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211

    初听到波文的建议时, 利昂娜是真的很想晃晃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积了多少水才能让他说出这种话。

    可斥责的话就快到嘴边时,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一旁飘去,那些话顿时就不想说了。

    始终像个装饰品站在屋中的谢尔比显然也被这个提议惊到,愣了半晌脸上才慢慢浮现出表情。

    一开始是不可置信,之后像是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情绪堵住,嘴唇张合几次都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简直像石膏像活过来一样。

    利昂娜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恶作剧的心理慢慢占据上风。

    她也不急着表态,开始一脸悠哉地欣赏对方的反应。

    “不……”足足过了好几秒, 黑发的少年似是终于找回了声音, 断然拒绝道,“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他向旁看去,就见金发的小绅士正抱着手臂,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

    “我要是死了,你要解释起来也很麻烦吧?”小弗鲁门先生朝他歪歪头,额前的发丝也跟着调皮地向旁歪了下,“反正我们都一起行动这么长时间了,外面的人全都看到了,也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命,再在我的房间睡一晚也没什么……你说对吧?”

    谢尔比张张嘴,像是想要反驳但又有些犹豫, 最后在利昂娜的劝说下还真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目前还没有找到那个放置毒针的人,马罗尼先生对小弗鲁门先生的安全也非常重视, 特地派了两名船员轮流在附近望风。

    因此,当利昂娜探出头向其中一人招招手,告诉他今晚屋中要多睡一个人、请他再拿一套被褥时,船员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仓库捧来了一套。

    至此,谢尔比在利昂娜的房间中过夜的事就算定下来了。

    波文也能带上自己的书稿,一脸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关上,室内彻底只剩下两人。

    尽管并不觉得会有人闯进自己的房间搞刺杀,但利昂娜还是按照约定锁好了门,又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阳台,这才把窗帘拉好。

    “你喜欢在沙发上睡还是打地铺……”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发现谢尔比还两手抱着被子和枕头,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正在等待指令的士兵,不由“噗嗤”笑出声。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我帮你铺床?”利昂娜撸起袖子,露出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好吧,看在你今天陪了我一整天的份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接他的被子,却被后者一脸惊恐地躲开。

    “哈哈哈哈哈哈————”

    利昂娜再也忍不住,笑得抱着肚子弯下腰:“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样!”

    谢尔比知道自己又被这个性格恶劣的伯爵阁下戏耍了,但看着她大笑的样子也生不出气,只是有些无奈。

    “……您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他把被子和枕头放到沙发上,闷闷道:“您这么不小心,早晚会暴露……”

    “可你又不是别人。”

    利昂娜差不多笑够了,见谢尔比选择睡沙发,她也跟着上前,弯腰把靠近沙发的茶几往外拖了拖,方便对方进出。

    “我相信你,谢尔比。就像你选择相信我一样。”年轻伯爵的声音里满是轻松和信任,“至少这艘船上除了波文外,我相信只有你不会伤害我。”

    “……您也许忘了我的身份,”正在铺沙发的谢尔比低着头说道,“还有我的任务……”

    “所以我才更加信任你。”

    利昂娜直起身,坦坦荡荡地抱起手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任务是监视我而不是杀了我,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也不该放松到这种地步——

    谢尔比是想这样反驳,但想想自己在这之后的计划,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过度信任他人也好,现在是在跟自己做戏也罢,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这里的任务就要结束了。如果他成功夺回圣书离开马黎,回到中陆,那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如果失败……那他们更不会有再次机会见面……

    “…………”

    “您说得对。”

    有些出乎利昂娜的意料,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再继续反驳,只是直起身后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自己。

    烛光从侧边照来,让他半张脸现于光明,半张脸隐于阴影……隐约让利昂娜想起自己在飞艇上被对方撞破身份的那个夜晚。

    当时谢尔比被她用剑抵住脖颈,却依旧沉静地坐在床铺上,用那双深色的眼眸平静注视着自己。

    只是比起那时,好像又有了些不同……

    “时间不早了,阁下,您该休息了。”

    烛光下,少年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今晚不会有事,我保证。”

    ***

    ……谢尔比很不对劲。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利昂娜再次睁开眼,朝沙发的方向翻了个身。

    今晚的海上的浪稍微有些大,船体有明显的摇晃,这本该能让她快速睡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闪过谢尔比刚刚的表情。

    紧接着就像不受控制般,两人这几天的谈话,对方的表情和那些不太寻常的“吐露心声”都让利昂娜有种微妙的不安感。

    就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

    这样的想法让利昂娜猛地坐起身,闹出的动静立刻引起沙发那边的注意。

    “怎么了?”

    房间的另一边也跟着传出被褥摩擦的窸窣声:“您还好吗?”

    “……没事。”

    利昂娜坐了会,看向声音的来处:“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室内的灯早已熄灭,窗帘也挡住大半月光,即使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她也只能看到不远处的沙发上立起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听到她的话,那道立着的“黑影”似乎放松了一下:“需要我帮您倒杯水吗?”

    “…………”

    “不用。”

    利昂娜叹息一声:“睡吧。”

    对面没有再回话,利昂娜却也没有收回视线,平躺下来双眼却一直看着沙发的方向。

    她注意到沙发上的“黑影”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话重新躺下,反而一直立在那里。

    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可利昂娜就是有一种直觉,直觉对面的人也在看她。

    “…………”

    “你还醒着?”

    最后还是利昂娜率先打破沉默:“睡不着?”

    大概是夜晚的室内很安静,她能清晰听到那边的人又动了动,最后发出一声微不可查地“嗯”。

    “那来聊聊天吧。”

    她将平躺改为侧躺,完全将脸转向沙发:“也许说说话就困了。”

    “…………”

    “……您想聊什么?”

    半晌,她听到对面这么说道。

    “什么都可以……不如说说你是怎么来到马黎的?”利昂娜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说,十二年前我的父亲救了你,那时候你还在中陆的塔里默,之后又怎么来到了马黎,还加入了''基金会''?”

    这次“黑影”沉默得更久了,一时间室内除了窗外传来的海浪声什么都没有。

    就当利昂娜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那人开口了。

    “大概十一年前,你的父亲离开不久后,有一位圣教的神父来到我们那里。”

    “他应该是一位随军神父,大概是帕鲁本人或是卡里根人……他看到了我和其他一些孤儿的处境,觉得很可怜,就打算带我们离开……”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被带到帕鲁本大公国,在那位神父的安排下住在一间乡下的小教堂里,平时会帮着镇上的人做杂活换口饭吃,就这样过了一t年多……”

    利昂娜预感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不会太美好,却还是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那位神父生病去世了,我们也被赶出了镇子。”

    谢尔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帕鲁本人不欢迎外来者,尤其不欢迎塔里默人。”

    帕鲁本大公国与塔里默王国的战争是十二年前正式结束的,当时战争结束还没过多久,普通的帕鲁本人自然不会喜欢这些明显带有中陆特征的孩子。

    之前是有当地的神父庇佑他们,可神父一死,排外心理和战争带来的民族仇恨自然会占据上风,会被赶走也并不奇怪。

    “不过神父过世前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他联系了一位朋友把我们带到了马黎,之后把我们交给了''菲利普斯基金会''……”他说道,“当时''基金会''还是一个专门收养孤儿的慈善机构,虽然他们一般不收养外国的孤儿,但神父的那位朋友似乎与他们有些关系,最后还是让''基金会''收留了我们……”

    之后的事,利昂娜也差不多能猜到。

    玛格丽特公主曾跟她提到过,“菲利普斯基金会”最开始确实是一个慈善机构,但在大约十年前开始改变。

    一名被吊销了行医执照的医生用花言巧语蛊惑了菲利普斯·金的长子,让这个曾经为了救助孤儿的慈善机构变成了人间炼狱。

    维利斯计划——或者说是“春神计划”在基金会内部悄然展开,直到宪兵冲进其中解救出那些孩子前,近百名孩童的身体因为无良医生们的人体实验造成了无法逆转的后果。

    有的是精神失常,有的变成了残疾,更多的是直接丧命。

    谢尔比被“基金会”收容时间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利昂娜也不需要再询问。

    会冒险把“春神计划还在进行”这种绝密消息透露给自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

    “如果这趟旅行能够顺利,回到马黎后我会试一试。”

    房间的另一边,坐在沙发上的谢尔比抬起头,朝床的方向看去。

    “事先声明,我只是说会试一试,不能保证什么。”

    黑暗中,他听到那人的咕哝声和翻身的声音:“我困了,先睡了……晚安。”

    一番没头没尾的聊天就这样结束了,谢尔比却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躺下。

    直到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松开紧握着被单的手,缓慢活动着僵硬的手指。

    “嗯……晚安。”

    他轻声说道,摸了摸放在枕头下的枪,缓缓躺回沙发,终于闭上了双眼。

    ***

    也许是睡前与谢尔比的那番闲聊,也许是船有些太晃了,利昂娜这一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手握着一根木杖,走在漫天的黄沙中——这十分奇怪,她明明从来没见过沙漠的样子,只在画中看到过,可那场景却无比真实得出现在了梦里。

    之后的场景就更诡异了。她在沙尘暴中晕倒,却在半梦半醒时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或者是,一位神明的声音。

    神明告诉她,她的故乡巴里即将被蛮族入侵,而巴里王还沉迷于酒色之中没有丝毫察觉。

    作为神明的使者,她必须说服巴里王召集勇士,齐心抵御外族的侵略。

    利昂娜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沉浸在梦中的她完全无法想起自己真正的故乡叫什么名字。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听到旁人称呼她为“伊乌斯提亚”。

    「你要见到巴里王,你要劝说他悔悟。」

    她听到那个声音反复这样说道:「只有他真心忏悔,才能改变巴里被毁灭的命运。」

    真是胡扯!

    这是她心中最先产生的想法。

    一个骄奢淫逸十多年的人,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几句话而幡然悔悟?

    于是她没有遵从那个声音,反而是开始劝说城中的百姓逃走。

    没过多久,巴里城中开始出现骚乱,而她作为引起骚乱的源头,立刻被士兵带到了巴里王的面前。

    「就是你在城中胡说,散布恐慌?」

    坐在王位上、看不清样貌的巴里王指着她骂道:「满嘴谎言的异教徒!我要割掉你的舌头,让你再也无法散布谣言!」

    看吧,劝说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他根本不会相信,更不会悔改。

    梦中的利昂娜突然暴起,挣开卫兵的束缚后夺下他手中的长剑,将其直直插进巴里王的心口。

    昏庸的巴里王惨叫一声后瘫软在王座中,她也在同时被卫兵的长矛捅穿。

    虽然同时被数支长矛刺穿,但利昂娜没有感到丝毫痛苦。

    她的精神从肉|体脱离,慢慢飘到了半空中,被迫观看之后发生的事。

    国王的死什么都没有改变。

    巴里城中的元老和将军们开始疯狂争权夺利,王宫乱成一团。

    而王宫外的外城中,她刺杀国王的消息也在民众前传开。人们认定她就是一个疯子,没有一个人把她的劝说当回事。

    三日后,蛮族到达巴里城的城门下,可因为将军在前一晚被元老会秘密暗杀,巴里城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了。

    一场长达三天的大屠杀在利昂娜眼前展开。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人们的尖叫……试图逃跑的人,试图反抗的人,试图躲藏的人,最后谁都没能逃过死神镰刀的收割。

    她想要阻止这一切,可蛮族的长刀穿过她的身体,劈砍向她身后的孩童。

    一颗小小的头颅飞到半空,转了圈后落到地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看向利昂娜。

    「都是你的错。」

    那颗头颅说道:「为什么不按照祂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要杀死巴里王?」

    「都是你的错。」

    所有尸体转头看向她:「为什么不按照祂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要杀死巴里王?」

    「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

    「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王?」

    「他根本不是先知……伊乌斯提亚……失职!」

    源源不断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捂住双耳。

    「巴里的罪人!」

    无数尖厉的声音嘶喊着同一个词。

    「罪人!」

    「罪人!」

    「巴里的罪人!」

    「马黎的罪人!!」

    无数声音将她逼到角落。

    慌乱中她一脚踩空,突然往黑暗的更深处坠落。

    「不自量力者,这就是你该得到的下场。」

    最初的那道声音对她的行为下了判决:「利昂娜·莉莉娅·弗鲁门,冲动和傲慢是你的原罪,你理应坠入地狱……」

    “啊————!”

    利昂娜猛地睁开眼,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正在叠被的谢尔比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匆匆走到床边。

    “您还好吗……阁下?弗鲁门阁下?”

    看出她明显不对劲的神色,谢尔比的声音也带上一些急切:“利昂娜!”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利昂娜空洞的双眼总算有了焦距,很快便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睛。

    “哈哈……果然谎话说多了会遭报应吗……”

    她小声嘟囔一句,用手臂捂住眼睛,身体脱力似的向后倒回床铺。

    “……您说什么?”

    谢尔比没听清她刚刚说的话,又靠近了一点问道。

    “…………”

    “没什么。”

    利昂娜转身抓住被子,将脸埋到里面,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已经是早上了?现在几点?”

    “七点三十五分。”

    谢尔比看了眼放在床头的小座钟。

    “那还早……”利昂娜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倦,“我还想睡一会儿……”

    叩叩叩————!

    几乎是同时,房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

    门外的人显然很着急,就在利昂娜循着声音抬起头时又敲了好几下。

    这不太寻常的举动让谢尔比产生警惕。

    他走到门前时习惯性把右手伸向身后,左手扭开锁扣,一把将门打开。

    还好,门外并没有什么危险人物,只有一位气喘吁吁的船员。

    “弗、弗鲁门阁下……”船员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弗鲁门阁下还好吗?”

    谢尔比只开了一个门缝,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船员的视线:“他很好,只是现在还在休息……您有什么事吗?”

    “是……又出事了!”

    船员缓了口气,语气急迫道:“又、又有人死了……”

    “谁死了?”

    捕捉到关键词,利昂娜当即抓起床边的领巾简单绕到脖子上,赤着脚跳下床。

    还好她昨天没有换睡衣,直接穿着衬衫和马裤躺到床上,因此即使现在身上的衬衫稍显凌乱却也不至于不能见人。

    “是、是菲力亚帕伯爵的女仆,阁下……她被人掐死了……”

    船员见到她,立刻低声汇报t道:“马罗尼先生说,如果、如果您有时间,请立刻过来看看……”

    第212章

    212

    菲力亚帕伯爵的女仆?

    利昂娜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五官清秀,但总是低着头,动不动便面露胆怯的女人。

    名字好像是……艾琳娜?

    来不及思考太多, 利昂娜立刻穿好衣服,出门后快速拍了两下隔壁波文的房门,这才在船员的带领下再次来到A甲板、那间原本属于老伯爵的高级套房中。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一位负责巡视A甲板的船员。

    那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年轻人,昨天便从其他船员口中得知这间房里死了人,大概是出于某种猎奇心理,无意中对那扇房门的关注度高了一点,今天清晨巡视路过时就多看了那么一眼。

    而就是这一眼恰好被他看出了问题。

    年轻船员猛然发现那扇房门的锁孔上居然有一些古怪的划痕, 很像撬锁的痕迹。

    他将其他巡视人员叫住,几人商量了下后决定先扭扭门把手试试。

    果然,本该反锁的门居然一扭就开,入目便是一双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腿, 而那双腿的主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为了保证老伯爵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腐败,他的尸体早就被搬到位于底层的冰库保存。

    可谁能想到,这间本该没有任何人居住的房间却在第二天多出了一具尸体。

    而当利昂娜再次走进套房时,也明显发现这次现场的气氛也与之前不同。

    父亲去世都没有显现出太多悲伤的伯爵长子,此时却半跪在女仆尸体的身边哭得痛不欲生。

    伯爵夫人就站在继子身边。她显然还没来得及梳妆,浓密微卷的长发披在颈侧,身上还穿着长度拖地的睡裙,外面披了一件白底玫瑰纹的披肩。

    此时的她一只手按在继子的肩膀上,似是在安慰对方。

    医生和身为船主的马罗尼先生也站在他们身边,但后者的脸色显然非常不好,整个人都散发着焦躁的气息。

    “吾主在上……弗鲁门阁下, 看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见到利昂娜,马罗尼先生简直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激动地向她迎来:“很抱歉一大早就将您唤醒,可我实在是,实在是……”

    “我明白,马罗尼先生,这可是一条人命。”

    利昂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点,这才缓步走向案发现场。

    受害者——女仆艾琳娜正仰躺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脖颈上有明显的掐痕。

    与老伯爵的死亡不同,根本不需要验尸官检验,这是一起显而易见的他杀案。

    利昂娜正想再靠近一点检查,却被一声暴喝止住脚步。

    「别靠近她!」

    老伯爵的长子——名为阿尔弗雷德的男人突然向小弗鲁门先生挥了下手臂,红着眼怒喝道:「全都给我滚——」

    「够了,阿尔!」站在他身边的伯爵夫人立刻阻止住继子的动作,严厉道,「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现在不是能让你任性的时间!」

    伯爵夫人的话让这位性格冲动的罗兰青年稍微冷静了一点,可还是不甘地反驳:「让医生检查就算了,他又不是验尸官,叫这个马黎人来能做什么——」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后,房间骤然一静。

    阿尔弗雷德保持着一个姿势愣了好几秒,这才慢慢捂住被打的左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伯爵夫人。

    「你如果真的想找到艾琳娜的死因,就给我站到一边去。让医生和小弗鲁门先生检查她的尸体。」

    伯爵夫人目光下撇,声音冷淡却十分严厉:「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太没出息了。」

    利昂娜能清晰看到男人脸部的肌肉抽搐了好几下,最后死死咬住唇,扶着沙发站起身后横冲直撞地跑出房间。

    马罗尼先生似是想跟上去看看,却被伯爵夫人拦住。

    「你现在跟上去只会成为他的发泄对象,让他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伯爵夫人拢了下身上的披肩,又对自己的贴身女仆抬抬下巴:「去把门关上。」

    处理完一切,她的视线终于放到了刚进门的利昂娜一行人身上。

    “阿尔这些天的情绪本来就不太好,又赶上这接二连三的事……”伯爵夫人微微闭眼叹息一声,再次睁眼时,之前的强硬尽数转变为化不开的疲惫,“我为他的失礼向您道歉……可弗鲁门阁下,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

    利昂娜将视线从门口移向伯爵夫人,朝她微微颔首:“也感谢您的信任,夫人。”

    似乎是之前那一巴掌已经耗尽了她积攒的精力。菲力亚帕伯爵夫人只是扶着额头摆摆手,在女仆的搀扶下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不再往尸体这边看。

    打扰验尸的人走了,几人终于能近距离检查这具身体。

    在邮轮上值班的医生再次充当起验尸官,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尸僵程度和尸斑的颜色,又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眼,算是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女仆艾琳娜是被人用手生生扼死的。

    按照现场的场景进行推测,凶手应该是把死者拖按到沙发上,双手扼住她的咽喉,直到确认对方完全死亡才松手。

    “凶手的力气应该非常大,她的颈骨都有些错位了……而且她的身体已经僵硬,露出来的尸斑颜色也比较深。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应该在六到八小时,甚至时间更长。”

    医生直起身后这样说道:“具体的死亡时间我还需要详细验看。”

    利昂娜明白他大概是想进行详细尸检,看向马罗尼先生:“在此之前,是否能让我先检查一下现场?”

    马罗尼先生:“当然,您请便。”

    这间曾属于菲力亚帕伯爵的套房利昂娜之前来过两次,但那时她都没有机会把整个房间完整看一遍,现在机会摆到眼前她可不会错过。

    高级套房大致分成外间和内间两部分。

    进入第一道外间的房门后直接就是待客用的起居室。房门正对面是一片采光极佳的玻璃窗,其中有扇门可以通往室外的私人甲板,而女仆躺倒的沙发在进门的第一眼就能看到。

    而外门右手边其实还有一间房。一般是用于堆放随身行李的杂物间,也可以给贴身仆人做卧室,杂物间旁边便是厕所。

    说实话,利昂娜之前都没意识到那扇门后就是这间房的厕所。

    这次真正打开门看了眼,却发现这个厕所真的很狭窄,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淋浴设施,连个浴缸都没有,简直比她自己房中的浴室还要小……

    检查完外间,内间她也简单逛了一圈。

    起居室左转进入内门后就是卧室,门的左手边有个存放衣服和鞋的衣帽间,倒没什么特别的。

    卧室也有一扇门可以通往甲板。

    按照马罗尼先生的说法,高级套房都有一块独属的私人甲板,两边都是封死的。

    利昂娜顶着风用力打开门,左右看了眼,两边确实都有白色的挡板。

    不过现在海风太大,刚打开门冷风就争先恐后地钻进室内。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关上门,又在四周转了圈才回到了位于起居室的尸体旁。

    女仆艾琳娜身上穿着的衣服与利昂娜第一次见她时一样,是一身深褐色且款式朴素的长裙,如果是站立时裙摆可以一直盖到脚踝处。

    可此时,她躺沙发上的姿势相当不雅观,裙摆几乎上移到膝盖处,露出下面盖着的白色长袜和便于行动的平跟鞋。

    头躺在沙发的扶手下,左脚搭在沙发另一边的扶手上,右脚则无力地滑落在地面。

    利昂娜的视线顺着她的右腿滑到地面,最后落在沙发脚边、稍微移位的地毯上。

    看来女仆艾琳娜死前也不是完全束手就擒,这挣扎的幅度可不小。

    她走到尸体旁俯下身,观察一阵后伸手解开女仆袖口上的扣子,轻轻将对方的衣袖推到手肘处,露出一条苍白光洁的小臂。

    利昂娜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不管是手腕还是小臂上都没有明显的痕迹,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女人的手上。

    大概是因为要经常干活,女仆的指甲通常都不长,艾琳娜也一样。

    她的十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剪得很短,也很可惜,指甲缝中没能留下什么东西……

    正这么想着,利昂娜突然发现她右手食指的指甲上似乎有一块小小的、翘起的痕迹,明显是挠到什么坚硬物品时弄出来的。

    她立刻将这个展示给众人,解释道:“这很有可能是她在挣扎时抓挠到什t么造成的,你们找找周围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的东西。”

    闻言在场的几人立刻小心翼翼地在周围寻找起来。

    趁这个间隙,利昂娜放下尸体的手,对马罗尼先生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将人带到一边。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记得菲力亚帕伯爵之前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间房里,就算那位女士是他的女仆,好像也不被允许住在这里,而是住在二等舱那边……”利昂娜询问道, “是我记错了吗?”

    “不,您没有记错,这也是我们觉得奇怪的地方。”

    马罗尼先生显然也很不解:“最奇怪的是她不该有这个房间的钥匙,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总不能是她撬的锁吧?”

    利昂娜:“那这间房的钥匙都有谁有?”

    “我们已经询问过负责这层的客房管家们了,昨天没有人动过这间房的备用钥匙。□□只有我和船长有,我的秘书向船长确认过,他手里的钥匙一步都没离开他身边,我的那把更是锁在保险箱里……”马罗尼先生一口气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给客人的那把之前一直在菲力亚帕伯爵阁下手里。他去世后,我们就把它给伯爵夫人保管了,毕竟伯爵的一些贵重物品还在这间房里……”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换了个问题:“那么……你知道''小菲力亚帕阁下''与那位名为艾琳娜的女仆是什么关系吗?”

    马罗尼先生一时没想到“小菲力亚帕阁下”是在指谁,过了会儿才恍悟道:“哦,您是说阿尔弗雷德?”

    见利昂娜再次点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暧昧:“这个其实也不需要挑明……您刚刚也看到他的反应了,不是吗?”

    “是的,可现在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平时聊天就算了,这种时候小弗鲁门先生并不喜欢这种含糊的答复,“他们是情人?在一起多久了?菲力亚帕伯爵生前知道这件事吗?”

    他话说得太直白,马罗尼先生有些不自在地摸摸上翘的唇须,轻咳一声道:“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您可以去问问伯爵夫人?”

    利昂娜正有这个打算,与马罗尼先生点头致意后就转身走到伯爵夫人身前。

    先按照礼节问候了一下伯爵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等到对方也按照社交礼节性回完话,两人的话题终于转向正题。

    “……我接下来的问话也许会冒犯到您,我先在这里向您道歉。”金发的小绅士率先对女士深鞠一躬,“可请您相信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为了尽快找到凶手,我必须问得直接一些。”

    “哦,当然,这是我们都期望的……”

    伯爵夫人放下撑着额头的手,强打起精神:“您请问吧。”

    “听马罗尼先生说,您有伯爵阁下这间房的钥匙?”

    “是的。昨天发生那件事后一些船员把路易斯的尸体送到冰库保存,临走前把套房的钥匙给我了。”

    “请问现在那把钥匙在哪里?”

    “我记得……昨天回房后我就顺手把钥匙放到门口的玄关柜上了,或者是墙上的挂钩?”她转身对她的贴身女仆道,「简,玄关柜附近有把钥匙,你去拿过来。」

    贴身女仆应声离开,利昂娜却没有浪费时间,立刻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刚刚我看到,小菲力亚帕阁下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压低声音道,“他与那位去世的''艾琳娜''小姐,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

    大概是猜到她一定会问出这个问题,伯爵夫人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包包装精美的烟盒,带着询问看向利昂娜:“介意吗?”

    利昂娜摇摇头,甚至在她的指尖架起一支细烟时还划了一根火柴,帮她点燃卷烟。

    “…………”

    “您猜得没错,艾琳娜……她曾是阿尔的情妇。”

    沉默许久,伯爵夫人这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其实说是情妇也不算准确,他曾经是真的想娶她,可路易斯坚决不同意,还给他定下了一桩亲事… …但阿尔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固执的人,路易斯越反对他就越要娶她,结果……”

    女人带着不忍紧紧闭上眼:“您知道,要毁掉一个姑娘的方法有很多,但路易斯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

    她说得非常委婉,可再结合艾琳娜后来一直待在老伯爵身边,利昂娜几乎一秒就猜出了伯爵夫人的暗指。

    “……既然这样,为什么艾琳娜还会在菲力亚帕伯爵身边做女仆?”

    尽管心中已经模糊有了一个答案,利昂娜还是声音艰涩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个问题,伯爵夫人的神色和语气明显冷淡下来。

    “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原因……可能性太多了,具体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指间夹着烟,向后靠的同时丝质睡裙下的双腿也交叠了起来:“不过因为这件事,阿尔与她算是彻底不可能了。我是后来才知道路易斯居然还做了这种混蛋事,与他大吵了一架,但他依然不认为这样有错……”

    女人这么说着,不由冷笑一声:“他就是那样的人啊,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错的都是别人……我是无所谓,当时我们已经分居了,他想怎么胡闹都跟我没关系,可阿尔真的因为这件事伤透了心。”

    利昂娜还想问些什么,正巧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也回来了,并带来了房间的钥匙。

    向伯爵夫人说了句“失陪”,利昂娜拿着钥匙检查了一下,与马罗尼先生确认后还试着开了下门。

    「这把钥匙在哪里找到的?」发现能顺利开门后,她将钥匙递还给女仆,顺口问道。

    「在夫人房间的玄关柜里。」

    女仆恭敬答道。

    小弗鲁门先生不意外地“哦”了声,又问道:「这几天你都与伯爵夫人住在同一间房?」

    「是。从四天前开始,夫人就让我住到她房间的客厅。」

    这还是利昂娜给伯爵夫人提的建议,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微微颔首后继续问道:「那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伯爵夫人的房间内没有出现什么怪事吧?」

    「……没有。」女仆终于感到一丝古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前天晚上夫人说自己有些头疼,吃了点安神的药很早就睡了。昨天晚上夫人去参加舞会,直到凌晨三点才回来。」

    「三点!」利昂娜发出一声惊呼,「这么晚吗?那你们岂不是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

    女仆被她略带着孩子气的夸张表情逗笑,忍俊不禁地点点头:「我们罗兰这边的舞会都是这样,一直开到两三点都很正常……」

    利昂娜立刻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一声惊呼。

    “你居然真的找到了!”

    波文快步走到谢尔比身边,看了眼他手中的东西后激动朝利昂娜招手:“您快来看!这绝对不是菲力亚帕伯爵的东西!”

    第213章

    213

    谢尔比发现的是一颗特制的金属扣子。

    中央的图案是一个船锚,船锚的上方印着【大罗兰航运公司】,下方则是【爱丝塔斯城堡号】——这明显是一枚属于邮轮工作人员的纽扣。

    马罗尼先生自然也一眼认了出来, 表情瞬间变了。

    「这……不可能……」

    他惊慌地看向伯爵夫人:「我的船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选拔出来的,不可能有人做出这种事!」

    与此同时,利昂娜快速走到谢尔比和波文身边,将纽扣接过来仔细查看了一番,又确认了一下它掉落的地点。

    “请冷静一点,马罗尼先生,现在还不能完全证明凶杀案是船上的船员做的。”

    利昂娜走上前,把手中的纽扣递给他,表情严肃道:“您现在最该做的是询问船上是否有人丢失了自己的制服,或是检查一下存放备用制服的仓库。”

    马罗尼先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点头:“没错, 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找人检查!”

    说罢,男人难得连招呼都没打就冲出了门。

    比起马罗尼先生的慌张,伯爵夫人的表情可以说是十分淡定。

    她只是在听到消息t的瞬间有些惊讶,很快便冷静下来。直到马罗尼先生冲出门她都没有站起身,只垂眸把卷烟送到唇边。

    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让人看不清她此时在想什么。

    利昂娜盯着女人看了数秒,突然主动走进那团轻雾中。

    “恕我失礼,伯爵夫人。但我在昨天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您似乎在昨天的舞会上遭遇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她走到伯爵夫人面前,俯身的同时也放低了声音:“如果您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很乐意帮您解决……”

    伯爵夫人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良久,一抹微笑随着薄荷的烟草味一起出现。

    “感谢您的关心。但那只是个小麻烦,现在已经解决了。”

    “可我听说是有人在向您进行勒索……”金发的小绅士露出担忧的神色, “如果不谨慎处理,这也许会影响您的名声……”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伯爵夫人不由用那迷人的嗓音低笑出声。

    「名声?我以为我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纤长的手指夹着细烟,熟练地在旁边的烟灰缸上弹了一下,女人再次抬头看向小弗鲁门先生时眼中都带上一股兴味:“如果我在乎名声,现在您也无法在这里见到我。就因为我从来不在乎,此时此刻才会站在这里。”

    “更何况,勒索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从我嫁给我的第一任丈夫起,这种事就从没断过。否则您当那些有关我的传言是怎么来的?”

    她再次抬手,将卷烟送到自己唇边,形状优美的双眸却隔着烟雾、毫无避讳地对上利昂娜的目光。

    “我从来不会给勒索者一枚铜币。”她笑道,“如果人人都认为能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也许我现在只会剩下一具骨架了……我不是圣人,弗鲁门阁下,我不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蛀虫,也不会因为受到威胁就妥协,这不是我的作风。”

    “…………”

    “那怎样是您的作风呢?”利昂娜问道,“如果被威胁,或者被伤害,您会怎么做?”

    “当然是还回去。”

    伯爵夫人姿态优雅地拢了下身上的披肩,把卷烟按进烟灰缸,轻描淡写道:“我没有被人打一巴掌还要露出另一半脸的习惯。谁伤害我,我必原数奉还。”

    说罢,女人站起身,将鬓角的一缕发丝顺到耳后,带着微笑朝利昂娜微微颔首:“现在请恕我失礼,在用早餐前我需要先回一趟房间了。”

    ***

    虽然一大早就出现了新的命案,但饭还是要吃的。

    马罗尼先生那边的统计工作估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利昂娜三人便趁着这个空隙去了趟餐厅,准备快速解决掉今天的早餐。

    今天他们选在靠窗的位置,此时太阳早已从海平面升上天空,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到餐盘上,照得整个盘子都在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阳光应该伴随着好天气,可事实上,从他们来到餐厅后,邮轮的晃动感明显增大了。

    还好船上的服务生都是有经验的人,即使船体很晃也能稳稳端着一摞盘子穿梭在各张桌子间。

    谢尔比看向窗外,隐隐看到海天交界的地方似乎有一片阴云,而从海浪上看今天海面上的风也不小。

    不过这样的晃动还并没有影响到小弗鲁门先生的食欲,就跟之前几天一样,今天的早餐她也吃得很开心。

    “……对了我之前都忘记问,你手里那本书抄到哪儿了?”

    食用完盘子中的煎蛋,利昂娜看向坐在对面的波文:“按照计划我们会在明天上午抵达新大陆,在那之前能抄完吗?”

    “只差十几页了,您放心,今天肯定能抄完。”说起这个,波文原本带着疲倦的双眼顿时亮了一下,“这次选择这艘船真的太正确了……您不知道,那本书简直就是个宝藏!艾格·法朗西斯就是个天才!我这几天为了快速抄写都没有仔细读,但光是扫几眼就足够让人惊叹了!”

    “有一次一户人家报警,说有人闯进他家盗取了财物,还用刀砍伤了他的忠仆。可法朗西斯检查过那位仆人的伤口后,立刻从伤口的角度和深度判定是那仆人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还有另外一起,一个女人穿着她丈夫的鞋伪造脚印,试图摆脱嫌疑,可他却从那串脚印的间隔和脚印踩在泥土上的形状和深度推测出犯人必定是穿了别人的鞋……”

    他越说越多,语速也越来越快,双手都跟着说话的节奏比画起来,引得周围来用餐的客人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

    但利昂娜并没有打断他的激情,反而单手托起腮,饶有兴趣地听起来。

    法朗西斯破案的手法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他并不是一个巫师或科学家,他所有破案的技巧全都来源于他那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一旦线索被他解释清楚,恍然大悟的人们很容易产生“原来是这样”或者“我要是看到了我也能想到”的想法——对此,利昂娜一直持有保留意见。

    毕竟大侦探法朗西斯那本公开的传记在十几年前就是所有马黎治安官的必读书,上面的记录虽然不算全,但也包含了那位大侦探几十年的办案经验。

    比如如何把犯人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做成石膏模型留存下来,根据观察蹭在墙上或地板上的血迹特征推断凶手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以及根据受害人身上的枪伤推测出凶手行凶时的站位和开枪时的距离等等……过去这些痕迹也都存在,只是从没有人在意。

    可他却注意到了。不但注意到了,还明确指了出来、又用各种实验一一验证,总结出了经验,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

    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天赋。

    就比如马黎境内的治安所,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每位治安官都学习过他的经验,可像法朗西斯这样的人才也并没出现几个……可见道理都是简单的道理,真要在现实中活学活用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话虽这么说,但能得到前人的经验总比从来没得到过好。

    从古至今,人类的文明就是这样积累而成的,没有先辈的经验就没有现在的发展。

    因此,尽可能去学习、尽可能将前人一生所学的经验积累起来,将它们汇总,筛选出更加准确的信息并传承下去,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不是每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都能看到与巨人看到同样的风景。

    但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了,并借着这个高度继续成长为新的巨人,那就能让所有人类的认知拔到一个新的高度。

    过去阿梅希斯女侯爵跟利昂娜通信时曾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利昂娜并不能完全理解,直到她真正学习到了足够的知识,才真正理解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开创者固然重要,可记录者同样重要。

    比如一项伟大的发明,发明者固然是其中最该赞扬的,但如果不把发明公开,那这项能起到的作用就会远远降低,甚至还有失传的风险。

    如果失传,错过这个命运给予的时机,不知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天才将它从零创造出来。

    而现在的时代不是过去,印刷业的蓬勃发展让知识不再是独属于某个阶级的宝藏。

    航海、铁路和电报,通讯的发展让人与人交流的距离以一种前人想象不到的可怕速度迅速缩短。

    可另一方面看,突然得到的庞大信息也并不是全能吸收。

    一个是这些信息都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语言就像一道道高墙,成了了解知识最大的阻碍。

    其二,这些信息来源的时代都有所不同,还会因为地理环境民俗等问题出现各种各样的漏洞,有些则干脆根本是当时的人瞎编的——想要从这么多信息中筛选出当代能够使用的,需要大量的时间汇总加实验,并不是一件小事。

    所以,但利昂娜知道波文想要做的事后,她是打心底赞同的。

    如果说法朗西斯是位巨人,波文在做的就是帮助尽可能多的人来到巨人的肩膀上——这绝对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一大早就在雇主这里喝到了鸡汤,简直比咖啡还提神。

    波文顿时感觉自己又可以了,放下餐巾后就匆匆离开,看样子是准备一鼓作气把那剩下的十几页都抄完。

    谢尔比在旁观望了整个过程,不由低头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t什么。

    可旁边的人并没有给他沉默太久的机会,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双指并拢,在桌上轻敲了两下。

    “你吃完了?”见他看过来,利昂娜露出一个标准的和善笑容,“吃完我们也该走了。大家都有忙碌的事,我们也不能落下呀。”

    第214章

    214

    谢尔比有时觉得利昂娜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在她身边待的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变得怪怪的。

    按道理来说, 他作为她的监视者,昨天在她房间当了一晚的守夜者已经算是破例,如果真被“基金会”知道了也需要花时间详细解释。

    好在那插在小弗鲁门先生门把上的毒针给了他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就算亚历克斯亲王对弗鲁门家这位新晋伯爵产生了戒心,但利昂娜终究是一位继承了爵位的马黎贵族。在她没有真正做出叛国行为前,在特殊情况时期保护一下她的人身安全也说得通。

    可现在是白天,船上来来往往都是人,理论上十分安全。

    且依照这位年轻伯爵的以往战绩看,她又不是什么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那谢尔比还跟在她身边多少有些奇怪。

    这些道理两人都一清二楚,可利昂娜像是根本没有任何顾虑,非常自然地在临走前拉上了谢尔比。

    而后者也没什么犹豫,非常顺畅地抓住对方给予的橄榄枝……

    直到走出餐厅谢尔比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听话,以至于小弗鲁门先生勾勾手指他就抬步跟上去了。

    难道这就是人格魅力?

    有会让人天生心生厌恶的人,就会有天然会吸引别人的人?

    谢尔比不知道利昂娜是否属于后者,但他可以确定,此时此刻的他确实还不想回到三等舱, 躺回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位。

    如果是三个月前, 他是绝对不会纵容自己心底的这份任性。

    他自认自己是个更加胆小的人,也从不享受踩在钢索上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小心谨慎,生怕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让自己坠入万丈深渊。

    可现在,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个傍晚,那个促使他小心谨慎的任务已经不再是远在天边的目标,也意味着那只时刻捆绑在心脏处的时钟开始进入倒计时。

    一个人在明确知道自己的死期后会做些什么呢?

    谢尔比之前一直在模糊回避这个问题,现在随着钟表的指针开始一格一格向前走动,他也愈加清晰地看清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果然是怕死的。

    过去十年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除了心中那个不可动摇的目标,惜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不但是害怕自己会在没有达成目标前、一事无成地死去……内心深处那源自本能的声音也在喧嚣,且有了越来越大的驱使。

    在意识到自己胆小的一面后,谢尔比的接受程度还算良好。

    “求生欲”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它们会为了活下去做出任何形式的反抗,即使那在旁观者看来显得十分可笑。

    换个通俗点的说法,都要死了,会做出什么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谢尔比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

    尽管他对那个目标的执着大过对死亡的恐惧,可因为真切听到了死神靠近的脚步,他开始不知不觉地放纵了自己。

    这两天他跟利昂娜说了很多本不该透露的信息,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想让对方插一脚进来,可另一方面……也许是他还想要在自己离开前留下更多的痕迹。

    像被碾碎半个身体的蚂蚁,依然想用残留的腿继续往前爬。亦或者是已经被狼咬住喉咙的兔子,明知道无用还是会用脚掌蹬踹猎食者。

    哪怕只是用指甲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几天就能愈合的划痕,那也是它曾经生存过的痕迹。

    也许就是这样……

    双腿还在快速交替着向前走,谢尔比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不远处那道背影上。

    只需要一点点……可以是很多年后,等她再次登上这样的一艘邮轮时,还能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与她在船上说过一些话、做过一些事,这种程度的痕迹就够了。

    在内心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谢尔比的心态也跟着平稳下来。

    不过除了一些必要的表演时间,他的表情基本是一样的,尤其是思考时并不会让人看出什么情绪。再加上他又走在小弗鲁门先生的侧后方,利昂娜完全没意识到对方的心理变化。

    而对于利昂娜来说,邀请对方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反正两人在船上接触的次数已经很多了,更别说之前她还小小警告了那个编号E018的“基金会”成员,昨晚两人都是在一个房间睡的……正所谓债多不愁,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再拉着人到处跑一圈也无所谓了。

    再说,谢尔比的工作就是监视她,发生这么多事后再拉开距离难免会显得刻意,反而是这种“就近监视”比较符合常理。

    这样等他回“基金会”后解释起来也更通畅,而她则在这段时间获得了一个机灵能干又免费的助手,这不是件一举两得的事吗?

    “……对了,我记得你还会做甜点,这也是你们''基金会''的必要课程?”

    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利昂娜不禁边走边调笑起身边的“临时助手”:“还会教什么?编织和刺绣也要学吗?”

    她随便找的话题,谢尔比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

    “编织是要学的,起码要学会织毛衣,女人不会织毛衣会穿帮。”他说道,“织出图案可以作为暗号传递消息,很隐蔽也很便利……绣花虽然也可以传递消息,但它花费的时间更长还容易伤眼睛,所以我只学了编织。”

    利昂娜万万没想到他真的会,也没想到原来编织品也可以作为暗号来使用,顿时来了兴趣。

    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利昂娜学习了很多传统女人不会学习的东西,那传统马黎女人会的技能她自然没有时间学。

    她不会绣花,更不会编织,就这样凭空听谢尔比讲正针反针留针组合起来分别代表什么也想象不出画面。最后也只大概明白了原理,可要是真给她一条带着暗号的围脖她肯定无法破解。

    “下船后我就去买毛线和钩针,到时候你给我演示一下。”

    利昂娜无法想象不同针法编织出的形状,波文更加不会,唯一会这些的梅太太估计要几个月后才能再见,可她没有耐心等那么久。

    就像她的老师说得那样,所有知识和技能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永远不知道今天接触到的知识会在未来的哪一刻派上用场,所以尽可能学习更多的知识是肯定没有坏处的。

    因此,即使利昂娜对编织本身的兴趣也不大,更不想学习如何织毛衣,但她不想之后真遇到一条带有暗号的编织物时却因为分不清针法而卡住思路。

    谢尔比大概能猜出她的想法,无奈之余也只能小声提醒道:“在船上就算了……您真的打算到了新大陆后还让我继续在您身边吗?”

    “怎么?那位''小朋友''到了新大陆还要跟着我们?”

    利昂娜在一扇门前站定,检查了一下门牌号后没急着敲门,反而笑着看向身边的谢尔比:“他不需要赶紧回马黎告状吗?”

    谢尔比没有说话,只用一个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无语。

    利昂娜又没忍住笑出了声,识趣地不再追寻一个答案,伸手敲了两下门。

    叩叩————

    站着等了一会,门内没什么动静,她也不急,又敲了两下。

    直到过了一分钟,门内的人似乎终于醒了,房门被人从内拽开。

    “一大早的谁这么……”

    威廉·伍斯特不耐地抱怨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利昂娜时突然顿住,还不可置信地揉了下眼睛。

    “……利昂?”他身上穿着睡袍,双眼努力睁开,“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利昂娜掏出怀表给他看:“不早了,已经九点多了。”

    “可我昨天三点……不,是今早三点才回房睡觉……”

    穿着睡袍的青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本来打算一觉睡到中午的……”

    “我只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离开。”利昂娜坚持道,“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她的坚持让威廉·伍斯特立刻联想到了什么,哈欠打到一半就快速闭上嘴,眼t睛用力眨了两下,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那你……你们先进来吧。”

    他与站在利昂娜身边那位有些面熟的少年点点头,侧身让两人进屋。

    “不是说下船前都不让我去找你吗?怎么你一大早就过来了?”

    迅速关上门,棕发的青年立刻精神饱满地小跑到自己的老同学身边:“是不是又出事了?”

    “……你好像很高兴?”利昂娜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这艘船上可是接二连三出了不少事,你就不怕哪一次落到自己头上?”

    被她提醒,威廉·伍斯特的表情顿时僵住,只能傻呵呵地摸摸杂乱的发顶:“哪有那么严重?菲力亚帕伯爵不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利昂娜:“那根插在我房门门把上的毒针你忘了?”

    威廉·伍斯特还真忘了。

    他凌晨才回到房间,睡了不到六个小时,现在脑子就像一团糨糊,经过小弗鲁门先生的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不会是……”他瞬间清醒了不少,赶紧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利昂娜,“你没事吧?难道是那个家伙又出手了?!”

    “没有……”利昂娜刚想反驳,说了一半又改了口风,“也不算吧,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做的……”

    她简单把女仆艾琳娜死在A甲板高级套房里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昨晚的舞会也是在A甲板举办的吧?你当时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者遇到什么你觉得别扭的人?”

    威廉·伍斯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次可不是毒针或是心脏病意外身亡,船上确实出了一个杀人犯,且已经有一个人被活生生掐死了!

    青年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开始认真回忆起来。

    “舞会其实……就跟马黎那边的舞会差不多。昨天参加的人不少,起码有六七十人吧,都是头等舱的乘客……”他一边皱着眉头回忆一边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啊,就我跟你说的那个,伯爵夫人被勒索那件事,除了那个之后也没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

    利昂娜找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当时的具体时间吗?”

    “大概……九点零几分吧?我记得是舞池那边刚开始演奏没多久……”青年摇头道,“我邀请了一位小姐跳了一支舞后感觉有点晕,就想去甲板吹吹风,谁能想到会看到那一幕啊?”

    “你真的没看到那个跟伯爵夫人说话的人是谁?”利昂娜追问道,“声音、影子都可以,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威廉可见地用力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真的没看到,我也只听到伯爵夫人说了那么一句,结果就被人撞到,还弄了一身酒……”

    利昂娜:“我记得你说那是个侍者?”

    “对,一个负责递酒的服务生。他应该是要往甲板那边走,我当时听到有人过来就想往回走,结果就那么撞上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道,“说起来当时还挺危险,他往我这边走的时候船晃了下,他踉跄了一下没稳住,直接朝我扑了过来……如果不是我正靠着墙,反应又及时,他托盘中的酒可能就要撒到我头上了……”

    这个利昂娜当然记得,昨晚威廉·伍斯特来她的房间分享八卦时右肩膀都是湿的,还带着浓重酒味……

    “……不对!”

    利昂娜猛地抬头:“那个撞到你的服务生长什么样?他的体貌特征你还记得吗?”

    “这个……”

    威廉·伍斯特想了想,比出一个比利昂娜矮半个头的高度:“大概这么高,黑头发,具体脸长什么样没看清,他撞到我后就一直低着头鞠躬……当时伯爵夫人也发现这边的动静了,我可不想被发现啊,就直接走了……”

    利昂娜:“没有胡子?”

    “当然没有。”棕发青年好笑道,“服务生也有着装要求的啊,你看船上的服务生哪有蓄须的?”

    他自顾自笑了一阵,却发现利昂娜此时的表情格外严肃,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

    “不,你说得没错,会被安排在头等舱舞会的服务生不可能蓄须。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人中也没有那么矮的?”

    “以及,我目前还没在头等舱见到会因为船只晃动就失去平衡、还淋了客人一身酒的蹩脚服务生。”

    利昂娜再次拍拍愣住的老同学,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的运气真的很好,威廉。不过在抓住那个凶犯前,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出门了。”

    第215章

    215

    旧大陆与新大陆到底间隔着一个大洋,目前为止,配置最优秀的邮轮想要跨越大洋也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

    这还是遇到好天气的情况, 一旦遇到风暴天在海上航行半个月都很常见。

    “爱丝塔斯城堡号”是大罗兰航运公司旗下最知名的豪华邮轮之一。

    因为本身的底子是军舰,配置很好,又经过重新翻新装修,再加上优质的伙食和服务,它在处女航后就成为远洋航线中的明星选手。

    马罗尼先生是个精明的商人,但他的宣传策略看起来却非常简单朴实——让各个阶级的人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面对中产和劳工阶级,他会展现出邮轮中最实惠的一面。

    比如保证船上能够提供一日三餐和足够的饮水,有足够的随船医生——光是这一点就让“爱丝塔斯城堡号”与其他远洋邮轮拉开差距。毕竟大部分的廉价邮轮是需要三等舱乘客自备食物的,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在船上饿死病死的情况也经常发生。

    因此,即使“爱丝塔斯城堡号”上三等舱的费用要比其他远洋邮轮高一倍左右,还需要在上船前体检, 很多拖家带口的移民为了安全还是咬咬牙,选择了这艘船出行。

    保证了二三等舱的船票能够卖出去,面对上流阶级,马罗尼先生在宣传头等舱房间时会重点展现客舱的豪华和高质量的服务。

    这里有设施完备、装修精美的套房,超过一半的房间都有独卫, 聘请了手艺高超的厨师, 还有一个满足人们精神生活的小剧场以及足够的娱乐场所,绝对不会让客人在这一周内感到无聊。

    专属于头等舱的公共区域也不能落下。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品位不俗的画作。其中确实有几幅大师的真品,但因为船上的环境原因,大部分是符合船主口味、但没有名气的画家所做的画。想要推销自己画作的画家也可以在这里买位置,甚至会有画廊在这里办画展,既丰富了客人们的生活也算是为一趟旅行增加一笔额外收入。

    在这种连壁灯灯罩都充满着精致气息的环境里,为头等舱服务的服务生自然也需要精挑细选。

    首先他们不能晕船,更要习惯端着各种酒水餐食在晃动的甲板上行走,这都是基本的技能。

    其次,按照当今的审美和思维,侍者听差这样的角色与可以行走的装饰物没有太大区别。好用是一方面,外表也不能落下。

    因此,利昂娜从上船开始就没怎么见过比自己还矮的工作人员。

    就算有那也是在甲板上工作行走的船员,但这些人都明白规矩,不可能出现在头等舱舞会的舞会现场。

    再加上谢尔比在壁炉边找到的那颗扣子,昨晚筛查三等舱乘客却毫无收获的结果,以及那人出现的时刻……几样因素叠加起来,威廉·伍斯特口中的“矮个子听差”便显得更加可疑了。

    利昂娜没时间为老同学解释什么,问完自己想知道的就离开了,开始寻找正在组织内部调查的马罗尼先生。

    他们运气好,一路打听便知道马罗尼先生去底层甲板的仓库检查了。

    一位船员打开了员工专用通道,带着两人下到最底部的H层,将疑似有人假扮船上工作人员的事告诉了马罗尼先生。

    这对身为船主的马罗尼先生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

    他清楚头等舱舞会上不可能有比小弗鲁门先生还要矮半个头的服务生,且他们也在仓库的门锁上看到了撬锁的痕迹——这些证据至少让船员们的嫌疑洗清一半,公司的声誉堪堪保住了。

    可现在还不能放心太早。

    想到一个伪装成工作人员的杀人犯正在船上乱窜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如果不能在靠岸前抓住对方,谣言传出t去,公司的声誉照样会受到影响。

    “……我想知道昨天勒索了菲莉亚帕伯爵夫人的人是谁。”

    看着愁眉不展的马罗尼先生,利昂娜突然在旁建议道:“我与伯爵夫人到底关系不熟,她对我有警戒心,不愿意说出昨晚到底是谁对她进行了勒索很正常……但您与伯爵夫人相识多年,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与她好好谈谈。”

    马罗尼先生带着不解看过来:“可这个……与这桩案子没有关系吧?”

    “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猜测,您只要问一个问题就好……”

    利昂娜这么说着,又附到马罗尼先生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这才退后一步:“只有这一个问题,如果能弄清楚我们也算是找到凶手的动机了。”

    听到她的要求,马罗尼先生的脸上完全不见喜悦,反而变得如石膏像般惨白。

    “我……我会试一试……”

    他的唇须颤动了两下,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弗鲁门阁下……但事先声明,就算答案是肯定的,我想伯爵夫人也不会那么痛快地承认,这可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那可是个杀人犯,马罗尼先生,您只需要跟伯爵夫人着重强调这点就够了。伯爵夫人是位聪慧的女士,她一定会理解的。”利昂娜向他露出一个笑, “我等您的好消息。”

    ***

    利昂娜说得轻松,马罗尼先生却没有感到多少安慰。

    与船上的大多数人不同,他与菲莉亚帕伯爵夫人认识的时间更久,知道那些有关她的传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更了解她的性格……可就是因为了解,这才让他更加难办。

    男人在房间门口犹豫许久,抹了把脸调整好情绪,终于下定决心伸手轻声叩了两下门。

    房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是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

    两人也算熟悉,打过招呼后女仆将马罗尼先生迎进房间,倒上一杯茶,这才进入里屋通知自己的雇主。

    「这么快就来了?」

    还不等马罗尼先生喝口茶,女人的笑声已经从门内传来。

    此时的菲力亚帕伯爵夫人已经换上了款式相对宽松的午茶袍。

    红色的外搭下是一袭材质顺滑的蕾丝衬裙,一条造型别致的编织金腰带系在腰上,整个人透着一种随意而慵懒的感觉。

    这种限定在室内穿的裙子下没有裙撑,更不需要穿马甲或束腰,却最能展现女性柔美的一面。

    马罗尼先生不可避免地看呆了一瞬,但他很快回过神,起身向伯爵夫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你似乎料到我会来了……」他直起身,露出一个苦笑,「希望你可以谅解我的冒犯。」

    伯爵夫人再次用那迷人的嗓音笑出声,同时收回手,姿态闲适地坐到客厅中的沙发上。

    「我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她将右手的手肘轻放到扶手上,挺直的后背自然向后靠,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我看得出来,那位来自马黎的年轻绅士是个执着的人,他不得到一个答案是不会罢休的。」

    马罗尼先生:「那你怎么……」

    伯爵夫人伸手示意他暂停,又向自己的女仆摆摆手让她离开,这才重新看向对面的男人。

    「就算我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当时那么多无关的人都在,我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啊……」

    她感慨着,又顺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

    「…………」

    「昨晚那个想要勒索我的人是艾琳娜。」

    轻轻呼出一口气,伯爵夫人不急不缓地说出一个大新闻。

    尽管之前被小弗鲁门先生打过预防针,可真正听到时马罗尼先生还是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

    「不过她的死确实与我无关,或者说,她那点威胁根本不值得我对她做些什么。」歪在沙发中的伯爵夫人再次轻笑出声,夹着细烟送到唇边,「就算是我想做什么,也不会用那么低劣的手段……」

    「暴力,粗鲁,毫无美感。」

    她如此评价道:「太没有格调了。」

    比起她的泰然自若,马罗尼先生却紧张地绷直脊背,放在膝头的拳头也不安地握紧又松开。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他苦笑一声,「而且医生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距离我们发现尸体时,距离那位女仆的死亡至少过了八个小时……」

    今早发现尸体时是七点一刻,也就是说女仆艾琳娜是在昨晚十一点前就遇害了。

    伯爵夫人是九点多时在甲板上与之交谈过,之后两人分开,伯爵夫人回到舞会会场后再也没离开,直到今天凌晨两三点才回来。

    这期间她一直有证人,马罗尼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确信伯爵夫人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舞厅——没办法,她是个只要站在人群中就会引人注意的角色,如果提前离开一定会被人注意到。

    马罗尼先生不清楚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单论这件事应该是件好事。

    至少她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即使事后有人知道了勒索的事,并因为这个怀疑她,那么多人证也能证明她的清白。

    而且尸体的颈骨都被凶手掐错位了,那人的力气显然很大。伯爵夫人虽然身姿高挑但两条手臂纤细柔美,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把人生生掐死的杀人犯。

    理清其中的关系,马罗尼先生的精神总算放松了一点,连带着肩膀的线条都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绷。

    「……所以,那个女仆究竟用什么威胁你?她想要什么?」他好奇问道。

    「她想跟阿尔结婚,想让我支持她。」

    伯爵夫人纤长的手臂自然地向茶几倒去,弹落点点烟灰,语调平静道:「我说阿尔的事我管不了,她如果想要争取就自己去跟阿尔说……」

    马罗尼先生等了一会,发现对面久久没有继续,只能催促道:「然后呢?」

    伯爵夫人原本正望着窗外的海景,听到他的催促才转过头,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

    「然后她就生气了。」

    她用轻柔的声音说道:「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姑娘。胆小、蠢笨却又贪婪——平常人只会占一样,有两样的人生活便会变得艰难,她却把三样全占齐了,厄运不找她还会找谁呢?」

    明明还是夏日,女人说话的声音也很柔和,可马罗尼先生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股凉意。

    「我真希望你没做什么……」

    他喃喃道,只是声音太小,并没有引起对面女人的注意。

    「她用来威胁我的东西也很可笑……她说她从路易斯那里听说了很多我过去与其他男人相处的细节。如果不帮她,她就把这些事公布出去,让我名誉扫地… …」伯爵夫人轻呵一声,最后把抽了一半的细烟摁灭在茶几上,「亏她都在路易斯身边待了几个月,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对此,马罗尼先生倒是十分赞同。

    菲力亚帕伯爵夫人会成为罗兰社交界的焦点,最不缺的就是丑闻。

    而所有丑闻中,最容易让所有人关注、且会让人久久不忘的就是桃色新闻。

    伯爵夫人第一次丧夫后就是靠这个保持的知名度。

    如果她真是个在乎名声的贞洁烈女也不会有今天的风光,更不可能二嫁给菲力亚帕伯爵,成为名副其实的菲莉亚帕伯爵夫人。

    可以说,女仆艾琳娜的威胁完全是搞错了方向。

    「……这一点,除了您还有人知道吗?」定定神,马罗尼继续询问道。

    伯爵夫人:「当然没有,要是被第三人听到那还算勒索吗?」

    说完她又想了想,摇头道:「不过当时确实有个人像是在偷听,所以我们聊到一半就分开了……既然弗鲁门阁下这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我猜那个偷听的人应该是与他经常在一起的伍斯特先生吧?」

    这个马罗尼先生自然听利昂娜说了,可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当时你是怎么发现有人在偷听的?」

    「有个笨手笨脚的服务生端着酒来甲板,结果在出来的时候差点摔倒,把托盘里的酒泼到那个偷听者的身上。」伯爵夫人随意道,「这么大的动静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只是角度不好,没看到他们都是谁罢了。」

    这就对上了!

    马罗尼先生赶紧追问道:「那个服务生后来去哪儿了t?有靠近你们这边吗?」

    伯爵夫人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实话实说:「没有。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艾琳娜受到了惊吓,立刻绕到另一边跑了,我当然也回到了室内。」

    马罗尼先生:「然后呢?你看没看清他的脸?」

    「……我回去室内的时候正好路过那道门,他确实抬头看了我一眼,是个长相端正的人……这里有道疤。」伯爵夫人在左下颌的地方轻轻划出一道,又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后才若有所思地点头,「是的,他的眼神很古怪……我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就是让人很不舒服……」

    这么说着,她又笑看向自己的老友:「你该管管你手下的人了。这次也是遇到我,不跟你计较,身为仆人怎么能那么失礼地盯着客人看呢? 」

    总算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马罗尼先生深吸一口气,按着膝盖站起身。

    「他不是我的船员……那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伯爵夫人,他很有可能就是杀害女仆艾琳娜的凶手。」

    马罗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郑重朝女人的方向微微颔首:「我会抓紧时间排查这人的藏身地……在此之前,还请您尽量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

    第216章

    216

    马罗尼先生快步走了, 只留下了自己的秘书负责接待小弗鲁门先生,但利昂娜自然也不会真的干等在原地不动。

    她在秘书的指引下检查了一遍放置杂物的仓库, 发现仓库的门锁确实有被撬过的痕迹。

    从仓库出来后她又在整条走廊走了圈——说是走廊其实也不算长,因为一门之隔就是烧锅炉的地方,也是整艘邮轮的动力来源。

    利昂娜其实还想进入锅炉房看看,却被一旁的秘书制止了。

    一方面是锅炉房很脏,里面堆着大量的煤,温度又高,实在不是绅士们该去的地方。

    另一方面,这到底是罗兰的船,而利昂娜是一位马黎贵族,就算是现在是为了查案邮轮方面给了对方不少方便,但要参观这种重要的地方没有船主马罗尼先生的同意他真的不敢随便让人进去。

    利昂娜倒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他, 只让对方描述了一下这一层的大致结构以及上下楼梯的位置。

    正巧,秘书正在向利昂娜介绍时,锅炉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两位烧煤工人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向外走,见到这边居然有人还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正跟利昂娜说话的秘书立刻板起脸,看向那两名有些不知所措的工人, 「现在可不是交班时间,你们为什么出来了?」

    烧煤工人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人用力眨了下眼,用手抹去即将淌进眼睛的汗珠,讷讷解释道:「我们想去上厕所……」

    秘书:「你们使用的厕所在船尾那边。」

    「那边的厕所人满了,我们想去楼上上一下。」大概是真的憋得慌, 也或许是他们根本没见过大老板身边的秘书, 另一位工人口气更直接,「反正楼上的厕所一直很空, 总不能让我们尿到锅炉房里吧!」

    秘书被他粗鲁的用词呛红了脸,想到这里还有一位客人看着更加觉得羞愤,当即想要斥责他们去按照规矩做事,却被利昂娜伸手拦下。

    「上个厕所而已,这种事硬憋可是会憋出问题的。」

    她对秘书摇摇头,又对两位工人歉意地笑笑:「抱歉浪费你们的时间了,二位请便。」

    两名工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快速走过他们后便踏上楼梯,还低声嘀咕了两句什么。

    利昂娜有些听不懂工人说的方言,但看秘书的脸色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只能赶紧把话题岔开。

    “这里只有工作人员可以进入,是吗?”利昂娜又把语言切换回来,询问秘书,“这就是最底层了?”

    秘书果然被她的话缓过神,不再关注那两位不太守规矩的工人,开始跟小弗鲁门先生详细解释这里的构造。

    他们现在所在的H层是整个邮轮的最底部,这一层除了邮轮的动力设施便就只有船头这部分是作为仓库使用。

    换句话说,这里没有任何客舱,是专属于工作人员的场所,所以能够通往这里的楼梯都是隐藏在客人去不到的地方。

    她和谢尔比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也是有一位船员拿着钥匙打开了员工专用通道,这才让两人来到这一层。

    这种写着“员工专用”的门在邮轮上到处都有。

    之前利昂娜从C甲板的船尾甲板找到二等舱的专用楼梯上楼时就发现了,上到B甲板时两边的门都能打开,可上到A甲板的那一层就只有两扇写着“员工专用”的门了。

    她当时还上去试了一下,是锁着的,想来也只有船员们手中的钥匙可以打开。

    一道门锁可以防住普通人,可防不住会撬锁的人。

    可如果那个正在船上流窜的杀人犯真的会撬锁,那他几乎可以凭借船上无数的“员工通道”自由出入所有区域。要是他身上还穿着听差的制服,那被人注意到概率还会降低……

    真的太麻烦了。

    船上供客人活动的空间本身就很大,要再加上搜查员工们活动的空间,那搜查花费的时间只会更多。尤其是现在还是在航行阶段,每位船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详细搜查。

    等船靠了岸,码头人流量那么大,那人完全可以混在人群中离开。

    如果水性好一点,还可以直接跳到海里游到岸边……总之,能够逃脱的手法会很多。

    所以如果要抓人,就只能抓紧船没到岸的这段时间了。

    利昂娜当然想抓住那人。不但是为了那个名为“艾琳娜”的女仆,更因为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在自己门把上按毒针的人。

    这种疯子,这次让他逃掉不知道之后还会祸害多少人。

    依照她现在掌握的线索,那人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谢尔比那位失踪的室友,也是被目击到拥有一只塔兰图拉毒蛛的乘客——尼克拉·赞诺。

    毕竟昨晚他们已经完整筛查了所有三等舱乘客的名单,除了那位“赞诺先生”不见踪影,其他人都好好待在船上。

    而二等舱乘客的人数不多,头等舱更不用说,任何一人不见踪影都会被客房管家立刻察觉,马罗尼先生的秘书表示中午就能筛查完毕……如果筛查完都没有其他失踪人士,那基本能确定“尼克拉·赞诺”就是昨晚那个假扮服务生的家伙了。

    再加上老伯爵的门上出现了撬锁的痕迹,是他杀死女仆艾琳娜的嫌疑也很大。

    还有那只突然出现在老伯爵脖子上的蜘蛛……如果那也是他做的,他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可他当时要怎么进入有人看守的剧场呢?

    利昂娜突然想到了什么,简单与秘书交代了一句,请他在这里转告马罗尼先生自己先去一趟D甲板,这便带着谢尔比离开船舱的最底层,一路来到太阳剧场。

    剧场的大门和两扇侧门都紧闭着,而且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在这里看守。

    不过今天下午剧场应该是有演出的,隔着门板利昂娜能隐约听到里面有排练的声音。

    一开始利昂娜还分别仔细检查了一下三扇门的门锁,尤其是两边的侧门,发现并没有撬开的痕迹,顿时有些疑惑。

    难道是猜错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顺手扭了一下门把,却没想到门居然就这么开了。

    利昂娜:…………

    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忙乎半天的谢尔比忍不住偏过头轻咳一声。

    利昂娜听到声音立刻回过头:“……你是不是笑了?”

    “没有。”谢尔比调整表情的速度比她转头快多了,“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太谨慎。”

    利昂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倒也不算。”

    “里面有那么多人在排演,剧场内又没什么贵重物品,根本不怕别人来偷东西,工作人员只需要在临开演前站到岗位上就好……是我想复杂了。”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彻底打开门,从侧门走进剧场。

    舞台的方向传来演员们对词的声音,但侧门进来后先是一个小走廊,大约三米的右手边有一个圆形拱门,往那边拐才算是正式进入剧场的观众席,直走则是剧场的男卫生间。

    利昂娜走到拱门旁,扫了眼前天老伯爵坐的位置,脚下没有停留,直接走进前方的卫生间。

    作为一艘豪华游轮,就算是t公用卫生间也要比普通的卫生间干净漂亮。

    这处男卫生间中有六个隔间,每个隔间的空间都很大,想要藏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你们……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利昂娜正在巡视厕所隔间时,身后突然传出一人的惊呼。

    她转过头,发现对方还是个熟人,正是太阳剧场的经理。

    此时经理也认出了她,立刻换了副恭敬的表情向小弗鲁门先生问好,只是看上去还是对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剧场的卫生间很奇怪。

    “你们的侧门没有上锁,现在外面也没有人看守,我们已经进来好几分钟了都没人发现。”

    利昂娜一边解释一边指向隔间门:“如果我没有站在这里,而是进来后直接坐到隔间的马桶上,直到演出开始再出来,那是不是就能在不登记的情况下看演出了?”

    经理听她这么说,冷汗都要下来,赶紧行礼道歉,表示自己今后一定会注意,这才目送小弗鲁门先生离开。

    “……所以,往菲力亚帕伯爵身上放蜘蛛的人就是这么溜进来的?”

    走出太阳剧场,谢尔比又回头看了眼剧场的侧门:“演出开始后剧场内的光线会变暗,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演出上,他趁那时候出来便不会有人怀疑。”

    “没错。”利昂娜打了个响指,带着赞赏看向身边的少年,“之后他只要再躲进卫生间等待骚乱开始,趁有人离开剧场时跟着离开就可以了。”

    尼克拉·赞诺从上船后就把自己的床铺用布单围了起来,这倒不算独一份,有些乘客还是很希望保护一下隐私,毕竟要整整一周都生活在别人的窥视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不过会买三等舱船票的人都是劳工阶级,这些人平时就习惯了没有隐私的生活,现在能一人一张床已经很舒服了,当然不会计较隐私不隐私的问题,围着帘子还不方便他们聊天呢。

    另外,“爱丝塔斯城堡号”早早在乘客买票时就登记了所有客人的基本信息。三等舱虽然是集体客舱,但邮轮早在乘客上船前就规划好了房间位置,保证同一间客舱中都会是同性。

    如果是夫妇二人或者一家三口,他们便会把人数不足以填满一间房的两家人安排到一起,这样也方便互相照应。

    谢尔比所在的房间就是这样。他的室友是史密斯父子四人外加一个尼克拉·赞诺。

    屋中一共六个男人,只有尼克拉·赞诺小心翼翼地建起“围墙”,这样当然会让人觉得他很古怪且不合群。

    当然,不排除对方是真的很害羞或是重视自己的隐私……但从现在的发展看来,他会给自己圈出一块他人无法窥视的空间,大概是为了隐藏一些秘密。

    比如他带上船的塔兰图拉毒蛛,比如他的大胡子。

    如果他真的在20日中午来到剧场投放蜘蛛,那他也不可能顶着一脸的大胡子来——当时室内的光线是比较暗却也不是全黑,真顶着那十分显眼的大胡子进出难免会让人产生记忆点——而从“尼克拉·赞诺”目前为止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个相当谨慎的人,理应避免这种低级错误。

    而在剧场出现蜘蛛后,船员再次来到他所属的房间搜查了一遍。

    那时是20日傍晚,他当时还在舱室内,并还保留着那一脸特点鲜明的大胡子……

    除非他根本没来剧场,否则他那标志性的大胡子就是个假胡子。

    现在从威廉·伍斯特提供的目击证词上看,事实差不多可以确定为后者。

    随着线索越来越多,那位“赞诺先生”的行为轨迹和作案手法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现在只差“动机”这一环了……不知道马罗尼先生那边是否能问出一个结果。

    利昂娜掏出怀表看了眼,感觉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现在时间就是最珍贵的,容不得半点浪费。

    于是她干脆来到A甲板,就在船头的位置晃来晃去,眼睛三秒就要往高级套房的门上飘一下,意图可以说是相当明显。

    头等舱这边的客房都会配备客房管家,有的是一对一,有的是一对多,毕竟头等舱也是有价格差别的。

    这些客房管家一般会事先与乘客商量好,等到客人出门用餐或是方便的时候进屋收拾客房。

    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不少居住在A甲板上的客人都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或是去咖啡厅或是去甲板上溜达,正是打扫的高峰期。

    小弗鲁门先生这种举止怪异的客人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是看在她也是客人的份上不好上前说什么。

    利昂娜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发现马罗尼先生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便打算扩大一下溜达的范围。

    正这么想着,突然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附近一间房中走出,径直朝船尾的方向走去。

    阿尔弗雷德·德·菲力亚帕——菲力亚帕伯爵的长子,也是第二位死者的前任情人。

    “……怎么就把他忘记了呢?”

    金发小绅士的眼眸立刻亮起来,头都没回地朝谢尔比招手:“走,我们该跟他聊聊了。”

    第217章

    217

    短短两天内失去了父亲和旧情人, 阿尔弗雷德的心情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利昂娜一开始并没有擅自靠近,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她以为对方是想去餐厅——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到餐厅开门的时候了, 却没想到男人径直走进了酒吧,不到中午就点了一杯威士忌……

    真是……肉眼可见地颓废。

    小弗鲁门先生想要一个能说实话的人,却不想要一个酒鬼的证词,见状只好直接上前搭话。

    「早上好,菲力亚帕阁下。」她非常自来熟地坐到阿尔弗雷德的身边,打量着他的脸色,「一早还没吃过饭吧?直接喝这种烈酒对肠胃可不好。」

    高大的罗兰青年只是瞥了她一眼, 端起酒杯就走到了室外的甲板上, 显然是不想跟对方说话。

    这种行为相当失礼,也很不尊重人。

    自尊心强点的人说不定会直接与之断交,就算性格好也该明白自己不受待见, 就此识趣离开。

    可小弗鲁门先生像是丝毫没有自己被嫌弃的自觉,跟酒保要了一杯柠檬水后便再次来到对方身后。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艾琳娜吗?」

    听到那个名字,阿尔弗雷德猛地转过头,双目赤红地看向站在身后的金发青年。

    「我就是为此而来,你不需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利昂娜举起手中的柠檬水晃了晃, 「跟我聊聊怎么样?」

    阿尔弗雷德的表情似是有一瞬松动, 但下一秒又转过了头。

    「你不是已经看过她的尸体了吗?」他紧绷着下颌,语气冷淡中带着嘲弄,「怎么,验过尸体还没找到凶手?那你也没传闻中的那么聪明。」

    「传闻?」

    小弗鲁门先生带着好奇走到他身边,语气夸张且带着遮掩不住的得意:「我都不知道,我在罗兰那边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啦?」

    大概是被她的自恋发言震惊到了,阿尔弗雷德直接一句「怎么可能」脱口而出,转头对上那双上弯的烟灰色眼眸时才意识到了什么:「你……」

    「所以, 你是听谁说的?伯爵夫人?她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呢。」

    利昂娜保持着社交微笑,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拿过对方手中的威士忌,把自己手里的柠檬水塞了过去。

    「酒精只能让你的大脑变得迟钝,也许就会让关键线索从脑中消失。」

    交换完饮品,她再次露出一个客气的笑:「我想,你也不希望那个凶手会在邮轮靠岸后逃跑吧?」

    罗兰青年的脸色一阵变化,最后倒没有再坚持把酒要回来,但也没有真的去喝手中的柠檬水。

    「你还想知道什么?」青年的声音依然很僵硬,「伯爵夫人应该已经把我与艾琳娜的关系告诉你们了吧?那我不觉得我这边还有什么值得你重视的线索了… …」

    「别这么说,就先简单聊聊?」

    利昂娜也没有喝手中的酒,只晃了晃酒杯,让杯中金黄的液体在太阳的折射下闪出漂亮的光,这才说道:「不如,先说说你这两天晚上都做了什么?」

    阿尔弗雷德轻呵一声,眼中带着明晃晃的轻蔑,却也没拒绝回答问题。

    「这几天晚上我都在娱乐室跟人打台球,或者打牌。昨天当然是参加舞会,晚上两点半回的房间。t」他补充道,「你要想要证人尽管去问,很多人能为我证明。」

    利昂娜倒是不怀疑这个,但她还是记下几个可以为其作证的人名,这才话题一转,脸上露出好奇宝宝的神色。

    「之前我就很好奇了,你似乎与伯爵夫人的关系很亲密?」

    「再怎么说她也是我法律意义上的母亲……」

    阿尔弗雷德说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小弗鲁门先生的眼中再次带上愤怒:「你不会真相信那些小报的传言了吧?!」

    「不不,我怎么会有那么冒犯的想法。」利昂娜赶紧举手表示自己的清白,「我见过很多年轻继母嫁给年老丧妻的鳏夫,尤其男方家里还有孩子的,一般关系都不会像你们相处得这么好……而且恕我直言,你与伯爵夫人的关系看起来可比与您的父亲亲近多了。」

    「那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个混蛋!」

    说到这个,阿尔弗雷德的脾气立刻上来了,将手中的玻璃杯往栏杆扶手上狠狠磕了一下:「他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我母亲是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世的,她当时病了很久,医生说她快不行了,让我们来到她身边,陪伴她走过最后一程……她当时都说不出完整的话,却喊着他的名字……」青年的眼眶慢慢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道,「姐姐派人去找他,可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吗!他说不要用这种小事烦他!」

    他这么说着,又忍不住冷呵一声:「这种人,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感到难过!」

    利昂娜看着他激动的表情,等待他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才再次开口:「那伯爵夫人呢?她成为你的继母时你已经十几岁了吧?你当时就跟她的关系很好吗?」

    也许是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太过平淡,阿尔弗雷德激动的情绪反倒被浇灭大半,脸上因为愤怒升起的潮红也慢慢消退下去。

    「…………」

    「伯爵夫人……是个很特别的人。」

    沉默半晌,青年如此说道:「我们一开始的关系也不算好……我听说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还有父亲与她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菲力亚帕伯爵迎娶现在的伯爵夫人是在十年前,那时候阿尔弗雷德已经十五岁,正处于叛逆期,自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继母看不顺眼。

    不过因为有个不靠谱的父亲,阿尔弗雷德很早便懂事了。

    他知道自己是伯爵的继承人,即使对这个新来的继母摆脸色也无所谓。

    可他还有一个到了适婚年龄却没有出嫁的姐姐,一旦伯爵夫人想要在婚事上操作点什么,姐姐的下半辈子就毁了。

    于是,在伯爵夫人刚进家门的时候他没有让对方下不来台,一边与对方保持着对陌生人的社交礼仪,一边观望对方的动作。

    令菲力亚帕伯爵家两位少爷小姐感到意外的是,伯爵夫人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她就像一位随处可见的罗兰贵妇,平时主持一些慈善活动,一到社交季就带着家中适龄的女儿出门交际。

    没有殷勤讨好,也没有刻意针对,就是很正常地把继女带到社交场合,把社交界的规矩一一讲给她听。监督她学习礼仪和舞蹈,每次去舞会前都会提前把参与者的名单列出来,说明一些重要人士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喜好以及与他们交谈需要忌讳什么。

    比起一位母亲,她的角色更像是一位严格的家庭教师。

    菲力亚帕伯爵小姐也不是傻子,一开始还有些警惕,但之后发现继母说得都是对的,就开始沉下心认真学习。

    之后她便真的在社交界中大放异彩,还借着伯爵夫人的人脉结识了一位外国外交官,嫁到了邻国卡里根。

    看到她为姐姐做过的事,阿尔弗雷德对伯爵夫人的态度也慢慢有了转变。

    尤其是在他成年后,他在对自己的未来规划上与菲力亚帕伯爵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他想要去大学学习法律,可菲力亚帕伯爵却对其嗤之以鼻,并说明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前程,让他第二天就去罗兰皇宫报到。

    直到那时阿尔弗雷德才知道,父亲连商量都没跟自己商量,便将他的名字上报到罗兰帝国近卫队,让他成为一名专门保护罗兰皇帝的近卫军。

    阿尔弗雷德知道后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小时候在母亲和家庭教师的影响下读过很多思想前卫的“禁书”,本身就对罗兰□□这一点很反感,更别说让他去做皇帝的近卫军……父子二人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几乎因此闹到决裂。

    伯爵家吵得鸡犬不宁,伯爵夫人在此时站出来进行调解并不稀奇。可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站到自己这一边。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她单独与老伯爵说了什么,之后老伯爵确实没有再逼迫他进入近卫队,但也没有给他出学费,就像没这个儿子一样将人彻底无视了。

    最后还是伯爵夫人私底下资助了继子上了大学,不过她也没跟阿尔弗雷德太客气,资助的钱都打了欠条,约定等他工作后慢慢还债。

    现在的阿尔弗雷德早已从罗兰大学法律系毕业,又做了两年的律师助手,如今已经成为一名拥有执照的正规律师。

    开始赚钱后,前几年欠下的学费和生活费自然也要开始还了。

    但向继母借钱上学这种事,就算是为了颜面他也不会随便往外说。一来二往间,不知怎么就渐渐传出他与继母有了绯闻这种离谱的传言。

    「这次旅行是伯爵夫人特地找我同行。因为新大陆那边的情况不太安稳,她需要有个值得信任的人陪同。」

    「因为旅途中也许会遇到危险,所以她答应我只要次出门能够顺利,我剩下的一千金欠款便可以一笔勾销……」

    「可不知道父亲是老糊涂还是怎么回事,外人不知道就算了,他居然也以为……」

    这么说着,青年原本平静下来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嘲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所谓了……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加普医生早就说过他的身体不适合长途旅行,可他非要跟过来。要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估计还能再活几年,却因为疑心病把自己的命搭上了……」

    利昂娜点点头,倒是对这番话很认同。

    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对继母子间疏远却又有些亲密的关系。

    他们间的绯闻大概率是假的,但先后两次帮助了老伯爵的两个孩子,最后还成为未来伯爵的“债主”……不管这些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阿尔弗雷德都可以说是被伯爵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可不是还有马罗尼先生吗?」

    像是好奇,小弗鲁门先生歪头询问着失礼的问题:「他们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阿尔弗雷德:「马罗尼先生本来这次没想跟过来。但因为父亲突然说要来,他担心他们会在船上闹出矛盾不好收场,就临时跟过来了……而且''爱丝塔斯城堡号''到达新大陆后不久就要返回旧大陆,他到时候必须跟着船回去。」

    利昂娜点点头,转而问道:「那艾琳娜又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她后来会成为你父亲的女仆?」

    说到这个话题,青年的下颌线再次紧张地绷起,沉默半晌后突然抬起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但在喝下第一口时他便反应过来手中的威士忌早就被换成了柠檬水,口腔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刺激感,一时让他的情绪无处发泄。

    「……她是一位面包师的女儿,我上学时经常在她的店里买东西,久而久之就认识了。」阿尔弗雷德显然并不是很想谈及这件事,沉着声音简单概括道,「后来她兄长犯了事,被警察抓进了牢里。她求我帮忙,我也在想办法找人帮忙,可……」

    青年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声音突然卡顿了下才继续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父亲的……后来她的兄长被放出来了,她也来到父亲的宅邸成了一位女仆,我之后也没有跟她再联系……」

    利昂娜注视着他那充满悲伤的侧脸,终于说了一句符合当前场景的话:「请节哀。」

    对此,阿尔弗雷德倒是没有太多回应,只仰头把剩下的柠檬水喝光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能告诉我你们一上午都查到些t什么了吗?」罗兰青年显然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但还要等等马罗尼先生那边的消息……」

    利昂娜边说边转过头,看到那个立在不远处的身影当即笑了出来。

    「看,人这不就来了?」

    第218章

    218

    马罗尼先生从伯爵夫人的房间出来后也没有太耽误时间,找来几位船员嘱咐他们着重关照一下伯爵夫人,立刻打算去底层甲板找小弗鲁门先生。

    不过因为之前利昂娜在A甲板晃悠了不少时间,得知老板的目标是那位马黎贵族后,知情的船员立刻告诉他小弗鲁门先生真正的去处,没让马罗尼先生浪费上下楼的时间,直接往A甲板船尾的方向走去。

    现在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餐厅还有半个小时就会开放,咖啡厅和酒吧中的人还不少。

    马罗尼先生转了一圈都没见到小弗鲁门先生,最后还是在酒保的提醒下来到室外甲板,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此时, 那位金发的小绅士身边除了那位一直默不吭声的黑发少年,还有一位马罗尼先生很熟悉的人。

    阿尔弗雷德·德·菲力亚帕——这位不常出现在罗兰社交界的伯爵长子此时正站在小弗鲁门先生身边,两人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现在过去时, 小弗鲁门先生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突然转过身,两人恰好对上视线。

    即使被发现马罗尼先生也没有慌张,当即换上一副标准的社交笑容走到室外甲板,客客气气地向二人打了招呼。

    「看来您已经从伯爵夫人那里得知了真相。」

    不等马罗尼先生再多客套什么,利昂娜已经笑着把话题扯到重点:「那就说说吧,是不是与我之前的假设一致?」

    马罗尼先生没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而且还是在阿尔弗雷德还在场的情况下……

    但想着对方应该也有自己的意图,他没有犹豫太久,叹了口气后无奈点点头:「正如您之前猜测的那样,弗鲁门阁下……昨晚对伯爵夫人实行勒索的正是那位名叫''艾琳娜''的女仆。」

    「什么?!」

    阿尔弗雷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愣了下,反应过来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怎么可能?她有什么可向伯爵夫人勒索的!」

    马罗尼先生又看了眼旁边的金发小绅士,见对方只是笑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与伯爵夫人间的对话低声重复了一遍。

    骤然得到这么多信息,阿尔弗雷德如遭雷击地立在原地,半天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利昂娜看着他呆滞的双眼,估计他大概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些信息,转身把自己在剧场中的推测告诉了马罗尼先生。

    「他之前的所有行动轨迹都已经很清晰了,现在也有了动机……您还记得那位''保罗''先生吗?」利昂娜比出一个信封的形状,意有所指道。

    8月17日,也就是利昂娜登船后的第二天,就有人趁菲力亚帕伯爵夫人午睡时在其房间中留下了一封感情充沛的“情书”。

    这件事让伯爵夫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当时还找到利昂娜咨询,最后还让贴身女仆搬到了自己的房间住到了现在。

    好消息是,那位自称“保罗”的疯狂爱慕者倒是没有再出现过,伯爵夫人的房间中也没有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坏消息是,没有新线索就没办法继续查。尤其是那封透着疯狂的“情书”并非手写,上面所有的单词或字母都是从书籍或报纸上剪下、拼贴而成的,根本无法像常规思维那样从笔迹找线索。

    一开始利昂娜怀疑的人选是那个在17日中午试图在顶层甲板翻越栏杆、却被船员及时制止的男人。

    可后来查清了那人的身份是一位私家侦探,会登上“爱丝塔斯城堡号”确实也与伯爵夫人有些关系,但他是被巴拉本的王太后委托调查伯爵夫人的丑闻,实在没有必要给伯爵夫人递那样一封信。

    何况他后来根本没有成功潜入A甲板,并不具备留下那封信的条件……

    所以,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嫌疑人。

    尼克拉·赞诺——那个曾经被室友举报携带了大型蜘蛛,并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的男人。

    如果一切都是他做的,那很多事就能说得通了……

    「……您是说给伯爵夫人写剪贴信的那位?」

    利昂娜还蹙眉思考着什么时,马罗尼先生已经反应过来,紧接着感觉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没错……如果是那家伙,那他的所有行为就有解释了!」邮轮的主人激动道,「他是伯爵夫人的疯狂爱慕者,所以不管是在菲力亚帕伯爵身上放蜘蛛还是掐死威胁伯爵夫人的艾琳娜,他都有作案动机!」

    ***

    最后一条锁链也对接上了,事情的真相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而明了。

    看了眼马罗尼先生离开的背影,利昂娜又看看手中的酒杯,抬手微微抿了一口,辛辣到刺痛的感觉瞬间从舌尖直冲大脑。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个……

    她自顾自摇摇头,也没有再理会还在发呆的阿尔弗雷德,从甲板回到室内后把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放到了吧台,这就准备离开了。

    谢尔比一直围观了全程,不过与马罗尼先生与阿尔弗雷德不同,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利昂娜身上而非那些新出现的线索。

    “…………”

    “您看起来并不满意。”

    他观察着利昂娜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轻声说道:“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按他们掌握到的线索看,身上聚集了太多“巧合”的“尼克拉·赞诺”已经是唯一的嫌疑人了。

    现在麻烦的地方就是把人找出来。可这事并不是利昂娜这位“乘客”能做的了,由船上的工作人员去排查显然比她亲自上的效率更快……

    “……我是觉得,还几个地方说不通。”

    利昂娜走到楼梯间,带着迟疑“嗯”了声,这才慢慢走下楼梯:“之前伯爵夫人房间出现那封剪贴信的时候,她说她房门的锁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那''尼克拉·赞诺''究竟是怎么把信送进去的?而且他为什么要在信中自称为''保罗''?有人会在写示爱信的时候使用自己的化名吗?”

    谢尔比沉默片刻,指了指自己:“约翰·琼斯。”

    利昂娜没明白他的意思,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疑惑。

    “我在这艘邮轮上登记的名字,叫''约翰·琼斯''。”谢尔比进一步解释道,“不是所有人都会登记自己的真实姓名,弗鲁门阁下。”

    利昂娜明显没有想到这一层,惊讶道:“可我听说港口那边有规定,需要持有护照才能入境……”

    这话说出来,她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笑出了声。

    是啊,护照上只有一个人的基本体貌特征,更别说伪造护照也不是多难的事,只需要依照模板做一个小本子,再盖一个印就可以了。

    反正现在新大陆与旧大陆的通信都只能靠海运,如果想要核实面前人的身份就至少需要二十天。别说根本没有人愿意等那么长时间,诺瓦合众国也不可能派出那么多政府官员去做这种小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利昂娜拉住一名路过的船员,谎称自己的朋友忘带护照了,是不是就无法进入新伦纳港后,船员立刻露出无语的表情。

    “您不需要担心,先生。别说新大陆了,就是旧大陆的海关检查也都只走个形式。如果真那么严格,这艘船上三分之二的人都会被堵在船上下不去。”船员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直接用带着口音的马黎语说出无人不知的潜规则,“那边的海关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拦着您的朋友,顶多遇到难缠的,给点小费就能解决。”

    利昂娜谢过船员,转身对谢尔比笑道:“看来是我的惯性思维作祟……还好有你提醒。”

    即使被夸奖,谢尔比依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这没什么,”他摇摇头,平静道,“您早晚都会想到。”

    这就是他与波文之间的区别了。

    如果此时是波文得到小弗鲁门先生的夸奖,那他就算不自夸,嘴角也能一直咧到耳根。

    要是之前,利昂娜一定会觉得这人真是不懂社交又无趣,连带着夸奖者都没有丝毫成就感。

    可经过昨夜的夜聊,在她得知“谢尔比”过去的一角后,她开始觉得这种反应t也算正常。

    儿时因战火成为孤儿,又接连两次被带到异国他乡,还进入过重组前的“基金会”……谢尔比现在还能像个正常人般站在她面前,没有成为芒福德那种疯狂的杀人魔她都该感到庆幸。

    无趣一点又算什么呢?她早晚会感受到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开心的东西。

    谢尔比原本一直跟着利昂娜往C甲板走,却发现一直走在侧前方的人突然停住脚步,站在台阶上不动了。

    他又向下走了两节楼梯才止住脚步,带着疑惑转过身,却见站在台阶上的小弗鲁门先生正一脸凝重地看着前方。

    看这副严肃的表情,谢尔比以为是案子又有了疑点,不禁开口询问:“……您是又想到了什么吗?”

    利昂娜保持着凝重的表情,缓缓点头:“你还记得今天是几号吗?”

    “8月22日。”谢尔比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又等了会,发现对方依然没有动作,只能继续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问题很严重。”

    一阵沉默后,利昂娜依然板着脸,用无比沉重的语气说道:“已经22号了,明天就要到达新大陆,可我连一口冰淇淋都没吃到。”

    谢尔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划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冰淇淋?”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重复道,“您说冰淇淋?”

    “是啊,我看宣传册上说这里请了意图恩诺的高级厨师,有最正宗的意图恩诺冰淇淋。”

    利昂娜的头终于动了,视线与下方的谢尔比交汇,用在议院中谈论议题的严肃语气说道:“自从上了这艘船,不是船太晃不能去餐厅就是在餐桌上跟那些人交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跟你去喝下午茶,又被威廉那家伙拖去看戏,结果戏没看完又遇到了那种糟心事……到现在我都没吃到宣传册上的冰淇淋。”

    大概是她的语气和说出的内容太割裂,谢尔比反应了半天才开口。

    “那……您现在要去餐厅?”他带着不确定,试探着建议道,“正好现在餐厅应该开门了。”

    “没错,我们该吃饭了。而且要把这两天没来得及品尝的食物都吃一遍。”

    利昂娜朝谢尔比一扬下巴,站过身,踏着台阶回到B甲板。

    ***

    就在小弗鲁门先生带着自己的跟班踏进餐厅时,船舱的最底部,一个被利昂娜和马罗尼先生共同遗忘的人正在焦躁地走动。

    莱菲勒秘书——马罗尼先生的私人秘书,因为小弗鲁门先生的一句嘱托,一直守在船舱底部的仓库前,以防雇主返回后扑一个空。

    但现在距离那位马黎的伯爵阁下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马罗尼先生却还没有回来……莱菲勒秘书就算耐性再好,他的腿也支撑不住了。

    就在莱菲勒秘书打算抛弃形象,去仓库里找个凳子坐一下休息时,通往锅炉房的门再次打开,又有两位工人走过他,朝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去。

    不需要解释,又是去楼上上厕所的……

    与很多中产阶级者一样,莱菲勒秘书是个有点形象包袱的人。

    尤其是在这些最底层的烧煤工面前,他必须把腰背挺得更直,下巴仰得像只骄傲公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自己与那些烧煤工的不同。

    等工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便开始甩动肌肉僵硬的双腿,活动脚腕,

    有人去上一层上厕所,就会有人从上一层走回锅炉房。

    没过多久,莱菲勒秘书就听到楼梯那边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立刻再次站直,推了下眼镜框,摆出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

    这次下楼的依然不是他的雇主马罗尼先生,而是一位上完厕所的烧煤工。

    那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下身系着一件黑色围裙,可浑身上下都很脏,衬衫、脸和手都有炭灰。

    莱菲勒秘书只是扫了对方一眼就带着嫌弃向墙边退了一步,生怕对方身上的灰飘到自己昂贵的皮鞋上。

    不过烧煤工走得也很快,不过两秒就消失在他面前,用力推门回到锅炉房。

    他刚离开,莱菲勒秘书看着地板上无数的黑灰脚印,突然想到什么。

    马罗尼先生从昨天便开始下令寻找一位姓“赞诺”的乘客,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

    而从今天早上新得到的消息,那人似乎还偷过存放在仓库中的服务生制服,假扮成工作人员在船上游荡……所以从今早开始,不但是乘客,连船上的工作人员都要接受排查,不过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

    问题很明显——这艘邮轮太大了,房间又那么多,那人还会开锁,想找实在不太容易。

    但刚刚路过的烧煤工给了莱菲勒秘书一个特别的灵感。

    既然那人能假扮成服务生,那现在事情暴露,他会不会趁没查到自己身上前换一个“身份”?

    比如,脸很容易被煤灰遮掩的烧煤工?

    这个想法让莱菲勒秘书瞬间兴奋起来,与此同时楼梯那边也传来了下楼声,又一位烧煤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但这次秘书没有像之前那样扬起下巴,而是死死盯着这位路过的工人。

    黑色的头发,个头比较矮,身形也比较敦实——这都很符合那位“尼克拉·赞诺”的体貌特征。

    主要是他的脸……他的脸实在太干净了,虽然身上也很脏,但脸就像刚洗过一样干净,完全没有一点黑灰。

    那路过的工人突然被人这么盯着,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毛。

    他本来就不胆小,再加上这个装模作样的人也不是他的领班工头,当即十分不客气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秘书:「你叫什么名字,工号是多少,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看看。」

    烧煤工人本来就看他很不顺眼了,见他还想找茬更加愤怒:「你谁啊?管这么多!」

    「我是马罗尼先生的秘书,现在马罗尼先生正在寻找一个人。」莱菲勒秘书不慌不忙地抬了下镜框,微微眯起眼,「我建议你现在配合我的问询,否则等我去找你们的领班,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烧煤工人再无知也知道“马罗尼先生”是这艘船船主的名字,顿时不敢顶嘴了。

    他不情不愿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和工号,最后解释道:「证件放在宿舍里,谁上工会带那玩意啊……」

    秘书盯着他看了一阵:「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根本不认识这些工人,更不知道工人的工号都是什么,即使问出来还是心存怀疑。

    工人:「我骗你做什么?不行你开门往里面吆喝一声,随便找人来都能给我证明!」

    秘书不想进全是烟灰的锅炉房,只能先说出自己对他的疑点:「既然你在锅炉房工作,为什么脸上没有一点灰?」

    说罢他还自信满满地补充道:「可别说你刚刚洗脸了,你的手可都还是黑的呢!」

    烧煤工人差点被他气笑了:「你从来没烧过煤吧?」

    秘书看出他眼中的嘲笑,顿时也黑了脸:「当然没有。」

    「那就难怪了。」工人点点头,指向锅炉房,「你知道那里面有多热吗?尤其是靠近炉口的地方!我们要不停往里面铲煤,稍微站一会汗就不停流,谁的脸上会有煤灰啊!」

    正这么说着,之前上楼上厕所的两位工人也回来了,他立刻指向自己的工友:「你看,我们的脸都是干净的!你要不信就自己进去看看!」

    工人的声音很大,但莱菲勒秘书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在他看到另外两位站在不远处的工人、以及他们无比干净的脸庞时,烧煤工那粗鲁的声音便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是他……一定是他!」

    秘书激动到差点蹦起来,当即兴奋地看向面前的工人,那眼神差点让工人以为他疯了。

    「你们进去后先不要声张,立刻找到你们的领班,让他到这里等我……还有,一定要把锅炉房内的所有出口都找人守住,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秘书尽可能压低声音,快速叮嘱道,「马罗尼先生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我现在就去找外援抓人!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可千万不能让人跑了!」

    第219章

    219

    之前是因为不能确定那人的位置,搜查才会这么艰难。

    现在知道人刚刚进入锅炉房,那抓捕就容易多了。

    秘书嘱咐过三名烧煤工人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楼上, 找到人帮手后只派出一人去通知马罗尼先生,其余人都被秘书带到邮轮的最底层。

    此时负责监督烧煤工的领工已经站在了仓t库门口。

    他之前就从工人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况,当时还不太相信,现在看到莱菲勒秘书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也不由他不信了。

    最开始秘书是打算直接冲进锅炉房找人,可刚开门他就被高温和煤灰打败了,转而要求领工去把所有烧煤工人带到自己面前。

    领工对他的要求很是无语。

    这么大的邮轮,为了能让它时刻保持运行速度,必须让数十个大型锅炉在二十四小时中不停工作,这就需要很多工人手动往煤炉中不停添煤。

    而为了尽可能节约成本,船上的每一名员工都不是吃白饭的。尤其是这些烧煤工人,都是按照能完成任务的最低标准配备。临时抽出一部分还好,全都拉过来检查这是不想让船继续跑了?

    好在这时马罗尼先生也听到消息赶过来,并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除了身高和发色外,这个人的下颌处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有了这条线索,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尤其是莱菲勒秘书,在看到老板也来了后一改之前的嫌弃态度,当即表示自己愿意与领工一起进入锅炉房寻找目标。

    他可是第一个发现线索的人,怎么可能白白让这样的立功机会溜走!

    于是,在马罗尼先生赞赏的目光下,莱菲勒秘书昂首挺胸地与领工一起踏进锅炉房。

    刚进入房门, 秘书就被室内的高温逼出想要放弃的心思。

    锅炉房里虽然也做了一定的通风,但他们这一层位于船的最底层, 是在水面之下, 室内又有几十个正在烧煤的大锅炉都是铁合金制成的,整体环境又潮又热, 仅仅待了一分钟秘书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再看看锅炉房中的工人,每个六米多高的大锅炉前都站着三到四个人,不是在低头铲煤就是在检查仪表盘上的数据。

    即使发现室内进了人也只分出一个眼神看一眼,然后立刻投入麻木的工作中。

    这些人,是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持续进行这么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的?

    这种念头只是在脑内一闪而过,秘书赶紧摇摇头,开始就近观察每一个人的面庞。

    就如之前那位烧煤工人说的那样,这里每一位工人的脸上都布满汗珠。

    即使衣服上很脏,围裙上也有被火星崩到留下的空洞,他们脸都是干净的。

    这大大降低了寻找的难度。秘书和领工一人负责一边,用预先想好的借口向工人们一一搭话,从而寻找那个隐藏起来的目标。

    这里的温度太高,莱菲勒秘书连续与三组人说完话就感觉口干舌燥,两人把一个房间都排查完,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开始冒烟了。

    可既然开始了就不能放弃……心中怀抱着升职加薪的美好愿景,莱菲勒秘书强打起精神,坚持与领工又走了两个锅炉房。

    就在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觉得自己不得不出去喝口水时,莱菲勒秘书透过通往下一间锅炉房的门,隐约看到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站住……等一下!现在……咳,不许随便出去……」

    他忍着喉咙的不适,艰难朝那道背影喊道。

    可背影的主人不仅没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这一反常行为立刻让莱菲勒秘书提高了警惕。

    「抓住他!」

    秘书一边咳嗽一边用最大的音量大声喊道:「抓住那个想要出门的人!!」

    因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附近的工人们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第一反应都是探头朝喊话的方向看来,谁都没有真的去拦人。

    “哔哔——————”

    关键时刻,还是领工的哨声唤醒了工人们的意识。

    守在另一个出口的看守员立刻警惕地站起来,想要拦住那个迎面走来的人。

    「你等等,那边好像……」

    ————砰!

    不等看守员说完,对方的拳头已经揍在了他脸上。

    突然发生的斗殴让附近的工人如梦初醒。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名铲煤工反应最快,干脆拎着铁锹快步上前,直接一铁锹砸在那人的后脑。

    即使那个矮个人男人确实很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其他人见到这情况也很快一拥而上,对着那人一阵拳打脚踢。

    「别、别把人打死了!」

    秘书捂住完全哑掉的嗓子走上前,急声吩咐道:「把、咳咳,把他的手脚都绑好……」

    突然,被众人压倒在地的矮个子男人猛地抬起头,顶着室内的杂音大声喊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包括秘书在内,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听懂了吗?」

    良久,围在周围的工人开始窃窃私语:「他刚刚在喊啥?」

    「不知道,感觉像是在说一个人名……」另一位工人说道,「他刚刚说的不是罗兰语吧?这是个外国人?」

    「是马黎人?」

    「不,感觉更像艾斯巴那语,或者意图恩诺语……」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别人都听不懂,被压在地上的男人终于再次开口了。

    「我要,看见,瓦莱里娅!」

    他用十分蹩脚的罗兰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不看到,那个女人,不说,任何事!」

    ***

    利昂娜在得知那位“尼克拉·赞诺”被抓住的消息时,她正打算享用自己的餐后甜点。

    看看面露喜悦的船员,又看看玻璃杯中那完全没动过的冰淇淋球,她再一次在心中感慨自己与美食真是没缘分,这才朝对面的谢尔比试了个眼神,起身跟着船员离开。

    路上,船员大致跟她讲述了抓捕的过程,兴奋地说道:“我们从早上就开始忙着在船上搜查,还以为不会有结果了呢……幸好莱菲勒先生一直在仓库那里守着,不然谁能想到他会假扮成烧煤工啊!”

    利昂娜这才恍惚想起好像是自己让那位秘书先生一直在仓库等着马罗尼先生回来……但马罗尼先生大概是从伯爵夫人那里出来后就直接找到了酒吧这边,没有去底部船舱,所以那位秘书一直在H层等着……

    好在阴差阳错间居然让他碰到了逃窜的犯人,也算是没有白等了那么长时间……只希望那位秘书先生知道真相后不要太生气。

    莱菲勒秘书当然不会生小弗鲁门先生的气。

    恰恰相反,他此时非常感谢小弗鲁门先生当时让自己留在了底层船舱,见到利昂娜时双眼都闪烁着感激的光。

    “您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就在里面……”

    秘书用沙哑的声音打着招呼,并在马罗尼先生的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得到对方的许可后才打开房门,对利昂娜二人做出邀请的手势。

    利昂娜走到室内,第一眼便看到一个跪在地上,被麻绳死死绑缚着的男人。

    一位船员正在压制着他,另一名船员正在用湿毛巾擦净他脸上的血渍和煤灰。

    船主马罗尼先生则站在男人对面,抱着手臂,一脸凝重地盯着对方看,眼神十分专注,直到听到有人进来才把视线移开。

    “就是他,''尼克拉·赞诺'',他已经承认了!”

    看到小弗鲁门先生走进屋,马罗尼先生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兴奋地朝她张开双臂:“多亏了你,弗鲁门阁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利昂娜瞥了眼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男人,这才笑着朝马罗尼摇摇头:“这与我没有太大关系。我在路上都听说了,这都是莱菲勒先生的功劳。”

    “当然当然,他会得到他应有的奖赏……”马罗尼先生长长舒出一口气,再次看了眼地上的男人,抬步走到利昂娜身边。

    “他要求见伯爵夫人……我已经去请伯爵夫人过来了,等会就能到。”

    马罗尼先生在利昂娜耳边小声道:“我感觉他就是那个''保罗''没错了!”

    利昂娜点点头,征求他的意见:“您介意我跟他说几句话吗?”

    “这倒是可以……但他应该是个意图恩诺人,罗兰语不怎样,大概也不会马黎语。”马罗尼先生有些为难道,“您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帮您翻译,但他刚刚说自己在见到伯爵夫人前什么都不会说,恐怕您问不出什么……”

    利昂娜惊讶地看向他:“您连意图恩诺语都会?”

    马罗尼先生露出一个谦虚的笑:“做我们这行的多学一门语言总是好办事……而且我的祖父母是在五十年前才t带着我的父亲来到罗兰定居的,那里也算是我的半个故乡……”

    「哦该死……」

    「你给我老实点!」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另一边被压在地上的男人不知为何挣扎了起来,并对那个帮自己擦脸的男人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大吼大叫。

    在场也只有马罗尼先生能听懂他的话,快速说了些什么后又用罗兰语对两位船员道:「别擦了,他说你弄疼了他的伤口。」

    「不知好歹……」

    帮他擦脸的船员看上去很想骂人,但看在马罗尼先生的份上没有真的骂脏字,把脏兮兮的毛巾扔到水盆后就端着盆走了出去。

    这时利昂娜才看清了男人的脸。

    尼克拉·赞诺是个黑头发的中年男人。

    他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目测身高比利昂娜还要矮,也许都不到一米七。

    这个身高在男人中确实偏矮。不过男人手臂上的肌肉看上去很结实,整个人的体型透着短小精悍的意思,如果不是平时经常锻炼那就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比起身高上的不足,尼克拉·赞诺有一张相貌相当端正的脸。

    尤其是那双眼睛,不知是因为他眼窝较深还是脸上还有血的原因,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像只因打架负伤、不得不屈从于捕猎者的黑熊。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按着他,他一定会立刻暴起,用那双大手拧断眼前所有人的脖子——这是利昂娜与他对视后的第一印象。

    静静与之对视片刻,小弗鲁门先生还是抬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她说道,“你的名字真的是''尼克拉·赞诺''吗?”

    马罗尼先生在旁边翻译,跪在地上的男人听完,立刻露出一个凶狠的笑。

    男人咧出一嘴黄牙,随即吐出一大串像名字的发音,最后又说了些什么,挑衅般瞥了利昂娜一眼。

    利昂娜完全听不懂,当即仰头看向的马罗尼先生。

    可马罗尼先生却像是愣住了。

    他眯着眼紧盯不远处的男人,好像他脸上有什么般,直到利昂娜又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

    “哦……嗯,他先说了很多名字,然后说''我有很多名字,如果你能放了我,可以随便给我取''……”马罗尼先生收回了视线,表情却不是很好,“这就是个无赖,不搞点''特殊手段''他不会说真话。”

    利昂娜探究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跪着的“赞诺先生”身上,沉默站起身。

    “再帮我转达一个问题。”

    她对马罗尼先生说道:“问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房间号,还在我的门把上插了毒针。”

    马罗尼先生如实转达了她的问题,男人却只是用眼白问候了两人,这次干脆连一句话都没说。

    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压着尼克拉·赞诺的船员观察到雇主的面色非常不好,当即打算先把人揍一顿再说。

    可拳头刚提起来,房门又被人有规律地敲响了,同时传来秘书恭敬的声音。

    「马罗尼先生,菲力亚帕伯爵夫人到了。」

    第220章

    220

    菲力亚帕伯爵夫人是和她的继子阿尔弗雷德一起来的。

    利昂娜对后者出现在这里倒不算意外。

    想也知道,得知自己曾经的情人在死前勒索过自己的继母,阿尔弗雷德回过神后必然会去找伯爵夫人聊聊。现在收到嫌疑人被抓住的消息,他会跟着过来也很正常……

    但现在利昂娜的关注点并不在他的身上。

    从伯爵夫人进门后,她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那个跪在地上的嫌犯身上。

    在看到菲力亚帕伯爵夫人走进屋后,男人的眼神瞬间变了。

    利昂娜很难形容那样的眼神。

    他显然是激动的,但与他们之前想象中的不同,那双野兽般的双眸中的情感并不像是爱慕。

    可以说是急切,也可以说是喜悦……或者,更像是叼着猎物走到主人面前、等待投喂食物的猎犬。

    她听到那被绑缚的男人大声喊了一声“瓦莱里娅” ,紧接着是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语。

    她以为马罗尼先生会现场翻译给伯爵夫人听,自己便可以跟着蹭他的翻译知道那人说了些什么,却没想到伯爵夫人直接开口了,一口意图恩诺语说得比马罗尼先生还流畅。

    虽然利昂娜会一点艾斯巴那语, 与意图恩诺语属于一个语系,有些词汇和短句甚至是一样的。

    但可悲的是她的艾斯巴那语也不太好,双方说话的语速又很快,她基本除了“是”和人名之外就没听懂其他单词。

    语言的隔阂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打破的。

    意识到这点的利昂娜立刻转换了策略,开始观察双方说话时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伯爵夫人身上还披着那件白底玫瑰纹的披肩,抱着手臂走到近前时,跪在地上的男人就像看到了太阳的太阳花,即使还被船员压制着,头带着颈部都往伯爵夫人的方向伸。

    “瓦莱里娅……瓦莱里娅!”

    男人反复喊着伯爵夫人的名字,紧接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伯爵夫人打断。

    “……保罗?”

    伯爵夫人的声音很沉稳,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男人,轻蹙起眉头,又用意图恩诺语询问了一句什么。

    根据她说话时的神态以及话语中再次带上了“保罗”这一点,利昂娜猜测她是在询问“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给我写信的人”。

    男人仿佛愣了一下,又很快点起头,不停重复着“是”,又快速说了一大段话。

    在场一半的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那用力向上伸的脖子,充满希冀的目光,谁都能看出他是认识伯爵夫人的,甚至把对方当作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下一刻,伯爵夫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话,却让男人的表情僵住了。

    那种前一秒还仿佛看到希望,下一秒就坠入地狱的表情实在太生动。即使知道现场的气氛不合适,利昂娜还是悄悄点点马罗尼先生的手臂,拼命给后者使眼色。

    马罗尼先生一眼就看出小弗鲁门先生的意思,小声在她耳边翻译道:“伯爵夫人问他是不是就是给她写信的人,他承认了,然后她又问了对方是不是他杀了那个可怜的女仆……”

    马罗尼先生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男人,摇摇头:“然后他说,''我做到了,对你有威胁的人已经死了,现在该兑现承诺''……伯爵夫人说,她从没见过他,两人之间更没有什么承诺……”

    此时,跪在地上的男人终于有了其他动作。

    这次有马罗尼先生的同步翻译,利昂娜总算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人的表情变得异常扭曲,「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一起拔高,最后几乎是在嘶吼:「你到底还要怎么样?你还不满足吗?你还要我怎么样?!」

    相比起他的歇斯底里,伯爵夫人的状态实在太像一个普通人了。

    她像是被吓到般后退半步,又很快稳住,深吸一口气后定神回视过去。

    「我再说一遍,我从没见过你,更没有跟你有过什么约定!」

    伯爵夫人抿了下唇,抱臂的手抓住身上的披肩,一字一顿地对那人说道:「我从没让你做过任何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误解……或者你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见过我?除了今天,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说过话?」

    男人像是被她的质问噎得哑口无言,大张着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脖子更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能感觉到他想要摇头,可那动作微小到只像是在颤抖。

    「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做得还不够,是我做得还不够……」

    跪在地上的男人低下头,发出一阵可怕的低笑。

    等他再抬头时,脸上似哭似笑的表情更是让所有人感到头皮发麻,连负责压制他的船员都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那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接下来要怎么做……告诉我啊,瓦莱里娅!你到底想要什么!」男人挣扎的动作再次加剧,喊声顿时变成怒吼,「想要我这条命吗?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给你!!」

    那狰狞的表情不但吓到了伯爵夫人,就连谢尔比都不自觉地上前一步,默默从小t弗鲁门先生的身后走到身侧。

    利昂娜没有注意到他的位置悄悄改变了,此时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伯爵夫人身上。

    被其正面质问的伯爵夫人显然是被吓到了,向后退时步伐都有些不稳,还好她的继子就站在她身边,及时扶住了她。

    「……他该去看医生。」稍稍稳下情绪后,伯爵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突然转向马罗尼先生,「我觉得他不对劲……」

    不需要伯爵夫人说,马罗尼先生也觉得这人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

    看着男人目眦欲裂的双眼,他心中也是一阵发毛。

    「我去叫医生,我记得医务室备了镇静剂……」

    眼看着那位负责压制男人的船员都要按不住对方,马罗尼赶紧三两步走到房门前,打算找帮手进来,可变故就那样发生了。

    被绑缚着的男人大吼一声,突然爆发的力量让船员猝不及防地倒下。

    早有防备的谢尔比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把利昂娜挡到身后的同时手也向腰后伸去,却抓了个空。

    ……是昨晚,昨晚他把枪塞到枕头下方便拿取,结果今天早上走得太匆忙,居然忘记带上了……

    谢尔比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可没有枪也有没有枪的办法,他还不会因为这点失误而慌张。

    不过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就当所有人以为那个男人会对伯爵夫人、或是房间中其他几人展开报复时,他却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脑袋狠狠撞向大理石制成的壁炉。

    砰————

    “啊——————!”

    一阵闷响后,是伯爵夫人无法克制的尖叫。

    不但是她,连阿尔弗雷德都被这样的变故吓到了,因失手导致嫌犯挣脱束缚的船员还保持着坐在原地的动作,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该死!”

    利昂娜也被那抹鲜红震慑到了,反应过来后立刻低骂了句脏话,快步走到壁炉前。

    因为船行驶在海中难免会晃动,尤其是远洋航线,就算是吨位很大的船也不能保证一路上都能平稳度过。

    所以船上的所有家具边都尽量用圆角代替尖锐的棱角,桌子大多是圆桌,就算有方形的角也被制作成圆弧形,就是怕有什么突发情况,有人一时没站稳跌倒会磕到有棱角的地方……

    可壁炉为了美观,造型上难免会出现一些突出的棱角——不知道是太巧还是他故意这么做,那嫌疑人的太阳穴正好砸在其中一处突起上,他本人已经倒在地上,只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快去叫医生!”

    利昂娜冲门口的人喊了一句,又招呼谢尔比过来帮忙,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满是血的脑袋抬高。

    可看着这出血量……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站在门口马罗尼先生终于回过神,赶紧让人去叫医生后也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会这样……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显然已经慌了神,走近后也不敢靠太近,即使是面对利昂娜也无意识地说着母语罗兰语,声音还在颤抖:「刚刚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利昂娜现在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她只想尽快给对方头上的伤口止血。

    这附近没有绷带也没有纱布,情急之下谢尔比只能掀起桌子上的桌布,蹲下身帮着按住那还在流血的伤口。

    突然,那个意识模糊的男人把眼睁开了。

    他似是看着托着他后脑的利昂娜,又似是单纯地看向上方的虚空,嘴唇颤动着,反复说着一段话。

    “什么?你在说什么?”

    利昂娜焦急万分,却只能仰头向身边的人求助:“马罗尼先生!快过来听听他在说什么?!”

    船主马罗尼先生总算被她喊回神,尽管脸上还带着恐惧,却也依言蹲了下来,与小弗鲁门先生一起捕捉那两片唇瓣中吐出的音节。

    意图恩诺语与艾斯巴那语同属于一个语系,日常用语中有很多词语的发音几乎是一样的,再加上男人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利昂娜这次总算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我爱你……」

    利昂娜听到男人如此反复喃喃道。

    「我爱你……我爱你…………」

    「……罗赛……」

    ……罗赛?

    捕捉到这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名字,利昂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瓦莱里娅”(伯爵夫人的名字)与“罗赛”不管怎么听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发音,她不可能听错……

    这么想着,利昂娜立刻抬头看向马罗尼先生。

    马罗尼显然也听清了那个名字,同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可很快,不知他想到什么,突然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最后不知看到了什么,视线定在某个点上不动了。

    那种眼神又出现了……

    利昂娜之前就察觉到了,从她进入这间屋子开始,马罗尼先生似乎总是会不自觉地盯着这位“赞诺先生”的脸看。

    一开始她还没有感觉,可次数多了,任谁都不免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等利昂娜将疑惑问出口,医生已经拎着药箱赶到。

    可一切都太迟了。

    这个在登记簿上写作“尼克拉·赞诺”的男人,连真实姓名都没能留下,就这样死在了壁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