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货币
大概是在上虞连轴转忙得是在太久, 直到将战舰一一检阅完毕之后,穆祺才有心思检查这新一波偏差值刷出来的历史回响,然后毫不意外的红温了:
——真正是混账东西, 一个外国人怎么还这么喜欢写日记?!
可以说,儒望这过剩的表达欲完全破坏了穆祺的计划。这几天他忙上忙下四处打点,就是要有意封锁上虞的风声, 试图将历史扭曲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一个无辜、天真而柔弱的勋贵子弟, 在茫然与恍惚中被推入强敌环伺弱肉强食的战场,国家危难匹夫有责, 天下动荡之际不得奋起反击, 并在诸多忠臣义士贤者高人的助力下挫败了龌蹉的野心,获取辉煌的胜利——多么热血积极的王道剧本!多么经典高明而永不过时的戏剧结构!多么回环曲折而引人入胜的编排!
——当然, 这种安排与真正的事实相差得可能有那么一点远。但穆祺对此早有规划。上虞事件其实保密程度相当之高,无论开战前后他都是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散播出去的信息其实极为稀少, 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自己人能够参与到核心决策之中。而这些人中,无论海刚峰还是戚元靖,人品都完全可以信赖, 绝不会泄漏关键的情报。这样一来, 可以流传到后世的史料就基本全掌握在了穆国公世子手里。只要春秋笔法稍作修饰,那还不是想造什么人设就造什么人设?从文献到物证全是穆祺的手笔,就算后世的历史学家抠破头皮, 也休想还原出什么真相。
一切都计划得这么完美、这么妥帖……直到他遇到了这该死的、表达欲过剩到无法自控的大嘴巴西洋人!
——做生意就做生意, 好好的资本家金融家吸血鬼路灯耗材,就怎么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呢?
而最要命的是, 就算发现了儒望的小猫腻,穆祺也拿他没辙。这种高级合伙人的信任是很难建立的, 总不能为了一本几百年后才被发现的无聊日记翻脸;至于警告儒望不许泄密什么的……指望这种角色能够毫无约束力的承诺,那委实是想得太多了。
不过,往好处想想,从天书的历史回响来看,儒望的泄密还是有那么一点底线的;整本日记大部分都是在蛐蛐穆国公世子本人的古怪举止,没有怎么提及世子与他之间最隐秘、最可怕、最不可示人的交易。否则历史学家们面临的迷惑诧异乃至不可示人的恐怖,恐怕还要更翻上几个数量级。那所谓的《儒望日记》嘛,或许就得改成《震惊!小白花穆国公世子不为人知的二三事》之类了。
而世子与儒望所做的交易,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南洋与天竺的贸易日渐兴盛,每年往来的银两怕不是有数千万两。这么多的白银运来运去,彼此度量衡又不一致,做生意时也是不小的麻烦吧?如果有人能居间统筹,用一种可靠的、有公信力的货币来统一整个亚洲的贸易,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这句话非常之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闲谈时无意间提起的一件小事。但儒望却沉默了。
“……我不太明白世子的意思。”
默然许久,他低声开口。
“不,你其实明白我的意思。”世子淡淡道:“儒望先生,难道我的话有什么歧义吗?”
没有歧义,非常明白,非常显豁。但正因为明白显豁到了根本无法误解的地步,儒望才骤然生出了不可遏制的恐慌。以至于一瞬间之间大为失态,竟尔言语不得。
统一货币,统一市场,借助垄断的货币来控制垄断的贸易。这是地理大发现以来,顶尖金融家们孜孜不倦数十年的宏伟目标,而其中所隐匿的远大图谋,亦可以一言蔽之:在大航海时代,控制了国际货币就控制了国际贸易,控制了国际贸易则等于控制了大半个世界的物资流动、金钱往来,产业发展。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所收获的就简直不是“利润”两个字可简单形容的了。
所以,以儒望这几日以来磨砺出的精神强度,居然都愣了片刻,才慢慢开口:
“这恐怕不是我们可以妄想的。”
“为什么呢?”
你猜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儒望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开口:
“……关于这一点,欧洲很多银行家其实已经有过设想了。但他们都没有作出什么结果。”
永远不要低估金融家们在专业领域的素养。当地理大发现风起云涌,第一波全球化的浪潮箭在弦上之时,早就有弄潮儿乘风口而青云直上,敏锐察觉到了时代涌动的风向——一旦经济联系日渐紧密,各国货币及度量衡的冲突就必将阻碍蒸蒸日上的贸易,到了这个时候,一种全新的、统一的、可以通行于世界的国际货币,就成为了新时代的必需品。
当然,即使是现在最狂野疯癫的金融家,也还不敢玩后世信用货币的那一套。他们所规划的统一货币实际上依旧是以黄金或白银为基础,可以玩出的花样不算太多。但即使是如此,这其中蕴藏的机遇仍旧令人目眩神迷;太多的金融操作不必赘述,简单概括而言,如果真有谁能掌握国际货币的定义权,基本就等于掌握了一台合法的印钞机;有了印钞机后钱这种东西已经不需要赚了,可以靠着机器硬生生的给印出来!
——在这种级别的机遇前,你要谈什么斤斤计较的银子,谈什么几百万上千万的蝇头小利,那都只会让懂行的觉得小里小气。
控制了货币就控制了世界,这是欧洲的金融集团们很早就明白的真理。
不过,也正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推动统一货币的操作反而举步维艰,处处都是障碍。说白了,扫平贸易壁垒当然很好,自由市场当然很香;但如果能控制世界贸易的印钞机真的被打造出来了,又该归哪个国家享用呢?
总不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吧?
利益纠葛彼此敌视,一大群利益集团拼了命的互相扯后腿,事情当然一件也办不成。如果以史实而论,恐怕还要等到带英完成工业革命后国力大进,靠着铁拳将欧陆列强挨个痛打一顿,才勉强底定了英镑天下至尊的地位。而现在嘛……你总不能指望儒望靠嘴炮说服欧洲的各个帝国吧?
所以,这种事属于心向往之,身不能至,无可奈何而已。儒望难道是不想吗?人家做不到嘛!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海商的言外之意,但依旧没什么反应:
“泰西各国国力强盛,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我们也并不谋求在欧洲的地位嘛。只要能在南洋把统一货币的架子先搭起来,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也是我们呼吁各国共同开发南洋的用意所在。”
在与葡萄牙达成了所谓“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原则之后,世子已经敏锐察觉到了欧洲力量的变化。欧陆各国的实力当然强劲,但跨越千里万里茫茫大海之后,能够投送来的力量已经是强弩之末,顶多能欺负欺负东南亚不成气候的小国而已。所谓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在相对力量的对比上,如今的大安实际上是有优势的。
但儒望明显不这么认为:
“南洋是贸易要道,聚集着大量的海军——”
难道有把榔头全天下都是你的钉子不成?这么多海军应付得过来么?
“这一点我们当然也有考虑。”世子打断了他:“所以对火箭的研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儒望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两年之内,我们就能研究出飞玄真君五号,可以在船只上随时安装随时发射,就连文盲都可以操控的火箭。”
儒望忽然不说话了。
他左右看了一回,反复确认周遭的情形,如此踌躇片刻,终于低低开口:
“……真的?”
“儒望先生不相信我吗?”
如果在一个月之前,面对如此无礼而接近于狂妄的表态,大概海商都只能闭口不言,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但现在……现在,历经上虞一次大战之后,儒望已经没有那个怀疑的胆量了。
——可是,即使有先前种种的奇迹做铺垫。这一回的惊吓仍然极为刺激,刺激得儒望嘴唇都在颤抖。火箭由陆地转至海洋或许只是一个技术上小小的变化;但对于整个战场局势而言却无异于惊涛骇浪天翻地覆——仅仅只能在海岸发射的火箭不过是出奇强劲的岸防利器,只可防守不可进攻;但如果把这玩意儿顺利搬到了船上……
妈呀,谁能挡得住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一轮齐射的赫赫神威呀?
要是这种东西真被研究了出来,南洋与天竺立刻就要变天了!
儒望缓缓的,慢慢的吸了口气。
“请不要紧张。”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语气极为和缓:“我们一向热爱和平,擅长用真理说服别人,绝不会擅自动用暴力。”
儒望的脸木了。
“我对国际货币所知不多,仅仅只是从泰西高人的言谈中知道过一点皮毛而已。”世子和颜悦色:“不过,在火箭技术实验成功之后。推行统一货币的条件就算齐备了吧?”
他指了指儒望,又指了指自己,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所谓国际货币能够强行推广的基础,各门各派的理论众说纷纭,但以欧洲金融家多年实践的经验来看,其实条件并不算复杂。首先是要有一个强劲的制造业基础,保证市场充足的物资供应;其次是壮盛强大的暴力,可以痛扁每一个阻止你搞自由贸易的保护主义匪徒;最后嘛,则是恰到好处的金融服务——为客户提供借贷、融资、担保,大大削减了交易的难度,为一切跨国贸易扫清障碍。
……而现在,一切条件的确都已经齐备了:天生的制造业圣体、所向无敌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从刀枪里滚出来久经考验的狠毒金融家——强强联合取长补短,彼此促进彼此激发,左脚踩右脚连环飞升;数十年来欧陆金融集团梦寐以求而终不可得的康庄大道,此时似乎已经显露出了一点光芒。
这一点微光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儒望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
“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是吧?”世子轻轻道:“想一想它的收益,儒望先生。”
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印钞机,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一切——用印钞机印钱的买卖确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哪怕只是过程中分润一点,都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巨大收益!
如此巨大的收益,儒望当然不能不心动。但到底是多年磨砺的大商人,他心动犹豫片刻,还是缓慢开口:
“……即便如此,世子为何一定要选择我们呢?”
在推行国际货币的三个条件中,金融恰恰是最简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论上说,世子完全可以踢开儒望再换新人,或者干脆在中原内部自己培植出一个可靠的金融机构,将整块蛋糕一口吃掉,丁点碎屑都不留给外人。
他可不相信穆国公世子是那种温良谦卑体面大方愿意时时刻刻想着合作伙伴的道德完人。这种人突然表现出奇特的宽和与大度,当然让人止不住的心生警惕。
事实上,儒望的这点怀疑的确是正中靶心。世子只是听得一句,脸色立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是啊,他为什么还要巴巴的找人合作,分这块无大不大的蛋糕呢?
儒望的猜测是相当合理的。穆祺筹划许久苦心孤诣,当然不想给欧洲的银行家们做了嫁衣裳;但思来想去反复推敲,还是卡在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上:
……大安朝廷,有处理金融问题的能力吗?
如果说几百年沧海桑田,军备废弛朝政荒怠海防软弱的锅都可以扣给后世不肖的子子孙孙贪官污吏,那么金融崩溃这口大锅就是推不脱也甩不掉,只有让高祖太宗两位老祖宗老老实实的背好。
当然,五千年以来重农轻商,历代王朝在金融上都不怎么在行。但抽象到高祖这个地步的,那也算是古今罕见之至,可以在史书上大书一笔的——高祖即位初期钱法混乱,民间几乎到了以物易物的地步;高祖皇帝体察民情,决定印刷宝钞充作货币,纸币铜币齐头并进,疏解民间的困局。印刷纸币这种事北宋南宋都有尝试,但总的来说民间认可度并不算高,往往持续个十几年就会贬值大半,不得不紧急更换新钱,只能算临时的救急措施而已;这一点上下都有充分的预期。
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高祖皇帝的操作比两宋更猛上千倍百倍不止:纸币刚一出笼,高祖立刻将官员的俸禄与赏赐全部改为了纸钞,然后贴心的发布告示,宣布此后一切交易都要用纸币进行,只除了一项例外。
哪一项呢?缴税。
简而言之,朝廷发钱发的是纸币,你给朝廷纳税却必须是白银铜钱和粮米。可朝廷收税又为啥不要纸币呢?下面的官员不是蠢货,当然立刻反应了过来——因为在高祖皇帝眼里,这些钞票就是一张擦屁股的纸,随时可能会被抛弃嘛。
后续的发展亦不出所料,在意识到了皇帝真正的态度之后,纸钞的信用迅速崩溃,十几天内价值狂贬数千倍,一百贯的钞票只能买两粒米,超额完成了两宋的目标,大大树立起中国金融史冠绝古今的标杆,直到被另一个南方政权超越为止。而信用一旦崩溃便再难重树,大安的金融财政体系亦随之江河日下,终于到了现在万难挽回的地步。
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暴力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终究不是万能——高祖皇帝用了一辈子反复折腾,到底是雄辩的证明了这两个规律。
……所以吧,你与其指望当今飞玄真君基因突变人性大改,突然觉醒出他朱家历代祖宗都没有过的能力,懂得谨慎自持小心保守,尊重经济本身的规律,还不如指望改朝换代天旋地转,能有一群懂金融的人上来办事。在这样一群人出现之前,恐怕是指望不了什么经济领域的重大革新了。
这就是王朝骨子里的底色,从诞生伊始就写在基因的源代码。这种级别的底层代码已经不是一点小打小闹可以更改了。实际上,穆祺身处高层博闻广见,资料看得越多越是心惊胆寒,不能自已:以大安这种破烂体制屎山代码重重叠叠bug套bug的体系,别说是妙手回春搞一个复杂艰难的国际金融体系了;就算想把国内的混乱复杂的财政系统稍稍梳理清楚,都绝对是一个难如上青天的工程。
——说实话。在内阁翻资料翻得多了,穆祺都不能不感慨从张璁到张太岳一系列名相的手腕;能把这一堆破烂拼拼凑凑修修补补勉强开动上路,还能用一条鞭法将就着统一国家的财政扩充税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实打实的牛皮。建议老登给哥二位磕一个。
但穆祺就实在没有这番翻转腾挪的能耐了,所以思索良久,才不能不找上合作愉快的外商,借用人家已经构建成熟的金融体系。内部一塌糊涂,只能借用外力勉强维系;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所以世子稍稍沉默,只能勉强找了个理由:
“……朋友总是越多越好,我们今后还是要合作的嘛,当然不好吃独食的。”
这样虚无的说辞未必能瞒得过儒望这种老牌资本家,所以世子顾左右而言他,迅速改变了话题,力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儒望先生在投资市场拼杀搏斗,应该明白时机的重要性。抓住了风口一日能当他人百日,这样关键的当口,可不只是一点利润那么简单呐。”
这句话若有所指,果然让海商的脸上多了一点波澜:
“……我当然要全心全意为银行考虑。可是——”
“我说的不是银行;或者说,不只是银行。”世子打断了他:“儒望先生,你在银行高级专员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吧?”
儒望的嘴角有了抽搐:
“……我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不,你很明白我的意思。”穆祺语气平静:“既然在银行干了这么久,先生应该清楚金融家们的作风。因利而来,利尽而去;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就算是先生的这个‘高级专员’,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为高层服务的打工人而已;他们支付给你高额的报酬,是因为你能给带来更高额的利润。但打工人终究只是打工人,无论地位再高资历再深,只要利润上稍有波动,悬在头顶的利剑立刻就会下落……我说得没错吧,儒望先生?”
这当然是没错的,所以儒望的脸木了片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的确是没办法的事情。”世子赞同道:“高级专员也只是专员,永远不可能靠着那一点利润翻身做主;除非,先生能够掌握某些独特的渠道,关键的信息,不能被银行轻易替代的资本。”
资本资本,掌握生产资料的才能叫资本。而这种生产资料的指代,同样是多元而复杂,绝不是简单的金钱可以概括;在现在这种弱肉强食而近乎黑暗森林的时代,有一条独一无二不能被他人轻易染指的沟通渠道,有一位强盛可靠而足以控制整个贸易要道的盟友,同样也是相当重要的生产资料,足以在金融界立足的资本。
“……当然,这种话说起来可能有些交浅言深。”世子缓慢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是很看重老朋友的,也很愿意和信任的老朋友合作。这样互惠互利,彼此双赢的生意,我们很希望能继续做下去。”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再做掩饰就反而显得无聊了。世子注目凝视着儒望那种怦然心动,蠢蠢热望而难以压抑的神情,郑重地投下了最后的砝码:
“——儒望先生,你也不想当一辈子的专员吧?”
·
【历史回响·密】
【因涉及争议敏感内容,此片段不宜公开】
【……南洋的货币统一是世界金融史研究的热点,同样也是巨大的谜团。历史学家们很早就注意到,东南亚及东亚货币的统一带着明显的“一蹴而就”的特征,没有前因没有铺垫,没有任何应该的试探与勾兑。大安朝廷及英吉利有关银行的资本几乎是一拍即合,雷厉风行软硬兼施,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弹压了一切反对力量,快刀斩乱麻的推出了延续至今的国际货币体系,没有给其余势力任何反应的空间——而双方对外的解释,仅仅只是一时兴起的“巧合”。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完成,所以后世的研究者对此大抱怀疑,普遍认为中英双方肯定有一个秘密的谈判过程;但问题在于,无论研究者们如何搜索现存的资料,都实在没法从文献中还原出这场可能的谈判;只能将怀疑的范围锁定在双方的某些高层人员之中,反复的比对资料文物,试图发掘出证据。
在诸多怀疑对象中,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终身主席儒望被公认为是主持谈判最可能的人选。儒望从专员一路攀缘至英格兰银行高级合伙人、东印度公司主席,职业生涯与中国密不可分,常常被政敌攻讦为“精中派”、”潜伏在英国银行的大安人”,儒望对此大为不满,也曾在公开场合多次辩驳,而且辩驳非常之有力。
他宣称,自己与中国的一切合作,都是通过穆国公世子完成的;如果自己算是“精中派”,那大安的穆国公世子是不是应该算“亲欧派”、“精欧派”?
众所周知,在穆国公世子参与甲寅变法之后,中国无年不战,几乎与欧陆所有强国都爆发过军事冲突,是真正靠着一双拳头横扫天下,硬生生打下来的国际金融体系。你要说这样的核心成员亲近欧洲,那还不如说蒙古成吉思汗慈眉善目,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圣人,大家都该顶礼膜拜。
这样一针见血的辩驳出来之后,儒望的政敌的确无力反对。所以他们迅速改变策略,给董事会主席取了新的外号:
“穆祺的狗”。
】
第92章 财政
只要利益够大, 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得愚蠢。儒望能在日后爬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的地步,当然不会是什么甘于平淡甘于奉献无私无畏的人物。这样的人雄心勃勃不可自抑,只要有一点机会都会设法爬上去;更不用说穆国公世子为他垂下来的还是一条登天之梯, 足可以攀缘着这条绳索青云直上,抵达他先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境界。
铸币权!统一的国际贸易!花不完的金饭碗!——只要对金融稍有常识,谁会不知道这几个名词意味着什么?
所以, 儒望在没有做出任何忸怩作态的推拒, 而是直接回应了穆国公世子的暗示,表示自己的确非常愿意与老朋友合作, 但必须等到事态有了真正的进展为止——磨砺多年的老海商当然不会是主角霸气侧漏纳头便拜的npc, 没有看到苗头前绝不会轻易投下这样重大的赌注;事实上,他能撕下伪装向穆祺倾吐一点隐藏着野心与热望的心声, 已经是被上虞海战的战果所慑,而大大违背以往长袖善舞的惯例了。除非世子能够展现出更大更强更可怕的威力,否则人家肯定是不会再多说什么的。
说白了, 铸币权这种事听起来又高端又风雅,但实际上就是摁着所有人的头推行自己的金融权威,强迫参与东南亚贸易的一切势力管大安叫亲爹, 其难度可想而知。南洋其余的小国是被太宗皇帝凌虐惯了, 可能只要把最新型号的火箭往岸上一摆,人家立刻就能领悟精神望风而降,欢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莅临他忠诚的东南亚;但千里而来的西方各殖民帝国就未必有这么识相了;要想让他们在这种聚宝盆一样的生意上低头服从, 那是非得用铁拳挨个锤过去不可的。
换句话说, 铸币权这三个字一出来,基本就等于向整个欧洲开了嘲讽, 效果与叶赫那拉氏的万国宣战诏书差不多……当然,儒望并不知道叶赫氏的典故, 但靠着直觉也能猜出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在你来我往的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后,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贵国对于海上的外交,不知又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大哥,你下一个要锤谁?
世子靠在躺椅之上,怡然而笑,神色极为从容:
“国家一切的大政都是当今圣上乾纲独断,哪里有臣下妄议的余地?不过,以在下的猜测,七八个月之后,朝廷可能会与东瀛有些龃龉。”
儒望稍稍瞪大了眼:“你们要打倭人?”
“先生对此有什么疑虑么?”
“当然不敢有疑惑……但请问为什么呢?”
真不怪儒望惊诧失态。在如今这个时代东瀛列岛是被国际贸易所隔绝在外的弃儿,除了输出浪人武士充作殖民者的雇佣兵以外,在东南亚的事务上基本没有什么影响。一个有意于角逐海权角逐贸易角逐国力铸币权的新兴势力忽然腾出手来揍这样毫无存在感的角色,当然让人千万分的不可理喻——这就仿佛爽文主角苦心修炼神功大成,但下山后居然不急着扬名天下独断万古,而是特意回村先毒打村里的恶霸二狗;情节走向之抽象离奇,绝对是可以让读者高呼退钱的。
不是,你脑子没问题吧?
穆国公世子的脑子当然没有问题,他翻了翻眼皮:
“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儒望先生可能不知道,倭国阴狠毒辣居心实不可问,置之不顾必将为肘腋之患。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免后世子孙之忧,朝廷不能不慨然承担。”
真是义正词严,郑重到让儒望都无语的地步:
“……可能世子不太明白,我想知道的不是官方答案,是真正的答案。”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绝世高手下山后念念不忘的居然是干死二狗除后患,不知道内情的围观群众大概会以为这只是可笑的托辞;但只有高手自己明白,二狗就是他最大、最可怕、最不能忽视的祸患,永远不能抹消的阴影与恐怖之一;无论功力精进到何等地步,年少时的阴霾都始终难以挥去,纵使叱咤宇内,到底意难平。
不过,这样幽深曲折的心境是很难对外人解释的。所以穆祺补了一句:
“儒望先生不是在法国的宫廷服务过么?那应该知道英法之间的关系嘛。”
儒望:…………
……你早说嘛。这个比方一打,大家不是立刻就能明白了?
“但战争的开销——”
“可以让东瀛赔。”
ok,最后也是最大的难题也被解决了;儒望再无疑问,起身表示愿意配合中方的一切准备工作,并相当期待大安对倭国的新一轮海战。所谓杀鸡给猴看,展现暴力的同时也是炫示筹码;未来这新一场海战的进展,显然将决定这位精明合作者的进退取舍,并大大影响未来南洋局势的走向。
被寄予厚望的火箭到底能不能有预料中的效力呢?这恐怕是海商现在最为关心的问题了。
·
在送走儒望之后,穆祺毫无形象的缩到了躺椅上,显然是被一通长篇大论大大的损耗了精神;偏偏这一次的密谈又极为紧要而且敏感,谈判过程根本不能让外人窥伺,更不必说留下具体的文字证据了。所以一应事务都只能由穆祺自己亲力亲为,想方设法的组织语言说服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合作伙伴。而其中消耗的精力心力,显然是不可计算的。
不过,在费了这牛鼻子力气谈好基础框架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反而简单多了。穆祺从抽屉里摸出一支毛笔,呵开笔尖饱蘸浓墨,在铺开的纸上郑重下笔,尽力写得能够认清:
“太岳兄台鉴……”
到底是亲笔拟写、力求正式的书写,太简陋了也实在不像样。所以穆祺搜肠刮肚,硬是在信的开头挤了两句四六骈文,引经据典铺陈排比,尽力表现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但他的文化常识也就只能顶得住开头的几句发挥了,写到后头来还是只能放飞自我,刷刷刷刷大白话拼命铺陈,简明扼要的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希望张太岳能搜集搜集武宗皇帝以来朝廷财政改革的有关资料,预备他日的用处;
第二,希望张太岳能与闫东楼闫小阁老多接触接触,特别是聊一聊海贸相关的事务。
响鼓不用重锤。这份信轻描淡写点到为止,但新任的张太岳张翰林早有默契,一看就能明白究底,知道这是世子释放的明确信号,打算把他推进户部,搞不好还要和闫东楼搭班子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无论是编《元史》还是修撰什么《兴献皇帝语录》,归根到底都是在皇帝面前表忠心显态度猛刷存在感;但现在存在感和好感度都已经刷出去了,当然没有必要长久在翰林院驻留,应该给未来预先谋划方向。
按国朝的惯例,翰林学士清贵显要,朝野目之为“储相”;新任的翰林闲暇之余,应当到各部观政理事,为将来位列台阁执掌机要做充分的准备,可以名正言顺的干预六部的事务。而世子苦心孤诣,也恰恰打算在户部与工部安插上自己的人选——权力永远随事务的流转而变动;一旦所谓的“甲寅变法”全面展开,财政和建设就必然是朝廷施政的重中之重,到时候户部工部骤然显贵,掌握的权势恐怕要大大的扩张。要是不趁此机会埋下伏笔,将来再扯头花吐口水争权夺利,难度就要大大的增加了。
当然,埋伏笔不等于抢班夺权,穆祺将信写到大半,忍不住又再后面续上几笔,提醒张太岳查询资料联络人手时一定要徐徐为之,千万不能赤眉白眼的表现出觊觎财权图谋改革的心思。就算看完资料真有什么宏图壮志,也千万要等他回来仔细筹谋共同进退;概而论之,大事当头,必须以稳为上。
这一句话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以至于刘礼都在耳边惊呼了一声:
“我的妈呀,你都知道‘稳’吗?”
——没错,这场至关重要的谈判虽然屏开了一切外人,但为了表示对上虞之战中另外两位原始股东的绝对尊重,穆祺仍然花费偏差值为两位开了个直播;展现自己坦坦荡荡的信任。但这种信任似乎终究是错付了,因为刘礼观察的角度完全是匪夷所思,居然此时发表了高论。
“怪不得你要亲笔写信,连个清客相公都不请。”他啧啧道:“‘稳字为上!’,要是没有那手鸡爪字作证,谁能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呢?”
穆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就非要敞开来说吗?相父没有教教你怎么说话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干巴巴道:“大安的财政是根本动不了大刀子了,他如果真要到户部办事,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小心。”
“不至于吧。”刘礼不以为然:“不是说那什么甲寅变法成功之后,财政收入会大幅增加吗?有了钱什么事情不好办,何必这样战战兢兢!”
“那是你想得太简单了。”穆祺语气平淡:“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那我问你,大安现在有多少个衙门有资格插手财政?”
“……户部和皇帝的内库?”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是吧?”穆祺笑了:“你当这是相父亲手打造的体制呢?算了也不瞒你了,入内阁前我设法调取过六部九卿各司的档案,一份份一张张详细比对,想摸清楚朝廷钱款的流向。但耗费了大半个月后精疲力尽,只能放弃拉倒。而仅从这半个多月走马观花的一条不完全统计看,大安朝有资格收税拨钱财政自理的衙门,起码有两位数以上。”
刘礼:……啊?
“这些衙门完全是相互独立的,户部基本没有权限管辖他们。”穆祺缓声道:“他们的账目彼此隔绝,银钱收支互不往来互不瓜葛,征收的税款也是随心所欲不可胜计。几百年的账目老相互冲突相互矛盾,叠床架屋错综复杂,错漏冗余不可计算——这就是我查到的资料。虽然我不懂财政学;但这种级别的烂账很可能已经超出了人力能够处理的范围。如果有一台超级ai慢慢计算,花个十年八年也许能出个结果吧。”
“当然,这还只是财政问题的冰山一角而已。大安的财政收入有不少是实物税,有米有粮还有布匹大豆。这些食物怎么折算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但更麻烦的是,各个衙门征收的度量衡还不一样。”
大概是完全超出了理解,刘礼有点懵逼:“……啥意思?”
“简单来说,金陵仓库的一尺布不等于京城仓库的一尺布,内库的一斗米不等于太常仓的一斗米;金花银中的一斤银不等于户部的一斤银。”穆祺曼声道:“一国之间,度量衡各有差异。大斤小斤大斗小斗南尺北尺,各个衙门的征收单位完全不同,标准亦大有千秋——至于怎么换算嘛……我花了三天请教仓库的官吏,反正是没有学会。”
刘礼人都傻了。他呆木半晌,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
“……你们那个世界,是有秦始皇的吧?”
“可能是政哥儿手软了吧,这谁又能预料到呢?”穆祺耸耸肩:“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面临的是多么大的财政考验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如果哪什么甲寅变法真的大大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那请问多出来的银子粮米布匹百工百物,应该归哪个衙门征收呢?”
如果有谁不明白什么叫落后的制度束缚了生产力,那他看一眼大安现在的财政体系就能明白了;可能大家都觉得天底下没有人会嫌钱太多,但大安这种破烂溜丢鼓风漏气零件乱蹦的财政系统还真就没办法处理巨额涌入的财富。一旦征收的税款太多获取的利润太大,狂涌而入的物资就会迅速卡死它那孱弱老旧不堪一击的中枢机构,引发出不可预料的后果。
简单来说,消化系统太烂了,多吃两碗饭也能胀死人。
所以,大安这套系统只能处理小农时代的经济问题,上限就是高祖皇帝所幻想的自给自足保守封闭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农业帝国。过多的财富不是好处而是毒药,即使甲寅变法成功,这套系统也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崩坏。
——旧时代的产物,终究没有办法登上新时代的船。
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崩坏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穆祺的确是筹谋着用生产力硬生生撑爆封建制度的主意;但整套规划好歹也得持续个五六十年,拖到他腾出手来涤荡外患,为改朝换代预备好足够安全的战略空间为止。而以现在这套系统的表现,如果生产力真的快速进步突破极限,那它能撑个一二十年都算是妄想!
懂不懂我们大安自由主义摆烂政治的含金量啊?
事实证明,只要摆得够烂够彻底,只要自·爆后能拖着所有人下水;那就连敌人都不能不咬牙切齿,苦心孤诣的拉他一把。穆祺当然对这套系统没有任何好感,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爆卡车往地狱里俯冲,所以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咬着牙齿设法给财政延年益寿,拼了命拖延爆炸的时间。
一套系统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绝了。说实话,就算是穆祺绞尽脑汁想要封建王朝的老命,都未必能设计出可以在短短十余年来炸掉一切的究极武器呢。
在推翻皇权瓦解统治这种大事上,历代的封建皇帝居然比他这个激进派干得还好还利落,你说这能找谁说理去?
立场转变后难度也就变了。肆无忌惮的搞破坏是很容易的,费尽心机给破烂系统打补丁可就需要考虑很多了。平日里再怎么发癫都可以,但现在却实在不敢碰财政这根顶梁柱——不但不敢乱碰,世子甚至还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设法填一填这天大的窟窿。
——新目标:财政能撑过五十年就算胜利。
“从杨廷和以来的历代首辅都想改革朝政,毕竟没有谁喜欢在粪坑里蝶泳。”穆祺叹气:“而且改革的目的都很一致,都希望能够废除这种叠床架屋的架构,设法成立一个统一的部门,总揽财政的支出和使用。最大限度的减少政出多门的损耗和冲突。”
刘礼没有说话,当然也说不了什么。说实话,被相父熏陶久了他眼光也就高了,要是在平时大概还真不觉得这样的改革有什么。但现在,现在……现在他不能不从心中生出敬佩来:
这种破烂系统都敢动手改,猛士啊!
“这个目标是很难达到的,毕竟瓜葛太多利益了。所以首辅们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先解决度量衡上的混乱无序,废除掉原本令出多门的税收机制,合并为统一的税目。”
“一条鞭法?”
“不错。”穆祺道:“你现在知道摄宗的份量了吧?”
人总要见识过才知道难易。如果只是虚无缥缈的记一记一条鞭法的条目,大概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只有设身处地的体会体会大安朝那种混乱犹如泥坑的税收机制,才会不自觉的对摄宗对张璁对桂鄂生出莫大的敬意来——这种级别的屎山代码,这种等次的根本矛盾,他们几位居然都设法将系统运转了起来,还能勉强补一补bug做点升级,乃至一度出现中兴的气象。能力高强精妙至此,当然是让人瞠目结舌而不能自已。
《通史》单开一章的人物,就是有这个份量。
“所以你也打算支持一条鞭法么?”
穆祺摊手:“那要不然怎么办?你还指望朝廷彻底变革财政体制么?”
还是那句话,与其指望在老登手下变革财政,还不如指望改朝换代后推翻重建——事实上,积重难返的屎山代码也只能推翻重建;连张太岳这个段位都只能敲敲打打做点小补丁,你还能指望后来人做什么?
刘礼道:“可一条鞭法不是有缺陷吗?”
“那总比现成的这一套好吧。”穆祺摇头:“将就着用呗……再说了,既然已经有前车之鉴。那所谓的缺陷也可以尝试补一补嘛。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对倭国动手?我又不是什么战争狂。”
刘礼沉默不语,显然不太好发表意见。
他稍稍一默,随后对刘礼露出了微笑:
“当然,几个月之内就要准备下一场海战,时间上还是太过仓促,可能需要大家的协助……所以说,你会支持我发动对倭作战的,对吧?”
第93章 下雪
给张太岳的书信是当天送出去的;但刚刚打发走手下, 驿站立刻就派人送来了一条意料不到的消息,来人声称是闫东楼闫小阁老所遣,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而来, 一路颠簸连大腿都磨破了,只为了给穆国公世子送一句话:
“京城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雪了。”
如果刚刚穿越时还是萌新,尚且还对朝政一无所知。那么现在饱经捶打后世子已经肉质q弹, 听到一句话登即心中一沉:
“当真?”
“小人不敢欺瞒。”闫府的心腹伏地回报:“从十月以来, 一滴雨雪也没有下过!”
世子的呼吸暂停了片刻。不需要再有的修饰,他立刻就听出这短短一句话背后寒风凌烈的杀意——要出大事了!
大安现在是如假包换的农业帝国, 举国上下的生息全看老天爷的脸色, 生活水平的动荡极为剧烈。风调雨顺时你好我好,连底层的力工都能喝酒吃肉消遣消遣;一旦天气稍有不对, 大面积的饥馑灾荒就是如剑在喉,足以让上下的大臣都凛然生出畏惧。
别忘了,历史上的大安可就是被冰河期的一套小连招给送走的!
现在当然没有到那个地步, 但京师两个月不下雪也够可怕了。北方农民要种两季小麦,就指望着冬天的雪水能够滋润种子来年有个好收成。如果雨雪来得不够及时,麦苗大面积的枯萎减产, 下个春天的春荒就很难熬了。
天子脚下饿殍遍野, 这个政治责任谁担当得起?
世子仔细听过这条要命的口信,脸色立刻就是青红白绿一通变幻,表情颇为诡异。他默然片刻, 低声开口:
“京中现在在做什么?”
送信来的闫家心腹显然早就得到了指令, 此时近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趴在地上稍一思索,立刻回禀:
“小人离京之前, 圣上正在预备斋醮的典礼,闭关静修,敬天祈雪。”
这一句回话平平无奇,但世子却稍稍瞪大了眼睛:
……喔嚯,事情怕是要大条了。
经常与变态领导共事的朋友应该都明白,普天之下该挂路灯的老登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谓争功我来送死你去,不粘锅滑不溜丢,绝不会有半分的担当。而作为老登中的登中之登,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甩黑锅扣黑帽的技术上更是炉火纯青,轻易是不会沾染是非的。
虽然精修多年不问苍生问鬼神,但真君能在皇位上稳坐这么多年,必定明白所谓敬天祈雪的真实概率;求下来雪是皇帝神威,求不下来雪该怎么收场?这样尴尬微妙的大事,皇帝怎么会平白招揽到头上?
但现在,老道士居然打破了几十年来的惯例直面问题,那除了老朱家祖坟冒烟这种微乎其微的概率之外,就只有一个可能——在长达两个月的干旱中,能够给飞玄真君遮风挡雨的挡箭牌已经消耗殆尽,再也没有人可以接这口大锅了。
一问之下果然如此,入冬后不到半个月钦天监就发现了不妙,只能以预测有误有失职守的罪名自请处分,勉强将事情糊弄了过去;但一个月后还不下雪,事情就不是区区钦天假可以糊弄的了;于是内阁首辅闫分宜只能带着六部重臣到西苑伏阙请罪,自陈踌躇误国尸位素餐上干天谴,请求重重的处罚;而皇帝特旨宽贷,只是每人降了两级了事。
到了这个地步,场面其实已经极其难看。毕竟内阁重臣是谁的白手套大家懂的都懂,白手套踌躇误国尸位素餐,戴手套的那个人又算什么?让步至此,朝廷算是下了血本了。
——但做到这个程度,老天爷还是不下雪!
事实证明,在大自然面前跺脚装巨婴是没有用的,老天爷可不惯着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天上不下雪地上就不长粮食,地上不长粮食朝廷上下都要发抖;而政治责任层层压实,也必将会追究到最后的那个人头上——
“小人离京前,裕王已经率府中众位保傅到宫门前下跪请罪。”奉命报信的心腹老老实实的汇报京中的大事:“说是自己监国时理政无方举止失措,上遗君父之忧,请求陛下重重的惩治。但陛下没有同意,只是让他闭门静思而已。”
当然不能同意!这并不是什么父子之间的舐犊之情,而纯粹是皇权利益的争夺;受命监国之后裕王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虽然有实无名地位不稳,但储君毕竟也是君,亲父子更是无论如何都切割不开;这一次把储君推出去背锅,那下一次还有谁能为真君遮风挡雨?
——朕的儿子也误国,是吧?
所以真君不能不出手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预期是世界上最微妙也最可怕的事情。京城中百余万人不会眼睁睁等着麦苗枯死粮食耗尽恐怖降临,一旦确定了饥荒已经成为定局,那接下来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流程。为了阻止局势继续恶化,真君爬也得爬出来给京城上下一个交代;敬天也好斋戒也好,哪怕到天坛天天跳大神也好,本质上都是消耗皇帝的威望稳定人心,期望能在血条耗干之前等到事情的转机。但如果来不及拖到转机的时候……
那就只能期盼皇室还能记得老祖宗的传统手艺了;希望老登要饭的时候能跪得下去吧。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飞玄真君都被硬生生逼得出面接这口大锅,依附于皇权的大臣面临的危机当然就更为深重。穆祺远在上虞还不知端倪,但京城的气氛恐怕已经紧张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口。上有皇帝下有百官,外面还有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可能生乱的百万百姓;内阁重臣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遭受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
世子默然许久,慢慢开口:“内阁打算怎么办?”
“如果到春天还不下雪,绝了这一季的小麦,那京中至少也得有三五十万担粮的缺口。”信差道:“现在运河已经封冻,从南方是运不来粮食了。内阁已经拟定了方案,如果真实万不得已,只能从北方几个省份调粮……”
“然后把北方全部逼反?”穆祺轻声道:“这样的责任,谁能承担?”
粮食是天底下最没有办法敷衍的东西,抢夺粮食就是在抢夺性命。经济中心南移之后北方的自然资源长期都是匮乏的,所以才不得不劳师动众糜费万千搞漕运。现在京师是缺粮少米嗷嗷待哺,北方各省难道就有多余的库存了?陆路上运输粮食花费惊人,运输一石开销就在五石以上;京师缺口是五十万石粮,那到各地征收的粮米起码得三百万石——这个数字加下去,不反待若何?
内阁加税加到民变四起,这口黑锅闫阁老背得起吗?
面对世子近乎凌厉的眼光,信差小心翼翼地趴了下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臣们都不想走这一步。所以,所以我家主人让小人给世子传话:世子曾经说过,南洋多有粮米,可以供给中原。不知现在能不能买一批回来……”
什么叫“我家主人”?是老主人还是小主人?
世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对方,直盯到信差额头渗汗脸色发白,只要尴尬地低下头去——显然压力之下闫阁老已经顾不得首辅的体面了;就算纡尊降贵用自己亲儿子的渠道暗通款曲,也不能不向可恶的幸进小辈低头了;天可怜见,几个月前世子曾在内阁会议上提到过在南洋购买粮米的计划,那时的闫阁老还阴阳怪气唧唧歪歪,联合着不少遗老阴为阻绊,但现在时殊世异情形翻转,德高望重的老臣居然不得不忍辱负重,要来求这飞扬浮躁的小辈了!
这样一份无大不大的耻辱,即使相府的下人也能感同身受,木然垂首不语,只能盯着地面等候发落。
“闫阁老愿意给我带话,我很高兴;但带话带得这么遮遮掩掩,本世子就不是很喜欢了。”世子沉默片刻,慢慢开口:“当然,阁老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会想办法的。”
信差长松了口气,一颗心立即掉了下来——虽然这句话很不客气,但好歹是同意帮忙了;京城表面还算稳定,私下却早已经是急如星火;闫阁老也是迫于无奈,才不能不向万恶的狗贼低头。他能想方设法弄一点粮食回去,那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信差迫不及待开口:“如果世子买到了粮食,请直接到天津港□□割就是了。阁老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关防,绝不会有什么阻碍。”
上一次买个木料买点杂物,上上下下折腾的程序几乎不可胜计,还是靠着国公府的脸面硬生生躺平的关口。现在事到临头火星子烧屁股了,看来朝廷的办事效率也终于有提升了么。
世子瞥了信差一眼:
“你当南洋的海商库存有多少?几十万石粮食人家就不需要筹措么?如果到南洋买粮,现在是绝对来不及了。”
信差后背又渗出了冷汗:“那世子——”
“我自有办法。”世子平静道:“不过,阁老既然派你来传信,那应该已经做好直面问题的心理准备了吧?”
什么心理准备?
信差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身为闫府绝对的心腹、有资格旁听阁老与亲儿子议事的高级仆役,信差当然知道穆国公世子的做派。如果这种货色在完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自由自在的实施他那些癫狂混乱匪夷所思的计划,那被创飞的绝不止那么一两个;而闫阁老牵涉其中,要支付的代价必定是相当惨重的。所谓“心理准备”云云,绝对不是一句空话;没有点心理素质,是承受不起那个刺激的
——但这又能如何呢?
但凡闫阁老有那么一丁点办法,人家也不至于来趟这种浑水。但现在,现在……被穆国公世子拖下水当然很惨,搞不好要颜面扫地螺旋升天;但如果真在北方征粮激起了大规模的民变,那闫家连叫惨的余地都没有了!
顶级的政客总是懂得取舍的;信差咬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印章——这是闫小阁老贴身的私印,有这么一枚印章在,就等于闫家已经投下筹码,将来再也洗不脱干系了:
“一切但凭世子做主!”
世子终于露出笑容,俯身将他搀扶了起来,神色亦骤转柔和:
“不必如此拘谨。”他和颜悦色道:“放心,看在我们先前的交情上,我也一定会尽力的。你马上带话回去,请阁老千万放宽心。”
如此轻柔,如此和煦,如此体贴,被扶起来的亲信却蓦然打了一个哆嗦,再不敢开口说话。
第94章 强夺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已经在静室中闭关了五日了。
当然, 虽说是闭关清修敬天祈雪,但家事国事天下事亦不可不知;而近日以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却没有一样令人顺心——干燥无雪的寒冬持续了多日, 表面平静的京郊终于有了涌动的暗流;在遇见到干旱的结局之后,有不少身家殷实的大户借各样的名头悄悄携带金银离开京城离开北方,尽力躲避已经若隐若现的饥馑;大户走后市面为之萧条, 城中的流言随之兴起, 即使锦衣卫也难以弹压。市井之中浪潮汹涌,甚至隐约吹到了真君的耳朵里, 难免激起难以揣测的心绪。
说实话, 在京城的旱情刚有苗头的时候,飞玄真君其实是并不如何慌张的, 甚至推波助澜冷眼旁观,未尝没有坐收渔利的意思。不过,这并不是真君胸有成竹别有妙算, 而纯粹是出于某种盲目的自信——天书都称许了他将来要荡平四海开拓盛世成就不亚于太宗文皇帝的基业了,总不能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让堂堂千古一帝在区区一场旱灾中跌跟头吧?
老天爷不给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面子也就罢了, 难道还能不给谪仙人面子?都是自己人, 何必较真嘛!
这种蜜汁自信撑着皇帝度过了开头的一个半月,即使天象的变故已经闹到朝臣请罪群议纷纷暗流起伏涌动,都依然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人君风范气度非凡, 居然还唬住了不少不知内情的官员,都在私下称赞陛下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真正能够决大计定大疑, 是高祖太宗的龙子龙孙,迥然与寻常不同。
但等时间拖到下半个月,就算再胸有成竹,真君也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倒不至于怀疑天书,只是噩耗一波接着一波,难免会在动摇之余升起某种可怕的想象:天书给他预定的那个“盛世”,该不会还要走一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流程吧?
——那种事情不要啊!不是说好了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当千古一帝的么?凭什么框框给他上强度啊?!
旱情持续得越久,这种恐慌就越为剧烈;以至于皇帝不得不以静修祝祷为借口,隔绝外扰不见朝臣,免得君臣奏对时刺激过大猛然上头,作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头部重创后皇帝忍耐力大大下降,委实是有点经不住折腾了。
当然,名义上是静修祈天,实际上除了打坐斋戒烧青词之外,真君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了翻找天书上。恐慌之下欲·望更为炙烈,真君几近狂热的反复阅读这唯一的一本指望,字斟句酌寻章摘句,试图从历史回响的细节寻觅出解套的良方;努力推测未来的踪迹。真君只是坏不是蠢,他其实非常明白现下危局的真正缘由:雨雪当然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但堂堂的京师为什么会困窘到连支撑一点意外情况的存粮都没有?
说白了,这还不是真君和列位臣工君臣一心大缺大德,又是修宫又是修观,又是斋醮又是赏赐,十几年来挥霍无度四处挪用,终于是将京城备灾的储蓄也给掏了个精光。这种事情平日没有二两重,一旦闹大就是千斤也打不住;如果京中真的闹出了大事,那将来史书上会怎么记载他飞玄真君的举止?
涉及到自身权位及千秋令名,不由得真君不提心吊胆惶惶难安,脾气日益的古怪扭曲,常让侍奉的宫人叫苦不迭,西苑的气氛亦日趋冷淡,乃至于凝固僵化——所有依附于皇权的奴婢都在惊恐中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事情还没有转机,那么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暴政潮,就必将会毁灭一切,把所有人都拖下浑水。盲人瞎马,不过如此!
所幸,转折点终于还是到了。在反复翻阅天书百余次,熟练到几乎能顺口背诵之后,皇帝终于在某日的午后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警告:检测到重大历史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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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时气不正的缘故,自从葡萄牙的事情泄漏之后,江南织造局上下的太监们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织造局总管杨得水在京城莫名疯癫,他的手下当然一个也逃不脱罗网。虽然藩王谋逆的大案尚未审结,皇帝还不好抄起刀子杀人;但京中的锦衣卫却已经迅速南下,秘密控制住了织造局中最关键的几位大铛,将一切物证都掌握在了手中,日夜搜查讯问。而锦衣卫行动如此之凌厉狠辣,一面是为了提防内宦与外官的勾结,另一面则是为了清理致命的证据——织造局为什么能飞扬跋扈横行无忌连走私的生意都敢碰?因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为了敛财蓄意放松了法度,给予了下面的奴婢太多的特权;自以为是养痈遗患,终有今日。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上称,更不能让外朝窥伺到事实。所以一切证据都必须要仔细清理,要将皇帝遗留的痕迹抹消得干干净净,维持飞玄真君一尘不染楚楚动人的白莲花形象。织造局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这项差事做起来当然甚是麻烦,锦衣卫带着可靠的心腹反复清点,几十日下来才勉强有个眉目,上下都不胜其烦。
这一日照常又在织造局的某处密宅整理账目。但刚刚清点数页,看守外门的护卫就慌里慌张闯进来了:
“好教大人们晓得,外头事情不好了!不知哪里来的番子,把宅子全围了!”
负责清点的锦衣卫大为讶异,却并不惊慌。织造局安设在各处的密宅还有刺探情报的效用,所以防卫极为严密,院墙都是用青砖糯米浆仔细修筑,只要把住要害,一二百人也休想攻入。虽然不知外面的番子是什么来路,但胆敢动织造局与锦衣卫的地盘,便算是他们踢到了铁板,恐怕要磕掉一口老牙——
几位锦衣卫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就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然后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一叠声叫唤,以及无数杂乱响亮的脚步——听这声响,倒像是直接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真正是欺天了!此处虽然说是“密宅”,没有挂织造局的牌子;但官场上哪里来的秘密?只要是此处办老了事的地方官,都应该隐约听过风声才对。既然隐约听过风声,又怎么敢狗胆包天,冲撞宫中的产业?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被打了的忠犬吃了大亏,当然不能忍气吞声,叫人小觑了宫里。为首的锦衣卫牛三拍案而起,声震上下:
“反了他!哪里来的狗官,还敢往这里闯!”
话音刚落,这间小院的大门也被撞开了。十几个衙役左右列开,拥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一身四品的官服空空荡荡,似乎并不合身。
牛三见多识广,仅仅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微有变化。他一字字道:
“海知府到此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江南炙手可热的新贵,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当日织造局的情弊正是由此人亲自审出,谈笑风生间硬生生逼疯了织造局总管杨得水,狂飙骤起天下动荡,才有了牛三等人辛苦南下的一趟差事。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使锦衣卫当面遇见,也不能不忌惮一二。
“上虞的战事已经了了。我等审讯了葡萄牙的俘虏,问出了一些消息。”海刚峰平静道:“葡萄牙的俘虏指称,织造局在倒卖私酒,图谋重礼;因为酿酒的糯米不足,还从海外走私了大量的石蜜。这样的事情干系不小,当然要请织造局的公公对质一二。”
走私贸易当然不可能只出不入。织造局一面绕开市舶司对外出口丝绸茶叶瓷器,一面也要在海外搜罗廉价材料入关倒卖。西洋人的工艺品大安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宝石珍珠等珍玩销量又实在太少;织造局想来想去,居然将主意打在了酿酒业上——如今承平已久,南北饮酒之风盛行,沽酒的利润极为可观;但酿酒消耗的粮食实在不菲,所以朝廷亦屡次打击,甚至下令限制酿酒用的糯米,即使织造局也难为此无米之炊。
不过,海外的力量不期而至,却为织造局打开了眼界——葡萄牙西班牙等占据南洋各地后大肆开荒栽种甘蔗,制糖业的技术随市场扩张而节节攀高,产量随之急剧增长,除满足欧洲人的需要之外,居然还能有不少的剩余对外出售。这些过剩的石蜜(蔗糖)、糖蜜(榨糖后的副产品)价格极为低廉,却是酿酒的上好原料。织造局买来后稍一加工,一倒手就是五六倍的利润,当真是天大的馅饼。
这样的馅饼当然是绝对的违反祖制,泄漏出去便是与民争利的大丑闻。眼见海刚峰一语点破天机,牛三脸色随之变化,只能干巴巴开口:
“织造局的太监还有要事,烦海知府过些时日再来。”
“请问还有什么要事?”
“这是宫里的意思,你何必多问?”
海刚峰从容不迫:“既然是宫里的意思,请拿旨意来。”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旨意?飞玄真君还能亲笔点将让人给自己擦屁股么?牛三有些暴躁了:
“是口谕!”
“如果是口谕,下官就不多问了。”海刚峰神色平静:“但按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锦衣卫出京必须要有勘合文书,以防冒名顶替等弊事。请各位出示勘合。”
牛三嘴角抽搐了——皇帝给他们的口谕是火速出发勿得迟误,哪里有时间办勘合?再说了,就算没有勘合没有文书,只要将锦衣卫的腰牌亮上一亮,沿途哪个官员不是屁滚尿流竭力逢迎?怎么现在就遇到这么个愣头青了呢!
这一句话将牛三架在半空,实在是不好轻易回答;但所幸出来办差的没有孬种,旁边的赵五阴阳怪气的开口了:
“海知府这句话,倒问得有意思。虽说咱们是替宫里办事,但也不敢坏了祖宗规矩。可既然皇上赏了便宜行事的特权,咱们现在就不只是一个朝廷鹰犬了,有些事情当然只好从权。这个理由,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
老子可是有皇帝撑腰的,你待如何?
海刚峰慢慢转过头来,仔细的望着这位京中来的上差。
“依尊驾刚才的意思,皇上赏给诸位的便宜行事特权是不合祖宗规矩的。现在是不是要我认了尊驾这句话?”
这一句平平而来,却激得牛三瞳孔一缩——大安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锦衣卫都打过交道,如此机锋逼人一往无前的人物他牛三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天居然踢到了这般的铁板!
可惜,这样凌厉的攻击并没有什么效用。如果是寻常的文官武将阉宦之辈,哪怕强如闫分宜许少湖,可能也难免要在精妙机锋刚猛锐气之下吃一个闷亏。但锦衣卫不同,锦衣卫从设置之初,可就从不是咬文嚼字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赵五勃然暴怒,一脚踢翻了桌子:
“姓海的,我X你X!你XX一个举人出身,走了狗屎运上来的穷酸,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啊?什么狗屁四品官,永定河的绿毛王八也比你这种货稀罕些!你要是有本事,叫姓穆的过来!”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特务机关是皇帝的刀,一把刀要讲什么脸面?逼急了污言秽语一通臭骂,往往能把清流文官们逼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而且就算真闹出了个好歹,这群鹰犬往往也能全身而退,连理由都是现成的——锦衣卫都是粗人,你和粗人计较什么?
海刚峰的涵养似乎远超同僚,即使被这样劈头辱骂,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赵五正欲再做挑衅,却听人群外咳嗽了一声:
“诸位上差是要找我么?”
围在门外的衙役立刻让开,穆国公世子缓步跨入院内,左右扫视院中众人,不由微微而笑:
“本来只是路过,想不到居然听到了我的姓氏……诸位找我有何贵干?”
这是打了小的把老的给惹出来了!刚刚赵五也不过一时口快,仗着海刚峰资历又浅又是外官,才敢肆无忌惮极口辱骂,甚至将海刚峰的靠山都给牵扯进来,力图居高临下全力打击。但等到人家的靠山真正出来,赵五也不觉萎了下来——他又不是真的粗蛮愚蠢,只不过是有恃无恐装疯卖傻而已;现在装疯卖傻的假货遇到如假包换的真货,当然不敢再多一句嘴。
世子威严所至,寻常锦衣卫望风披靡,讷讷再不能发一句暴论;做上司的无可奈何,当然只有自己顶上。赵五眯起了眼:
“世子也要躺这一池浑水吗?”
“我只是帮着海知府办差而已,谈何浑水?”世子心平气和:“海知府奉有圣旨,有权查办藩王谋逆的大案。既然牵涉织造局,我当然也要协助一二。”
赵五沉默了片刻:
“我们也要办差,还请世子能体谅。”
“自然不敢妨碍锦衣卫办差。”世子道:“但请问,尊驾的圣旨呢?”
话赶话说到此处也就算到头了。没有圣旨就是没有凭据,单单靠一个莫须有的“口谕”是绝对压不住穆国公世子的。别说现在对方已经调用了衙役抢先控制住局面,就算双方真能在公堂上当众辩驳,当地的地方官也绝不敢替锦衣卫说话——无旨行事这种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既不能以身份强压,规制上又存在绝对无法弥补的漏洞,若以常理而论,锦衣卫这一局已经是输了个干干净净,再也无力挽回了。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锦衣卫可从来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赵五端坐不动,垂头沉思了很久,仿佛要花很大的心力,来下一个艰难的决定。但他终于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变得刚硬。
“世子还是要自爱自重。”皇帝的心腹一字字道:“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耽搁了。”
说罢,他手下咔嚓一响,居然硬生生将木椅的把手给掰了下来。
这黑酸枣木的椅子坚硬犹胜钢铁,能够端坐着硬生生拧断,劲力之强简直匪夷所思;赵五随手抛下木块,左右静坐的锦衣卫立刻起身,蜂腰猿背钢筋铁骨,十余双眼睛同时盯住了站在台阶下的世子。
被皇帝委任来的密探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尤为擅长军阵冲杀的本事。这十余人戮力同心配合已久,战力可不是那些手软脚软的衙役能够比得上的。真要是闹大了双方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搞不好是哪一边呢。
这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所面临的局限了。锦衣卫这种暴力机构,怎么可能是靠玩嘴皮子耍弄权术站住脚的?天高皇帝远,就算他们狠下心动用铁拳,勋贵又能如何?
果然,世子的脸色变了。他深深看了赵五一眼:
“你们要怎么样?”
赵五道:“不怎么样,只是劝世子冷静,不要让我们这些粗人为难。”
说话之间,靠近赵五的几位好手已经悄悄调整了重心,握住了椅子的把手——这一次奉命南下的锦衣卫唤做“十二虎”,各自都有个带虎的诨号;而老大下山虎赵五武艺最为高强,与兄弟们的配合亦最为默契。如今箭在弦上,只要老大稍有响动,其余几虎立刻拎起椅子翻下台阶,迅速隔开涌来的衙役;赵五则猛虎下山直扑中央,先将穆国公世子扣在手上再说。
当然,他也不至于对世子下狠手得罪穆国公,但只要将两条胳膊一卸下,这勋贵子弟也嘴硬不了了。
眼见形势急转而下,世子默然了片刻,向旁边退后一步。
“好吧。”他道。
身后的衙役随之散开,推出了几辆独轮小车,车上装着细长的锥形铁筒,红漆大字极为醒目:
飞玄真君号·青春畅享版。
赵五:…………
赵五立刻坐下了。
“当然,我们只是粗人。”他和颜悦色道:“粗人什么都不懂,就算为难一点也没有关系,是不是?世子请坐嘛,何至于此!”
·
总的来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锦衣卫十二猛虎就表现得相当安静了。他们乖巧端庄的静坐在木椅上,双腿并拢两手环抱目视前方,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院子里那几辆独轮火箭车。穆祺与海刚峰带来的衙役则依次到各房搜检,将被扣押在此处的太监一一带出,对照着葡萄牙人的口供确认钦犯。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才找出了与走私及酿酒瓜葛最深的王太监与金太监,将人拎了出来。
本来还指望着锦衣卫保命,结果锦衣卫连自己都保不住。两位太监绝望之至,被带出来时浑身瘫软,只能像死猪一样在地上拖动。赵五正襟危坐的看了半日,忽然开口:
“世子还是要替自己想想,织造局的事不是好管的。”
织造局是皇帝的小金库,飞玄真君绝对的逆鳞。穆国公世子依仗强力在这样的忌讳上搅局,真的不怕后日的隐患吗?
就算是勋臣之首,这样的大事也不是好随意触碰的!
世子站立庭中,时刻不离火箭左右,绝不给锦衣卫一点可趁之机。听闻这半似劝告半似威胁的言语,他沉吟片刻,终于摇一摇头:
“多谢尊驾提醒。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我也只有上表请罪,然后回金陵闭门思过了。”
天底下所有的勋贵,不都还有叫爹这一个大招么?
再说了,闫阁老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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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造局的情报据点本来就有用于刑讯的秘室,一事不烦二主,世子直接将绍兴府的狱吏召了过来,各样刑具往牢房一摆,琳琅满目血腥淋漓,当朝就让织造局的太监发起了抖。
“好了。”世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两位面白如纸的钦犯,语气非常平静:“我可以告诉两位,如果你们能把酿酒储备的石蜜糖蜜和糯米统统吐出来,我或许还能保住两位的性命。”
眼见两个太监双眼发直,依旧是一声不吭,穆国公世子只能放缓了语气:
“……两位不信?两位就算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闫阁老吧?”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在犯人呆滞的眼神前晃了一晃:“看一看,这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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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得手
闫小阁老印章的效果非常之好, 两个太监看了一眼便目瞪口呆,不能自已;随后迟疑良久,到底是期期艾艾的吐了点实情。而实情亦不出穆祺之所料:织造局能在浙江把走私和酿酒的买卖搞得风生水起, 肯定是有当地的豪强配合;而钦犯们模模糊糊吐出的名单里,就有不少瓜葛着江南的大家、致仕的重臣、乃至于现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里是是一个愣头青可以随便招惹的?即使穆国公世子位高权重, 人家也不愿意贸然下注。
但有了闫府的印章, 这事情的本质就又不同了。单单一个穆国公世子出马,很可能是癫公的脑子一时发热控制不住又要创人, 结果如何颇难预料;但既然小阁老都愿意把府上的印章都交出来, 那局面中至少还有闫党魁首精心的筹谋。无论具体筹谋的是什么,至少都比一个癫公要可靠多了——人家信不过世子, 但还能信不过阁老么?
政治斗争这种事也是要看威望的,闫分宜这种长袖善舞声名显赫的两朝老臣,显然比世子这种完全不可控制亦不可想象的癫公要可靠的多。识时务者为俊杰, 两位太监仔细辨认了印章,随后什么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充分表达了对闫阁老的信任。只要将闫阁老拖下水来神仙打架, 他们也就能趁机脱身了嘛。
密室内除了世子再无他人, 甚至连记录供词看管犯人的文书都没有一个。而世子默不作声的将简要记载的情报上下看了一回,随即起身离开,推门走进了旁边摆放刑具的隔间。
这一间小小的静室同样是空无一人。但穆祺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半空中忽然滴的一声响, 不可见的离子飞旋组合,降下了一张全息的光影。
虽然平时相当之不着调, 但穿上整套皇帝常服之后,刘礼的脸上居然也能看出端庄肃穆出来, 连带着语气也有了威严:
“你都拿到手了?”
“差不多吧。”穆祺从袖中抽出一卷地图:“太监把藏蔗糖和糯米的仓库都交代得差不多了,酿酒的作坊也倒了个干净。不过他们能吐的都是织造局自己的产业,当地的大家族也有不少储备走私物资的仓库,但具体内情织造局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一点大致的方位。进一步的探查,还要麻烦你出手。”
十几天前上虞海战,除了火箭水·雷杂七杂八的自造武器之外,穆祺压箱底的绝招就是几十架打折入手的老旧农用无人机,打算到不得已时用无人机载着高爆炸·药梭·哈一波,但既然火箭的效用超乎意料,这把杀手锏也就保留了下来;而今日时逢凑巧,恰恰能发挥莫大的作用——本地的走私仓库必定被严密封锁,即使地方官也未必知道内情;外人贸贸然试探底细,多半会打草惊蛇;但无论怎样严密高明的封锁,又如何能瞒得过一双高空的眼睛呢?
不过,无人机也是要有人操纵的;穆国公世子随时都要见人,实在不好缩在密室里盯着电子屏幕发呆,所以只好由闲暇极多的刘礼远程代劳。但这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所以刘礼很有些抱怨:
“我要熬夜看管无人机,你做的又是什么?”
“自然是控制住上虞的民兵,随时准备动手。”穆祺慢条斯理道:“只要能够确定方位,我就能以勾结葡萄牙人的名义将仓库给直接抄了,迅速装船运往京城,大概还能解燃眉之急——反正老登先前给的旨意是‘便宜行事’嘛。”
上虞海战看似轰轰烈烈赫赫扬扬,但在法理上却根本不能视为战争,而只不过是奉皇帝口谕,允许穆国公世子便宜行事的对葡萄牙特别治安行动而已,所以甚至都没办法走正式渠道向兵部告捷,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宣扬。这其中当然有流程上的问题,但更多的是飞玄真君一贯的鸡贼,又想打胜仗又不想沾责任,所以搞出这种虚无浮夸两面光的办法。但这样的办法却又恰恰给了穆祺做手脚的空间——反正是对葡萄牙搞的便宜行事,那沿海豪族对外走私刚好沾边,那顺手就一道给“便宜”了呗。
上面讲空话搞不粘锅,那就别怪下面千方百计转空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上行下效,一派混乱,终将不能收拾。这就是穆祺教给刘礼的大道理,建议好好品味。
“你要让上虞的民兵动手?”
“上虞的民兵恐怕很难解决问题。”穆祺心平气和:“豪族望姓能在江南盘踞这么久,又怎么会没有一点预防万一的办法呢?只要民兵开拔过去,当地的线人一通风报信,休戚相关的宗族立刻就会上来阻挠;除非马上动手大开杀戒,要不然就是无休无止的破靴党手腕——当地有功名的读书人会抬着孔圣人的牌位闹事;被旌表过节烈的老弱妇孺会到官府哭泣求告;如果一个不好把事情闹大,甚至可能有人一头撞死在民兵面前,然后宣称官府举止酷烈逼死了人命……”
人总要亲身体会才能印象深刻。能将地方宗族的手腕这样一一列举如数家珍,可见穆祺在内阁也是吃过见过的。而以他吃过见过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手腕虽然恶心却的确有效,就算碰上精明强干的名臣能吏,恐怕也得和宗族反复纠葛激烈厮杀,才能勉强从地头蛇嘴里撬出东西;一个搞不好还得弄得满身腥臊。如今粮食已经急如星火,当然不能这样慢慢的来。
“上虞的民兵是海刚峰练的。这样的人物还是要爱护,沧浪之水浑浊至此,能不搅合就不要搅和,否则将来很难交代。”穆祺道:“所以,还是得声东击西。到时候海刚峰带着民兵正面突袭,先把宗族的注意力引过去。我们再带着火箭悄悄摸到仓库附近,由你用无人机定位后再拿火箭一轰,炸开围后直接抢了就跑。只要物资上了船,他们又能如何?”
这个办法其实相当妥当,依仗现代技术以快打快雷厉风行,等到团结起来看热闹的宗族发现塌的居然是自家房子,再怎么刺激暴怒也无可奈何;面面俱到切实可行,真正体现了降维打击的绝对优势。但听话听声,刘礼却敏锐捕捉到了某些微妙的、令人不快的细节。
“等等,什么叫‘对这样的人物还是要爱护’?什么叫‘能不搅合就不要搅和’?”刘礼颇为不忿:“海刚峰不能搅和这种脏事,海刚峰要出淤泥而不染,海刚峰要避开这沧浪之水;难道我就可以了吗?双标一至于此!”
古今中外,只有双标最叫人不快。穆祺要是放下身段,用老交情劝刘礼屈尊降贵,干点脏活;可能刘礼扭捏一二,也就答应了;毕竟三人组狼狈为奸,往常干的脏活其实不少;否则赵菲手上那些绝对过不了审核的武器,又是从哪里来的灵感?但一边干脏活一边搞双标,难免就让老朋友心里不大爽快了——哥们跟你心连心,你跟哥们耍脑筋;是是是,你们家海刚峰就是清高,就是脱俗,就是不凡,就是不能碰这些脏东西;那我们呢?我们就活该是吧?
谁还不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呢?刘礼在自己家里做事的时候,人家相父也从来没让他沾过什么脏水;凭什么到你姓穆的手上就得受委屈呢?
姓穆的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有这个意思。”刘礼一针见血,颇为愤愤:“每个双重标准背后都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标准,我看你的标准倒是一以贯之。你要冷脸挖野菜搞无私奉献,不代表我——”
“够了!”冷脸挖野菜的穆宝钏终于忍耐不住,只能怒喝一声:“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当初你让我给你配军用的强力泻药,我说过半个不字吗?这样的脏事,我不还是给你担了!”
昭烈帝宾天后诸葛丞相讨伐南蛮,原本是计划着要七擒七纵以示宽大,彻底收服蛮夷之心;却不料放了三五回后孟获部落忽然腹泻不止,腿酸脚软站立不能,再没有了重整旗鼓的能耐。久居巴蜀的土人为何会突发腹泻?孟获百思不得其解,只以为是上天示警惩戒叛逆,惶恐不胜,唯有投降了事——当然,这莫名其妙且颇有些阴毒的腹泻,绝非出自相父的手笔,而是源自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却不得不背黑锅的穆先生。所以问题来了——老子当年都帮你们家背过黑锅,你凭什么不能回报呢?老子当年都没有计较相父的事情,你多嘴什么?
刘礼焉下去了。
世子一甩袍袖,冷哼出声:“今天好好休息,下午我们就动手。争取速战速决,两日内搞定。相父也不希望你熬夜太多吧?所以你更要加把劲才好。”
刘礼哼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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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的猜测丝毫没有错误,海刚峰领着民兵上门之后,果然吸引了所有当地豪族的注意;尤其是海刚峰还打着清查走私检点田亩及清理税务的旗帜(便宜行事嘛),那更是处处都戳在了南方宗族创巨痛深的ptsd上;于是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海刚峰前脚刚到,全宗族豢养的私兵秀才举人名士甚至守寡多年的节妇贞女后脚就狼奔豕突的赶来了;团结一致上下齐心,非得与官府见个高低不可。
这本是宗族生存之道,原也不足为奇。但这样一来,盯守几处要害仓库的人手难免就大大减少,防备也有所不足。而穆国公世子不讲武德有备而来,摸上门后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架起火箭开轰,轰开库门将守卫全部扣下来,然后指使民夫迅速抢运物资——为了走私方便,这些仓库大都毗邻海岸;但既然方便了走私,当然也就方便了盗运。勉强已经修好的几艘葡萄牙大船早就等候在侧,装上物资立刻开拔,一刻也不耽误。
因为事情实在是做得太快太隐秘,等到几处大仓库全部被倒腾了个干净,正在一线奋战的族老们才知道了后方发生的大事。但这个时候仓库已经精光,愤怒狂躁也无济于事,甚至都找不到可以发泄怒火的罪魁祸首——海刚峰?海刚峰海知府可是全程都在他们面前摆事实讲道理,怎么能把后方这口黑锅甩出去呢?再说了,仓库里的事情是能细究的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利欲熏心的糊涂蛋;听到下人回报之后,几个牵涉格外深的走私中坚立刻就跳了起来:
“叔公,我们被调虎离山了!不能再和这姓海的玩嘴皮子了,立刻叫人操刀子赶回去!那姓穆的未必走了多远,我们还有机会——”
报信的下人愣了一愣,还是小心回话:
“穆国公世子应该没有走远,听他们在现场放的消息,好像还要把几处小的仓库也抢了呢……”
“混账!真当我们家无人了吗?狂悖无耻之尤,必得和此人决一死战!”
“他们还说,留了十几□□什么火箭,不怕打不下仓库……”
族老:…………
中坚:…………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坚斩钉截铁道:“一点物资算什么,名节才是大事!叔公,我看我们还是先和这姓海的见个高低,再回头管那姓穆的!”
·
在夺走物资之前,穆祺特意写了一封书信,快马送入京城——既然借用了闫家的名头,那当然不好让闫家做个枉死鬼,所以信中的前因后果交代得非常清晰,还特别解释了筹粮的进度:石蜜与糖蜜远比寻常的稻米更能饱腹;只要将搜查来的物资混合着米糠麸皮发下去,勉强着对付半个月应该不难;只要这半个月能拖过去,儒望那边的粮食就能筹措个七成八成 ,足够解脱危局了。
这一封信被八百里加急送出,不过七八日便到了闫府。拆信的小阁老早有防备,但仍然被世子的手笔吓了一大跳:织造局!锦衣卫!江南望族!亲娘嘞,你这一整就是一个大活啊!
大活实在太大,小阁老都有些神智恍惚。但闫阁老毕竟是老成谋国,接过信后仔仔细细一读,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默默将信放下了。
闫东楼忍不住了:“首辅,这可如何是好?”
这动作是不是也有些太大了?
“能如何是好?”闫阁老语气平静:“既然当初决定了要拜托此人,你就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说实话并不出意料。”
“但这手笔也太得罪人了——”
“得罪织造局锦衣卫,总比得罪老天爷的好。”阁老打断了他:“粮食运不到,北方造了反,内阁上下都是个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你也不懂?”
这句话一针见血,堵得小阁老哑口无言,只能默默站立原地——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身为内阁首辅朝廷支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只有这架机器运转如意,闫阁老才有退步抽身的余地。如果真的在天子脚下搞出了什么不忍言的大事,那他们才是死无葬生之地!
当然,就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穆国公世子搞出的这一摊子确实也太大了点。所以闫阁老闭目片刻,到底还是站了起来。
“你给我拟一篇上好的青词来,我要带进宫面呈皇上。”他吩咐道:“这种种的事情,还是要给圣上说一说。”
闫东楼微微愕然:“先前给世子写信,爹不是说过要秘密行事的么?”
“再怎么秘密行事,又怎么能瞒过君上?”闫阁老淡淡道:“家事国事天下事,有哪一样是我们这位皇上不知道的呢?记住了,青词一定要写得委婉,写得动人,要将这一次筹粮度过危难的大事尽数归功于君上,不要露出半点自矜自许的样子。”
小阁老唯唯称是,退下去构思这一篇紧要之至的青词。而闫阁老则信步出门,伫立于院外泠冽寒气之中,抬头望天,不言不语;亲近的家人聚拢过来,却都垂手随侍在侧,不敢稍有动作。
这是闫阁老几十年以来的习惯。每一次入宫求见皇帝之前,他都要在当门的风口伫立片刻,借着冷风镇定思绪,竭力推敲自己面圣时的一言一行——当今皇帝极聪明,极阴狠,也极难伺候;即使柔软谄媚如闫阁老,亦不能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但今日,闫阁老尚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头顶烈烈的寒风中便仿佛多了一点冰凉的异物。他茫然抬手,从额头上摸到了一点细碎的冰渣。
这是……
闫府的二管家反应最快,立刻就看到了高空中飞舞而下的点点白影,于是乎狂喜由心底迸发,情不自禁的高呼出声:
“雪,雪,下雪了!”
——是的,在长达两个半月的干旱之后,在旱情几乎已经不受控制之时,喜怒不定的老天爷终于决定垂怜他悲苦的子民,降下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有了这一场雪,京城就有救了,北方就有救了!满城上下百万余人,终于能长长送出一口要命的郁气!
……但出乎意料,面对着这一场救命的瑞雪,无数人期盼了多日的瑞雪,闫阁老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喜悦的神色。相反,他凝视着空中渐渐飘落的雪花,脸色一寸又一寸白了下去;比雪花更加惨白。
第96章 惊恐
闫阁老脸色惨白之至, 一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能。还是闫东楼从门内一路奔出,半掺半扶的将亲爹扶回炭盆旁, 又是揉胸又是捶背,好半天才让老头子喘过这要命的一口粗气,长长叹息出声。
“爹!你何必如此?”
闫阁老睁开一双昏昏的老眼, 半晌才轻轻摇头:
“你不懂……”
他虚虚望着天外——此时天光已经渐渐阴沉, 半空中搓棉扯絮一样的纷纷扬扬,真是好一场瑞雪:
“没有这场雪, 我们做的还能叫公忠体国, 不得已为之,将来还有个退步抽身的余地;这场雪一下, 京师再无饥荒之虞,我等便是罪无可逭,多半要万劫不复了……”
小阁老愣了一愣, 犹自不信:“何至于此?爹的所作所为,总是处处为了国家社稷,就算没有功劳, 总该也有苦劳吧?”
京中下雪与否是谁都没办法决定的事情。眼见长久干旱灾情迫切, 不惜代价防患未然,难道不该是首辅的职责么?就算做的预备没有起到作用,也总不能因此苛责首辅吧?
还讲不讲道理了?
事实证明, 小阁老还是太年轻, 太单纯,太不知道事实的险恶了。闫阁老哼了一声, 用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功劳?于忠肃公没有功劳吗?”
闫东楼立刻噎住了,再也吭不出半声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无论正面负面都是如此。而于少保的遭遇则无疑是两百年大安朝上下臣工最刻骨铭心的教训——事实雄辩的证明,即使你功高当世挽狂澜于既倒,即使你呕心沥血穷尽心力居然以一人敌万人强行逆转了历史的方向;只要你妨碍到了皇帝的利益,忤逆了独夫民贼的意愿,那仍旧会不得其死,呜呼哀哉而已。“青山有幸埋忠骨”,但忠骨终究只是忠骨,死去的义人不可复生;这样宝贵而罕异的忠义之血,一个国家最珍视、最稀少、最不可再生的财富,居然浪掷在了这样可耻的地方!
擎天白玉柱充作挑粪担,架海紫金梁劈成干柴烧;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天下之事,一至于此!
于忠肃公犹然如此,何况乎其他?无论是闫阁老小阁老还是穆国公世子,才行品德风评能及于少保之万一乎?既然不及前贤万一,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在新一任的独夫民贼手中脱罪?
当然,小阁老犹自不能甘心:
“陛下总不至于此……”
闫阁老摇一摇头,长长嘘气:“陛下当然不至于此。如果京中真有了饥馁,圣上大概也不会在乎这一点小事;但现在,现在不是下雪了么……”
君臣这么多年,闫分宜实在是太了解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位阴阳怪气独断专行的老巨婴了。飞玄真君的道德底线毕竟还维持在拟人这个范畴之内,没有堕落到英宗皇帝那种骇人听闻的地步;如果闫阁老这能靠盘外招赈济了京中的饥民,大概看在这匡扶社稷的莫大功劳之上,有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首辅的权位不会受太大的影响;这也是他敢于冒险的缘由之一。但如今大雪已下危局已解,匡扶社稷的功劳化为乌有,原本种种逾矩的过错自然就格外刺眼,乃至于难以容忍了。
说来也真是可悲。闫阁老多年贪污腐败结党营私,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将他扳倒,每一桩每一件都算是铁证如山抵赖不得。但这么多年以来乌烟瘴气安然无恙;偏偏是现在,偏偏是闫阁老罕见的良心发作打算履行履行自己作为首辅职责的时候,他却骤然遭遇了此生最严重的一次政治危机——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恐怖、更可笑的地狱笑话么?
这到底是什么牛马世界啊?
小阁老到底还是太浅薄,太没有见过世面了。他听懂了亲爹的这个暗示,于是始而诧异,继而惊恐,最后竟渐渐的升起了某种火气来——说实话,要是皇帝真拿什么贪贿枉法之类的罪名搞他们闫家,大概恐慌之余都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偏偏是这么一个罪名强加于人,却让小阁老不能不大为破防,悲愤不可自抑:
“我们也是为了京中百万条人命!上下那么多宦官,那么多宗亲,各个都要张口吃粮!亏空落下了,天象不对了,天象不对了我们和世子拼了命的去补;补来补去落不着个好,还要被问罪……这个京城,这个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闫姓穆?!”
“住口!”闫阁老猛击桌面,近乎吼叫着大喊出声,随即连连喘气,满脸胀得通红:“你,你要说这个,不如拿刀子来,一刀把我杀了,岂不干净!”
说罢,他低头咳嗽喘息,大口大口吐出热气,脸上滚滚落下豆大的虚汗。闫东楼不敢再辩,只好一撩袍子跪了下去,一声不吭的挺在那里。
书房内外静得像死了一样,没有人敢进来打搅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父子议论,都只好僵在门外。闫阁老独自喘息了良久,才终于扶着胸口慢慢起来,却又连连摇头:
“真正是孽障……你这句话说出来,九族还要不要?”
小阁老梗着脖子:“就算不说这话,宫里怕也不会放过咱们了!”
“宫里放过不放过是宫里的事,我们总要自己想办法。”闫阁老闭上眼睛,慢慢开口:“你过来,拿出你写青词的本事,给翰林院的张太岳写一份信,口气一定要恭敬……”
“给张太岳写信?”
“穆祺不是让张太岳和你多多往来么?这就是往来的机会。”闫阁老并不睁眼:“你把这几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让他马上给穆国公世子送消息,不得稍有迟误——记住,我们家上下几十口性命,怕就牵系在这一封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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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公世子是在天津收到的消息。他按照约定将货物运至港口卸下,还没有来得及找人交割这一份至关重要的物资,在天津盘桓等候已有多日的张太岳就立刻找上了门来,原原本本告知了京中的变故。世子猝不及防,瞬息间倒真有些错愕。但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平静了下来:
“天降瑞雪,这是大大的好事么。”
的确是好事。无论人间的政治有多少的蝇营狗苟肮脏算计,上天的好事就是好事。老天爷肯赏脸下这么一场瑞雪,今年的冬天便能顺顺畅畅的过去;多日的焦虑不过虚惊一场,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好?
张太岳愣了一愣:“的确是好事。但闫阁老那边……”
“闫阁老当然会有些麻烦,所以才会托你来递消息嘛。”世子很明白闫党的套路:“看此老的意思,估计是旁敲侧击,想让我把南方的事情全部抗过去,不要将污水沾到他闫首辅脸上。”
没错,闫阁老苦思冥想再三推敲,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往年轻人头上甩锅;而且综合各方面考虑,这还恰恰是最合适的办法——搞政治讲的就是因为怕死所以全部都要点防御力;一代版本一代神,只有防高血厚的buff怪,才能在刀光剑影的官场笑傲江湖。同样的罪名同样的过失,放在闫阁老头上基本就是灭顶之灾,再无回环余地;放到穆国公世子头上,可能也就是赶出内阁褫夺官职闭门思过,罚两年俸禄了事。只要世子愿意一咬牙把事情给认下来,那其实事情还是可以控制的。
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让穆国公世子认下来呢?
强行栽赃当然是绝不可取,否则搞不好会被癫公顺手创飞,晚节不保、颜面扫地。思来想去,只有派出亲儿子大打感情牌,试图以往日的情分说动涉世未深的世子;所以小阁老卑辞谦礼,才特意写了那么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诚心诚意的托张太岳转交——到了这个时候,恐怕闫阁老也要从心中生出侥幸来,庆幸自己那个倒穆是工作亲穆是生活的战略的确是远见卓识高瞻远瞩,提前派小阁老私相往来打好了基础,才有今天这一点说情的颜面在。就算看在往日送银子送股份私相授受的面子上,世子也不好太难为闫家嘛。
但很可惜。闫阁老选谁转送不好,挑的却偏偏是张太岳张翰林——张翰林平日里埋头苦干不涉外事,看起来仿佛真就只是世子安插在翰林院的乖乖工具人而已;但到了现在这样决大计定大疑的关口,张翰林才无声无息的露出了峥嵘来:他倒是转交了闫东楼精心□□的亲笔信,但在世子开封之前,却简要叙述了信中的大概——没有偏私,没有隐匿,但态度已经非常之显豁了。
世子当然察觉了出来,所以主动问他:
“太岳不以为然么?”
“不敢。”张太岳垂首道:“只是下官以为,实在没有必要与闫党牵涉过深。”
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点露水姻缘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托付生死信义不疑了呢?即使在春秋士种信义轻生死的时代,愿意慨然承担替他人背锅抗罪的佳话,那也是国士待我国事报之,看在千古知己的深情厚谊之上。而闫党嘛……闫东楼何不拿镜子自己照照,就那么一点小恩小义,配打动人心么?
真当他们穆国公府是大怨种了呗?这样打蛇随杆上的贪婪做派,当然让张翰林心中很不舒服。要不是限于职责,他连这一封信都不想转交。
不过,张太岳还是很明白分寸的,所以只委婉提醒了一句:
“近日下官在翰林院当值,听闻士林风评之中,闫阁老似乎颇有物议。”
闫家的名声本来就不好,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的。要不咱们就当没这封信,安安份份等着朝局变化呗?
世子果然沉默了片刻,随即微笑:“闫阁老的风评确实不佳;要是圣上以贪赃误国的罪名问罪,那纵使抄家流放,我也不能替他辩驳什么。”
“世子聪慧——”
“但这一次的举动,却决计不是什么罪过。”世子直接打断了他:“身为首辅,千方百计的搜罗粮食避免饥馑,是再正当不过的职守;而天有不测风云,非人力所能预测,这又怎么能是大臣的过错?既然没有过错,就不该问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在封建时代,设法备灾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就算在筹粮过程中伙同穆国公世子用了某些激烈逾矩的手段,那也该算事有从权,没有苛责的道理。要是没有这样一份大义在,闫分宜还真以为他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调动穆祺为他尽心办事不成?
张太岳稍一愕然,随后开口:
“纵然如此,也不能算是冤枉。”
闫家叱咤官场多年,即使说不上清白无辜,至少也得是个罪大恶极;所以清流风议,对这种人很不以为然;这样大逆不道的人物,就算真冤了他一件两件,那也不算什么!
“但总归是罚不当其罪。”世子淡淡道:“无论闫阁老私下里又怎样龌龊的心思,这一次总是为了社稷着想。为了社稷着想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天下不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前车之鉴不远,如今怎么能坐视?”
这一句话说得含糊其辞,但张太岳仍然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才遏制不住的生出惊异:
“闫分宜如何能与于少保相提并论!”
——XX的,他也配?
“他当然不配,但此后未必没有于少保那样的人物!”世子直视他:“这样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成的大错,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防微杜渐,曲为之制;圣上可以用一千个罪名杀了闫分宜,但惟独不能因为他尽忠职守妨害私利而动手问罪。这样的恶例一开,将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话直白浅显到了近乎无礼的地步,倒搞得张太岳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开口:
“这也不至于……”
世子反问他:“真的不至于吗?”
历史的迷人与恐怖,就在于其完全的不可预测。三杨在朱老四面前全力保举好圣孙的时候,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圣孙会生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吧?当时的三杨都是饱学鸿儒国之重臣,大概推敲来推敲去觉得大安国泰民安威加海内兵戈已平,后世的君主再怎么作妖也不至于闹到天下鼎沸;但堡宗就以铁一般的事实雄辩的向他们证明,永远不要以人类贫乏的想象力去揣测类人的底线,因为雷人的字典里不存在底线这么高贵的东西。
或许看着张太岳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世子默然片刻,还是放软了语气:
“我也不是为了他闫分宜着想;闫党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无论如何,总要给后面的人留一点余地。尽忠职守的人不能因为一点蝇头小事被问罪;所谓防微杜渐,如果不能制止这一恶例,将来必定还有不忍言之事……”
说到最后几句,世子语气中也夹杂了隐约的叹息。如果说于少保的恶例遗臭万年,表明纵然社稷肱骨之臣,只要触及皇帝本人的利益,仍然可能不得其死,沉冤难雪;那么数十年后摄宗的恶例,则更为恐怖,更为匪夷所思——他证明了,即使有扶大厦之将倾的功劳,即使对皇帝倍加呵护从无伤触,即使没有触犯国朝任何一项忌讳;只要皇帝这个巨婴因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生出不满,仍然能翻云覆雨,制造莫须有的冤狱。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天父曾经许诺,只要有十个义人,就可以宽恕索多玛一城;同样的,只要有十余个戮力同心坚贞不屈又精明强干的忠义之士,这个民族就永不会灭亡。这样绝世出众的人物比黄金更为珍贵,几乎可以算是文明最后的元气,将来赖以翻身的底牌——考虑到生产力暴涨后整个社会都将天翻地覆,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千百年未见之大变局;在这样大变局面前,当然要尽力的保存国家的元气,以备万一。
所以,世子的表态并无欺瞒。他不是为了闫分宜筹谋,闫分宜也没有那个脸面让他筹谋,如果说他真的是谋算什么,那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未来的摄宗考虑——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哪怕为了几十年后的大事着想,也断不能开此恶例。
“我会上书给皇帝,说江南的事情基本是我自作主张,擅为威福,与闫家关系不算太大。闫分宜也没有挑唆着让我收拾锦衣卫和织造局。”世子平静道:“这都是实话。”
的确是实话,但这个时候愿意说出这种实话,无疑是将千斤重担挑在了自己肩上,没有半分卸责的余地了。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世子已经做了决断,张太岳也无可奈何了,只能恭敬回话:
“是。”
“然后再劳烦太岳帮我给闫分宜写一封回信吧。”世子想了想一想:“说他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请他好自为之,日后还是不要太过放肆。否则被人揪出老账,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信写好直接送过去,我就不看了。”
这一句话大概也只是平平。但张太岳却不由精神一振:世子给闫阁老背锅也不可能白背,总是要私下做些交换的;而看现在的意思,这个交换往来的权限,可就恰恰落在他手里了!
——嘿嘿,恰巧张太岳就对这甩锅的无耻举止颇为不满,如今逮着机会,当然要好好揉搓揉搓贪得无厌的闫家两父子——真以为穆国公府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早该爆金币了吧,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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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穆国公世子请罪的奏折草拟之前,南方锦衣卫的线报就已经到了。被恐吓威胁百般羞辱,锦衣卫的怨气当然不可消弭,于是集体写了一份告状的文书,五百里加急送进京中,将穆国公世子大肆抨击了一番。
锦衣卫里都是粗人,但粗人也有智慧。即使文字上或许不太雅观,却很懂得戳皇帝的痛点,所以竭尽全力的描绘了世子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并重点强调他劫掠府库的恶行——那可是陛下的钱喔!
果然,飞玄真君只听了几页,神色就颇有些难以言说的微妙。但仔细听到后头,皇帝却忽的开口问了一句:
“他从府库里抢了多少?”
读文书的李再芳赶紧回话:
“总数怕在八十万两以上。”
真正的数额当然没有八十万两,但谁叫世子理亏呢?锦衣卫自是乐得占这个便宜。
皇帝默然了。
……才八十万两啊?
“知道了。”真君向后一歪,语气平淡:“奏折放着吧,朕之后再看。”
第97章 攻击
虽然在面上总以大老粗自居, 似乎粗豪蛮横全无心机,但锦衣卫们挑选的攻击角度其实是很厉害的。织造局是皇帝的小金库,攻击皇帝的小金库无异于是打皇帝脸, 至少一个藐视君上的罪名决计逃脱不了;更不用说锦衣卫百上加斤,还特意把织造局的损失夸大了许多——以他们的经验看,这种损失会立刻激发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名为“朕的钱!”的pstd, 强制将穆国公世子弹出官场, 直接杀死比赛。
论诬陷栽赃,锦衣卫或许不能与东厂相比, 但能在老登手下屹立不倒, 手上也是有那么两份绝活的。但赵五等锦衣卫大概是远离中枢太久了,用的招数稍微有那么一点老套, 因此效果也实在出乎意料——你要是诬陷别人藐视皇权也就罢了,非得诬陷穆国公世子……
怎么,真君难道不信上天赐予的天书, 反而还要信你们这些笨拙愚蠢的凡人么?
一百多的忠诚值实在是太有份量了,更不用说旁边还摆着个三百多忠诚值的海刚峰。但凡这一份忠诚还在,皇帝就绝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而只要皇帝病态的怀疑机制没有触发, 那什么事情也都不算大事——抢掠织造局当然可以解释为歹毒凶狠非君罔上;但只要换一个思路, 那不也就是小伙子年轻不懂事,心情急躁后犯了点小错嘛。
横竖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说到底世子也是实心为朝廷办事, 为真君打仗, 这一不小心犯的一点小错,为什么就是要抓住不放呢?
所以皇帝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愤怒的情绪, 只是让李再芳代批了一个“知道了”;然后琢磨着大事化了。毕竟世子还是把锦衣卫和织造局都得罪得很惨,不给个交代也不好;真君已经拟定了方案, 打算以飞扬浮躁胡作非为的名义让世子闭门思过,日日派人申斥;等到风声一过,再挑个良辰吉日悄悄放人。
所谓简在帝心,待遇就是有这么不同。
花了半分钟做了决断,飞玄真君在蒲团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示意李再芳再念奏折。接下来几份奏疏颇为无聊,汇报的都是京城及北低的米价,但三四份公文之后,接下来的奏折又开始劲爆了:
“《劾穆祺十五大罪疏》……”
皇帝霍然睁开了眼睛:
“这又是什么奏疏?”
李再芳躬身:“是已致仕的前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叶清的奏疏,弹劾穆国公世子在江南横行不道,所过残灭;黎民冤讼,不可胜计……”
江南的望族也不是傻的,吃了大亏当然要报复,而且一报复就要报复到七寸上。人家压根都不稀得跟区区四品的海刚峰海知府计较,立刻就出动了自家已经退休养老的隐世高手,同样是快马加鞭雷厉风行,一杆子就捅到了皇帝跟前。这封奏疏与锦衣卫的奏疏彼此对照,效果更是大大增强——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众口一词的弹劾,恰恰足以证明穆国公世子飞扬跋扈、干犯众怒。
但皇帝的脸色却微微变了。他睁开眼睛,瞥了公文一眼:
“这份奏疏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李再芳躬身:“回皇爷的话,是昨日送到通政使司的。”
——这么说起来,就是和锦衣卫的奏疏前后脚到的啰?
皇帝的脸色完全变了:
“这么快?”
李再芳屏息凝神,再不敢多说一句了。
南下的锦衣卫有王命旗牌、皇权特许;所有奏疏直达御前,不需要经过任何筛选;但外朝大臣——尤其是这种早已致仕、并无差事的老臣,上呈的奏疏是必须要在通政使司过一道手,仔细筛查过才能呈交。而以朝廷历来办事的效率看,这份奏疏起码也得磨蹭个七八日,才有资格送到他飞玄真君驾前;昨日抵达,近日面圣,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
所以问题就来了:通政使司的效率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高?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真君执掌皇权如此之久,已经太明白这其中的猫腻了。虽然官场有起有落,但所谓门生故旧,所谓党徒姻亲,即使重臣们退隐归乡,仍然能通过血缘通过门第通过师徒结成牢不可破的大网,势力仍然不容小觑。纵然早已远离官场,这张关系网络仍然发挥着强劲的效力,并足以干涉中枢的行政。
——好好好,你们这么玩是吧?
权力的划分从来都是微妙而紧张的。皇帝名义上至高无上,但实际中却总得与官僚分享权力。而沿海不少望族借助走私聚拢财力,依仗倭寇与海盗威胁治安,也的确有足以与中枢讨价还价的资本——多年前十余个倭寇能一路杀到金陵城下,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一丁点的阻碍;如此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真是因为倭人武士以一敌百不成?只不过东南财赋重地,有些事情朝廷也只有忍耐罢了。
一个投鼠忌器,一个倚倭自重,双方的关系尴尬而又紧张,在不可言说的默契中持续到了现在。而现在一封朝奏九重天,未尝没有某些人微妙的示威——江南望族与京师勾结之深,退休老臣影响力之大,恐怕还要远远超出了原本的预期。
这样的示威当然极为无礼,但人家既然敢递上来,就是笃定了飞玄真君的无可奈何。实力的对比从来不是无能狂怒可以改变。依靠走私聚集财力,依靠倭寇笼络兵力,只要这两项还握在江南望族手的里,飞寿帝君万寿帝君又能如何?就算给老登一把刀子,他现在又敢砍谁?
菜就多练,输不起就别玩;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政治永远是这么实际又这么残酷的东西,高祖太宗的辉煌消弭之后,皇权的威严也不可逆转的遭遇了摧折。事到临头不由人,就是老巨婴也只能权且学个乌龟法,该缩头时就缩头。最多挑几个叶家的子侄辈恶心恶心对手,大家和和稀泥算完。
——通常情况下,事态大概就是这么发展的。
但问题是,现在是通常的情况吗?
飞玄真君还是非常沉得住气的,绝不打无准备之仗;在意识到了这位前大学士叶清若有似无的示威之后,他只是徐徐闭上眼睛,将先前已经阅读过数次的天书再次调了出来,并仔细重温了上虞海战的关键段落。
——已知:穆国公世子所研发的“火箭”在上虞一战大获全胜,并于甲寅变法后横扫欧陆各国,天下震恐,莫敢不从;
——又已知:东瀛其实只是那什么“大航海时代”无足轻重的配角,给欧陆列强提鞋都不配的洗脚婢而已。
——可得:火箭的战力大于葡萄牙大于欧陆列强大于东瀛更大于依靠倭寇作威作福的东南豪族;进行放缩操作之后,即可证出不等式:穆国公世子的火箭远大于东南豪族。
——综上所述,不难得出:只要真君牢牢的控制住世子与他的火箭,就可以将叶大学士和他的家族当狗一样的打。
——妥了。
花了一分钟证明出这足以影响整个政局的飞玄真君不等式之后,皇帝底气十足的睁开了眼睛:
“真是好个大学士,好个致仕的重臣!都说是告老之后不问政事,朕看这位叶大学士倒是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不知。他们这样的勤于政务,还不如把朕的家当了算了!”
语气平平,却又充满着刻毒的阴阳怪气。李再芳立刻趴了下去,不敢抬头。
但皇帝还没有发泄完;这一封奏疏不过是引火的苗头而已,真正的火气早已积压了多年:倭寇纵横走私盛行,公然侵吞田亩抗拒中枢;这么多年来某些人把朝廷的脸真君的脸扇得啪啪作响;偏偏皇帝又忌惮局势忌惮财赋忌惮倭寇不能加罪。多日以来怒火淤积,今天终于有了喷发的时候: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南方的水果然是清的——但现在清水也要泛滥了!清水泛滥淹没山头,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就连朕的通政使司,都要吃一口他们叶家的饭了!”
又是“叶家”,又是“清水”,恨意已经昭然若揭。虽然不明白皇帝的怒气从何而来,李再芳仍然大力磕头:
“奴婢立刻叫人去查通政使司!去查叶家!”
说到此处,他也停了一停,小心向上望去——作为内廷总管,李再芳当然是知道朝廷局势,知道东南糜烂的;所以说出这一句斗狠的话,也无非只是给皇帝铺一个台阶下。毕竟吧,往常这么多次都忍过来了,今日难道真的要翻脸吗?
总不能真查吧?万一查出些什么和东南望族翻了脸搅动了大局,那就只能让调查的探子身中八支弩箭,自杀身亡啦。
但出乎意料,皇帝没有踏上这一节预备好的台阶。他默然片刻,只是冷冷道:
“秘密的查,别露了马脚。”
这是真要对东南动手了么?李再芳心中咯噔一声,但终究不敢再做劝谏,只得磕头答应。
稍稍发泄之后,皇帝随手抓起了那封奏疏,用力扔在了地上:
“这封奏疏一个字也不要批,原折掷回,让那姓叶的自己去想!”
君臣之间也要讲究体面,即使皇帝对奏折不满,多半也只是留中不发,相当于已读不回而已;至于“原折掷回”,则等于皇帝直接把大臣拉黑了,羞辱与刺激当然无可言喻。
李公公小心收好奏折,眼见皇帝再无多话,只能硬着头皮提醒:
“再请皇爷示下,世子那边……”
锦衣卫那边还巴巴等着回复,您老总得给个准信吧?
“穆祺那边怎么了?”皇帝倏然抬头,面色已经非常不快:“怎么,锦衣卫还非得逼着朕处置人么?”
情绪变了心态也就变了。如果说十分钟前皇帝还琢磨着大事化小小事话了,给穆祺关个禁闭后糊弄了事;那么现在被叶清一封弹劾的奏疏挑拨得火气上升,那思维马上就来了个大转弯!
敌人越是反对越是说明我做对了!这姓叶的将穆祺喷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恰恰说明穆祺对得他们无话可说!
既然穆祺这么正确,朕凭什么要委屈自己人?!
“回去告诉那些锦衣卫的番子,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和别人搅合在一起;尤其是南方的那些官!”皇帝直接呵斥:“穆国公世子是朕派到江南的,他做什么干什么从来不瞒着朕,用得着这些番子鸡蛋里挑骨头添油加醋吗?你让他们搞清楚,朕特批一个‘知道了’,不是在保全世子,而是在保全他们。他们这封弹劾到底是什么心思,朕也懒得计较。但再有下一次,那就不是一句‘知道了’,可以糊弄的了!”
既然穆国公世子是正确的,那锦衣卫当然就是错误的。原本世子是皇帝的自己人,锦衣卫是皇帝的自家狗,人和狗之间起了冲突,皇帝还愿意调解一二。但现在真君自己都是火气上头,当然抬腿就要给狗来上一脚。
该咬的不咬,不该咬的乱咬。朕叫你们南下办差,是让你们盯着穆国公世子咬的么?真正是混账东西!
李再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捧着奏折赶快退了下去。刚刚拐过影壁,就见黄尚纲匆匆而来,手中又握着一封公文。
因为主上的脾气实在发得古怪,李再芳有意给下属提个醒:“黄公公,你拿着的这是什么公文?”
黄尚纲赶紧行礼:“回李公公的话,这是穆国公世子托咱家呈上来的请罪表章;说是南下之行多有过失,求圣上重重的惩处。”
李再芳:……啊?
第98章 暴怒
虽然对东南的豪族已经生出了莫大的不满, 虽然解决问题的手段已经是万事具备,但飞玄真君也并没有打算立刻动手——皇帝到底不是自己亲祖宗那样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一天不杀人心情就不舒畅的性子,长久摆烂之后拖延症已经深入骨髓, 并不愿意在年末动刀子整人;再说了,长久斋戒之后老天居然真的赏脸下雪,恰恰说明了他飞玄真君得天之幸蒙受天宠, 这样喜悦快意普天同庆的时候, 皇帝志得意满犹自不足,其实是没什么心思和下面过多计较的。
简单来说, 飞玄真君这几日的精力都放在官员的贺表青词层出不穷的马屁上了, 火气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消弭;只要某些官员懂得见好就收, 事情还是有缓和余地的。
可惜,党争一旦与利益集团绑定,就再不是皇帝使点颜色就可以平息的了。高祖皇帝威加宇内天下莫敢不从, 到了晚年不过稍有宽纵,都有人敢整出南北榜案这种大活;何况真君根基虚浮威慑不足,不过靠着权术勉强维持威严?“原折掷回”的警告已经足够森严苛厉厉, 但被利益驱使的官员仍然前赴后继, 绝无收敛。不过两三日之后,投递到皇帝面前的奏章便翻了数倍之多,而且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都是在弹劾穆国公世子南下种种大逆不道的举止。
时值岁末佳节将至, 真君又千辛万苦的求下来了一场瑞雪(你别管辛苦不辛苦,你就说下没下雪吧), 此时普天同庆,各个衙门都有眼色, 不会拿艰难繁重的公事惹皇帝的不快。这个时候三番五次的上书弹劾,不是公然藐视权威,又是什么?
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倭寇打了左脸还要伸右脸的窝囊废了,证出飞玄真君不等式后圣上念头通达心胸畅快,已经不屑于再做忍耐了。正如《凡人修仙》所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老登穷,飞玄真君大笔一挥,直接让东厂把几个跳得最高的言官拖到宫门外一通毒打,“也算用他们的血给新年添添喜气”。
不过,这样的手腕并不足以吓阻某些幕后的人物。昔日南北榜案时,面对着高祖皇帝明确要求补录北方士人的指示,主考官都可以抗命不从,甚至整出北方士人“语多悖慢”,统统都是北元反动派的惊天大伙;如今老登这点小打小闹,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当然不放在眼里。你打归你打,我骂归我骂。弹章奏表仍然是雪花一样的漫天飞舞,而且弹劾的重点越发奇怪——这些言官甚至信誓旦旦的声称,先前之所以两三个月的不下雪,正是因为穆国公世子横行无忌干犯众怒,天人交感上怒下怨,才险些酿成大变。
这简直是当初攻击王安石变法的套路了,用玄之又玄不可揣测的天象说事,实际上已经不是什么摆证据讲道理以礼服人,而纯粹是撒泼打滚式的疯狗乱咬,体现的是对方不死不休的决心——天象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解释,那么这种弹劾也必将无穷无尽,直到有一方彻底倒台为止。
——不是,至于吗?
事情到了现在,其实朝廷也差不多搞清楚了世子在江南整出的大活。总得来说癫公发狂的破坏力相当之大,但毕竟在南方待的日子实在不长,所以造成的损害还算是可控的。以皇帝的估算看,世子南下后又砸又抢到处撒欢,损失统共也就一百万两上下而已。要说惨重呢的确也很惨重,但到底没有动摇根基;江南豪族又何必搞出这种鱼死网破的调调呢?
从如此滔天的恨意看,这不像是只抢了一点物资,倒更像是刨了某些宗族的祖坟呐!
……所以说,这癫公到底在江南做了些什么?
在接到第两百封弹劾的奏折之后,皇帝茫然了。
这样深刻的茫然持续了数日,才终于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
【后世回响·上虞海战的余波】
【……相对于数百年后才逐一显现的诸多重大意义,上虞海战对当时大安朝局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的——国库通过葡萄牙的赔款获取了大笔的入账;行商们通过《上虞条约》获取了可以在南洋自由经商的特权;北方开辟了可以运输粮食的通道。但最直接、最关键的改变,却可以一言蔽之:上虞海战之后,箭在弦上的“甲寅变法”,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
改革涉及利益的再次分配,为了保证内部的团结一致,就不能不在外部树立敌人;自桑弘羊至王安石,惯例莫不如此。但在甲寅变法的初期,改革团队在这个根本方针上却相当之迷茫——葡萄牙与倭寇当然是理所应当的敌人,但这个敌人未免也太过于弱小,根本不能纳入长期的规划之中。或者我们可以说得简单粗暴一点,在解决完了葡萄牙倭寇之后,大安应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对外用兵呢?
用穆国公世子的话说:“我们总不能随心所欲,想打谁就打谁嘛。”
(这一句话是当时的内阁阁员张太岳所记载的原话,但在《儒望日记》中,世子又在后面补了一句:“虽然我的确很想这么干。”)
后世的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纠结,但在非常讲究师出有名,而且宣宗弃边后保守封闭已有一百六十年有余的大安朝,一个合适的敌人却实在是证明改革正当性必不可少的论据。当时还没有诞生反殖民主义的叙事,朝廷对外来侵略者的排斥仅仅限于某种保家卫国的本能,尚且没有意识到西方列强在海洋上的扩张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在这种大氛围下,革新派实际上很难说服他们保守僵化的同僚们。甲寅变法的确带来了巨大的利润,但利润也要有合适的理由涂脂抹粉。就算自有大儒为你们辩经,你总得告诉大儒往哪个方向辩吧?
而上虞海战的重大意义,就是找出了可以供革新派们批判一百年的此世界全部之错——沿海走私集团。
】
飞玄真君足足揉了两次眼睛,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字。虽然天书并没有明言,但在费了极大的精力理解了这什么“此世界之错”的奇葩用词以后,真君却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所谓革新派批判一百年的沿海走私集团,一定是穆国公世子的手笔——这种莫名其妙神经兮兮应该找李时珍看一看的脑子的莫名疯癫气味,其他人是模仿不出来的,
【当然,对走私集团的批判并不是无的放矢。沿海的确有那么一个官商勾结的团伙在长期走私;这个团伙的确与倭寇海盗甚至葡萄牙巨商关系匪浅;甲寅变法与走私集团的矛盾也的确不可调和——变法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掌握整个南洋的海贸,彻底斩断境外势力入侵的渠道,双方的利益冲突从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斗争根本不可避免。
但革新派搞斗争的思路却实在与众不同。他们宣称,走私团伙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所谓“贸易保护主义匪帮”在境内扶持的汉奸团伙,里外勾结朋比为奸蓄意要妨碍甲寅变法中的自由贸易政策。至于“贸易保护主义匪帮”的名单,则随实际而更新。在甲寅变法的前两年,名单中只有东瀛、葡萄牙;吕宋之战后,加入西班牙、荷兰;天竺之战后,加入英吉利、法兰西……总的来说,突出一个身段灵活,因时而变;完美的解决了敌人过于弱小威慑力不足的问题。
——唯一比较尴尬的是,在起草匪帮名单时,变法派曾宣称这是“少数别有用心的国家对大安的侵略”,而据事后统计,这所谓“少数国家”,大概占了当时文明世界的百分之六十,数量上还是很可观的。
当然,如果后世的读者能够体会到这种尴尬,那么当时的人肯定是更尴尬的。这套理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受欢迎。直到甲寅变法的第三年,皇帝在斋戒中忽然昏迷不醒,表现出了极为怪异的谵妄、抽搐,治好了也大流口水;引爆了朝野巨大的惊恐。而在一片混乱之中,当时掌握机要的穆国公世子迅速出手,抓捕了由南方进献来为皇帝祝祷的方士,指控他们与倭寇勾结,蓄谋毒害圣躬。
这样粗糙的操作当然不能服众。所以很快有人上书质疑,指责世子是欲加之罪,根本没有证据;世子则坚称自己的指控绝无错误,一切都是以倭寇为首的贸易保护主义的错(所以才叫“此世界全部之错”)。
而最后的调查证明,双方的观点都是正确的。穆国公世子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他所依靠的仅仅是某种朴素的、毫无根据的怀疑——“如果世界上发生了一百件坏事,那肯定有一百零一件都是倭寇做的”!
但更离谱的是,这种毫无根据的朴素怀疑居然是正确的:锦衣卫在方士进献的香料中检查到了高浓度的罂·粟提取物,而提取物的来源则直指东瀛。从事后种种迹象来看,这种香料背后还真可能隐匿着邪恶的用心——东瀛通过走私将罂·粟输入境内,官商勾结的走私团队则打通方士的关系,将这些危险的提取物送至御前,借助罂·粟的致幻与成瘾作用控制皇帝;要不是皇帝的体质过于敏感,药物过量后反应极为强烈,这套计划其实是有相当可行性的。
一个成瘾的、精神崩溃的、在幻象中疑神疑鬼的皇帝;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可靠、最好用的傀儡了。所以你有时候不能不佩服倭寇,在创造人类的下限上,他们总是这么的有创造力。
所以,用世子自己的话说,他虽然不懂办案,但还是相当懂倭寇的……】
飞玄真君拼命睁大眼睛,喉咙里格格作响,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直噎得两眼翻白嘴唇哆嗦,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都爆了出来。而好容易咽下了这一口火辣滚烫烧得心头都在发抖的怒气,老登终于圆瞪双眼,发出了一声尖利到几乎刺痛耳膜的号叫:
“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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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再芳和黄尚纲屁滚尿流的爬了进来,一抬头就看到皇帝那张胀得跟一个大茄子一样的老脸,然后劈头就是一叠奏折扔了下来:
“抓!”真君嘶声咆哮:“把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朕抓起来!把姓叶的给朕抓起来!不要让这些东西跑了!”
这是又要起政潮了!吼声震耳欲聋,李再芳亡魂丧胆,只觉两条腿都在发抖;但到底是几十年见多识广的内廷总管,纵然骤逢大变,他仍然绞尽脑汁的想出一句话来:
“遵皇爷的旨,奴婢立刻去办!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的人,奴婢无能,怕一人办不好……”
这句话的重点不在“办不好”,而在“这么大的事”。一口气抓这么多人,连致仕的重臣都不能幸免,岂不是打破了君臣间所有的默契,要和南方的望族全部翻脸?
明面的默契打破后只有诉之于绝对的暴力,可朝廷经得起这个动荡么?
如果是往常,这句话应该是当头棒喝,足以惊醒狂怒中的皇帝。但可惜世事变更,皇帝的心态已经大有不同了:
“那就把新练的火枪兵调到京郊驻守!再调几十发火箭来!”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上虞海战之前你们蹬鼻子上脸,上虞海战后你们还是蹬鼻子上脸,那上虞海战不是白打了?
握住了枪杆子就握住一切,有了火枪火箭在手,真君就不信那群废物还能翻上天去。归根到底,所谓“此世界全部之错”的走私集团说起来唬人,但实际表现也就是一团稀烂——但凡他们有点其他能耐,至于和倭寇这种小瘪三合作么?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沦落到用毒·品诡计暗算人的,说一句“匪帮”其实很恰当。
皇帝狂怒中思路犹自清晰,俨然已经将全盘筹谋妥当,李再芳不敢再劝,磕了头后拣起奏折,悄没声的退了出去。而飞玄真君毫不迟疑,又转头望向战战兢兢的黄尚纲,径直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叫穆祺来,叫穆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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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名义上只是让穆祺来,但穆国公世子资历实在太浅,没有单独召见的理由。黄尚纲想了又想,还是将内阁当值的所有人都传召入宫,共同聆候皇帝的吩咐。
因为黄公公泄漏的消息极为惊人,当值的闫阁老许阁老几乎是战战兢兢的踏入宫殿,生怕劈头就是一通怒火。只有穆国公世子早就做好了被收拾的思想准备,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揣着请罪的表章跟了进来。虽然上一份表章递上去后毫无消息,但臣下请罪的姿态总要真诚;所以他老老实实又写了一份奏折,从头到脚将自己反思了个透透彻彻,第二次请皇帝降罪。
飞玄真君是在清凉殿召见的几位大臣,一双眼睛犹自冒着血丝。他的神情非常之不耐烦,甚至都没有心思走什么程序,挥一挥手就免了礼数,然后直接看向世子,忽的皱了皱眉:
“你手上是什么?”
世子赶紧向前几步,双手递上表章:
“这是臣请罪的服辩,臣过犯甚大,惶恐不胜……”
皇帝压根没有听完,一把伸手抢过表章,展开后扫了一眼,马上捏成纸团,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些屁用没有的浮皮潦草!”
这话也太粗俗了!不仅穆国公世子目瞪口呆,就连闫阁老许阁老都忍不住皱眉——他们侍奉飞玄真君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见过皇帝狂怒失态至此呢。在大臣面前大爆粗口,这不是有失皇家的体面吗?
当然,仅仅有失体面还没有什么,皇帝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对世子又是这般的无礼粗鲁,搞不好是因为南方的事有了什么芥蒂。如果这种怒火蔓延开来,殃及了有关人等……
闫阁老的嘴角微微有了抽搐。
但所幸,穆国公世子还是很能扛事的。他没有因为真君的怒火而精神内耗,老老实实回话:
“请陛下指示。”
您老不是指责下面不干正事么?那啥才叫正事呢?
皇帝哼了一声,神色倒是缓和了些。
“你不是有个折子,指斥沿海的倭寇可能与建文余孽有瓜葛么?”他面无表情道:“朕突然想起了此事,现在君臣都在,你再仔细说一说这个道理。”
穆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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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虽然这一次的抽问来得猝不及防,但穆祺还是镇定自若,尽量简明扼要的阐述了穆国公府对于建文余孽的整体见解,着重介绍了“流浪建文计划”的伟大畅想。而在整场过程中,闫分宜许少湖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头亦躬逢其盛,亲耳聆听了这前所未有的精妙揣测;二老的脸色随之变化,由茫然而至诧异,由诧异再至茫然,所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真空妙有静水生花——总而言之,最后凝固为了一种相当诡异的表情:
——我到底在哪里?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此人说的又到底是什么疯话?
讲解完毕之后,殿阁中诡异的安静了片刻,连呼吸之声亦无,直到皇帝幽幽开口:
“两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两位大学士:…………
第99章 决议
这种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被世子整出来的大活搞得一脑子雾水精神错乱张嘴只会啊吧啊吧, 但闫阁老依旧迅速把握住了飞玄真君言语中的暗示——昔日之建文皇帝到底有没有成为海贼王四处流浪犹未可知,但皇帝既然决定将这口黑锅扣到东瀛头上,那就是决定要和倭寇彻底翻脸了;只要朝廷和倭寇翻脸, 那他闫分宜就能用通倭的罪名给织造局及南方宗族来个彻头彻尾大清洗,顺顺堂堂的赖掉自己与世子的一切责任——人死债消嘛!
一念及此,闫阁老心花怒放, 念头通达, 立刻匍匐下拜,以实际动作表示了坚决的支持。本来此时还应该顺水推舟奉承一波, 颂扬皇帝英明神武的决断, 但闫阁老在脑子里憋了半晌,到底没有憋出词来——不管怎么说, 这“流浪建文计划”也太他娘的怪了!这种连多想一想都要大脑颤抖理智崩溃的东西,你让闫阁老怎么舔得下去嘛?
所幸,飞玄真君也并不稀罕阁老的几句马屁。他径直开口:
“如果这什么流……‘流浪建文计划’属实, 倭寇当真与建文余孽有瓜葛,又为之奈何?”
这话是冲穆国公世子问的,而面对这种问题, 世子统统只有一个答案:
“倭寇勾结叛逆, 实属居心叵测;自应犁庭扫穴,殄灭凶顽。”
管他建文帝流浪没流浪,只要皇帝愿意打倭寇, 我一定要帮帮场子。
飞玄真君不动声色:“怎么打?”
“仰赖陛下神威, 在上虞一役,新式火箭效力非凡, 足可破贼……”
“火箭?”真君打断了他:“上虞的海战不是在岸边打的吗?听你这个意思,还是打算在岸边打几仗完事?这又谈何‘犁庭扫穴’!”
世子愣了一愣:“……回陛下的话, 也不只是岸防;如今火箭有了进展,已经可以在比较大的船只上发射……”
没错,他与儒望的谈话仍然是有保留的(否则这把大漏勺真不知道会漏出什么来);在先前的对谈中,可移动发射的火箭还只是“未来可期”,箭在弦上的隐约威胁而已;但实际上,在刘礼及赵菲的技术支援下,全新的飞玄真君五号早已经实验成果,只等大规模应用。如果上虞谈判中葡萄牙真的头铁不肯认账,他是可以给洋人开个大眼的。
但皇帝犹自不满意:“比较大的船?多大?”
“如今筹办的船只还不算多,工部手上只有长十余丈的中等船只,二三十丈的大船还在修建之中;因为工匠短缺,恐怕要明年冬日才能下水。”世子奉命督办海防,对这些数据还是很清楚的:“但以现在的船只,平定沿海还是绰绰有余的。”
“平定沿海还是绰绰有余。”皇帝冷冷道:“也就是说,终究拿倭寇的本土无可奈何了?”
世子:…………
两位阁老:…………
直到此时,被召来的三人才后知后觉的领悟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不是,皇帝这看起来是要来一波大的呀!
清剿倭寇是题中之义,但清剿来清剿去清剿了几百年还不能断根,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能控制东瀛本土。但在沿海剿灭倭寇不难,要跨越重洋收拾一个国力并不算弱的邻国,则实在是不小的风险。所以高祖皇帝定鼎之时,曾列东瀛为“不征之国”,怀柔以待;但如此委曲求全,与其说是高祖宽宏大度仁以爱人,不如说是技术所限的不得已。长此以往因袭成风,以至于闫阁老听出这个意思之后,居然本能的就想开口阻拦,以尽首辅的职守。
——但很快,闫阁老就反应了过来:他为啥要阻拦呐?
先前的什么“不征之国”是因为技术所限无力远征;但现在还有这个限制吗?
天书他也不是没看过,上虞海战的结局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又何必刻舟求剑,替倭人喊冤?
闫阁老思路转得很快,立刻趴在地上不再吭声。旁边的许阁老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摆烂了,居然也跪在旁边不吭声。臣子们一言不发,说明皇帝对得无话可说;所以真君干脆一拍桌子,趁机发泄胸中的火气:
“死了一波倭寇又有一波倭寇,长此以往,伊于胡底?所谓犁庭扫穴,不过空谈而已!”
趴着的两个阁老都不出声,只有世子答话。面对如此匪夷所思的诘问,他愣了一愣,居然老老实实开口:
“陛下圣明,臣谬言论事,罪在不赦。”
“养痈遗患,至于今日!如今倭寇都已经和建文余孽勾搭上了,你们还懵懂不知。朕的大臣,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世子再次老实回话:“这都是臣等见事不明之过,上遗君父之忧。”
“只是见事不明吗?到现在还不能清理倭寇的本土,这又是谁的过错?”
“这也是臣办海防不力的过错。”
问什么答什么,除了道歉绝不甩锅;如此温顺听话,以至于飞玄真君都愣了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世子一眼。至于趴着的两位阁老,那更是双目圆睁,偷偷向上窥伺,简直以为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君臣相处这么多年,在场的人可是太熟悉世子的脾气了。这位可从来不是什么逆来顺受温柔体贴的性格,而是高度危险且完全不可控制的火药桶;平日里尚且危机四伏,如果还有人胆敢上手招惹,那搞不好立刻就是螺旋升天的结局。高度危险不可预测,这样的人物哪里好招惹!
当然了,皇帝面前他倒不好当面顶撞,但也绝没有这样说什么是什么唾面自干的先例;大不了就地一躺直接开摆,总之不能白受这个委屈。
所以今天这又是怎么了呢?到上虞去试验火箭把脑子给撞坏了吗?
——自然,这就是大臣们以己度人,见识过于短浅了。没错,穆祺在大安混久了精神状态是有些危险(话又说回来,谁和老登待久了精神状态会安全呢?),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有底线的。到现在他虽然时常发癫到处创人,但依然有三不创:
首先,筹谋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善;
其次,正在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忠;
最后,有利于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义;
总的来说,世上有大道理也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老登阴阳怪气到处嘴臭胡乱甩锅当然很可恶,但他话里话外言辞尖锐,至少相当有抗倭的意愿,而且似乎还很有兴趣攻略东瀛本土。只要考虑到这一点,那被甩锅的怒火其实也就很好平息了。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老登都已经决定抗倭了,你让一让人家又有怎么了呢?
我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不过就是一个五六十的大号宝宝而已,他又能有什么错呢?就算一时脾气暴躁口不择言,那也一定全都是倭寇的错——都是倭寇阴狠歹毒激起了皇帝的怒火,才让真君无处发泄,居然甩锅到了世子的头上!太坏了倭寇!
果然是此世界全部之错,世上每有一百件错事,就有一百零一件是他们做的!
有鉴于此,世子默不作声甘心忍受,其实心里并没有生出什么火气。他的底线其实很低,只要老登大方向上不出岔子,小问题大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飞玄真君倒明显有些不适应,愣了片刻之后,居然主动放缓了语气——说实话,他只是一时上头想要骂人,倒真不是有意针对谁:
“……如此种种,你打算怎么办?”
“臣罪滔天,自该设法弥补。”世子恭敬道:“从葡萄牙处缴获的战船还在修缮,大概两个月后能够完工。到明年三月开春,兵部应该能凑齐一支可用的舰队。”
“一支舰队就能解决东瀛本土?”
“这一点的难度不小。”世子字斟句酌,显然先前已经思考了很久:“但只要船坚炮利,其实可以沿海岸迂回作战,用清妙——用燃烧·弹焚烧港口,摧毁对方的海运能力。”
中原远征东瀛非常艰难,那反过来也是一样。东瀛倭寇也不可能开着几艘小船就漂洋过海出没打劫,肯定是要有完善的后勤基地。烧毁了港口就等于摧毁航运节点,可以极大程度的打击对手航海的能力,效果极为显著。
这是中英鸦·片战争时英方用过的手腕。所以说,殖民者真真是极好的老师,他教给你的每一堂课每一点见识,都一定要认真学、仔细学。这是血买来的教训,一点也不能拉下。
飞玄真君当然听不懂这个战术,但他完全的信任世子——喔不,信任天书,所以毫不迟疑的开口:
“那谁可以担此大任,领兵出征?”
“这当然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不敢多嘴。”
“这个时候还来敷衍!”
“是。”世子不能不开口:“戚元靖、俞志辅敏达坚毅,才堪大用。”
说实话,戚元靖到现在也只接触了近海水军的指挥而已;能否胜任远洋作战,其实颇有疑虑。但横竖他们也只是依仗先进技术上门踢馆,指挥不指挥其实也无关紧要,只要能控制军队就好。
当年带英横扫天下,是因为海军中都是能征惯战的天才将领么?还不是器物上的优势实在太大,就算往船里塞进去一群花钱买官的酒囊饭袋,依然可以所向披靡?
飞玄真君翻着眼皮想了片刻。他当然不知道这两人的能耐,所以仔细回想的是他们的履历:俞志辅尚且不清楚,但据锦衣卫的回报,上虞海战之时,戚元靖似乎与海刚峰关系极佳,相知莫逆。
——妥了。
他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写个条陈来朕过目。银子的事情……过完年你找李再芳就是。”
没错,飞玄真君揣度许久,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自己出钱了——如果要兵部出钱,必然是上下牵扯琐事繁多,如若把事情拖得太久,搞不好就会让倭人逮住机会,趁机往自己脸上拉一泡大的。金钱诚可贵,小命价格更高。为了安全着想,真君也不惜成本了。
再说了,倭国不是有什么金矿银矿,花不完的聚宝盆么?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既然出了军费,将来当然也该理所应当要占战利品的大头。今天的开销是为了明天的收入,只要这样想一想,其实也就能心平气和了。
世子行礼:“遵旨,臣会定期将账目呈李公公过目……”
“你给他过目做什么?他看得懂吗?”皇帝很不耐烦:“你把事情办好,找他签字要钱就行了!何必啰嗦!”
多一个流程就多拖一点时间,多拖了时间皇帝的安全就可能受威胁。在这种时候,真君还是非常之拎得清的。反正世子也没有染指兵权,他何必搞这些除了制衡拖沓以外屁用不顶的规矩?
世子愣了一愣,再不做声。
如此快来快去迅速对答,以高效到近乎匪夷所思的效率果断敲定了一件大事。皇帝扭了扭脖子,才终于舍得将注意力分给全程吃瓜毫无参与感的两位大学士。
到底要顾及君臣的体面,在尽情发泄完焦虑与不安之后,皇帝还是勉强点了一点两个重臣:
“两位大学士有什么见解?”
能有什么见解?懵逼不已的闫阁老只能颤巍巍的磕头,表示自己绝无异议。至于一旁的许阁老……许阁老默然片刻,忽然直起了身:
“臣有内情要上陈。”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眯起了眼睛。
他当然清楚许阁老的底细。许家——或者说清流多数的官员,都在南方有田有土,根基深厚;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是外人万难瓦解的利益网络;这样牢不可破的血缘姻亲,往往是朝廷施政中莫大的阻碍,纵有千钧重力,亦难以破除;为一党之私利妨碍国家大政,乃至当面与皇帝对顶,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念及此,真君的脸上忽然没有表情了:
“你说。”
“臣要告发江南诸府私通倭寇。”许阁老清清楚楚道:“祸乱朝纲,罪不容诛!”
皇帝:……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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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异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几人都呆呆的望着许阁老,表情奇特扭曲之至,完全没想到此老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表态。而或许是政敌厮杀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在一片诧异惊骇之中,唯有闫阁老微微一个寒噤,猛然意识到了关窍:
——这老登手上绝对也有天书的残余!
有天书残余的引导,就能听到历史的真相。听到了历史的真相,才能迅速反应过来双方实力的差距,获取最宝贵的信息。
当然,即使意识到了双方实力的差距,能够如此迅速如此果断的背弃原有的利益集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换阵营,并在最恰当的时候送上最合适的助攻,这份眼力与手腕仍然是精明老辣之至,不由得闫阁老不心生敬意,以及忌惮。
皇帝重伤之后,许少湖韬光养晦数月之久,忍受着清流晚辈高肃卿后来居上的耻辱。如今三月不见,果然大有长进啊!
无论外人如何揣测,许阁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皇帝愣了一愣,显然也回味出了许少湖这一回慨然表态的分量,于是嘴角微微一动,竟浮出了一点欣赏的笑意。
“很好。”他曼声道:“朕知道了。”
天书事件后,皇帝与两位阁老之间其实颇有龃龉,彼此相处也并不畅快。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真正事到临头了,还是自己的老baby更知道疼人。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赞许之中,往日种种恶心人的往事,也就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清流这杆旗,闫党这杆旗,还是要让老熟人掌着,才算稳妥啊。
有了许少湖这句话,飞玄真君刚刚好借题发挥。他装模作样的想了一想,冷冷出声:
“许阁老说南方有人通倭,其实朕也有所耳闻。沿海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贪图重利,勾结倭寇走私;利欲熏心后胆大妄为,乃至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再不下重手,天下都要耻笑朕的软弱!”
抗倭是大义,剿灭汉奸也是大义,所以世子跟着阁老郑重下拜,没有一个字的异议。
借题发挥完毕,皇帝抛出他早已经准备好的思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清理完这些硕鼠之后,沿海的贸易也要管起来!”
谢天谢地,在尝到海贸的甜头之后,老登总算食髓知味,没有效法他的祖先连洗澡水带孩子一起泼,干脆利落一禁了之;而是认真琢磨上了管理的事情。所谓堵不如疏,还是得设法利用这一笔重利。
飞玄真君已经想好了,等到平定倭寇之后,就以通倭的罪名将其同党一网打尽,痛痛快快的大开一回杀戒。白纸一张好办事,人都宰得差不多以后,再用襄助平倭的功绩将现在的绍兴知府海刚峰往上抬一抬,命他兼管东南一带稽查走私的大任——所谓斩草除根,即使将有关人等杀个干干净净,只要想到那危险之至的什么“罂·粟”仍然可能从走私的渠道流入,飞玄真君就觉得胆战心惊,止不住的要生出焦虑与恐怖。大概也只有海刚峰这把绝无二心的神剑镇守国门,他才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了。
真君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稽查走私的架子一搭起来,他马上就拟定制度,明示天下:其余的也就罢了,走私罂·粟的重罪一律该杀!千刀万剐!剥皮食草!不给你们露两手瞧瞧,你们不知道老子是高祖皇帝的子孙!
从天书的细节看,这些罂·粟八成是从天竺流出来的——怪不得日后会打天竺之战呢,早该打打了!
第100章 峥嵘
基本的路线定好之后, 剩下的事情办得很快。兵者国家大事,如果是走兵部及都督府廷议的正规路子,流程必然会拖得很长;但只要皇帝下定了决心也能掏得出军饷, 那找几个关键的人物运筹帷幄,其实也能把事情办好——这也是当初太宗皇帝开设内阁的精髓所在;以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利润充作军需,以精干且可信的自己人组成秘书班子, 通过简要的讨论规避正式机构冗杂的流程, 可以最大限度的适应军情如火的战场。朱老四皇帝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军略上的眼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当然, 这种纯属临时开设的机构是怎么被长久延续反复加强乃至于尾大不掉成为新任版本之子, 那就得问一问太宗之后列位子孙那贫瘠到近乎可悲的制度建构能力了。只能说我们大安皇帝就是这样的,主打的就是一个间歇性雄心以及持续性摆烂, 仁宗景帝好人不长命,堡宗老登祸害遗千年,政治制度能用就行, 还要什么自行车?
——但现在,现在,光辉的时代终于回来了。当皇帝下定狠心并忍痛割肉之后, 内阁这个原本就是为战争而建设的机器终于在现了往日的荣耀:高效、可靠、不拘小节, 快速反应快速决策,绕开一切繁文缛节而直指整个战场的要害,冷酷而简要的暴力机器;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太宗皇帝泉下有知, 亦当欣慰。
自然,与昔日之朱老四皇帝相比, 当今老登在军事能力上是比较松弛的;但他与内阁诸位阁老的决心却恰恰弥补了这一点。老登的决心是不用说了,闫阁老为了毁尸灭迹人死债消永绝后患, 杀心同样是炽热高涨。至于许阁老嘛——在意识到飞玄真君真正的意图之前,或许他还可以当个袖手旁观的逍遥派;可一旦开口下了赌注,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打蛇不死反成仇,如果真让倭寇和走私的余孽残留下一星半点,飞玄真君与闫分宜还未必如何,但淞沪一带的许家却必定要面临极为惨烈的报复。
所以说,只要下了狠手做了选择,就绝不能让那群人有一丁点翻身的可能。区区一场战争算什么?如果有可能,许阁老恨不得将他们家的蛋都给摇散黄,路过的狗都要诛九族!
一念及此,许阁老心中狂躁炙热的火焰,怕是比飞玄真君还要高上三分。
——所以,仅仅在清凉殿一次面谈,内阁中的三位老登便迅速达成了共识:
华生万物以养倭,倭无一物以报华;杀杀杀杀杀杀杀!
倭寇,汉奸,走私团队;和这样的虫豸搅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早就该杀一杀了!
不过,虽然心中都是杀意狂涌不可自制,三个老登脸上却是一点也没露出异样来。皇帝伤后不能过于劳碌,在底定完大致方针之后,飞玄真君就退到了殿后休息,只留李再芳与几位重臣商议具体的方略。
李再芳领着各位到了偏殿,备上茶水后驱散下人,自己展开的笔墨侧身跪坐,恭恭敬敬不出一言。真君有言在先,他这个大太监是没有资格过问海战事务的,如今跻身其中,也不过是奉命记录而已。
大事在前,许阁老当仁不让,直接开口询问世子:
“听世子的意思,征伐倭寇的准备起码要拖到明年三月?”
世子老实回话:“阁老说得正是。”
“那就还有百来日的功夫。”许阁老道:“君不密则失臣,在万事俱备之前,一定不能泄漏开战的消息。其余也就罢了,一旦要对外调动军械,兵部户部和工部是瞒不过去的。我和李句容有些交情,我去给户部打招呼。其余两个部……”
“犬子可以给工部打招呼。”闫阁老立刻道:“兵部是皇上亲笔圈的人,只有劳烦李公公去说一声。”
李再芳自然是赶紧答应,但又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
“阁老们可能不知道,先前皇上下旨,要奴婢带着东厂抓了好些上书妄论的言官……”
飞玄真君被天书激起的狂怒实在无可思议,下面的太监根本不敢撄触逆鳞,收到旨意后倾巢而出,拼了命的抓人查人,成果蔚为壮观。如今东厂手上扣着的言官少说也有一二十,更有四品以上地位颇为尊隆的大官。这些烫手的山芋收入囊中,难受不难受还是另说,最麻烦的却是许阁老警告的泄密风险——这么多人同日被抓,傻子也能觉出不对来吧?
闫阁老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的开口:
“这不要紧。不就是要一个抓人的理由么,老朽可以给他们。他们上书是要弹劾世子在南方的举止吧?弹劾世子的举止,其实也就是弹劾老朽。李公公,你不妨放出消息去,就说这些腐儒指桑骂槐居心叵测惹怒了我闫分宜,所以老朽指使人给他们来了一回狠的,这才会一扫无余。他们要想报复,可以向老朽招呼。”
李公公:……啊?
李公公愣了片刻,小声询问:“那照阁老的意思,这些人的罪名……”
闫阁老神色平静:“老朽收拾这样的货色,还需要什么罪名么?请李公公将他们的奏折抄录一份给我,我就今晚就能从里面找出起码十条大逆不道的罪过来。”
这一句真是平和中带着霸气,惊得世子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回头看了首辅一眼:
……等等阁老,听你这个意思,他们的罪名还是个莫须有呗?
阁老你栽赃嫁祸的手段要不要这么熟练啊阁老?
事实证明,穆国公世子自以为是傲慢自大,这几年在大安朝廷混得得意忘形,实在是小觑了天下英雄了。这几年他们实在看惯的闫阁老许阁老的低眉顺眼柔媚无骨,却浑然忘记了,能在老登手下长袖善舞登临高位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随风摇摆的马屁精?
两个老头入内阁也有十年了,十年来战乱灾荒官场争斗,哪一件事情是拍马屁写青词能够平息下去的?平日里不声不响谄媚阴沉,直到今日大事临头,才终于显出了峥嵘来。
但闫阁老的攻势还没有结束。他只是稍微一停,随后继续发言:
“这些文官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一旦结成朋党,那就是朋比胶固,牢不可破,廷杖牢狱都不足以震慑。平日里也就罢了,现在要是趁机闹大,怕是会搅了大事。”
许阁老看向他:“首辅以为该如何?”
“当然得用重手。杀鸡儆猴,才见成效。”
世子忽的打了个寒噤,闫分宜的神色却从容而又平和,说到“杀”时也毫无波澜,仿佛真只是在讨论怎么杀鸡;甚至言谈之余,还能晃一晃茶盏中的热水。等到茶香徐徐泛起,他才慢慢开口:
“不过,生死毕竟是大事,一点文字上的功夫是定不了罪的。”
“那就让在下来代劳一二吧。”许少湖手捧茶水,安详出声:“我记得,弹劾的奏疏中有一封是詹事府右庶子王鹏所上。此人与倭寇往来颇密,私下还与东南一带作乱的藩王有过瓜葛。现在正在办总是的逆案,只要两案合并,就能用内外勾结图谋不轨的罪名杀了他。想来也足够威慑其余了。”
“这罪名无误么?”
“当然无误。”许少湖道:“王鹏是浙江湖州人,湖州知府恰是在下的门生,真凭实据是肯定有的。不过,这样的案子必得速战速决,不能拖延。马上就要过节了,还是得在正月前料理干净首尾。”
“这倒没什么。”闫阁老轻叩茶盏,若有所思:“犬子也干过几年的刑名,只要有证据在,流程快一点也没有什么。但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如果一个王鹏还不够……”
“也不打紧,在下手中还有别的名单。”
“那就有劳许阁老了。”
“岂敢岂敢,首辅实在谬赞。倒是首辅主持大局,别有一番辛苦。”
…………
如此风轻云淡,如此平静恬和,言语往来体贴温煦,情谊殷切而又含蓄,仿佛这是两个老臣在午后轻松而又散淡的闲谈。但恰恰是在这样平淡无奇的光景中,两人谈笑风生你来我往,轻描淡写的就定下了开战之前朝中种种的格局——兵之大事,犹在庙算;多算者胜,少算者败。两位阁老或许不懂军事,但还能不懂朝政平衡么?
军事,我不行;朝局,你不行。穆国公世子这种生瓜蛋子,懂得怎么威慑百官吗?
当然,事到临头,阁老们的手段也就要激烈一点了。他们彼此讨论了几句,总结起来无非是三段论:不听话的刺头直接闲置;爱惹事的暂且罢官;有可能扰乱大局的重拳出击,要么关要么杀。闫阁老杀不了的许阁老杀,许阁老杀不了的闫阁老杀;两个阁老都杀不了的让锦衣卫秘密解决;突出一个心狠手辣,绝无迟疑。
不过,如此血腥淋漓的议论,却是在一派安静祥和中徐徐展开。两位阁老一边喝茶一边杀人,一来一往浑无烟火气,三两句间就能定人生死。只有世子战战兢兢的端坐在侧,迫不得已聆听杀人罢人关人的种种精妙思路,那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惊恐局促,以及某种莫大的不安。
……不是,哥几个都这么狠的吗?
作为一个年轻、幼稚、单纯的懵懂新人,直到此时此刻,世子才终于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无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抑或闫阁老许阁老,这三个老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之所以先前朝政一潭死水毫无波澜,纯粹是因为三个老登彼此牵制彼此消耗,最大限度的降低了危险性。可是,如果有一个目标能将这三位团结起来,那么合此三登之力,是真能搅得天下大乱,山崩地裂的!
这团结的力量,是不是也太吓人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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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决心就是雷厉风行。两位阁老也不搞什么官样文章了,一壶茶下肚后办法也商量得差不多了。只要请李再芳将清单送皇帝过目即可。三位重臣告辞出门,闫阁老则特意留了一步,要与世子议论议论造海船的大事。但看了一眼世子的脸色,他却换了个题目:
“世子以为我等过于不择手段了么?”
世子嘴角抽搐:“……不敢。”
“其实世子想想就能明白了。”闫阁老平静道:“如果这一仗能打赢,他们那些人迟早也是个死,死了的人不会说话,安什么罪名都是活人说了算;反之,如果这一仗打输了,就算现在手下留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我记得这是世子说过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