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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新岁始

    鼓乐喧阗, 为辞旧岁。

    用完膳后,廊下摆着几架暖炉和屏风,以挡风雪。

    皇帝和傅濯枝正在玩升官图, 颇有种要一决高下的心思, 逢春窝在檀韫膝上,时刻警惕有谁作弊。小白菜本尊不愿掺和他们之间的恩怨, 让人搭了张画几,执笔作画。

    “这把状元,我当定了。”皇帝冷冷地盯着傅濯枝,“等着给我无俸办差三十年吧。”

    “话说早了。”傅濯枝似笑非笑, “这局分明是我赢, 您就清清嗓子, 准备叫我一声弟婿吧。”

    是的,他们的赌注就是这样清奇朴素,但代表着菜圃主人和猪的尊严。

    四目相对, 火星乍溅,噼里啪啦, 电光四射, 就连不知何时钻进檀韫袖子里的逢春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 咕噜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官盘——

    只见皇帝抛出骰子,三点,探花瞬间变七品,俊美的脸顿时崩裂。傅濯枝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而后闭眼、凝气,拿出二十多年来练就的骰子技术、在众人的凝视中充满希望地一抛。

    “啪嗒。”

    骰子落下, 紧接着一声轻呼,檀韫高兴地说:“哇, 四格,踩状元啦!”

    “……”傅濯枝深吸一口气,沉淀,沉淀,淡定端庄地说,“没法子,要赢的人无论如何也输不了。哎,我也很为难。”

    皇帝咬牙:“……”

    “你也很为难?”檀韫眉头轻蹙,盯着故作姿态、得意忘形的傅濯枝,“陛下输了,便要叫你弟婿,你却感到为难吗?”

    一句话,形势骤转!

    皇帝转阴为晴,幸灾乐祸的微笑已经从傅濯枝脸上转移到他的脸上。而傅濯枝一改高傲姿态,嗫嚅道:“我就是装一装嘛。”

    “你若心中没有这般想法,怎会脱口而出?就算是冤枉了你,但你的态度也极其不端正,说错话后不思认错赔罪,反而要狡辩!”皇帝抢先说话,义正言辞,显然欲置傅濯枝于死地。

    檀韫没有说话,端坐如松,浑身散发着一种“当家之主”的强大气场,镇压得傅濯枝不敢喘气儿,语气微弱地说:“我有冤!”

    “万不可听此等奸邪妖言惑众!”皇帝拍桌。

    “求檀监事辨忠奸!”傅濯枝拍桌。

    檀韫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看一眼相对而坐、目光噼里啪啦的两人,严肃地一拍桌,说:“公堂之上,不许喧哗!堂下罪人,有话尽可说来!”

    “我说为难,与赌注不相干,而是怕檀监事为难。”傅濯枝严肃地说,“试想,若兄长输掉比赛,便要亲口承认我的身份,但兄长心中忌惮我,定然心不甘情不愿。可兄长岂是愿赌不服输的人?如此,被迫唤我一声弟婿的兄长必定心中恼怒,更加怨恨我。”

    他叹了一声,在三道“我听你鬼扯”的目光注视中缓缓道:“兄长不豫,则檀监事忧心,则我之过也!因此,为了家门和谐,为了兄弟情谊,我输也甘愿!”

    “好有心机的人!”皇帝剑眉一横,“你是在讽刺我不顾情谊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兄长,您……唉!”傅濯枝嗫嚅几下,仿佛咽下千言万语般痛苦地攥紧心口,长叹一声,偏头委屈不已,“我知道兄长不喜欢我,您怎么说我看我,我都不要紧,但是檀监事是无辜的,他夹在你我之间十分为难,还请兄长看在他的情面上,就容忍我几分吧。”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闻言暴怒而起,就要把傅濯枝原地吊上房梁,以正视听!

    “姓傅的你个小畜生!”

    “这里就我姓傅吗!您贵姓?”

    “你还敢挑衅我?给我滚过来!”

    “我傻吗?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

    两人当场打起来,檀韫叹了口气,握着笔专心地继续作画,不愿参与这场纷争。但有时你退避三舍,纷争也要自己登门,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桌角,檀韫手腕一抖,一笔呲啦出去。

    逢春大惊,连忙跳下檀韫的膝盖,唯恐遭殃。

    “够了!”檀韫拍桌,冷声说,“吵吵吵,打打打,大过年的,福气都被你们闹散了!”

    两个罪魁祸首原地站好,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吭声当出头鸟。

    檀韫撑着桌子站起来,转身看向两人,视线逡巡,两人纷纷闪躲。他单手负在身后,围着两人走了一圈,停步,两人心里一紧,却见檀韫又走了一圈,再一紧,再走一圈,再一紧——

    “咳咳!”傅濯枝一时不慎没憋住气,咳嗽起来,同时感觉一道威严的目光猛地撞在自己身上。他浑身一哆嗦,偏头胆怯地对上檀韫的目光。

    “是你吗?”檀韫问。

    傅濯枝其实也不太清楚,狡诈地小声说:“不管是不是我,我都有错。”

    檀韫不笑不怒,“哦?”

    “一个巴掌拍不响。”傅濯枝诚恳地说,“你说什么,我都认,绝不再狡辩。”

    皇帝见状生怕傅濯枝再占据道德高地,反衬得自己不懂事,连忙跟着表明态度,“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身为兄长,没有起到带头作用,我大错特错。”

    傅濯枝不堪落后,说:“我错得离谱!”

    皇帝紧随其上,“我错得不忍侧目!”

    傅濯枝说:“我错得人神共愤!”

    “我错得——”

    “不,二位没有错。”檀韫打断两人的争先恐后,在两道茫然的目光中说,“不仅无错,而且有功。”

    皇帝小心地说:“此话怎讲?”

    傅濯枝胆颤地说:“驰兰,你若生气,直说就是了,不必如此。”

    “我亲手做了一串压胜钱。”檀韫从袖袋中拿出一串压胜钱,用红绳系的一串,底下挂着个白玉元宝,很是漂亮小巧。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不紧不慢地说:“我打算把它给最友善可亲的人,本来还很犹豫到底该给谁呢,现下可好,二位帮我择选出来了。”

    傅濯枝一下就凑过去了,说:“驰兰驰兰,你看看我!”

    “不能厚此薄彼。”皇帝也凑过去。

    檀韫对两人微微一笑,说:“逢春。”

    只听一声外头一串花炮爆响,是观和傅一声同时蹿上房顶,逢春便在猴儿似的尖叫中背着漫天烟火、迎着两道嫉妒的灼热视线昂首挺胸地漫步走来,每一步都坚定踏实、优雅端庄,充满胜利者的光芒。

    它走到檀韫面前,臣服般的低下头颅——其实是实在抵不住那两道视线攻击了。

    檀韫一手从傅濯枝的胳膊中毫不留情地抽出来,一手毫不犹豫地轻轻推开皇帝,不顾他们的挽留,蹲下身去,把压胜钱挂在逢春的小披风上。

    逢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退后两步,在檀韫无声的保护和鼓励下端方地用视线对两位败者发送微笑,而后撒丫子转头冲出廊下,去向外头放花炮的人展示自己的礼物了——其实是它很怕自己被吊起来挂上房梁。

    檀韫看着逢春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在左右两道哀怨的瞪视中淡定地打了声呵欠,说:“抱歉二位,我去趟茅房。”

    说罢一拢斗篷,走了。

    “傅鹤宵,都怪你。”

    “明明是怪你!”

    “你不挑衅我,我会跟你争吗?”

    “你不犯贱,我会挑衅你吗?”

    “别不认了,你简直罪恶滔天!”

    “你罄竹难书!”

    “……”

    檀韫背着两道愈演愈烈却逐渐微弱的争吵声走远,说是去茅房,其实是回了趟寝屋,偷偷取了块先前傅濯枝亲手给他熬制的梅花糖块儿吃。

    清甜不腻,有股果儿酒的幽香,檀韫眯了眯眼,转身出了前寝,皇帝无声地站在廊下,幽幽地盯着他。

    “您怎么来啦?”檀韫明知故问,走过去挽住皇帝的胳膊,仰头对他笑,“和世子爷吵输了还是赢了?”

    皇帝说:“你说呢?”

    “八成是输了。”檀韫叹气,“世子爷的嘴,厉害起来那是真厉害。”

    皇帝不耻地说:“他是瞎扯,不讲道理,我懒得跟他计较!”

    “您最大度啦。”檀韫说着拽了拽皇帝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的红柱后头,左顾右盼,“我有东西要给您。”

    皇帝见状也跟着小声说:“怎么做贼似的,什么东西?”

    檀韫从袖袋中摸出一物,正是和逢春那件差不离的压胜钱,只是底下的小元宝是黄水晶。他勾着红带在皇帝眼前晃了晃,低头帮皇帝系在玉带上,轻声说:“新一岁,崇哥福德无上。”

    “……”

    皇帝沉默许久,在檀韫起身时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袖袋中的压胜钱拿出来,是一串铜钱串子,水晶结珠。他把它挂在檀韫的腰带上,轻声说:“新一岁,我们猫墩儿业障不侵,平平安安的。”

    檀韫“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皇帝语气骤然冷漠,说:“这个,你代为转交给某个姓傅的吧。”

    他从另一边袖子掏出一串一模一样的,递给檀韫,而后转身走了,背影傲然冷漠。

    “……”檀韫勾着铜钱串子,摇头失笑。

    皇帝的身影隐入大雪后,傅濯枝从房顶跳了下来,一把从后面抱住檀韫,说:“他们都有,唯独我没有?”

    “怎么会?”檀韫变戏法似的拿出第三串,是绿松石的小元宝,“当当当……快让我给你系上。”

    傅濯枝这才松手,拉着檀韫到不远处的美人椅上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好让他系上。

    “白水晶净除业障,绿松石遣除违缘,我和陛下都希望你新的一年要好好的,身心稳固,诸邪不侵。”檀韫帮傅濯枝系上两条串子,用指尖挑起自己送的那一条,俯身用额头抵住绿松石小元宝,默念了一段经文。

    阴影覆照下来,檀韫睁眼抬头,被吻了个正着。

    傅濯枝伸手把檀韫搂起来,转了个方向,自己坐在美人椅上,让檀韫跌坐在他怀里。低声惊呼被他吃进嘴里,顺着喉咙吞入肚腹,檀韫唇间的梅花糖味儿蔓延开来。

    天幕又是一阵炮响,檀韫吓得哆嗦了一下,被傅濯枝紧紧地护在怀里。嘴唇厮/磨,傅濯枝脸色薄红,蹭着他的脸颊一路埋入温暖的颈窝,嘬吻舔/舐,留下一串新鲜的红梅花。

    檀韫的脚跟蹭过美人椅,脚尖晃了晃,又翘起,被傅濯枝伸手握住,顺着纤细的长腿一路摸上去,将压胜钱系在檀韫紧绷的腰间。

    檀韫喘着气,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腰间,红玛瑙小元宝在花灯下熠熠生光。

    “新的一年,我们驰兰万事如意,无往不利。”傅濯枝贴着檀韫湿红的嘴唇,轻声说,还要与我白头到老,死生不弃。”

    檀韫陷在那双温柔如水的黑瞳里,鼻翼翕动,哑声说:“好。”

    “哟!这大寒天儿的,你们也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干啊!”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檀韫抬起头,越过傅濯枝的肩膀瞧见了从外头进来的戴泱。

    这厮今儿穿得就像个大红花灯,檀韫哎呀一声,在戴泱越走越近的时候偏头藏进傅濯枝的肩窝里,说:“我的眼睛都要被你闪瞎……啊!”

    戴泱一个栗子打在檀韫脑门上,檀韫缩了缩,被傅濯枝抱紧,转了个方向面无表情地盯着戴泱。

    戴泱挑眉,正要劝告傅世子聪明点,得罪了一个菜圃主人,就不要得罪第二个了,就听檀韫说:“六哥,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啦?”

    “我不能来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檀韫嘟囔,“不许冤枉我。”

    戴泱笑了笑,说:“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但是家里的小东西实在是太黏人了,我不得陪他玩玩儿嘛。”

    他口中的小东西正是比他高大勇猛的李大人,檀韫对这种爱称无法苟同,说:“色令智昏!”

    戴泱反唇相讥,“总比某两个要在外头干起来的好。”

    “谁干了?”檀韫伸手推搡他,“明明是你脏眼看人淫!”

    傅濯枝和戴泱都笑起来,檀韫恼道:“不许笑!”

    两人顿时不笑了,戴泱拿出袖袋中的锦囊抛到两人身上,说:“哥给的压胜钱,走了。”

    “我的还没有给哥呢!”檀韫拍拍傅濯枝的肩膀,被放行了,连忙转身跑进寝屋,拿出一只锦囊递给戴泱,笑着说,“弟孝敬哥的,祝哥前程似锦,平安吉祥。”

    戴泱收下锦囊,伸手把檀韫抱起来晃了晃,说:“知道了,哥走了。”

    檀韫落地,晕乎乎地说:“你不留下来和我们守岁吗?”

    “守个屁!”戴泱转身朝他们抛了个媚眼,“我要赶紧回去和李大人再干一场,就不陪了。”

    两人对他的粗鲁言辞习以为常,唯独檀韫操心地喊了一句:“盖好被子,不要着凉啊!”

    “知道了!”

    戴泱走了,檀韫回到张开双臂的傅濯枝身边,自然地窝进他怀里。打开锦囊一看,是一串铜钱大小的串子。

    “哇!”檀韫高兴地说,“是金串子!”

    傅濯枝捧场地说:“不愧是金娘娘,真有钱哈。”

    檀韫笑着,发现那金子圆币上竟然还刻着字,忙拿近一瞧。

    “傅……”傅濯枝跟着辨认,“檀?”

    “原来这是同心压胜钱?”檀韫震惊地说。

    傅濯枝赞同地点头,说:“虽然这个字很丑,但应该是这样。”

    “六哥这是承认你的身份了。”檀韫说。

    傅濯枝幽幽地说:“我以为我之前故意在牌桌上输了他几座宅子,而他很亲热地叫我弟妹时,就已经承认我了。”

    “他那是见钱眼开,叫钱弟妹呢。现在不同啦,”檀韫晃了晃同心金串子,“这是真的承认你啦。至少以后,你只需要和陛下一人为敌,不会被围殴。”

    傅濯枝用鼻尖蹭他的脸,“你很幸灾乐祸吗!”

    “哪有?”檀韫笑着亲他,说,“我就是单纯的乐!”

    傅濯枝挑眉,在檀韫脸上咬了一口,趁着他惊呼的时候低头抱住那腰身,起身就扛上了肩膀,说:“我要把你埋进雪坑里!”

    檀韫吓得伸手抓他的小腿,说:“放我下来,不然我戳你腿了,你摔个狗啃屎吧!”

    “不放!”傅濯枝在檀韫的屁/股上一拍,笑道,“走咯!”

    “哎呀!”

    他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被风雪裹挟着吹到了外面。是观捂着耳朵点响一筒烟火,只听得“砰”一声,天幕碎光炸响,一只肥硕的红绿大猫高兴地在夜空上跑了一圈,闪烁一圈璀璨烟火。逢春如见神明,从傅一声的兜帽中探出脑袋,被傅一声抓住机会亲了好几口,喵喵叫唤。

    傅一声猖狂大笑,抱着逢春几下轻点,飞檐走壁,窜上了世子府最高的湖心楼。

    眺望远处,皇宫花炮连声,巍峨高耸;京城灯火通明,爆竹连声;湖上花船竞相,歌舞升平;城郊塔廓绵延,山林苍茫……

    目下之处,拿小炮仗吓唬人的是观已经被尚柳来和翠尾合力埋进了雪坑;皇帝端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本世子爷亲手撰写的《好男人的一百零八条铁律·第一版》,表情从见鬼逐渐转化为颇为欣慰;卫沣窝在亭子里灵感迸发,正在对着几本菜谱进行融合研究;世子爷和檀监事……干嘛呢?

    他们躲在梅花树下,揉搓着,拥抱着,热切地融化着彼此。风雪被彼此的呼吸烘散,无力地在树身周围咆哮。

    梅花落下,碎雪簌簌,撒了两人一身。

    “如此,”檀韫被亲得像只梅花精了,又笑着红了眼眶,“你我也白头啦。”

    “这个不算数。”傅濯枝强烈要求,“我要真白头。”

    他捧着檀韫柔软温热的脸,亲吻那颗血刺般的眉心红痣,喃喃道:“我的观音呐,保佑我吧。”

    檀韫抬手,点在他心口,说:“保佑你啦。”

    雪还在下,灯火未歇,笑语盈盈,新岁启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