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偷枕头的小狐狸
一路把沈钰带去楼上, 顾明衍想找机会数落他,一谈恋爱就爱发癫,穿这么少迟早冻死你!
这时,身后的沈钰掩着鼻子, 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
到嘴边的话突然骂不出来了, 顾明衍走到大大的房间门口, 指了下里面的独立卫浴:
“去冲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
“嗯。”沈钰应了一声, 带点快感冒的鼻音。
他走进去, 环顾了一圈,看房间的布置这并不是客房, 是顾明衍的卧室,他用余光暗暗打量着各类日用品, 牙刷、杯子、拖鞋、毛巾……全都是单人份。
“行了别看了。”
顾明衍白他一眼,直接说:“这里就我一个人住。”
沈钰:“哦。”
“楼下的浴室没人用,热水没开。”顾明衍稍微解释了下, 让人进他卧室洗澡, 没别的意思。
沈钰走进浴室, 看见架子上搭着厚厚的一件珊瑚绒睡袍,很新, 估计是顾明衍准备的, 他拿起来看了下, 尺码对他来说有点小, 勉强能穿。
关上门,开了灯, 顾明衍听见淋浴头拧开、冒出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他转身准备离开去书房, 放沈钰一个人在这安静洗澡。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浴室门咯嗒一声打开——
只开了一尺宽的缝,热水氤氲出的白气里,沈钰裸着上半身,头发眼睛都是乌黑湿润,他脱了那件雨淋湿的外衣,肌肤被雨浸过,顾明衍清晰地看见细小晶莹的雨珠在上面滚落,滑过锻炼得完美的胸肌腹肌……
没全开的门看不真切,只若隐若现地看着那么一线风景,沈钰声音清冷,问他:
“还有毛巾吗?”
“洗脸?”
顾明衍收回目光,不能看了,他还真没有准备多余的毛巾:“你用水冲下吧。”
沈钰:“擦身。”
顾明衍:“那里面不是挂着条浴巾吗?”
沈钰当然也看见了,他微低下头,碎发垂落,露出耳后,顾明衍看见那里有点红起来,沈钰轻轻问:
“可以用你的吗?”
“……”
本来用一下浴巾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被沈钰这样特意问了一嘴,好像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爱用不用。”顾明衍说完,直接走出去,砰地把卧室门也给沈钰关上。
*
回到书房,顾明衍坐下来,准备继续写论文。
写了不到三行,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浴室门内一尺宽的风景……某种热意毫无征兆地蹿上来,这下子根本写不下去了,顾明衍在心里痛骂沈钰绝对是故意的!
叩叩。
没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出浴后冒着热气的某人来找他,身上还散发着跟他同款的沐浴露香味。
顾明衍对着笔记本论文word界面,一眼也不看沈钰,一本正经地问:
“签证到什么时候?”
美国的签证不是很好办,沈钰大概是弄得旅游签,没几天就得回去了,
“好几年。”沈钰道,“来留学了。”
“斯坦福?”
顾明衍有点惊讶,他当然不是觉得沈钰上不了斯坦福,可当时都到毕业季了,申请至少要提前一年半载,临时申根本来不及,只能等下一年入学,而且……
“你哪来的学费?”
沈钰:“全奖。”
…斯坦福全额奖学金,顾明衍有一秒钟的失语。
“住哪?学生公寓?”
沈钰:“嗯。”
空气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下小声的喷嚏。
顾明衍指了下小台柜上的另一个水杯:“把药喝了。”
沈钰乖乖地过去,杯子很新,看样子刚拿出来洗干净给他用,里面装着顾明衍给他泡的感冒药,热乎乎的。
他喝了一口,观察着自己的水杯,是一只啃竹子的熊猫,再看向写论文的笔记本,电脑旁放着顾明衍的水杯,是一只犯困的熊猫。
现在这个家里,杯子倒是双人份的了。
“吃完药休息一下。”顾明衍道,“待会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沈钰:“嗯,谢谢。”
顾明衍心不在焉地敲着论文,一边用余光监督沈钰小口小口地喝药,快喝完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呛着了还是怎么了,听见他压抑着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
这回顾明衍彻底坐不住了,沈钰淋了那么久的雨,怕是真的病了!
从柜子里翻出电子体温计,朝沈钰的额头滴了一下——38.5℃!
顾明衍严厉地盯着他看,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找出退热的药,盯着沈钰吃下去,最后叹了一口气:
“你去我房间休息吧,我今晚通宵赶论文,不睡。”
沈钰很听话地点点头,走出书房。
没多久,又听见敲门声,顾明衍开门,面前端来了一杯咖啡:
“我看楼下咖啡机好了。”生病的沈钰声音有些沙哑:
“论文很赶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顾明衍接过咖啡,赶他去休息。
“那你写完早点睡。”沈钰把书房的门轻轻关上。
一室重新恢复了安静,顾明衍坐回座位,尝了一口咖啡,方糖和奶加的比例都堪称完美,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恍惚中,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们根本没有分手,他也没有结婚,无名指上没有戴着某一枚价值千万的钻戒,像一颗眼球,在凝视着他们。
*
书房外,沈钰拎起他带来的黑色手提包,进入了顾明衍的卧室。
如他所料,顾明衍只以为这是随身携带的包,压根没当一回事,更没有去翻别人包的窥探欲。
穿着顾明衍的睡袍,躺在他的床上,沈钰把脸埋进枕头里。
…顾明衍的味道,很久没有闻到。
无比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他,心里涌出安心的感觉,好像回了家。
呼吸了好一会儿,沈钰起身,拉开黑色手提袋。
里面装着一台袖珍型真空机,一个真空袋,和被压缩好的枕头。
顾明衍的床品向来都是使用某一个名贵牌子,床单被套外加两个枕头,一个横着摆,是用来睡的,另一个竖着摆,是用来抱的。
沈钰拉开真空袋,释放出他买的同牌子的新枕头,竖着摆,给顾明衍抱。
然后把顾明衍睡过的枕头拿起来,装进真空袋里。
滋滋,真空机开始工作,榨干袋子里的每一丝空气,把枕头压缩得扁扁的一片,最后塞进他的手提包,拉好拉链。
做完这一切,沈钰重新躺下来,把顾明衍原本拿来当抱枕的枕头枕在自己脑后,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睡觉。
睡不到半小时,耳边突然听见嗡嗡嗡……震动的声音。
沈钰睁开眼,看到床头柜上亮起的手机。
顾明衍有两部手机,一部专门对接公司工作,另一部是私人生活。
现在顾家傅家加起来事务繁忙,沈钰猜他公司手机才会贴身携带,放在卧室不管的这台是私人手机。
为了及时联系到顾明衍,他之前打的也是公司手机号。
长臂一伸,把顾明衍的私人手机拿过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字:
“傅寒峥”
沈钰躺在床上,枕着顾明衍抱过的枕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名字,感受着手心里的震动。
等电话差不多响过五下,他伸出指尖,轻轻一划,摁掉了。
第72章 沈少养的猫猫
…Made in France.
巴厘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落地窗外的花园, 顾明衍和沈钰吃完早餐回房间,发现花园里捡来的那只小猫又偷偷爬到了床上,正用小爪子拨弄着枕头边的水洗标,模拟狩猎, 扑杀——
扑进一只大手掌里, 顾明衍伸手捞住小猫咪, 四爪放到地上,让它去别的地方玩, 忽然余光一瞥, 看见枕头水洗标上的英文,Made in…法国?
沈钰现在用的床品是他从小用到大的牌子, 顾明衍很了解,这个牌子的东西通常都是Made in Italy, 在美国、中国以及其他国家基本卖的都是意大利生产的,只有法国本土产品是Made in France.
几年前他在巴黎机场临时买过一个,后来留学带到美国去了, 在美国又买了一个新枕头, 意大利产的, 结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两个枕头莫名其妙全部变成了Made in Italy!
他从巴黎机场带走的Made in France的枕头离奇失踪, 像是被替换了。
这事太古怪了, 顾明衍特意问过随行管家和负责卫生的阿姨, 他们表示都没有动过,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只能想, 难道当年在巴黎机场买到的就是意大利生产的枕头?一直以来…是他记错了?
枕头的产地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枕起来都一样, 后来他就把这点芝麻大的事抛之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不对劲,顾明衍盯着眼前这个枕头,成色比其他枕头都要旧,看起来有点年头了。
他再去翻沈钰这张床上其他东西的水洗标,如果是管家成套采买的,床单被套和枕头应该都是法国产地。
翻了一圈,这张床上其他床品都是Made in Italy,唯独只有这个枕头,Made in France.
…好可疑啊。
顾明衍越看越觉得这个枕头眼熟。
不会真的是沈钰…偷走了吧?
不至于吧,偷他的枕头干什么?
这种事也不好明着问,万一沈钰什么都没做,只是沈家管家恰好买了一个法国产地的枕头放在这,岂不是尴尬,倒显得他自作多情。
“咪!”
小白猫不甘寂寞地在顾明衍脚边蹭,脖子上挂着的粉色铃铛叮铃铃地摇动起来。
“你是谁家的小猫?怎么自己跑出来呢?”顾明衍伸手,忍不住把白绒绒的小咪抱起来,“你主人该担心你了。”
沈钰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幅情景,窗外的花园草木葳蕤,风中捎着海边的浪涛声,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顾明衍正趴在床上撸小猫。
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轻得像在保护一个泡泡,沈钰欣赏着它在空中升起,泡沫上流动着彩虹。
以前他们一起养雪碧的时候,顾明衍也喜欢这样在床上趴着撸猫,摸雪碧毛绒绒的圆脑袋,摸得不亦乐乎,洗完澡的湿发也不擦。
那时沈钰拿了一块干毛巾,一起躺到床上,帮顾明衍擦头发,用跟撸猫同样的手法,撸着他柔软的发梢。
一室静谧,擦到差不多的时候,沈钰盯着顾明衍的发旋,跟猫脑袋一样圆圆的,忽然说:
“下辈子做猫好不好?”
他把手里的毛巾摆到一边,顺手插上吹风机,风筒对准顾明衍:
“把你养起来。”
热风呜地吹出来时,顾明衍呵了一声,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要养他,真是新鲜的发言。
沈钰是在他家当他顾少的“童养媳”当太久了,搁这凭空幻想什么养他?谁养谁呢。
“你是眼见这辈子养我是没什么指望了,只好展望下辈子去是吧?”
吹风机声音不大,风力适中,热度刚好,顾明衍享受地眯了下眼睛,捉住怀里雪碧的两只前爪,把它拉起来朝身旁的沈钰作拜年状,笑:
“我才不要当猫,看你们这些两脚兽很不爽,天天被你抱着撸来撸去还不能反抗,烦死了,是不是呀雪碧?”
雪碧脾气很好地由他这只两脚兽摆弄,呼噜呼噜地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猫猫表示快乐舒服的意思。
“你现在不也天天被我抱着撸来撸去吗?”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耳畔,顾明衍噗嗤了一声:“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有歧义?”
沈钰不说话了,等吹干头发,把吹风机收起来,他转身抱住顾明衍的腰,贴在他耳边问:
“那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顾明衍转过头来看沈钰,两人的脑袋枕着同一个枕头,互相挨得很近,不说话,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过面颊,顾明衍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笑他:
“下辈子当然还是要做富二代啦。”
他伸手拍一拍沈钰的脑袋:“你要是下辈子又没投胎到有钱人家里,哥还去找你,把你接过来,你就继续跟着我吃香喝辣,行了吧,就想听我说下辈子去找你对吧?”
沈钰微微一笑,低头亲顾明衍的嘴角,顾明衍伸手勾他的脖子,两个少年人在被窝里吻在一起,剩下一只雪碧没人撸了,喵呜了一声,从床上跳走。
“喵呜——”
戴着粉铃铛的小白猫被高大的两脚兽拎起后脖颈,四爪伸在空中不敢动,顾明衍抬头看了一眼,沈钰道:
“它主人来找它了。”
“噢,那赶紧送回去吧。”
顾明衍瞥了眼床上的法国产地枕头,再观察沈钰的神色,这家伙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异常。
沈钰抱着猫朝花园里走去,顾明衍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一位戴着墨镜的大婶已经在花园栅栏那里等着了,看肤色是亚裔,说不定也是个华人。
下一秒,顾明衍就看到大婶见了小猫欣喜若狂,大叫了一声咪咪!
接着两人站在那儿用普通话流畅地交流,距离太远,顾明衍听不清,想来就是一些感谢找到小猫的话。
结果这一站就是好几分钟,越聊越久,像是聊得格外投机,顾明衍有点惊奇了,沈钰以前性格内向,从来也不是邻里当中能跟陌生大婶畅聊的热心小伙子,还是…暴富以后这性格也开朗了?
好奇他们在聊什么,顾明衍拉开落地窗,套了鞋,走到花园来。
大婶抱着自家走失的小猫亲亲贴贴了好一会儿,郑重谢谢眼前这位俊美的青年,顺嘴问了一句:
“小伙子,你也有养猫吧?”
她看刚才沈钰抱猫的姿势是很标准的婴儿抱,会让猫咪感到安心的手势,一看就是同为爱猫人士。
“养的。”沈钰道,“养了一只豹猫。”
大婶:“哎呀!豹猫很漂亮的呢。”
“嗯。”沈钰纠正她,“是最漂亮的。”
大婶:“你养多久啦?”
沈钰:“快十四年了吧,养到第十年的时候,他跑丢了,最近刚找回来。”
“啊?天哪!”大婶惊叹,“养了这么久的猫丢了你还不得心疼死!好好的怎么会跑丢呢?”
沈钰:“那天打开家门,他一下子蹿出去,跑得太快了,没抓住。”
“哎唷!那你怎么没看住啊?豹猫很名贵的,这跑到外面去都会被人家偷走!不肯还给你了。可没去流浪吧?希望是有好心人收留了……”
“没有流浪,倒是被别人收养了。”沈钰一顿,“但是好不好心就不好说了。”
大婶:“怎么?难道还碰到虐猫的了?!”
沈钰:“不知道,但他回来变得瘦瘦的。”
“肯定是饿着了!根本没吃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像我们这样的爱猫人士?很多人都是一时兴起养养,不喜欢就丢掉咯!都没给猫选好点的猫粮吃,你之前是给它吃什么牌子的粮?”
沈钰:“没买粮,都是自制。”
“你每天都自制猫饭喂养啊?”大婶惊叹,“那真是太用心了。唉,现在确实也很多毒猫粮,我实在是抽不出空每天给我家咪这么做,只能偶尔加加餐,那你零食罐头那些都怎么喂呢?”
“自己做。”沈钰道,“刚烤了小饼干,待会要去喂。”
“哎你这喂得可太健康了!”大婶一时羡慕得不得了,这青年住着这样的海边别墅,必然有钱,有钱人在这世上并不少见,有钱又有闲,还有对生活的无限情致,才是真的难得。
“难怪能养十四年呢,真是长寿猫猫啊。”
沈钰:“肯定的。”
“那……让婶儿看看你的猫怎么样?”
大婶已经被这一通描述吊足了胃口,不知道这只跑丢又找回来的十四岁长寿豹猫是多么漂亮呢!
沈钰弯了下嘴角,得逞似的,说:“我不给你看。”
大婶:??
说完这句,眼前的青年直接掉头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这…什么人啊!聊了半天,连张猫片也不给看一下!!神经病啊。
大婶抱着自家小咪,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顾明衍穿过花园走到灌木丛边时,正碰上回来的沈钰,他没听见太多,就听着最后大婶要看猫,沈钰不肯给她看。
“你什么时候还真养了猫?”顾明衍走过来道,“在哪呢,我看看。”
沈钰看着他笑,不说话,问:
“要不要吃饼干?”
“?”顾明衍:“这不刚吃完早餐没多久吗?”
沈钰:“我刚烤好的,尝一尝吗?”
顾明衍一停顿,他其实不饿,但小饼干算是零食,而且沈钰这家伙做糕点西饼的厨艺着实一流,烤的小饼干十分香脆,他很久没吃了。
做西点并不简单,饼干能这时候烤好,沈钰应该一大早就在准备了,这样用心,他要是连一口都不尝……顾明衍讨要投喂地问:
“在哪呢?”
沈钰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变出一包小鱼形状饼干,打开——
顾明衍把手心递过去,沈钰却不给他倒,他直接伸手要拿,沈钰把饼干袋提高,仗着身高差,顾明衍拿不到了:
“你干嘛呢?还让不让我吃?”
沈钰倒了一粒小鱼饼干在手里,拎起来,再递过来——
顾明衍:“我自己有手。”
沈钰:“喜欢喂你。”
顾明衍挑了下眉。
沈钰拿着没人吃的饼干,语气有点低落:“不能喂吗?”
顾明衍:“……”
他以前也不是没被沈钰投喂过,谈恋爱的时候什么腻歪事没做过,坐沈钰大腿上被喂饭那都是有的……
暖热的阳光洒在花园里,金黄的鸡蛋花热烈地盛开着,泥土里散发出芳草气息,最后,顾明衍一低头,把沈钰手里的小饼干叼走。
——酥脆香甜,可可口味的,和过去一样好。
落地窗映着花园的风景,别墅的楼梯上,管家林亨特正拿着一叠资料走下来。
昨天本来就要汇报,有关于救过沈少的消防员汉拿巴离职的事,沈少生病,晚上又跳泳池游泳一通闹腾,现在……
他转头看了眼窗外,花园里风景正好,立马掉转步伐,带着文件极其识趣地又上楼了。
沈少忙碌,还是等一等吧。
第73章 是谁又破防啦?
沈钰收到管家递来的文件时, 是在前往雅加达珠宝拍卖会的路上。
顾明衍妈妈有收藏珠宝的习惯,之前以这个为由头邀请他一起去,他也如约把日程空出来了。
巴厘岛飞往雅加达的航程不到两小时,顾明衍坐在首富沈少的私人飞机里。
上下左右四面都是环绕式全天窗, 脚下也是观景玻璃屏, 飞机舱的内壁及地面全采用弯曲的OLED电视屏幕, 能将舱外的图像实时投射到屏幕上。
抬头看天看云,低头俯瞰城市与海, 整个人如凭虚御风、置身空中, 完全看不到一点飞机的结构。
沈钰在他私人飞机里建好的泳池中游了一圈,顾明衍坐在豪华躺椅上处理今天的工作, 无意间瞄过去一眼,看见碧蓝的、晃动的水波里, 绸缎般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像一条被豢养的雄人鱼在游动,美丽,又不失凶残强健的体魄, 带着侵略的攻击性, 却永远失去了大海, 只能被困在富人的私人泳池里。
这么想着,水里的沈钰突然冒出头, 正跟他的视线碰在一起, 四目相撞, 顾明衍先移开眼睛, 聚焦回自己的笔记本屏幕。
湿淋淋的美人鱼上了岸,劈鱼尾为长腿, 身上随意披了一条浴巾坐到他身边。
水珠从脸庞滑落,顺着脖颈一前一后地流过隆起的手臂和宽阔的背, 上面有好几条抓痕,鲜红明显。
顾明衍错开眼神,心想,自己的指甲有这么利吗?
沈钰安静地擦着头发,不说话,不影响他工作。
没多久,管家敲了敲舱门,没进来,只从门上的小窗里递来一叠文件,低声说了两句话。
沈钰接了文件,坐回座位,认真地看起来,窗外的天光投射着他的侧影,那模样让顾明衍想起以前一路认真读书靠奖学金生活的少年沈钰。
难得看到沈少有这样敬业的工作态度,顾明衍有意观察着,想看看沈钰这些年在沈家经历了一路斗争现在成长得怎么样了?对公司管理和商业市场有没有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
沈钰爷爷沈荣山是一位相当出色的企业家,应该有教他这个唯一的亲孙子不少东西,沈钰学习能力很好,想来还是有学到的,沈爷爷年轻时在事业上升期是全身心地投入,非常拼搏,晚年写作的首富个人传记顾明衍从小就拜读过好几遍,受益匪浅。
过了好一会,舱内一片安静。
沈钰对着那文件看了半天也没听他翻下一页,像学渣对着数学卷最后一道大题的沉默,接着就听他小声地打了个哈欠,转头问:
“要喝果汁吗?”
“……”顾明衍:“你不然先把衣服穿上吧。”
沈钰撂了浴巾,起身去换便服,顾明衍的余光瞥见他留在座位上的文件,看题头,并不是合同或什么会议机要,是一个人的身份信息:
Name:Hannaba……
看照片和国籍,这是一个美国人的详细资料,沈家美国分公司新的人事任命?
沈钰回来时,又继续坐下来看文件,永远翻不到下一页,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看还是在发呆,顾明衍忍不住问了一嘴:
“在看什么?”
沈钰:“救命恩人的资料。”
顾明衍:?
“前消防员,之前在安保队就职。”沈钰慢条斯理地说,“当年那场火灾,是他把我救出来的。”
顾明衍:“哦。”
沈钰:“爷爷给了三千万美金的奖励,最近他提了离职。”
3000万美金,汇率算7,相当于人民币2.1个亿,顾明衍脱口而出:“这么多?”
沈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顾明衍:“没。”
…生命无价,更何况是沈少九千多亿的命,他轻咳了一声:“你爷爷挺大方。”
“嗯。”沈钰:“我比爷爷更大方。”
顾明衍心想你这叫败家好不好,不过今天拍卖会沈少发话要全额买单,买单的人最大,他也就不说这话了。
飞机落地后,顾明衍和沈钰一同从舷梯下来,很快就有专车来接,他看着那车标一怔:特斯拉。
沈钰脸色微变,声音马上冷下来:“谁安排的车?”
管家顿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抱歉,沈少,可能是这里对接的人出了点差错……”
沈钰:“去换一辆。”
顾明衍的前前夫傅寒峥出车祸时,开的车就是特斯拉。
“没事,也没这么避讳。”顾明衍道,“不用换了。”
管家看了眼沈少阴沉的脸色,马不停蹄地赶紧换车,不到三分钟,一辆猩红色的风神帕加尼带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劈开空气,迅疾又拉风地稳稳停在顾明衍面前。
车门自动向上旋开,司机下车,鞠躬欢迎两位入座,价值半个亿的帕加尼超跑是双人座,极致的速度只能载得下二人世界。
“你开开看?我给你指路。”沈钰坐上副驾驶,拉好安全带,“记得你以前也有一台这样的红车。”
顾明衍抽出自己的国际驾照,坐上驾驶位,没好气地回:“我那台是兰博基尼。”
小时候他带沈钰游览顾家的豪车车库,沈钰对车没什么研究,也分不清什么帕加尼、布加迪、兰博基尼……干脆就把他的车按颜色分类:黑车、白车、红车和其他颜色车,顾明衍很无语。
这台帕加尼超跑少说价值五千万,他以前也看上过这个型号,相当抢眼的猩红色,出街绝对会被路人拍照,当时犹豫了好几天纠结要不要买,结果就被别人抢先预定走了!
顾明衍没买着,为了安慰自己,只好买了一辆六百多万的红色兰博基尼当做平替,再后来跟傅寒峥结婚了,财产都变成婚后共有,花钱买辆车还要找人报备,烦死,顾明衍就没再买了。
此刻,双手握上五千万的帕加尼,启动引擎,听见风神在耳边呼啸。
顾明衍一脚踩下油门,车窗外阳光明媚,不知道沈钰给他指了什么路,没开多久,公路边就出现宽阔无垠的大海,他开着鲜红色的超跑疾驰在蔚蓝的滨海公路上,心情一瞬间大好,开玩笑地问:
“先说好,刮了蹭了算谁的?”
“算你的。”沈钰道,“这车送你了。”
“沈少可真大方。”顾明衍:“不过印尼是个岛,你送我我也开不走。”
沈钰:“装到私人飞机上,给你运回车库去。”
顾明衍哈哈笑了两声,沈钰看他微微上扬的眉梢就知道,他很喜欢这辆超跑,贪财的小龙崽就是喜欢一切昂贵的、闪亮亮的、别人都没有的、超级拉风的玩意儿。
“他现在怎么样了?”
路程开过半,沈钰看着窗外掠过的海滩风景,问出口:
“车祸到现在,应该好了不少吧,上次还能打电话给你。”
顾明衍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
那天兰熙城倒酒风波之后,他送沈钰回宝格丽海景别墅,车里响了两次电话,来自美国。
果然,沈钰猜到了,是傅寒峥打来的。
沈钰:“不方便回答?”
顾明衍笑:“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开着你送的帕加尼,还能不回答吗?
“现在没有傅寒峥这个人了,Lin Zephan,美籍华人。”
沈钰:“你帮他换了身份?”
顾明衍:“当年离婚的条件之一吧。”
沈钰:“噢。”
车里安静了,没再问什么。这么多天接触下来,顾明衍也能感觉到,沈钰其实比他想象中知道的多得多,倒用不着他再长篇大论地解释。
傅寒峥出车祸那天,他们本来是要一起去美国分公司的,副驾驶那个空着的座位,顾明衍原本应该坐在上面……
当时他已经拉开车门,坐进去了,突然,车库里响起一阵铃声。
顾明衍看了眼自己正在通话的手机,不可能是他的,又看了眼傅寒峥,傅寒峥的手机在他自己手上,安安静静的。
…两人对视了半秒,顾明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他的私人手机,昨天他开了那辆红色的兰博基尼,落在车上了,现在随身携带的是公司手机,今天分公司开股东会,忙得很。
私人电话通常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亲朋好友打来问问有没空约个饭局、出去玩之类的,如果没人接就说明顾少很忙、不必打扰,顾明衍现在正忙着跟公司股东通话,也没空下车特意去接。
而且傅寒峥在这,他也不方便接家里的私人电话,想着先去公司,等忙回来再拨过去好了……
他没有下车的动作,傅寒峥也就启动引擎,准备开车,正好听见那电话铃声停了 ,想来对方是不打了。
脚刚要踩下油门,叮铃叮铃——!车库里再次回荡起突兀的铃声。
顾明衍正用英文跟美国股东史蒂芬聊着,没注意到铃声已经响第二遍了。
傅寒峥没踩油门,干脆就这么等着,看看这铃声能响几遍。
响到第五遍的时候,他冷眼看戏一样看向顾明衍。
顾家没人敢把顾少的私人电话反复打这么多次,有要紧事一律直接联系公司电话,敢这样没分寸地吵顾明衍的……可见是谁。
他想起十一月的某天,北京时间下午时分,他打了一个电话给顾明衍私人的手机,没什么公事,就是想问候下。
嘟、嘟、嘟……他耐心地等着,心里早已打好了说话的腹稿。
嘟声响了五下之后,电话啪地被摁掉了。
傅寒峥一怔,仔细揣摩了一会,立刻去查当时美国旧金山的时间,夜里22:17。
这个时间段,顾明衍应该不在工作了,如果在学习,私人手机会静音,直接就接不到,如果不想接他电话,那顾明衍会在第一下就摁掉。
而不是响了五下……再被挂断。
傅寒峥对这个电话耿耿于怀,后来他去美国时顺道去了一趟顾明衍住的小洋楼,特意找出了电子眼里的访客记录,里面能看到顾明衍每天几点回来、几点出去,有谁进出这栋房子。
结果很有意思,每一天的记录都有在,精准到每分每秒,唯独十一月他打电话的那一天,访客记录被删除了。
对着那一页空白的记录,傅寒峥头一次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着顾明衍的面大发脾气,逼问他养了什么情人?凭什么不告诉他?
顾明衍的态度极其冷淡,只说他没养任何人,也没动过访客记录,别在这疑神疑鬼地发癫。
他并没有说谎,那天沈钰来他这,淋雨发烧,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想到那个电子眼还记录了沈钰,更没想到来他家做客的傅寒峥会来查他的电子眼。
如果他真心虚要去删访客记录,直接全部清空不就好了,何必欲盖弥彰单独删那一天,傻子吗?
那天之后,他和沈钰确实再无联系,除了意外发现沈钰对他恢复了定位,屏幕上又能看见那个小蓝坐标在移动,其他什么都没有,没见过面,连微信都没聊过一句,傅寒峥指责他养婚外情人,太搞笑了吧?
而且傅寒峥自己刚跟小男友在夏威夷度完假,顺道飞过来说想了解下分公司的事。本来开放式联姻,大家各过各的、各取所需,挺好,结果傅寒峥跑来他家翻他的电子眼访客记录,然后莫名其妙发脾气,在他这儿上演原配妻子发现丈夫在外养小情儿那一套,真是神经病。
结婚以来,顾明衍发现自己经常完全搞不懂傅寒峥的想法,只能想这人可能是在傅家受到了多年苛待,心理上产生了点问题,他没兴趣做对方的心灵开解师,更懒得去吵架。
那次之后,他们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连例行说公司公事的电话都没有了,顾明衍悉数让秘书去转告。
傅寒峥嫌秘书级别跟他不对称,干脆也让自己秘书去接听,再转述回来。
这么一直僵持了一个多月,到了跨年夜那天,新年大宴宾客,顾明衍把酒窖里最好的酒全开出来请大家免费喝,所有人在为顾少欢呼,气氛一时非常高涨。
傅寒峥看顾明衍心情好,倒了两杯他最爱的路易王妃香槟酒,想去敬一下,把上次的事揭过去,修复一下关系。
端着酒杯走过去的时候,顾明衍好像接到了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他看顾明衍身形僵了一下,接着抬脚就走出宴会厅。
傅寒峥在原地等了一会,没见他回来,干脆出去走廊上找他,那里人少,敬一杯酒,也更能说几句私下里的话。
走廊越走、离宴会的喧嚣越远,偶有其他宾客从身边路过,窗外冬日的寒风吹进来丝丝缕缕的凉意,顾明衍拉高毛衣的领子,听着电话那头的安静。
听筒连接着两个人的耳朵,从这样的安静中,他听出了那是谁。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通话时间一秒一秒地拉长。
顾明衍低着头,想到沈钰是没办法自己给自己庆生的,他的生日是父母的忌日,五岁那年,爸妈因为要去给他买蛋糕,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六岁的小沈钰再也没有生日可过了。
一直到十五岁,他们正式恋爱后他给沈钰过的第一个生日,全城放烟花,他站在那漫天盛大的烟火下,说:
“以后你每一个生日,我来给你过。”
漂亮话和绚烂的烟花一样,做不到便是稍纵即逝。
但顾明衍还记得,他说过的。
咻——砰!
烟花在窗外的夜空绽放的时候,顾明衍握着电话,喉结动了一下,张口——
身后的走廊,端着酒杯的傅寒峥停下脚步,听见外面巨大的响动,奇怪,顾家准备在零点放的烟花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他朝窗那边走了几步,想看看怎么回事,很快,他就看到窗台边有一道人影,站在那儿,打电话。
夜空里燃起的烟花如漫天流星坠落,映出他的侧影,顾明衍低着头,嘴角带着微微的笑,烟火炸开的轰鸣,也盖不住他温柔到迷人的声音……
他在唱歌,对着电话那一头不知名的某某。
傅寒峥屏住呼吸,静静地辨析着每一个从那两片嘴唇里流淌出的音符,不是在唱Happy New Year,他唱的是……
“Happy birthday to you”
窗外的冬风很冷,端着酒杯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烟火不暖人,这夜空里没有一朵烟花是为他而放,傅寒峥慢慢地转过身,逆着涌出来的宾客人潮,大步快走,最后把那两杯香槟全泼进下水道里。
他想起那次在美国的吵架,他质问顾明衍养情人,顾明衍说没有,吵到最后,傅寒峥冷笑了一声,忽然说:
“宁愿你有。”
他从来没有奢求过能和顾明衍这样的人过上从一而终的婚姻,那不现实,他只是要一点知情权,知道顾明衍和谁、什么时间、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关系?
而不是夜里突然被摁掉的电话、莫名消失的访客记录、结婚宣誓时对他的沉默、跨年夜为谁唱起的生日快乐、和现在车库里催命一样在响的铃声……
某个人没有出现,但就像幽灵一样,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手机铃声第七次响起时,刺耳得像一连串无休止的嘲笑,孜孜不倦地响彻在车库的每一个角落,而顾明衍还在跟股东史蒂芬用上扬的英文腔调聊着,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切。
傅寒峥被吵得都快耳膜穿刺,他简直要受不了了,直接打断顾明衍跟别人的谈话,冷冷笑了一声:
“顾少还不去接吗?可别让你的宝贝小情人等急了呢。”
第74章 小情侣之间的玄学
车里忽然一阵死寂的沉默, 顾明衍转头看向驾驶座的人。
电话那头的股东史蒂芬听不太懂中文,只感觉气氛很不对劲,委婉地问是不是不太方便说话?
顾明衍说了声sorry,挂了电话。他第一次用警告的语气道:
“傅寒峥, 你下次再跟我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试试?”
被警告的人脸色骤变, 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顾明衍之前对他再冷淡, 也没有用过这样近乎训斥的口吻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没有修复, 傅寒峥理智上也知道, 不该当着外人的面提,尤其是在顾明衍处理公事的时候, 只会越闹越僵。
但有时情绪就是刹不住车,说出去的话, 如泼出去的水,这段时间他心里越来越控制不住滋滋冒烟的焦躁。那次跨年夜之后,豪门圈出了一件大新闻:首富沈家认回了流落在外二十多年的亲孙子!
一开始, 傅寒峥并没把这个消息当做一回事, 首富沈家跟他们并无交集, 周围人谈起这电视剧一般的情节,他也应和着说两句闲话。
首富沈荣山几个儿女全都不孕不育, 这在豪门圈里早就是传奇般的笑话, 现在总算老来得孙, 能把全部财产留给自己的亲骨肉, 不用奋斗一辈子最后都给其他亲戚作嫁衣。
傅寒峥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把沈家的“沈”跟某人的“沈”联想在一起, 甚至听到那位亲孙子的名号,他都以为只是重名, 全国叫Shen Yu的人多如牛毛!
直到他在顾明衍面前随口提起这事,还没说两句,就发现顾明衍表情特别不对劲。
傅寒峥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扯动嘴角,开玩笑地问:
“…不会是他吧?”
顾明衍的神情一瞬间爬上几分尴尬,一脸欲言又止。
“……真的是他。”
傅寒峥难以置信地说着,头一次感觉到…人生远比戏剧更荒诞。
前男友是首富家里遗落在外的独孙,未来即将继承九千多亿。他不知道顾明衍是怎么想的,但他们这场本就岌岌可危的联姻,更显得没有存在的必要。
现在公司所有大权都是顾明衍独揽,大多数事务傅寒峥已经插不上手了,即使婚后财产是共享的,顾明衍也有太多可操作空间。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早作打算,最近就要求参加美国分公司这边的股东会。
“叮铃叮铃……”
那铃声第八次响起来的时候,一股无名火蹿上来,傅寒峥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干脆就这么载着顾明衍走吧!
踩一脚油门,立刻就到公司去,让身后那该死的铃声自个儿在车库里爱怎么响怎么响……
*
同一时刻,香港,寺庙里。
香火缭绕,沈老爷子正领着孙子沈钰和沈家一干亲戚,特来还愿。
沈家上下都有定期拜一拜神仙的习惯,沈荣山骨子里虽然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面子上依然每年都要跟随大师拜神请愿,叩首烧香捐功德,无比虔诚。
早些年是庇佑他生意隆昌,后来老了,就保佑身体健康,到了如今迈入八十岁,他只想着能在走之前,最后见一见离家出走三十来年的四儿子、以及那位小孙儿。
鸢妹走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所有财产最后是要落在她的孙儿头上,说明他一定是有一个孙儿,四儿子四儿媳肯定在外面成家生宝宝了,他一定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千盼万盼,现在终于给他盼来了这一天!
山风凉雾里,寺庙传来钟磬声,沈钰一袭新中式的白衫,玉树临风地立在千百级石阶之上,回过头见了他,轻轻叫一声:
“爷爷。”
沈老爷子一下子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
他这孙子长得简直是人中龙凤,家中有不少亲戚不待见他这亲骨肉,可见了沈钰,也免不了要呆上几秒。
那模样、品行、谈吐、学识……哪哪儿都是完美至极,从清华毕业后,现在就读于美国斯坦福,没钱交学费自己拿的全额奖学金,实在是争气的不得了。
教他马术、高尔夫、交际舞、西餐礼仪……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把其他侄孙辈衬得像猪一样笨,沈荣山每天看得乐不可支!
“沈钰,来,跟着这位师傅,咱去大殿,待会你第一个去拜。”
“嗯。”
沈钰跟着爷爷走,其他亲戚都跟在他们身后。
迈进大殿高高的门槛,香炉生烟,金身神像庄严肃穆,大师指了一下神台上摆着的一对杯筊:两瓣月牙形的小木块,示意他去拿,请神问仙时要掷杯筊。
沈老爷子一看,糟糕,他也忘了提醒沈钰该怎么弄,他这孙儿新时代高材生怕是不懂得这些仪式,每个杯筊上有一平面和一凸面,投掷在地上,就能显示出不同的占卜结果。
一平一凸,叫作“圣杯”,意为请示之事可行,神佛应允;两个都是平面,叫作“笑杯”,意为事态不明,神佛主意未定,再请示;最不好的结果就是掷出两个凸面,叫作“阴杯”,意为此事不可行、神佛不允、凶多吉少。
这么多年,沈老爷子已经练就了很巧的手劲,每年一投掷,就是准准的“圣杯”,诸事可行,神佛皆允,讨个吉利的好彩头。
他上前几步,想示意大师教一下沈钰,结果就看见沈钰神态自然地拿起那俩块杯筊,像是很熟练。
听说这孩子小时候在村子里长大的,想来,这类请神拜佛的事也有参加过。沈老爷子停驻脚步,见他双膝跪在蒲垫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沈钰闭上眼,新月状的杯筊贴合着掌心,低头许愿,再松手——
当啷一声,两块杯筊掷在地上。
沈家的亲戚不由得抻长了脖子,去看那结果:
一凸,另一个也是凸。
两个凸面,“阴杯”,神明不准,凶多吉少。
沈钰蹙起眉。
沈老爷子没说话,掷杯筊为求慎重准确,通常要连掷三次。
当啷、当啷——
再投两次,看到杯筊显现出的最终结果,沈钰一下子怔住了。
连续三次掷出双凸面,全是“阴杯”,神不应允,此事不可行。
虔诚祈祷过的双手,微微出了汗,沈钰听见后头的亲戚传来压抑的细微笑声。
沈老爷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一旁的大师欲言又止,也不知要不要勉强说两句好听的吉祥话来圆场。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沈钰求的是财,刚认祖归宗,有了野心,想要完完全全拿下那九千亿的财产。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正求的是什么。
自十三岁以来,某人从天边来到眼前之后,沈钰每一次见神佛,求的就只有一件事:
[希望这一年顾明衍能平安健康。]
这么多年,唯独只有一次,沈钰掷杯筊掷出了连续三个“阴杯”:神不准此事。那是顾明衍十七岁的时候,遭遇二次绑架的那一年。
“起来吧。”
沈老爷子上前拍拍沈钰的肩,以示安慰,他看了眼自己的好孙儿,像是被吓着了,平常那样冷静淡然的一张脸,这会儿脸色都变了。
说到底,这掷杯筊就跟扔硬币一样的原理,连续三次投出两个硬币都是反面,虽然概率较小,但也不是不存在,存在即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从大殿里退出去时,沈老爷子特意走过去偷偷安慰他的宝贝孙子:管他那个小木块摔出什么面,爷爷的以后就是你的,知道不?
沈钰扯了下嘴角,想对爷爷笑一下,结果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内心的不安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他在大殿外的庭院里等着,看殿内沈家的亲戚一家人一家人地上前叩拜,保佑心中所愿。
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投出连续三次的“阴杯”,还有不少人掷出三次“圣杯”:神明皆允。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欢欣鼓舞的。
沈钰想起他第一次投出连续三次“圣杯”,是跟着顾明衍和他家人去庙里新年祈福的时候,顾家的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时不时都要去寺庙拜神。
那年新春下了雪,庙顶、枝头盖着一层白,殿外银装素裹,大多数人集中在正殿拜主神,偏殿没人来,空旷的神殿前,只有一个人。
沈钰双膝弯折,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双手合十,再把头低下去——
顾明衍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沈钰的背、低折的脊梁骨,额头贴地,那诚心祈祷的模样,神见了都会怜悯。
冬天地上冷,这偏殿的蒲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顾明衍拜神向来很少这样叩首跪拜,都是上个香鞠三个躬,心里默念发财发财发大财!就结束了。
“你求什么呢?这么虔诚,考试第一?”
顾明衍陪着跪在沈钰旁边,膝盖噗通一声叩下去,心里就大叫了一声,妈呀好痛!
当然他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沈钰抬头,很自然地观察到了顾明衍的小表情,微微一笑,回答:
“不求第一。”
他们肩并着肩跪着,跟拜天地一样,沈钰抬头望了一眼面前巨大的神像,又坦荡地转过头,贴近顾明衍的耳朵,轻轻说:
“只求你平安健康。”
温热的吐气,顺着耳朵漫到颊边。
当着神佛的面,顾明衍一下子脸热了,低声说他:
“怎么只求我的平安,你自己的呢?”
沈钰摇摇头:“不求,没有用。”
以前路过村里的算命先生就说过,他命格煞气重,鬼神莫近,歪邪鬼怨不会来找他,同样,菩萨神仙也不会保佑他,想要做成什么事,就自己去做到极致。
“那算命的胡说八道。”
顾明衍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便也学着沈钰先前那虔诚模样,叩首跪拜,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求诸天神明保佑,他的沈钰也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手中捧着杯筊掷下去,他俩三次都掷出了“圣杯”:所愿之事皆顺利,神明也祝福。
两人开开心心地从神殿里出来,走之前,要在殿外的大香炉里再上一炷香。
新年的雪花徐徐从空中飘落,三根香燃起火星子,轻轻挥一下,橙红的火星熄灭,变作袅袅青烟,一缕一缕寄着他们的愿望,乘风上九天。
沈钰双手握着三根香,闭上眼,祈祷,再鞠三躬,细雪轻轻地落在他的黑发和肩上。
顾明衍捏着手里的香,没有虔诚地闭眼,也没在鞠躬,他看向身旁的人,十六岁的沈钰已经不再是当年瘦弱的样子,身高几乎跟他相当,甚至隐约要超过他了。
这小子以前还真没说谎,他家里真就是这个基因,自从过完十五岁生日,小矮子沈钰就像春天的小柳树,疯狂抽枝发条,从不到一米四一路抽成此刻逼近一米八的身高。
高挑修长、长身玉立,立在殿外,冬日的寒风吹过,沈钰白雪覆肩,双手合十,对着香炉飘起的青烟,求他的平安。
这一刹那,顾明衍感觉到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忽然剧烈跳起来,怦、怦、怦!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受控制。
他莫名想起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沈钰说,别说二十五岁那么遥远,兴许过两年他身边就不是他了。
那时沈钰莫名笃定地回:你到九十五岁身边也还是我,你信吗?
顾明衍清楚地记得自己笑了一声,说他不信。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想相信。
“沈钰……”
顾明衍轻轻叫了一声。
沈钰转过头,发梢上沾着的小雪花飘悠悠地落下来。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脑海里忽然浮出这么一句诗。
“你刚叫我?”沈钰问。
顾明衍没说话,那诗自己放心里看看还不错,突然说出来真是太矫情了,他喉结一滚,把煽情话都咽下去,说:
“走咯,去那边抽签!”
*
“有时人生啊……”
殿外巨大的香炉烟火袅袅,沈钰站在那儿,听见姑婆婶母之类的亲戚拜完神从大殿里走出来,意有所指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再把那后半句说全:
“真的要相信命,人各有命,所求太多呢,就怕命里应承不起。”
“是呀,发愿发的太大,连神都不敢答应呢。”
沈钰淡淡地听着他们含沙射影,心中的焦躁越烧越旺。
他求的太多了吗?只想要一个人的平安健康,也不能准许吗……
“上炷香吧。”
大师抱着一大把香火走来,按往年,这都是沈老爷第一个上香,今年,爷爷要让孙子先来。
他的好孙儿刚在大殿里掷出了不吉利的“阴杯”,现在要点个香平缓下心情。
咔嚓,打火机擦出火苗,沈钰手里握着那一把香,对着烧。
过了好一会,他关掉打火机,香头焦黑焦黑,却没有被点着。
连试了三次,都点不着。
“可能是潮了。”
大师干笑两声,赶紧给这位孙子换了把香。
这样一连换了三把香,竟然没有一把能在沈钰手里点燃!
不少亲戚露出了看好戏的眼色。
“风太大了。”
沈老爷子给孙子找个台阶下,伸手作势帮他挡风。
咔嚓,这回打火机点着了,三根香冒出三缕烟,沈钰鞠躬三下,再把香插`到香炉里。
刚插`好,正转身要走,一阵微风拂来,燃得好好的一整把香,直接全灭了。
这回,沈钰听见后头亲戚堆里完全不压抑的奚落笑声。
沈老爷子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只能朝后边递去一个严厉的眼神,许是今天真的出行不利,他叹了口气,对沈钰道:
“你先回去吧。”
沈钰转身离开,走在千万级下山的台阶上,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
走了一百多阶,心跳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心律不齐地在狂悸。
手心额头冷汗直冒,突然之间,心里蹿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那感觉太剧烈了,手控制不住地打开手机,根本不需要动脑,指尖放在拨号盘上,自动就流泻出顾明衍的号码。
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沈钰挂掉。
摁挂断键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怦怦狂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打的是顾明衍的公司电话,这是最可能会随手携带的手机,但今天……
是美国分公司的股东会,这个电话很可能很忙。
“手机,借我一下。”
沈钰转身叫住身后一个保镖,他一边用自己的电话打顾明衍公司手机,一边用保镖的电话打顾明衍的私人手机。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
挂断,再打,一直打。
打到第八个的时候,沈钰的手心又冰又凉,几乎要抓不住手里这个小小的电子科技品,像要抓不住千万里之外、远在天边的某个人。
*
砰!
车子即将开出去的前一秒,顾明衍下车,用力摔上车门。
他转身朝车库那头走去。
傅寒峥不说话,一脚踩了油门,引擎轰地一声,车身像箭一样弹射出去。
滴!
红色兰博基尼发出响应,车门自动竖着旋开,欢迎主人——
顾明衍探身进来,终于拿到他拼命作响的私人手机。
屏幕上显示了一串加密号码:*****
什么玩意儿这么神秘?区域还来自香港。
“喂——”
顾明衍试探着接起来:“你好,哪位?”
“Hello”
对面没有说话。
…诈骗电话?
顾明衍想到最近新闻的报道,很多团伙搞境外诈骗,电话打过来都显示香港、柬埔寨、北美之类的地方,这个更高级,电话号码都不显示了。
等了好一会还是没人说话,顾明衍也有点火大,直接用粤语问候了一句,再骂:
“说话啊,搞诈骗的是吧,口舌也不学伶俐点!”
“…”
啪叽,对面挂断了电话。
顾明衍简直服了,再看一眼通话记录,好家伙,这诈骗分子打了他九个电话,认准他是条大鱼是吧?
把两台手机都扔到一边,顾明衍坐进兰博基尼里,踩油门,引擎嗡地轰鸣一声,疾驰去公司。
开了没多久,就疾驰不起来了,这路堵得要命,兰博基尼超跑也只能乖乖在车辆长龙里排队,速度比老牛拉破车还要慢,路边骑自行车的小孩都比他动得快。
真是奇怪,明明不是高峰期,怎么堵成这样?
顾明衍打开广播频道,最新新闻报道,前方路段发生严重的交通事故,建议司机绕行。
他拿起公司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给秘书,说他会议会迟点,很抱歉堵在路上了……
刚要拨出去,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
顾明衍接起,听了两句后,突然浑身打抖,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立刻停车靠边。
等缓过劲来的时候,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天,他没有再开去公司。
在新闻里听过那么多起交通事故,顾明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新闻会离自己这么近。
傅寒峥出车祸了。
转弯的时候没有减速,那家伙开车向来偏快,顾明衍坐过几次,说过他,不熟悉的路况稍微开慢点,但傅寒峥从来没当回事,他也懒得再说了。
那天,对面那辆车又疲劳驾驶,偏道了,傅寒峥没减速,一转弯,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两人同时紧急打方向盘——
那个转弯道的公路外侧是山坡,人在下意识时都往内侧打方向盘,这下两车直接高速对撞!
对方司机和副驾驶当场身亡,傅寒峥重伤送医院,期间好几次心脏停跳。
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看着亮起的红灯,顾明衍一阵恍惚。
说真心话,他一点都不喜欢傅寒峥,不只是情感方面,单纯从欣赏一个人的角度,他也欣赏不来这样的人,没法和他做朋友。
他平常也是这么表现的。
兴许也是他们性格犯冲,连日常相处都困难,以前跟沈钰在一起的时候,顾明衍常常以为自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放在一众豪门阔少当中也是相当罕见的好脾气,直到跟傅寒峥待在一块儿,才发现自己的耐心原来如此有限。
他能看得出来傅寒峥心理敏感,可他没那样春风般的温柔去包容理解、去照顾对方的感受,有时根本懒得理他。
回想起他们之间最平和的时候,竟然还是最早半生不熟的时候,在宴会上碰见了,互相点个头,客套地问候下,再聊几句不痛不痒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上一刻还在阴阳怪气地要跟他吵架,这一刻就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这要是真的……再多钱也救不回来。
顾明衍低着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
好在兜里总归还是有钱的,能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尽一切手段,保住人。
护士不停地把各类文件递上来,顾明衍挨个签字,把该缴的费都交了,再打电话通知傅家那边,看看傅寒峥那位不称职的父亲要不要来见一见他儿子,通知公司股东会延期……
挨个把所有事务都一一处理好,顾明衍坐回座位上,感到一阵脱力的疲惫。
在这一刻,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当时他没有下车,他坐在那个副驾驶座上……
如果没有那个电话。
来自香港的电话,顾明衍打开手机查看,发现自己的公司手机里也显示了9个未接电话,号码是……
他没有给某人认祖归宗后使用的新号码备注联系人,但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顾明衍打开手机定位,屏幕上,一个蓝色小坐标在遥远的南边,显示区域位于:
香港。
第75章 顾明衍消失的千万婚戒
“白钻现在不值钱了。”
坐在雅加达珠宝拍卖会特邀贵宾包厢, 沈钰一边翻看这次的珠宝名录册,一边发出自己的点评。
顾明衍抿了一口茶,没接话,他慢条斯理地翻册子, 像古时候皇帝翻牌子那般挑选着。
一路开着崭新的风神帕加尼过来, 他心情很好, 沈钰也没再过问起傅寒峥车祸之后的事,那话题巧妙地点到即止, 他们转而聊起了珠宝拍卖。
这次雅加达拍卖会最受瞩目的是一颗16克拉的超级蓝钻, 维斯巴赫的蓝月,具有浓厚的历史文化色彩, 最早是从南非钻石矿中开采出来的,属于库里南家族, 后被库里南侯爵卖给了印度人,又辗转进入英国皇室。
二战中这枚蓝钻不知所踪,有说是被盗窃了, 有说是被暗中转移了, 战争结束后, 又经过多轮拍卖,最终被一位匿名收藏家买下, 最近这位收藏家过世, 据说家族财力不支, 在变卖各种收藏品, 从家中地窖意外发现了这枚传奇的蓝钻,才让这等珠宝再度现世。
净度是LF无暇, 成色是最好的Fancy vivid blue艳彩蓝,顾明衍看着珠宝册子, 很心痒。
不过心里粗略估了下价,蓝钻比蓝宝石要贵得多,这样大颗又这么纯净的蓝色钻石,加上历史文化价值的加成,估计要到3亿人民币以上,不知道这次拍卖价格会抬到多少?
虽然不是掏自家腰包,但这个数额实属有点超预算了,顾明衍只能把这页翻过去,往后面再翻翻。
很快,书页里跳出一只鸟衔花,他目光顿时一停。
这款珠宝以一颗9克拉的粉钻作樱花,蓝紫翡翠玉作为鸟身,很漂亮别致的一枚胸针。
旁边还附上了设计师的灵感来源:樱花盛开的季节,偶然在花园里见到的一种美丽的蓝紫色小鸟……
顾明衍看了下设计师的介绍,来自美国,小时候他跟爸妈去美国别墅里度假的时候,也曾见过这种野生小鸟。
很漂亮的蓝紫色,在光下变换着美丽的色泽,可惜……
想到最后那小鸟冰冷的尸体,顾明衍忽然感觉冷,空调室里吹来一阵冷风,似乎有一道幽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最后落在他无名指的钻戒上。
顾明衍抬眼:“看什么?”
沈钰把目光收回,假模假样地看珠宝册,翻了几页,慢条斯理地说:
“你那两颗钻石,亏了不少钱吧?”
顾明衍:“…”
他跟傅寒峥的钻戒,一千万人民币,当然有不少是为了傅氏珠宝那个什么激光刻名字的噱头在溢价买单,反正傅氏珠宝现在也有他的股份,左右算半个自己的公司,也不能算太亏。
后来二婚跟霍胜霆的钻戒,为图方便就随便买了奢侈品牌的成品戒,小几百万。
这几年钻石培育技术高速发展,培育钻的市场越来越广,钻石的保值属性受到不小的冲击,他两个婚戒上那几克拉的白钻,早都不知道跌到什么价去了。
“结婚戒指又不保值。”顾明衍不咸不淡地回:
“不然顾客过两年离婚了各个都卖了还能再赚一笔?美得你。”
星辰般雪亮的钻石在他无名指间闪耀,戴着婚戒的手优雅地把珠宝册再翻到下一页。
白钻的价格虽然在走低,但彩钻这几年的价格一路坚''挺,甚至持续上涨,粉钻、蓝钻以及最稀有的红钻,目前依然具有极高的投资与收藏价值。
顾明衍对[鸟衔花]那个9克拉粉钻的胸针志在必得,他妈妈的宝石收藏馆里还没有这么大的粉钻,而且,沈少买单嘛。
“顾总不考虑废物利用一下吗?反正在家里摆着也是摆着。”沈钰幽幽道:
“不如把你那颗价值千万的钻石也放拍卖会上溜一圈?指不定就有人出高价买。”
顾明衍心想哪个冤大头要买?
他头婚婚戒的钻石里明晃晃地刻着GMY三个大字母,宣传得好听,这叫什么永恒的爱的刻印,讲不好听一点,刻完字这颗钻石已经废了,本来纯净度是无暇,现在变有瑕,还是重瑕,这能卖给谁?也就能卖给SY这个小傻瓜。
“不劳沈少操心。”顾明衍开玩笑,“还没落魄到要拿前婚戒去当的地步。”
沈钰:“不会是你拿不出来了吧?”
他这话问得毫无征兆,顾明衍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没调整好表情,神情僵了一瞬,才马上恢复正常。
如果是其他人,估计压根捕捉不到这么细微的变化,但沈钰跟顾明衍多少年了,任何一点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果然,有情况。
火灾“事故”后,他在ICU里躺了快一年,从鬼门关回来后,他除了忙着处理沈家的各种事宜,还去查过顾明衍在他躺医院期间的所有新闻消息、各种言论和一切个人动向。
那位前前夫傅寒峥,之前就被扒出手上的婚戒一直戴的是假钻,被不少网友好一阵嘲笑,他的小粉丝冲上来辩解说价值千万的东西谁敢天天戴手上,被偷了网友来赔吗?
结果网友转头一扒,顾明衍手上戴的是真钻,相当微妙。
这事是在火灾出事前就有的,沈钰也知道。
然而火灾之后他查到了八卦媒体爆料,顾明衍也被人扒出开始戴假钻了。
网上有谣传,说顾总的千万钻戒是被偷了,才不得已采取这种措施。
也有人提出质疑,说这不过是在给顾明衍开脱,实际就是在戴假钻,只是以前没被扒出来罢了,不然哪个小偷这么傻会去偷这种钻戒?那钻石里面那么大的名字缩写,激光刻印也根本消不掉,偷了怎么销赃?
沈钰知道顾明衍是向来不屑戴假钻的,结婚前期也一直没戴过,后期怎么会突然戴了?
思来想去,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顾明衍拿不出那枚千万真钻戒了。
价值千万的珠宝失窃是很大的案子,但沈钰多方打探过,却没有听说有任何相关报案。
顾明衍手上戴着假婚戒行走于各类上流场合,免不了也被别人开两句玩笑话,沈钰有探听到,顾明衍对此的回答是之前不小心丢过一次,还好找回来了,不然凭空丢了一千万他也是会心痛的。
听的人都哈哈笑两声,这事就揭过去了,没有人再去质疑什么。
但这个小小的疑问像一根鱼刺,被沈钰小心地收藏起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亮出来轻轻刺一下。
他了解顾明衍,也了解他的家庭,顾明衍妈妈几千万的珠宝随手就往身上戴,顾明衍也优良地继承了这一秉性,从小收藏室里那么多名贵手表,八九百万、千万级别的藏品不是没有,从来没说怕丢了畏畏缩缩地不敢戴。
反而越贵的越爱戴,真要丢了就再买,人要活得比死物珠宝更贵气。
他还记得,初中有次新年,顾明衍买了一款九万多的表回来,这种价格在顾少这里算是很便宜的东西了,沈钰正奇怪他怎么会买这种价位不到十万块的手表,顾明衍就指着表盘里那一只镶着碎钻的小小狐狸说:
“可爱呢,像你。”
那时的少年沈钰低着头没说话,他余光看见顾明衍对他笑笑的模样,一下子又感觉到某种奇怪的感觉在胸膛里震荡。
顾明衍以为他是害羞了,一下子更来劲地要逗他,故意放软了声音,来抓他的胳膊:
“你怎么都不肯陪我去宴会?害我只好买一块小狐狸表贴身戴着,当作你陪我……”
话音刚落,一直不说话的沈钰就忽然抬起头来看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顾明衍也不懂这眼神什么意思。
去宴会前,沈钰亲自帮他把那只九万的小狐狸表戴上去,把腕带扣到了最紧的一格,像束缚的软圈手铐绑在手腕上,几乎要勒出痕迹。
顾明衍没当一回事,甚至没在意到这个小细节。
宴会里的人基本都是名流富豪的后代,沈钰的身世背景在那里格格不入的,不想来他也能理解。
那家伙性格不善交际,也不爱说话,免不了让旁人以为他在摆冷脸,顾明衍倒是无所谓,沈钰可能怕因此给他带来麻烦,别人会觉得顾少带着的人不懂事、没礼数,因而干脆都不来了。
最后,顾明衍只能跟一帮同龄二代尬聊、跳舞,觉得真是无聊死了,戴得太紧的手表勒着皮肤,伸手抓了抓,腕际就发起红来,他想早点回家。
等真的回到家,别墅玄关处,妈妈叫住了他:
“明衍,看你今天戴了一块新表?”
顾明衍:“嗯,怎么了?”
妈妈顾冰玲:“什么时候买的?”
顾明衍:“就…前几天。”
奇怪,他妈妈向来不会过问这种小事。
顾冰玲瞄了一眼那小狐狸手表,牌子是她眼生的,也不是顾明衍常戴的牌子。
“多少钱买的?”
“……”这一问把顾明衍给问沉默了,老实回答,“哦,不太贵。”
准确的说,是很便宜。
沈钰那时正好在厨房准备顾明衍睡前惯有的一杯蜂蜜水,稍稍加热至温,厨房离玄关不远,他刚端着杯子要出来,就听见顾明衍妈妈在教育他:
“明衍,以后低于七位数的东西不要往手上戴。”
咔哒,像是手表被摘下来,金属的表盘随意丢在台子上的声音:
“戴出去丢人。”
沈钰站在厨房的阴影里,握着杯柄的手指忽然紧了一下。
顾明衍没多说什么,他向来也不爱反驳父母,等妈妈走后,他就拿起那块不到十万的小狐狸表,摆到他的收藏室最上面一层,跟他数百万的名贵奢表摆在一起。
沈钰故意在厨房里滞留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出来送蜂蜜水,像是完全不知道这段小插曲。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搬了把椅子,爬上收藏柜最上面一层,打开密码锁,把顾明衍妈妈说戴出去会丢人的便宜小狐狸表拿下来,藏到最下面一层、藏到最里面去,以后尽量别再让顾明衍看见了。
顾明衍很少来清点收藏室里的东西,平常去学校也不方便戴贵重物品上下学,时间一久,那只小狐狸表就像被抛弃了一样,彻底闲置在角落。
被惦记的时候,不想他带着丢人,等到真的被忘记了,又有万千不甘心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沈钰看见同学围在路边,是一个眼瞎的阿婆在卖草编织品,有草帽,草蚱蜢,还有草编的小小戒指,细细的草环上有小狐狸脑袋,编得很精致。
沈钰一直站在人群最末尾,等同学们都买完上了大巴车,他突然走过去,背着所有人的目光快快地买下了两枚戒指,偷偷带上车。
一路车途遥远,顾明衍跟沈钰坐在大巴车的后排,渐渐地犯困了,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耷拉着,一点头、一点头,到后来完全睡着了。
朦朦胧胧的睡梦中,顾明衍一直感觉有人在摆弄他的手指,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
勉强睁开眼,睡眼惺忪间,果然发现沈钰这家伙“鬼鬼祟祟”的。
“干嘛呢?”
顾明衍一出声,沈钰立刻就把什么东西从他手指上薅下去,丢在车座下。
“什么东西……”顾明衍好奇地弯下腰去探,一旁的沈钰还想拦他,越拦着他越要看,很快就看见座位下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草环的小戒指?
“戴了就戴了……”顾明衍一下子笑起来,“干嘛又丢在地上?”
他作势要去捡起来,沈钰伸手拉住他的校服袖子:
“别捡了。”
顾明衍换左手去捡了起来,对着车窗外的阳光照了照,小小的草戒上还有一个狐狸脑袋。
“挺可爱的嘛。”
顾明衍说着,就把那枚便宜的小狐狸草戒套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动作慢条斯理的,像故意要给某人看似的。
沈钰当然知道他就是故意的,脸上的温度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几乎就要红起来,他伸手过来抢,想把那便宜东西赶紧替顾明衍摘下来。
“你这人真怪,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给我戴,我醒来自己戴你还不乐意了?”顾明衍笑他,“还有一个呢?给你自己也戴上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沈钰一直背在身后闪躲的左手,那无名指上,也套着一个绿色的小草环。
沈钰低着头,不肯说话,最后冒出一句很小声的:
“你妈妈不是说…你手上不能戴低于七位数的东西吗?”
草编的戒指,一个五毛,便宜的小狐狸,戴着丢人。
顾明衍一怔,他没想到那天晚上沈钰其实听到了。
作为顾家的唯一少爷,顾明衍从出生到现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确实从来不用便宜的东西。
不过……
顾明衍忽然笑着凑过来,伸手拍了一下沈钰的脸,动作有点轻佻,咬耳朵似的,轻声回:
“你不知道我总是对你例外吗?”
少年人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像是笃定了他会心动。
下一秒,春游的大巴车上,年少的沈钰果然听见自己的心脏很不争气地就轰鸣起来,怦、怦、怦、怦,惊雷一样重。
无人的后座里,当年戴着不值钱的草环戒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牵在了一起。
后来下了车,沈钰就找了个机会偷偷把这对草戒抛进了山里,顾家的珠宝收藏馆从没有过这样廉价的戒指,他也并不想做顾明衍人生中最廉价的例外。
而这样的顾明衍,却在最后戴上了假钻戒,并跟旁人说怕真钻会丢,在沈钰看来,这太可疑了。
唯一的答案,大约就是顾明衍已经拿不出那枚真钻戒,至于原因,他不想被外人知道,因而并没有钻戒失窃的报案。
顾明衍确实也没想到,沈钰会突然这么冷不丁地戳他一下婚戒的事。
他今天开了跑车看着珠宝心情好好的,压根没防备,也不知道刚才自己的神情有没有露馅。
“什么叫拿不出来?钻戒锁保险柜里压箱底呢。”顾明衍道,“怎么,下次准备登门入户查我家底?”
沈钰嘴角弯了一下,没说话,像是知道他又在胡说了,就跟他说背上那伤痕是海里的珊瑚精划的一样,纯忽悠人的。
好在沈钰也不会那么不识趣地来逼问他,很快就把这个话题轻轻放下,转而问他看上了哪几款珠宝?悠然闲适地聊起接下来要开场的拍卖会。
顾明衍有些心不在焉地答着,恍惚间想起,沈钰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永远如此知情识趣,总能在他不想说太多的话题上巧妙地点到即止,给他留有足够的余地和面子。
分手前他准备去联姻,跟傅寒峥几次的联络、傅家银色的卡宴、从图书馆出来时掐断沈钰打来的电话、手机里的定位和移动轨迹……从后来发生的事看,沈钰当时并不是完全不知情地被蒙在鼓里。
但他每次骗沈钰说自己忙、公司有事、要开什么视频会议……诸如此类的蹩脚借口,沈钰就都只说好、说早点回家,并给他做好吃的,从来也不怀疑他、逼问他、抓着那些“疑点”“证据”跟他大吵大闹。
顾明衍几乎没有在和沈钰的相处中感觉到不愉快过。
不知道有没有这层原因,结婚之后,顾明衍就体会到了二十年多来不曾体会过的极度的不愉快。
一旦和傅寒峥的相处中出现了什么小摩擦,就能让他加倍地不爽,有时傅寒峥开口说不到三句话,心里的火气就噌噌地蹿上来。
二婚之后,霍胜霆的性格倒不至于让人那么生气,但就是笨得够可以的。
以前当朋友的时候,是在小学幼儿园,后来初中不在一个学校了,也就放假时还一块玩耍,大家都是学校里的学生,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耍心眼的地方,霍胜霆游戏打得也不错,顾明衍还挺乐意跟他玩的。
但长大之后,到了公司股权和财产斗争的大事,霍胜霆的本性就显露无疑,也不知道是不是娘胎里的时候营养连同智商都给姐姐吸走了,不然霍宛盈那么聪明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弟弟!
顾明衍有时在一些场合上不方便明着说话,会给霍胜霆暗示,结果发现,这家伙根本听不懂任何暗示,得给他一句话一句话掰碎了1234几大点交代清楚。
没经验、笨、教也教不会,顾明衍觉得费尽死了,有时干脆不要霍胜霆帮忙,待一边凉快去,帮了倒忙他更累。
唯一优点是这家伙还算有自知之明,凡事都很听话,听姐姐的、听妈妈的、听他的,被骂笨也绝不会还嘴,平常生活上简单的小事也都能做好,不至于太令人讨厌,但要说有多讨喜……
顾明衍只想到,沈钰不会这么笨。
一个眼神递过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都不需要他去暗示,沈钰自然而然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帮他都准备好。
以前少年沈钰信誓旦旦地跟他说什么到了九十五岁也会在一起,顾明衍是真的觉得挺好笑的,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就会一直跟你在一块儿?他爸妈一年半载就要换男女朋友呢,没新鲜感咯!
后来,他渐渐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世上那么多人,要么烦人、要么蠢笨、要么丑陋,甚至于又笨又丑又烦人,简直是各有各的讨厌!
装潢高雅的私奢包厢里,调得柔和的光线落在某人身上,高挺的鼻梁、玉一样光滑无暇的皮肤,直到这张臻于完美的脸越凑越近……
“干嘛?”顾明衍的头靠着后座,撤出一点基本的社交距离。
“看你一直看我。”沈钰伸手捞住他的后脖颈,不许他退。
他们的距离近的暧昧,亲吻一触即发。
“不亲吗?”
沈钰低声问着,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灯光的反射,冷淡的脸上,忽然莫名有一股眼波明媚的动人,顾明衍本没有那个打算,一时间看得心痒。
他的动摇被瞬间捕捉到了,后脖颈的手掌用力,整个人就被拉过去——
吻来的像骤雨,又急又不容拒绝的,顾明衍闭上眼睛,突然提起那枚消失的千万钻戒,他不知道沈钰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按理来说,这家伙应该不记得了。
当时医生也说过,很可能一辈子都记不起来。
关于,当年那场火灾……
*
那年没有春天,或者说,春天像冬天一样。
气温异常地冷,部分地区甚至下了雪,在加州湾区住了十几年的老人都说没见过几场雪,真是稀奇。
小洋楼前,管家种的幼苗全被冻死了,很多小动物也捱不过去,顾明衍从斯坦福回家的路上,总能在花园的灌木丛里发现几只不会动的小可怜。
不过傅寒峥倒是捱过来了,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前不久刚出院。
现在医院附近那个区的新别墅里修养,双腿残疾,要等着接下来二次手术。
傅家并没有任何人来看望他。
“你就跟他们说,我死了吧。”
出院那天,顾明衍送傅寒峥去新别墅,拿了一叠协议递过去。
“虽然不该在你生病的时候跟你提这个。”顾明衍那时顿了一下,直白地说:
“但也没必要一直拖着,你考虑一下吧。”
傅寒峥坐在轮椅上,听见顾明衍开头一个“虽然”,大概就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他一下子把背挺得很直,像一块僵硬的三角板,等顾明衍全部说完,又停顿了那么一秒钟,再伸出手去接过来。
其实傅寒峥心里很清楚,现在自己身体这个样子,公司股份财产之类的身外之物,他是再无能为力去操持了。
要缠着顾明衍不放,去走诉讼离婚,打官司打个两年,对他这病体也内耗极大,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对他几乎没有任何积极意义了。
再继续拖下去,他原本手上的那点事务也全部要移交给顾明衍,时间一长,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再等个几年,他身体不好、手上又无实权,所有的钱都变成了所谓的夫妻财产,而顾明衍大权独揽,还根本不喜欢他,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情基础,那他的处境简直被动得可怜。
趁现在离婚,把能拿到手的财产都分干净,带着钱开始新的生活,也算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傅寒峥翻了下离婚协议,一页页文件纸从指尖溜过,顾明衍倒比他坦荡,这条款写得比当年他递给他的联姻协议要磊落,没什么弯弯绕绕,反正原本是他的,连带着增值部分都给他,原本是顾家的,就照样还是顾明衍的。
还有原本是傅家的,但不属于傅寒峥,被顾明衍和他爸妈使尽手段夺来的,也按出力表现三七分,分他三成功劳。
条件开得很公允,顾明衍做事向来是让人服他的,傅寒峥也没有什么异议,只开口问:
“最近傅家有打电话过来吗?”
顾明衍嗯了一声,没直说,只说手术后傅爸确实有打电话来问过他情况怎么样。
当然实际情况是,手术结束后,顾明衍打电话过去报平安的,而傅寒峥住院期间,傅爸唯一一次打电话过来,是要夺职权。
那老家伙先慈爱地问候了一大堆,说什么寒峥的命也是可怜,现在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倒苦了你在医院忙前忙后,接着话锋一转,就开始说,既然这么忙,公司的事就少操点心吧。
傅寒峥的职权不能在公司里一直空着,不像样,傅爸决意让第六个儿子傅斯礼来接手,正好你们俩以前还是同学,可以互相配合工作。
顾明衍听得火冒上来又压下去,对着长辈大发脾气倒显得他没风度没礼数,便也假惺惺地说行啊,只是傅斯礼以前似乎对公司的事情不太上心,不知道这几年能力如何?
傅爸一听他能松口放权,很高兴,打包票傅斯礼这几年成长得很好,一定能独担大任!
然后入职半个月,就被顾明衍高压下的工作强度和骂人强度给整崩溃了,傅斯礼直接撂挑子不干,说他要去夏威夷冲浪,顾明衍那么能干不如就都给顾明衍干吧!把傅爸气得快撅过去。
顾明衍没有直白地说傅家没人关心他死活,用委婉体面的话术进行了一番艺术表达,像是给他家这段可笑的父子情遮掩一二。
但傅寒峥躺在医院那么久,小时候在傅家那么久,心里最清楚他爸对他是什么态度。
他爸最得意的孩子是大女儿和大儿子,但都在跟顾家的那次斗争中被斗垮了,剩下的二儿子独木难支,跟顾明衍更是比不了,而其他的孩子,全都扶不上墙,一个个只想当闲散享福的富二代。
眼看顾明衍在公司里的权力越来越大,而傅家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制衡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傅爸只会一年比一年衰老,他不得不急。
既然这么急……
“就跟他说我死了吧。”
坐在沙发上的顾明衍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说、我、死、了。”傅寒峥一字一顿地说,“离婚的条件,加上这条吧。”
“……”
顾明衍一下子觉得事情好像惊悚起来了,是不是这时候突然对一个病人提离婚…精神刺激有点太大?他赶紧站起身,道:
“你今天先休息吧,这事儿以后再说。”
“以后?”
傅寒峥似笑非笑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讥讽:“哦,你的那位等得了那么久吗?”
“……”顾明衍走到玄关的脚步顿住。
这人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尖酸刻薄”的调调?他最烦别人拿沈钰呛他,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阴阳一下?
顾明衍转过身,忽然看见傅寒峥双腿残废坐在轮椅上的模样,一下子,就又什么话也没有。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突然,响起一声:
“谢谢你。”
傅寒峥低着头,说:
“你还去看过她。”
车祸住院期间,他最担心的就是妈妈。
他初中时妈妈犯了精神病,在国内反复都治不好,他爸和大房二房私底下说如,看那疯女人很晦气,要送远点,当时骗他这边医疗条件更好,把妈妈送来很快就会治好的。
美国或许在精神治疗方面更发达一些,但他的妈妈没有治好,
他的护照被家里扣着,没有监护人爸爸的同意根本不可能出国,他只有好好表现,才能努力换到一个跟去美国的机会。
除了视频电话,他无法见到妈妈,很偶尔发现妈妈精神清醒时很想见他,却根本见不到儿子,到后来,就越来越没有清醒的时候。
越长大,傅寒峥越感觉到在傅家的窒息,被送去美国精神病院的妈妈就是他脖子上的绳索套,谁高兴了,都能拉一下。
有一年过年,大房太太家里的什么亲戚带着小孩来,满屋子名贵东西,那小屁孩偏就看上了他柜子里的小汽车。
那是小时候妈妈送他的,傅寒峥后来都珍藏在柜子里舍不得拿出来,这小孩不仅私自打开拿出来玩,还吵着要拿走。
其他人的玩具都是很贵的遥控汽车,小孩家也早有了,就傅寒峥这个便宜货的款式他没见过,显得稀奇,抓着不肯撒手。
傅寒峥气急了,坚决不肯,这金贵小少爷要什么东西没有,怎么偏要来抢他的!
那小孩大哭,边哭边嘴里不干净地骂:你敢这样对我?你等着,看我找大姑妈告状,她打个电话,医院的人就打你妈妈,有你的好果子吃!
傅寒峥吓得一下子松了手,那小孩欢天喜地地抢走了他的小汽车跑出去。
这么小的孩子,不知是真的心肠恶毒,还是学了什么人的话,来说给他听,傅寒峥听得通体生寒。
从那时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傅家的公司里混到一席之地,以后找准机会,彻彻底底脱离这帮烂人!
然后可以自由地去美国看望妈妈,希望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她病情好转的时候。
躺在医院ICU里意识模糊的时候,傅寒峥不止一次地想,万一他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妈妈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呆在这异国他乡的精神病院里,没有孩子来看望,没有人来交钱,也没人管,接下来会被送去哪?又会是什么样的凄凉光景,他都不愿去想象。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给妈妈的精神病院。
好在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在病房里自言自语,嘟囔着什么英俊的王子来看她呢。
傅寒峥笑了笑,只以为妈妈在说胡话。
他每天早中晚都要打视频电话去看看情况,后来发现,他妈妈说王子这个胡话的频率有点太高了,甚至还有王子的衣着描述,怎么怎么帅,听起来跟真的一样。
他找医院护士问了一下,确有其事,顾明衍来看望过,没有空的时候,每周也定期派管家探望。
“医院说,我妈这几年老了。”
傅寒峥想起视频电话里妈妈坐在病床旁,窗外的夕阳照着她侧鬓爬上来的白发:
“她发病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攻击性,在家里其实也可以休养,医生说兴许这样对病情更好。”
他也不想妈妈的晚年还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现在他有条件了,在美国买一栋大房子请家庭医生和护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以他目前积累下的财产,下半辈子根本都花不完。
“我想也是时候彻底换一种生活。”
离婚财产他可以少分,以后不会再有傅寒峥这个人,他会以全新的身份生活在美国。
而他“身亡”后,国内“傅寒峥”名下所有财产股份都将由顾明衍继承,他爸傅民翰,余生都要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公司,永远盘旋着外人的阴影。
目前傅寒峥在美国并没有大额资产,但是顾明衍本身家里有在美资产,包括傅家在美分公司的事也是他一直在打理,最近还听说在关注医药板块的投资。
他知道,顾明衍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霍胜霆,霍家的少爷,他的妈妈柳玲是美籍华人,柳家在美的医药投资做得非常大,最近似乎也在带着顾明衍入场,接下来做腿部二次手术要去的私人医院,柳家有51%的控股。
要制造他二次手术时“不幸身亡”,想来还是有操作空间的。
而顾明衍在继承他在国内的“遗产”之后,再按照汇率、和之前私下商定好的数额,把美国的财产兑一部分给他,这样就彻底实现资产置换。
否则,傅寒峥要把自己原本在国内的资产悉数兑成美金再转移到国外,不知道又要费几年。
拥有新的身份、开启新的生活,他和顾明衍…也就再没有关系了。
顾明衍坐在沙发上,捏着眉心,觉得傅寒峥得这人可能真的有点病:
“你认真的?离个婚而已,非要死一死?”
傅寒峥不说话。
顾明衍:“我要是不同意呢?”
傅寒峥:“那我不会签字,你去起诉离婚吧。”
顾明衍啧了一声,诉讼离婚太麻烦了,如果傅寒峥有心拖着他,递交材料、开庭等等一系列流程,弄不好真的可以拖三年。
那他答应沈钰的一年之约岂不是就像个笑话?
同时,诉讼离婚也需要有正当理由,要么对方是严重过错方,他倒是能找到傅寒峥的“错误”,傅寒峥自己在后台上传的资料,不过,傅寒峥要是反手把沈钰翻出来……
顾明衍感觉头痛,他确实没在婚姻存续期间跟沈钰发生什么,但沈钰现在今非昔比了。
沈家水挺深的,沈钰在那个家里都是靠着爷爷的疼爱庇佑,如果连爷爷都不庇护他了,顾明衍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在沈家生存。
现在沈老爷子是把沈钰当个宝贝,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血脉独孙,要是到最后发现这个独苗宝贝是个铁打的同性恋,十来岁就“不明不白”地住到别人家里去,还在别人的同性婚姻的离婚案里搅合不清楚,甚至被当成某种证据材料递交到法庭去……
顾明衍想想那场面都炸裂,都不知道老人家会不会当场心脏病发作。
他想到自己以前跟沈钰谈恋爱谈得无比低调,从来没有对外大肆公开宣传,这真是太英明了,沈钰真该谢谢他,要是沈老爷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宝贝独孙的真面目,还真不一定要认他回去。
爷孙俩二十多年都没见过一面,沈老爷子也没养过沈钰一天,未必有什么太深厚的亲情,只是那庞大的财产与其给别人家的孩子,那不如给自己的亲孙子。
沈爷爷之前特意带人来看过沈钰以前的生活环境,顾家的园丁林伯林嫂作为养父母出来接见,顾明衍作为沈钰的朋友之一来的,表现得十分正常,滴水不漏。
加上他无名指上戴着婚戒,估计沈爷爷想他肯定心有所属,压根没往那方面去遐想。
在几番了解过后,沈爷爷对他这孙子过往简单的生活、和干净的人际关系都相当满意,十分感谢养父母对沈钰的养育之恩,也很感谢沈钰的朋友们对沈钰一路的帮助和照顾。
后来,林伯林嫂的账户里收到了很大一笔钱,老两口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吓得去问顾少,这钱…什么意思呢?得退回去吧?
顾明衍思考了一会,让他们收着吧。
沈老爷子那天来的态度言语都相当客气,但顾明衍能领会到他真正的意思,打这么一笔钱,也是委婉地在表达,虽然真的很感谢,但不想要他的宝贝孙子沈钰再跟以前的养父母有太多的联系。
回了沈家,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篇章,大家各自朝前走吧,这笔钱,就是给养父母颐养天年、报答他们的意思。
“可这……这我们哪敢收呢?”林伯道,“沈钰那孩子,我们一天也没有养过啊!”
林嫂:“是呀,原本就是挂个名的事,去收小沈爷爷这么多钱,晚上睡觉也不安稳的。”
他俩夫妻都是丁克,不喜欢小孩,沈钰也从没叫过他们爸妈,这么多年,都是住顾少房间,跟他们没什么来往,也就春节时见一面,这次接见那位首富沈荣山,也都是少爷教他们要如何如何应答。
思来想去,林伯林嫂都说:“少爷,那不然…你收吧?”
一股无名火噌地烧起来,在心里烧得滋旺作响,害顾明衍差点控制不住语气:“什么我收?他户口本父亲那栏写我名了?乱套了……”
林伯林嫂互相对视一眼,不说话了,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是真看不出来自家少爷跟小沈什么关系,但少爷不说,他们也就装聋作哑,现在小沈爷爷打了这么一笔钱来,想必少爷心里大抵是不痛快,只是一直忍着。
等哪天顾少心情好转,他们又偷偷把那笔钱打到顾明衍账户去,然后俩夫妻就请了超长年假,去欧洲旅游去了。
顾明衍在脑子里想了一圈沈钰和他的首富爷爷,他不能跟傅寒峥走到诉讼离婚的地步,弄不好不知道会闹得多难看。
傅寒峥也愿意为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牺牲可分的的财产,现在问题就是:
“你能接受少分多少钱?”
“你来定吧。”
傅寒峥摇动着轮椅,其实经历生死之后,他心里对金钱财富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大的渴望了:
“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就行。”
*
最近,顾明衍并没有去联系沈钰。
他没离婚,沈钰没在沈家站稳脚跟,他们也不方便明目张胆地联系。
他和律师团忙着重新疏离名下财产,重拟离婚协议,傅寒峥想要的“死一回”,确实还需要费一番功夫。
这一周多来,天气总是阴霾着,灌了铅的云压着穹顶。
顾明衍戴着围巾,没戴手套,手缩在大衣口袋里,仰头呵出一口白气,望着天,感觉到一种压抑。
这两天是他固定去新别墅那里看望傅寒峥的日子,昨天下午去过,今天下午准备继续去。
上午结束在斯坦福的课程,顾明衍回小洋楼里吃午饭,中午在自己的房间睡一会觉。
很正常的日程时间,那天午睡,他却突然做了一个梦。
顾明衍难得梦见小时候,不是被绑架的时候,是他和爸妈来美国别墅度过的暑假。
那是他大概四五岁,背着小书包,在自家花园里摘花,准备做植物标本。
忽然,耳边听见翅膀拍动的声音,小顾明衍转过头,看见一只小鸟落在他身后,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他。
小鸟有着蓝紫色的羽毛,像仙鸟下凡一样,顾明衍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鸟。
他蹲下来,朝小鸟伸出手,蓝紫色的漂亮小鸟一点也不怕人,直接跳上来,站在他的食指上。
顾明衍用手包拢着握住它,感受着柔软的羽毛,把它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小鸟也完全不懂得人类的险恶,丝毫不挣扎,还歪头朝顾明衍啾啾叫。
……好可爱。
想占为己有。
顾明衍从小就是行动力很强的人,他这么想,就行动了,小手抓住小鸟,放进他的小书包里,拉好拉链,带回家。
他要把漂亮小鸟养在他大大的别墅里。
顾明衍不觉得这个决定有什么错误,小鸟不该飞到蓝天去,野外很危险,会被天敌吃,会自己挨饿,他家别墅那么大,每天上下楼到处飞,多好。
他每天喂食、喂水,精心喂养着,小鸟本身也喜欢他,多好。
顾明衍想不出这到底有什么不好,管家也给他准备了结实好看的鸟笼子。
但那只小鸟很不好,它每日啃咬笼子,金丝笼的漆掉得精光,变成光秃秃的黑铁杆,顾明衍以为它不喜欢笼子,有一天就关紧了门窗,把它放出来。
小鸟立刻朝窗户的蓝天撞去,它飞的很高,顾明衍拦不到,就那样一下一下,砰、砰、砰!
最后,小鸟在玻璃上活活撞死了。
它摔在地上,再也不会动。
顾明衍一步步走过去,小心地捧起小鸟的尸体。
因为剧烈的撞击,小鸟的眼珠子突然滚出来,湿热的、带着血,在他的小手心里滚了一圈,最后掉在地上。
小顾明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死亡。
妈妈闻声赶来,四五岁的顾明衍抽抽噎噎地说了怎么回事,他以为会得到妈妈的安慰,会带他去花园里再抓一只,这世界上的漂亮小鸟多了去了!
可他没想到,妈妈听完后的第一个举动,是摔了他一巴掌。
那是顾明衍第一次挨打,妈妈厉声骂他再也不许做这样的事,并教导管家以后不可以瞒着她让孩子偷养野生小动物。
长大之后,他也一直记得,那时妈妈跟他说:
“顾明衍,你要学会珍惜。”
那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生命。
阴翳的天空在窗帘之外,顾明衍惊醒的时候,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种湿热。
四五岁时那只死去的小鸟、掉出的血淋淋的眼珠子。
如果那只小鸟的小小脑袋也能装得下恨,撞玻璃死的时候,大约是恨毒了他的,明明一开始…会那样亲近他。
下辈子投胎的时候,想必不会再靠近人类幼崽了。
顾明衍看着窗外铅灰色的阴天,脑海里擦不去那只小鸟的尸体,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狂悸起来,莫名其妙的。
他很少午睡时会做梦,而且是这样年久的梦。
下午去看望傅寒峥时,顾明衍还是没忍住,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梦到小鸟死了预示着什么?
搜索第一条结果:预示会有好运,近期可能会有喜事发生,或者收获意外之财,是吉兆,男人梦见小鸟死了,暗示家庭关系融洽和睦,女人梦见……更多梦境预兆,尽在周公解梦网。
关了,净扯淡。
不过看到说是好运、喜事,顾明衍心里还算有点安慰。
傍晚时分,傅寒峥客气问了句要不要一起吃饭?家庭医生和护工阿姨都很热情,说还没一起吃过饭呢,他们厨艺很不错的。
顾明衍也就留下来尝一尝,做的西餐,奶油蘑菇意面和牛排,确实挺好吃的,傅寒峥最近恢复得不错,医生说看这个恢复程度,二次手术也可以提前做,如果准备好的话。
吃过饭,几个人性格都外向,拉着顾明衍跟他们玩了一局扑克,还吹嘘自己的牌术有多牛,让他可得小心。
顾明衍胜负心就起来了,没两下就把他们一个个杀的片甲不留,赢了一大笔美金,傅寒峥坐在轮椅上,看他们掏腰包时心痛得嗷嗷直叫。
很平常的一天又要过去了。
顾明衍走出别墅,跟他们告别,坐进他猩红的兰博基尼超跑里,非常拉风地启动引擎,呼啸着拜拜。
一路飞驰在夜间的公路上,顾明衍突然想到,那个小鸟梦预示的好运喜兆,不会就是指他赢牌的这点美金吧?
他在心里哈地笑了一声,真是无聊。
笑完之后,心里那种空洞的不安,随着行进的路,那窟窿越破越大,像黑洞一样在吞噬一切。
顾明衍把车速放缓,他这人做事决策都是理智导向,很少有这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上却这么难受而他本人还说不出任何原因的时候。
滴——滴——
后面几辆车按喇叭,催他开快点,顾明衍开了一段,索性在前方停下来。
这附近有个公园,晚上其实一个人散步一下也挺惬意的。
正准备下车,看到夜晚的公园黑漆漆,路灯下的树丛影影撞撞,顾明衍突然想到,美国持枪合法。
这里人也少,两次绑架的阴影浮上心头,顾明衍没下车,开着车窗,静静地抽了一支烟提神。
抬头望天,没有星星,阴霾的黑天,一颗光亮都没有。
心里的不安和这黑夜一样,铺天盖地的,没有理由。
引擎嗡地启动,继续开车往前走,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等红灯的时候,顾明衍突然听见车里有细小的蜂鸣声:
嗡…嗡…嗡……
他打开手机,屏幕里弹出定位APP的提醒:[异常!异常事件!]
[蓝色小坐标正在异常时间前往目标房屋!]
…异常时间,顾明衍看了眼今天的日期,今天的沈钰应该要回学生公寓。
沈家名下很多房产,沈钰现在都可以自由地来去,但他似乎有一套时间表,什么时候去哪里的房子都有特定的安排,而定位系统里会记录沈钰坐标所到过的一切地点,并记录时间规律。
当时间不符合往常规律时,即使目的地是曾经去过的熟悉地方,也依然会报警提示【异常时间】!
这个定位系统是沈钰做的,顾明衍其实没有很深入地研究过,只记得以前做这个系统的时候,他跟沈钰说不用做那么复杂,就只要跑去别的不熟悉地点时有个警报就行。
但这条建议被沈钰驳回了,即使是在家里、学校、公司这样看似很安全的地方,也不能完全判定就是安全无异常,甚至人出事时,就是在这些常去地点的周边地区,因此需要跟时间关联起来。
比如凌晨三点半,如果本该在家里别墅睡觉的顾明衍坐标却出现在学校操场,那就是极端的异常。
顾明衍盯着屏幕上移动的蓝色坐标,这条公路的尽头,显示有一座目标房屋:沈家的湾区别墅。
沈钰之前在那里办过一个聚会,请了很多人,估计是沈老爷子授意的,主动多跟大家交流走动,沈家有人又带了明星模特去,开香槟塔,还大张旗鼓发ins。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个party的清白,顾明衍后来看见定位系统后台上传了几张party的照片,沈钰一脸冰冷地跟爷爷坐在沙发边,在喝国内进口来的椰树牌椰汁,拒绝酒精。
那套别墅非常大,一般都有组织活动,比如烧烤、钓鱼、或者聚会,才会一起去那里,沈钰一个人在夜里突然去住这么大的别墅,不现实。
如果组织活动去的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夜间出行,都是早上一起开车过去。
而且沈钰出行都是跟沈老爷子一起,老爷子坐在车上,哪个不长眼的司机敢开这么快?
蓝色的小坐标在屏幕飞快地移动,顾明衍粗略估算了下车速,太快了,绝对超速,甚至竟然还在加快……
这么离谱的速度,简直像是要带着沈钰去撞车。
脑海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个想法,刚经历过傅寒峥的车祸,顾明衍打了个寒颤,不会来真的吧……
如果沈钰死了。
顾明衍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越想越发寒,确实,以前什么都没有的沈钰没人会来谋财害命,但现在,沈钰如果真的死了,那九千个亿……
首富的财产,多少人为此铤而走险都不足惜,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如果想到的话,他每天每时每刻都会联系沈钰的!
以前自己家里再怎么财产争斗,顾明衍还都只是玩一玩商战,在公司、在股东会,最多吵吵架,动手都很少,更不可能会这样……
他之前没有想到过,也是他思虑不周,沈钰的处境天然跟他就不一样,他从小是爸妈独子,以后也是顾家继承人,这是所有人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的事实,名正言顺。
但沈钰是突然认回来的,在那些亲戚眼里,他就是突然出现夺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巨额财富,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何况是杀九千亿。
如果沈钰斗不过,沈钰爷爷又执意要把财产留给亲孙子,沈家那些不知名的亲戚可能真的会弄死他。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认回去算了!
明明一天都没有养过沈钰的人,凭什么就这样……
滴——滴——滴——!!
顾明衍回过神时,听见车后一片喇叭骂声:FUCK!绿灯了干嘛不开?傻逼吧!
蜂鸣声报警,一下一下在手机里响起,提示小坐标的主人可能正处于危险当中……
那车速飞快,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飞快地拉大……
顾明衍握紧方向盘,当场逆行掉头,一脚油门,在公路上冲出去。
路上的车全看傻了,跟他同道的车滴滴滴地疯狂打方向盘,避免跟兰博基尼对撞。
车窗的隔音效果很好,顾明衍根本听不见他们在骂哪国语言,只看见那些车主一张一合骂骂咧咧的唇形,又奈何不了他。
很快,顾明衍听见交警拉起的警报,他直接加速,骑警那小破车哪里跑得过他的兰博基尼?
猩红色车身,像一道带血的风,劈开漫漫长夜。
走捷径逆行了一段,他跟着沈钰那个蓝色坐标,上了公路,前往沈家在湾区的那栋别墅。
他有一种恐怖的预感,梦见的小鸟尸体,今天一整天心里弥漫的不安,在这一刻爆发到极点。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要对沈钰伪装成车祸,还是要把他拉到别墅去怎么处理,还是已经……去抛尸的吗?
那地方地广人稀,说是叫富人区,一大片山连着庄园,埋一具骨头在里面,不知道挖几年才可以挖到。
车祸的话,致死率不算特别高,致残率高,生还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傅寒峥现在恢复得也不错,沈钰平常交通习惯也挺好的,都有拉安全带……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今晚这一切,全都是他神经敏感自己臆想出来的。
人家沈少今晚心情好就是心血来潮要去住湾区的大别墅,夜里飙个车爽爽,顾明衍明天自个儿乖乖去交警那里交罚单吧。
说不定驾照都要被扣了……
这么想着,他看见屏幕上,沈钰的蓝色坐标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了湾区别墅的位置。
……看来不是伪装车祸,应该也不是来这抛尸。
顾明衍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沈钰活着、全须全尾地到达了一个地方,接下来就等他赶过去就好了。
这口气刚松下去,顾明衍就听见一声极其刺耳的警报:
火警!
不是来自定位系统,是直接来自他的手机,火灾报警器直接打过来的。
顾明衍想到他初中那段时间受到学校防灾教育的深刻侵染,买了特别多防地震、防火灾的救灾包放在家里。
还安装了火灾报警器,室内一氧化碳达到一定浓度,直接自动报火警、报位置,并传送一份发给紧急联系人。
不知道沈钰是不是受到他那段时间的影响,在自己的湾区别墅里也装了充足的火灾报警器,紧急联系人留的他,也只有他了。
杀人又放火……
顾明衍怀疑沈钰可能被喂了什么药物,现在兴许丧失了行动力,如果不烧,杀了之后被找到尸体,一尸检,立刻就能知道胃部有什么残留,再从药物线索上去侦查,瞒不住的。
只有烧掉,那是真真正正的尸骨无存,连一点灰末都不给他剩下!
好在那些人应该怎么也没想到沈钰会这么警觉,警报响了之后,火警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顾明衍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油门已经踩到底了,再快下去,怕是没赶到别墅,自己要先出车祸了。
这一路疾驰,离目标越来越近,顾明衍突然感觉到一种不对劲,太安静了……
火警车呢?
他立刻打开广播收听情况,突然接二连三插`入实时新闻,几条主要交通干道刚刚出现小型车祸,导致道路拥堵,甚至有火警车都被堵在路上,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火情……
顾明衍啪地把广播关掉,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它敲碎。
真正的谋杀,网早就天衣无缝地织好了。
那栋别墅是大庄园式独栋别墅,根本也没有什么邻居能够去救火,沈钰没有提前通知要来,管家和阿姨那些人一定不在,现在那里除了沈钰,就是家具、房梁、花园林木,全都是好烧的东西!
沈钰、沈钰……
念着这个名字,顾明衍把油门踩到最底。
兰博基尼的引擎烧起来,像低吼的狮,车身像带血的箭矢,破空射出去。
顾明衍忽然感觉到一种后悔,生命太短暂了,像那只小鸟,稍纵即逝。
如果沈钰就这样……
那么他们有多遗憾。
或许谈恋爱在他的人生里并不扮演重要角色,他爸妈也从来没把这个当回事。
但顾明衍不能接受沈钰死了,他唯独唯独没办法接受这个。
他的小沈钰从小吃了那么多苦,还没享受一下命里带来九千多亿,怎么能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地弄死了!
无法容忍这种事会在他眼前发生。
第76章 火海中的我们
Emergency…kit
室内被加热的空气扭曲成热浪, 火燎的浓烟四处弥漫,手指刚碰到紧急救灾包,沈钰整个人就脱力地摔在地上,捂着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包里的灭火毯、绳子、呼吸面罩一一掉落, 他发不出一丝力气捡起来使用。
今晚的饮料有问题, 昏昏沉沉被拉上车的时候他隐约就感觉到了。
高浓度的酒精和药物, 意识逐渐从肉`体中剥离出来,飘忽地悬浮在空中, 看见自己那具躯壳躺在车子后座, 一路在公路上疾驰,最后被扔进别墅二楼的卧室。
耳边模糊听见咯哒咯哒的声音, 门窗被反锁了,空阔的夜里, 一切都安静下来,剩下时钟的秒针一下一下在走着,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药物作用下神经变得无比迟缓, 时钟那点声音落在耳膜上, 像隔着一层油纸伞听雨, 滴答滴答。
突然,一根雨针尖锐地刺破伞面一层纸, 那声音无比刺耳, 沈钰逐渐反应过来, 这是火灾报警器的声音。
对方放火了。
人在火灾中往往并不是被烧死的, 火灾80%的死因是吸入过量有毒气体烟雾。
勉强用被子一角捂住口鼻,他站不起来, 倒伏在地上,想去拿之前放好的救灾包。
自从初中顾明衍给家里每个人房间都放上救灾包之后, 经历地震的沈钰就养成了防患未然的习惯。
虽然少年时代的顾明衍过了那个兴头就再没那么大张旗鼓过,但沈钰每到一处新住所依然会注意备好相关安全物资,包括他和顾明衍在北京的小房子、他后来住过的每一个出租屋,以及现在沈家在他手上的所有房产。
他在的地方,有一天顾明衍兴许也会来,不容许发生任何意外。
防毒呼吸面罩掉在地上,离得不远,沈钰倒在逐渐灼烫的地面上,望着咫尺的距离,唤醒不了任何一根手指,去拿起来,戴上去。
四肢没有一丝力气,身体完全无知觉,连爬行都做不到,能维持住这么一点意识已经要到极限。
他侧过头,看见门缝外赤红的火焰,滚滚浓烟从门缝里前赴后继地钻进来。
窗户被锁死了,玻璃是特制的,轻易砸不开,甚至能防弹。
就算找工具打开,这里是二楼,以这座别墅的高度,相当于普通居民房的三楼,跳楼最容易摔死的层高。
除非他突降神力,能像特种兵一样抓住一根绳子,挂着溜下去……
现在他连手指动一下都做不到。
火势越烧越旺,氧气很快就会燃烧殆尽,浓烟完全遮蔽了视野,这么高的浓度,即使捂住口鼻也完全挡不住。
空气焦灼着,每吸入一口气,都像有烙铁一路烫过鼻粘膜和呼吸道,从里到外烧灼起来,沈钰疼得已经咳不出声。
其实到这个份上,他心里也清楚了。
…挺遗憾的。
十五岁的大雪,他躺在地震后的石板下,也有这样濒死的感觉,那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他还很遗憾,这辈子没能从顾明衍嘴里听见一句“爱他”。
今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意乱情迷的时候顾明衍什么话都被他弄得说过,“老公”也叫过千万回,虽然转头下了床就不认。
有些话听过之后,更难舍,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刻,沈钰感觉他比起十五岁雪中的地震,不仅没有减少分毫的遗憾,反倒甚于千万倍的不甘心。
…手机,掉在墙角边,沈钰目光看向那个东西。
最后的时刻,如果还有力气,他不想挣扎着去捡呼吸面罩戴,徒增那几十秒的痛苦,求生不能生,求死不能速死。
当生命真正走到尽头,他只想要最后的道别,收件人是他生命里的唯一。
酒精、药物、火、浓烟、一氧化碳……从四周包围了他,积攒的窒息感从肺部喷薄而出,四肢百骸贴着滚烫的地面在烧灼。
这具躯壳其实已经完成不了任何一件事了,沈钰阖上眼睛,在逐步抽离的意识中,想象着,写下他无法发出的每一句。
顾明衍很怕鬼,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人死后能做鬼就好了。
能把他发不出去的每一句话,每夜缠着说给他听……
家具烧得噼噼剥剥的,在耳边吵闹,渐渐地,又听不见了,某一瞬间,忽然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像羽毛,飘忽晃荡,随着滚烫的热空气在上升。
很快,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安静着,一片宁和的、绝对的寂静中……
“沈钰——!”
门被砰的一声用力劈开,脚步踩着碎裂的木屑和烧得吱吱作响的地板,空气中热浪翻搅,顾明衍踏着火光走进来。
滚滚浓烟里,他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影!
蹲下身,手指发抖地…摸了下脖颈的脉搏。
…还好,还活着。
悬提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膛里,顾明衍使出浑身的力,想把意识昏迷的沈钰拽起来……
一米九五的成年男子,拽到一半就拽不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顾家的进口牛奶牛排给沈钰喂了太多,长出这么个块头,重死了!
曾经他把沈钰从地震下的废墟里抱出来、背下雪山,那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再也做不到了。
“我现在是真抱不动你了…”顾明衍叹了一口气,拍一拍沈钰的脸,“清醒点!”
火势越来越大,再拖下去,就出不去了。
他飙着兰博基尼赶到的时候,整座别墅已经烧起来了,眼前火光冲天。
踩麻了油门的腿,差点当场软下去,熊熊烈火包围了屋子,红光照亮夜空,沈钰还在里面……
车里没有消防装备,顾明衍打开花园里的水龙头弄湿外套,披着直接冲进来,根据沈钰手机定位的坐标上二楼。
烧焦的糊味充斥着鼻腔,顾明衍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沾了水的外套袖子一直好好地捂着口鼻,但才进来这么一会就感觉不行了。
沈钰躺在这,已经不知道吸入了多少毒烟气,很可能醒不过来的。
视野已被高浓度的黑烟包围,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顾明衍冷静地看了几眼,寻找工具,很快发现地上有一个红色的Emergency…kit!
防毒呼吸面罩……救命的东西正掉在地上,很可能是沈钰还有意识的时候想去戴,顾明衍立刻蹲下身去拿。
突然,一簇火星子蹦跳着溅在地上!
他嘶了一声,刺辣的浓烟熏着眼,还没拿到,那呼吸面罩忽然像被施了魔法,自己浮起来,贴到脸上。
浓烈的毒烟气被过滤,睁开双眼,顾明衍看见身旁的沈钰好像醒了,宽大的手正拿着呼吸罩,扣在他脸上戴住。
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瞳映着火光,直直地盯着他看。
这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但顾明衍也没时间去想沈钰为什么醒了,一般救灾包里是配有两个面罩的。
他快走两步,把整个救灾包抓起来,给沈钰戴上呼吸面罩,再用绳子把他俩的手臂绑了几圈,防止逃生的时候散了,最后一起披上灭火毯,朝门外的火海冲去。
满眼赤红的火光,夹着昏黑的烟,顾明衍什么都看不清,完全是拼着一股信念在逃生。
楼梯已经被烧红了,顾明衍也管不了那么多,一鼓作气地往下冲,四肢手脚在火里化作一团风,热烫和疼痛似乎都已抽剥出去,只知道要快,再快一点。
幸好,台阶一直没断,支撑他们逃到了一楼,大火里完全辨不清南北,顾明衍只能勉强靠着一点直觉往疑似门口的方向跑,耳边听见一连串滋旺作响的声音。
沙发、桌椅、火海中的一切物体,在高温下被烧得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大厅顶上的水晶灯被烧得通红,吊灯的柄都扭曲了——
啪!
有什么烫的东西从头顶坠下,顾明衍推了一把沈钰躲开。
花瓣似的水晶灯在身后摔成碎片,在溅起火星的前一瞬,沈钰拉起他跑开几步,指了指门口。
门烧得惨烈,外面充足的氧气简直是火上浇油,冒出的火舌像千万条伸起的鬼手,拦住任何可能生还的灵魂。
顾明衍停顿了一下,这地球上的碳基生物几乎都是怕火的,这样的烈火,冲进去,一身皮肉的细胞都在惊叫着打颤。
退回去重新找路的话……不知道还有什么出路,在这争分夺秒的生死关头,任何犹豫都是耽搁。
大火中的身体已经要对温度麻木了,到处都是热的、烫的、灼烧的……
顾明衍却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手心里传来一种温暖的温度,不是火的热,是一个人的体温。
沈钰牵着他,突然把灭火毯分了他更多,包着他的脑袋、遮了眼睛,还没等顾明衍反应过来,立刻抓住他一齐往门里的烈火跑进去——
“沈钰!”
风灌进耳朵里,冷热交加,脚下感觉踩到了花园的泥土,顾明衍一把掀开灭火毯——
还好,沈钰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猩红的兰博基尼停在别墅花园铁门外,顾明衍一边摘下呼吸面罩,一边解开绑定两人的绳子,右手拿出车钥匙,兰博基尼超跑的门自动旋转开,左手去拉沈钰,要把他丢上车,赶紧的……
啪,左手刚牵上沈钰,就被甩掉了。
顾明衍:?
沈钰还戴着防毒呼吸面罩,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像一只套着防咬圈的野生狐。
是…戴着难受呼吸不通畅了?
顾明衍赶紧帮他摘下面罩,火灾后外面的空气虽也浑浊,但花园里怎么样也比里面好得多,他再牵起沈钰,要领着他去副驾驶座……
啪,手又被无情地甩掉。
顾明衍讶异地看他,很快,他闻到沈钰身上有一股…酒味,很浓烈。
火场里的焦糊味掩盖了没闻到,现在闻得相当清楚。
这是…被灌醉了?
酒精,叠加药物,难怪这状态这么奇怪,大脑都已经不工作了,纯靠本能在行动。
顾明衍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跟右手比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就是,无名指上有一圈很闪亮的东西,婚戒,他跟别人的。
他一用左手去牵沈钰,这世界上硬度最高的金刚石钻戒,就硌着沈钰的手心。
沈钰盯着他,不肯说话,嘴唇嗫动了一下,那模样活像闻到主人身上有流浪猫气味的大猫,尾巴都快炸毛了,说出的话却是幽凉的:
“结了婚还来,他不管你的吗?”
顾明衍:“……”
啧,酒后这脾气…
得哄哄。
大火映着漫天夜幕,顾明衍忽然笑了一下:
“结婚算什么?”
那一张薄纸栓得住他这样的人吗?
火光映着他英俊的侧颜,顾明衍随手把那枚价值千万的婚戒褪下来,在手里抛了一下,突然转身朝那片火海用力扔去!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忘了?”
顾明衍笑着搂过沈钰的手臂,用不戴婚戒的左手牵起他跑,将身后的火海彻底抛在身后:
“你有事的时候,我永远都来,永远。”
“说到做到。”
猩红的兰博基尼呼啸着劈开夜色,像一柄出鞘的剑,击碎死神的镰刀。
*
坐到驾驶座上的时候,顾明衍感觉好像哪里在滴血,可能是他的心。
他花一百万不眨眼睛,扔一千万还是会有点心痛。
余光瞥见副驾驶座的沈钰正侧着头,目光停留在他光溜溜的左手上,嘴角微弯,忽然朝他微笑了一下。
烈火烧红了窗外的夜空,像一段流火的琉璃,照亮沈钰噙着笑意的模样。
那冰清玉洁的一张脸,忽如油画一般,在嘴唇上涂抹了一笔火焰的光色,美到至极,顾明衍顿觉心跳都停了一拍。
“1000万啊,就这么哄你一笑了。”
顾明衍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忍不住伸过去,爱怜地摸了摸沈钰的脸,帮他蹭掉脸上沾着的焦黑粉灰,再一脚踩下油门——
车速如离弦的箭,载着他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心爱之人,疾驰在公路上,寻找离这最近的沈家医院。
沈老爷子在美国也有做医药方面的投资,这是顾明衍在跟霍胜霆母亲柳玲打交道时,意外得知的。
柳玲的爸爸,也就是霍胜霆的外公,是做医药起家的,在各个公司都持有不少股份,年轻时投资了一家瑞德林公司,握有15%的股份,后来成长为行业龙头企业,旗下拥有系列私人医院,这也使得柳家的资产水涨船高。
顾明衍又看了下这家公司的其他股东名字,不小心看到了一串汉字拼音,是沈老爷子,沈荣山。
沈老爷子年迈之后,很多股权虽然名字还是他,但实际的管理权他已经下放给其他沈家亲戚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顾明衍稍微去调查了一下,发现沈老爷子在美的就医记录都是去瑞德林公司旗下的私人医院。
这应该能证实不管其他公司什么情况,瑞德林医药公司的股权沈老爷是牢牢捏在自己手里,否则他的健康情况,他不可能放心交给沈家其他任何一个亲戚代为管理。
离这最近的医院、要是瑞德林公司旗下的……能在沈老爷的庇佑下,顾明衍很快检索出地点。
“沈钰,看一眼这个,是在你爷爷名下的医院吗?”
“…沈钰?”
副驾驶座的沈钰没声儿了。
车里很安静,车外的夜更安静,顾明衍独自开在看不到尽头的夜路里,像疾驰在黄泉路上。
“沈钰、沈钰……别睡,醒醒!”
他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去拍沈钰的脸,指尖一触碰到,顾明衍心突地凉了半截,沈钰的脸…变冰了!
刚才还暖热的、会对他微笑的脸,现在冰冰冷冷的。
第77章 小顾背后的伤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顾明衍没法相信, 沈钰之前还好端端地行动自如,还能耍点酒后小脾气,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他不愿意细想,脑海里却逐渐浮现出一个词:回光返照。
人走到生命大限的时刻, 大脑会打出最后一支肾上腺素, 号令身体各个器官进入最后的兴奋期, 体能会突然增强,神志恢复清醒。
回想刚才火灾的状况, 他找到沈钰的时候, 沈钰明明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却一下子又站起来, 帮他戴呼吸面罩,跟他一起逃跑……
等彻底脱离危险坐上车, 就开始越来越不对劲,不仅叫不醒、没反应,甚至…瞳孔已经涣散了。
放大的黑眼瞳, 冰冷的脸, 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几乎…就像一具没有瞑目的尸体。
到了这种境况,顾明衍即使想要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他根本不敢再去摸沈钰的脖颈, 怕摸到不会跳动的脉搏, 那样的话, 他连车都要开不下去。
沈钰在他这里的时候,十来年都好好的, 什么事都没有,现在认回沈家这才几个月啊, 就变成这样!
心里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把沈钰接回他那边去,好好藏起来,不要再……
下一秒顾明衍用理智拉住了自己。
沈钰现在的身体状况现在非常糟糕,要送医院、非常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全程监护。
对方敢杀人放火、伪造交通事故引起道路堵塞、阻碍消防火警车及时赶来,能做到这种地步,势力不容忽视。
把沈钰接到他那边去,他没有办法保证在一个枪支自由的地方,无时无刻都保护好沈钰。
顾家在这里是有些投资,但仅此而已,并没有更多的势力和手腕,把沈钰送回沈老爷子眼皮底下,是最稳妥的做法。
“沈钰,别睡了。”
顾明衍伸手,握住副驾驶座旁垂着的冰冷的手:
“不许就这么睡过去,听见没?”
“你死在继承九千亿的前夕,你说你憋不憋屈?到阎王爷那儿你肠子都要悔青了!”
沈钰很安静,没有回应,那手心冰冷着,怎么握也捂不暖。
顾明衍看着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这具身体里…像是已经没有沈钰这个人了。
被安全带捆好的躯壳随着车辆的高速移动有些微的摆动,但已经完全丧失自主行为,几乎…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了。
心脏像被捅了个窟窿,黑洞洞地吃人,顾明衍一瞬间无比后怕起来,他紧紧拽住沈钰的手,像是要把他从哪里拽回来,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沈钰,别死啊。”
“别真这么死了,我们还……”
顾明衍顿住,沉默在他和沈钰之间蔓延,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说什么,只把油门踩到最底。
猩红的兰博基尼像一支带血的箭矢,一路破空射来,正中医院。
送沈钰进去的时候,顾明衍多了个心眼,把兰博基尼停在医院后方侧门没有监控的小路上,下车时戴了严实的口罩帽子,让人无法辨认他的长相。
想杀沈钰的人还躲在暗处没有露面,他在这时候冒然暴露自己,对他和沈钰都没有好处。
16分42秒,沈老爷子的车赶来了,顾明衍隔着窗户确认了一眼,下车的确实是沈荣山本人。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兰博基尼里,略坐了一会,直到看到整座医院都被封锁,应该是沈老爷子全部控制住了,才驱车离开。
夜沉得很深,路上黑,车速越来越低,顾明衍握着方向盘的手莫名地发冷汗,这医院离他住的小洋楼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开回去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开回去,回去家里也没配家庭医生,倒是傅寒峥的别墅在这片区域,也有随行医生和看护。
兰博基尼在下个路口转弯,往别墅区开去。
车祸之后,傅寒峥向来睡不好,腿疼得醒过来,看护扶他到轮椅上,说要不去阳台看看星星。
轮椅咕噜咕噜滚在客厅地面上,突然,夜里回荡起一阵尖锐的门铃。
“谁?”傅寒峥皱了下眉。
这么晚了,深更半夜谁会来他家,恶作剧的,还是醉鬼?
看护也有点担心,去看了眼猫眼,一下子脸色吓得不轻:
“外边…没人。”
傅寒峥:“去查下监控。”
看护打开电子眼,先看别墅大门口的监控,一分钟前驶来一辆黑乎乎的车,夜深了辨不清颜色,看车型,是兰博基尼。
顾明衍的车。
…他怎么会来?傅寒峥很惊讶。
顾明衍向来很有分寸,从来没有深夜拜访过他的住处,更不会这样摁了门铃就消失。
“把门打开看看。”
傅寒峥转动着轮椅过来查看,一开门,就看见台阶下倒着一个人影。
“顾…明衍?”傅寒峥试探地叫了一声。
顾明衍没应,他安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一个成年男子,会出现这种倒在台阶上睡着的反常行为,一般就是喝醉了。
但他从来没听说过顾明衍会喝醉,这家伙酒量遗传顾家爸妈,好得吓人,圈子里的人都戏称,顾少可是白酒泡奶粉喝大的,谁能喝得过他?现在空气里也根本没有酒味。
“顾明衍、顾明衍?”
傅寒峥转着轮椅接近,他从来没见过顾明衍这副不合常理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人睡在台阶上,他正想跟护工一起把人抬起去,手刚碰到顾明衍的背,突然感觉…不对劲。
触碰到的不是衣服的干爽感,是湿的,黏黏的。
傅寒峥立刻把手抽回,家里玄关处的灯光透过来,夜色下,他的手掌漆黑漆黑的发红。
…是血!
看护惊叫了一声,赶紧去叫医生。
傅寒峥颤抖着打开手机手电筒,往那背后一照——
顾明衍整个背后全都是血,外套都浸得湿透了!台阶上一整块的猩红印子。
家庭医生冲出来立刻查看了一下,马上摇头,说顾总的情况相当不好,症状疑似一氧化碳中毒,背后是高度烧伤,必须立刻送医院急诊。
“顾总从咱这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突然伤得这么重呢?”
傅寒峥坐在医院手术室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烧伤加一氧化碳中毒,看样子是火灾,但顾明衍住的地方跟他不在一个区,真要出了火灾,管家也直接送顾少去医院了,犯不着跑到他别墅门口来。
顾明衍能来,说明出事地点离他这更近,而且,顾明衍本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伤得这么重。
傅寒峥脑海里忽然莫名其妙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画面,那时他刚刚被认回傅家,正跟陌生的傅家人看地震新闻,等着看电视上对傅家企业地震救灾的相关报道。
结果,那电视新闻大张旗鼓地在报道,顾家十五岁的继承人如何直升机冲灾区救援……
时至今日,傅寒峥发现自己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段播放画面,少年顾明衍坐在直升飞机上,英俊的脸上带着擦伤,黑发沾了风雪,和在学校里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眼神无比专注,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
那时候傅寒峥还不叫傅寒峥这个名字,叫妈妈给他取的林翰祯,他站在电视机前,顺着顾明衍的目光移动过去,看见了一张令人惊艳的侧脸。
那镜头一闪而过,像流星划过夜空般,消失在青春的岁月里。
这么多年过去,傅寒峥以为自己忘记了,没想到今天还能恍如昨日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
他打开手机,查看附近地区实时新闻,很快就找到了一条火警新闻,还有好几起小型车祸,导致道路拥堵消防火警车都过不去。
起火地点并没有详细明说,但傅寒峥看了下方位,那个地方是富人区。
顾家在那边并未购置房产,不过,某位两个字的某某,在那有一座大别墅。
前段时间沈家开Party,傅寒峥还在ins上刷到有明星晒了照片。
屏幕蓝光映着眼睛,看了好一会,默默把手机关了。
手术室外,医院很安静,傅寒峥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选择联姻的时候,他曾经以为顾明衍跟他爸傅民翰是同一种人。
只不过是改良版,没那么苛待人,没那么滥情,但骨子里本质都一样,这种人即使结了婚成了家,也不会有多少情啊爱啊,人生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和自己的事业,这跟顾明衍的爸妈也是一脉相承。
当年五岁的顾明衍被绑架,救回来后听说精神出了点问题,幽闭恐惧还是什么自闭病症,在医院怎么也治不好,眼看是不中用了,顾明衍爸妈也不再为这事伤心抹泪,没有任何意义,回家就造人,直接怀二胎。
傅寒峥是小时候听傅家奶奶跟人闲话时偷听来的,那个二胎长到一个多月的时候,顾明衍妈妈去找认识的算命先生算命,那先生一反往常没说吉祥话,反说她这一胎很不好。
说顾家夫妻俩命盘里的“子女宫”都是一吉一煞双星,大儿子生得这样好,是吉星高照,那二胎老天爷就不会再给他们好的了,是煞星投胎,讨债鬼转世。
顾明衍妈妈本就在孕吐,心情很不畅,听了更是心堵,一般做富贵人家生意的算命先生都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傅寒峥听傅家奶奶猜测,那估计是顾家三奶奶授意算命先生去这么说的。
顾家爷爷的几个孩子当中,顾明衍爸爸最为出挑,又找了一个同样富有强势的妻子,强强结合,夫妻俩在顾家的话语权比爷爷还大,三奶奶的孩子显得根本没什么存在感,三奶奶不乐意看这夫妻俩又欢欢喜喜接了个二胎出来,真正的坏事也不敢做,让算命先生说两句难听话还是行的。
不知道顾明衍妈妈顾冰玲是不是受到了算命先生的心理暗示,回去不久就做了噩梦,梦见凄风古道飘着纸钱,突然不知从哪滚来一个祭坛的罐子,里面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冰冰凉凉地抓住她的脚,叫:
“妈妈!”
顾冰玲吓得一脚把那罐子踢开,冷汗连连。
她生顾明衍的时候,胎梦是金玉白马探花郎,实在吉利,她跟人闲聊时也常常说起这事,怀的时候既没有孕吐也没太多反应,生得时候也顺利,没吃什么苦头。
后来一算,算命先生都说她这儿子是天生富贵命,那时她还觉得是别人随口说吉利话,结果一连找了好几个算命的,只要报明衍的生辰八字,全都感慨是大富贵的命格,旺得很呢!
仔细一想,怀明衍的时候,生意上的事她都没怎么管,钱反倒翻倍地在赚,运道确实旺得不得了。
现在这个二胎,怀上才一个多月,天天孕吐,夜里也睡不好,心悸噩梦,生意上安排好的事,也会层出不穷地给她出岔子,非要她怀着孕还操心处理,处理了半天精力也花了,钱还未必能赚到,衰得很!许是真的应了算命先生说的,这个二胎不好,讨债鬼转世。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这种情绪和心理的影响,又过了两周,顾明衍妈妈突然流血见红,去医院一查,那个二胎先天发育不足,自然流产了。
说来也是古怪,那个二胎流产一周之后,顾明衍就彻底清醒了,精神恢复正常,又是最令人骄傲的继承人,他爸妈也没再去说二胎的事,一家三口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这个话题在顾家是禁忌,没人敢在顾明衍面前提。
傅寒峥不知道顾明衍知不知道他爸妈曾经背着他偷偷怀过二胎,兴许小孩子最深处的潜意识也是有感知的,但反正傅寒峥现在是不会去跟顾明衍多嘴说这个。
他以为长大后的顾明衍也跟他爸妈一样,长成了同样的人,说是谈了那么多年的男朋友,怎么放烟花怎么唱歌怎么宠着哄着怎么情深似海,实际上不是连正式公开都没公开过,该为了资产联姻就要去联姻,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就不可能为任何人退让,跟他爸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那时候他跟顾明衍没多少交情,也敢带着联姻协议去商讨,他一点也没有想起,曾经在地震新闻里看到的直升机那一幕。
直到今天,傅寒峥才把那一幕的少年顾明衍,和今天躺在手术室里戴着氧气面罩的顾明衍联系在一起,原来,这家伙没有长成他以为的样子。
一直以来,是他错看了。
当晚手术结束,顾明衍脱离了生命危险。
医生说,体内一氧化碳中毒情况很严重,再迟点送来就相当危险了,以及背后的烧伤非常不好,整块皮肉都烫没了,需要立刻植皮,不然有感染风险。
当时送来抢救的时候,傅寒峥看到护士把顾明衍身上的外套剥掉,露出恐怖的大片烧伤,烫坏的皮肉跟焦黑的衣料都黏在一起,医生只好拿刀去割……
傅寒峥把眼睛撇开,不敢再看那血淋淋的场景。
医生从伤口中清理出了细小的塑料水晶,怀疑是客厅吊顶的水晶灯具,可能掉下来的时候没完全躲开,其中有几片砸到背了。
被烧红的水晶灯砸下来烫到,应当是剧痛的。
傅寒峥想象不出顾明衍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竟然会连这种级别的痛都麻痹了,连自己在一路流血都不知道,开着车,就近开到他那里,还以为只要让家庭医生看看就行。
顾明衍当时确实丧失了感知力,他从看见那个火光冲天的房子开始,脑海里就只剩下唯一一个信念:一定要把沈钰安全带走!
这个信念一直坚持到他开车送完沈钰去医院,身体的感官早已麻木太久,顾明衍依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情况,觉得自己状态还挺好,可能就是吸了点一氧化碳,没啥事,到时让家庭医生看看……
等他停好车、下来、摁了门铃,残存的信念力量也耗光了,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脱力倒在台阶上,痛到失去意识。
顾明衍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睁开眼,看见雪白的、陌生的天花板。
百叶窗漏出一条条的光线,很快就有医护人员过来,接着管家也来了,好几个人乌泱泱地围着他,担心的、询问的……
过了半小时,顾明衍终于应答完,他摇高病床坐起来,周围这一圈人来看望他的人都和他说过话了,现在陆陆续续地出去。
空阔的单人病房里,他目光一扫,看见有一个轮椅停靠在百叶窗边。
轮椅上的傅寒峥慢慢转过头,顾明衍这才发现原来病房里一直有这么一号人物。
傅寒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情地围过来,就保持距离地坐在轮椅上,见他苏醒了,既不来问候,也不关怀病情,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最后停留在他的左手上。
顾明衍眼皮一跳,紧接着就听见这家伙问了一句:
“你戒指呢?”
顾明衍:“……”
第78章 他没有醒来的第一个月
一个月后, 病房里的两人位置调换,即将进行二次手术的傅寒峥靠坐在病床上,已经康复的顾明衍靠着百叶窗,一条条窄细的光线落在他的西装外套上。
“签了吧。”
傅寒峥低头, 看顾明衍递过来的离婚协议。
财产重新分配好了, 协议后附上了一个新身份:美籍华人Lin Zephan.
这次手术之后, “傅寒峥”就将正式死亡,国内一切财产全部归顾明衍所有, 之后, 顾明衍会将把名下在美国的部分资产“出售”,一位名叫Lin Zephan的投资人恰好“买下”。
仔细看了下这个财产分配比例, 傅寒峥没什么异议,顾明衍帮他做成了这件事, 也按之前说好的分得了更多的钱财。
余光看了一眼百叶窗边的男人,许是受伤的缘故,顾明衍这个月以来消瘦了非常多, 听说背后的烧伤疼得失眠, 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双眼下方泛着乌青, 显得很没精神,鲜少见到顾少有这副样子, 西装倒是照旧穿得精神笔挺, 外套里的衬衫扎进名贵的皮带里, 可惜过于空荡的衬衫根本笔挺不起来, 多余的褶皱勾勒出腰线。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窗边,傍晚黄昏的光线落在身上, 颇有一股形销骨立的颓美。
…签下去,就跟眼前这个人再没关系了。
手中握着笔, 笔尖对着签字的空白处,忽然没有落下去。
“怎么了?”
顾明衍迟迟没听见签字的动静,转头问:“是分配比例不太满意?”
病床上的傅寒峥没有说话。
顾明衍应当是不记得了,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之前顾明衍在办新身份时,有问过他要不要取个新名字,傅寒峥说他要跟妈妈姓,姓林,名字想要Z开头的字母。
提示到这个份上了,时至今日,顾明衍却依然没有想起“林翰祯”,一点点都没有印象。
当年砸中自己的篮球,现在像漏了气的一颗心,傅寒峥突然觉得很没意思,顾明衍并不是记性不好,记不得少年时期那么久远的过往,对那位两个字的某人,那可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记着。
“他现在变得这么有钱了。”
唰唰,傅寒峥低头快速签字,嘴里像吞了一条毒蛇,控制不住地要说:
“以后要继承沈家九千多个亿……
“他还会想跟你在一起吗?”
傍晚的微风从百叶窗里吹进来,顾明衍顿了一下,病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随后他嘁地笑了一声,走过来道:
“那就是我要考虑的事了。”
知道傅寒峥是故意这么说的,顾明衍对这样幼稚的行径也没怎么生气,他拿起签好的离婚协议,一沓文件纸在微风中发出细小的窸窣声:
“好好养病吧,下周手术顺利。”
病房门咯嗒一声关上。
顾明衍独自走在充斥着消毒水的走廊上。
傅寒峥并不知道,一个月了,沈钰还没醒。
甚至…没有人能得知沈钰的情况。
沈老爷子对外封锁了所有消息,对所有人的说辞都是火灾小事故,没有人员伤亡,至于沈钰?完全没事,好好地还在斯坦福上学呢。
现在刚过去一个月,这样的说法尚且还能瞒得住,除了沈家亲戚,其他人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钰住的私人医院现在已经停止了对外营业,不再诊治新的病人,只接待原本住院的病患,进出入口都有严格的刷脸门禁,沈老爷子把它打造得比监狱还严格,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顾明衍没办法打探消息,也没有权力在这家医院里安插人手,只能从医院的封锁状态知道,沈钰大约是没有好。
具体是怎么不好……到底手术做了多少?做得怎么样了?脱离生命危险了吗?能不能恢复意识?
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他一概不知道。
顾明衍晚上失眠的时候,趴在床上睁着眼睛,抱着自己的枕头,心里止不住地涌出一股荒诞感。
他亲眼看着沈钰状态越来越糟糕,几乎濒死地送到医院,现在大变活人,成了好好在斯坦福上学,一点事没有,什么医院?没有医院。
顾明衍不方便出面,便让沈钰名义上的养父母林伯林嫂去找沈老爷子,说有段时间没见到小沈了,微信电话打了好几次也联系不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能不能让小沈跟他们说说话。
沈老爷态度也很和蔼,说沈钰没事,参加了一个机密的科研项目,连他这个亲爷爷也联系不上呢,等沈钰回来了,肯定马上让他从美国飞回来探望他们二老。
…一派胡说八道。
沈钰进医院第五天后,顾明衍趴在病床上,等着护士来换背后烧伤的药,实在是受不了了,他这五天几乎就没合过眼,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一鼓作气直接打给沈老爷子。
电话最先是不知名的人接起来的,经过层层转接,才转到沈老爷子的手上。
首富沈荣山接到他的电话很意外,态度跟对付沈钰养父母时一样的和蔼可亲。
顾明衍旁敲侧击沈钰的去向,说在斯坦福上课没见着人,同学说他请假了,微信发消息也没人回,听说养父母也联系不上他,这才冒昧打电话来……
沈老爷子八风不动,翻来覆去说辞就是一套,沈钰没事儿,最近派他到海外某岛考察沈家新买的一处矿井,学校那边的事找老师请假了,怕养父母担心就没说实话,看你是沈钰至交好友,这才将实情告诉你,回头见了林伯林嫂,还请你帮我这个老头子遮掩一二啦……
总之,沈钰很好,谢谢他多余的关心。
顾明衍握着电话的手都气得发抖。
他生平头一次经历这种感受,从小他是家里的继承人,顾家大大小小的事,怎么样也要来知会他一声,家里公司里出了任何状况,爸妈也会把他当成一个成熟的股东来询问他的意见。
现在连沈钰的生死大事,他竟然没有一点知情权!
没人会来告诉他,费劲力气去打听,听到的全是胡扯的话!
甚至扯谎都不过过脑子,不愿费力编造一个尚且圆得过去的谎话来诓骗他,脑海里想到什么就顺嘴说出来忽悠一下,至于他会不会信?爱信不信。
顾明衍以前也会对部分关系一般的旁系亲戚这样操作,因为对方在他这没什么权力,更没有所谓的知情权,犯不着告诉他们那么多,顺嘴忽悠几句体面话打发走就行了。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这样的对象。
在沈老爷子心里,他和林伯林嫂这群人都属于外人,没必要跟他说太多,还愿意拿体面话忽悠他,已经是老爷子和蔼了,态度真强硬起来,电话打过去就掐掉,谁能拿沈荣山怎么样?
沈钰父母在他六岁的时候就车祸离世了,他陪伴沈钰的时间比他父母都要长好几倍!更别提一天都没养过沈钰的爷爷,如果沈钰真死在医院里,难道他顾明衍成了没资格进去见最后一面的人?
通话结束,顾明衍把手机往地上一丢,丢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白色瓷砖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后来,不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稳后,顾明衍也不是不能理解沈老爷子的做法。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可以为了九千亿做出什么事来,尤其是沈钰现在病危,一旦有什么闪失都无法挽回。
他和林伯林嫂,在沈老爷子心里都不属于知根知底的人,沈老爷子不会在现在的关键时期透露任何沈钰的消息。
顾明衍也有想过直接跟沈老爷子摊牌,他把沈钰从火场里拉出来,他最清楚沈钰那时候的情况有多危急。
但这样做,除了他能实时跟进沈钰的病情,实时干着急之外,其实对沈钰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沈钰如果挺不过来,他摊不摊牌结果都一样,他又不是大罗神仙能去阎王地府把沈钰的生死薄消了。
如果挺得过来,他不摊牌,沈钰能实时知道他的坐标,再出现任何意外,都可以来他这里,或者向他求救。
一旦摊牌,顾明衍不清楚沈老爷子身边有没有对方的人,他打个电话都需要层层转接,指不定就暴露了自己,一旦暴露,沈钰如果以后再有事想要求救,恐怕连这唯一的生路都没有了。
这场火灾谋划得天衣无缝,连火警消防车都能伪造交通事故堵住,唯独就是没有想到,沈钰和他之间有定位系统。
摊牌之后,不仅他会暴露,沈老爷子那边也不好交代,老爷子或许一时会被他“见义勇为”的行为感动,但时间久了,难免觉出不对劲。
他要怎么说,他跟沈钰是什么,过命的好兄弟?
他为了好兄弟奔赴火海,背后都烧伤了。
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再一看,他同性结婚,性取向像蚊香盘一样显而易见,而沈钰长得那副模样,这能是好兄弟吗?
但凡沈钰能长得丑点,沈老爷子兴许还不会起疑,要是真的怀疑了,而沈钰的病没有及时好起来,或者病后留下了什么严重的后遗症,沈老爷子会不会…干脆放弃这个孙子?
顾明衍思虑过多,想得一阵头痛,连带着背后的伤口也疼。
他打探不到沈钰的消息,只能去咨询其他医院的医生,详细描述了沈钰当时的情况,医生说,如果当时救得回来,手术后,恢复清醒的最佳时间大约是在14天。
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第79章 低头将付款单唰唰地全签上
“三个月如果还不醒来, 很有可能…会是植物人了。”
一点红星在昏暗的房间里明明灭灭。
顾明衍点起烟来,再抽一根,烟圈慢慢地吐出去。
脑海里回想着医生的话,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日期, 阴冷的空调房、拉起的遮光帘, 隔绝外面火一般炽热的盛夏。
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三个月了, 沈钰还是没醒。
那家私人医院隶属于瑞德林公司,霍胜霆的妈妈柳家握有15%的股份, 托这层关系, 他费尽力气往里安插了一位顾家的医生。
沈钰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没有一个他这边的人、听不到一条完全可靠的消息, 顾明衍晚上睡觉都合不上眼。
当然,只能安插进去一个临时的值班医生, 在儿科,不可能潜入沈钰所在的病房科室。
“潜伏”了两个月,值班医生也打探了些情况, 每天都在跟他汇报, 沈钰的病房位于五楼, 整层楼清空,一半作为专属病房区域, 另一半是办公室行政人员, 楼梯和电梯口全都有安保检查。
想要进入病房区域, 有一道门禁虹膜检查, 除沈钰的主治医生护士之外,只有沈老爷子的虹膜可以开启, 其他一切人等,禁止探视和接近。
进入病房区域后, 沈钰到底在哪一间几零几,又需要什么样的进出条件,就没人能知道了。
听到这么严苛的门禁,顾明衍不得不放弃去见沈钰一面的想法。
他安插的值班医生无法直接跟沈钰的主治医生交流,只能在医院里尽可能地多搜集消息,有次意外看见主治医生送沈老爷子上车,两人站在那儿聊了许久,神情都很凝重,最后主治医生说:
“…脑神经已经受损了,即使醒过来,也…有可能会是痴呆、或者瘫痪,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烟蒂烧成灰烬,簌簌地抖落下,顾明衍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全身浸染着尼古丁味,顿了良久,忽然不受控制地又从烟盒里倒出一根来,打火机擦亮的橙红火光映照出他的侧脸。
“一般情况,病人会在三个月之内苏醒,三个月之后,也不是不存在苏醒的可能。”
“但希望比较渺茫。”
大脑里反复重播这两句话,顾明衍被吵得受不了,把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盖在脸上,像要把自己彻底埋起来。
他当时并没有完全听信沈钰主治医生的说辞,在这段时间里,他咨询了非常多医学专家,试图找出一些医学上存在的希望。
然而,每个专家的结论都大同小异:
“三个月之后,如果还一直醒不过来,很有可能就会发展成植物人。”
“再加上脑部受损,假如真的能苏醒,并发后遗症也非常多。”
可能会在脑部语言区、或者更严重的地方产生缺陷,表现为迟缓、低智、完全无法自理生活,专家看不到沈钰具体的检查报告,也无法判断可能出现的病情,总之,这种情况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很乐观。
顾明衍那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记得自己恍惚中下意识问了一句:
“有没有可能,他能恢复到原本健康的状态?”
医生看他的眼神一瞬间似乎变得慈蔼,像在看一个拿着气球孩子天真地在诉说自己的梦想。
“医学上并没有完全否认会出现这种特别良好的情况,不过……”
“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奇迹,那是神明保佑了他。”
叩叩,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随后门把手被转开……
“咦?没锁,明衍哥?”
门外的霍胜霆刚一进来就叫唤:“这么重的烟味!你真的少抽点啊,这样下去……”
啪,灯被打开了,刺眼的光线伴随着咋咋呼呼,顾明衍脑仁有点疼,拿开罩着脑袋的西装外套,坐起身来:
“什么事?”
他声音低哑,很明显[有事快说没事快滚]的赶客意味。
霍胜霆却听不出来,一边闯进办公室里一边念叨:
“明衍哥,这才半天你就抽了两烟灰缸,满满两个啊……”
顾明衍耐性有限:“找我什么事。”
霍胜霆转头一看他低沉的脸色,不敢讲了,只道:
“没…没什么。”
顾明衍最烦别人有事不说支支吾吾,待会出了事不还是一样要来找他吗?
“有事就说。”
霍胜霆实话说,早晨开会那个项目其实他有地方没弄懂,想让他再…说一说。
最近霍家出了点事,霍胜霆的姐姐霍宛盈滑雪出了事故,现在还瘫在病床上,不知道后期复健能不能成功,要是不能行,可能下半辈子要坐轮椅。
而霍胜霆有先天哮喘病,漫漫二十多年成长期,从没有一瞬间展露出半分商业才华,倒是姐姐,颇有雷霆手段,很早之前,霍家就商量好了以后公司给姐姐继承。
结果,现在爆出霍爸其实有一个私生子,几乎跟霍胜霆差不多大,也就是霍胜霆出生后查出先天哮喘病,不久就有了那个孩子。
霍胜霆妈妈柳玲是很有本事的女人,柳家家底也殷实,所以这么多年,霍爸连同爷爷奶奶都一直瞒着她,小心翼翼地不敢让她知道。
现在姐姐霍宛盈滑雪出事,加上柳玲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彻底是不想瞒了。
发生这种事,谁能容忍那个私生子回来!但无论柳玲肯不肯,法律承认私生子和婚生子同样享有继承权。
霍宛盈可能会终生瘫痪,而这个私生子听说在商业上颇有见地,美国常春藤学校毕业,人挺聪明的,霍家的人大多属意他。
相比之下,霍胜霆高中肄业,去美国读了什么克莱登大学,家里公司各大活动会议从来不爱去,就爱在家打游戏做什么直播,顾明衍知道霍家有好几个长辈都觉得霍胜霆不务正业,上不得台面,埋怨柳玲养出这么个废物儿子。
多年的豪门夫妻,双方在财产上绑定太深,真要离婚,公司的股权会受到极大影响,柳玲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婚,这个私生子早就存在,对方能瞒她这么多年,该安排的提防措施早就布好了,诉讼离婚对她没太多好处。
出了这事之后,霍胜霆也不想再回霍家住,难以面对陌生的父亲、爷爷奶奶和各个亲戚,以及完全没有见过一面的同父异母兄弟与另一个阿姨。
妈妈柳玲给他在附近买了一间小公寓,让他先到顾氏集团来,跟着发小顾明衍好好学习一下,怎么做项目、看合同、打理一个公司。
顾明衍以前跟沈钰谈恋爱的时候,到处宣传沈钰是他发小,玩得非常要好,潜台词就是得罪沈钰相当于得罪他,但其实他第一次见沈钰时都六年级了,真正认识是初一,要论起发小,他跟霍胜霆才算是真正的一出生就认识,上了同一所幼儿园、同一个小学。
不过霍家过农历生日,他们倒从没有一起庆生过,后来初中不在一个学校,渐渐就只有放假还一块玩游戏。
现在霍胜霆的妈妈柳玲见了他,总是感慨着:“明衍啊,你们俩真是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的交情,实在太有缘分了!”
顾明衍听这话听得有点怪,他朋友本就多,霍胜霆只是其中之一,高中毕业他跟沈钰双双清华,而霍胜霆高二退学被送去美国,联系比起初中就更少了。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句“太有缘分”,顾明衍觉得有一丝丝好笑,不过嘴上的客套话他还是会说的,霍胜霆的妈妈柳玲也待他非常热情。
他在美国读斯坦福时想为家族事业开辟新的投资领域,柳玲用自己柳家的资源,带他入场投资医药,帮他牵线搭桥,为他引荐可靠有用的人脉关系……
他跟傅寒峥离婚,要做一场假死,也是通过柳玲的关系,谋划布局,联系医院、买通医生、安排手术……
火灾之后,顾明衍想去见沈钰,整夜整夜地失眠,就是想听一句关乎沈钰的可靠消息。
而柳家握有那家私人医院所属的瑞德林公司15%股权,股东之一,鼎力相助,帮他安插了值班医生。
如果在往常,顾明衍能很敏锐地感知到,霍胜霆妈妈柳玲对他这样的热情,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们顾家和霍家以前确实有些来往,但他妈妈顾冰玲和霍胜霆妈妈柳玲也就是普通朋友,没到世家至交的份上,原本两家在商业上的合作也并不紧密。
至于他跟霍胜霆,那就只是同学朋友,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现在他一边读美国斯坦福,一边国内事务不能松,时常两国来回跑,来顾氏集团的日子较少,也没多少机会能教霍胜霆什么,更何况霍胜霆也学不会,柳玲犯不着为了这点事就对他有求必应、倾囊相助,背后定然是别有所求。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那时顾明衍的心神已实在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这种变化,他也确实非常需要柳玲的帮忙,特别感激她能在这样特殊时期对他伸出援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得知沈钰的病情。
自从上次沈钰的主治医生跟沈老爷子说过“植物人”“脑部受损”“做好心理准备”的话之后,时间又过了两个多月,值班医生来汇报说,发现近期沈老爷子来探望沈钰的次数好像减少了,门禁也没那么严格了。
秋风萧索,吹卷梧桐落叶,病房里的沈钰已经躺了半年。
顾明衍忍不住要多想,自沈钰出事,六个月以来,沈家内部想来是风云变幻,沈钰再这么躺下去,就是真的废人了,在没有特别深厚亲情的情况下,人很难对一个潜在植物人残存多少耐心,沈老爷子是不是…要放弃这个孙子了?
才短短半年,看望沈钰的次数就减少了,他不确定沈老爷子是这段时日比较忙,还是身体抱恙,或者…单纯是他多疑了?
顾明衍站在小洋楼的窗边,想到去年秋天的冷雨,沈钰笔挺地站在他家楼下,打电话逼问他离婚,那时候还好端端的,健康平安。
他们的一年之约,就快到了。
去年许下约定的他根本不会想到,短短三百天,已经物是人非,见一面可能是永别。
*
唰、唰。
“去买单。”
印尼,雅加达拍卖会结束后,顾明衍坐在私奢包厢里,拍了拍首富沈少的肩。
他成功竞拍到了想要的鸟衔花粉钻胸针,还有不少金玉翡翠水晶以及淘来的小古董,收获颇丰。
“嗯。”
沈钰应了一声,看了眼顾明衍花出去的总金额:
合计:3143万美金
这个数字让他眼神一顿,目光停留在千位数上。
3000万美金,相当于2.1亿元,正好是爷爷给消防员汉拿巴的奖励,飞来雅加达的私人飞机上时他跟顾明衍提过,顾明衍那时的反应很有趣,脱口而出:这么多?
作为九千多亿的继承人,花两亿感谢救命恩人,怎会算太多?
除非……
沈钰的目光看向千位数后面的金额,另外多出来的143万美金……
心里速算了一下,汇率算7,正好折合人民币1001万元。
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顾明衍那枚消失的千万婚戒。
沈钰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低头将付款单唰唰地全签上。
从拍卖会场里走出来时,管家已恭候多时,正想问少爷晚餐如何置办,就听一句:
“安排一下,让汉拿巴来见我。”
管家一愣,沈少向来对这个救命恩人冷淡,看起来还有点冷血,现在看人要离职了,可能终于是有改变了。
“好的,那您看看是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沈少:“立刻。”
第80章 过期的一年之约
雅加达, 酒店。
今天的行程由沈钰包揽,顾明衍刷开房门走进去,里面的规格是他常住的五星级总统套房。
坐在会客厅沙发上,处理了下工作讯息, 没多久就响起门铃声。
顾明衍以为是沈钰, 也没看直接开了门, 外面站的却是沈家的管家,抱歉地微鞠躬, 询问他关于晚餐的口味倾向:
“非常不好意思, 少爷他临时有个重要会面,可能没法陪同……”
顾明衍礼貌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他还有点工作就不出去吃了,让酒店把晚餐送来房间就好, 顺带好奇地打探了一下沈钰这是去见得谁?这么紧急。
不会是…沈老爷子跑来了吧?
管家笑了笑说老爷在新西兰度假呢,但也没说沈少去见得谁。
顾明衍以为是不方便透露,便也没再问了。
送走管家, 他坐回沙发上, 房间里很安静, 滴答滴答的时钟在走,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天的珠宝拍卖会是沈钰先约的他, 如果临时有事, 沈钰也该亲自跟他说一声, 从拍卖会结束到回酒店, 他都和沈钰一辆车,随时都能说, 就算真的很紧急,发条微信也行, 总不至于忙到连发一条讯息的时间都没有。
为什么一句话没提,最后反倒让管家特意跑一趟来通知?
顾明衍琢磨了一下,没想明白,心底莫名生出一股…被看穿的预感。
沈钰应该…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那张付款单上的金额,顾明衍确实意有所指,为了凑出3143万这个数字,他在拍卖会上凑单凑了好久。
三千万美金可是两个亿,沈家平白无故送两亿奖金送错人,他这边一分没得到,还弄丢了一枚千万钻戒!
不提这事倒也还好,忽然提起来,顾明衍坐在拍卖会上越想越不爽,他背后烧伤躺医院的时候,晚上伤口疼得睡不着,除了被绑架他就没受过那么严重的伤,而坐在他身旁的沈钰什么也不知道,还在一个劲地怂恿他:
“那个喜欢吗?这个也不错,要不要拍?拍吧。”
…很好,都拍下来!从九千亿首富沈少身上讨回来。
3143万美金折合人民币2个亿1001万,2亿是他应该要得的奖金,1000万人民币赔他扔进火海里的钻戒,最后多余的1万块,算他多拿的。
拍下的粉钻翡翠珠宝古董等,顾明衍验过之后已经都送入了保险柜,等待运送回国。
这事本来也就点到为止,他没打算真去跟沈钰说什么。
沈钰脑部受损,失去了火灾发生时的记忆,还留下了头痛的后遗症,他也不想让他现在又强行去回忆什么。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顾明衍很少去跟别人旧事重提。
当年沈钰认回沈家之后,外面看着无比风光,其实根本在家里都站不稳,上上下下势力没一个是他的人,最后闹出了火灾这场谋杀。
从医院苏醒后,沈钰的处境也并没有改善,火灾谋杀的幕后指使就藏在那个家里,虎视眈眈。
顾明衍对沈家的情况并不了解,过去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任何交集,更无法插手,他帮不了沈钰什么。
就像当年他顾家出事的时候,大学生沈钰也帮不了他一样。
三年过去,曾经被他狠狠甩掉的贫穷“小可怜”,现在真的掌权了,拿了九千亿的财产,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然后这个时候他跳出来说:你知道吗?其实当年火灾是我来救你的呢。
不知道什么没种的男人能干出这事,反正顾明衍干不出来。
至于那位拿了奖金的前消防员汉拿巴,他之前在私人飞机上看过这人的资料,背上和双腿高度烧伤,躺医院的救治时间也不短,并留下了终生后遗症,现在身体已经无法适应安保工作了。
顾明衍除了背后那块皮肉烫伤,并没有留下其他病症,根据伤势推断,他想那位汉拿巴应该来得比他迟,冲进去之后,兴许是火势太大受伤折返,并没有救到沈钰,但后来不知怎的,被沈家错认了。
汉拿巴既然拿了巨额奖金,就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在他之前另外还有一个人通过某种方法最先一步找到了沈钰,并把人带走了。
汉拿巴不说,顾明衍那时正好不想暴露自己,也不说,这事就成了天知地知谁也不知。
那年加州的十一月,被雨水打湿的枫叶红得像在滴血,夜里23:59,顾明衍坐在车里,车子停在路边,下一个路口就是沈钰所在的医院。
屏幕上时钟上的冒号一下一下闪烁着,接着59分跳成了00:00,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的一年之约也过期了。
顾明衍抬头看向医院大楼的灯,从早春的寒潮,到深秋的寒流,沈钰依旧没有醒来。
他安插在医院的值班医生汇报说,沈老爷子已经放松了对医院的监管,五楼的病房区域解除了虹膜门禁,但进入沈钰病房503依然需要虹膜准入。
“顾总如果想亲自来的话,可能还是比较困难,下周换班时我找个机会,争取换到五楼去看看情况……”
他手下的人办事很有效率,没过几天,顾明衍就收到了一条视频。
值班医生被叫去帮忙推医疗器材,大大的一个箱子,箱子边放了微型摄像头,一路录着走廊里五楼的病房。
雪白的路,雪白的日光灯,没有一丝生气,冰冷的玻璃窗里映着一个个房间,不太稳地晃动的镜头里,顾明衍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脸。
这是出事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见到沈钰。
顾明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差点认不出来沈钰的样子。
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一点也不会动弹,双眼紧闭,苍白干枯的病容,满房间全都是运行的各种仪器和管子,不知道有多痛。
下一幕,镜头就模糊了,连着手机屏也花起来,顾明衍愣了一秒,抬手把湿漉漉的地方都擦掉。
时间进入一年最后一个月,人们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假期而兴奋。
沈老爷子回国去了,不知道是去忙什么,顾明衍算了算日子,沈老爷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来看沈钰了,这是第一次出现这么长的间隔。
到了一年最后一天,他老人家也依然没有回来。
今年,没有人给沈钰过生日。
一个躺在病床上接近植物人的病患,也实在没有过生日的必要。
跨年夜叠加圣诞假期,到处都变得热闹,人们心里多少都怀着对新年的期待。
那年霍胜霆也飞来美国跨年,不愿意待在国内那个霍家,提议说想去纽约时代广场倒数,霍母柳玲盛情邀请顾明衍也一同去。
顾明衍百般推辞了。
他这一年多受到柳玲太多恩惠和帮助,人情债欠得他都要还不起了,一般柳玲开口的事他不太好拒绝,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但一年最后一天,他没办法。
他去了沈钰所在的私人医院。
欢呼的广场、电视里的节目,街道上洋溢着热闹的气氛,欢庆着跨年夜即将到来,而医院里,冷清的白光,弥漫的消毒水味,与假期轮流值班的人的怨气。
又是托柳玲握有15%股权的关系,顾明衍现在能够进出5楼的行政办公室,就在病房区域对面。
隔着一道白色的走廊,遥遥相望,走进那个病房区域就会进入严密的监控范围,监控室沈老爷有派人实时查看,发现陌生人脸、非医院人员、拍不清脸的访客都会立刻报警,查证身份。
这段时间值班医生时不时会帮他录一小段经过沈钰病房的视频,但仍没找到任何时机能带他亲自进去探望,顾明衍驻足在白色的走廊上,望着病房区域的入口,没有贸然闯入。
他转过身,在入口对面的立式空调上摆了一个不起眼的纸箱子,箱子里装的是一个蛋糕。
等到夜幕降临,顾明衍打了一个电话,医院后路的小路口便有接二连三的礼弹升空:咻——砰!
烟花炸开的绚烂焰火,正好映在503病房的玻璃窗上。
留守医院值班的人以为是跨年夜的烟花,纷纷探出头来看,还有不少人跑出来录像。
顾明衍站在烟火彩光变换的窗下,望着对面的病房区,在心里祝一句:
“沈钰,生日快乐。”
希望新的一岁,要快快好起来。
*
“叮咚——”
房间外响起一阵门铃。
总统套房很大,顾明衍听到声响、从书桌旁起身,穿过客厅,才刚走了一半路,就听见滴一声,房门被刷开的声音!
洞开的门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一扫当年濒死的病气脆弱。
沈钰脸色很沉,像暴雨前天上滚着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情况,
顾明衍也没当一回事,问:“你怎么有我房……”
卡字还卡在喉咙口,眼前黑影一晃,完全没时间反应,他就被沈钰一个箭步单臂抱起来,转身扔到沙发上压住,另一只手顺着宽松的睡衣下摆就往他背后伸进去……
“艹!”顾明衍骂了一声,“又发癫?”
调情都不调,上来直接就做动物了,他妈的动物到了春天还知道要提前放点信息素吸引一下,这做人的连个前奏都没有!
带着体温的手放缓了力道,轻柔地摩挲,反反复复,过了两三秒,顾明衍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哪里。
背后的伤痕早就好了,即使被触碰,也跟平常皮肤没有两样。
沈钰的头抵在他的颈窝里,顾明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在问:
“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