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这个新年, 崔令宜过得忙碌不堪。
卫府门庭若市,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她得跟着卫相和卫定鸿接待各路来拜年的大臣,还得抽空回后院去见一下亲戚里的长辈。
到了夜里,她瘫倒在床上, 忍不住问卫云章:“你们卫府比我想得热闹多了!你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卫云章淡定回答:“习惯就好。”
崔令宜嘀咕:“那我可不想习惯。”
卫云章:“……你知足吧。在后院比在前院累多了。”
前院都是大臣同僚, 平时也都能见着面, 拜年无非就是过个形式, 没那么多话要说——总不能大过年的和人商讨政务吧?上门的人虽然多, 但内容其实乏善可陈, 每批人也不会坐太久。
但亲戚可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还有同族的长辈在。卫云章作为今年“刚嫁进来的新妇”,自然而然成了话题的中心。
有问他平时在家做什么的, 有问他是如何保养皮肤的, 有问他江南风土人情如何的,还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的……卫云章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一一答了。
甚至还有想看卫云章当场作画的,被卫云章婉拒了,最后让碧螺去画室里取了一些崔令宜的旧作出来。
画卷是他亲自展开的, 不为别的, 只是防止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画作一拿出来,大家纷纷围拢, 对着画卷啧啧赞叹,夸奖之声不绝于耳。
应付完了这些亲戚, 还得应付亲戚们带来的小孩子。平心而论,亲戚们的小孩登门前也是被自家爹娘教育过的, 不可在卫府里放肆,是以礼节并未出错。但小孩毕竟是小孩, 加上还有个襄儿在旁边,不一会儿,孩子们便跑到一旁聚集玩耍起来,你推我搡,你笑我闹,声音又脆亮又尖锐,吵得卫云章脑子嗡嗡的。
崔令宜听罢,不由抚着心口唏嘘:“幸亏不是我待。”
卫云章叹了口气:“母亲和嫂嫂着实辛苦了。”-
除了在家里折腾,崔令宜和卫云章还得去别人家拜年。比如崔家,便不能不去。
因为崔家门生众多,前几日也很是热闹,今日稍微消停了些,崔令宜和卫云章才会选在今日登门。
因是过年,大伯母家的人也回来了不少。平时住在书院的大郎一家现在正在家里过年,原先在外云游的二郎也回家了。只是三娘因为嫁去了外地,不在家中。
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午饭便也一起吃了。
崔二郎与卫云章年纪相仿,对他很有兴趣,席上频频向崔令宜敬酒,道:“我去年在外云游,只听说四娘嫁进了卫家,却不知卫三郎是怎样一个人,如今得见,果然一表人才,还真是名不虚传呢!”
崔令宜尬得头皮微麻,举杯笑道:“你是四娘的二哥,便也是我的二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实在是客气了。”
崔二郎道:“我在外云游,是为了拓展眼界、汲取灵感,兴之所至,也做了不少诗文,得空的时候,度闲可否为我参详参详?”
崔令宜:“好说,好说。”
崔二郎酒量不好,几杯下肚,面色已经发红,望着坐在一旁的卫云章,微醺开口:“四娘啊,好久不见,感觉你一下就成大姑娘了。”
卫云章哽住,委实不知怎么接这话。
大伯母在一边笑道:“谁让你这么久都不回家,连四娘的婚礼都没参加。”
崔二郎:“我离家的时候,四娘才及笄不久,那时候叔父不是说舍不得四娘嫁人,要多留她几年么,哪知道去年就嫁人了!”
卫云章:“……”
崔令宜:“……”
崔伦看上去也有些尴尬,只道:“缘分到了,自然不能强留。”
崔二郎感叹:“逝者如斯夫!小时候,总觉得时光漫长,我还记得四娘刚出生那会儿,脸小小的,皱皱的,如今竟已经嫁人了!”
大伯母嗔道:“你四妹妹都嫁人了,你却还不成家。”
崔二郎无奈一笑:“母亲,国土泱泱,我还未将世间风景看完,暂时不想成家。否则,我出门去逍遥,难道留人家在家里守活寡么?”
大伯母:“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
崔伦打圆场:“不想成家便不成,何必要逼孩子呢。趁着年轻,多出去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二郎你放心,家中还有你大哥和叔父在呢。”
崔二郎醉意朦胧:“叔父,多谢你理解,我崔二也不是不识好歹、不守孝义之人,等我看遍了大好河山,自然会领悟更深刻的道理,将来才能回来给学生授更好的课,好过在京城里闭门造车——大哥,我不是在说你。”
崔大郎笑骂一声:“少点喝吧你!”
崔二郎打了个嗝,目光转到花厅外的庭院里去。
五郎和六娘早已吃完了饭,蹲在庭院里研究蚂蚁搬家,崔二郎看着这一幕,不禁道:“四娘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和大哥,就带着你和三娘一起在院子里逗蚂蚁玩。我偷吃了你最喜欢的酪干,还骗你说是被蚂蚁搬走了,你哭着要去扒蚂蚁窝,找蚂蚁算账。”
卫云章看了崔令宜一眼。
崔令宜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卫云章叹了口气:“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正常,那时候你三岁都不到,去扒蚂蚁窝,结果被蚂蚁爬了一手,吓得大叫,最后是我被父亲揍了一顿。”提到父亲,崔二郎目露怀念,“父亲都走了那么多年啊……”
席上的氛围忽然有些凝滞。
崔二郎还在说:“唉,明明大家都很好,为何总是缺个人,如今你回来了,父亲却又早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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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唔!”
“光喝酒不吃东西,又开始说胡话了!”大伯母慌乱地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狮子头,“快吃点东西压一压吧!”
“他酒量浅,不能再喝了,我们喝,我们喝!”崔大郎举杯,“新年已至,祝大家万事如意!”
于是大家纷纷举杯贺喜,只有崔二郎,还在揉着腮帮子,努力咀嚼嘴里的肉。
午饭结束后,原本崔令宜应该给崔二郎看诗文的,但崔二郎昏昏沉沉,一副随时要睡着的样子,便由崔大郎拖回去休息了,崔令宜和卫云章与众人告别后,也随即打道回府。
回卫府的路上,卫云章说:“以后让你那二哥少喝点酒吧。”
崔令宜:“他大概过完年就又走了,我劝不着他。”
卫云章:“你刚到崔家的时候,他们跟你回忆往事,你就当没印象是吗?”
“是啊,三岁之前不记事,也很正常吧。”崔令宜说,“难道你记得很清楚?”
“也记不太清了。有一些零碎的片段,但并不能确定是几岁的时候。”
“我也记不清。我只记得自己是在拂衣楼长大的,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等我意识到我还不知道自己几岁的时候,我就去问管事。管事那儿有登记的簿子,但因为我们都是捡来的孤儿,所以也都只有估算的年纪。”崔令宜眨了眨眼睛。
卫云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崔令宜瞅着他的表情:“你是不是觉得我亏欠崔家良多?”
“单论你没意思,你虽然是个没良心的,但若不是受拂衣楼指使,也不会无缘无故来坑害崔家和我们家。”卫云章道,“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康王买通拂衣楼,要拂衣楼安插细作嫁入我家,他们是如何选中了崔家的呢?且不论我们两家按理来说不可能结亲,就算有可能,那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崔伦的女儿是从小走失,而非真的在江南养病呢?”
崔令宜实话实说:“这个我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康王想拉拢你们的同时,也想要瑶林书院,所以就特意去查了崔伦?结果没在江南查到这么个女儿,就起了冒名顶替的心思。”
“那也有可能是女儿去世了,只是秘而不宣呢?”卫云章沉思,“他们怎么敢笃定,崔令宜就是一个活人呢?出现在崔伦和老夫人面前,他们会高兴而不是惊吓?”
崔令宜:“……你要实在想知道,要不你自己去问吧。”
卫云章看向她:“绘月轩那个掌柜知道这里面的内幕吗?”
崔令宜:“他肯定不知道,他就是个在京城传话的。”
“那‘纪门主’知不知道?”
崔令宜眉头一跳:“你怎么知道纪门主?”顿了一下,露出了然而鄙夷的神色,“你上次瞒着我去绘月轩,从掌柜那儿听来的?”
卫云章点了一下头。
崔令宜“嗐”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严格来说,这个任务是楼主直接向我下达的,但楼主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我,所以纪门主相当于一个替楼主监督我办事的。他肯定知道一些,但具体有多少,我就不清楚了。”
卫云章:“你觉得我若是去试探他,可行吗?”
“不太可行。”崔令宜扯扯嘴角,“他很了解我,对我惯用的功夫也熟悉。而且他极有可能跟你说些你听不懂的东西,你万一接不上话,那可不妙。”
卫云章无语:“既然如此,那你还让我问什么问!”
“我是说,你要实在想知道,要不去问问崔伦和侯府老夫人,当年发现崔令宜走失的时候,都给哪些官员写信求助过。经手此事的人不多,但有京官也有地方官,时过境迁,可能有些人都已经致仕了,或许是他们将此事泄露给了拂衣楼呢?”崔令宜道,“当年能保密,可能是因为体谅两家,但在拂衣楼的威胁下,可没什么保密的必要了。当初为了让我能完美扮演崔令宜,拂衣楼还把早就回老家的崔令宜奶娘给找了出来,让她回忆了崔令宜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然后拂衣楼就给你后颈纹了个胎记?”
“是啊。”
卫云章皱了皱眉:“那奶娘现在还活着吗?”
崔令宜抿唇:“我不知道。但按照我对拂衣楼的了解,等我被侯府老夫人认领之后,她应该就没用了。”
卫云章闻言,沉默许久,方道:“你说拂衣楼,接单杀人,解决的都是江湖恩怨。既然是江湖恩怨,又到了必须得雇佣顶尖杀手的地步,那被杀者或许也不能算全然无辜。可是,为了替康王办事,为了把你顺理成章地塞进崔家,像奶娘这样的人无辜丧命,你觉得合理吗?”
崔令宜眼帘低垂,并不回答。
“你不回答我,是因为你知道不对。”卫云章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天生没有良心,你其实知道对错,只是知道对错于你无用,甚至会可能让你活不下去,所以你才会放弃了良心。拂衣楼把你们变成工具,变成怪物,以前你碍于强权,无力反抗,你甚至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麻痹自己。你不是说,背叛拂衣楼的人会遭到追杀吗?你不是不想背叛,你只是不敢背叛。可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敢不敢试一次?”
崔令宜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住了嘴唇。
马车停了。
瑞白的声音传进来:“郎君,夫人,到家了,请下车吧。”
卫云章起身:“哪些是你妥协之后的想法,哪些是你真实的心声,你真的分清了吗?”-
过年之后,崔令宜和李博士又给瑶林书院的学生们上了两次课,便结课了。学生们纵然不舍,但春闱在即,翰林院与国子监愿意把历年经卷拿出来给他们讲解,已是仁至义尽。
当然,像范柏这种学生,今年不考试,看上去轻松一些,还会问崔令宜:“卫编修,下次你还来讲学吗?”
崔令宜卷着手稿,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春闱三年一次,翰林院又添新人,下次定然是换人来。怎么,我不来,你还不肯好好学了?”
范柏摸了摸脑袋,笑了一下:“不是嘛,这不是大家喜欢你嘛。反正你是院长的女婿,常来书院坐坐也可以嘛。”
崔令宜:“我忙得很。”
她这话不是推脱,而是实话。虽然皇帝给卫云章编撰的《文宗经注》放宽了期限,但卫云章也不能真的拖上太久,现在瑶林书院的课结束了,也该把编好的《文宗经注》呈上去了。
只是有些东西可以由卫云章在家里完成,但有些东西还得由崔令宜自己干,比如把成摞成摞的书稿交给翰林院的同僚装订,还有她自己得抓紧时间熟读全文,免得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就荒谬了。搞不好还会有“卫云章找代笔”的流言出现。
厚厚几本《文宗经注》交上去,过了大约半个月,皇帝传她入大内觐见。
崔令宜听到小黄门的旨意,心里一个咯噔。
她还从来没见过皇帝呢!这可怎么办!
好在卫云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被皇帝叫去问《文宗经注》相关的事情,在家提前跟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是以她现在虽然心里慌张,但至少面色镇定。
况且,卫云章还说了,皇帝虽然早年征战,看上去有些严肃冷峻,但对他还是挺欣赏的,要不然也不会点他当探花。崔令宜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皇帝应该也不会特别计较。
是以,崔令宜小心翼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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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书房向皇帝行礼问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下一瞬,一本书会从御桌上飞到她的头上,险些刮破她的脸。
她愕然抬头,又紧急低头,闻得上方雷霆震怒:“卫云章,朕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敷衍朕的?”
崔令宜当场愣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皇帝继续怒道:“《文宗经注》汇聚历代名篇,同时又收录许多残章,因是残章,版本颇多,需得仔细甄别、多方考据,方可最终落笔标注。朕把这个差事交给你,是看你年轻才盛,又有精力,不像翰林院里的其他老家伙,看一行字都得眯着眼看老半天。可你瞧瞧,你给朕呈上来了什么东西!”
崔令宜伏在地上,咽了咽喉咙,才谨慎道:“卷帙浩繁,臣虽尽心而为,未敢有一日携带,但终究见识有限,不比陛下博闻广记。不知臣是哪里出了差错,还请陛下明示,臣定当立刻改正!”
皇帝冷哼一声道:“朕且问你,岭南潞州,民风淳朴,文章中写当地人喜好喝芦酒,是也不是?”
崔令宜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想起确实有这么一篇文章,是两百余年前的一位文学大家所写,讲的是自己被贬谪后在潞州的生活,里面有提到一些当地吃喝。
当地人喜欢喝芦酒?崔令宜又努力想了一下,一时之间有些不敢开口。
《文宗经注》里那么多文章,她纵然熟读过,也未必能记住某一篇文章里只出现过一次的酒名。在她隐隐约约的印象中,那潞州的酒,似乎不叫芦酒。但皇帝这个问法,莫非是文章中写的是芦酒?
可若是文章中写的是芦酒,那她记得的又是什么?她又没去过潞州。
见她犹豫不决,皇帝怒气更甚:“你连自己过手的文章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臣不敢!”崔令宜当即又磕了个头,“臣,臣记得……不是叫芦酒……”
“那叫什么?”从来只在他人口中听说过,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所有人心头,让人敬之畏之的皇帝,现在正居高临下逼问她。
“叫……叫……”崔令宜额头微汗。
依稀记得,仿佛是叫“玉酒”,但这种关头,崔令宜也不敢笃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文宗经注》里那么多文章,文人又老爱喝酒,出现了那么多的酒名,她万一又答错了,岂不是又要龙颜大怒?
“卫云章,朕让你编书,你莫非就是随便找了个版本抄一抄,不经任何考证?”皇帝眯了眯眼。
“臣万万不敢!”
崔令宜心里直打鼓,暗暗地想,难道是为了赶进度,卫云章在乱写?但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啊。
她试探着伸手,拿起地上的本子,想要找到那一页,结果没翻两页就被皇帝叫停:“朕耐心有限,你来告诉他。”
这个“你”,喊的是自己身边服侍的大太监。
大太监上前一步,鞠着笑,对崔令宜道:“卫编修,这岭南潞州人,喝的是玉酒,不是芦酒。芦酒是以糯高粱为原料酿制,产自西南尹州,而玉酒是以猪肉为原料酿制,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酒,只不过读音相近,在流传过程中,被没走出过家乡的书生抄错了字罢了。又因为原稿散佚,只能靠民间抄本东拼西凑,才能还原文章原本面貌。陛下将此重任交给你,你却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怎能不叫陛下失望呢?多亏陛下及时发现,若是交付印刷,将来得误导多少学子呀!”
崔令宜:“臣惶恐!请陛下责罚!”
“翰林院里那帮老家伙,也是无用,竟然连这都没审出来,就敢交到朕的面前。”皇帝冷声道,“但他们一个两个的,在翰林院里也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朕罚他们,也于心不忍。至于卫云章你——”
崔令宜屏住呼吸。
“朕若是削你的职,太严重了点,你罪不至此;可若是只罚你的俸,对你来说不痛不痒,恐怕并不能叫你长记性。”皇帝顿了顿,才道,“你将‘玉酒’混淆为‘芦酒’,固然是考证不力,但更重要的,也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这两地风俗与物产,否则若你看到一篇文章讲京城能种荔枝,定会一眼发现问题。”
崔令宜升起不妙的预感。
只听皇帝道:“朕看你最近也别在翰林院里待着了,多出去走走,开拓开拓眼界吧。除了这个酒,其他还有一些问题,朕都给你圈出来了,你好好到当地去考证考证,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么一回事儿。等你查清楚了,把《文宗经注》改好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崔令宜傻了。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书没编好,所以把她赶出京城了?
“怎么?不情愿?”
“臣领旨!”
嘴比脑子更快,崔令宜伏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大太监快步下了御阶,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温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还得歇息,老奴送卫编修出去。”
崔令宜动了动嘴唇,还想给自己辩驳点什么,可那是皇帝,她又是第一次见,终究不敢造次,默默地跟在了大太监身后,慢吞吞地走出了御书房。
走到宫道上,四下无人,崔令宜实在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大太监回头,含笑看着她。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试着问道:“敢问公公,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吗?”
大太监道:“陛下忧国忧民,近来是操劳了些。卫编修也是运气不好,正好撞在了节骨眼儿上。”
“那……陛下方才那番话,是要将我发配岭南吗?”
大太监笑道:“卫编修多虑了,陛下只是派你出去采风,能更好地完成《文宗经注》的编撰罢了。卫编修还是翰林院的一员呢,谈什么发配呀?”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自然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考证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大太监安慰她,“卫编修就当出去放松放松,也没什么不好的。”
崔令宜默然。
“哦,对了,这是另外的册子,陛下在上面圈划了几处有问题的地方,还请卫编修再仔细斟酌。”说着,大太监从怀里取出一本差不多的分册,交到了崔令宜手中。
崔令宜记得她交了四册上去,如今被皇帝打回两册,这实在是……
她抱着两本册子,心里凄风苦雨,茫然无措。
“那,老奴便送卫编修到这里,卫编修请自便。”说罢,大太监便向她微微躬身,回头往御书房走去。
崔令宜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情绪愈发烦乱。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就算事情真的没办好,哪有这个罚法的?说是让卫云章出去采风,可事情传出去,哪个正常人会理解为字面意思?定是都觉得卫云章得罪了皇帝,被贬出京城了!
再想深点,卫云章一个七品编修,又接触不到什么核心政务,贬他有什么用?自然是跟卫相有关了。卫相引以为傲的小儿子被皇帝扫地出门,这……
崔令宜揉了揉眉头。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开手里的册子,想看看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翻了一会儿,终于翻到了那篇文章。残章不过几百字,也就两三页的篇幅,可她眼睛都瞪出来了,也没瞧见陛下的朱笔圈划。别说圈划了,她分明看见这书页上,白纸黑字写着“玉酒”,而不是“芦酒”!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没有记错,卫云章也根本没有写错!
难道是皇帝老糊涂,看错了?
几乎是本能地,她想要调转方向,赶回御书房,想皇帝陈明情况。
但她只刚刚挪出一步,便已停止了动作。
不,皇帝怎么会错呢。皇帝是不会错的。
她抱着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萧瑟冬风吹过她的官袍,吹得她额上细汗全干,她吸了口冷气,合上了这本书。
再翻开另一本。
草草翻过一遍,也是半点朱笔痕迹也无。但,有个比朱笔更明显的东西。
——在书的尾页,在硬壳的封底内侧,夹着一张薄薄的、明黄色的绢布。
一看到这颜色,崔令宜便啪地一下合起,将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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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全都塞进了怀中,再也不敢拿出来公然翻阅。
她四下望望,确认无人,这才紧抿着唇,快步往翰林院走去。
第062章 第 62 章
反正都要奉旨离京了, 崔令宜也不想在翰林院待着了,一回到翰林院,便去向长官报告此事。长官听后非常惊愕,又听说皇帝还批评他们审查不严, 顿时冷汗涔涔, 想问崔令宜究竟是哪些地方有问题, 崔令宜只道:“陛下让我自己琢磨。”
正说着, 小黄门带着写好盖印的正式文书前来, 相当于是印证了崔令宜所言。
崔令宜面露羞愧之色, 跟长官匆匆告别后, 也没工夫和同僚闲话,立刻赶回了家中。
因为不是下值时间, 所以瑞白没在门口接她, 她一路步行回卫府,悄悄运了点轻功, 速度比常人快上不少。
正值晌午,卫夫人和陆从兰都在各自的院子里休息,没有任何人来干扰她。
她一路顶着下人们诧异的目光, 跑进卫云章的院子里, 砰地推开了门。
屋内生了暖盆,暖融融的, 她步伐一停,热气一熏, 身上登时冒出汗来。
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低声叫道:“卫云章!”
卫云章这会儿是真的在睡午觉, 听见响动,睁开眼, 懒洋洋地撑着床坐了起来,皱着眉打量她:“怎么了?你又惹祸了?”
崔令宜瞧他衣衫不整,面上还有枕巾压过的痕迹,红红的,竟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渐渐清醒过来的卫云章:?
崔令宜咳了一声,正色道:“恐怕这次不是我的问题了。”她递出两本书,放到卫云章面前,将御书房里的事情讲了一遍。
卫云章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翻书,却被崔令宜抓住:“不用看了,我已经看过,根本没有陛下的批示。”
卫云章:“什么意思?”
崔令宜把压在下面的第二本翻出来,展示给他看。
卫云章盯着那片明黄,沉默片刻后,将它抽了出来。
“这是……”卫云章一目十行扫过,瞳孔颤动。
“密旨。”崔令宜言简意赅。
她在进屋的时候,已经将这东西看过。若非太过重要,她也不至于扰人清梦。
卫云章眉头紧锁,抿唇不语。
那密旨乍一看,与之前交给翰林院的文书并无不同,都先是批评了一番卫云章编撰不严的问题,然后让他离京实地考察。唯一的区别,是翰林院的那份,未明确限定考察地点,而崔令宜手里的这份,却在结尾明确写着“赴营州考察”。
“高祖开国之时,曾对天下土地重新作了划分,有些保留过往建制,有些则拆分或合并,而营州,就是本朝新拆分的一块地界。《文宗经注》收录的是旧朝旧代文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营州地名,而且营州之前所在的旧地,也未在书里提到过。”崔令宜凝视着卫云章,语气严肃,“你应该还记得营州最近发生了什么吧?”
卫云章与她对视,缓缓道:“山匪作乱,斩杀当地州兵。”-
“陛下怎么会让你离京呢?”傍晚饭桌上,卫夫人愁容满面,“三郎,除了编书,你是不是还犯了什么别的错?”
崔令宜亦是叹气:“我如何知道?”
卫相皱着眉,沉吟不语。
卫夫人推了他一把:“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卫相摇了摇头:“并无。我已经打听过了,陛下召见三郎之前,见的是兵部吏部尚书,说的都是些政事,然后便召了三郎前去。陛下此举,毫无预兆。”
“先帝在时,也曾派出过一批翰林院学士前往各地采风,编纂大典。但那是派了好几个人,又花费了好几年,最重要的是,是在编纂之前采风,哪都有编完了,再让人出去的道理?”卫定鸿实在不解,“再说了,陛下都已经发现问题所在,直接改掉不就行了吗?何必让三弟亲自跑一趟?”
卫夫人看了看卫定鸿,又看了卫相:“是不是你们爷儿俩谁最近得罪了陛下?陛下才会拿三郎开刀?”说到此处,她忽然灵光一闪,惊叫道,“不会是康王蛊惑的陛下吧!”
卫相:“应当不是。我上次与康王相谈后,他未再动作,他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对三郎下手。否则,岂不是主动与我们交恶吗?”
襄儿在一旁听了半天,疑惑道:“你们说陛下派叔叔去岭南,岭南在哪儿啊?很远吗?”
陆从兰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很远,即便是坐车,也得一两个月才能抵达呢。”
“这么远!”襄儿大吃一惊,“就他一个人去吗?”
卫夫人:“当然不是,除了瑞白,还得让他带几个护院,路途遥远——”
“母亲,我已经想好,此次陛下派我出京,乃是惩罚,若是带太多随行,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不好。”崔令宜打断她,“我不会带护院,也不会带瑞白。”
“什么!”卫夫人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胡话?潞州那么远,你怎可独自上路?你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教我如何放心?”
卫云章于此时柔声开口:“母亲,我也劝过三郎,若嫌阵仗大,不带护院也就罢了,至少得带个瑞白吧。可三郎却说,他上次与我回娘家,见了我二哥一面,与我二哥一见如故,还约定好了要鉴赏诗文,只是当时我二哥喝醉了,未能实现。我二哥近两年一直云游在外,今年过年才回家,如今年已过完,他也差不多要动身了。若是三郎此次能与我二哥同行,路上既能解闷,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没错,母亲,崔家二郎云游在外,经验丰富,跟他结伴同行,准没问题。只是这崔二郎一直是孤身一人上路,他若不带人随行,我带个瑞白,岂不是叫人笑话?”崔令宜接话。
“这……”卫夫人一时噎住。
卫定鸿:“哦?你竟做此打算?崔二郎可知道么?”
“下午我让瑞白去崔宅问了,崔二郎回复,他正好未去过岭南,很乐意与我同行。”
“可是,可是……”卫夫人还是觉得不妥,“你还是再带点人吧……”
“是啊,毕竟那是岭南,不是说有瘴气吗?”陆从兰也面露忧色。
卫夫人看向卫相,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说句话。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你已经有了计划,那我这做父亲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卫相沉声道,“你年过二十,还未离开过京城,未离开过父母身边,长期过着有人伺候服侍的生活,这次陛下派你出去,权当是对你的一场锻炼。路上可能会遇到许多麻烦,不能用你在京城的思维解决,你若是连那些都能应付过来,才说明你真正长大了。”
卫夫人眼见他说的不是自己想听的,顿时急了:“你这——”
“儿子必不辜负父亲厚望!”崔令宜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卫相肃穆地行了个礼,又朝卫夫人行了个礼,“也请母亲放心,儿子此去,绝不逞能,必将平平安安地回来。”
卫夫人见父子俩意决,不由捂着心口,哎哟一声。
见这场面,卫定鸿也只好宽慰母亲:“父亲与三弟说得有理,更何况,不是还有崔二郎陪着吗?崔二郎云游两年都没出什么事,可见是个聪明又运好的,三弟和他在一起,肯定没问题。”
卫夫人气哼哼的,拂袖而起:“罢了,罢了,一个两个能说会道,倒显得我是那个不懂事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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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了!既然三郎你这么厉害,那行李你也一个人收拾吧,若是忘了什么东西,也别指望我提醒你!”
崔令宜赔笑,连忙上前,替卫夫人捏起了肩膀:“母亲,母亲,消消气。儿子在路上,一定常常写信回家报平安。”
……
晚饭过后,卫相又单独把崔令宜叫过去,仔细叮嘱了一番。叮嘱结束,他负手立在窗边,长叹一声:“陛下此举,连我都有些看不懂。但据我的了解,陛下对你,应当没有恶意,你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京城一应事务,都有我和大郎。”
崔令宜:“谢父亲。”
“明日几时出发?”
“与崔二郎约的巳时初。”
卫相点了点头:“那个时辰,我恐怕还在上朝。”
那今夜,便算是父子的告别了。
卫相转过头,长久地凝视着崔令宜。月色落在他眼角的沟壑里,也落在他微霜的两鬓上。
他凝视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崔令宜心里变得忐忑,想开口问一句怎么了,才听卫相再次出声:“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做的决定,不会让我失望。”
崔令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郑重道:“父亲放心,玉不琢不成器,儿子此去,必能有所进步。”
“路上,多加小心。”
卫相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又用力地拍了拍。
崔令宜躬身:“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父子谈完,崔令宜回到院子,却发现卫夫人和卫云章站在一块儿,正在指挥下人收拾东西。
她愣了一下:“母亲,您这是……”
卫夫人冷哼一声:“我仔细想了想,你从来没出过远门,自己想必是拎不清要准备什么东西的,四娘也没操持过这些,你院中的下人恐怕更不知道该做什么,还是由我监督着吧。不然路上出了状况,你还得写信求我。况且,你此去是跟崔二郎同行,路上有许多事情要人家帮衬,还得准备些礼物——诶?那身衣服是春装,放另一个箱子里去!”
崔令宜看着不停路过的下人们,忍不住道:“多谢母亲,只是,这东西是不是太多了些?我与崔二郎就乘一辆小马车,这么多东西一放,我俩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卫云章在一旁贤妻良母地解释:“母亲不过是初选一遍,把有用的东西都先整理出来,至于路上最后要带什么,三郎你自己决定即可。”
卫夫人:“行了,既然你嫌我事多,那我回去便是。”
崔令宜看出卫夫人心情不好,连忙哄道:“我事多,我事多还不成吗?等我到了潞州,必去买些当地特产,带回来孝敬母亲……”
总而言之,等把各种行李收拾完,上床歇息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了。
崔令宜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地说:“你说,你爹娘要是知道咱们有密旨却瞒着他们,会不会不高兴啊?”
卫云章的声音从枕边传来:“既是密旨,自然不该告诉第三人。如今你是卫云章,按理来说也不该告诉我。”
“拉倒吧,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放任我离京的。”崔令宜闭上眼睛,“而且这样挺好,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陛下眼光实在是好,这满朝文武,还找不出第二个一个人能当两个人用的。”
卫云章偏头看她:“你到底睡不睡?”
“睡睡睡,睡睡睡。”崔令宜连连点头,顺便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你也赶紧睡——你比我更需要多睡。”
……
次日巳时,一家人除了去上朝的卫相和去上值的卫定鸿外,都来送崔令宜出远门。
崔二郎驾着马车行到卫府门前,叫卫夫人吃了一惊。
“崔家二郎,你竟亲自驾车?”
崔二郎跳下马车,向她行了一礼,继而笑眯眯地说:“夫人客气,我行走在外,什么都干过。岭南那么远的地方,一待又要待好些日子,京城里没有车夫愿意去的。还不如我们自己驾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他与卫家众人寒暄过一番,崔令宜的精简版行李也已经全部搬上了车。
卫夫人扶着车辕,望着崔令宜道:“崔家二郎经验丰富,路上若是有什么难题,不要在乎面子,多请教请教人家。”
崔二郎爽朗笑道:“卫三郎是我妹婿,无需他说,我也自会照顾他的,还请夫人放心!”
“有劳你了。”
“我反正也要出门,多一个伴正好。”崔二郎道,“只是可惜我们四娘,新婚不足半年,便要独守空房。”
卫云章眉头一跳,努力微笑起来:“不妨事的,卫家人多热闹,我与大家住在一起,也可很高兴。只是三郎他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还得麻烦二哥了。”
“一家人,应该的!”
“叔叔,到了岭南,也要记得给我买好玩的啊!”襄儿依依不舍地说。
崔令宜站在崔二郎身后,弯下腰,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那时自然,绝不会短了我们襄儿的。”
崔二郎看了看日头,“那,若是话说得差不多了,我们便走了?”
“……走吧,走吧。”卫夫人往后退了两步,苦笑着说。
崔令宜与卫家众人再次告别,马车载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拐入路口不见了。
卫夫人长叹一声。
陆从兰道:“母亲,回去吧。”
卫云章垂着头,跟在她们身后。
襄儿回过头来,问卫云章:“婶婶,叔叔走了,那你从今天开始,是不是要一个人睡啦?”
卫云章:“……”
纵使童言无忌,几名女眷,连同附近的几个下人脸上表情都有些微妙起来。
卫云章轻咳一声:“是啊,怎么了?”
襄儿道:“要不你来跟我一起睡吧!反正我一个人睡,那床也很大呢!”
还没等卫云章回答,陆从兰便捏住了她的嘴:“不是答应娘亲,要做一个独立的大孩子了吗?娘亲和爹爹不跟你睡,你就要去缠着婶婶是不是?”
襄儿哼哼起来。
陆从兰看向卫云章:“你别理她。”
卫云章笑笑。
卫夫人回过头,对卫云章道:“三郎走了,你若是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或者找你嫂嫂都行,千万不要藏在心里。”
卫云章:“母亲说的哪里话,我在家里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心事。”
卫夫人:“唉,也是奇怪,难道是我们卫家最近时运不好?前面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查清,三郎就这么离京了……”
她摇着头,喃喃自语着回院了。
卫云章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碧螺和玉钟怕他不开心,还特意陪他玩了一整天,卫云章也不好拂了她们的好意,便也只好陪她们一起玩。
到了晚上,与家里人一起吃过饭,洗漱洗漱,便该歇下了。
他吹熄灯,躺在床上,伸出手臂,摸了摸空荡荡、冰凉凉的身侧。
四周太过安静,没了睡前她说的那些碎碎念废话,竟一时有些不习惯。
卫云章合上了眼。
子时末,门扉被人轻轻叩响。
穿戴齐整的卫云章打开门,看见踩着昏暗月色进来的瑞白。
“郎君,东西都准备好了。”他鬼鬼祟祟地递出一个包袱。
卫云章接过:“你辛苦了。”
瑞白望着他,握紧拳头,咬牙道:“郎君,一路小心!”-
晨光朗朗,崔二郎伸着懒腰,从旅店的客房里走出来。他正准备去敲隔壁的房门,喊妹婿起床,无意一瞥,却发现人已经坐下楼下大堂里,吃着早点呢。
“度闲,你怎起得这样早?”崔二郎一边诧异,一边快步走下楼来。
“头回出远门,睡不踏实,索性早起了。”崔令宜笑道,“给兄长点了胡饼和热粥,兄长看看可还合口味?”
“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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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度闲,正是我爱吃的!”崔二郎掀袍坐下,道,“头回出远门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出门的时候,老是疑神疑鬼,睡不好觉,不过,后来习惯了就好了。”
二人闲聊几句,吃完早点,便再次上楼,回屋收拾东西。
崔二郎道:“度闲你慢慢收拾,我等会儿去看看马喂饱没。有些店家黑心,坏得很,明明给了钱,却不给马喂足够的干草。若是被我发现他没好好喂马,我还得找他理论。”
“兄长且等等。”崔令宜拉住他,“我这正好有一事,要说给兄长听。”
崔二郎一头雾水,被她拉进了房间。
崔令宜紧闭门窗,拉着崔二郎在桌边坐下,才低声道:“有一事我瞒了兄长,还请兄长谅解。”
崔二郎:“怎么说?”
崔令宜面色肃然:“我今后恐怕无法与兄长同行了。”见崔二郎一脸惊疑要开口,她按住他,解释道,“兄长也知道,我此次离京,乃是奉陛下的旨意,出门开拓眼界,好去修改《文宗经注》。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实则不然。”
崔二郎张了张嘴。
崔令宜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本文册,翻到封底,悄悄露出那明黄一角,展示给崔二郎看:“兄长,你可知这是什么?”
崔二郎睁大眼睛看了好半天,才陡然反应过来,腾地站了起来,失声道:“这莫非是——”
“兄长!”崔令宜低喝一声。
崔二郎捂住自己的嘴,左右望望,又慢慢坐了下来。
“这……这莫非是……圣旨?”他用气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崔令宜把文册合上,仔细地收进怀中,郑重道:“更准确地来说,是密旨。”
“密旨?”崔二郎呆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按理来说,我连它的存在都不该让别人知道,但,我若不让兄长知道,直接在半路与兄长分道扬镳,兄长恐怕会直接追上来,跟我父母那边也不好交代。”她苦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另有任务在身?”
“唉,正是如此,否则,我也不至于一个小厮都不带就出门啊!”崔令宜长吁短叹,“陛下能绕过我父亲直接向我下旨,显然是他不愿让我父亲知道此事,我又怎敢违抗皇命?只好出此下策,打着兄长的幌子,独自离京。”
“原来如此。”崔二郎隔空划了一下自己的嘴,表示自己绝对封口,“度闲能信任我,实在令我深感惶恐。”
“我与兄长是一家人,自然该信任兄长。本来能有很多机会与兄长促膝长谈,只可惜我要去另一个方向,不能与兄长同行了。”
“你一个人上路,当真没问题吗?”
“请兄长放心,我身怀圣旨,怎会那么容易出事呢?”
“也是,也是。”崔二郎点点头,“陛下敢把密旨交给你,肯定是另有安排,我就不多嘴了。”
“所以,我还有一事,要拜托兄长。”崔令宜从箱笼里取出一沓厚厚的信封,“为了不让家人起疑和担心,还请兄长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就替我将这些信寄回京城,我都标注好了顺序,到时候兄长直接寄出即可。”
“没问题!”崔二郎满口答应。
妹婿去执行皇帝密令,听听还有点激动呢!他自然是要帮妹婿的,不然行迹败露,那可就是大罪!
崔令宜成功把崔二郎忽悠住,最终在旅店门口与他告别。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钱财,其他的东西她全都留给了崔二郎,就当是昨日赶车的费用和封口费。
临行前,崔二郎坐在马车上叮嘱她:“外面不比京城,别说你现在是个无身份之人,就算你有身份,强龙难压地头蛇,天高皇帝远的,他们胆子大得很,度闲你可不要托大乱来。”
崔令宜双手抄在袖子里,笑道:“兄长这是想哪儿去了,没有那么危险。”
“没有是最好的。”崔二郎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在这儿妨碍你办事了,先走一步。”
崔令宜:“兄长,一路顺风!”
崔二郎驾着马车远去,朝她摆了摆手。
旅店虽是开在官道附近,但昨日马车走了一天,现下离京城已经很远。
崔令宜背起包袱,往树林深处走去。
等到四周再无路过的旅人,她提气纵身,如同一只燕子,在树林里穿梭而过。
深褐色的斑驳树枝微微一颤,本就所剩无几的树叶又轻飘飘落下一片,崔令宜踩在树梢上,俯瞰着下方的溪流。
溪流并不清澈,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流淌着,沿岸的石头被磨得又光又亮,在阳光泛着冰冷的色泽。
一名女子正抱着包袱,倚靠着一块石头浅眠。石头上还系着两根绳索,另一头,拴着两匹枣红色的健马。
一匹在喝水,一匹在试图寻找地上的草芽。
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女子睁开眼睛,与树梢上的崔令宜对上视线。
崔令宜粲然一笑,跳下树来:“你来了!”
卫云章:“嗯。”
第063章 第 63 章
崔令宜摸索摸索, 从包袱里掏出一块油布,道:“我临走前给你买了包子,应该还是热的!”
卫云章:“多谢。”他接过包子,慢慢地咀嚼起来。
崔令宜看得出, 他兴致并不高涨。
这不奇怪, 毕竟他昨天赶了一夜的路, 现在才能在这个约定好的地方出现。如此劳累, 现在困乏是应当的。
“瑞白还挺会挑马的。”崔令宜拍了拍马身上的腱子肉, 十分满意, “这样的马, 跑起来才又快又稳。”
京郊有专门养马的马场,昨天下午他们就派瑞白出城去买马了, 并且约定夜里来取马。
“你怎么溜出来的?城门不是都关了吗?”崔令宜好奇。
卫云章:“我让瑞白从马场回来的路上, 去跟太子的人碰个头,让他们在明天夜里的城墙布防上留个破绽, 好让‘我的人’过去。”
卫云章奉旨离京,此事当然得和太子通气,只是毕竟是密旨, 卫云章也不能跟太子明说, 只能让瑞白转达,说自己在路上有点事要办, 得有个高人陪同,而这个高人白日里不方便出城, 只能夜里出去,劳烦太子行个方便。
城防虽不归太子管, 当太子在里面也是有点自己的人手的,漏个空子让卫云章钻, 并不是难事。
“太子对你还真是信任。”崔令宜嘀咕,“也不怕这城防真出了什么事。”
“时间仓促,来不及与他细谈,我离京之后,他肯定要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用他,现在你们卫府搞不好就已经开始查人了。”崔令宜看了看日头,慨叹一声。
当看清密旨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地明白,此次出行,只能二人一起。
可“卫云章”出去容易,“崔令宜”出去难。又不是去外地走马上任,岂有拖家带口的道理?皇帝是让你出去受罚反省的,不是让你出去跟新婚夫人卿卿我我的。
事已至此,唯有破罐子破摔。
卫云章在卫府卧房里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崔令宜的笔迹,一封是他自己的笔迹。
崔令宜那封,写的是郎君离家,她舍不得,又担忧不下,所以决定和郎君一起离开。知道长辈不会同意,所以只能在夜里私自离府。
卫云章那封,写的是不忍与夫人分别,想要带着她一起离家。他和崔二郎先走一步,在前面接应夫人,至于如何会面,他们都已安排妥当,还请长辈放心。
——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写了不少,但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是在说屁话。
就算夫妻俩真的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哪有连问都不问长辈一声,就直接跑了的道理?更何况,晚上睡觉前还好好的,早上醒来人却没了,这月黑风高的,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又能跑到哪里去?
漏洞百出,让“崔令宜”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份,更是雪上加霜。
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身体互换在前,皇帝密旨在后,如此绝境,还能如何。
只能先跑了再说,哪管身后风浪滔天。
至少,看到书信,能让父母亲明白,不管“崔令宜”是什么身份,“卫云章”都确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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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愿带她离开的,没有受到威胁。
除了给家人留信,他们还给拂衣楼也留了信,让瑞白挑个合适的机会,想办法送到绘月轩里去。信上内容和家信差不多,只不过原因成了“觉得卫云章突然离京太过蹊跷,决心跟随,已说服对方”。在给拂衣楼的解释里,崔令宜的行动变成了夜里溜出府,等到白天一开城门就立刻出去——等拂衣楼收到信的时候,她早就走了好几天了,无法验证当晚情形。
至于拂衣楼会不会采信,那……再另说。
“吃饱了吗?我还有一个。”崔令宜看卫云章把包子吃完了,又开始摸包袱。
卫云章摇了摇头,举起水囊喝了一口:“不用了,我昨夜特意多吃了一些。”
“行,那这个留着路上吃。”崔令宜伸出手,替他捻掉了头发上一根枯草,“你还要休息吗?要是休息的话,我还带了一条毯子,你先盖盖。”
“……”卫云章有些警觉地望着她,“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喂,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好不好,我以前身份没暴露的时候,不一直都是对你这么好的吗?”崔令宜哼了一声,“是所有人都在我耳边叮嘱,说什么你从来没有离过京,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之类的东西,说得你是那种好像没有自理能力的大少爷一样。我觉得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才特意关心你的!毕竟你要是生病了出事了,我也会被连累的!”
卫云章嘴角抽抽:“……用不着,我们正常相处就行。”
“你说的啊。”崔令宜挑眉。
“我说的。”卫云章瞥她一眼,背起包袱,直接踩着马镫上了马,“走吧。”
崔令宜切了一声,也飞身上马,一夹马腹:“驾!”便已冲了出去。
卫云章紧随其后。
他们的目的地,不在南方潞州,而在西部营州。
陛下密旨虽以修书为由,指定卫云章前往营州,但怎么去营州、去营州干什么、在营州待多久,统统都没交代,只能靠他俩猜测。
刚过完年的时候,朝廷接到营州刺史上书,说最近几个月在营州城附近发现山匪,神出鬼没,训练有素,经常劫掠过往百姓,令州民不胜其扰。营州虽有州兵,加强了对官道的防守,但营州此地,身处崇山峻岭之间,当地百姓多做木料和游猎生意,那些山匪流窜在山野小道之中,叫州兵防不胜防。
过年期间,营州冻雪,州民不再进山,山匪不得不下山找补给,结果与巡逻的州兵正面撞见,双方即刻交战。但营州太平久了,州兵缺乏实战经验,竟被山匪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
为此,营州刺史特上书请罪,同时请求朝廷派遣兵马和军需增援。
大邺坐拥百余州府,营州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既非兵家必争的战略之地,又非物产丰饶的经济之都,大多数州民都是干的体力活,挣的辛苦钱,税收平平,极容易淹没在其他大州的光芒之下。营州刺史,名头好听,实则还不如京畿附近的小县官过得舒坦,能被派到那里去当官的人,要么资历尚浅,要么出身平平。
总而言之,大过年的,皇帝看到如此无能的一张折子,心情定然极差。天下太平已久,就可以不练兵了?就可以不时常清点武库了?山匪打到眼前了才发现盔甲没保养好、武器没打磨好,之前干什么去了?现在才诚惶诚恐地向朝廷求援,是不是觉得如果不是发生了伤亡,就可以隐瞒不报了?
据传言,听说有山匪作乱,康王兴冲冲地去找皇帝请旨,愿携带一批人马前往营州,为父皇分忧,结果直接被皇帝训斥了一番。
“区区几个山匪,需要当朝皇子亲自去剿?你以为你是去灭他威风的?这分明是往他们脸上贴金!”
皇帝驳回了营州刺史的折子,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事儿跟翰林院没关系,崔令宜也只是从同僚那里听了一耳朵而已,若不是还有康王一闪而过的戏份,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回来说给卫云章听。
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最终会落在他们二人头上。
在那之后,朝廷里便暂时没了与营州有关的消息,营州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卫云章和崔令宜都丝毫不知。
皇帝表面上不关心营州,暗地里却发密旨派人前往,是不是表明他怀疑营州山匪一事另有蹊跷?
而他不派毛遂自荐的康王前去,也不派经验丰富的老将前去,而派一个年轻文官卫云章前去,又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卫云章和康王有勾结?还是知道卫云章有武艺傍身?还是看卫家不顺眼了想找个由头让卫云章犯错?还是只是单纯地欣赏卫云章,对他委以重任?
还是说……他们此去是有别的事要做,和山匪没什么关系?
完全不知道,也分析不出来。
既然分析不出来,那就先不管他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营州,看看当地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嘛!
——崔令宜是这样想的。
为了扮好崔伦的女儿,她其实也三年没出过京城了,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去外地玩玩,她当然乐在其中。
是的,她把这个当作“玩”。
皇帝的密旨是下给卫云章的,又不是下给她的,哪怕结果再糟糕,也一定会有卫云章力挽狂澜,她当然没有压力。她唯一要考虑的是,回到京城后可能会面对的各种问题,无论是来自卫府,还是来自拂衣楼。
但现在操心那个,为时过早。
人生苦短,难得有相对自由的机会,需及时行乐。
“喂,不要一直皱眉了,你就不能开心点?”赶路中途,停下给马儿喂水,崔令宜一边抚着马鬃,一边冲卫云章道,“这是你第一次离开京城,拥抱广阔天地,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激动?”
卫云章拉了拉脸上挡风的面巾,睨她一眼,并不说话。
崔令宜也不高兴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逼你出来的!我们至少要在外面待上好几个月,我想着,路上只有咱俩能互相取信,就不要内讧了吧?”
卫云章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那你是在对谁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我早上叫你补觉了,你自己不补,现在困了吧?”
“不是补觉的事情。”卫云章无可奈何地说,“……我在月事期。”
崔令宜:“……”
呃,好吧。男人当久了,日子也过忘了,完全没想起来最近是她的月事期呢。
她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那……怎么办?我要给你烧热水吗?这附近,这附近……”
她左右张望,并没有找到能用来烧水的器皿。
“不用,还可以忍。”卫云章道。
崔令宜顿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没良心的丈夫。
“那我们这几天少赶些路吧,身体要紧。”她轻咳一声,“我看地图上,前方会有个村庄,我们中午过去歇歇脚,吃点热的。”
卫云章点头:“好。”
二人与马儿稍微歇了会,便再次启程。
冬日的风直直扑在脸上,如刮刀一般。幸好戴了面巾和耳衣,否则真是要把脑袋都吹掉了。
“你怎么学的骑马?”路上没人,崔令宜找卫云章聊天。
“君子六艺,不求精通,本就应该会一些。偶尔与朋友聚会,也会打打马球。”卫云章看她一眼,“你又是怎么会的?拂衣楼里有跑马场?”
“那当然没有。但楼里还是有几匹马在的,只要无事,便可以去试着骑一骑,试多了,便自然会了。”崔令宜道,“不过我的骑术不算特别好,够用就行。大多数时候遇到危险,与其找马,还不如用轻功。”
“你应该也很久没骑马了吧?”卫云章问。
“那是当然,我现在是崔伦的女儿,出门要么走路要么坐马车,为何要骑马?”崔令宜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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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怎么,我姿势很奇怪吗?”
“没什么,随口问问。你这么久没骑马,熟悉得还挺快。”
“那是自然!”她得意洋洋。
晌午,他们抵达了一座村庄。
因为离官道较远,所以当地并没有供旅人歇脚的店铺。但卫云章和崔令宜带了钱,只要有钱,找到一家愿意接待他们的人家并不难。
这家的男主人外出修农具了,家里只有女主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女主人领着他们进屋,在灶膛边的桌子旁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没想过会有人来家里做客,你们先坐一坐,我再去添两个菜。等会儿可能烟灰有一点点呛,但这里生着火,比外面暖和。”
卫云章看了看面前的桌子,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年,颜色暗沉而斑驳,还有个角磕掉了一部分,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刺来。桌面因长期使用而变得油亮光滑,上面摆了一盘咸菜,两碗米饭,这便是这对母子原本的午饭了。
“小虎,去把墙角那颗菘菜洗了。”女主人指挥儿子,自己则转身去了后院。
小男孩灵活地起身,用一只胳膊抱起菘菜,另一只胳膊则拎着木盆,走到门外井边,准备打水洗菜。
卫云章见那小男孩小小的一个人站在井边,唯恐他掉下去,连忙站起来道:“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小男孩清脆地说着,已经把水桶放了下去。他娴熟地晃动着麻绳,将水装满,见卫云章想来帮忙提桶,还故意把身子一扭,避了过去。
他把满当当的水桶提回地上,将菘菜的表面冲洗一遍,又飞快地开始剥菜叶,一片一片装进木盆里。不一会儿,一整颗菘菜便被剥好,小男孩又冲洗了一遍,端着装满菜叶的木盆回到房里。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卫云章插手的余地。
崔令宜一直没动,托腮看着卫云章,笑道:“你还想帮忙?你不耽误人家就不错了。”
卫云章道:“我不过是看他年纪小,担心他……”
“他们这样的孩子从小帮忙干活,比你强多了。”崔令宜努了努嘴,示意卫云章去看灶台。
灶台边,身高有限的小男孩已经搬了张凳子过来,自己站在上面,把菜叶铺在案板上,举起一旁的菜刀,开始咵咵切菜。
卫云章瞪大眼:“当心手……”
话没说完,小男孩已经收刀,把宽窄相似的菜叶整整齐齐地码到一边。
卫云章:“……”
小男孩又去生火。
崔令宜:“你娘还没回来呢,难道是你来给我们烧饭吗?”
小男孩跪在地上,埋着头往灶膛里钻,浅红色的脚跟从单薄的鞋子里冒了出来。
“我娘是去给你们找肉了,马上就回来,等锅烧热了,就差不多啦。”他的声音从灶膛里面传出来,闷但洪亮。
他把里面的柴火捅得差不多了,又从灶膛里钻出来,找火石去点火。
果然,他刚把锅烧热,女主人就拎着半块腊肉回来了。她看见二人望着自己,不由赧然笑了笑:“乡野之地,没什么新鲜的肉,只有过年时的腊肉还没吃完,请二位多担待。”
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姿容不凡,衣着光鲜,只是暂时来歇脚吃顿便饭,出手便是一块碎银,着实令她惊喜又惶恐。为了招待贵客,她特意拿出了只有家里过年时才能吃上的腊肉。
小男孩虽不吭声,但自从那块肉跟着女主人一块出现后,他的眼睛就粘在那上面一直没挪开过。
女主人比小男孩动作更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炒好了腊肉端上桌,又用锅里煸出的油炒了一大盘菘菜,还让小男孩去重新热了米饭,端给两位贵客吃。
小男孩举着筷子,想悄悄夹一块肉吃,却被女主人一筷子打了下去:“客人还没吃呢,你贪什么!”
“无妨,这么多肉,我们也吃不掉。”卫云章温和一笑,“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他多吃些吧。”
崔令宜很豪爽地把一块大肉夹进小男孩碗里:“来,大家一起吃嘛!”又看向女主人,“婶子也吃!”
女主人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小男孩则含糊地道了声谢,就着腊肉,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饭。
卫云章的饭碗才减了一个尖,小男孩的碗就已经空了。他端着碗,犹犹豫豫地看向母亲。
这次女主人终于宽容了些,道:“再去添点饭吧。”
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去盛饭了。
卫云章大约是身体的缘故,胃口不好,加上家教习惯本就吃得细嚼慢咽,落在女主人眼中,还以为是自己做饭不好吃,不由面露紧张:“这位夫人可是吃不惯我们乡下的味道?我做饭手艺确实一般,若是夫人吃不惯,我去叫邻居家的大娘过来,她手艺比我好些。”
“不用不用。”崔令宜宽慰她,瞥了一眼正在专心盛饭的小男孩,道,“她就是……身上有事儿,没什么胃口,与婶子无关。”
女主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等会儿我熬些红糖水给夫人喝,夫人在我们家里歇会儿再走,不然一赶路该更不舒服。”
崔令宜不由好奇问道:“婶子怎么知道她是我夫人,不是我妹妹?”
为了赶路方便,卫云章打扮得跟个女侠似的,也看不出嫁没嫁人啊。
女主人有些害羞地一笑,道:“二位举止亲密,一看就不像是兄妹。更何况郎君实在体贴夫人,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待夫人这么细致的,而若说是兄长,未免也太逾矩了些。”
“啊……细致吗?”崔令宜挠了挠下巴,仔细回忆了一下,她也没干什么啊,连椅子都是卫云章自己拉开坐下的,她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卫云章解释了一下胃口不好的原因。
真是的,当男人也太简单了,这么容易就能得到表扬!
见崔令宜平易近人,女主人的胆子也不由大了起来,笑着问道:“我瞧两位如此年轻,想来成亲不久吧?”
崔令宜转了转眼睛:“其实没成亲。”
“啊?”女主人愣住。
卫云章哽了一下,转头看向崔令宜。
崔令宜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地胡说八道:“不瞒婶子,我们两个两情相悦,奈何两家是世仇,长辈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们别无他法,只得相携私奔,去往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度余生。”
女主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扒第二碗饭的小男孩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娘,什么叫私奔啊?”
“这……这……”女主人尴尬不已,往他碗里夹了块肉,“小孩子不用懂,你吃你的就行。”
崔令宜认真道:“婶子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与她都出身不错,所以才无力反抗家中长辈,只能出逃。我们知道没了家族的庇护,也许前方有千难万险在等着我们,但我们也相信,只要我们两个齐心协力,定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女主人张了张嘴,迟疑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们……有信心就好。”
第064章 第 64 章
女主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忍不住继续道:“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们俩的钱……还是能省则省吧,给我的钱……其实不用这么多的。”说着, 就想从兜里掏银子。
崔令宜连忙阻止她:“婶子不必客气, 钱既然都给了你, 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我们俩有手有脚, 又不是赚不到钱。”顿了顿, 又道, “再说了, 这钱虽然可能不止一顿饭钱,但也算是嫂子的辛苦钱。”
女主人:“我就烧个饭, 有什么辛苦的。”
崔令宜正色:“实不相瞒, 我们还有事相托,婶子收了这钱, 可就要帮我们了。”
“……什、什么?”
“我们私奔,家人必会相寻。倘若,我是说倘若, 有人找到这里来, 问婶子有没有见过我们两个人,拜托婶子一定说不知道。”崔令宜面色恳切, “不过,也不一定就会找到婶子这里来, 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我们走这个方向。”
女主人目露犹豫:“你们两家……”
“婶子放心,我们两家只是有点古板, 不是什么坏人,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又离京城不远,是不可能为了找个人而干出什么坏事的。”崔令宜道,“顶多就是路过找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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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罢了,问不到也就算了,婶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女主人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办了,你们放心,我肯定不把你们的行踪说出去。”顿了一下,还是又多劝了一句,“不过,到底是一家人,能和好就和好吧。你们本就出身富贵,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何必非要两个人去过苦日子呢?”
崔令宜莞尔:“多谢婶子体谅。”
用完了饭,等卫云章喝了女主人煮的红糖水,在屋里消化片刻,又与她聊了些附近的路线,二人这才启程上路。
一离开村子,崔令宜便关心道:“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点?”
卫云章:“好些了。”
崔令宜:“刚吃过饭,我们走慢些也行。再往前百里左右就有一个镇子,镇上就有客栈可以住,咱们住客栈去。”
卫云章睨她一眼:“我们住一间?”
“错,住两间。”崔令宜竖起两根手指,“我要一个人睡一张床,我不要跟你挤了。”
卫云章:“……不是夫妻吗?哪有夫妻分房的?”
“谁告诉你我们是夫妻的?”崔令宜挑眉一笑,“方才那个婶子既然一开始就认定了我们是夫妻,那假装不是,就是多此一举,还不如坦诚承认,说不定还能让她替我们隐瞒行踪。但等到了镇上,我们就又要换个身份,不仅要换身份,连行头也得一起换了。”
卫云章:“……?”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下一座小镇。
而卫云章也终于明白了崔令宜是什么意思。
——她拉着他,躲到无人角落,把身上带着的所有衣裳统统套上,瞬间横向壮实了好几个度。又打开卫云章带出来的包裹,从里面翻出胭脂水粉,飞快地给自己和卫云章上了妆。
两刻钟后出来,已经从一对年轻璧人,变成了高大威猛的汉子,与他弱不禁风的妹妹。
卫云章照着镜子,摸着自己发青发白的脸,心情复杂:“……”
“别看了,再看时间就晚了。”崔令宜捻着脸上的假络腮胡,瓮声瓮气地说道。
卫云章收起镜子,问她:“你哪来的假胡子?也是以前藏在我们家里的?”
“当然是我昨天晚上临时做的。”崔令宜得意洋洋,“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卫云章叹了口气。
崔令宜带着卫云章大摇大摆地进了客栈。
“给两间上房!”她粗声粗气地说道,又指了指身边的卫云章,“要安静点的,咱家妹子身体不好,听不得吵闹。”
“没问题,保证清净!”掌柜笑着接下银子,“小二,快带路!”
上楼的路上,崔令宜又喋喋不休:“你家店里有什么招牌菜?给咱们荤素搭配,各来几样!素菜无所谓,但这赶了一天的路,啐,嘴里一点鸟味也没有,荤菜要放多多的辣,多多的油!这才下饭!记住没有!”
卫云章听得目瞪口呆,差点从楼梯上一脚踩空。
崔令宜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道:“就说让你平时多吃点饭,你瞧瞧,上个楼都没力气!以后要不要听兄长的话!”
“……”卫云章额头青筋跳了跳,“听。”
“好嘞,一定按客官您说的做!”小二满脸堆笑。
等进了屋子,关上门,卫云章才把包袱一放,略带无语地看着她:“……就这么爱演吗?”
“错,这不是爱演,这是防患于未然。”崔令宜岔着腿,往椅子上豪迈一坐,抖着腿道,“再怎么样,你我也是一男一女赶路,只有和从前的‘卫云章’‘崔令宜’展现得完全不同,才不会引人怀疑。”
假如卫府的人一路追查过来,一打听发现这里住过一男一女,肯定起疑心,再一打听,却得知那男的是个粗鲁之人,想必就不会再继续查了——如果是卫云章本人,再怎么乔装打扮,也吐不出如此生动的粗鲁之语啊!
卫云章:“……我瞧着,你很乐在其中。”
“咳,路途遥远枯燥,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你说是不是,妹妹?”崔令宜冲他挑眉。
卫云章默默喝了一口小二刚端来的茶。
罢了,随她玩去。
厨房确实按照崔令宜的要求烧了重油重辣的荤菜,但他们二人其实都不好这口,勉强吃了,还觉得嘴里有点齁,崔令宜便又叫小二去煮点甜汤来——声称是妹妹挑嘴。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两碗甜汤上来,冲崔令宜笑:“客官,您真是体贴妹子。”
崔令宜深以为然地点头:“那可不嘛,除了我,也没人再疼她了。嗐!也就我惯着她,看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屋里的卫云章:“……”就演吧。
关上门,二人一边喝着甜汤,一边把卫云章的包袱翻出来。白日里在野外,又要赶路,不方便,现在时间多了,也无人会来打扰,终于可以仔仔细细地清点一下了。
在瑞白交给卫云章的那个包袱里,除了卫云章的一些必需衣物,还有崔令宜指明要带的胭脂水粉以外,还有一盒更重要的东西——
在外人看来,这平平无奇的木盒里面,装的都是一件件用布包好的、形状各异的小东西,但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这里头装着的,其实就是崔令宜那些被卫云章没收的首饰暗器。
“瑞白还挺贴心,包得这么厚,放在包里碰撞也不会有声响。”崔令宜把那些东西一一打开,逐个检查。
卫云章:“你埋在我家花盆里的不明药丸,还有藏在梳妆台底下的不明粉末,这类东西我早就交给了太子,让他提防东宫也出现。但你的这些首饰,我若是交上去,无异于说明你就是那个细作,所以我至今还留着。”
崔令宜耸了耸肩:“那些东西你交就交吧,也不是什么厉害的玩意儿。”说着,她手里动作不停,用刚从楼下顺来的镊子,在仔细地拧动什么。
卫云章:“你在干什么?”
“来,试一下。”崔令宜直起身子,把两枚耳坠放在了他的手心。
那耳坠卫云章认得,坠子底下有个镂空的小圆球,可以用来存放一些奇怪的东西。现在崔令宜把上面多余的装饰都拆了,一下就从花花绿绿变得朴实无华,很适合他现在出行的装扮。
“我戴这个?”
“为防万一,你还是戴着比较保险。”崔令宜道,“既然我们是去偷偷查案的,总不好光明正大地拿着武器。这个耳坠里藏的是蒙汗药,要是遇到意外,你可以装作摸耳朵,趁机拨开底座,把蒙汗药藏在手里。”
卫云章:“……好。”
他现在已经可以接受戴各种首饰了——只要不是很重。只是他仍旧不太会梳妆,每日早上都是碧螺或玉钟代劳,是以,他现在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把耳针扎进耳洞里。
崔令宜:“……算了,我来。”
她弯下腰,凑近了他的耳垂。烛光下他的耳垂泛着微微透明的红色,她捏着耳坠,指腹缓缓地摩挲其上。
她温热的呼吸浅浅地喷在他的耳廓,卫云章双手置于膝盖,直视着前方的墙壁,余光却忍不住瞥向身旁她的侧脸。
“怎、怎么了?你也找不着?”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是。”崔令宜望着指腹上那小小的、愈发红润的耳垂,感叹道,“我只是在想,我的耳垂形状长得可真漂亮啊。”
卫云章:“……”
卫云章:“你快点!”
“知道了,急什么嘛。”崔令宜啧了一声,很快给他把耳坠戴了上去。
卫云章轻轻晃了一下脑袋,又用手试着拨了几次,便熟悉了其中的构造。
崔令宜又如法炮制,给他把其他首饰上那些多余的装饰给拆了,只留最精华的部分给他。等到都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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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熟悉完一遍,时间也不早了,崔令宜打了个哈欠,扶着有些酸痛的脖子站了起来:“那今天咱们就到这儿吧,我就睡你隔壁,有事找我。”
卫云章颔首:“好。”
他坐在原地,目送着崔令宜离开关门。
一刻钟后,卸了各种首饰的卫云章打开门,想喊小二端些热水上来。喊了两声没人应,只能听到楼下有些喧哗。
他蹙着眉下楼,终于在楼梯拐角处看清,是一个喝醉酒的客人与另一桌客人发生了冲突,打了起来。掌柜和小二都想去拉架,但没成功,厨子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来,偷偷地看热闹。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走向厨房:“有热水吗?”
厨子看了他一眼,点头:“有。”说着给他从外面架子上找了个铜盆,倒满热水。
卫云章端着铜盆走出厨房,本想安安静静回房,不料就这一会儿工夫,那几个客人越打越偏,都打到楼梯边上来了,他被无辜波及,被撞得一个趔趄,盆里的水泼了一点出来。
那水正巧泼在了醉汉的后背上,那人怒而回头,双眼圆瞪正欲发作,却在看清楚卫云章的长相后,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哟,这是哪间房里的小娘子?跟哥哥道个歉,哥哥就不怪你了。”
卫云章虽然脸上带妆,面色灰白,但细看之下仍旧是个病美人,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被狂徒看上也不足为奇。他懒得废话,翻了个白眼,端着铜盆继续上楼。
“哎,哎!你聋了?”那人见卫云章不搭理自己,自觉落了面子,不由恼羞成怒,一把扯住了卫云章的肩膀。
肩头衣服被扯松,露出颈窝少量的肌肤。
卫云章回过头,冰冷的脸色,眼底泛着薄怒。
那人咧嘴一笑,粗粝的手指便抚上了他的脸颊,嘴里还念叨着:“小娘子,脾气这么差,以后可找不到夫家,还是来哥哥这里——嗷!”
话音未落,他便正面挨了一拳,仰着面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卫云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股大力拥住了他,将他往怀里狠狠一带。
熟悉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他依靠着有力的臂膀和胸膛,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怒喝:“哪里来的狂徒,也敢对老子的妹妹下手?什么哥哥不哥哥的,她的兄长只有老子一人!你是哪里来的腌臜货,也配碰老子妹妹?”
卫云章:“……”
他红着眼,捂着被撞痛的鼻子,从崔令宜怀里抬起了头。
第065章 第 65 章
眼看那醉汉狼狈摔倒, 先前和他扭打在一起的客人不由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醉汉面色如猪肝,更加恼怒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挥着拳头冲向崔令宜:“你敢动老子!”
崔令宜居高临下,连护着卫云章的胳膊都没松开, 抬起长腿对着他的心窝便是一脚, 轻轻松松将他又踹了下去。
掌柜和小二赶紧去扶:“别打了, 别打了, 客官们别打了!和气生财, 和气生财啊!”
“滚你娘的!”那醉汉一把推开他们, 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脖子上青筋直暴。
他再一次冲上台阶,结实的手臂朝着崔令宜抡了过去。
只听“咚”的一声,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和悠悠回荡的余音, 那人脑袋上倒扣了一只铜盆,浑身湿透, 站在楼梯上,身体晃了晃,随即像一块化冻的肥肉, 软软地倒栽了下去。
铜盆落在地上, 哐啷哐啷,在原地乱转了好几个圈, 才终于停下。
卫云章拍了拍手,对崔令宜道:“走吧。”
崔令宜睁大眼睛, 很新奇地:“哦——”
这还是头一次看他对别人动粗呢!
走了几步,卫云章又低下头, 对一楼还在发愣的掌柜和小二道:“等会儿劳烦再打盆干净的水上来。”
掌柜和小二讷讷点头:“……哦,哦哦, 好。”
等到卫云章和崔令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们才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地上的醉汉。
小二咽了咽唾沫,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才松了口气,嘟囔道:“还好,只是晕了。”
掌柜道:“赶紧把人抬回房间去。”又望向旁边的客人,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实在没拉住。”
客人嗤笑一声:“罢了,那人喝醉了耍酒疯,活该遭报应。那娘子也真是有意思,看着文文弱弱的,下手还挺狠。”
掌柜擦了擦汗,拱了拱手:“若是明日这位客官酒醒问起此事,我就说是他做梦记错了,根本无事发生,还请几位也当不知道,否则还不知道他要怎么闹呢。”
客人点了点头,这事便就这么过去了。
崔令宜与卫云章进了屋,才把搂他的胳膊放下,哈哈大笑:“那个蠢货,竟然敢对你动手动脚……”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
方才忙着耍帅,没顾上细看,这会儿仔细一瞧,崔令宜才发现卫云章眼眶微红,鼻头也微红,仿佛要哭似的,不由大吃一惊:“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是从来没被英雄救美过,被我感动的?”
卫云章:“……”
他揉了一下鼻子,实话实说:“能理解你拔刀相助的心情,但下次可否不要那么用力,撞到了实在很疼。”
“对不住,对不住,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把握好力度。”崔令宜双手合十道歉,“穿得也厚重了点,要不然你这身体也没那么硬。”
卫云章:“……”
这话听着感觉哪里不对,但又不好反驳。
“听到下面有动静,我想看个热闹,结果就看见那男的对你图谋不轨……”说到这里,崔令宜又有点想笑,努力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角,道,“你是不是头一回被男的调戏啊?”
卫云章瞥她一眼,将茶杯往她面前重重一搁:“喝点凉茶。”
崔令宜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云章颇为无奈:“你既然会化妆,下次能不能把我画丑一点?省得那么多事。”
崔令宜咳了几声,尽力正色:“丑上几分可以,但要想彻底改头换面,妆面痕迹必然过重,一眼就能看出伪装。再说了,对有些男人来说,长得美丑其实不重要,他不过是看你一开始孤身一人,又病恹恹的样子,所以才觉得你好欺负罢了。”
卫云章冷哼一声:“渣滓。”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在拂衣楼里长大,也不是件坏事。”崔令宜道,“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不管怎么说,它给了我吃饭和保命的本事。你想,如果我没有被拂衣楼捡走,那我一个孤女要想在这世上立足,很难的。”
卫云章望着她,眼神渐渐沉静。
过了一会儿,小二端着新的铜盆上来了:“客官,您要的热水。”
崔令宜问他:“那人如何了?没被打出毛病吧?”
“只是晕了过去,暂时没发现明显的外伤。”小二躬着身道,“我们悄悄翻了他的包袱,给他换了身干衣裳,若是他明日问起,我们就说他昨夜喝多了吐了一身,帮他清理了,其他的什么也没发生,还望二位客官也配合。”
“当然,当然。”崔令宜连连点头,很是欣慰,“你们倒是挺机灵。”
小二干笑着退下了。
崔令宜看向卫云章手里的铜盆:“要洗漱了?”
“嗯。”
“行,那我回屋了。”崔令宜道,“明日辰时,我们楼下吃早点。”
卫云章颔首。
他要洗漱,那她自然也该洗漱了。奔忙了一天,她也想快点躺下休息。
两刻钟后,她拾掇好自己,穿着中衣,往被窝里一钻。
客栈可以提供取暖的炭盆,但这里的炭远不及卫家崔家的炭,烧久了会有一股烟味儿,有些呛人。可若是开窗通风,这屋里时不时窜过一丝寒气,又显得炭盆的存在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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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是以,崔令宜并没有要客栈的炭盆,只是让他多加了一床被子。
两床被子盖在身上,倒也不冷。
屋内其他的蜡烛都熄了,唯余床头一盏微光。她睁着眼,正在盘算明天的行程,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
崔令宜起身下床,打开房门,看着门口穿着整整齐齐的卫云章,有点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来问你要个东西。”他走进屋子,抿了抿嘴唇,“我母亲不是备了很多药给你么,涂外伤促愈合的那个药膏在哪?”
崔令宜顿时瞪大眼睛:“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什么时候受的伤?”
她下意识地拉起卫云章的衣领和衣袖,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哪里有伤口,不由更加疑惑:“你给自己用的?”
卫云章看起来有点不大自在,匆匆点了一下头:“身上有点小伤,不打紧,涂一涂药就好了。”
“到底是哪儿啊?”崔令宜盯着他,狐疑不已,“你是不是昨日出逃的时候其实不顺利,被人追上了?”
卫云章有些无奈:“没有,真的只是今天受的一点小伤,就擦破了一点皮。”
“到底是哪儿啊?”崔令宜实在纳闷,“穿这么多,哪里能擦破皮?”
她连连发问,大有不找出伤口誓不罢休之意,卫云章被她追问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里。”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下半身,脸色微僵。
崔令宜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啊?”
卫云章:“……”
他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脱了外衣,坐到了她的床上,撩起里裤的裤管,堆至腿根。
崔令宜:“……”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脸上青红交加,十分精彩。
“你……你……你怎么……”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翻包袱,一边嘀咕道,“你怎么被磨成这样,也不吭一声啊……就这么忍一天么?”
卫云章的腿根处,有些轻微的破皮,泛红泛肿,若不是因为冬日里穿得多,或许还要严重得多。
她找出了那罐药膏,坐到卫云章身边,卫云章伸手想来拿,她却用胳膊一挡,不让他拿。
卫云章:?
崔令宜皱着眉思索:“你真的会骑马吗?”
卫云章:“……那你就当我不会吧。”
崔令宜回忆了一下他白日里的骑马姿势,也不像是不会骑的,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不是你的问题,难不成是我的问题……?”
她一直盯着那处看,看得卫云章心生尴尬,迅速伸手把裤管拉了下去。
结果崔令宜又一伸手,把他的裤管全推了上去。
卫云章脸色大变,下意识就一个翻身滚进了床榻内侧,看她如看流氓:“你——”
就算他们两个早就熟悉了彼此的身体,但……但也不能这么看吧!
只听崔令宜一声悲号:“我久不骑马,髀肉复生矣!”
卫云章:“……”
“而且我怎么觉得我之前也没这么多肉,你是不是用我的身体,一天到晚在家胡吃海喝?!”她瞪着他。
卫云章再一次把裤管放了下去,木着脸道:“你太瘦了,多吃点也没什么。”
“这是我的身体,谁允许你吃那么多的!啊啊啊啊!哪天我要是轻功都跑不动了,一定是你的错!”她面目狰狞,一边低声尖叫着,又一边用手指剜了块药膏出来,在掌心里抹开。
卫云章:“……我没觉得吃饱,就一直吃了,这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她重重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推上去!”
卫云章看着她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听话地把裤管推了回去,露出受伤的大腿来。
她伸出涂着药膏的掌心,一边轻柔而缓慢地在他的腿根揉按涂抹,一边撇着嘴道:“我真要放开了吃,能吃很多的,比你一个大男人都能吃。但我平时不会吃那么多,每顿吃个五六成饱就可以了。你要是再按照吃饱这个标准吃下去,过不了多久我整个人就真的要胖一圈了。”
卫云章嘴角微微抽搐,眼神飘忽,一会儿停在她脸上,一会儿又停在自己的下半身上。在朦胧的烛光中,他耳朵红得简直要滴血,一阵一阵的燥意从脖颈蔓延到天灵盖,他觉得很痒,想往里缩,又被她凶巴巴地按住:“不许动!明天是想更痛吗!”
他不动了,然而十指抓着身下的被褥,抓得更紧。
“为……为什么明明能吃很多,却每顿都只吃那么点?”好半天,他才努力找回自己的神智,问了个自认为还算有逻辑的问题。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吃那么多的,小时候拂衣楼为了从孤儿里筛选出合适的人才,只安排一半人口的口粮,让大家抢着吃,抢多了,自然就格外珍惜粮食。后来正式进了拂衣楼,不缺口粮了,但我还是下意识会吃很多,每顿都要努力让自己吃撑,生怕下一顿就没了。”她按摩上药很认真,显得说出的话反而像是闲聊,“再后来发现其实不用那么患得患失,吃太多了,反而影响练武,所以又慢慢控制自己的胃口了。除非是那种要很久都没法进食的特殊任务,得提前吃得很饱以外,我平常为了保持自己的专注力,都不会吃太多。再后来进了崔家,饮食规律,就算每顿吃得不多,下一顿也很快就来了,根本不会饿着,所以也就这么过了。再说了,不是要装闺秀吗,谁家闺秀每顿能吃两三碗饭还带配菜的啊?”
卫云章的耳根仍旧鲜红,只是呼吸平复了许多,盯着面前垂首的崔令宜,沉默不语。
皮肤上传来阵阵热意,都源自她的手掌。腿根处的肉柔软而富有弹性,她的每一次揉按,都让他变得更痒一些。
“真的变胖了。”她甚至用两根手指捏了捏他的软肉,嘀咕道。
他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一股酥麻之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瞳漆黑,不许她再动。
崔令宜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干什么?”
“别、别涂了。”他咬着牙,“你把药膏放下,我自己涂。”
崔令宜盯着他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哦,哦——你——”她目露揶揄之色,看得卫云章恼羞成怒。
卫云章一把掀开她,抓过她手里的药膏,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便夺门而出。
“喂,你的外裳……”
回应崔令宜的,只有砰的一声摔门声。
崔令宜摸了摸鼻子。
而走廊上,卫云章一窜出门,便与正在上楼的小二打了个照面。
小二手里端着一盘菜肴,大约是上来给某个房间的客人送饭的,看到他衣衫不整、面色潮红地从崔令宜房间里出来,顿时震惊地张大了嘴。
卫云章:“……”
没什么可解释的,他面无表情,装作没看见小二,迅速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又一次摔上了门。
小二:“……”
他忍不住低下头,抹了把脸。
这、这大晚上的,这女子只穿件中衣就从兄长房间里跑出来,莫非……?
难怪看到那女子被醉汉调戏,那大哥那么生气,原来不是什么妹妹,而是情妹妹啊!
哎哟,他都能想到刚才房间里的景象了,定是那大哥吃味,按住了情妹妹的腰身,剥开了她的衣裳,嘴里还得狠狠地道:“还敢不敢招惹男人了?还敢不敢了,嗯?”
情妹妹哪里能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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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对自己,挣扎许久,愣是不从,终于逃脱了那大哥的魔掌,逃了出来。
哎,哎哎!真是世风日下!
第066章 第 66 章
第二天早晨, 崔令宜下楼吃早点,感觉小二看她的目光似乎怪怪的。但一对视,小二立刻切换出殷勤的笑容:“客官早上好!吃点儿什么?”
崔令宜大喇喇往凳子上一坐,叫了一笼包子, 两碗白粥, 并几碟佐粥的小菜, 还不忘叮嘱道:“两碗白粥先上一碗就行, 另一碗等我妹子下来了再上。”
“好嘞, 没问题!客官真是贴心!”
崔令宜得意洋洋:“那是自然。”又低声问小二, “昨日那个酒鬼醒了没?”
小二小声道:“还没呢。”
“那就行, 等会儿吃完早点,赶紧走, 省得碰见了晦气。”昨日一时上头, 今日睡醒了再想想,或许不该大动干戈的, 平白给自己的秘密出行留下痕迹。
小二道:“不瞒客官您说,这开店开久了,什么人都能见到。昨夜还要招待其他客人, 小的没顾得上多照顾您和那位娘子, 那位娘子回去后还好吧?”
“还好,还好。”崔令宜浑然不觉地点着头, “小事罢了。”
小二面上笑着,却在心里切了一声。他昨日看着那娘子从房里逃出来的时候, 面色惊惶羞怒,比遇见醉鬼登徒子的反应都大, 可不像是小事。
但是么,这是人家的私事, 他也不好多管。
过了一会儿,卫云章穿戴齐整,姗姗下楼。
崔令宜已经吃了一半,见他下来了,连忙招呼:“快来快来,再磨蹭些就都凉了!”
小二适时地端着热粥上来:“客官慢用,这是您兄长特意嘱咐的,等您来了再上。”
卫云章避开小二的目光,从他手里接过了碗。
一顿饭吃完,崔令宜又问厨房买了几个干烙饼,留着路上当干粮吃。马匹已吃饱喝足,拴在客栈的马棚里,看见崔令宜和卫云章相伴前来,感受到熟悉的气味,便开始原地踱步,喷起鼻息。
崔令宜摸着马儿油光水滑的皮毛,转头问卫云章:“药膏有用吗?”
卫云章的耳根又一次开始泛起可疑的浅红色,但今日他镇定了许多,点了点头道:“起床时我看了一下,好多了。”顿了一下,又道,“昨日受伤,应该不是胖瘦的原因,只是我没用你的身体骑过马,所以没调整好一些姿势。今日适应了便好了。”
崔令宜摸着下巴,纳闷:“那我也没用你的身体骑过马,我怎么好好的?”
卫云章抬头望天:“可能是你真的太久没骑了,只记得动作要领,而失去了肌肉记忆,所以反而适应得快。”
“……!”崔令宜举起拳头,对着他脸前的空气挥了一下。
卫云章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道:“走吧。”
接下来几日,为了照顾卫云章的身体,崔令宜把行程放慢了一些。而且为了避开可能存在的“追兵”,他们一直走的小道,这也就导致有时候无法及时赶到客栈落脚,只能找些荒僻的小村落借住。
终于等到卫云章月事结束了,腿上的皮肤也养好了,他们才又加快了行程,赶往下一个大州——邓州。
一直在山路上行走,小村落里也没什么方便的地方,她和卫云章都需要找个舒服的客栈好好歇歇,再买点东西补充上路。
“好多人啊。”一进城门,崔令宜就忍不住感叹。
好几天都没见到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了,一时间还有点感动。
正值中午,风尘仆仆了好几天的她与卫云章,当即住进了一家中等规格的客栈——太上等的略显高调,太下等的苦了自己,还是选中间的比较稳妥。
终于能在房里泡上一个热水澡,崔令宜在氤氲热气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痛痛快快洗完一个澡,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小二把订好的饭菜送到房里,崔令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眉飞色舞地跟卫云章讲着接下来的计划:“等一会儿我们先去买几件普通衣裳,再去找几家当铺,把那些旧衣服当了。”
卫云章同意了。
无论是他还是崔令宜的衣服,都是从卫府里带出来的。尽管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富贵的面料,但若是遇到识货的人,肯定能认出不是凡品。而他是接了陛下密旨,隐姓埋名地办事,还是杜绝一切暴露身份的可能为好。之前路过的那些小村落,不适合转手此类衣物,是以,他们才选择来到一座大城,这里富贵人家多,衣物也容易脱手。
崔令宜边吃边继续盘算:“身上带的火油之类的东西也用了不少,得再采买一些。之前用的舆图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最好能再买到一张新的……哦,对了,其实我们应该再带一点酒,质量不用太好,只是喝上两口能让赶路的时候暖和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卫云章停下筷子,凝视着对面的人。二人是在屋里吃饭,周围并无旁人,所以她十分放松,一条腿直直地伸在地上,另一条腿则踩在长凳上,拿筷子的右手搁在膝盖上,伴随着她轻快的语调而来回晃动。
——出来这么些天,她不仅不当大家闺秀了,连相府贵公子也不当了,整个人彻底放飞,一副放浪形骸的大爷腔调,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你笑什么?”崔令宜突然打住,奇怪地看着他。
“笑你坐没坐相。”他很坦然。
“没有就没有呗,这里又没外人。”说着,崔令宜忽然把腿放下,好奇地凑近他,“我早就想问了,你平日里规矩那么多,端着不累吗?”
“我没觉得自己在端着。”他如实回答。
小时候,家里还没那么发达,管束也没那么多,他调皮一下也没什么。后来随着父亲升职,家里规矩也渐渐多了,但正好他也在长大懂事,该做什么心里清楚,所以也不觉得自己被束缚。
“那这样也挺好,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崔令宜唉声叹气,“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在崔府里还好一点,崔伦平时不在家,赵氏也不会来管我,但进了你们家,我就得处处小心。”
卫云章动作一顿:“嫁给我,你就这么难受?”
崔令宜双手托住下巴:“不是你的问题,是你们家这种地方就不适合我。举手投足都要符合礼仪也就罢了,还得成天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若是听不懂哪个典故,我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心里太累了。”
卫云章不语。
“还是出来好啊!外面多自在!”她用筷子夹了颗花生豆丢进嘴里,“你就偷着乐吧,有我作伴,你这营州之行也苦不到哪里去。”
卫云章从来没出过京城,更没有野外生存经验,指望他能有条不紊地规划好行程、应对一切野外突发情况,基本是痴人说梦。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将具体的计划都交给崔令宜安排,比如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路上吃什么用什么,都由她一手包办,他只要乖乖听话照做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让他省了很多心,也见识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他若是一个人上路,是决计不会随手摘根路边的野草嚼的,更不会得知原来这草嚼起来是甜的。
崔令宜笑话他圣贤书读得那么多,治国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实际连老百姓充饥的草根都不认得,他也只能一边嚼着草,一边默默地听着。
“今晚在邓州歇一夜,明天我们就加快脚程,这样一来,不用一个月,大半个月我们就可以抵达营州了。”崔令宜道。
卫云章:“好。”
二人吃过饭,便去成衣店买衣服。买的都是小市民穿的普通衣裳,加上崔令宜给二人化了妆,现在的她是个高颧骨吊梢眼,而卫云章是个肿眼泡姑娘,一下子就泯然众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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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背着一包袱的华服,又去找典当行。能当多少钱不重要,主要是为了脱手。而之所以不直接找个角落丢掉,是因为当铺需要在期限内保留物品,而他们只在此地待一天,所以即使后来卫相的人再寻到此处,在街上发现有人穿着他们的衣裳,那时候他俩早就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正一路寻着典当行,卫云章却突然刹住脚步,一把拉着崔令宜转过了身:“别回头!”
崔令宜顿时不敢乱动,小声道:“怎么了?”
“那边后面,有个馄饨铺,里面有个人,我瞧着像是我父亲的手下。”
“什么?!”崔令宜大惊失色,“怎么还是找来了?就他一个?”
“离得有点远,我也没接触过太多回,不能确定是不是我认错,更不能确定周围还有没有别人。”卫云章一边皱着眉说,又一边拉着崔令宜埋头往前走。
崔令宜忍住了回头的欲望,问他:“那我们怎么办?”
“先回客栈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低着头抓紧时间回了客栈。
“你路上还有看见其他可疑的人吗?”回到房中,崔令宜灌了一口冷茶,冷静多了。
卫云章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但邓州这么大,哪里敢笃定呢。
“肯定是来抓我的。”崔令宜道,“你父亲他肯定觉得是我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把你骗去哪儿,这不就派人追来了?但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们在这个方向的呢?”说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毕竟是一男一女同行,路上又有那么多人见过他们,可能还是没办法彻底隐匿。
她也不是没想过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但“崔令宜”那身体那长相,扮作男人,就像个未成年的小倌,卫云章肯定无法接受——当穿女装的正常女人,还是当穿男装的小倌,两害相权取其轻,一定选前者;“卫云章”长相倒还勉强过得去,但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但不能低调,反而还更醒目了……所以这个计划最终被放弃了。
“但他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会来邓州,还比我们提前了呢?”崔令宜不解。
卫云章沉默半晌,道:“按照父亲的习惯,应该是兵分多路,往不同的方向去探查了,邓州只是其中之一。但为什么会早到,可能是因为邓州是离京城不算太远,又繁华富庶,手下觉得我要是走这个方向,就应该会过来。”
正好他们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反倒让父亲的手下先进了城。
崔令宜:“……觉得你吃不了苦是吧。”
“……大概吧。”
崔令宜仰天长叹。
卫云章确实有点娇生惯养,在山野里走路的时候,一会儿嫌弃虫多,一会儿嫌弃泥脏,但嫌弃归嫌弃,他也没抱怨过,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反倒是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真的待废了。这路线是她规划的,她虽然不觉得在野外难捱,但总想着要松紧结合,给自己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才好继续赶路,完全失去了多年前执行任务时的那种紧迫感。
当然,今非昔比,她现在不想那么劳累,也是因为后果不会太严重。以前在拂衣楼,完不成任务可能会被淘汰,但现在就算被卫相抓住了,还有卫云章顶着呢,卫云章总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崔令宜不由愣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卫云章不可能不管她,但放到以前,她为了确保不出意外,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还是会绞尽脑汁把卫云章拉拢到统一战线上来,争取让他从内心上接受与她合作,而不是单纯靠所谓的双身同命。但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连这个前提条件都不去想了,竟然下意识就觉得,卫云章肯定不会不管她的。
把自己的命运建立在对别人的信任上,这很不妙。
第067章 第 67 章
不管怎么说, 邓州明显不再是能久留之地。暂时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潜伏在邓州,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不会开始搜索各家客栈,再待下去,很可能会被抓个正着。
崔令宜和卫云章一番合计, 决定旧衣也不当了, 东西也不买了, 迅速撤退为上。客栈的一夜房钱付了就付了, 也不必再跟掌柜打招呼, 直接走人便是。
主城里不能骑马, 他俩牵着马, 埋头疾走,维持着乔装后的样子, 混在人堆里出了城。出城后, 两人寻了块僻静的树荫,打开舆图, 研究接下来的路线怎么走。
“邓州富庶,周围有许多热闹的小镇小村,这些地方我们也得避开。”崔令宜的手指沿着邓州边线形状划出一道弧线, “避开人群后, 也得注意马蹄痕迹。倘若一条人烟稀少的路径上突然出现两排新鲜的马蹄印,一个轻一个重, 那便说明有一轻一重两个人骑马而过,也容易引起怀疑。”
所以他们之前走的路, 虽然不是官道,但也不是什么自己开辟的野道, 还是有一些其他的脚印的,混入其中也不可疑。
卫云章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 上山?”
如果要走有人烟的路径,而又不能离热闹的村镇太近,那结合本地地形,只能是上山了。这里的山不算高,物种还算丰富,平日里会有村民进山打猎采药摘果。现在的天气也没刚过年时那么严寒了,今天他们在城里还看到有人沿街叫卖山里的药材。
“嗯,上山。山路虽然没平路那么好走,有时候骑马还不如自己走,但山里杂草多、落叶多,很能遮掩人的行踪。”崔令宜道,“你看,离邓州主城五十里的地方,就有一座小山,后面还连着一大一小两座山,等过完这三座山,我们便直接到了雍州外围。届时我们再看看形势,要不要进雍州城。”
“可以。”卫云章点头,“如此一来,就是花的时间久了些。”
崔令宜:“时间久点,总比提前被抓回京城好——我的意思是,被抓的可是你。”
卫云章:“……”
总而言之,两个人就这么往山路的方向去了。
路上果然鲜少再遇见人,偶尔擦肩过几个老百姓,也因为他们已经换上的朴素衣裳而对他们目不斜视。
傍晚的时候,他们沿着一条被当地百姓踩出的山路进了山。
天色已经昏暗,山林中树木高耸,尚未长出新芽的秃枝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天穹,抬头望去,像交错芜杂的黑色乱线。不知哪里响起一声乌鸦嘶鸣,又随之是扑簌簌的振翅声。
卫云章一边牵着马,绕过崎岖的石头迈步上山,一边有些忐忑地问:“……我们晚上真睡这儿吗?”
“是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
“放心啦。”崔令宜勾唇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出来一趟,体验体验新生活,增长人生阅历。以后若是你真的被外放贬谪了,想起今日,就会觉得被贬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没有睡地上。”
卫云章:“……谢谢,你真会安慰人。”
天色已晚,不适合再赶路,崔令宜找到一块背风的高地,一边把没来得及当出去的那些锦衣拿出来,铺在地上,一边问卫云章:“卫大人,让我来考考你。”
卫云章:“……”
“你知道为什么选这儿睡吗?”
卫云章环顾四周,认真回答:“此处有几块大山石作挡,可以隔绝寒风;土地相对平整,躺下不会硌人;整体地势高,若是下雨,不会积水。”
“聪明!不愧是卫大人!”
卫云章有一丝无语:“我没经验,不代表我是傻子。”
“那你知道这儿的缺点是什么吗?”
卫云章皱了一下眉:“露天?”
崔令宜踢了踢脚边的枯草:“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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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枯草太多。”
“枯草多,不是可以让地面软和一点,也不会那么冰冷吗?而且还方便生火。”
“枯草确实可以生火,但若是枯草连成片,一旦有大风吹起,就极易让火势蔓延,我可不想睡着睡着醒来发现自己身在火海。”崔令宜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所以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负责把周围地上的枯草清理一下,都堆到中间去,留裸露的土壤在旁边,形成一个避火带。”
“那你呢?”
“我当然是去捡树枝当柴烧了,要不然我们两个人怎么烤一晚上的火?”
卫云章抬头望了望天色,有些迟疑:“你看得清路吗?”
“放心啦,总比你强点,要是你去捡,我还得担心你能不能分清哪种是适合烧的树枝。”
卫云章抿了抿唇,决定不拖她的后腿:“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卫云章站在原地,看着崔令宜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了树丛中。片刻之后,他才弯下腰,开始徒手清理附近的乱草。
冬日的草颇为干硬,他徒手拔起,草叶嵌在掌心,如同细软的刀锋,丝丝地疼。
天渐渐黑了,他把已经整理好的枯草往中间地带拢了拢,先用火石点着,一个小小的火堆便慢慢燃烧了起来。他一边在朦胧跃动的火光中继续清理还没干净的地方,一边时不时往外面张望,想着这点火光她能不能看见。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觉得她这一去快有两刻钟了,需要这么久吗?按理来说,这树林里枯枝不少,她怎么捡了这么久还没回来?难道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忍不住张了张口,想要喊她的名字,得她一个回应。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喊什么了。
这么安静的环境,大喊一声崔令宜显然不行,喊四娘也不妥。难道喊她原来的名字——卯十六?可她亲口说过,这只是她的代号,她觉得不好听,不喜欢,将来是要给自己起个新名字的。
卫云章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对着黑夜喊了一声:“兄长!”
清脆的女声惊起树梢上栖息的鸟儿,他的声音重重传荡出去,却始终没有等来回音。他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枯草,往外面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更大声地喊道:“兄长——!!!”
这回终于隐约听到了她的声音:“在呢——哎哟!”
他顿时一惊:“你怎么了?”
然而再无声音。
卫云章再也待不住了,随便捡了几根细细的树枝,在火堆里点着了,举着树枝,循着她声音的来源方向走去。
他提着裙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时不时唤她两声,然而都没得到她的回答。前路漫漫,杂乱无章,他不确定她的方位,愈发心急,脚步也越来越快。倏地一阵大风吹过,吹熄了他手中本就不甚明亮的“火把”。
他皱着眉,又试着用火镰点了点,能看到手中的树枝被渐渐熏黑,却很难让它们再次燃烧起来,即使烧起了一星小小的火苗,因为缺乏足够的引火材料,也达不到照明的作用。
他方知崔令宜口中的“能不能分清哪种是适合烧的树枝”不是信口开河。
她也是带了火镰的,为何看不到她点的火把?举目四望,唯有月光清寂,树影萧萧,风声钻过如同鬼啸。
他凝神细听,忽而从风声树声中辨出一点细微的水声。不完全是水流的声音,更像是有什么浪花翻卷的声音……
“兄长!”他再一次喊道。
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回音:“别叫了我忙得很——”语气听起来有点仓促和心不在焉。
他长松一口气,立刻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路是下坡路,跑起来很快,但也很危险。卫云章一边扶着时不时擦肩而过的树干,一边往坡下奔去。
水流声愈发近了。
他绕过一块结满青苔的石壁,扯下被灌木枝桠勾住的衣角,站在月光下,看见了遥遥的她。
月色如流水,流水如月华。她的火把插在岸边的石缝中,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旁边是她捡来的枯枝,用撕开的布条扎成两大捆,安安静静地堆放着。
而她自己,则挽起了裤腿,赤脚行走在一溪月华之中。她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杈,杈上居然还串了两条新鲜的鱼。
听见动静,她抬头望来,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了?”
卫云章忍不住笑了笑,道:“一直听不见你的声音,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儿啊,只不过是发现了这里有溪水,还有鱼,所以忙着叉鱼了。”她高举起手里的树杈,得意地晃了晃,“怎么样,很厉害吧?”
“厉害,确实厉害。”他唇角笑意愈深,“但你还是应该回我几声,免得我担心。”
“喊来喊去太累了,还容易影响我叉鱼。”她把串着鱼的树杈扛在肩头,一抬下巴,“走吧,我们回去吃烤鱼。”
“好。”他再次沿着坡路小跑下来,打算帮她背点柴火回去。
就在此刻,他脚下响起轻微的一声“嚓”,随之而来一阵钻心剧痛,令他踉跄跌跪在地,痛到几乎无法出声。
“卫云章!”崔令宜惊叫一声,立刻丢了树杈,连鞋子也来不及踩,匆匆跑了过来,“你……”
他坐在微微湿润的土地上,手掌下意识地撑在嶙峋的碎石上,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唯有咬紧牙关,面色苦痛。
在他的左脚,正夹着一只漆黑的捕兽夹。
第068章 第 68 章
“这, 这……”崔令宜立刻紧张起来,“你千万不要乱动!你越挣扎,它夹得越紧!”
卫云章双手攥拳,手背青筋迭起, 勉强点了点头。而这时, 他才发现, 她的半边身子都是湿的, 卷起的裤腿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你掉进水里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角。
“叉鱼的时候不小心一滑, 很正常, 又没受伤。”崔令宜飞快抽出自己的衣角, “别管我了,你先忍一忍, 我去去就来。”
她又匆匆忙忙掉头跑回去, 把鞋子穿上,把插着的火把拔起来。
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脚上的痛感一阵一阵地传来,从无间断。他皱着眉,轻轻地提着气, 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姿势。
崔令宜疾跑回来, 让卫云章接过火把照明,自己蹲在地上, 研究怎么才能解开那只捕兽夹。
她是出来捡树枝的,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带, 连叉鱼都是现找的树杈,眼下自然也没有别的趁手的工具可以帮忙。
她试着徒手掰开捕兽夹, 然而那捕兽夹是铁铸的,又有一些机关设计, 她稍一扯动,便能听见头顶传来卫云章倒吸冷气的声音。
“谁这么缺德在这里放这玩意儿?也不做个标志,不怕自己踩到?”崔令宜骂骂咧咧。
卫云章拧着眉,低声道:“猎户为了谋生,放这些东西在山林里,也无可厚非。也怪我太心急,没仔细看脚下。”
崔令宜抬起头,忽而顿住,看着他道:“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
卫云章不明所以,摘下了簪子。
他戴的簪子正是之前崔令宜留下的“暗器”,只不过现在为了低调,把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珠宝拆了,只留一个柄。
崔令宜将簪头一拔,又从里面倒出来一根铁针样的东西,拿在手里,对他道:“这捕兽夹上面设置了机关,不难拆,只是有点繁琐。我现在要试着拆一下,期间很可能会牵扯到你的伤口,你能忍吧?”
卫云章点了点头。
她一手长簪,一手尖针,埋头拆了起来。脚边响起刮擦的刺耳声音,是她在试着撬开捕兽夹上的铆钉。
她每动一下,捕兽夹上的利刺好像就扎得更深一些,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冰冷的铁面正在切开自己的血管。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却咬紧了牙关,未置一词,只是将手中火把伸得更近了些,将她照亮。
终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捕兽夹上掉落,而她将两片铁刃用力一掰、一拔,丢进了草丛中。
剧烈的疼痛自脚背直窜天灵,卫云章猛地喘了一口气,险些握不住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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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扶稳了火把,“我先看看清理伤口。”
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双眼睛,在黑夜里也会如此明亮闪烁。
崔令宜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鞋子,又解开他的足袋。鞋面上湿漉漉的,足袋更是已经被鲜血浸透,至于他的脚背,五六个红里透黑的血洞还在往外持续冒着血。
她皱紧了眉头,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囊,里面还剩了点水,冲洗净了他的脚背。
“伤药都在营地的包袱里,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止血,然后我们再回去上药。”
卫云章轻声道了句好。
他看着她眉眼低垂,咬住自己的袖口,用力撕下了一块布条,一圈圈小心翼翼地给他缠上。
血还是很快渗透了浅色的布条。
崔令宜略一思索,背对着他,弯下了腰:“山路难走,我背你回去吧。”
卫云章登时一惊:“什么?不必如此!我捡根树枝当拐杖即可。”
“都什么时候了,就别矫情了,你拄拐走得还不如我背着你快呢。你现在最好少用点脚,好好养伤,不然留下什么病根,那可影响的是我的身体!我成瘸子你高兴了?”崔令宜催促道,“快上来!”
卫云章还想分辩几句,却被她扭头一瞪,闭了嘴。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攀住了她的颈背。
她的背——或许应该是他的背——很厚实,很可靠。他将脸贴在她的肩膀上,静静地望着她的后侧面,看着她紧绷的唇线,以及凌乱的头发。
“我上一次被别人背,可能还是小时候被父亲背在背上玩耍。”山路漫漫,安静幽长,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那你真是有福气,我还从来没背过别人呢,你是第一个。”崔令宜随口回答。
卫云章:“你若是羡慕,下次有机会我背你。我也还没有背过别人呢。”
“可别!”崔令宜立刻说,“听起来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卫云章笑了一下。
气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觉得耳朵痒痒的,不禁歪了一下头,想蹭一蹭痒,结果刚好碰上什么很柔软的、温热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卫云章的嘴唇。
卫云章也愣了一下。
她只觉得那半边耳朵更痒了,不只耳朵痒,心里也莫名地痒。她觉得此刻必须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于是深吸一口气,问他:“你脚冷么?”
卫云章:“……嗯?”
“你现在没有穿鞋,我怕你脚冷。”
“不打紧,冷一些,反倒不那么痛了。”卫云章回答。
没再提刚才小小的插曲,仿佛一切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崔令宜叹了口气:“怪我,没想起来提醒你注意脚下。这山林里头除了有野兽毒虫,还可能有捕兽夹、猎洞之类的东西。”
卫云章:“不怪你,你让我待在原地,是我先出来了。”
崔令宜弓着背,手里提了根长长的树枝,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前面的地面上来回扫动:“下次你记住,若是在山里行走,尤其是看不清东西的夜里,最好要带根长棍,一边探查一边走。”
卫云章嗯了一声:“记住了。”
空气陷入安静,好像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了。
卫云章想了想,问:“那些柴火和鱼怎么办?”
“我等会儿回来取。”崔令宜道,“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这个要是不及时处理,容易溃烂。不仅你遭罪,万一落下了什么病根,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还得我接着遭罪。”
卫云章:“可是这几日要赶山路,我如何能好好养伤?”
崔令宜:“明天再说吧,今晚先看看你母亲给的药效果如何。”
卫云章叹气:“没想到我母亲准备的东西,三天两头派上用场。”
崔令宜:“这主要得怪你父亲。”
卫云章苦笑。
二人到了营地,崔令宜将卫云章放下,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你这体格还不错,背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只是稍微有点累。”
卫云章:“都说了你这身子骨其实挺瘦的。”他的目光停在崔令宜潮湿的衣角,“你快去把衣服换了,这样太容易着凉了。”
崔令宜:“我还是先给你……”
“先换衣服。”他打断她,语气笃定,“换衣服比给我上药快多了。你给我上药,不就是想让我好好养伤,不留病根吗?若是你风寒病倒,那谁来照顾我呢?”
崔令宜:“……”
好像很有道理。
她撇了撇嘴,换衣服去了。
衣服很快换完,她从包袱里找出能用的药,然后解开了卫云章脚上的布条。
经过她简单粗暴的包扎,伤口的流血速度变慢了许多。
“这个药粉能稍微吸收伤口上的脏东西。”崔令宜拔开一瓶药粉,往他伤口上细细地撒过,“那捕兽夹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夹过动物,动物身上有没有疫病。若是传染给了人,那可要出大问题。你以前用过吗?”
卫云章:“没有。”
“我就知道没有,你以前哪有机会用到这些。”崔令宜又打开一瓶,“这个是金疮药,你总认识了吧?”
“认识。”卫云章回答,“我练武的时候也会受伤,就用这个。”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怎么会习武的呢。”她一边上药一边问。
“那年春猎,兄长替我挡了一箭,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俎上鱼肉。”卫云章回答。
他告诉父亲,他要习武。
卫昌有一瞬的惊讶,毕竟卫家以文臣立世,从来没听说过有族中子弟习武的。
但他很快理解了幼子的执念,只摸着他的头道:“习武要吃很多苦。读书累,只累在心里,但习武累,是身心俱疲。”
卫云章说:“我可以做到。”
卫昌:“可大家都说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卫云章直视着父亲:“谁说我习武就不能读书了?”
卫昌便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金吾卫大将军年高致仕,卫昌暗中请了他教卫云章习武。
已经致仕的人,没什么顾忌的了,也明白卫昌的动机,自然愿意卖未来的相爷这个人情。于是,每回大将军都暗暗地来,暗暗地走,而卫府中那座看似荒废的小院楼阁,则成了卫云章的习武之地。
“你这样的人,放到话本里,是要当大侠的。”崔令宜笑道,“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习武。因为有想要伸张的正义,所以拔剑。不像我,习武都是被迫,连用武之地都不太光明磊落。”
“我不想当大侠。我习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能尽力保护身边的人。”卫云章道。
崔令宜:“别人你就不保护啦?这可不像你。”
“当大侠,即便有万夫莫开之勇,也只能一人一人地救,一事一事地救。”
崔令宜听明白了:“而当权臣,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便在你的股掌之间。”
她真诚地、不带讽刺地夸他:“你有野心,也有理想,真是厉害。”
卫云章抬起头,头顶上一弯明月,将他笼罩。
在京城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很好,等离了京城,面朝黄土背朝天,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懂。
他不是不知道山里会有捕兽夹这种东西,但他在京城里待得太久了,只顾着和人斗智
弋
斗勇,从来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世界,还会有这么朴素的、小小的危险。
她没想起来提醒他,他就更想不起来了。
若是没有她……
“那你呢,你想当大侠吗?”他问她。
“我不想。”她说,“因为我没有想保护的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听上去我真的很坏,但我也不至于十恶不赦。路边遇到可怜的乞丐,如果我兜里正好有钱,也是愿意给他两个铜板的。只不过如果你跟我说,因为他可怜,所以我就要行侠仗义,经常帮助像他一样的人,那对我来说太累了,我才不要。”
“没关系,帮助别人,本来就是情分,不是义务。像你这样,能在拂衣楼里独善其身地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伸出手,将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如果没有想保护的人,那就多多保护自己吧。对自己好一点。”
她给他敷药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怔然与他对视。
第069章 第 69 章
“我当然不会亏待自己。”半晌, 崔令宜复又低下头,咕哝了一句。
把卫云章脚上的伤处理好,替他穿上一双新足袋,她便拍拍手起了身, 叮嘱完一些注意事项后, 便又急急忙忙赶回去取柴火和鱼。
卫云章望着崔令宜远去的背影, 捡起一根地上的树枝, 撑着半边身子站了起来。
他虽然不方便走动, 但柱个拐, 跳几步总是没问题的。
他在附近捡了几根树枝, 这些树种没那么易燃,所以崔令宜并没有选它们当柴火, 但卫云章把它们捡起来另有用处。
他用多余的布条将它们绑起, 尝试了几下,便搭出了一个简易的木架。然后把木架放在微弱的火堆的旁边, 将崔令宜换下来的湿衣服搭了上去。
等崔令宜背着两大捆柴火回来的时候,不由目光一亮:“你还搭了这个!”
“小时候和兄长在一起玩过树枝搭房子,不难。”卫云章道。
“确实不难, 不过你受了伤, 暂时还是少做点这种要动来动去的事吧。”崔令宜把背后的柴火放下,慢慢投入将尽的火堆中, 然后又拨了拨,火势终于旺了起来。
卫云章:“有什么事不用动来动去?”
崔令宜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把鱼递给他:“会杀鱼吗?”
卫云章:“……”
很显然,他没杀过鱼。但好在他学得很快, 崔令宜在旁边指点了几句,他便坐在原地, 轻轻松松剔净了鱼鳞和挖掉了内脏。
崔令宜把杀好的鱼架在火上烤,然后拿出包袱里还剩下的干粮大饼,和卫云章一人一个分着吃了。
饼又冷又硬,即使是和着水含在嘴里,也得含许久才能软乎。
“是不是从没过过这种苦日子?”崔令宜斜睨着卫云章。
他正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饼,闻言看过来,将饼咽了下去,道:“如果你说的只是吃冷饼、喝冷水的话,倒也不是没有过。但确实没有像这样幕天席地、风餐露宿过。”
崔令宜挑眉:“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陛下在锻炼你。”
卫云章扯了一下嘴角:“虽然不太适应,但也没觉得多苦。”
“哦?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有我在旁边帮你?”
“是啊。”
崔令宜顿了一下。
她只是随口调侃,没想到卫云章居然真的应得这么快。火光在她面前跃动,许是她挑的树枝太好了,这火堆不仅能取暖,甚至离得近了还有点烫人。
她稍稍挪了挪位置,用微凉的手背贴了一下发热的脸颊,咳嗽一声说:“我这么帮你,将来位极人臣了,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啊。”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
崔令宜:“你是不是又要说让我赶紧离开拂衣楼?”
卫云章收回目光:“那我不说了。”
饼吃完了,鱼却还没有烤好。
崔令宜打了个哈欠,靠着石头伸了个懒腰。
卫云章:“若是累了,先睡会儿吧。”
崔令宜:“没事。”
“那也先歇着,左右现在也无事可做。”卫云章道,“鱼熟没熟我还是看得出来的,等烤好了,我就喊你。”
崔令宜挠了挠下巴:“也行。”
她忙前忙后了这么久,确实想躺下来好好歇一会儿。
于是她真的和衣而卧,在衣服铺成的衬垫上躺了下来,身上还盖了几件衣服充当被子。
因为旁边生着火,又有石头挡着风,冷倒并不是很冷,只是地势原因,她总觉得头脚低,腰腹高,躺得很不得劲。
卫云章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烦躁,拍了拍自己的腿,道:“你睡这儿来吧。”
崔令宜扭头一看,顿时一愣:“啊?”
卫云章却面不改色:“你不是没枕头,躺着不舒服吗?”
“那也没必要躺你腿上吧……我拿胳膊垫一垫就行了。”崔令宜摸了摸鼻子。
男女之间,躺腿上是个多么暧昧的行为啊——虽然他们两个不仅是名义上的夫妻,还早就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但是,呃……
“你莫非害羞了?”卫云章盯着她,眼瞳里似乎透出一点揶揄的笑意,“这说到底是你的腿,你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只是念在你今天帮了我,又辛苦劳作,所以想让你舒服一些罢了。”
“哼,谁说我害羞了?”崔令宜直起身子来,“我那是担心压着你的腿,影响你的脚伤!”
“是伤了脚不是伤了腿,再说了,这也不是同一边的腿脚啊。”卫云章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裙面。
崔令宜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下布料,犹豫片刻,往他那边挪了过去。
“既然你有心相报,那我便不客气了。”她拖着“被子”,枕到了他的腿上。
她正面仰躺,一睁眼便与低头的卫云章对上视线,顿觉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被人窥视的不自在,遂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道:“鱼好了叫我,不许独吞。”
“你不是叫我不许再吃那么多吗?我不会独吞的。”卫云章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崔令宜:“不错,真懂事。”
卫云章低头看着她。
她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再乱动,不知是在浅眠,还是单纯的不动了。
面前的火堆依旧旺盛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他偶尔添几根枯枝进去,再把鱼翻个面,剩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坐着。
也许是什么灰尘吹进了她的鼻腔,引得她皱了皱鼻子,又在他腿上动了两下脑袋。
卫云章伸出手,替她把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点儿,盖住了她的脖子。
手指停留在她的颈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抬起指尖,抹去了她下巴上不知从哪蹭来的一丝灰痕。
做完这些,他便收回了手,再也不动了。
直到烤鱼的香气渐渐浓厚,两面都泛起金黄,他才再次伸手,推了推她:“醒醒。”
崔令宜睡得不深,被他一推便立刻支起身子,一睁眼看见是卫云章,就又倒回了他的腿上。
“居然睡着了。”她嘀咕了一句,看向他手里的烤鱼,用力地嗅闻几下。
香是挺香的,但也夹杂了些许水腥气,可现在也没地方弄调味料,只能凑活吃了。
“现在不烫了,入口正好。”卫云章将一条鱼递到她嘴边,“你起来尝尝?”
他原以为她会用手接过串鱼的木棍,谁知她直接一仰下巴,像只狸奴一样,就着他的手,从鱼腹上叼了一块肉进嘴。
“虽然味道寡淡,但胜在新鲜。”崔令宜说,“你尝了没有?”
“我尝了,要不我怎么知道不烫了呢?”
“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这么新鲜的鱼?”
卫云章点头。
崔令宜躺在他的腿上,挪开与他对视的目光:“我们出来的时节不太好,若是夏天或者秋天,这山野里还会有许多可口的野果。它们可能长得不太好看,但味道却是很好的。”
卫云章:“你以前经常吃吗?”
“有时候会吃。”崔令宜道,“而且还得记住哪些是能吃的,哪些是不能吃的。以前我不小心认错过一次,把两种颜色很像的果子弄错了,结果回去后吐了一天。幸好那果子毒性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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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可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算了,还是少说几句话吧。”卫云章道,“你当心鱼刺。”
他把木棍转了个方向,用手掌贴着她的下唇,问她:“有没有刺?吐出来吧。”
崔令宜极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火燎了一样,一骨碌从他腿上爬了起来,坐直到了一边:“没刺,鱼腹上有什么刺。”
她从他手里夺过那条鱼,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好半晌,犹犹豫豫地道:“怎么觉得你今夜态度这么好……难道就因为我背你回来?再给你上了个药?”
卫云章收回手掌:“不然呢?我现在腿脚不便,若是不哄好你,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怎么办?”
“我是那样的人吗?”崔令宜一边又叼了块鱼肉下来,一边嘀咕,“总感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非奸即盗?比盗,我盗得过你吗?”卫云章也学着她的样子,斜着眼上下扫视她,“还奸,我现在有这个本事吗?”
崔令宜瞪大眼睛:“你……你身为朝廷命官、天下学子榜样,用语怎可如此粗鄙啊?这个奸,能是这么解读的吗?”
“不是你自己说的,觉得在我们卫家待得不开心,说话都放不开吗?现在我向你靠拢,你反倒嫌我粗鄙?”
“这是一回事吗?”崔令宜悻悻,“你这……不伦不类的!好好的郎君,不要乱学我!”
卫云章扯了一下嘴角。
两个人默默吃了一会儿鱼,卫云章忽然再次开口:“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嗯?”崔令宜怔了一下,“这有什么不懂的?”
“那为什么你觉得我对你好,就是无事献殷勤呢?明明是你帮助我在先,我回礼有何不对?”
崔令宜嘶了一声,停止吃鱼:“我觉得你回得也太夸张了吧……帮我晾晾衣服也就罢了,怎么还伸手帮我接鱼刺……碧螺和玉钟都不会帮我接鱼刺……”
卫云章:“瑞白也不会帮我穿足袋。”
崔令宜:“……”
崔令宜:“……那我的身体,我自己处理最放心嘛。”
卫云章:“我也是怕你被鱼刺卡着,最后呛死,然后换我遭罪。”
崔令宜:“……卫云章!”
她站起身来,挥着只剩半条鱼的木棍,恼怒地朝他身上打来。
卫云章也不躲避,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倒是崔令宜见他居然不躲,刚想刹住动作,结果余光瞥见他受伤的脚,一个分神,便扑在了他的身上。
卫云章被她推倒在地,后脑勺磕着一个泥块,忍不住轻啧一声。
“你确定要现在换回来吗?”卫云章垂睫看了看怼在他脖子上的木棍,“我现在可是个伤员。”
幸亏这木棍没有削尖,要不然现在他就该血溅三尺了。
“你真是活该找打。”崔令宜用木棍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幸亏我宽宏大量,要不然,换个普通的小娘子过来,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还不是被你害的。”卫云章道,“我曾经对你多好,结果你骗婚骗到我头上来,是你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模样。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小娘子被我气死,敢给我当继室,说明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女人。”
崔令宜:“啊?”
“啊什么啊?”卫云章将面前的木棍推了推,把剩下的半条鱼重新塞回她张开的嘴里,“你既然打定主意将来要离开卫家,那我总得再娶一个吧?若你假死,那京中便会说我克妻;若我们和离,那京中便会觉得卫家内部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若还有女子敢嫁给我,那必是别有目的。我们一码归一码,你帮我疗伤,我对你涌泉相报;但你害我头婚变二婚,再也娶不到单纯善良的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该对此负责?”
崔令宜咬着半条鱼,目瞪口呆。
第070章 第 70 章
火光熠熠, 她头上未打理好的发带终于松动,长长的头发自脑后倾泻而下,悬垂在他的颈侧。
或许是被发丝弄得有点痒,他唇角的笑意未能压住, 翘了一下。
“你又在胡说八道!”她立刻反应过来, 大声反驳, “你父亲位极人臣, 你本来就娶不到什么单纯善良的小娘子, 只能娶到别有用心的联姻对象!没有我, 也会是别人!”
说罢, 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作势踹了他一脚。
卫云章撑着地面, 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所以你不打算负责?”
“我已经愿意和你们联手, 出卖康王了,你还想让我负什么责?难道还想让我给你介绍新娘子?”崔令宜冷哼一声, “那真是抱歉,我也不认识什么单纯善良的小娘子。”
“真是可惜。”卫云章道。
“你若实在想找个单纯善良的,我教你一招。”崔令宜朝他挤挤眼睛, “你不要在京城, 要去外地,隐瞒你这卫三郎的身份, 装作个普通男子,那才有机会遇到真正单纯善良的小娘子呢。等你们两情相悦了, 你再亮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说不定不仅不惊喜, 反而还生气你隐瞒她呢——这才说明她是真的单纯善良,只图你这个人, 而不是图你的背景!”
卫云章:“……你话本子上看来的吧?”
崔令宜嘻嘻一笑。
卫云章便也付之一笑,不再多言。
两个人吃完了烤鱼,便打算睡觉了。
为了方便保暖,两个人肩抵着肩,脚挨着脚,离得很近,就像以前许多个同床共枕的夜晚一样。
脚上还时不时传来一阵痛感,卫云章入睡得并不容易。而崔令宜也才刚刚浅眠过一小会儿,这会儿也不是那么想睡。
她翻了个身,盯着卫云章的后背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卫云章。”
卫云章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问:“你小时候一个人睡觉,会不会觉得害怕?”
卫云章:“想听实话?”
“当然,假话有什么好听的。”
“会。”他诚实回答,“因为看了些鬼怪故事,便总觉得夜里有鬼。”
“然后呢?”
“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如此显赫,我和大哥睡一屋。”他想起小时候的时光,不由笑了一下,“有大哥在旁边,我便觉得就算有鬼,也该是两个人一起害,我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这么一想,便放心多了。”
“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挺怂。”崔令宜道,“真看不出有一天会长成现在这样。”
“现在什么样?”
“嗯……反正不像是怕鬼的。”
“我长大后发现鬼怪故事都是人为杜撰的,本来都不信世上有鬼了,结果碰上你我这档子事,反倒又叫我怀疑起来。不过,其实谁也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反倒是借鬼之名义行事的人,有不少。”卫云章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树影缭乱的夜空,“你呢,你小时候怕鬼吗?”
“不怕。”她说,“你见过哪个杀手或细作是怕鬼的?吓人之前先把自己吓死了。”
卫云章:“那你真厉害。”
“但是我怕人。”她继续说,“在最初培训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住在一个大通铺里,因为知道最后有选拔,所以就会有人偷偷往你的褥子里塞点奇怪的东西,比如咬人的虫子什么的,想用这种方式害你,让你不通过。所以我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周围仔细检查一遍,睡觉的时候也不敢离别人太近。如果有人起夜如厕,我会立刻被惊醒。”
卫云章动作一顿:“后来呢?”
“后来我在选拔的时候,当着考核官的面,把他们都杀了。”她平静地说道,“再后来,通过了选拔,有了独立的住处,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没那么大了,睡觉才终于踏实了一些。”
卫云章凝视着她的侧脸,良久,道了一句:“辛苦了。”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崔令宜难得说句真心话,“我一开始到你家的时候,以为像你们这种家族,内里一定勾心斗角,所以我很想从你嫂嫂那里入手,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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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大哥,然而失败了。如果我早知道你大哥曾经给你挡过一箭,我肯定会换种方法。”
“什么方法?”
“不知道。”崔令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俩刚互换的时候,我还曾阴暗地想过,要不这个卫三郎以后就我当好了。家庭和睦,前途无忧,人和人之间命运差别怎么能这么大,下辈子我也要投这样的胎。”
卫云章喉头动了动,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都像是炫耀与怜悯。
“唉——算啦,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我很能接受现实的啦,况且我比那些饭都吃不上的穷苦百姓已经好很多了。”崔令宜道。
“以后……”他沉默许久,还是说道,“以后会好的。”
“但愿吧。”她说。
说了这么久的话,终于有点困意了。崔令宜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旁边的人似乎还在看她,于是她闭着眼,伸出手,把他眼睛盖住:“行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得赶路呢。”
那双眼睛的睫毛在她掌心里颤了颤,最终还是合上了。
次日清晨,崔令宜从一片寒气中醒来。
火堆基本已经烧尽,只有枯黑的焦木最底层,还残留着一丝丝未曾散去的温意。
再睡下去只会着凉,她把卫云章喊起来后,自己先拎着水囊去溪边打水,而卫云章则留在原地收拾包袱。
二人洗漱完,又各啃了半块饼,权当早饭。
卫云章脚上的伤口已经凝结,只是一受力就剧痛,所以只能让他坐在马背上,崔令宜在前头牵着两匹马,慢悠悠地行走山林。
……
这座山,他们走了两个整天才走出去。
中途还偶遇了一只野鸡,崔令宜一时兴起,刚准备去捉,就被卫云章叫住。
“让我试试。”他说。
然后拨开袖子,露出了崔令宜的暗器手镯。
崔令宜:“……”
卫云章坐在马上,皱眉眯眼,对着那只野鸡瞄了好一会儿,久到崔令宜都有点不耐烦:“你是不是不会打猎啊!”
卫云章立刻道:“我当然会!而且射箭弓法很准!只是从来没用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东西,还需适应一下。”
“你再适应,那野鸡就跑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细小银光自卫云章手腕间飞出,直直扎进了那野鸡的脖子里。
野鸡一声惨叫,扑棱着翅膀飞开,卫云章举着手镯还想瞄,崔令宜已经抬手抽下了自己头上的铁簪,一甩手,直接洞穿了野鸡的腹部。
野鸡哀鸣着摔落在地,挣扎着在地上颤抖。崔令宜走过去,扭断了它的脖子,给了它一个痛快。
然后嘲笑了一番卫云章的磨蹭,又教了他怎么拔毛省力,最后,两个人把野鸡分着吃了。
……
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卫云章一个人留在原地,然后崔令宜一个人伪装一番,快马加鞭找到了个住在附近的零散人家,用铜钱和对方换了干粮以及其他一些基础补给。
然后再上路。
经过几天休养,卫云章的脚已经从完全不能着力变成了一瘸一拐,有时也可以下地走走,在周围采一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崔令宜教他认的。
翻过这一座山,还有两座山,便能到雍州地界了。
卫云章从来没过得这么累过,但好在,还有人陪他。
每天粗茶淡饭,风餐露宿,草草对付,偶尔打点野味调剂口味,时间一长,卫云章竟然也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回崔令宜出去找水源了,卫云章在周围捡树枝准备生火,还碰上了一个迷路的乡民。这乡民是个年轻的男孩儿,因为家中父亲生病,母亲体弱,便独自上山来打猎。结果因为他上山次数不多,反倒在山林里迷了路,见到了卫云章,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询问。
卫云章给他指了方向,他十分感激,又见卫云章一个年轻娘子独自在林间,不由奇怪。
卫云章:“我与……兄长一起赶路,兄长去打水了。”
“赶路为何不走官道,要走这山路?”
卫云章撒了个谎:“山路虽难走些,但可以抄近道,若走官道,便绕远了。我们时间紧迫。”
年轻男孩儿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那你……饿了吗?”
卫云章愣了愣。
男孩儿更不好意思了,从身后背篓里取出一块油饼,道:“多谢你指路,这个给你吃。”
见卫云章没动,他又往前递了递,笑道:“糖馅的,好吃。”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缺吃的,而你父母还在家中等你,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卫云章温和回绝。
“那……那好吧。”男孩儿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去。
卫云章瞧他有些可怜,犹豫了一下,又道:“你的弓可否借我一用?”
“我的弓?”男孩儿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打猎用的长弓,愣住,“你要这个做什么?”
“瞧见没有,那里有个洞,里面有野兔。”卫云章指给他看,“但是野兔藏在洞里,我捉不出来,若你能将你的弓暂时借我一下……”
“你会射箭?”男孩儿睁大眼睛。
卫云章点了下头。
男孩儿很迅速地把弓和箭囊交给他:“那你让我瞧瞧!”
卫云章便拔了几把野草,在手里团成一个草团,用火镰点燃,塞到了野兔的洞口。没过多久,洞口便飘出呛人的烟尘,只见一团灰影如同圆球一般从洞内弹射而出,一溜烟窜了出去。
早已张好弓的卫云章微微眯眼,手指一松,长箭离弦疾射,如一道一闪而过的流星,嗖地一声没进了草丛里。
卫云章放下了弓。
男孩儿立刻跑了过去,扒开枯黄的草丛一看,一只灰色的野兔正静静地躺在箭下。
“竟然射中了!你好厉害!”男孩儿惊喜地抓起兔子,捧到卫云章面前。
卫云章接过兔子,拔下上面的箭,擦干净血迹后丢回箭囊,与弓一起还给了男孩儿。
“这个多亏了你的弓箭。”他举着兔子,冲对方笑了笑,“这样,就两清了。”
男孩儿喃喃:“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娘子,射艺居然这么好……我……我……”
君子六艺,怎能不会。尤其是骑射这种公子哥儿们最爱攀比的技艺,卫云章虽然从不在上面出风头,但该掌握的,可是没少掌握。
“你该回家了。”卫云章提醒他。
男孩儿终于回神,冲他一抱拳,最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的方向去了。
等崔令宜打完水回来,便看见卫云章席地而坐,正在烤一只兔子。
她大吃一惊:“你哪来的兔子!”
“当然是地里捡的。”
“死兔子不能吃!可能有疫病!”
“活的。”卫云章言简意赅,将刚才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崔令宜:“……所以,你是不是欺骗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年的感情?”
卫云章眄她一眼:“首先,他觉得欠我人情,要报答我,这只是他报答我的结果,哪里有骗?其次,你还好意思说别人骗人感情?”
崔令宜悻悻。
卫云章:“最后,张嘴。”
崔令宜张开嘴,一块香喷喷的兔肉便塞到了她的嘴里。
“好吃吗?”他看着她。
“好吃。”她老实点头。
“那不就行了。”卫云章又撕下一块肉,丢进自己嘴里。
崔令宜咀嚼着那块兔肉,看着兔骨上留下的那个箭洞,突然醒悟:“你其实只是想证明给我看你弓法很准吧!”
卫云章直接又将一条兔腿塞进了她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