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逗猫日常(6)

    “嘶”庞昱轻呼一声,按了按后腰,微皱眉头。

    方思阮偏过头去望他,玉容依旧布满寒霜,只装作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问道:“你怎么了?”

    庞昱被她这潋滟的眸光一扫,只觉身体顿时软了半截,原本身体上的不适全抛在了脑后,又探出手,准备完成刚才未完成的事情,即将触及她白皙的指尖之时,方思阮又是一缩。

    他瞬间显得有些失望,轻声央求道:“思阮,你让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了。你总要给我点奖励”

    方思阮没有料到这厮中了她的“生死符”,还能生龙活虎地想这些,只是扯了扯嘴角,向他冷冷一笑,又道:“你嘴上是说的好听,谁知道你会不会真的去做。你要想奖励,我还要再看看。”

    庞昱养尊处优惯了,自小就是众星捧月般长大,从没有人敢忤逆他,头一两次的拒绝,他还有些新鲜,但当他样样依着方思阮,她依旧百般拒绝他,他就有些不满,拍了一下桌子,愤然站起,喝道:“你竟敢”

    黄梨木圆桌一震,杯盏轻轻一晃,与桌面轻碰,发出一记响声,碧绿的茶水从茶杯中溢出。

    庞昱没有料到眼前女子丝毫没有惧意,反而也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杏眸圆瞪,向他逼近,细白纤细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前,步步:“我怎么了,你又想怎么样?”

    他一时怔愣,反倒是被她戳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就卡壳得说不下去了。

    方思阮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满道:“好大的脾气!是我求你做的?这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答应的。”

    她斜睨着他,雪白的两颊因为生气而满是红晕,原本就明艳的容貌更加夺目逼人,手指继续戳着他胸口,阴阳怪气道:“怎么了?这才第一件事,你就这个态度。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我又不是硬逼着你去做。”

    庞昱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对待他的,这女子对他毫无畏惧,反而这般颐指气使,理直气壮的。

    就连江妍,尽管她一直不肯屈从他,在他面前也是苦苦哀求,他逼得急了,她就以死相要挟。

    想来大理风气开放,女子泼辣些也是正常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就已转换了心情。

    庞昱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女子,反而有些复杂,心中有点生气,又觉得她与旁人不同,但他贪看她生气时的美态,不知不觉就又软了下来,开口温言哄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答应你的我自然都会做到。就是你这样待我,难道还不许我有点伤心”

    他扶着她的肩,哄她坐下,看她渐渐气消,才安心下来。

    方思阮拍开他的手,冷冷盯着他道:“你那是生气的语气吗?”

    庞昱这时已看出她是吃软不吃硬,她这不轻不痒的一拍,被那滑腻柔软的肌肤整得心中一荡,恋恋不舍,乐得哄她,拿起合拢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头,笑道:“我这人就这样,往后还须你多包涵。你”

    门口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庞昱的话。他瞬间有些不耐烦,冲着门外喊道:“什么事?”

    “侯爷,有事相报。”听声音是庞昱的家仆庞福。

    庞昱皱眉道:“什么事?不要紧的明天再说!”

    庞福显得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说:“是太师传信过来了。”

    庞昱动作一滞,变了个脸色,冲方思阮看去,歉意道:“我这边有事要忙,你有事尽管吩咐侍女。”而后,他便开门踏了出去。

    方思阮弹了弹肩膀,这一世她内力深厚,耳力过人,三里之内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屏息听去,庞昱和庞福的脚步声渐远,那两人好似又进了不远处的另外一间屋子,门板轻启轻阖。隔着几层墙壁,两人说话声轻轻楚楚地传来过来。

    只听庞昱问道:“我父亲信中说了什么?”

    庞福回道:“太师信中说道,有人前往开封告状,包拯前来陈州查赈。”

    而后就是长时间的静默,庞昱似乎是在思索应对之法。良久,他又道:“这有什么?这路程这么漫长,包拯也得安安全全地到达陈州才能查赈。”

    庞福似乎一惊,失声道:“侯爷的意思是派人在路上刺杀包拯!”

    方思阮听到此处微微一怔,她先前哄骗展昭,说庞昱派人暗杀包大人。当时她只是想骗展昭离开陈州,免得破坏自己的计划。

    至于暗杀这种事情本就说也说不清,就算最后没发生也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去找庞昱对质。没有想到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可包拯是朝廷命官,我们”

    庞福还没说完就被庞昱打断,他呵斥道:“包拯这么多年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寻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们远在陈州,管我们什么事。饭桶,要怎么做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此后,那边就再无声响。

    确认过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前来,方思阮熄了灯,从窗口悄无声息地跃了出去。她先是回到自己原先的住所,换上男装易完容后按照之前打听的地址,一路施展轻功,到了田府。

    月上柳梢,几点黯淡的星子在夜空之中闪烁。“咚咚咚”三声打更声在墙外声响起。

    方思阮从前墙上翻下,整间宅院悄无声息,只有极轻的念经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她循声而去,来到一间房间前,窗牖未关,从窗旁望进去,就见到一个素衣中年妇人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闭眼诵读佛经。

    她前方的佛龛坐西向东,正对大门。佛龛为鎏金铜制成,仿楼阁建筑而制,一座到底,里面放着一尊白玉观音像,供桌上摆放着几盘贡品。

    佛经诵完,中年妇人又道:“恳请观音菩萨保佑我儿与儿媳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关,老妇愿意”

    方思阮轻轻敲了敲门。

    中年妇人立刻惊道:“是谁?”

    家中发生惊变之后,她就散尽家中奴仆,只留下年迈的田忠一人。

    田忠忠心耿耿,把田家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田家遭此劫难,他始终不肯离去。田老夫人劝不过,又想到他年迈体弱,别无其他亲人,离开田家也没有去处,就将他留了下来。

    先前她让田忠前去牢中打点,但他一去不回,恐怕也已惨遭不测。

    田府除了她,再无其他人。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田老夫人又紧接了一句,揣测道:“田忠,你是吗?”

    方思阮在门外道:“田老夫人,我是受黄伯所托前来帮你们的。”

    黄伯其实并未求她帮忙,但她一个陌生“男子”来到田府,要想取得田老夫人信任,就只能借他的名了。

    田老夫人听门外响起的男声清朗有力,应该年纪尚轻,他提到了“黄伯”应该就是亲家老爷,她当即起身前去开门。田家如今落入这般境地,她也不怕有人前来害她了。

    轻轻拉开门,就见一个面容清湛非凡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笑望而来,她活了那么大岁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秀雅出尘的男子,只觉眼前一亮,田老夫人不由疑惑地问:“公子,你是?”

    “我姓段,名逍遥。”方思阮朝她温和一笑。

    田老夫人想起田忠,忍不住叹气道:“段公子,此事牵扯到安乐侯庞昱,若是因为我家的事情连累了你,我心中实在是过不去。还是算了吧。”

    方思阮微微一笑安抚她:“老夫人,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是要管此事,那必定这些都已经考虑过了。那区区安乐侯奈何不了我。”

    田老夫人听他口气,丝毫没有把安乐侯庞昱放在眼里,似乎背景颇硬,眼里终于燃起了希望,急急道:“那段公子,我需要配合你做些什么?”

    夜,静寂深沉,偶有一两声鸟鸣。

    方思阮望着她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拾行李,我先趁夜送你出城,将你安置在我准备好的地方。那里很安全,没有旁人知道,你就在那里安心住下。明天我就会将你儿子和儿媳送过来。旁的你不用管,等我消息。我再来寻你们之时,就是那安乐侯庞昱落网之时。”

    田老夫人心中疑虑甚重,但还是听了她的话,迅速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钱财,与她离去。

    或许是因为庞昱得知了包拯要来的消息,城门戒严,巡查比平时频繁严格许多。

    但对方思阮没有什么用,她嘱托田老夫人闭眼不要出声后,抱起她,飞身出城,一路急驰,来到陈州城外山野之中的一处隐蔽院落中。

    田老夫人这一路按他所说,闭着眼,只感到耳旁疾风而过,但却平稳异常,知晓这年轻男子果真是个高手,心中希望愈发大了。到了这院中,听他安排,吃食清水应有尽有,枯坐房中度日如年般等着第二天到来。

    天光熹微,阴雨绵绵,开封府前往陈州的官道上,一支队伍行走着,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个身披蓑衣带刀校尉,行走间环视四周,目露警惕,令有四个身披蓑衣的轿夫抬着一顶官轿,后有侍卫若干。

    道路两侧蒿草茂密,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颤动。山光浮黛,雨雾萦绕,远处隐隐约约可见是一片密林。

    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剑客缓缓从雾霭流动的林间走出,他任雨淋湿,眸似寒星,锐利逼人,一步一步行至官道上,不躲不避,直迎而上。

    直至三两方距离三尺远时,队伍停下,那剑客也停下了脚步。

    最前方的王朝上前一步,先是客气道:“这位公子,请你让路。”

    玄衣剑客已被雨水淋湿,但却依旧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未眨分毫,只是举剑向前。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见其来者不善,当即拨剑,摆阵相待。玄衣剑客剑未出鞘,只凭拳脚就一一击退了四人,不急不缓地走到轿前,白光一现,他抽剑而出,直接向轿中刺去。

    轿帘锦帛破裂,轿中人即将被刺中之时,一把剑凌空格挡在轿前,一个蓝色身影从空中翻滚跃身而来,衣袂飘飘。两剑相击,当即发出“钉”的一声。

    两人近身,拆了五六招,不分胜负,只见空中剑光霍霍,两剑击打声不绝于耳。

    展昭身体一晃,斜剑朝玄衣剑客的大腿刺去。玄衣剑客脚踏展昭的剑起身一跃,双腿踢向他。展昭身体向后避开,以臂相击,同时凌空翻了个身。甫一落地,展昭与玄衣男子同时向对方刺去。

    鲜血淋漓,经雨水冲刷,慢慢在胸前扩散开来,展昭身体一斜,手中的长剑已陷入玄衣男子右胸,玄衣男子的剑擦在展昭左臂旁。

    两人默立雨幕中,展昭收回了剑。

    第72章 逗猫日常(7)

    庞昱果真按照他先前说保证的,将江妍和其丈夫放了出去。方思阮一路尾随之后,见他们先是抱头痛哭一番,而后回到了田府。她又按照先前的说法再跟他们解释了一遍,就将他们送出陈州与田老夫人团聚。

    她赶回软红堂,就听侍女传来消息,今天晚上安乐侯要到她这边来。方思阮知晓这回庞昱一定是打着要得到她的主意。

    她这一次也不打算拒绝他。

    她要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推门走进厢房之时,庞昱就觉今日的方思阮与平时相差甚远,终于愿意温柔以对,当下揽住她欲吻上去,又被她躲开。

    方思阮眼似潺潺春水,主动为他倒上了一杯酒。

    庞昱眼睛一亮,心中甚喜,接过酒杯。

    “思阮”

    一杯下肚,庞昱已觉微醺,但身前的美人一杯向他递来依旧劝他饮酒,眼似秋星,脸欺腻玉,艳丽至极,令人心醉,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不觉中好几杯入了肚,他的大脑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仍不忘要事,嘀咕道,

    “我们今晚还要还要”

    “侯爷,你不要着急。”方思阮微微笑着,她在他酒中加了点药,这一晚他会在他的梦里行云雨之事。

    庞昱眼前朦胧一片,只依稀见到身前的方思阮站起了身,搀扶起他向床边走去,他似跌欲跌,最后的视线里却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方思阮脚步一转,由扶转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拎起放在了小榻上,打开妆匣,手指从几个玉瓶上划过,最终取出了倒数第二个玉瓶,用一只细长银勺舀了一勺泥脂,抹于庞昱的鼻上。

    泥脂与庞昱的肤色相近,抹上去与其皮肤浑然一体。银勺的另一端尖尖的,似针,她又调转银勺,细细在他脸上描摹起来。

    一切完毕之后,庞昱此时的相貌只原来有个七八成相似,但眉梢鼻梁间又有诸多不同,即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绝不会混淆。

    方思阮给自己换了男装,拎着飞出了软红堂,向北斜街甜水巷掠去。

    北斜街是陈州城内著名的销金窝,一进这条街就香气浮雾,歌声曼妙,处处灯红柳绿,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这条街上除却两家客栈,其余皆是妓院,昼夜开张。街上甜水巷深处藏着家南风馆,是陈州最为出名的一家象姑馆。

    在巷口,方思阮落了地,半是搀扶半是架着着半昏迷的庞昱向着南风馆走去。到了门口,立刻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郎迎了上来。

    他笑脸相迎道:“公子,你可有熟识的象姑?”

    方思阮回他道:“没有,我这位兄弟吃醉了酒。先带我们到客房去。”

    那少年郎看庞昱行走间步伐摇晃,面色酡红,身上弥漫着酒气,没有丝毫怀疑。他哪知庞昱看上去像是在走路,实际是方思阮暗地里催动内力推着他两条腿迈出去。

    少年郎满心满眼都是庞昱身上那件衣衫,看材质,定然非富即贵。他立刻扶在庞昱的另一边,带着他们到二楼上房去。

    进了南风馆,这里一点不想是象姑馆,倒像是个书院,满是涂脂抹粉的俊秀少年郎穿梭在身着华服的男人之间,与之吟诗作对,或写字作画,满室墨香。上了二楼,那些杂声就抛到了耳后。

    方思阮刚扶着庞昱在床上躺下,那少年郎已经领着几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俊俏少年进来了,说道:“公子,你看想要哪一个服侍你们?”

    她一一望去却都有些不满意,这几个男子都过于文弱。

    方思阮刚微微皱了眉,那少年郎察言观色,就凑到了她身旁,小声道:“公子,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整个陈州城,就我们这里最全了。”

    方思阮微微勾起唇角,从庞昱身上掏出银票塞在他手中,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少年郎脸上错愕的神情一闪而过。

    庞昱嘴里咕哝一声,而后翻了个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方思阮另要了隔壁厢房休息,很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了那房间。不多时,一声痛吟隔墙传来,半是痛楚,半是舒爽。听着隔壁两人渐入佳境,她就不再关注那时不时传来的污言污语。

    打开窗牖,向外望去,她还是第一次来着象姑馆,倒有些好奇,这里南风馆的后院,幽深静寂,一身影匆匆穿院而出,是先前热情接待她们的少年。

    方思阮不由好奇,他这么着急到底是要到那里去,不如跟上去瞧一眼,如此想着,当即纵身悄无声息跟去。

    只见那少年不会武,但却极为谨慎,即便身后无人还是左绕右绕的,硬生生地多走了二里地,方思阮越发肯定这里有鬼,一路跟着他跟到了曲院街,在一个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门前屋前,伸手敲了三声。

    “谁呀?”里头传来个娇柔曼妙的年轻女声。

    少年又道:“妈妈,是我,如风。”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烛火亮光从屋里倾泄而出,一个熟悉年轻女人,秀丽娇丽,正是那日宴席上的舞姬玉娘。她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扉上,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我的吗?”

    如风在她面前很是恭敬,为难道:“妈妈,我就是有要事向你汇报。”

    方思阮听她二人之间的称呼起初有些疑惑,玉娘看上去年纪至多二十一、二岁,这如风也要接近二十了。玉娘怎么能生得出他这么大一个儿子?但想到如风身处南风馆,“妈妈”一词就有了其他深意,比起母子更像是主仆。

    玉娘淡淡扫了如风几眼,背过身往房里走去,道:“进来吧。”

    如风紧跟其后,进了房阖上门。

    此后,方思阮就再也看不见房中情景,只见烛光辉映,两个身影在米白色的窗纸上显现,两人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玉娘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别吞吞吐吐的,光耽误老娘睡觉。”

    她这时与那日宴席上温温柔柔的顺从模样判若两人。

    如风这才道:“妈妈,今天馆里来了两个奇怪客人。”

    “有多奇怪?”

    如风回她:“他们是一道而来的,一个就要了间厢房休息,一个吃醉了酒昏昏不醒。前一个客人给他要了个小倌。我叫来的几个兄弟,他都不满意。他说他朋友偏好雌伏,喜欢年长威武的男子”

    说道后面,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玉娘却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烛影一颤一颤的,她说:“就这么点小事,就把你惊成这样?不对啊,我们馆里没有这种类型的啊,你是怎么回他的?”

    如风继续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我们馆中也没有这一类型的,就想回了他再向他介绍我们馆中的其他人,但他一下子塞给了我这么多银票。”

    他嘿嘿笑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银票递给身前的玉娘,说,

    “这么一来,我推辞的话就再也没有了。我忽然间想到我们馆中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玉娘接过银票,终于来了兴趣,问:“是谁?”

    如风道:“是厨房新来的一个帮厨,他本来有些犹豫,但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他立刻就答应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提出这种要求的客人。以往那些个客人,谁不喜欢温柔小意的男儿。”

    听到这里,方思阮知晓了两人的身份,原来这玉娘竟是南风馆的幕后老板,而如风则是她手下的管事。

    玉娘一边数着银票,一边冷哼道:“少见多怪!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就爱表面上附庸风雅,关上房门怎么都行,但在正经场合又装得个什么似的。就像我上次遇见的那个大理商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实际呢,我呸,就是个卖妻求荣的。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别人私底下递来橄榄枝,立马屁颠颠地跪了下去。”

    方思阮一滞,她这骂的好像是自己,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玉娘约莫赚了大钱,心情正好,话也多了起来,忍不住继续道:“不过那大理商人的卖相倒是不错,若也进到我们南风馆里,到是能给我赚上不少钱!”

    如风在旁讪讪陪笑,缓缓道:“妈妈,我”

    玉娘从手里的银票里抽了一张给他,笑道:“看你还算老实,没有昧下来,赏你了。”

    “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哎,你赶紧回去吧!给我好好侍候好这两个撒钱童子。”

    如风塞好钱,连声应诺,离开了。

    “发了发了!开象姑馆可比我跳舞赚钱多了!”

    只留玉娘一人时,她彻底放开了,亲亲手里银票,而后清醒起来,自言自语道,

    “还得是我以前跳舞攒下来的钱才能开得起这象姑馆。玉娘啊玉娘,你以后就不用再看那群臭男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方思阮听着不禁微微一笑,玉娘的这一面倒是别之前的她率真可爱许多。如风已经离去,庞昱那边快要结束了,她翩然飞回之前身处的厢房内。

    庞昱这一觉睡得很久,一觉睡到了日上三杆,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将他照着,他才渐渐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见到方思阮坐在梳妆镜前衣着齐整,正在梳妆打扮,听见窸窸窣窣的床褥摩擦声,朝他斜睨来一眼,含笑道:“侯爷,你醒了?”

    庞昱想起昨晚缠顿时就心痒难耐,正欲起身再与她耳鬓厮磨一番,但腰甫一用力,瞬间酸软异常,跟上一次的症状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严重,甚至一路从腰间往下蔓延,直至一难以言喻之处,疼痛异常。

    他再也忍受不住,哎呦哎呦地唤了两声,挺起的腰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怎么了?你又大惊小怪地想要骗我!”方思阮假装对镜试戴着钗镮,眨了眨眼睫,头也不回,唇边染笑。

    庞昱捂腰哀嚎:“你这没良心的,我这腰使不上劲了,你倒是来看我一眼啊。”

    第73章 逗猫日常(8)

    方思阮这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的金钗,起身,朝梅花帐里走去,庞昱脸色煞白,手捂在腰间,再也不敢动分毫,她在床榻边坐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望去,明知故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庞昱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短短的几秒之内,疼痛愈演愈烈,就如惊涛骇浪般向自己倾倒而来。

    方思阮只作全然不知,见他捂腰,就懵懵懂懂地伸手向他腰间探去,轻轻揉捏几下,实则暗中在他后腰的腰阳关、肾余两穴轻轻点了一下,像是调情般轻拍了两下,娇声道:“这下好了吧?”

    猝不及防地又传来一阵疼痛,庞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额上汗水滚滚落下,惨叫一声,断断续续道:“你赶紧去去叫庞福请个大夫过来”

    方思阮这时好似才意识到了他不是在开玩笑,猛地缩回了手,手足无措般地站起身来,连声道好。

    而后她就向门外跑去。

    打开门,只见两个侍女手里端着铜盆和巾帕侯在门口。她们等候多时,看见方思阮终于打开了房门,低头微微一笑道:“夫人,我们来侍候您和侯爷盥漱。”

    方思阮却像是慌了神一般,眼中水光涟涟,捉住其中一个侍女的手,道:“侯爷侯爷他今日起来就说身体不舒服,说要让庞福赶紧去请大夫”

    两个侍女惊讶着互视一眼,这时候,里间的庞昱又是忍不住疼痛,发出了阵阵哀嚎,她们不约而同神色一变,一人匆匆离去,另一人进了厢房去照料庞昱。

    听到侍女传来的消息,庞福再也坐不住了,一边差遣小厮前往城东,一边匆匆赶来。

    他自恃是庞府管家,受太师嘱托,来到陈州照顾小侯爷,与一般的奴婢自然是不同的。

    踏入门槛之际,与门旁的方思阮视线一触,目光淡淡,停滞了一瞬之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而后很快撇过了头去,神色转为焦急,向床边冲去。

    庞福并未将方思阮放在眼里,虽觉是难得的美人,但小侯爷一向风流多情,视女人如玩物,别看最开始对她千般温柔殷勤,一旦到手之后很快就会厌倦。

    软红堂里的女人都是如此,一个个前赴后继,却都呆不了多久。

    只这么一晚,她就使得小侯爷突发恶疾,庞福将一切罪责都归于她头上。

    方思阮扯扯嘴角,从这一眼中读懂了他的心思,只觉可恶可笑得很。

    为虎作伥者自视甚高,自觉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却不知在庞昱这类人的眼中,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日光微晃,斑驳散入厢房内,透过纱幔,地面黑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她落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施施然地跟在他后面。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庞福苍老的声音当中透着紧张。

    庞昱哀声连连,只道:“大夫呢?我让你请的大夫去哪了?”

    庞福忙回答:“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了。”

    庞昱被痛楚折磨得烦躁至极,抄起头旁的枕头向他砸去。

    幸亏是软枕,庞福只觉一团柔软的黑影将他的脸密不透风笼罩住,顿时气闷,却不敢说什么,接住落下的软枕,在一旁连声赔罪。

    隔了半晌,大夫才在小厮地催促之下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软红堂。

    大夫进了厢房,屋里陈设井然,处处华丽奢靡,又有一极为美貌的少女神不守舍地站立在床畔,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衬得满室莹辉,不禁略一晃神,反应过来之后,他便倏然低头,往床榻边走去。

    大夫为庞昱把了脉,一怔之后似是有难言之隐,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三番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蠕动嘴唇,最终默默不语。

    庞福看大夫神情变幻莫测,心里一突,以为庞昱得了什么难治之证,焦急在旁不停追问。

    若是小侯爷真的在陈州出了什么事,太师和贵妃娘娘必定会怪罪于他。

    大夫终是神色不自然道:“侯爷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只是肾气亏损,乃纵欲过度之症。”

    霎时间,厢房内静默无声。

    庞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腰上的疼痛也散去几分,迷茫中回想,昨天晚上的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了,但那滋味却很是难忘,因而胡天胡地来了好几回。

    但他这腰在昨夜之前就已经隐隐作疼,想是昨夜太过激烈催发了此症。

    庞福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如常,问大夫:“那侯爷该如何调养?”

    大夫见他神情淡然,心里的不自在也去了几分,缓缓道:“我为侯爷开个药方,一日早中晚三帖药,这段时间内只须静养即可,记住切忌女色。”

    说道最后,庞福忍不住向一直站立在床畔的方思阮看了过去。

    庞昱也侧头望了望方思阮,她此时眼中含泪,像是被发生的这一切吓到了,犹如雾湿花枝,又似雨打浮萍,美丽动人之极,他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遐想非非。

    庞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心中敲响的警惕的钟鼓。他立马打断这个凝望,轻移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隔绝了视线,状似问大夫道:“这煎药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大夫回道:“与寻常煎药相同。”

    看完病,庞福就让小厮松大夫回去,顺便前去按方子抓药。

    庞昱生病,软红堂中事务就暂时交由庞福负责。

    小侯爷此时情况,身体不方便移动,不适宜搬动,就在这间厢房里住下,至于方思阮,庞福可不敢再让她侍候在庞昱身边,当下将她安排去了一处偏远的院落住下,只盼侯爷能够早点将她忘记。

    此举正合方思阮的心意,她时常夜间要遁出软红堂,住的地方越是偏僻对她来说越是方便,收拾了细软后在庞昱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去了。

    晚些时候,庞昱还是叫疼不休,庞福又去请了好几个大夫,但他们得出的结论相同,都是庞昱纵欲过度,只须静养即可,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滋养补肾的药材,大同小异。

    庞昱的病痛实际是体内的“生死符”发作。

    方思阮给他种“生死符”时,附在冰上的内力为九阴一阳,阴寒之力在他体内流动,将他体内原本的阳气压制住。

    她后面又点了他腰阳关、肾余两穴,将阴力全部引至攻击此处,因此营造出了他肾气亏损的假象,大夫也检查不出。

    药不对症,大夫开的几贴药庞昱忍苦灌了下去,也丝毫不起作用,依旧疼痛难忍。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脾气越发暴躁,摔砸连连,直至庞福灵机一闪,又让大夫开了贴安眠的药方,庞昱喝了后才终于是安稳睡去。

    软红堂这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纷纷扰扰与方思阮无关,托庞福的福,她已经搬到了软红堂西北角落一处最为僻静的院落住下,偶听远处传来庞昱几声痛呼怒骂。

    她恍若未闻独坐房内取出棋盘,自己与自己下起了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院内景色幽丽,桃花娇烂漫红,微风轻抚,簌簌下起桃花雨来,时不时地花瓣送入窗牖内。

    方思阮边下棋边赏花,倒也自得其乐。

    夜里晓星点点,万籁俱寂。浓重的夜色里蓝影虚虚一闪,展昭从围墙上悄无声息地翻了下来,他熟练地往方思阮的厢房走去。他刚送包大人一行人进了陈州城,在客栈中安置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欲将方思阮从软红堂救出。

    他一路避开守卫,在黑暗的长廊走过,到了一间厢房门口,轻轻将木门拉开一条缝隙,迅速闪身而入。

    室内昏暗,没有点灯,隐隐约约见到一人在帐中酣睡,展昭轻声唤了两声“方姑娘”,无人回应,床上之人已经熟睡。此时已顾不上男女之防,将人救出软红堂才是最要紧的事。

    思及此,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伸手掀起了帘帐,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映入他的眼帘之中,展昭顿时心头大震,这里是方姑娘的卧室,但床上之人却是庞昱。

    难道方姑娘出了什么意外?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展昭就心急如焚,但软红堂甚大,一一搜来极其耗费时间,每查到一处房间,没有见到方思阮,他的心便沉下一分。

    恍惚间,那日分别时的场景不断在脑海里浮现,他郑重其事地向他承诺,他一定会将她救出这个魔窟。那时,少女眼睫震颤,幽幽愁思终于褪去了,满是信赖地对他点了点头。

    展昭浑身冰冷僵硬,犹如置身冰窟之中。

    他不该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展大哥,如果那天那天就将我带出山谷,那该有多好?”

    他们分别之际,她曾对他说过那么一句话。当时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却无法亲口回答她。

    他应该当初在大理无量山的时候就将她带出来的。

    天地茫茫,她又究竟在何处?

    “展大哥。”

    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又离他近了些。

    展昭蓦地回过神来,只见身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袅娜身影。

    不是他的幻觉。

    “展大哥!”融融烛光中,方思阮身着白色亵衣外,只在外面披了件长袍,举着一烛台过来走到他身边,脸若映霞,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展昭定定地凝视着她半晌,陡然握住了她执着烛台的手道:“方姑娘,我们走。”

    第74章 逗猫日常(9)

    方思阮本已入睡,夜风相伴,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送入到她的耳朵中。

    那脚步声踏遍了软红堂每一个角落,始终徘徊不去,越走到后面,越是生出了几分急躁之情。

    有意图夜探软红堂,并且能够却不惊扰到巡逻的守卫的人,方思阮只想到了展昭一人。

    他在离去前,曾与她做下了许诺。那时,展昭或许怕她想不开,特意要她好好活下去,他一定会将庞昱绳之以法。

    方思阮起身,推开窗,却见一个身姿颀长挺拔的蓝色身影失魂落魄般地站立在院中,她从窗棂里向他望去,那人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思阮微微思考过后,披上外衣,持着烛台,推门向他走去,唤醒了他。

    却见展昭眼睫忽一惊颤,向她抬眼凝望而来,漆黑的眼底情绪乍泄,蓦地捉住她的手腕,力度之重,难以撼动,冰冷的温度透过接触的肌肤传了过来,坚定地让她和他一起走。

    方思阮吃了一惊,默默地打量着展昭,不知在想什么。

    无量山初见,她与人隔绝已经有年余。乍见有人闯入,不明敌我,只扮作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作弄他,其中,一半是想试探他明细,一半是起了促狭之意有意作弄他。

    人无聊久了,总会想找桩事情消遣消遣。

    但展昭正直赤忱,她试得他人品可贵,于是作罢原本的念头,送他出了山。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却没有想到会在陈州城里再次遇见他。

    她这时的计策已经开始实施,全盘计划总不能因为他而落空,只能将计就计地编造理由继续骗下去。她先前哄骗他时,心中没有半分愧疚。

    但此时方思阮凝视着身前的展昭,心情复杂,清凉的夜风怅然过耳,一股甜得发腻的桃花香气萦绕在鼻端,无端地惹人生厌。

    茫然无措半晌,她的心渐渐透彻清亮起来,她嫌弃桃花香气甜腻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她只不过不想面对展昭泄露出的这一丝情感。

    在这一刻,她却与展昭感同身受,皆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哀痛。方思阮有些后悔,她不该将他拉下水。

    人生过客,来去匆匆。几度朝夕,只余唏嘘感慨。

    她前两生,分别与莫声谷和花满楼相伴,虽一直恩爱如初携手到老。可人死如灯灭,到头来独留她一人回忆过往。她又何苦再受一次失去挚爱之痛。

    人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只有她一人有此奇遇,不知是福是祸。

    方思阮心不在焉地想着。

    庞昱中了她的“生死符”,又没有她的解药抑制,必然得硬生生地挨过九九八十一日,疼痛才会逐步减退,有一阵苦头要吃。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那些普通老百姓远比他痛苦得多,这苦是他应当要受的。

    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过后就看那位传说中的包青天包大人会怎么做了。

    方思阮凝望着展昭俊朗的面容,思前想后,那位包大人来了,审庞昱时需要人证,而她就是最好的人证。她和展昭离去,前后有理有据,终是微微颔首。但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欺骗持续下去。

    既然开头就是谎言,那就继续以谎言结束。

    “方思阮”已经嫁予了“段逍遥”,那就不会与别的男人有所牵扯。

    方思阮手腕微动,从展昭手中挣脱开来,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展昭微微一怔,神情透着些许的不自然,而后又轻咳一声,语气温和道:“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尽快带在身上,趁着夜色,我带你避人离开。”

    方思阮没有什么要带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都是庞昱搜刮的民脂民膏筑成的,都不是她的。只有一个小妆匣,先前为了易容方便,特意随身携带着,她回房换上了一开始进软红堂时穿着的衣衫,摸了摸袖间,确认妆匣在身上,就出门与展昭碰头。

    展昭轻声道了一句“失礼了”,而后搂着她的纤腰,几个纵步,踏墙而出,身形矫健,一路上始终稳稳的,如履平地。

    他带着方思阮到了包大人落脚的客栈,先前在开房时,他特意多开了一间,就是为了她准备的。

    展昭甫一落地站定,方思阮就从他怀中退了出来,环视客房。

    房中未点灯,一片昏暗,展昭只能借着朦胧素魄去窥视她侧影,默不作声。只听她清甜动人的嗓音倏尔在安静的房中响了起来。

    她转过身,背对月光,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芒,她道:“展大哥,我刚才忘记和你说了,庞昱已经听了我的劝告,将田夫人和她的丈夫放了出去。”

    展昭稍稍一顿,他先前沉浸在方姑娘失去的踪迹的阴霾中,只顾在软红堂里四处寻她,最后终于与她遇见,心情大起大落之下竟然将田夫人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他心中愧疚地回道:“那就好。”

    “展大哥,你”方思阮犹豫道,“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她这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展昭心领意会,默默道:“你早些休息,这里很安全,你放心。”

    方思阮只回答了他一个轻轻的“好”字。

    展昭推门而出,跨出门槛之际,心中隐生怅然之情。

    前一次在软红堂里,她身边危机四伏,又骤遇丈夫背叛之痛,情感外露,那时没有什么可顾及的。

    但现在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了答案,又有了一道鸿沟横隔在他们中间。她好像又犹豫了,他们此时相距很近,明明相距不过寥寥几步,又似隔了很远。

    他回到房,房中,与刚才的情景相同。取出火折,一吹,火星迸溅,点燃了一座烛台,烛火的亮光蓦然照亮了他身处的这一个角落。

    他拂襟坐下,专心地注视着火焰,她举烛凝视而来的模样翩然浮现在眼前,忍不住温柔地微微一笑。

    但很快地,他的笑容就消散了,唇角微抿,勉力强撑。融融烛光中,烛泪熔化滴下,如在炙烤着他自己,焚心以火。

    孤灯不寐,辗转反侧。

    此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第二日,展昭早早地就起了,却不想还有一人比他更早醒来。方思阮此世武功大成,对睡眠的依赖越来越少。

    他和方思阮房间相邻,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一齐拉开了房门。

    木门一前一后发出“嘎啦”两记声响,他们不约而同朝对方望去。还是方思阮先开了口,微微颔首道:“展大哥,早。”

    神情疏远,与从前不同。

    展昭道了声早,而后支吾几声,他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了这么多。但细细想来,迄今为止,他总共才见过三次面,原来就不是多熟悉的关系。她能够如此信任他,已是很不易。

    茫茫晨光,灿烂耀目,她俏然回首向他望来,晨霞落染在她娇丽的面容上,镀上了一层金纱,显现出一种静谧的美好,展昭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但他实在是一个不擅长掩饰的人,此刻,所有情绪都在他的面容上显露。

    方思阮已打定主意,待此事了却,就与展昭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

    因此,她也不点破,对他的纠结视若未见,换上了诚挚的微笑,道:“展大哥,昨晚太过匆促,我还没有向你正式道过谢。多谢你救我出软红堂。”

    展昭怔然半晌,才缓缓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回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展大哥”方思阮微微蹙眉,露出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展昭双眉舒展,温言道:“你有事但说无妨”他说到此,顿了顿又道,“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会为你去做。”

    方思阮垂下眼睫道:“你能帮我打听我夫君的下落吗?”

    展昭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抿了抿唇道;“他都已经这么对你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方思阮却道:“也许他是有什么苦衷现在想来我不过只是听了庞昱一人之言。他说我夫君将我送给了他,我一时痛苦万分,就错信了他的话。庞昱奸险毒辣,说的话实在不可信。我夫君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她的眼波依旧如春水般温柔向他睇来,只是此间神情不是对着他,而是因为想起了另一个男人。

    很快地,方思阮眉间显露出一抹忧色,怅然道:“自那日起,我就没有再与他见过面,我心里很担忧他。”

    展昭面容严肃起来,没有将这种可能性放在心上。他了解过庞昱,他的行事风格不是如此。

    他想得到田夫人,但却没有以谎言诓骗她,令田夫人对田起元失望,转投他的怀抱。他用的手段是通过迫害田起元来威逼田夫人。

    但见方思阮想起那人神思温柔,展昭终是不愿打断她心间的美好幻想,默默望了她半晌,沉声答应了。

    方思阮向他嫣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雕刻的是一对鸳鸯,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玉佩片刻,而后不舍地交给展昭,缓缓道:“展大哥,你如果找到我夫君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他就知道是我托你寻他的了。”

    展昭伸手接过,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玉佩,玉佩上还留有她手间的余温,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段逍遥。”

    第75章 逗猫日常(10)

    展昭将玉佩收入腰间,抬眼再看向方思阮之时,那双动人的美眸中流露出殷切的期盼之情。

    他再次升起一种难言之感,心软了再软,不愿见她露出愁容,低声道:“段公子相貌有什么特征,你与我说上一说,我找起来也方便一些。”

    方思阮不知想到了什么颊上生晕,露出一丝微笑,道:“他约比我高上半个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喜穿白衣,眉目如点,岳美仪姿,清雅清扬。我说不大清楚,要不然我画给你看吧。”

    展昭微微颔首,叫来店小二去取纸笔来,自己同方思阮先去了她的卧房。

    得知她心意之后,再与她独处一室,她将他当作兄长一般,他却对她起了其他心思,展昭心中有愧,只觉时光漫长煎熬。

    相对而坐,抬眼就能望见她的容颜,但不能一直低着头,索性起身踱步至窗牖旁,推开窗,清风扑面而来,将满室的寂然滞闷一扫而空。

    窗牖正对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葳蕤枝叶间有一鸟窝,一只雀鸟蹲伏窝中一动不动,忽而空中划过一个灰色鸟影俯冲而下,双爪落至鸟窝旁的枝叶上,唧唧一声。

    原本不动的雀鸟漆黑的眼珠滚动,也发出一声唧唧,与灰鸟相应和,而后张开鸟嘴,灰鸟就将自己嘴中叼取的小虫塞进它的口中,雀鸟腹下隐隐露出几枚圆白的蛋。

    原来这两只鸟是一对夫妻,雌鸟负责在巢中孵蛋,而雄鸟则负责外出猎食。

    喂食完之后,灰鸟亲昵地用尖喙去梳理雀鸟的羽毛,雀鸟轻轻啄弄灰鸟颈间,似在催促。而后灰鸟恋恋不舍地展翅远飞。

    双鸟情深,岂能再容得下其他?

    鸟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展昭一时间默然不已。

    不多时,店小二就按照吩咐取了笔墨纸砚,而后阖门退下。

    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满室寂然。

    展昭走至她身旁,感受方思阮的身子在他靠近后僵硬了几分,心中默然,却不由想到,原来她也不是对他的心意全然无动于衷,难怪从昨夜起她就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他装作不知,目光温柔地俯落在她乌黑的云鬓间,声音涩然:“我来替你磨墨。”

    方思阮长睫微颤,掩住闪动的眸光,缓缓道:“好。”

    展昭于是就此专心致志地开始磨墨,再也不去想旁的。

    方思阮执起毛笔,寥寥几笔落在纸上,黑墨在纸上晕染开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登时跃然于纸上,笔触细腻,笔墨致密,不多时,一个清雅俊秀的男子形象就栩栩如生起来。

    展昭当初和她在大理无量山初遇时,就知道方思阮的师父必定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世外高人。见字如见人。那个石洞里墙壁上所镌刻的《逍遥游》,气势磅礴劲健,意态潇洒,有超脱之意。

    他只以为方姑娘得了她师父的真传,画技也精湛异常,并没有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好了。”方思阮放下笔,将画纸交给展昭,“展大哥,这就是我夫君了,他是大理人士。”

    展昭既然答应了替她寻找“丈夫”,那她只消哪天夜里抽个空易容后在他眼前现一次身,找个理由解开这个“误会”。

    以展昭的人品,自然会断了对她的遐想。

    至于这个理由,那就按在庞昱头上好了,反正他也是虱多不怕痒。

    展昭拿起纸张展开,对阳而视,新墨未干,纸上男子丰神隽上,琼姿皎皎。

    即使知晓段逍遥的人品堪忧,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段逍遥确实是个相貌不俗的美男子,难怪方姑娘会倾心于他。

    如此人物,使人见之莫忘,如果在陈州城里出现,打听起来很容易。

    他对风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之后,小心叠了起来,郑重道:“你放心,一旦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不知不觉已是辰时,客栈里时不时响起木门开关之声,居住在此间的行人客商陆续起身。

    店小二送来清水,包拯洗漱完毕正欲出门,就听木门被轻叩两声敲响,门外男人唤道:“包大人,是我。”他听出来人的身份,立刻回道:“原来是公孙先生,请进。”

    公孙策推门而入,就见包拯身着黑色常服,负手而立,眉头紧锁,显然正在为陈州之事烦恼,问道:“大人今日未穿官服,可是要隐瞒下身份,私下里在这陈州城里探查消息。”

    包拯看到公孙策眉头才松开,朗声道:“不错,公孙先生。我思来想去,这陈州城内官吏与安乐侯沆瀣一气,碍于安乐侯的身份,不作为已久。此地百姓对官府中人必定多有怨言,对我这外来的开封府尹也不会信任。若是我以开封府尹的身份前去询问他们,他们不一定敢告知我实情。”

    公孙策微微蹙眉:“大人,在来往陈州的路上已经有杀手前来刺杀你。我们进城前虽然提前换下了官服,但是一行人众多,难以掩饰,很快到达陈州的消息就会传到安乐侯的耳中。路上危险,还须展护卫保护在你的身旁。”

    恰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正是他们刚才提起的展昭。

    展昭关上门,转身过来,先后与二人行过礼道:“包大人,公孙先生。”

    公孙策展眉道:“展护卫,你来的正好。”

    展昭闻言神情疑惑地向他儒雅的面容上望去,公孙策一一将刚才的对话告知于他。

    展昭自然是欣然允诺,这本就是他的职责。说完此事之后,他就将昨晚夜掏软红堂救出方思阮的事情一一告知了两人。

    展昭已经尽力不带一丝偏见地去陈述整件事情,但在提起“段逍遥”之时仍旧不免露出了冷硬的神色。

    公孙策瞧了出来,但他知晓展昭素来生着一副侠义心肠,只以为他看不过这段逍遥卖妻求荣的行为,才是如此态度,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但听起他说起这位段夫人,不免上心起来,她是安乐侯庞昱强抢民女的重要人证,她的安危至关重要。

    公孙策思索过后,开口道:“包大人,段夫人昨天夜里被展护卫从软红堂救出,算算时间,此刻安乐侯定然已经发现了她不见的事情,必定会派人在陈州搜寻。此次大人来陈州查赈之事已经打草惊蛇,安乐侯先前竟敢派杀手刺杀您,保不齐他在知道段夫人在我们这里后再派人杀人灭口。陈州到底还是安乐侯的地界,不如让张龙赵虎在旁保护她。”

    包拯抚须凝思,沉声道:“公孙先生考虑得很有道理,也好,就这么安排。还有田府一家人的下落就由王朝马汉带人前去打探。”

    “趁着安乐侯得到消息前来阻挠我们前,尽量先获取到一些消息。”

    一言落定,当下分作三路,各司其职。

    城东一处闹市,角落中搭起一个小棚,热烟袅袅,米香四溢。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前方井然有序地排作两排,等待施粥。

    一老妇人手里拿着碗路过时,包拯特意往她碗里看去,碗中雪白浓稠,没有掺杂其他异物,是实打实的白米。

    包拯拦下她,礼貌地问道:“老人家,这粥可是官府派人施的?”

    那老妇人仔细端详了他一番,看他肤色微黑,长须飘逸,温和有礼的样子不像是是个坏人,呸了一句,才开口:“那群官老爷哪会管我们的死活!要是指望他们,我们早就饿死了,这粥是个姓段商人花钱派人来施的。”

    包拯拧眉又问:“陈州大旱三年,颗粒不收。难道官府一直不闻不问?”

    “以前倒是还好,勉强有口饭吃。自从那个安……”

    说到这,老妇人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看了他几眼,又道,

    “我看你们是外乡人,劝你们一句,还是早日离开这陈州。要不是我老了,不想死在异乡,早就走了!”

    说完,她就绕过包拯离开了。

    方思阮这段日子里一直未停下施粥,她自己没空,就找了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后,交于他们一笔银子,托他们施粥救助灾民。

    他们一直恪守承诺,收了银子之后也一直打着“段逍遥”的名头施粥。

    “展护卫,我们在旁等等。等这两个施粥的伙计忙完之后,再去询问他们一番。”包拯望着不远处若有所思道。

    展昭护着包拯在一旁地早点铺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轻声道:“包大人,这陈州城内的百姓果真对官府多有怨言,碍于安乐侯的身份,提都不敢提他。”

    包拯抽出筷子道:“若是没有人愿意出面佐证,倒也确实是个难题。”

    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光一闪,展昭唇畔勾起,面露微微笑意,以巨阙剑身再身后格挡。

    “叮”的一声,两剑相击。

    白衣人率先收回了剑,抽了个板凳在他们一桌坐下,朗声道:“老板,再来一碗馄饨。”

    “白玉堂,你怎么会来到陈州?”

    白玉堂扬眉一笑,开玩笑道:“怎么?就许你展昭来这里,我就不可以来陈州了?”而后他转过头又向旁边的包拯打了个招呼,“包大人。”

    包拯微微一笑。

    店家本是惊慌失措,但见二人明显是熟识,放下心来,继续去煮馄饨。

    等待馄饨端上来之际,白玉堂见展昭胸前衣襟露出一个,手一探。

    展昭一时防备不及,被他夺取方思阮画下的段逍遥画像。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也就任他去看。

    白玉堂展纸望去。

    “咦?”白玉堂俊秀如玉的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展昭察觉不对,立刻问:“你认识画上人?”

    包拯目光落在画上,展昭先前和他说过段夫人托他寻找段逍遥的事,心中有了揣测,问道:“这就是那位段夫人的夫君?”

    展昭微微颔首。

    白玉堂眼中露出更加疑惑的神色,点头之后却又摇头,最终缓缓道:“认识也称不上,只能说是在大理有过一面之缘。但听你刚才说的,我却是不敢肯定了。我是万万不敢相信那位逍遥子居然会娶亲。”

    展昭微微一怔,疑惑地问:“逍遥子?”

    话音刚落,就在此时突生异变,朔朔衣袍声破风划过,一只雪白如玉的手倏然一把将画纸夺过。

    那男子白衣翩然,身长如玉,他夺过画纸后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在屋顶,身形缥缈,轻功卓绝,平生未见。

    这里动静颇大,引得百姓四散奔离。

    展昭脸色一凛,当下站起身来,将包拯护在身后。

    那男子看罢画,移下画纸,露出原本遮挡住的脸,满面寒霜地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夫人?”

    只见他丰神隽上,琼姿皎皎,面容与画中人一模一样。

    施粥的人却是认得他的,当即指着屋顶大喊道:“乡亲们,这就是给钱施粥的段公子。”

    本来被这场面惊吓得四处逃跑的人们登时止住了脚步,不约而同跑到那屋旁,伏在地上,涕泪四流,道谢声不绝于耳。

    ……

    傍晚时分,展昭敲响了房门。

    方思阮甫一开门,就见展昭在门口深深凝望着她,神色复杂,终是垂下眼避开,道:“段夫人,我今日在市集上见到了段公子。”

    方思阮瞬间瞪圆了杏眼,心里纳闷不已。

    今天白天一整天,张龙赵虎都在旁边守卫她,她根本抽不出空易容出门。他见到的段逍遥又会是何人?

    第76章 逗猫日常(11)

    疑问盘旋在心间,百思不得其解。

    方思阮不禁垂头凝思,那人能够易容成她模样的,必定是见过她的人,她早些年行走江湖,为求一败,挑战尽江湖各大门派高手,见过她的人不知几何。

    可从这些人里头去找,犹如大海捞针。

    但世界之大,无奇莫有。若是真有人与之相貌相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逍遥子”的相貌本就是她凭空虚造而来,若是恰巧世间真有一人长成这个模样。那说到底,却是她盗取了他的相貌了。

    展昭静静地望着方思阮,但见她听到段逍遥的消息之后扶着门框,眼睫震颤如蝶翼,心中振动也大抵如是。

    方思阮仍旧暗自思忖,不过有一点倒是颇为奇怪。展昭一向称呼她为“方姑娘”,这会儿却是该称她作“段夫人”了。

    这两个称呼可是千差万别,不过是一个白天而已,他的心境就有此变化。这个“段逍遥”究竟是何人,能让他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她心中忽有所感,抬眼向展昭脸上望去,四目相对,皆是一怔。片刻后,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方思阮望着他问道:“展大哥,你将玉佩交给他了吗?”

    展昭英挺的面容苍白,但还是对她微微一笑:“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玉佩已经交给他了。”

    方思阮问道:“他可有说些什么吗?”

    展昭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半晌,怅怅叹息了口气:“他说很想见你。”

    方思阮微微一怔,又追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展昭眨了眨眼,道:“他……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他现在有要事在身,要你保重身体,过后一定会来找你的,而后就离开了。”

    展昭在骗她。

    方思阮知道“段逍遥”的原话定然没有这般温情款款,展昭润色了不少,其中大概也只有会来见她是真。

    如果她猜测的不错,“段逍遥”必然会在今夜过来。

    夜清月明,素晖辉洒下来,世间被一片朦胧清艳的月光笼罩着。

    万籁俱寂,只余夜风疏疏。

    只听门口传来一声“扑通”,有人倒地。紧接着,又是“嘎吱”一声,一个白衣男人推门而入。

    一个青衣少女茕茕立于房间,听见推门声,翘然回首,露出一张娇艳绝伦的面容,乌发云鬓,肌肤欺雪赛霜,融融烛光中,眼含秋水向他凝望而来,神情却是清冷如霜。

    二人对视良久,方思阮注视着白衣人突然冷冷道:“你还过来做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她只当做确实另有“段逍遥”这个人,而自己则是他的妻子,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段逍遥”在门口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复如初,踏了进来,表情古怪极了,却平静地开口道:“夫人?”

    方思阮听到这个称呼,神色似有动摇,但语气依旧冰冷,“段郎,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段逍遥”进房后只是走到了她身畔,细细端视着她的面容,忽然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方思阮只感觉一道内力涌入体内。她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借机查看,那道内力在她四肢百骸间一个流转后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方思阮望着他,凑近打量了这个“段逍遥”几眼,倏尔嫣然一笑,她已经知道眼前人是谁了。

    她这一笑瞬间鲜活生动起来了,容色比月光更加夺人摄魄。

    “段逍遥”只觉眼前一亮,顿生满室盈辉之感。她一边为她容色所惊艳不已,一边惊疑不定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地想:情爱之事向来说不准的,即便是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终究是难以脱离情爱之苦,又何况是她自己呢?

    只要想起师兄和师姐两人在缥缈峰上亲密无双的模样,她就不由黯然神伤。

    看不惯索性就不看了,她一时负气下了飘渺峰,一路向南行,到了陈州。

    不料刚进城就听到了有人提起师父逍遥子的名号,当即屏息听了下去,又听见他们说什么“夫人”什么的,当即大惊,忍不住夺走了那张画纸。

    一看之下更是惊诧难忍,画上之人正是师父逍遥子。

    只是画像还不足以令她相信这件事情,她还只是半信半疑当中,但后来那么多老百姓向她跪谢,她也就不得不信了。

    师父云游在外已久,他们师兄妹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却没有想到竟会在此地出现,更没有想到他这些年竟然在外娶了个妻子。

    自从下山之后,一路上,李秋水杀了好几个觊觎她美貌上来调戏的登徒子,到后来也是烦了,索性易容成了师父的模样。因此,先前也就被其他人当作了“段逍遥”。

    李秋水就以“段逍遥”的身份,三言两语将师娘落脚的客栈地址套了过来,想要前去拜见师父逍遥子。

    “秋水。”

    忽然间一个声音钻入李秋水耳里,分明是师父逍遥子的声音,这“传音搜魂大法”只有身负逍遥派内力的人才能听见,身前的少女浑然不觉,依旧担忧地望着她。

    李秋水当即仰头四顾,整间卧房就只有她和眼前少女两个人,也施功传声道:“师父,你在哪里?”

    那声音又道:“我就在你们身边。”

    李秋水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师父,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师娘?你又为何”

    “我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正逢三十年返老还童之际,不便在她面前现身,但一直护在她周围。你师娘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担心吓到她,所以这段时间一直隐身在旁,你不要拆穿此事。”

    “段郎,段郎,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秋水回过神来,就见那少女搀扶着自己的右臂面露担忧的神色,她望着自己的这个小师娘比自己只小不大,不由叫苦连天,师父倒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了。

    客栈底楼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对坐而饮。

    白玉堂道:“你今天很不对劲。”

    展昭噤声一瞬,又仰头饮下一杯酒。

    白玉堂冷冷觑了他半晌,“砰”的一声放下了酒杯,忽然道:“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这些朝廷里的人,说话做事总是弯弯绕绕的,一点也不干脆。你想知道那个逍遥子的消息?”

    展昭叹息一声,终是承认。

    白玉堂道:“我当初跟随我师父学武时见过他一面,但却给我留下的极深的印象。那年,我才七、八岁,他冬日踏雪而来,先是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一番,而后就要求与我师父一战。他那时在江湖上已颇有名气,连胜好几个武功高强的高手。

    我师父见他俊雅非凡,起了爱才之心,有意让他几招,但被他拒绝。我当时只觉得他心高气傲,不料我师父最后只过了五六招就败在他手下。他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性命。

    逍遥子当年也才二十岁出头,一时间风头无限。武林中人人自危,年轻气盛一点的少侠只盼着与他一战,哪怕是在他手下多过上几招,也足已在江湖成名立足。有威望的一些门派却是闭门谢客,担忧他寻上门来,生怕丢了自家门派的招牌!”

    白玉堂的是师父名叫夏玉琦,人称西洋剑客,擅长剑术和机关术,是位世人高人,能让他六招之内就败下的人岂非寻常之人。但这般人物,怎么这些年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

    展昭将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

    白玉堂解释道:“后来据说逍遥子远走塞外,再也没有露面过,因此渐渐也就没有提起他了。我师父自那以后一直隐居在外,潜心钻研剑术,只盼将来再能与他有上一战。”

    若方姑娘的夫君真是那位逍遥子,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落于安乐侯庞昱手中,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展昭不禁蹙眉思索。

    嗤的一声响划破静寂的夜空,展昭和白玉堂皆是一惊,探身向窗外望去,但见漆黑的夜空当中升起一团苍白色的烟雾,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街头传来,八个带刀侍卫正在一家家搜查着什么,看他们的衣着并非州府里的侍卫,而是安乐侯庞昱的贴身侍从。

    搜索无果,侍卫们向他们落脚的客栈走了过来。此时夜已深,客栈早已关张,他们并未敲门,甚是粗鲁地在木门上踹上了好几脚,粗声叫嚷着:“赶紧来开门!”

    掌柜掀布而出,急匆匆地前去开门。刚拿开门板,领头侍卫就推门而入,连带着将他推到一边吗,环视一周,看到角落里脸色微沉的展昭和白玉堂之时,微微一顿后又道:“今日安乐侯府中出现一伙盗贼,不仅偷走了府中的金银,还掠走他新纳的小妾,你这家客栈最近可有什么陌生人出入?”

    说着,他身后的另一个侍卫将一副画卷举至他的面前,问道:“画中女子你可曾见过?”

    掌柜凝神看去,微微一愣过后:“我没见过。”

    领头侍卫向挥挥手,身后七人立刻咣咣咣地往楼上搜去。

    展昭欲起身却被身旁白玉堂拦住。

    不多时,楼上响起一阵喧闹声,唰唰唰拔刀声混杂着惊呼声,有一侍卫大声道:“大人,夫人在这里!”

    底楼的领头侍卫阴恻恻地横了掌柜一眼,踏步上楼,刚达到楼梯中间平台时,只听一道冷哼“好大的官架子。”

    喀剌剌几声,刚才那上楼搜查的七个侍卫滴溜溜从二楼滚下,滚至了他的脚边,皆双臂软软下垂,不住地翻身哀嚎。

    第77章 逗猫日常(12)

    领头侍卫大惊失色,右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下意识地朝二楼道口望去,那处昏暗幽深,不见人影。

    就在七人滚落的那一刻,原本二楼的喧嚣吵嚷竟戛然而止,此时更是一片寂静。他愈发不安起来,脚边七人仍旧不停地痛呼哀嚎。

    忽然间,一丝冰凉滑腻触觉的贴上他的脚踝,他脚猛地一缩,又向下望去,原来是七人中的一人翻滚间骨折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了他。

    那侍卫忍痛提醒道:“大人,你要小心,那男子的武功好厉害。”

    领头侍卫不由心里生怯,但面上依旧紧绷着,不露丝毫,“唰”的一声抽刀而出,举刀向上走去。

    微黄窗纸上投射出一道黑影,渐渐扩大,似有人朝着楼梯口走来。

    领头侍卫粗声壮着胆道:“是何人阻挡官差办案?我们乃安乐侯府中侍卫。”

    他本意是自报家门威吓住对方,凭着安乐侯的身份,陈州城中没有人敢与他作对。就算是来去自如的江湖游侠,心中也要掂量几分得罪了安乐侯的后果,却不料那人又是冷冷一哼,寒声道,“安乐侯是什么猴?我只见过峨眉山的猕猴。不知此猴与彼猴,打起来哪一个胜上一筹?”

    这话是将安乐侯庞昱和猴子摆在了一起比较。

    领头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狂妄的人,但看自己脚边七人的下场,这人的武功又高且手段毒辣,要他出口驳斥对方,他却是不敢,就怕落得跟七人一样的下场。

    话音刚落,李秋水就从昏暗的长廊里缓缓走出,停驻在楼梯口,眼带寒意向下俯去,半面玉容俊秀华美,半面隐在阴影中,神色莫测。

    领头侍卫下意识小退半步。

    李秋水望着他,又淡淡道:“我问你话,你怎不回?还有我的夫人何时成了那什么侯的小妾?”

    刚才七个侍卫搜查房间搜到了她那里,看到师娘就立刻欲拉她走。看见这几人冒犯师娘,李秋水自然无法坐视不管,当下折断几人的双臂丢下楼去。

    她虽然不知道事情全貌,但想想也就清楚了,定是那安乐侯看上了师娘的美貌,想要夺取她,才编造下这个谎言。

    领头侍卫见他语气平淡,但难掩锋利逼人之势,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一个青衣少女从长廊里奔了出来搂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臂,低声劝道:“段郎,不要冲动。”莺声呖呖,轻柔婉转,使得听见其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摒弃了心间躁郁之情。

    她正面对向白衣人,瞧不见她的面容,但只看其婀娜身姿,就知是个美人。

    白衣人在她的劝阻下脸色依旧冰冷,但眼里的杀意却是散去了。

    青衣少女似乎是松了口气,不经意间向这里瞥来,露出一张熟悉娇艳的容颜,正是这两日他们苦苦搜寻的画中美人。

    方思阮拦住李秋水,她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的性子,定然是要杀了这几个侍卫。他们助纣为虐,固然可恶,但幕后罪魁祸首还是安乐侯庞昱。此刻杀了他们倒是容易,但又给了庞昱倒扣罪名的借口。

    她向楼下扫去,地上的七人双臂尽断,断臂之苦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正欲移开目光,余光中却感有人在注视着她,方思阮回望而去,不偏不倚地落入展昭漆黑的眼眸中。他目光怔怔,百种情绪在心间激荡,最终向她淡淡一笑。

    明月悬空,清冷月光挥洒而下,一丝银光仿若从细蒙的月光中抽离而出,如蜘蛛吐丝般从二楼窗牖射入,向方思阮身上卷去。

    下一秒,凛光一闪,一柄长剑倏地一下破风而出,以迅猛之势直射向二楼,尽数斩断银丝,而后铮的一声扎进了木柱之中,木屑四溅。

    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银丝甚至来不及沾染到方思阮的衣裙。

    方思阮循声望去,但见一把漆黑的剑鞘深深卡嵌在木柱之中,剑鞘之中并未插着剑。

    李秋水催动内力,隔空一掌向木柱轻轻拍去,剑鞘登时落下,长袖一卷,束住剑鞘后向楼下掷去。这时,她在分了点注意力在楼下的两个男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朗声道:“多谢!”

    展昭凌空接过剑鞘,微微颔首。

    李秋水忍不住看了一眼楼下蓝衫男子,剑眉星眸,英姿勃发,他右手中的无鞘长剑在冷夜里泛着寒光,接到剑鞘后收剑回鞘,一举一动倜傥洒落,但垂眸间却难掩眼里的黯然之色。

    李秋水脑里灵光一闪,很快地就看破一切。这男子必定是对师娘有意。

    他的注意力势必一直都集中在师娘的身上,这才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投剑斩断银丝。他剑甚至来不及脱鞘,就将其掷出,就是担忧来不及在银丝攀到师娘身上前将其斩断。

    但看这木柱被凿出的深度就知他的武功不弱,抽剑斩来也是来得及的。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心中对师娘的担忧之情战胜了一切。

    思及至此,她不由地多看了这个蓝衫男子几眼。

    领头侍卫没有想到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就生出了此等异变,惊得一身冷汗,伸手搀扶起地下躺着的几人,匆匆离开了这间客栈。

    外间声音渐止,其他住客才探出脑袋来看情况,堂中廊间已是无人,只余二楼楼梯木柱上一个深深的窟窿彰显着刚才发生一切。

    方思阮已和李秋水回到了卧房内。她侧躺在被褥上,以支起脑袋,漆发如瀑垂落后背,几绺贴在颊边,衬得肌肤雪白莹润,她侧首凝视着李秋水,轻声道:“段郎,你不来休息吗?”

    两人都是女子,同床共枕也不算什么。

    李秋水望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默默盯着方思阮半晌,脸色变幻莫测,忽然道:“刚才楼下那个男人喜欢你。”

    方思阮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看出来这一点,但她现在身份是“眼前人”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但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人。”

    “只有我一人?”李秋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极为困惑,又像是清醒异常,怔怔道,“你们之前早就相识,是与不是?你明明与他早就相识,也明知他心中有你,为何又要嫁给其他男人?”

    方思阮敛起了眼中的笑意,李秋水此时状态颇为不对劲,下了床起身朝她身边走去。

    李秋水只觉自己好似陷入一片白茫茫的雾里,无边无际,再也绕不出去,感受到有人走至她身前,神智清明了一瞬,但望着眼前女人娇艳欲滴的面容,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冷冷地问:“既然你们相识在前,你为何不和他在一起?”

    刚才她捕捉到蓝衫男子的那个怅然的眼神不由想到了自己,竟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哀痛而来,徘徊在心间久久不肯离去。

    她在飘渺峰与师兄师姐日夜相对,亲眼见着他们两人日益亲密起来,眼神交错间满是默契缠绵之意。

    即便她故意前去打断两人,也只是一时罢了。

    师兄的目光从未放在她的身上。

    可明明她才是最先认识师兄的,她早在师姐之前认识师兄。

    那年师父逍遥子刚收了师兄无崖子为徒,准备带回飘渺峰,路上遇见被吐蕃人追杀的她们一族。

    父母为了保护她和小妹被吐蕃人杀死。

    眼见她也要死于吐蕃人手中时,是师父出手救了她们一族人。她就此拜逍遥子为师,而小妹就交予自己族人抚养,

    那段日子里,她夜间总是梦到父亲母亲惨死绝望的面容,还是师兄一直在旁照顾她,对她关怀备至。

    她至此也一颗心系在了师兄身上,思及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态度,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长大,就能和师兄彻底在一起。

    往后多年,她年岁渐长,等待许久不至,但只要相到自己一直和师兄日夜相对,了却胜无,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却不想师兄的心已经落到了师姐身上。

    方思阮看她双目赤红,神情痴痴,似有走火如魔的迹象,登时催动内力,向李秋水体内经脉内涌去。

    一阵清凉之意顿时驱走体内不断翻涌而上躁意,李秋水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攥着方思阮的手渐渐松开,白茫茫的雾终于在自己眼前散去,眼前人声音温柔似春水,似是劝慰,“纵使我和他相识在前,但这与感情又有什么必定的联系呢?”

    方思阮瞧出自己的小徒弟应当是坠入了情网,不过那个男人已经另有心上人。她从未见过这么哀伤的小徒弟,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差点走火入魔,心中甚是不忍。

    她揽住李秋水的双肩,顾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柔声道:“秋水,世间男人多的是。他不爱你,自然有的是男人会爱你。”

    一股刺骨透心的寒冷刺穿了李秋水的心。

    但那人就不是师兄了。

    “不,偏偏就要和他在一起。”

    李秋水向方思阮瞥去混杂着哀恨的一眼,又恨恨道,“我也偏要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第78章 逗猫日常(13)

    四更天,月影西沉。

    空落落的街道上几个人影蹒跚而行。他们来时都颐指气使,好不得意,离开时却俱是灰头灰脸的。

    他们刚狼狈地逃出一条街,其中一人因忍痛而呼吸沉重道:“大人,我们回到软红堂该如何跟侯爷汇报?”

    领头侍卫是几人中唯一没受伤的人,但脸色与其他侍卫一样苍白,像是才回过神般:“我们就如实禀报。我们虽然没有带回夫人,但已经找到了她藏身地方。走,我们赶紧回去向侯爷汇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那白衫人武功奇高,我们几人拿不下那白衫人。只要向侯爷禀报,他必然会再派其他人前来。州衙里衙役众多,任白衫人武功再高,他也只有一个人。不怕拿不下一个江湖游侠。”

    突然,他们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茫茫白雾中,原本空阔的道路上隐隐有一道挺拔的人影立在路中央。风吹雾散,前方渐渐显露出一袭蓝衣。

    他们讶然极了,认出那人正是正是方才在客栈底楼喝酒的蓝衫男子。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此时他们八人之中有七人双臂皆断,毫无反抗之力。

    而这蓝衫男子虽然先前一直看似置身事外,但明显还是帮白衫人的。尤其是他最后展露出的那一剑的威力不容小觑。

    这人此时悄无声息地跟随他们过来,定然是不怀好意。

    思及如此,八人瞬间将自己的心提到了半空中。

    展昭之前听他们自报家门,是安乐侯庞昱手下的人,就暗地里放在了心上,后来见他们趁乱逃走,也就紧跟其后,果不然又听到他们将段夫人的下落汇报给安乐侯。

    既已打草惊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带回去关押起来。

    展昭从百宝囊中掏出根如意绦来,向前方一抛,从领头侍卫腰间穿过。他纵身一跃,眨眼间已经落在领头侍卫身前,手拉住如意绦的另一端,将他牢牢捆住,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八人间穿梭。绳随人走,不多时,八人身体双手皆被缠绕住。

    展昭凌空翻了身,落回原地,手中一收束,将八人结结实实地绑到一起。

    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八人惊惧异常,声音颤抖道:“你究竟是谁,要将我们如何?”

    展昭取下腰牌举在他们眼前,朗声道:“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展昭,抓捕你们回去等候包大人审问。”

    他拉动手中的如意绦,八人的身形随即一晃,向他倾斜而来。

    这八人听到后,神色凄然,再没有反抗。他们从汴梁一直跟随安乐侯来到陈州,是安乐侯的心腹,自是知道包大人前来陈州查赈之事。

    安乐侯在陈州肆无忌惮,谁人不知,更不用说他们这些心腹了。

    包大人向来刚正不阿,定会把这些翻查出来。

    展昭押着他们回到客栈,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客栈柴房中。只待天亮时分,交与包大人审问发落。

    天光微熹,雾色弥漫,忽浅忽浓,天际线上隐隐透出一丝亮光,几颗稀疏的星子微微一闪后彻底隐去了身影。

    展昭锁了柴房,步行至后院中,不禁抬头仰望天色,估量时间,寅时已至,便准备回到房中稍作休整。

    他微偏头,目光下落,忽而定住,树影婆娑,二楼窗纸上一双人影静静地相拥在一起。

    那间卧房正是段夫人所住的。

    展昭微微怔住,心头不知是何种滋味,既为她夫妻二人团聚解开误会而高兴,又抑制不住涌出落寞寂寥之情。他按捺住自己心头失落,他正欲上楼之时,忽生异变。

    本是温情脉脉的时刻,其中一个人影倏然间推开另一人,凄厉的一声喊叫透窗而出,在静寂的破晓时分更显突兀。

    展昭神情一变,踏墙而上,攀着房檐,踢窗而入,就见“段逍遥”背对着他攥住段夫人的手腕不放。

    听见破窗声,“段逍遥”才缓缓回望过来,神色冷凝,在他脸上端视许久,冷冷一笑道:“刚刚说起你,你就出现了,倒是凑巧得很!”

    展昭眸光与方思阮惊诧的眼光在空中轻轻一触,很快移开,又将目光放在了那只被攥住的雪白皓腕上,道:“段公子,你不要冲动。”

    “我冲动”李秋水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三个字,这一琢磨之下倒是又觉出了其他意味来,偏过头盯着他腰间的长剑,想起他紧张的脸色忽觉好笑:“你在担心什么?或者说是你担心我对她做什么?”

    李秋水蓦地松开了方思阮的手腕,反手轻轻抚摸上方思阮雪白滑腻的脸颊。

    她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女子娇艳容貌来,见她也朝自己睇来,幽幽眼波中混杂着复杂情绪,似是恼怒,似是不解,更多是像在怒她不争气。

    她不由微微一愣,这一眼倒是令她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思前想后,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按捺住心头涌上的几分疑惑之情。

    在李秋水怔愣的时候,展昭又开了口:“段公子,我不知道你和段夫人之间刚才发生了何事,但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在。不如你们先坐下,心平静气地好好谈谈。”

    李秋水现在哪听得进去这些。

    方思阮忍不住蹙眉。情之一字最伤人。她这个小徒弟现在是走进了个死胡同,明明回头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她却视若无睹,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者可以说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她不知那个获得李秋水青睐的男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是有多好,才能让李秋水短短几年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这副因爱痴狂的偏执模样哪还有往昔洒脱风采?

    方思阮收下这三个徒弟之后,自问对她们一视同仁,还算是尽心尽力,凡是会的武功从来不会私藏。更是根据三人的筋骨,传授了三人不同的独门武功。

    传授给天山童姥的是天地不老长春功,传授给无崖子的是北冥神功,而传授给李秋水的是小无相功,小无相功讲究清净无为,神游太虚。

    这清净无为之意,她本意是想让她摆脱童年心魔,平心静气,一切听其自然,也有希望其潇洒超脱的意思。

    却不料李秋水童年心魔除了,却半分没有理解到这清净无为的深意,竟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子如此。

    方思阮恨铁不成钢,忽然间一把拍开了游移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绷起一张俏脸,忽然出声道:“展大哥,你先离开吧。我会和她好好谈的,我不会有事,你就先离开吧。”

    越是这样说,展昭反而越是不敢离去。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段逍遥”性格颇为古怪,他此刻情绪明显是不对劲,况且他武功奇高,展昭又怎么放心得下让两人独处,就担心“段逍遥”一时暴怒起来伤了方思阮。

    看见展昭脸上担忧神色一闪而过,李秋水却像是满意至极,忽而俯身在方思阮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再偏头时目光却瞬间转冷,淡淡瞥向展昭:“我们可是夫妻,你又是什么人来管此等闲事?”

    他们本是夫妻,举止亲昵也甚是正常,但这“段逍遥”分明是有意做给他看,是在怀疑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行为轻佻,举手投足间对段夫人没有半分的尊重。

    展昭漆黑的眼眸中滑过了一层薄怒,蹙起剑眉,沉声道:“我和段夫人之间清清白白。你之前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她很担心你的安危,还一直托我寻找你的下落。她陷入危险境地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独留她一人惴惴不安。但她从未责怪过你,还如此关心你,你怎还能去质疑她?”

    李秋水此时已被夺去了心智,哪管得上眼前女子是她的“师娘”,是她师父的“妻子”。她心中生出了几分戾气来,把方思阮当成了“无崖子”,把展昭当作了自己,仿佛他们在一起了,她就也有机会和师兄在一起。

    “懦夫,你明明喜欢她却不肯开口。”李秋水一把推开身前的方思阮,朝着展昭道,“你不是喜欢她吗?我就将她给你!”

    李秋水这一记用出了五六分的力气,似乎是为了印证她先前的话,她要和师兄在一起,眼前女子要同眼前男子在一起。

    简简单单的一推却叫人无处可避,展昭迅捷地揽住方思阮翩然站定,背脊僵直。

    李秋水哼了一声,见二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双璧人,竟微微地笑了,唇边含着一丝满足和酸涩,目光出神地凝视着眼前一对男女,透过重重叠影,好似看到了自己和师兄,师姐再也无法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你想当君子。好好好”李秋水盯着展昭一连几个“好”字,好似下定了主意,飘忽的声音在烛火中明灭不定,“那就由我来当这个小人。”

    “秋水!”方思阮叫住她,但李秋水的背影再也没有了停顿,倏然消失在窗口。

    日出破晓,露珠垂坠枝头,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响起……

    第79章 逗猫日常(14)

    方思阮欲去追李秋水,但被展昭稳稳揽住玉肩,不知为何他竟未放手,她一时不备,脸颊撞在了他的颈窝间。

    她下意识地要去望他,而展昭也正低头看她,一仰一低间,她殷红的唇瓣却不小心轻轻拂过他的下颌。

    似春风拂面轻柔万分,展昭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梦境当中还是现实。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实在无法忽略这不经意间的一吻,心间震颤万分。

    他本时时刻刻极力隐藏着自己对方思阮的爱慕之情。虽心为之而动,但两人之间终究相隔重重山。展昭本以为,只要她过得好,夫妻和睦,哪怕是自己今生与她无缘,自己也就满足了。

    但偏偏她所嫁之人“段逍遥”,或者说该叫他“逍遥子”。这人个性古怪异常,直接一言就点出了他的心思,方才甚至甚至要将思阮推给他

    “段逍遥”刚才连声的质问,在他心中声声响彻云霄,虽然他一直辩解,但始终心中有愧。

    扪心自问,他确实对她生出了别样的感情,甚至开始后悔起,当初在大理无量山的时候,为何不将她带走,以致她“所嫁非人”。

    在知道“段逍遥”的真实身份前,展昭有想过他和她将来,她曾说大理四季如春,风景秀致,言语间满是怀念。

    他想当安乐侯倾吞赈灾银两一案结束后,他便向包大人请上一段时间的假,带她一起回大理去看一看。

    那时,他就可以亲口向她吐露出自己的情意。虽然是晚了一些,但他还算是来得及。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铭记在心。

    “段逍遥”刚才的那一番话给了他微不可见的希冀。若是她对他也有意,那是不是

    展昭种种情感皆被这一吻引出,就如山洪倾流般突然迅疾且势不可挡。

    四目相对之际,方思阮仿佛看到他眼中的震颤和怔然。

    展昭心如鼓捶,声音柔情万分,轻声念道:“思阮”

    方思阮凝望着展昭满面赤红、目光游离的模样微微一怔,眼睫微颤,终是冷下心来道:“展大哥,你不要误会。”

    如遭当头棒喝,展昭身体微微一僵,松开了方思阮,垂下眼眸,装似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低声道:“好。”

    方思阮硬起自己的心肠,后退几步,又淡淡道:“我要去找她。”她沉默半晌,忽然又说了一个地址,“陈州城外以南十里的巫溪山半腰有一座小院子。”

    展昭微微一愣,不解地看向了她。

    方思阮又道:“这是田起元一家现今的居住地址,你们派人去寻他们吧。”

    展昭眼里露出惊讶神色。

    方思阮忽然就要推门而出,展昭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一句“我要去找她”,当即拦住她拧眉道,“你不要着急,我替你去找他。你就在这房中等着,你一个人不安全。”

    方思阮凝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道:“展大哥,我有一件事情骗了你,其实我会武功。”

    说罢,她伸手往展昭胸前轻轻拍上了一掌。她把握好了力度,在不伤了展昭的基础上将他推至十步之外。

    展昭失神,只见她身形飘逸,几步便已经了无踪迹。

    ……

    软红堂,庭院深深,楼阁重重。厢房内燃着安神香,房中央的定窑白瓷盘口香炉上方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庞昱脸色苍白地靠在太师椅上,神情委顿不堪,侍女递茶而来,他伸手去接,只轻轻一动,额上豆大的冷汗就倏然滚落,腰下皆垫着丝绸软垫。

    这些日子里,他受尽疼痛折磨,实在是苦不堪言。身体尚且如此,心上更甚,一方面是爱姬悄无声息地在软红堂内消失,另一方面派去刺杀包拯的杀手失利,刺杀失败,包拯不日便会来到陈州。

    庞福急匆匆地踏入厢房内,神色慌张。

    庞昱被他晃得眼烦,加之是他将方思阮安排到偏远厢房导致她被人掠去,因而有些迁怒他,皱眉道:“庞福,何事竟让你如此慌慌张张的?思阮呢?派下去那么多人都找不到她一个女子。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庞福正是为此事来向庞昱汇报的,派下去的八人消失一夜至今未出现,他不得不多想。

    庞福行礼道:“侯爷,派下去的侍卫已经搜寻到段夫人的下落”

    话未说完就被庞昱打断,庞昱听到已经探查到方思阮的下落,登时大喜,身上的痛楚仿佛也减轻了几分,急切地询问:“她在哪里?侍卫可将她带回来了?”

    庞福续道:“他们本想将她带回,但遭到一个白衫男子出手阻止。那个白衫男子武功甚高,他们八人打不过。项福暗中跟随在后,他看到这一场景后本想趁其不备,将段夫人掳来,但被一蓝衣男子阻止。经项福辨认,那蓝衣男子似是展昭。”

    庞昱微微一顿,好奇地问:“项福?他又是何人?”

    项福本是个耍棍棒卖膏药的,上京本来想要求取功名,但得知安乐侯的背景后,就转变了主意,欲投入其门下,私下送礼结交奉承庞福。

    庞福被他吹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其武艺确是十分了得,就将他荐与庞昱。但项福投入庞昱门下之后一直不受重用,府中下人本就众多,庞昱也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夜里,项福也是为了争上一功,他知道庞昱对这位段夫人很是上心。自段夫人失踪,庞昱是茶饭不思。

    为了崭露头角,获得重用,项福对寻找段夫人的事情十分上心,一直暗中跟在侍卫身后,也就将昨晚上客栈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带回段夫人,段福本想当作此事没有发生,但他却觉出手阻止他的蓝衣男子很是眼熟。

    昨夜回来后,项福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那蓝衣男人正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思忖之后,他就将事情汇报给了庞福。

    庞福将项福的身份一言带过,将昨夜发生在客栈中的事情一一复述给庞昱听,又提醒道:“侯爷,展昭既然已经到了陈州,那包拯势必落脚在那家客栈。派出去的那八个侍卫迟迟不归,此事恐怕不妙”

    庞昱心中登时也有些发毛,实在是这包拯有御赐三铡,且他过于不近人情,连太后和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前段时间更是连当朝驸马都铡了。

    他忍不住喃喃道:“包拯不叫我知道偷偷入了陈州,到了陈州也没有来见我。他一定是在暗地里搜集证据,思阮思阮她一定也是叫展昭给带了出去,让她来指证我”

    他越想越不妙,神色愈发难看起来,忍不住想:思阮虽已是我的人了,但她跟我的时间尚短,保不齐还对我心存怨愤。经那包拯一忽悠,倒是很有可能真的调转枪头来指证我。她的事情还算小的,真到堂前,也可辩解是她原本的丈夫段逍遥贪图富贵,自愿将她送于我的。但赈灾银两的挪用却是大罪

    庞昱环视四周,厢房内富丽堂皇,白昼燃灯,更是霞明玉映,落入眼中却隐隐有层黑雾笼罩,这软红堂就是用赈灾银两堆砌而来的。

    “我们回东京去。”

    他忽然道,此话一出,庞昱只觉眼前黑雾弥散,陈州他孤立无援,包拯获得证据之后必定将他斩立决,东京有他爹和姐姐在,有他们相护。终于探得了一丝生机,他立即道,

    “对,我们立刻启程回东京。”

    庞福迟疑:“可是没有官家下旨叫您回京,这可算是擅离职守?”

    庞昱冷哼一声:“我突然恶疾,陈州没有大夫治得好我,我要回东京找大夫医治。一切从简,带的人越少越不起眼越好。你不是说那项福武艺超群吗,那就叫他护送我回东京。赶紧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他当机立断,庞福听从他的指令立即挑选了一干护送安乐侯回东京的侍从,又吩咐留下的奴仆,若是包拯前来,就与他推诿一番拖延时间,而后简单收拾行装,伪装身份后匆匆赶路回东京

    方思阮追出去时,李秋水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她料想李秋水必然会去找那男人,而出陈州只有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当即飞身疾驰往城外奔去。

    她一边奔驰,一边施展“传音搜魂大法”呼唤李秋水。

    李秋水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徒弟,看着她从垂髫小童长到那么大,方思阮对她再了解不过,沿着她一路留下踪迹追去。

    出城十五里,路经一小溪,淙淙溪水声不绝于耳。两个侍从打扮的男人手拿水囊往溪边走来。

    方思阮停下瞧了一眼,本想就此离开,但却被两人之间的谈话吸引。

    其中一人道:“侯爷,这次回到东京也不知逃不逃得过这一劫?”

    另一人道:“有太师和贵妃在,定然无大事。你且放宽了心。”

    一人又道:“说的也是。”

    两人复说起其他,哈哈大笑几声,在小溪边取完水后,向官道上走去。

    方思阮紧随其后,就见官道上停着一列队伍,队伍中间停着一台轿子,看似是商队模样,周围侍从模样的人严阵以待,围成一个圈,守卫着轿中人。

    而路旁休息之人正是庞福。

    不用问中间轿中定然就是安乐侯庞昱。

    他们是想以商队之名逃往东京。

    方思阮先前费了那么一番功夫,岂能让他们就此逃窜离去。当即飞身过去,只见碧影一闪,原本休憩活动的众人登时一一僵如木头,再也不能动了。

    庞昱陷入黑暗之际,只见到一张娇艳绝伦的容颜……

    在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停滞,庞昱不知过了过久,不知今夕是何年。

    “小侯爷,你该醒了。”

    庞昱耳畔传来一道柔媚无比的嗓音。

    方思阮隔空送音,以只有庞昱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唤醒他。

    庞昱蓦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牌匾上“明镜高悬”四个漆字,包拯身着紫色圆领宽袖官袍,腰间束着玉带,微黑长须,坐在堂上神情威严。

    他的眼珠微转,向两旁望去,两排差役对他虎虎相视,不见庞福,不见段福,更不见方思阮。

    “啪!”一声惊堂木拍得叫人魂飞魄散。

    庞昱下意识地身体一颤,后知后觉地明晰起来,忽而低语道:“是她要来害我。她是故意的,故意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响,神色癫狂,声音凄厉地在空阔的公堂之上……

    第80章 逗猫日常(15)

    天色尚早,林间晨雾笼罩,远处青色山峦若隐若现,潺潺溪水声间偶尔夹杂着几声莺啼。

    一道浅灰色的身影挑着一担子柴火稳稳当当地行走在山道之中,扁担两头柴火沉甸甸的,黄褐色的竹竿微微下弯,似乎将要折断。但樵夫始终行走在这崇山峻岭间,步伐轻快。

    穿过一片翠林,溪水叮咚声越发响亮,一缕幽幽琴音如泣如诉,空气中水汽弥漫,一阵凉意陡然侵袭而来,樵夫依稀可见一片白色的裙裾显现在视线之中,碧水青山间,这一抹婀娜的白影尤显明显。

    樵夫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就停下了轻快的步伐,言语讷讷,只忍不住唤了一声:“李姑娘。”

    溪边的白衣少女原本蹲在一块冲刷得光滑湿润的大石头上沐发,从水中捞起秀发,回首顾盼,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面容,眼如秋水星为眸,一头青丝湿润地垂下。

    她看见来人露出个微笑,不急不缓地用一支簪子将将挽起黑发,声音轻柔婉转道:“小哥,你今日来得好早。”

    樵夫铜黑的面孔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红晕,面对白衣少女,他的声音不由轻柔下来,回道:“李姑娘,冬天快到了,我今天特地多砍了些柴送过来,大雪封山之后,我的柴火就送不上来了。”

    白衣少女缓缓站起身,眼光如秋水般脉脉动人,文雅道:“小哥,辛苦你了。”

    樵夫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下几乎哑然失言。一月前,他在此山中砍柴的时候不经意间遇到这白衣少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貌美的少女,当即呆愣在原地。

    与她相比起来,他就显得粗莽起来,樵夫不由自渐形秽,但这少女和他说话时言语文雅礼貌,丝毫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他不禁对她心生好感。

    与她约定每三日送一次柴来后,他每日每夜里无不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樵夫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结结巴巴的,“我我还是和之前一样把柴把柴火给你送到柴房吧”

    樵夫蓦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这少女容光,着急忙慌地挑着扁担沿着石径向东边的一处清幽雅致的小院走去。

    不远处几间木屋由一圈竹篱笆围了起来,屋后是片苍翠竹林,竹影轻摇,遮蔽住一扇小小窗牖。窗牖大敞,琴音正是从此中传来。

    樵夫从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知道这里除了白衣少女之外还有一人居住在此。但那人神秘非常,从未露过面。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相貌几何。

    每来一次这里,樵夫对那人的好奇心就加重一分。

    “慢着!”悦耳动听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那白衣少女叫住了他。

    樵夫既想无时不刻地与她日夜相对,又是害怕与她相处久了对她的爱意愈来愈深,踌躇间,双腿还是先乖乖听话地停下了,转回身放下了扁担。

    “小哥,我住在这里,一直少有外人来此,寂寞得很”白衣少女睁大了眼睛,语气可怜至极,“你陪我一起聊聊天吧。”

    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好”字已经脱口而出,樵夫呆了一呆,但话已出口,再难收回,沉默了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忍不住问起自己最好奇的问题,“李姑娘,你为何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山里?”

    白衣少女闻言竟微微笑了,她道:“我本不愿住在这山野之地,但却被一人强迫。我打不过她,就只能在这里住下。”

    樵夫始知原因,勃然大怒,气得涨红了脸,忿忿道:“岂有此理,我替你去报官,定会将你救出来。”

    “官府里的那群废物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她?”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眼里带上了几丝嘲弄,但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柔声道,

    “不过我有一个主意,那就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你帮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白衣少女面上依旧微笑如初,但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令人胆寒,似乎人命在她看来是一文不值。

    樵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孔瞬间褪去颜色,变作一片苍白。

    他目光下意识地去寻白衣少女的脸,却见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眸光淡淡向他扫来,眼中笑意更深,他迟疑着不敢回她。

    但很快,那婉转的嗓音又在他耳畔响起,白衣少女状似好奇道,“嗯?你怎么不回答我了?”

    “杀人杀人总归是不好的”

    一阵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风过声止,连那小屋里的泠泠琴音也停了下来。

    “秋水。”吱呀一声紧闭的木门被拉开,里头走出来一个青衣美貌少女,看上去年龄与白衣少女相仿,她刚出声,白衣少女就轻轻瞥了一记樵夫一眼,往她身边款款走去。

    方思阮望着这个被李秋水逗得脸色煞白的少年樵夫,他看上去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浅灰麻衣,腰间别着把柴刀,肤色铜黑,但五官清秀俊俏,难怪李秋水会兴起去逗他。

    樵夫被李秋水那眼含不屑的一眼望得心里发冷,只道是刚才那一句回错了,不合她的心意,才引得这名叫“秋水”的少女不高兴。

    方思阮看着这个心神被李秋水牵动的樵夫,开口打断道:“小哥,多谢你这段时间里来送的柴火,已经足够令我们度过这个冬天了。不日即将大雪封山,你往后就不用再送来了。”

    说罢,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两递了过去,

    樵夫微微晃神,从李秋水身上移开了目光,落在眼前执着银两的雪白素手上,心中原本的不安终于褪去,不料竟是两个美貌的女子独居在此,但看二人并肩而立,尽显亲密之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强迫的。

    于是,他将李秋水刚才的那一段话当作了对自己的试探,登时后悔不已。

    他迟疑地接过银两,又犹豫道:“那我明年开春再来送。”

    明年她们还不知在不在这里,方思阮没有回他。

    樵夫熟练地将柴火挑去柴房卸下,出来时又望了李秋水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他的身影刚消失于林间,李秋水就冷哼一声道:“这世间其他男子不过如此,表面上表现得对你情根深种的模样,但却连个人都不敢为你杀!”

    方思阮淡淡回道:“难道你的那位心上人就可以为你做到?”

    李秋水几乎时立刻反驳道:“旁人怎么又比得上他?”

    方思阮在这山间小院里住了约有一个多月了。那日,她将庞昱抓回了陈州交给包拯审讯,自己躲在暗处并未现身,展昭果然听从她的提醒,带回了田家人。

    庞昱偷挪赈灾银两和强夺民女两宗罪不容抵赖,狡辩无果后,包拯直接判处了他斩立决。她急着去找李秋水,听了判词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她寻着李秋水一路上留下的踪迹追到了她,听她言语颠三倒四,执意要去寻那男子,于是强留下她,一起居住在这山间小院里。

    李秋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你把我留在这里,好不容易有个人来,你又将他赶跑了,你究竟何时放我离去?”

    方思阮也不知李秋水为何会如此,世间俊俏男儿多的是,听她刚才对那少年樵夫的评价,像是在情爱上极为豁达之人,但只要一遇到那男子的事情,她的理智就荡然无存了。

    方思阮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破了那盘棋局,我就放你离去。”

    “我知道你是担忧我去找那个男人。”李秋水缓缓走至方思阮的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道,“但你是拘得了我一时,却是拘不了我一时。师娘,你和师父做了这么多,但是那个庞昱却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李秋水现在回想过来,已经是猜到了之前陈州城里发生事情的原委。

    方思阮微微一怔,那日她明明是听到包拯判处安乐侯斩立决,难道后面出现了其他变化?

    “庞昱要死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架不住他有个好爹。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庞太师赶到了现场救下了他。”这是这段时间里,李秋水三言两语从那个砍柴的少年口中探听而来的。

    方思阮站在原地,拧起了眉。

    李秋水贴到她耳边,微微笑道:“师娘,你的心中当中没有那个男人吗?如果没有师父,你难道不会和他在一起吗?”

    她和“逍遥子”本就是同一个人,这个假设自然不成立。

    方思阮撇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语气肯定:“不会。”

    似乎是觉得她言不由衷,李秋水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低语道:“但他会,若是没有他定然会选择我。”

    忽然间,视线里一道红色身影顺着溪流漂流而下,此时接近冬日,溪水中已有了碎冰。李秋水本不欲多管,任其飘下,但那具红色“尸体”漂至眼前时,隐隐约约间露出的俊朗面容,虽是惨白,她却是熟悉异常。

    李秋水当即将那男人从水中捞起,伸手放在他鼻下,探得他游丝般的鼻息,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计,当即催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一掌拍在他胸口,直到他吐出腹中的积水,他整个人才终于缓了过来,轻咳了几声,意识开始回笼。

    她忽然朝着屋里大声喊道:“师娘,你出来看看我发现了谁?”

    此间山林人烟罕至吗,除却她们师徒二人,还会有谁会来?之前那砍柴的樵夫无意间闯入已是巧合了。话虽如此,但方思阮还是出了门。

    甫一出门,地上一道红色的身影落入视线中。那人紧闭双眸,剑眉紧皱,脸色惨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似刚从水口出来。

    展昭?

    他怎么会怎么狼狈?

    方思阮匆匆上前,捏住他的脉搏为他把脉,却听他一直低声喃喃道:“方姑娘……方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