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的眼中,狙击手是敌非友。
从未上过战场的他,分不清脚边的子弹只是警告,还是射击偏离了准度。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由自己来解除对方的行动能力。
这个距离又是新的挑战,他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他还是稍稍抬手——
一只手压下了他的手。
“等等,是同伴。”
马克思分神,子弹失去力量般坠地,消失在砂石之中。
“我……”他看着身上灰尘痕迹深深浅浅的艾彼,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是自己没有听话的证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完了。
他无法带着这个问题离开,这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因为他的命是艾彼救的。
艾彼叹了口气,他明显是在遇到重大事故后有些思维混乱,分不清事情的正确处理方式,但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回答道:“艾彼,我叫艾彼。”
他们两个再次退到路边的树林里。
马克思内心忐忑,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或者觉得自己很烦,他并不在乎自己被讨厌,只是希望不要给艾彼带来不好的情绪。
但艾彼却做出了一件他没想到的事。
她把手里的枪拿到他面前,指着空地。
“试着扣动扳机。”
她的手指全部放在手柄上,只是在拿着枪,而不是要射击,马克思知道她的意思。
这会儿,他使用能力似乎已经随心所欲了,板机顺应着他的想法一动,叩响弹药,子弹打在路边。
艾彼只略看了一眼,就接着要求:“现在,控制整个枪体。”
马克思一愣,枪还在艾彼的手里,他必须得把控制权抢过来,这不像之前,他只使用无主的东西。
对于“对抗”这件事,他好像有了更多实感。
马克思集中精力——
手枪一跳,跳出了艾彼轻轻握紧的手掌。但是在半空之中,手枪方向不再受到掌控,马克思怕自己碰到板机,连忙放松心神。
艾彼轻松接住下落的手枪。
“下次就用枪托打他们的脑袋。”她挥了一下手臂。
马克思笑了,手枪在半空中瞄准人们的脑袋,那场面一定很滑稽。不过艾彼的意思他也明白了,就是说他不需要等着别人开枪再反击,他能控制的也不只有小小的子弹。
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强大不在于杀伤力,而在于控制力。
“还有,你能感觉到枪膛里的子弹吗?找到它,让它自己出来。”
马克思严肃地看着手枪,像是在和它艰难地无声对话。不一会儿,子弹顺利地滑动出来,仿佛有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他的手心。
艾彼赞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看。她用很慢的动作把手枪拆成零件,告诉他关键的滑扣在哪里,保险在哪里。面对敌人,可以拆散手枪使他们缴械。
马克思记得很认真。
那颗黄色的星星漂浮在他身边,滴落最后一滴血色。
营地虽然已经被自己人全面占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轰炸,艾彼本身也不是军方的人,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去向,她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带着马克思向城市的方向前行。
背后的车队绵延数里,千足虫残肢般再也无法前进,高耸的黑烟飘荡方向和树林相反,与艾彼渐渐拉开距离。
树林的路面还算平坦,因为只是人工种植用来砍伐的,不适宜动物生存,所以见不到任何野兽。雨后的蘑菇很多,艾彼一路上捡了不少,只是有备无患,现在谁也不知道下一顿饭是什么。
林中一团小小火光进入视野,艾彼和马克思走过去,不到十个犹太人围着火堆坐着。夜里太冷,他们又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只好冒着可能被纳粹发现的风险生火取暖。
幸好来的是马克思和艾彼。
马克思虽然比这些面黄肌瘦的人要好一点,但体力也支撑不到直接走到城市。艾彼把蘑菇分了出去,在火堆旁烤起来,准备就地过夜。
烤蘑菇汁水丰盈,又很咸香,众人吃了点热乎的,似乎有了更多生气。
从艾彼过来到现在,都没有什么人说话,即便说也是非常小声。
这会儿,有人认出艾彼是救他们出去的人,问情况怎么样了。
艾彼如实告诉他们,并说自己打算回城市看看。
大家也都点点头,表示自己同样是这么打算的。
“你带了枪,是吗?”一个犹太人问。
“嗯,我会守夜,你们可以好好休息。”艾彼回答。
于是人们分出三个火堆,找好平坦的地方睡了。
马克思还抱膝坐在艾彼身边,艾彼拍了拍他。
“我可以和你一起守夜。”马克思轻声说。
艾彼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掏出身上的子弹和手雷静静数物资。在她以为马克思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拿出兜里的东西给她。
“我这还有。”
艾彼看了看他手里的圆形金属。
“这些是弹头。”
马克思声音很轻,但依然能听出失望:“不能用?”
艾彼从手枪里拿出一颗子弹给他。
“完整的子弹更长,弹壳里装满火药,点燃火药,才能发射子弹。”
马克思看着手心里的两种金属造物。
子弹头圆溜溜的,主体很短,像个实心小球。就是这个小东西轻易就能夺走人的性命,而他可以掌控它。
普通人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发射子弹,但和他使用起来的杀伤力没什么不同,士兵拿到枪,训练一天就可以杀人。
“我不喜欢子弹。”马克思说。
“我也不喜欢。”艾彼轻声回复。
但你依然在用它,马克思想。
当时,他没有听艾彼的话,固执地去找她,艾彼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他不愿意就这样睡去,固执地不肯休息,艾彼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好像很远,好像不在乎。
但她把不杀人的办法教给他,她给他自己的肩膀,她讨厌子弹,却在所有人休息的时候独自拿着枪。
她所做的事,远比她的话语要强大。
火光虽然微小,但驱散了他满身的寒意。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生于和平年代,可以听爸爸每晚给自己讲格林童话,而不是担心灯光会引来炸弹;可以向妈妈要新鲜出炉的面包,而不是在每天做工之后捡伙房不要的黑面包。
今晚,他的幻想突然变得无边无际,仿佛不再有限制,不再有恐惧。
他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子弹。希望即便纳粹看到了火光,也只是安静地加入进来。希望母亲、父亲、艾彼,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美好的地方,即便他们最终要分离,也能带着祝福与希望告别。
为了抵达这样的未来,他模模糊糊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有人的能力是可以改变别人的思想,让大家都和平向善就好了……”
马克思在火焰的温暖中幻想着,终于进入了梦乡。
……
一夜无事。
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大家都醒了,不知道是因为有一点响动都会惊醒,还是根本没有睡着。
艾彼强化过的身体对一次熬夜几乎没有感觉,他们很快上路。但比起归家心切的其他人,两人的步速都不是很快。马克思看着同胞们渐渐走出视线,并没有说什么。
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
走到城市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亮了。城内的几处烟火不知是战火的余烬还是早起的烘焙,街道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纳粹士兵或者警察,人们满怀希望地走进城里。
有更多人抵达了城门,他们脚步急切,热泪盈眶。有些人认出了艾彼,打弯脊背,用并起的手指向她献吻。
“谢谢你,不论你是谁,不论你为什么出现,不论你会去哪里,希望你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幸福美满的一生,便是他们最诚挚最美好的祝愿了。
艾彼缓缓向里走着,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停下脚步。因为她感觉到马克思有种胆怯到发抖的感觉。
他害怕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家。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照不进阳光的狭窄地下室,根本算不上什么很好的地方。但里面有母亲用来做果酱的玻璃罐,还有放着两人衣服的木箱子。
如果连这么小、这么不起眼的地方都变成了残垣断壁,马克思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崩塌。
如果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会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看看街边多出的穿着其他国家的军服的士兵,又看看像是没有任何归属的艾彼,问了一个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艾彼,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救我们?”
艾彼一直在耐心等待着马克思缓解自己的情绪,听到这个问题,她温柔地笑了笑:“因为你,你有一个朋友托我照顾你。”
马克思愣住了。
一切幸运与美好都随之冻结。
“你找错人了。”声音像是带着回响,“我没有朋友,我……你找错了。”
他冷得打起哆嗦来,那个马克思在哪里?真正的马克思是不是还在集中营?会不会他已经死了,就因为自己没跟艾彼说清楚?
心中的空洞化为恐惧从马克思眼中漫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搞砸了一切,他不仅一无所有,还毁掉了别人的希望。
马克思喘不上气来,踉跄着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