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还戴着那只暗银色魔鬼金属面具,按理说阿尔文不该认出他。

    但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甚至不需用语言确认,两人都非常清楚,他们认出了对方。

    不知为何,在彼此面前,他们无从伪装。

    “你为什么在这儿?”贺逐山深吸一口气,“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阿尔文的视线在贺逐山赤/裸的胸膛上停顿,没有回答。他将那些新伤旧伤尽收眼底,脱下羊毛大衣罩在贺逐山身上,替他系紧扣子:“受伤后,”他答非所问,“最好别再注射兴奋剂。”

    敏锐的观察力。

    贺逐山眯了眯眼,扣着阿尔文脖颈的手用力三分,他能感受到掌心喉结克制的滚动,几乎审问:“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人相当平静:“我来找福山。在他店里,一些赏金猎人说今晚俱乐部并不安宁。走在街上,我听到了从工厂方向传来的巨大爆炸……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你在这里。”

    他凝望着贺逐山的眼睛。

    这当然是漂亮的谎话。

    那不是什么感觉,他是因那句“爆炸袭击”而警惕。

    秩序官a有惊人的信息推断能力——如果连小布鲁克林的情报贩子都听说有个叫“劳伦斯”的赏金猎人似乎和古京街爆炸有关,那么以伊甸的神通广大,他们也必然发现了“劳伦斯”的蛛丝马迹。

    发生在古京街的爆炸诡异非常,袭击动机模糊不清,伊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深入调查……

    那么ghost很有可能会出现。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阿尔文很难说服自己不作为。他深知ghost是强大的杀神般的敌人,险些置自己于死地……但他无法承受,甚至不能想象有可能失去ghost。

    他第一次学会犹豫。

    年轻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却又无懈可击,贺逐山摘下那副魔鬼面具。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眼底浮动月光。他最终退后一步,不打算追究:“走。”他说,“别卷进来。这种情况下,你最好做个好学生……”

    然而话音未落,阿尔文打断他的话:“不。”

    他微微垂眼,平静而固执:“我说过,我不想再被谎言欺骗。”

    “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也可能只是漂亮的谎话。”

    “但起码我想要相信你。我很少想要相信一个人。”

    对方毫不掩饰地展露所有情绪,就像那句“我想记得你”一样。

    一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仿若回到连日的噩梦之中。

    在无数的魇魔里,他只有一瞬获得庇佑,获得平静,就在阿尔文伸手轻拂他耳垂,极珍重,极克制,没有任何索取意味地碰了他一下的瞬间。他已有数年未曾拥有过这样诚挚而炽热的对待,未曾被保护,未曾像一个脆弱的普通人一样被阅读情绪。

    一种难言的触动攫获了他:“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危险。”

    “我知道。”对方坦诚相告,“我想见你。”

    贺逐山皱起眉来。他本不善言辞,更罔论处理这种似有别意的语句。可就在他走神时,“吱呀”一响,门外传来极微弱的动静。

    有人在墙那边暗中驻足,侧耳偷听。几乎是瞬间,他眼神一寒,反手就要拔刀,然而手腕却被阿尔文一把抓住,握在掌心动弹不得。

    年轻人伸手搂他,他再次被拉进对方怀里。两人向前一扑,倒在卧室角落那张低矮的小床上。床板发出“嘎吱”的声响,阿尔文将他压在身下。天旋地转让贺逐山眼前一花,于是温热的呼吸拍打在颈间时,一切为时已晚。

    阿尔文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抬,他被迫仰起头,承受对方骤然落下的吻。另一只手则揽着他赤/裸的肩膀,将他藏在怀中,完完全全罩在身下,似乎不愿使旁人偷觑半分。

    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阿尔文吻了他——

    年轻人的吻很青涩。

    还不懂得索取,还没胆量占有。只是唇瓣轻轻的一碰,舌尖柔软的一贴,发出一点水声,交错间便满是湿润与滚烫。于是异样的酥麻席卷心间,身体没能做出任何反抗,铁锈味混合着阿尔文独有的高山与野雪的气息,填满了贺逐山的一切。

    他在阿尔文怀中听到了清晰的被加速的心跳。

    他终于回过神来,试图反抗。但对方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已经顺着脸颊滑下,搭在贺逐山的后颈上,轻轻钳握,克制着自己不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但所有可能的挣扎又被完全消解。年轻人终于在这一瞬暴露出他的偏执和贪婪,暴露出他暗藏在风度翩翩之下的罪与恶。

    于是贺逐山感受不到别的事情。

    只有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对方的克制的安抚……

    阿尔文看上去孤独而脆弱,吻却如此炽热。

    像初次穿越风雪,得见神明的信徒。

    *

    编号te019的执行警/察是个新人,跟随队长搜查三楼时不慎掉队,路过卧室却听到奇怪的响动。他竖起耳朵,确定屋中有人,刚给手/枪上膛,声音倏然消失。于是他一脚踹开破旧的木质房门,半压扳机:“别动!执行搜查!”

    月光清冷,床上有模糊的人影,入眼是纠缠、搂抱与占有般的亲吻。身下之人似欲反抗,手腕却被紧扣着压在床上,厚实的羊毛大衣因挣扎滑落,露出一点诱人的小腿线条。

    te019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寻欢作乐的嫖/客吧,这毕竟是一家私营改造人妓/院。不过,他们也太专注了,门外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吗?

    他这么想着,眼神微动,忽看见男人怀里的改造人露出漂亮的下颌线,与一双柔软的黑猫耳朵。

    他心下陡然紧张:那会是通缉对象吗?他们在搜查的那位在俱乐部大开杀戒的改造人,就是一只擅长用枪的“猫”。

    te019有少许忐忑,因为那名“嫖/客”显然察觉了自己的存在,他将改造人埋藏在怀,回头扫了一眼。

    他十分年轻,却惯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厉气魄。那一眼冷漠而阴戾——te019发誓,他从中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例行检查,先生,我们在……”

    在搜查一名通缉犯。

    然而对方生硬地打断了他:“你是觉得我像通缉犯,还是觉得我会包庇通缉犯?”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黑卡,te019在联系人一行扫到了水谷苍介的名字。

    能拥有黑卡的人大多是达文公司董事长水谷苍介的亲信或家属,据说他不曾成亲,却收养了不少义子义女。不出意外,这位多半是达文公司的公子哥。

    te019不想惹祸上身。

    虽然不明白他这样地位的少爷为何会出现在小布鲁克林,但有钱人总是与众不同——那张黑卡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明确了,te019连连后退:“抱歉,先生,我无意打扰……”

    他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门,跟上了队友的脚步。

    房间复归寂静,阿尔文顿了顿,收回黑卡,缓慢起身,木板再次发出“嘎吱”的响动,这使屋里刻意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兀,或者说是暧昧。

    眼神不由自主相互躲避。

    贺逐山在床上又躺了须臾,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晚风微微吹动窗纱,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才坐起来,背对阿尔文靠在床头,还披着那件羊毛大衣。

    他幸运地在杂物柜中翻出一根烟。

    阿尔文终于开口:“抱歉。”说完却抬手碰了碰嘴唇。那儿还湿润,残余着某人的体温,他垂眼走了神。

    “没什么好抱歉的。”贺逐山咬着烟头含糊不清:“我确实不能动手。”

    刚才如果强行击杀那名执行警/察,会立刻触发他身上生物体征检测系统的安全警告,全小布鲁克林的条/子都会在瞬间蜂拥而至,拖延时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当时他被疯狂因子逼得只想杀戮,所幸阿尔文足够冷静。

    他“啪”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轻车熟路地点着火。两人在烟雾中相持沉默,寂静无言。他们都知道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想法子逃出去,但不受控制似的,对方的身影不断闪入脑海,包括那炽热的柔软的肌肤相贴的触觉。

    他们同时回避了一件事。

    ——逢场作戏有千万种方法,吻是最无关紧要的。借位完全可能,甚至耳鬓厮磨都足够迷惑那菜鸟警/察,但阿尔文偏偏选择接吻。

    两人同时回头:“黑卡——”

    又同时收声。

    阿尔文做出退让,示意对方先说,贺逐山微微垂眼,视线落在阿尔文手背上:“我似乎招惹了一些了不起的人物。”

    “……这件事上我没有说谎。”对方答,“我和水谷苍介的关系很复杂。”

    “这件事?”贺逐山轻轻咬字,“在别的事上,你对我说谎了吗?”

    阿尔文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但不知为何,贺逐山没有追究。他似是轻笑一声,掸了掸烟灰,轻轻拨弄百叶窗向外看。斑驳的灰影落在脸上,狭窄的聚集地上挤满了人,红外扫描机器人正挨个敲门搜寻是否有不配合的公民躲避检查。

    “你还有两分钟的时间离开。”他咬紧烟头,开始检查身上剩余的武器装备。两把枪,十四发子弹,机械长刀和外骨骼甲上的三根指骨刺刀。他在角落发现半管雾化棒,毫不嫌弃地吸入,借此缓解剧烈的义眼神经痛,同时再次摸出那支兴奋剂:“如果被判定为‘拒不合作’,执行警/察会把你——”

    然而刚一转身,阿尔文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他离得太近,贺逐山没有防备,被他逼靠在墙上。灰尘扑簌簌落下,他忍不住轻咳两声,然而阿尔文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用兴奋剂……”他换了一种说法:“不准用。”

    贺逐山扭了扭头。尚在燃烧的烟头星火险些烫伤阿尔文的脸,但对方没有躲开。

    “和你无关。”

    阿尔文说:“会很疼。”他又重复了一遍:“会很疼。”

    他的眼神微微一颤,下移扫过贺逐山血肉模糊的左臂,以及他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身体。他看出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过是硬撑,但他不愿意说破。

    贺逐山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你太小瞧我了。我有的是办法跑……”

    话还没说完,阿尔文伸手夹住那根烟。他离得太近了,贺逐山有点紧张,下意识咬牙,于是火星落下来,烫在指尖,年轻人没有躲。他抽走那半根烤烟,皱着眉摁灭在窗台上,贺逐山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潜意识里流露的东西:他不喜欢他抽烟。

    “你坚持不了太久,你一个人走不掉。”

    不及反驳,阿尔文忽然抬起手,拂了拂贺逐山头顶那柔软的黑猫耳尖:“很适合你。”他说,“很可爱。”

    他没有问贺逐山为什么会打扮成改造人的样子。

    他明明已经猜到了——贺逐山想,他多聪明啊,只言片语,足够年轻人把今晚在俱乐部发生了什么想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提,不问,不戳穿,什么都不说,还敢明目张胆站在他这边。

    柔软的耳尖微微一折,似乎是个飞机耳的形状,下意识要向后抽,但犹豫了一瞬,又试探着向前送了送。阿尔文身上有高山与野雪的凛冽的气息,足够压制住他身体中流淌的滚烫的疯狂因子……他的触碰让贺逐山赶到舒适,他放纵自己在这须臾的温柔中沉迷片刻。

    但他终究躲开:“还有一分钟。”

    “我不会走。”年轻人依旧抓着他的手腕,抓着那支兴奋剂:“我会和你一起离开。”

    贺逐山烦躁皱眉:“别犯傻,你会……”

    死在这儿。

    但阿尔文已经替他拢紧大衣,羊毛质料上还有主人的味道。

    “没关系,”年轻人的声线偏低,轻声用英语说话,听着就像在哄人:“没事的。”

    他低头认真整理贺逐山外衣的领与扣,呼吸拍打在耳畔:“我在这里……我保证。”

    保证什么,模棱两可。但贺逐山没有动,任凭阿尔文一点一点,几乎将他带到怀里。仿佛偎在肩头,耳朵轻轻一折,软趴趴地贴在对方脸颊。

    他最终叹气,微微仰头,看着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一点出离:“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忽然伸手将人拦腰抱起。他很小心,以免碰到贺逐山受伤的左臂。那儿的皮肤已被腥水腐蚀殆尽,伤口深可见骨,但“猫”一声也没吭过,只是安静地任由阿尔文摆弄,任由他伸手擦去颊面上一点血迹。

    “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年轻人再次重复,“因为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