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爷!”
“糟了,是辣椒水,快将荣大爷拦住,别再让他过去了。”
沈照雪只觉得脸上和眼睛灼辣无比,像是被人用刀子划了无数道一般。
锥心的痛意和吵闹的周遭让他险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险些失控。
一片混乱中不知谁抓了他的手腕,带着无法睁眼的他回了屋子。
屋门关上的一瞬,无数声音便一同被挡在了门外。
沈照雪脚下踉跄,腿脚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上。
他仍然捂着自己的面庞,泪流满面,耳边俱是嗡嗡的鸣响声。
他不堪其扰,头痛欲裂,许久之后才听身旁人道:“听话,先松松手。”
“别看我的脸。”
沈照雪的声音闷闷从掌心下传出来,带着些许的哽咽。
辣椒水里溶了碎石,将他的面庞划破了,想必如今已经肿了,只怕很是难看。
万声寒便道:“那先擦擦脸,我叫下人端了凉水,过一过会舒服些。”
他抓着沈照雪的手腕,像是不容置疑,微微用了力,却也并未强求。
沈照雪其实不曾想过他会回来得如此快,也不曾想过会让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从儿时相遇到最终分道扬镳,他在狱中受尽刑罚,满身血污,那个时候也担心过会被万声寒瞧见,后来又庆幸他并不愿来见自己。
沈照雪实在不想在对方面前表露自己弱势的一面,那让他感到很不安全。
于是犹豫了许久都不曾给什么动静。
万声寒皱了皱眉,失去了耐心,抓着对方的手骤然收紧,将沈照雪的手拽下,捏住了他的下巴。
沈照雪微微一惊,睫羽栩动着,却难以将眼睛睁开。
万声寒仔细瞧了一会儿,道:“眼睛肿了。"
拨弄清水的声音轻轻响起来,沈照雪仰着脑袋,不一会儿便感到眼上传来一股冰凉湿意,缓解了辣烫的感觉。
他轻哼一声,又开始觉得脸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沈照雪的指尖无意识拽紧着万声寒的衣袖,仍由对方一点点擦过额头和鼻梁,之后又轻柔地抚过面庞。
沈照雪忍不住打了个颤,忽然感到衣襟被扯松了些。
辣椒水当时顺着下巴进了衣襟里,染上了本该细腻白皙的皮肤。
万声寒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拉开了一些衣襟,后来大概觉得碍事,便将沈照雪的衣带解开了。
他擦得认真,微微弯身下去,仔仔细细擦过每一寸被弄脏的地方。
潮湿的呼吸洒落在肌肤上,沈照雪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忽然听见对方很不客气地、小声地调侃道:“沈照雪,你抖得好生厉害。”
话音刚落,暂且眼盲的沈照雪便精准地甩了万声寒一巴掌。
“啪——”
沈照雪一直隐忍不发的怒火这一刻总算找到了发泄口,猛地起了身。
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带着细碎红肿伤口的面颊溢满了红晕,一时间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恼羞成怒。
眼睛还在红肿,只能勉强睁眼,着实不太漂亮。
但万声寒却无多少嫌弃的意思,只是心觉好笑,故意道:“我们沈少爷如今倒是挺香的,叫人食欲大增。”
他又摸了摸被打出红印的面颊,接着说:“这一巴掌下来当真是香辣可口——”
“闭嘴,”沈照雪嗓音发冷,“滚开。”
他推了一把万声寒,越过他自己去屏风后准备沐浴更衣,将身上残留的味道洗净。
不曾想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路,竟一个不察踩了搭落在地上的纱幔,脚下打滑狠狠向前摔去。
万声寒忙起身拽住了他的手腕,却已然来不及,只听“砰”地一声,沈照雪本就带着伤的额头砸上了浴桶的边缘,顿时昏厥过去。
万声寒匆匆将人抱起来,撩开杂乱的青丝。
沈照雪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红肿,神情有些痛苦。
再加上面上的细碎的伤口,当真叫人可怜。
万声寒沉默半晌,伸手抚拂过他的额角,轻叹道:“笨。”
院中已然安静下来,万荣与他妻子都已经被下人带走。
万声寒原打算处理完沈照雪的伤势再去找他们二人的麻烦,但沈照雪如今又笨手笨脚落了新伤。
于是深思熟虑,先替他沐浴擦了身。
从浴桶中将人抱出来时,万声寒忽然惊觉沈照雪如今身形是如此消瘦,体重很轻,与他而言更像是抱着一支鸟羽,风一吹便会飞走。
他垂着眼,瞧不清眼底的神色,半晌之后又平平静静抬起眼,将沈照雪放在榻上,给他换干净的衣衫。
沈照雪迷迷糊糊又要清醒的征兆,半阖着眼,浑身都很痛,脑袋尤甚。
他抬了抬手,揪住了万声寒的衣袖,而后一点点滑上去,指腹轻轻搭在对方的手腕上。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如今正未着衣,这般犹如兽类袒露肚皮一般的情景让他有些不安,只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地方。
他张了张口,无声道:“衣衫。”
“先松手,”万声寒剥着他的手指,“别乱动了,等会儿带你去找大夫。”
沈照雪向来固执,只道:“我自己来。”
他强撑着坐起来,从万声寒手中拿过自己的中衣,晕乎乎往身上套,忙活半晌却没能系对衣带。
万声寒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
他道:“沈照雪,有些事情非得自己强撑着,也不愿寻人帮扶么?”
沈照雪耳畔有些吵闹,一时怔然,茫然无措地抬起脸来,大约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万声寒已经拉开他的手,将系错的衣带打散重新打了结。
沈照雪又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被揽住抱起来。
万声寒用厚衣裹住他的头脸,一路抱出府,塞进马车里。
沈照雪脸上的伤又开始疼痛。
他靠在窗边轻轻喘息,痛感带来了数不清的晕眩,像被淹于水中,整个世间都是虚幻的。
直到万声寒开了口,他才隐隐意识到对方似乎方才探过自己的体温。
他如今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和说话,只能就这么合着眼靠着,让车厢内壁分担一些重量。
沈照雪隐约清楚自己这破败的身子总会因为各种小事而生病,口鼻吐出的呼吸灼热,想是又发热了。
他感到很难受,浑身不舒服。
万声寒沉默地给他喂了水,又递了蜜饯。
带着微甜的迷茫甜梦里,混杂身躯的疼痛和心脏里源源不断溢出的难言苦楚。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沈照雪一个人站在无垠的纯白旷野里,瞧不清往昔与往后,只能瞧见满地的血,自没有尽头的前路蔓延而来,淌过脚下,深入雪地里。
沈照雪试图离开这大滩如同沼泽一般让他深陷的泥血,他挣扎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
十七岁时初见的少年面容在他的记忆里已然模糊,有许多他曾经臆想而出的,或许会长成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沈照雪便喃喃喊他:“万声寒……”
“你是不是,很恨我。”
“……”
面前的人影沉默不语,半晌回握住他的手,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轻轻将其举起放于唇边,落下一吻。
如梦如幻的世间犹如被绚丽的泡沫,一瞬间被戳破。
沈照雪皱皱眉,睫羽栩动着,慢慢睁开了眼。
梁柱旋转着,看得头晕,于是只得再闭上眼缓了缓,逐渐恢复了听觉。
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看样子已经尽量放轻了音量,但沈照雪生来听觉敏锐,还是将其听得清清楚楚。
那大概是城中的大夫,给沈照雪脸上的伤口上过了药,又给他喂了退热的药汁,如今正和万声寒说着他的情况。
沈照雪前世已经听过很多类似的话语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太医的说辞要比如今的大夫严重太多。
但他还是强撑着,撑到了大厦崩塌之际,最后自刎而死。
“你看,沈照雪,”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你还是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死的。”
而不是一生都被各种无形有形的手抓着手脚,无可奈何地做下一些事,被命运掌控在一方天地里。
想到往事时总忍不住出神,沈照雪发了会儿呆,之后听万声寒开了口才回过神。
他问:“真的治不好了么?”
“目前瞧着只能如此了,药方缺失,也没人敢亲自去试——”
大夫话未尽,二人不知在屋外窸窸窣窣做了什么,半晌后才又继续道:“额上的伤口许是会留疤。”
沈照雪心中了然,抬手碰了碰自己额角隐隐作痛的地方,眼中光晕昏暗,唇角含着一丝冷笑。
这张脸若是落了瑕疵,若再遇到前世的情景,想必也不会再像那时那般捉襟见肘。
他不希望自己面容受损,但若只是有一道疤,也无伤大雅。
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女子爽朗的声音,道:“我手上有祛疤的药膏,早听闻万长公子才学过人,几次约见也不肯应,你若这次陪我过几招,我便将这药膏赠与你。”
沈照雪微微一愣,猛地坐起了身子。
这嗓音于他而言最是熟悉,那是如今大燕唯一的公主陈蛾,性情直率,擅兵法,骁勇善战。
他从前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