面上顿时如火烧一般,怔怔问道:“师姐,真的好看吗?”
宜楣捏了捏她的脸,含笑点头:“咱们流筝,就是天上的仙女。”
流筝心虚道:“我只是睡不着,想随便走走……师姐,你不要告诉我娘,行不行?”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含了几分愧疚,宜楣听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摸了摸她的脸:“去吧。”
心中却不由得叹息一声,终于理解了为何从前少宫主护着她像护着自己眼珠子一样,如此鲜艳纯挚的姑娘,许了谁都觉得配不上她。
流筝沿着寂静的小径,一路走到了季应玄院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听见屋里传来清冷的男声:“谁?”
流筝小声道:“是我。”
盥室的方向传来水声,窸窸窣窣,仿佛衣料摩擦。流筝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季应玄半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慌乱。
他问流筝:“你怎么过来了?”
流筝说:“今天是十五,我不来找你,你就得去找我,不是都一样吗?”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两人俱是心怀鬼胎,话音落,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沉默了。
见季应玄堵在门口,流筝忍不住踮脚往里看:“不请我进去吗?”
季应玄:“我屋里有些乱,我们去……去你那里吧。”
这话听上去也挺奇怪的。
他这才注意到流筝今夜盛装鲜艳,鬓间还簪了一枝盛放的紫芍药,衬得她面如凝脂好玉,唇上嫣红欲滴。
心里的弦被轻轻撩动,欲望像一阵酥酥的痒,越是忍耐,就越是难以忍耐。
流筝突然从他身侧挤进了屋,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
“你怎么洗冷水澡,竟然还放了冰?”流筝站在盥室的浴池前,面上三分不解,七分不赞同,“你这样会生病的。”
季应玄垂目不言,舌尖轻轻滑过牙齿。
又见她走到榻边,见纱幔垂着,好奇地撩起来往里看:“你方才是在……睡觉?”
衾被有些凌乱,帐中有股轻飘飘的香气,如兰似麝,却远比兰香、麝香更靡艳,流筝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越闻越令人心跳无端加快。
她眼睛胡乱一瞥,看见枕下露出一寸金色,弯腰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她的发钗。
……当时季应玄扎在心口的那一枚。
没想到他还留着。
她先是怔愣,面上微微泛红,却现出得意的笑,仿佛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扬了扬手中的簪子:“是我的。”
“你藏了我的发钗,还敢说不喜欢我?”
有人露了狐狸尾巴,有人图穷匕见。
季应玄缓步靠近流筝,从身后拥住她,抽出她握在掌心的发钗,簪入她的发间。
声音低缓,落在她耳边,仿佛引诱:“那你猜猜看,我方才在做什么?”
这个流筝真的猜不着,她年纪不大,虽然想吃猪肉,却从来没见过猪跑。
拥在她肩上的手渐渐向下,改为揽住她的腰,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腰间的系带,仿佛随时都能扯开。
薄唇微凉,气息却是热的,落在她后颈,激起一阵涟漪似的痒。
“我怕等会儿去见你时,会把持不住唐突了你,所以方才握着你的簪子,先自己纾解一番。”
他声音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会来找我……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
流筝心跳如擂鼓,握住了他的手。
气息渐渐变得紊乱,湿热的吻沿着她的眼睫,停在她唇间,口脂的甜腻好似催/情的香料,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自持过,几乎……几乎就要弄疼了她。
衾被尚温,幽香未散,床帐落下,眼前的场景远比他方才想象中更靡艳。
流筝她……也远比想象中更热情。
虽然这懵懂的热情更像是猎物四处乱撞,帮倒忙地到处纵火。
临门之际,季应玄贴在她耳边问:“谁给你出的主意,提供的方子,让你日日熬汤药给我喝?”
流筝无辜地眨眨眼:“怎么突然提这个?我只是想给你补气血而已。”
季应玄目光温柔而幽暗:“那你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
流筝:“……”
本来不知道,马上她就知道了。
有的人一撩拨就会塌陷,根本没必要灌什么汤药,可怜她十多天没能睡个好觉,这会儿又要自己来消解这多余的热情。
喘吁吁,汗淋淋。
鬓间紫芍药碾碎,散落满床,季应玄衔着一枚芍药花瓣,放在她剑骨所在的位置。
问她:“疼吗?”
流筝嘤咛着摇头。
“也许这样做,确实更好一些,”季应玄轻吻她的后颈,“从前我不愿见你勉为其难,但你肯为此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我便当你真的愿意了。”
流筝想说她愿意这件事不代表她愿意昧下他的剑骨,可是密密的吻里,根本没有她解释的机会,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再后来,她累得彻底睡了过去。
夜色深处,明月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