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谢昙掐住他脸颊。

    安又宁脸颊随着谢昙手指力道, 被拽向前,至呼吸可闻的地步。

    谢昙眼神居高临下。

    安又宁浑身打颤,眼泪滴落到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指上, 极快的滑落下去, 谢昙眼神内情绪涌动:“你威胁我?”

    安又宁不语, 眼睫剧烈颤抖着。

    谢昙久久注视着他,倏忽冷笑一声:“那可由不得你做主。”

    谢昙转头:“防风。”

    防风立时就将装有玄金之心的螺钿木盒放在床头案几, 递上早已备好的锋利匕首。

    这只匕首较普通匕首刃身窄长,匕刃闪烁着锋锐的寒光,一眼看去就是为了剜心而特制的形制。

    谢昙一手接了过来。

    “阿昙, 不要……”安又宁看着寒光闪闪的特制匕首,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 对自己又开始应激痉挛而使不上力的身子厌憎至极,他咬牙硬撑, 却不受控制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血立刻染红口腔,“我不愿意,我不要!”

    而他应激后的剧烈挣扎,在别人看来却如狸奴挠爪般欲拒还迎, 带着勾引。

    谢昙单手解开了他的雪白的亵衣, 露出他温热的心口肌肤来。

    安又宁只觉心口一凉, 匕首的金戈之气霎时直逼他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心口肌肤立时被激出一个血点, 原地登时冒出一颗摇摇欲坠的红翡般的血珠来。

    安又宁霎时面无人色。

    谢昙忽上前与他交颈, 明明如此亲密的动作, 谢昙却微微侧头,温热气息吞吐在他耳垂处, 谢昙冷酷嗓音骤起:“放心,又宁,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安又宁还未来及反抗,便觉椎骨处蓦然一痛,陡然丧失了意识.

    安又宁昏昏沉沉着,身下暄软,有个声音在自己头顶上不疾不徐的响着,待他模糊的意识到那人是在讲话本时,倏尔困惑的张开了眼睛。

    头顶声音一顿,笑他:“怎么,听困了?”

    是……是爹爹?!

    他下意识抬脸,爹爹干净无须的坚毅下颌登时现在眼前。

    他呐呐不成言,半晌才道:“不、不困。”

    安清淮哈哈笑了,点了安又宁鼻尖一下:“瞧你那傻样儿!那你便与爹爹说说,我方才讲了什么?”

    安又宁愣住了。

    安清淮等了一会:“我儿真傻了?这般傻愣愣的看着爹爹作甚?”

    他笑眯眯的揉了一把安又宁的脑袋,将他蓬松的垂髻揉的乱七八糟的,这才心满意足道:“爹爹不为难小宁儿了,爹爹方才讲的是‘心’。”

    安又宁迷惑:“心?”

    “对,”安清淮温温柔柔的注视着怀中小小的儿子,笑道:“方才话本中便是讲的报恩之心。”

    “人心向来是最玄妙的东西,世人发愿也皆以心起誓,蒙心发愿,公认最诚。如此一来,世间便有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高洁,有了‘一片伤心画不成’寂痛,更有‘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傲岸,这些胸臆之言全都一一说明了‘心’是如何的至关重要。”

    安又宁却忽然问道:“那除‘心’之外的就不重要了吗?”

    安清淮捏捏安又宁有些呆呆的小脸:“自然不是。”

    他语调深沉了些,缓缓道:“可若一个人没有了‘心’,登时便宛若行尸走肉,就算其他也重要,又有什么用呢?”

    “就连岭南江家最出色的傀师,也只能造出以假乱真的傀人,而造不出一颗饱含七情六欲的真心。”

    “又宁,你要记住,”安清淮忽然严肃了神色,郑重的对怀中的安又宁道,“真心烙印神魂,心是很宝贵的东西,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丢了你的‘心’。”

    安又宁似懂非懂的看着爹爹叮嘱,刚想回答让爹爹不用担心,眼前场景却乍然模糊,一瞬如流雾般散去。

    安又宁骤然胸口鼓噪,心疼如催。

    在心口一下一下咔哒咔哒的规律声响中,他虚弱的睁开了了无生气的眼睛。

    安又宁吐息微弱,心口寒凉沉重,甚至一度有肋骨被压折的错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陌生到了极点,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让他恍觉元神错位,以至于迟钝的反应了半晌,他才察觉有人一直坐在他床边忘我的哭。

    吵的他头疼。

    安又宁想伸手拍拍那人,提醒那人别哭了,却在下一刻诧异发现,自己竟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好在床边呜呜哭了半晌的连召终于察觉异样,不经意回头,发现安又宁竟真的醒了,整个人震傻了般,愣在原地。

    直到安又宁眉尾勉强皱动了动,他才骤然反应过来,高兴的又哭又笑的起身,端了一盏茶汤与安又宁湿唇。

    熙宁院终于因为主人半月后的苏醒再次转动起来。

    自换心后,安又宁昏了多半月。

    冷翠阁体弱不堪的那位却在换上安又宁的心后,于第三日黄昏时早早的睁开了眼睛。

    冷翠阁伺候有功的仆役不多久便得了不少赏钱,一时全府上下皆喜气洋洋的。

    谢昙开始频繁出入冷翠阁。

    可以说是在谢昙毫不遮掩的精心照顾下,不过十日,冷翠阁那位就已可勉强下地,精神日好。

    “呸!”连召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的走进了熙宁院,见到廊下拥着厚厚衾被面无表情晒日头的安又宁,忍不住道,“公子,膳房那边也太捧高踩低了些,眼瞧着天气愈发寒冷,竟连平日分量的碳都不发了,屋里子冰窖一般,等冬日来了,可怎么办呀!”

    日头西斜,光热渐渐式微,斜长的一道檐线分开光暗两面,斜斜打在安又宁脸上,那本就掩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又经这幽暗一蒙,叫人愈发看不清睫下神情来。

    自换心之后,连召便发现自家主子变得冷漠了。

    自苏醒之后,无论自己说了什么,自家主子都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般,又仿佛变成了一夕间丧失七情六欲又自我封闭的人偶。

    更别提笑了。

    除自家主子一手养大的雪琅姑娘偶尔来寻时,自家主子才会卖个面子般,极短暂轻微的笑那么一下。

    连召叹气。

    而且他还发现,自家主子自苏醒之后,身子变差了许多,开始十分的畏冷,纵然如今方是乍暖还寒时候,连召却早已为他找出了冬日里才用的棉厚被褥,让他严严实实的拥着,才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连召向来是猜不透自家主子心思的。

    正如此时,明明自己说了如此令人气愤之事,自家主子听了,却也只是没什么反应的“唔”了一声,便又继续晒他的日头。

    连召气的不行,但他心疼自家主子,便也不勉强,反还总想了法子逗自家主子开心。

    连召想起了在膳房听来的新鲜消息。

    “公子,听说正魔两道议和的地点就定在了咱们四方城,”连召兴致勃勃道,“说是因为咱们四方城是正魔两道最近的交界点,昨日府中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正道修士呢!”

    连召绘声绘色道:“昨日膳房的小仆去送饭,就说正道来的人阵仗颇大呢,还十分讲究排场,同时还列了一个长长的禁忌单子,嘴巴挑剔的很呢,可把膳房的那帮老东西折磨的够呛!”

    “让他们再捧高踩低,活该!”连召忍不住嘴角上扬,幸灾乐祸,“可是为我们出一口气,公子……”

    连召的话突然停了下来——温暖日头下,他发现安又宁竟已鼻息均匀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自换心之后,自家主子精神头明显变差许多,总是昏昏欲睡。

    连召想着冷翠阁的那位,又看了看眼前自家主子的睡颜,还是忍不住憋屈的叹出一口气,俯身替自家主子掖好被角后,才起身快步,入耳房准备晚膳去了。

    秋日寂寥,晴高的天空偶有冷雁南飞,发出扑翅之音。

    安又宁是被脸上微痒的触感唤醒的。

    一睁眼,却发现日头被一道高大人影迎面遮挡住。

    那人身量高大,穿着一身银白缂丝的蜀锦道袍,逆着日头挺拔站立,安又宁眯眼望去,竟一时之间看不清对方的脸容。

    对方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却没放下来,反而放肆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肉,在安又宁方闻到一丝淡淡的凛冽雪竹清香时,就听对方嗓音冷泠泠的问道:“小初?你怎么在这儿?”

    第27章 027

    安又宁还以为是谢昙。

    那人逆光而立, 身量与谢昙相当,能如此在内院随意行走之人也只得谢昙一个,安又宁精神不济, 本欲闭眼转身置之不理, 眼角余光却陡然发现不对——那人手上没有穿黑色手衣。

    此人不是谢昙。

    安又宁睁眼抬目, 正欲再望,却猝不及防被来人捏了脸颊, 来人还一脸熟稔的问话,安又宁霎时便知,此人认错了人。

    却不等他回言, 那人却认定他不会回答一般, 自顾自思虑着自语:“小初在这……难道伯父伯母也来了魔域?”

    来人回神略有奇怪的注视向安又宁脸颊上的锡银面具:“伯父伯母怎还给小初佩了面具……”

    安又宁迫不得已的打断他的话, 抬手及时的握住了来人欲揭他锡银面具的修长手指,嗓音清浅:“你是谁?”

    来人愣住了。

    似乎他会讲话动作给了来人极大的震撼。

    却不过片刻, 来人极快掩下眼中震惊神色, 斟酌片刻后试探道:“小初,你元神归位了?”

    安又宁蹙眉,松开对方欲抽回的手指,将小手重新缩回厚褥被中, 道:“公子认错人了。”

    来人眼色一怔, 这才认真的上下打量了一回安又宁, 片刻后后退一步,十分懂礼的拉开一段距离, 欠身道:“抱歉, 明心宗鹤行允, 敢问公子,宴客堂怎么走?”

    距离一旦拉开, 高大身量带来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安又宁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舒眉朗目,带着一股明月入怀的坦荡清朗,气度昭彰。

    安又宁眉头微松,再次从被褥下伸出手,指了指前院宴客堂的位置,便又恹恹的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好在对方亦未多言,只向他颔首了一下,便十分利落的转身离去,使他免于出声应对。

    正道派了明心宗首席弟子鹤行允与摧山派掌门梅宏岩前来魔域议和。

    一个多月过去,议和却并不那么顺利。

    为了维持正魔两道的平衡稳定,双方先是因为议和内容吵吵嚷嚷,后来终于达成紫光阁灵脉互设驻点,正魔两道互派质子的协定,却又因为质子人选吵的不可开交,一直吵到寒冬腊月还没有个章程。

    安又宁不愧有着不同寻常的自愈力,修养了这么些日子,他便已能下床行走,神色如常。

    只不过精气神大不如从前罢了。

    安又宁自然听说了近段日子,正魔两道的质子争议,可这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便也没什么可关心的。

    安又宁想离开了。

    四方城他不想再待,为了飞云阁的处境,飞云阁他自是也不能回的。不过纵使如此,他也不怕,他想。

    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

    他要去拜别谢昙。

    安又宁本以为这次又要扑空,毕竟这段时间谢昙一次未来熙宁院看望过他,而他这几天行动如常之后,每次去栖梧堂去找谢昙,都会被告知谢昙不在。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对谢昙彻底心死了,还是受换过的玄金之心的影响,感知不到浓烈情绪了,他这几日每次皆未寻见谢昙后,心中竟感知不到一丝失落,甚至有些木然般的平静。

    他自然也不会如之前一般,执拗又期待的等在抱厦门口,等日头西斜,在寒风冷夜里等谢昙回来。

    安又宁摸着自己心口肌肤下,一下一下咔哒咔哒响的冰冷假心,只觉滑稽荒诞。

    他不禁又想起那夜梦中爹爹的话——“真心烙印神魂,心是很宝贵的东西,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丢了你的‘心’。”

    可他终归还是把心丢了。

    不过丢掉也没那么可惜,安又宁迟钝的想,反正他这颗真心,不论扔给谁,怕都是个恼人的累赘。

    如今无论是谢昙,还是白亦清,解决了他这个大麻烦,大家恐都得解脱。

    真好。

    防风从抱厦内走出,对他伸手作请——这是谢昙在内的意思。

    安又宁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此次也要扑空。

    他敛下不甚波动的思绪,从未如此时这般坦然又大方的步入栖梧堂内室。

    谢昙正与左昊在内议事。

    二人就正道会派谁做质子,以及老魔主会派哪位城主为质出使正道之事,做着合理且缜密的推测。

    安又宁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谢昙仍未搭理自己,第一次难得皱起了眉头。

    他忍不住出声,似乎是头一次没太多顾忌的打断了眼前二人的谈话:“不然我一会再来?”

    左昊诧异的望了过来:“安公子此次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安又宁听懂了他的嘲讽。

    言外之意,自己竟敢打断他们议事,行为过于放肆。

    安又宁情绪却奇怪的没什么波动,甚至平常见到左昊就怕的胆怯也消失不少,他反常的目光坚定的回视过去:“不过是怕打扰左昊大人议事,”他又看向谢昙,忽欠身行礼,却不再问而是确定道,“城主,属下稍后再来。”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谢昙终于出声。

    左昊立刻知情识趣的从安又宁身边走过,离开了栖梧堂。

    “过来。”安又宁方回身站定,就见谢昙面色不善,片刻后方冲他轻轻招手,“来我身边。”

    安又宁下意识上前两步,忽又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嘴唇紧抿着忍住没像之前一般,欢欣雀跃的跑到谢昙身边去抱他。

    在离谢昙三步之遥时,安又宁停下脚步,冲挺拔站立在窗棂处的谢昙,规规矩矩的垂首行礼,嗓音清浅:“城主。”

    谢昙没有出声,甚至一动未动。

    安又宁低垂的目光稍稍看过去,就见窗棂处射进的那道日光,正好照在他鸦青色道袍缎面的玄纹之上,隐着低调而又华贵的流光。

    室内阒寂的可怕。

    正当安又宁想着自己要不要自顾自起身之时,前头谢昙的袍裾终于随他靴角走动轻摆,安又宁心下刚要松一口气,却陡觉头皮乍然一痛——谢昙伸出穿着黑色手衣的手,猛地抓住了他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

    谢昙瞳孔紧缩,嗓音中压抑着沉怒:“你最近愈发放肆了,瞒着我私见鹤行允,对我方才唤你的命令充耳不闻,又使性子唤我‘城主’?”

    谢昙俯首在安又宁耳边:“你可知,不听话的孩子,在我手里会有什么惩罚?”

    第28章 028

    安又宁反手用力的去掰谢昙抓他头发的手, 嗓音极力镇定,却仍显现出天长日久畏威下的一丝颤抖:“你、放开!”

    可他无力的反抗,却似乎不知怎么刺激到了谢昙, 谢昙放开抓他头发的手, 反用力的捏向他白皙的后颈, 继而一带,他的身子就被谢昙带着踉跄几步, 重心不稳,扭着身子就被谢昙大手用力按着后颈,强压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安又宁身子趴伏着, 陷在在柔软的贵妃榻里, 只觉后颈剧痛。谢昙却没有给他反应时间, 屈膝半躬,倾身压过来。

    谢昙温热的吐息触碰向他露出的半边脸颊, 嗓音压得又低又沉:“为何私见鹤行允?”

    安又宁挣扎着, 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昙另一只手慢吞吞的摩挲上他脸颊,定定看了片刻,却突然毫无预兆的用力一捏,森然道:“他摸得你这里?”

    安又宁猝不及防, 霎时痛的嘶声抽气。

    谢昙却并未及时放手, 不过片刻, 一丝透明涎液便沿着安又宁的唇角,不可抑制的流向他侧面脸颊, 洇入颊下丝滑的绸被中。

    安又宁顿觉自暴丑态, 慌张耻感下却又因脸颊软肉被人拿捏, 挣扎下气息凌乱,霎时连反抗都喊的含混不清:“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谢昙松开了捏安又宁脸颊的那只手, 却突然拿手衣擦向安又宁流了涎液的唇颊,手衣指尖霎时便沾上安又宁口中的那丝透明涎液,谢昙眼神暗了暗,嗓音却愈发冰冷,他居高临下,看向手底下被他用力摩擦后唇角变得红肿不堪的安又宁,再次轻声逼问道:“又宁,告诉我,为何私见鹤行允?”

    语气温柔,语调却强势霸道。

    安又宁一肚子委屈,只觉莫名其妙。

    可在下一息,他突然瞥见谢昙眼中罕见的毫不遮掩的震怒时,登时愣住了。

    他陷入巨大的迷惘中。

    ——谢昙情绪从不外露,谢昙此次为何……如此生气?

    安又宁用他那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来回转着想了好几圈,才似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什么。

    谢昙此人,向来掌控欲极强,尤其是紫光阁颠覆,成为魔域四方城城主之后……难道是鹤行允迷路到熙宁院是他无法忍受且脱离掌控的意外?

    可不过是迷路之举,有必要这般生气吗?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脑子突然又灵光一闪——抑或是因为正魔两道议和,谢昙怕他将魔域的内情泄露给鹤行允?所以才如此震怒?

    可……谢昙不是知晓,他向来对魔域公务一无所知吗?

    ——更别提是最近吵得不可开交的正魔两道的议和大事。

    安又宁思忖不解,久久不应,在谢昙眼里却是拒不回答。

    谢昙面对着他倔强的沉默,突然冷笑一声,下一刻手中就多了一个用术法召出的铁盒:“你确定不说?”谢昙再次俯首,说话语气愈发轻柔,“我说过,不听话的孩子会有惩罚。”

    安又宁悚然一惊。

    就见谢昙面无表情的就将那个铁盒放置在了他身侧,不过瞬息,就开始从里面爬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合围向安又宁。

    那是曾令安又宁饱受折磨最为惧怕的术蚁!

    严格来说,术蚁微毒,咬人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让人昏迷,向来不是致命的东西,尤其是对有修为的修习之人来说。

    可安又宁极小的时候曾误落过术蚁窟,那些术蚁将他误认为危险的闯入者,为捍卫自己的巢穴,纷纷悍不畏死向安又宁合围袭击。

    他那时年纪小,术蚁窟内又暗无天日,他只能听到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爬行之音,顿时吓得胡乱挥击真气。

    术蚁被他打退一波又一波,却始终卷土重来,无穷无尽。

    他吓得涕泗横流,却丝毫不敢停下手中动作,只盼望着有人能早点发现他的踪迹,救他出去。

    可直到他力竭倒地,也没有人来。

    密密麻麻的术蚁群霎时将他淹没,身体上被啃噬的痛,在窸窸窣窣不知爬满了几层的术蚁声中,逐渐趋向无知无觉。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封闭住七窍,在术蚁群啃噬自己全身皮肤的窸窣啮噬声中,绝望的被从后脊骨蔓延而上的莫大恐惧攫控,头皮发麻,浑身战栗,瞬时触发了应激。

    要不是后来大师兄发现了他……

    对别人来说,术蚁可能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害小玩意儿,可对安又宁来说,完全不一样。

    安又宁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术蚁,登时噩梦重现,吓的挣扎剧烈到有些不正常:“我没有要见他!”

    他大喘着气,眼珠霎时红了:“你放开我,我没有要见他!我没有!”

    谢昙蹙眉,立时发现了安又宁的反常,顿了一下后,大手一挥,那些术蚁便霎时如齑粉般湮灭。

    安又宁不停的打着颤。

    谢昙沉默着看着,过了一会儿,他忽收了强压安又宁后颈的手,面无表情的收袍,站起了身。

    谢昙慢斯条理的用手指互相拉了拉,手腕处的手衣缝隙,使手衣更贴手指,这才看向贵妃榻上微微蜷缩战栗着的安又宁,开了口。

    却仿佛因确定了什么般,他并未再提及方才的问题,转而将如海情绪不动声色压抑回去,恢复如常神色,询问安又宁过来的初衷:“你来找我,什么事?”

    安又宁后颈一松,顿觉莫大的压迫力卸去,术蚁的消失亦及时的安抚了他濒危的情绪,他缓了片刻,也像谢昙一般,从贵妃榻上站起身,竭力保持着自身平静,垂首回答了谢昙的问题:“我想离开四方城。”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良久,谢昙方突兀的冷嗤一声:“什么?”

    安又宁下意识捂向一下一下咔哒咔哒规律响着的玄金之心,竭力表现出不像之前那般的轻易慌乱,他重复道:“城主,我想离开四方城。”

    谢昙:“城主?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

    谢昙哂道:“你要随鹤行允离开?”

    ……鹤行允?

    安又宁不明所以。

    这……这又关鹤行允什么事?

    谢昙却极快的转移了话题,他睫毛在眼底铺开成扇的阴影,开口却是诘问:“安又宁,你不报恩了?”

    安又宁一愣,抬目过去,半晌,却突然不甚有底气的结巴开口:“我……我报过恩了。”

    “就算你已报过救命之恩,”谢昙慢条斯理的道,“你在魔域多年,我对你的照顾,便不算恩情了?”

    安又宁微张着口,傻在原地。

    半晌,谢昙忽突兀的笑了一下,看向安又宁循循道:“你要跟别人离开,可以。”

    谢昙上前一步,忽伸出手衣捏了捏傻了的安又宁的下颌一下:“但要先把我的恩情还清。”

    第29章 029

    安又宁抿紧唇, 呐呐:“我说了,我没要跟别人走……”

    谢昙身子微顿,眼神扫过来。

    安又宁垂睫道:“是我自己要离开四方城, 是我自己想走了, 我想去找爹爹……你的恩情, 等我、等我……”

    他话却未完,就被谢昙沉冷的嗓音一把打断。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 ”谢昙说,“才让你萌生如此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天真想法。”

    安又宁猛地睁大眼睛,抬目过来。

    谢昙言下之意, 是必不会如自己意愿随他去留了。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懵:“那要怎么做城主才能放我走?”

    安又宁的这声“城主”, 却仿佛刺到了谢昙。

    谢昙眼睑微抽, 下颌紧绷,咬了咬后槽牙:“若你实在担心安阁主, 我给北望城的何北望打声招呼, 看顾着些便是。”

    谢昙口中的何北望是魔域五城之一北望城的城主,而他口中的安阁主自然是安又宁的父亲,飞云阁阁主安清淮。

    安又宁自上次父亲走后,便一直担忧父亲是否顺利的到达了北望城, 是否顺利的进入了万兽涧, 又是否如愿的拿到了能够作为药引治愈母亲的药草, 继而从万兽涧全身而退。

    他一直将这一切闷在心中,默默担忧着父亲的安危, 从未宣之于口——却不想, 谢昙竟是知晓的。

    是了, 若没有谢昙的准允,父亲怎么可能畅通无阻的来府中看望于他呢?

    可……事到如今, 谢昙又说这些,这是在做什么呢?

    安又宁难受起来。

    他已经失去了一颗真心,再没有另一颗心可以巴巴的捧到谢昙面前,毫无保留的送予他了。

    安又宁摸向自己心口咔哒响动的玄金之心,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一味的开口拒绝:“不用了,我、我亲自去找爹爹就好……”

    谢昙却眼神微变:“你不放心我?”

    安又宁一愣,霎时心痛如催,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昙却误会了他的沉默,神情渐至寡淡,语气冷漠中透出不容置疑,却慢吞吞的:“此事就此说定。”

    安又宁还欲张口,就被谢昙抢先打断:“又宁,回去罢。”

    他一反方才常态,手衣捏着眉心,在方才的贵妃榻上缓缓坐下,脸容略显疲累:“我有些累了。”

    谢昙明显在闭门谢客。

    安又宁看向谢昙,谢昙却是闭目养神,未再发一言,他垂睫抿唇,转身出了栖梧堂。

    却不曾想,他前脚刚回了熙宁院,后脚就有成批的侍卫将熙宁院团团围住了。

    连召不知发生了何事,惶急的过来禀报,安又宁吃了一惊,心中却霎时雪亮——谢昙这是怕他跑。

    安又宁顿觉难言的难受与荒诞。

    谢昙以为这些普通侍卫就能够困住他了吗?若他真的不堪至如此,怕早已在为谢昙奔波的百年间尸骨无存。

    谢昙还是低看他了。

    安又宁打定主意要走。

    连召不知他的打算,他亦不想让连召跟着他趟这趟浑水,毕竟连召生在魔域,长在魔域,这里是他真正的家。

    他亦知晓与连召解释无用,所以干脆的将连召放倒在床榻上,掖好被子出门,在前后两拨侍卫换防的空档利落翻墙,移形而去。

    眼看出了垂花门,到了前院,安又宁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了雪琅。

    雪琅毕竟是他一手照顾大的,虽知晓她在魔域在城主府应不会受什么委屈,可临走前不去看一眼她的近况,安又宁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安又宁脚步拐了个弯,向香雪居走去。

    自上次雪琅去看过他后,便又被谢昙不知派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今日下午方回府上。

    雪琅就算是妖族,毕竟也是女子,谢昙为了避嫌兼之方便雪琅在外行走,便将雪琅安排在了离垂花门不远的香雪居。

    香雪居是内院边上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地界,城主府换主人之前,这处是专供府上设宴骄奢淫逸时,女客稍憩换衣之处。城主府换了主人之后,由于谢昙无事向来不喜这些,这处便在荒置了一些日子后,被拨给了雪琅。

    路程不远,不过片刻安又宁便走到了香雪居,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在这里见到了白亦清。

    安又宁没有走进去。

    安又宁站在院门外,看着院内雪琅与白亦清有说有笑,一时有些恍惚。

    说起来,雪琅的名字还是他亲口所起。

    当初谢昙救下受伤的雪琅,却压根没有时间看顾,扔给了他,他便细心的将雪琅照顾至痊愈。

    痊愈后不多久,小小的雪鸮便学会了化形。虽然化形不完全,但是完全不影响眼前的少女对各种事物的新奇。安又宁很快便发现,少女对吃的尤为热衷,除了最喜欢喝他唯一会做的糖水之外,对其他吃食更是爆发了不小的兴趣。他便忍不住日日带她出门,在魔域四处逛吃。

    魔域众人虽天然的厌恶未舍正道功法的安又宁,但碍于谢昙,对他更多的却是忌惮,因而安又宁在四方城内行走,虽遍地恶意,但还无人敢当面为难于他,上前打扰。

    小小少女便吃的快活极了,每日都黏在安又宁身边。

    有次逛街再次走进恰做大惠新菜品的四方酒楼时,小小少女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多好吃的啊,阿宁阿宁你快看,好多好多好多哇!”

    安又宁被她逗笑了,也跟着忍不住随口接了句:“是呀,琳琅满目。”

    不巧,这个词竟就被这小少女记到了脑子里,回府后便硬说自己的名字要叫“琳琅满目”,还硬要全府的人见她都要喊上一遍,直到听得满意了才罢休,不然不放别人走。

    安又宁听说后哭笑不得,他过来找这小少女,问其如此做的缘由。

    谁知小小少女十分理直气壮的道:“我要自己的肚子里装满好多好多好吃的,就像阿宁带我去的四方酒楼那样,阿宁不是说那叫琳琅满目吗?我叫了这个名字多好呀,又好吃又好听!我简直太聪明啦!”

    连召无语,笑话她:“哪有人叫这个的,你脑子怕不是吃坏了罢?”

    妖族少女听闻气坏了,要追着连召打,安又宁将她拦下,也不作评价,只伸手揉着她的脑袋毛说:“你既喜欢,叫这个也无妨,但四字太多了,叫起来不方便,不若叫……雪琅如何?”

    妖族少女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安又宁,就听安又宁道:“既符合你雪鸮本体的身份,又含了‘琳琅满目’的意思,小姑娘,你觉得如何呀?”

    妖族少女本就没有名字,小姑娘是自雪鸮化形之后,安又宁方便唤她而起的临时称呼。

    小小的妖族少女非常喜欢安又宁的主意,自然认定了“雪琅”这个名字。

    不仅如此,最后甚至喜欢到央着安又宁教她如何书写。

    安又宁便在书房一笔一划,认真且耐心的教会了这小小少女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纵使这小少女再怎么学仍是写的歪歪扭扭,字丑的像扭着身子乱爬的地龙,甚至最后气的摔了笔,扬言再也不学写字了,安又宁也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从未生过气。

    雪琅是他一手看顾大的小姑娘,对待雪琅,安又宁向来要比常人更加的亲昵与宽和些。

    他以为雪琅对待自己也会如对待最重要的亲人一般。

    安又宁看向院门内石桌旁,那姿态亲近的二人,忽然不确定起来。

    白亦清来府中甚至还未满一年,他们二人是在何时走的如此亲近的?

    亲近到雪琅执行任务回府,竟不像平日里那般,一边快乐的喊着“阿宁阿宁”,一边又在第一时间的跑去找他。

    安又宁想不明白。

    他的胸口像堵塞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喘不上气来。

    雪琅回府了。

    雪琅却没有去他院中看他一眼。

    雪琅陪着白亦清在这里开心的聊天。

    雪琅……安又宁想不下去了。

    那可是白亦清啊!

    不仅得到了谢昙的心,还得到了他的心的白亦清啊!

    ——终归是他做人太失败。

    安又宁身子发软,弯腰扶住了院门口旁的白墙。

    他情绪激烈,心口那颗假心却始终平静,巨大的反差使二者在他体内产生了无形的致命碰撞,诡异的互斥与博弈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完全撕裂。

    他的身子仿佛在一夕之间全部变成了机扩零件,只等待着这么一个蓄积的时机,就可粉身碎骨。

    安又宁艰难的缓了好一会,才觉得整个人好了一点——还好,他的身子并没有变成互斥的粉碎零件,他又恢复成了没有情绪点触及,便如同拥有着普通血肉之心的正常人了。

    安又宁方扶着墙起身,再次慢慢站定,就听院内白亦清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有些发愁的道:“正魔两道互相为质,正道那边应了魔主的要求,将岭南江家的大小姐江思容送来为质,恐怕不日魔主就要定下魔域这边送去正道为质的人选了。”

    雪琅天真无邪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说着伸手去拿白亦清手边的芙蓉糕,放到嘴巴里,一鼓一鼓的嚼起来。

    白亦清亲昵的去揉她的头发,却被雪琅叛逆的一下躲开,她气鼓鼓的道:“别摸我头,会长不高!”

    听闻,白亦清却没有生气,只是回答她前一句问话道:“小傻瓜,江思容是什么人,那可是正道四大世家之一——岭南江家的嫡小姐!我们魔域的魔主将来派去正道的质子,自然也要掂量着身份,够得上才是。如此一来,定要从魔域五位城主之中非选一个不可了。”

    雪琅又抓了一块芙蓉糕塞到嘴里,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他。

    白亦清就又开始愁道:“身份上又得是城主才够的上,名义上又得是义子才名头好听,这样的诚意才能堵上正道的嘴。可魔主也不是傻的,若真将得力的派去为质,不是自断臂膀?”

    雪琅嘟嘴,好像有点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呀?”

    白亦清肯定道:“魔主定会从谢大哥,还有玉同城城主和双卢城城主中选一个义子出来,送去为质。

    “双卢城城主是一对双胞胎,整日里形影不离,又实力强横,魔主不可能将她二人拆分为质,定是最先排除的人选,那么就只剩下谢大哥和玉同城城主了。”

    白亦清忽然捂着心口微微咳嗽了一下,拿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这才继续推测道:“谢大哥在魔域时日尚浅,实力自然比不过玉同城城主,若不出意外,正道质子的身份极有可能是落在谢大哥的身上的。”

    雪琅终于有了反应:“城主要做质子?”她惊呆了,甚至忘了继续咀嚼口中的糕点,含混不清的道,“那怎么行!”

    白亦清以为她终于开窍,正要说什么,就听雪琅不满的道:“城主走了,谁还给我发银钱买好吃的?那怎么能行!”

    白亦清嘴角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没有接雪琅的茬:“自然不行。”

    他满腹忧虑道:“谢大哥出身正道,又叛离正道,若此次再出使正道为质,定会比寻常质子受到更多的刁难……”

    雪琅却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的打断了白亦清:“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城主不能走,城主走了我吃啥,城主不能走!”她脑子急转,突然就要起身,“我去找防风那个家伙!”

    白亦清快速的瞟了院门口一眼,知晓以这个距离,背对着院门的雪琅的话,远在院门口的安又宁压根听不清,便在眼前少女起身时及时拉住了她,故意用方才一般可以清楚的传至门口的声音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雪琅顿住了,看向白亦清。

    白亦清道:“还是左大人告诉我的,说玉同城与襄德城关系密切,襄德城城主向来以玉同城城主马首是瞻,若除掉襄德城城主,就如同除掉了玉同城城主的左膀右臂,玉同城的实力自然就再比不上我们四方城了,那么质子的差事自然就会落在更弱的一方——玉同城城主左玉同的头上了。”

    雪琅急切道:“那怎么才能除掉襄德城城主哇!”

    白亦清笑了一下,忽又瞥了一眼院门口的方向,意味深长的道:“这个小雪琅你就不用担心了,左大人说自会安排,只是——襄德城城主实力强横,左大人说,一时之间竟选不出合适的刺杀人选来,此事便卡住了。”

    白亦清感叹道:“刺杀人选可以卡,但魔域质子选定迫在眉睫,已然耽搁不得,若再不动手,怕就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了!”

    雪琅听白亦清拉七八糟的说了这么一堆,听不明白,急道:“你说这么多,城主到底会不会被选中啊!”

    白亦清却没有及时回答雪琅的话——他看见院门口那片夜色的袍角一闪而逝,冷冷的勾起了唇角。

    雪琅忍不住去拉对面的白亦清:“你回答我啊,你笑什么!”

    院门口那人一走,白亦清显然没有再应付妖族少女的耐心,忍不住抽回袖子,敷衍道:“放心罢,谢大哥不会成为质子的。”

    雪琅却丝毫没有察觉白亦清的异样,只惊喜道:“真的?”

    “真的,”白亦清应付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雪琅却不让他走:“可是你说还给我带了豌豆黄的,我只吃到了芙蓉糕!”她忍不住起身围着白亦清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豌豆黄的丝毫踪影,立时不满的嚷嚷道,“好吃的在哪里?你骗我!”

    雪琅看着一脸不耐烦的白亦清,气愤难当:“若不是你说有好吃的,我才不让你进门呢!你走你走,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哼!”

    她说着便推搡着白亦清向院门口走。

    蠢货!

    白亦清忍不住在心中骂道。

    不过,他此时已然不再在意雪琅的行为了,反而顺从着往院门口走,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早已达成——让院门口那人知晓,自己已然抢走了他的一切,他还拿什么和自己争?

    以那人性情,今日听了他的话,定然会孤身入襄德城刺杀犯险,而他的后招,定让那人有来无回!

    不过一番话,几个行为,便处理了威胁自己地位至今的大麻烦,简直兵不血刃!

    白亦清快要笑出声来。

    他看了看眼前不断推搡自己的妖族少女,又想起方才听了他话消失的安又宁,心中快意尤甚。这份快意甚至让他对眼前妖族少女的无礼都宽容了几分。

    白亦清冷冷甩开眼前妖族少女推搡自己的手,眼神中是藏也藏不住的轻蔑,开口道:“我自己走。”

    白亦清大踏步的走出了香雪居——仿佛是走出了他惨淡不堪的旧日。

    而注定会去襄德城送死的安又宁,则是他可以预见美好明日的前奏。

    安又宁的死亡注定是他白亦清明媚来日的开端。

    第30章 030

    天寒地冻, 月黑风高。

    襄德城城主府今日摆宴纳小,热闹非凡。

    自来仰仗襄德城主计雄侯的宾客闻讯,皆四处赶来, 城主府门前车马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一直到酉时宴开才罢。

    安又宁自赶到襄德城后已过了五六日, 奈何襄德城城主府上空不仅布了严密的防控阵法,地面上的防守亦铁桶一块, 是故这些日子安又宁一直没办法悄无声息的潜进去。

    想来襄德城主人品不怎么样,却惜命的紧。

    前院宴客堂内热闹喧哗,安又宁换上了被他放倒的城主府小厮的衣裳, 端起地上酒盘, 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夜色下的安又宁并未佩戴面具, 只拿额发遮挡着右边义眼,可就算如此, 他的模样仍没有办法泯与众人, 一眼瞧去,仍是扎眼的很,极易被人人前记住。

    安又宁目的本就是悄无声息的潜入刺杀,为了避免徒惹事端, 他在宴席初开之时便已早早将府中各处位置摸查清楚, 当时心中便有了主意。

    因此, 他在换好衣裳从假山处出来之后,并没有依照原小厮的路线往宴客堂的位置走, 反而端着托盘, 光明正大的向内院计雄侯的起居处走去。

    安又宁不是没有想过在宴席上当场刺杀, 但人多眼杂,变数太大, 极易失败,因此他顷刻改了主意——计雄侯好色,卧房又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之处,今日又是计雄侯纳小的日子,若趁此人宴散回房意乱情迷之际再行刺杀,事半功倍,更易成功。

    安又宁很快走到了计雄侯卧房处,门前的守卫拦住了他,威严质询:“什么人?”

    他面不改色的垂首撒谎:“管家吩咐小的提前来为城主温酒。”

    守卫们互看一眼,不过在看到他的小厮服侍,复检查了一番他托盘上的酒液之后,疑虑便消了大半,虽瞧着安又宁仍有些面生,但猜测着今日有宴,兴许是府上新招的,便再未多想,放了他入内。

    看来襄德城主府内太平太久了,倒教这些守卫警惕心都跟着下降不少。

    这倒是方便了安又宁。

    安又宁非常顺利的进入了计雄侯的卧房,他站定打量,发现计雄侯的卧房同他的人一般,淫逸奢靡,令人作呕。

    他将酒盘随手放置一旁,打量了一圈,发现计雄侯卧房的架子床并未贴墙靠放,反留了一条缝隙,安又宁伸脚去量,恰巧能容他抽剑侧身而立,深色重叠的朱红帷幔隔开床内外,若不仔细看,谁人都一时无法明确发现朱红帷幔后还藏了个人。

    安又宁维持着这个略有些艰难的姿势,蓄势待发的等待着计雄侯的到来。

    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谢昙。

    安又宁不想谢昙出使正道为质。

    谢昙父母被正道逼迫而死,之后紫光阁就被正道出手灭门,他与正道本就有着血海深仇,如今又作为魔域魔主义子出使为质,先不说正魔两道虽表面议和,底下仍水火不容的态度,单以谢昙的性子,正魔双方怕是再无几日安稳太平的日子。

    且作为质子,向来都是被人任意欺辱拿捏的份,他不想谢昙受这种委屈。

    如今有方法能避免谢昙陷于泥淖,安又宁自然要全力一试。

    安又宁也曾想过,白亦清所言是否可靠。

    却瞬时想到了自己当日去找谢昙之时,从谢昙与左昊口中听来的几句推测分析,他发现其情况与白亦清所言相符,想来除掉襄德城主的法子可行。

    白亦清说的对,刺杀的人选可以耽搁,可正魔两道局势瞬息万变,魔主对出使质子的挑选再容不得拖延。

    做成此事,便算将谢昙余下的恩情还清了罢。

    安又宁想,也不知父亲现下如何了,待他此间事了,便去帮寻父亲,到时父亲拿着这最后一味药引,将母亲的病医治痊愈,二人便可再和和美美的相伴下去了。

    到时候飞云阁上有父母看顾,下有大师兄继承阁主之位支应门庭,一家子和和乐乐的,他也可放心离去了。

    毕竟他身份敏感,若想不为飞云阁带来麻烦,必是不能回去的。

    到时他就随便找个地方定居,安安稳稳的了却残生。

    计雄侯没让安又宁等太久,他不过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计雄侯就搂着一个人歪歪斜斜推推搡搡的进了门。

    浓烈的酒气霎时充斥了满屋。

    安又宁隔着朱红色的帷幔看去,只隐隐约约看到被计雄侯搂着的那个人似乎是个不大的少年,身上还绑缚着绸绳,绸绳勒得紧紧的,少年的双臂丝毫动弹不得。

    安又宁蹙起眉来——原来这所谓的纳小竟是强抢。

    计雄侯很快拽着少年跌跌撞撞的往架子床这边过来,不过方到近前就一把将少年按倒在床,开始扒拉少年本就轻薄的衣裳。

    少年发出惨叫,开始剧烈的反抗,架子床吱呀摇晃起来。

    安又宁自看不得这种场面,默念口诀,顷刻便剑刃翻转,剑尖立时顶挑向朱红帷幔,霎时便连着重叠的朱红纱幔刺向早已瞄准过的计雄侯之心。

    谁知计雄侯似早有察觉,虽喝的醉醺醺的,身形却骤然一晃,躲过了这道致命利刃,安又宁剑尖立时错位,刺在了计雄侯的肩胛骨上。

    没有一击毙命,安又宁脸色骤变,一脚将床尾的少年踢下了床。

    安又宁厉喝:“走!”

    少年愣了一下,立刻连滚带爬的摔下了床。

    计雄侯的大手即刻握住了安又宁使剑的手腕,不怀好意的怒笑起来:“小美人,事到临头,你竟还关心别人?我可要伤心了!”

    说着掌心黑气四溢,霎时便如绳索将安又宁手腕捆绑,更有一两条黑气趁机顺着经脉,眼见就要钻入安又宁经脉之内。

    安又宁也不是吃素的。

    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丰富,见机便立刻以指为刃,左手一挥,猛然划向计雄侯脆弱的脖颈。

    安又宁指尖锋锐剑气袭来,计雄侯面色一沉,却迫于安又宁凌厉的攻势,即刻便松开了安又宁的手腕踉跄后退,躲过了这招致命攻击。

    安又宁腕间黑气顿消,解除了对方侵袭自己经脉的魔息危机。

    而计雄侯这么一退,安又宁刺入计雄侯肩胛的剑刃,亦随着对方退后的力道猛抽出来,霎时便带出一弧迸溅的腥咸鲜血。

    计雄侯捂着左肩,眼神瞧着醺然,却气的唇上两撇小胡子都要飞起来,怒喝:“竖子敢尔!”

    安又宁却没那么多废话,他知时机易逝,若此时不能将此人顷刻毙命,以后再想重来一次怕也再没这般好的时机。

    安又宁专注力骇人,对计雄侯的怒喝充耳不闻,伸手并指,将一身真气猛灌剑身,浓郁丰沛的真气霎时震得剑身嗡鸣作响,他立刻下压蓄势,长剑骤然如流星,脱手而去。

    安又宁飞速结印,那于空中疾刺的长剑立时一生二,二生三,顷刻幻出无数把来,把把对准了计雄侯身上各处要害,凌厉至极。

    那剑阵一丝外势罡风也无,瞧着甚至颇为如沐春风,其裹挟的内势之力却在疾驰中频闪着无穷的雷电杀意,那剑意浓烈到甚至还未至计雄侯面门,剑阵所经之处便已被尽数切割,架床桌椅,霎成废墟。

    计雄侯从未想到,他以前不过随手调戏的一个谢昙禁脔,修为竟如此高深!

    就算上次四方城之宴上这小禁脔伤了他,他也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防备而发生的小意外而已。

    却不想对方竟是谢昙隐藏颇深的大杀器!

    计雄侯踉跄着捂着左肩鲜血淋漓的伤口,惊惧的目眦欲裂:“还不动手?!”

    安又宁蹙眉,却还未反应过来,便突觉后背一痛,顿觉心脏位置被金戈之器刺进,心口一直精密转动的齿轮骤然卡顿,玄金之心运作时规律响动的咔哒之音登时消失在胸腔。

    安又宁陡觉身子一软。

    那被他灌注真气裹挟着凌厉去势的剑阵亦霎时一顿,下一息,万千剑意消散,安又宁手中最初握拿的那把长剑霎露真迹,啪嗒掉落在地。

    安又宁强撑着身子调转,便见那最初他担心误伤而把人踢下床的少年,正一脸惊惶的看着他,颤抖不已的手掌上却沾满了从他身体里迸溢而出的鲜血。

    安又宁瞳孔一缩,呕出一口血来。

    ——那少年压根不是被强迫抢来,而从一开始就是和计雄侯一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