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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商羽没回答他, 只将他与受伤男学生拖到路边安全处,自己又去一片混乱中,去扶受伤的学生们。

    子春也顾不得其他, 路边已是一堆受伤的学生,其中不乏伤情严重者。他是医生, 不敢耽搁, 只能尽己所能救治。

    等警察抓了一波人撤走, 这场兵荒马乱的风暴终于平息,这段街上已经血流满地, 哀鸿遍野。

    “少爷, 你没事吧?”子春看到商羽扶着一个满脸血的学生走过来, 忙走上去询问。

    商羽面无表情摇摇头,将学生交给他。

    子春扶着学生在旁边坐下, 又抬头看向商羽。

    对方在原地停下,双手撑在膝盖,微微垂着头,似乎是疲惫不堪。

    “少爷——”子春蹙眉唤他。

    商羽缓慢抬头, 想要看清两米之遥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然而一滴温凉的水迹从眼皮滑落,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艰难地眨眨眼睛,然而目光越发模糊, 只隐约看到子春似乎满脸惊恐朝自己冲过来。

    他没看错, 子春确实朝他冲了过来。

    “少爷!”

    在商羽倒地前, 子春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却无法阻止他额角涌出的鲜血将半边白皙无暇的面颊, 染成一片殷红。

    子春稳住他高大的身体,颤抖着手撩开他额角黑发, 果然见里面已经濡湿一片,顷刻间便染红了他的手指。

    他不敢耽搁,赶紧将人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撕下一截衣服捂住伤口,不让血流太快。

    来到广慈医院已是一个钟头后,子春亲自为商羽做的手术。

    学医这么多年,子春处理过的伤患数不胜数,原本早该见惯不怪,但看着商羽头上的伤,还是叫他如第一次上手术台时那般心惊胆战。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

    只是,商羽虽无无性命之虞,但颅骨受伤,人一直昏迷,至于醒来会怎样,谁也不敢保证。

    这两日医院伤患本就多,子春干脆日夜留在医院,连家都没再回。

    而商羽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醒来已是第三天下午。

    “许医生,你那位金先生醒了!”

    小护士跑来办公室跟子春报告,子春一听,忙不迭起身往病房跑。

    “少爷,你怎么样了?”

    病床上的商羽,头上绑着白绷带,左眼连带左边半张脸颊,依然肿着。

    听到子春的呼唤,商羽缓慢而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子,那惯常带着冷意的琥珀色眸子,罕见得有些孩子气的迷茫。

    子春又开口问:“少爷,你还认得我吗?”

    商羽目光落在他俯在上方的脸上,嘴唇翕张两下,发出微弱的三个字:“小傻子。”

    子春微微一怔,又赶紧抬手伸出两根指头:“少爷,这是几?”

    商羽眼睛眨了眨,复又闭上,没再回应他的话。

    子春拿了听诊器和血压计小心翼翼给他测量了一下,确定还算稳定,才稍稍舒了口气。

    脑子受伤不是小事,原本金少爷脑子就异于常人,再被砸坏,成了傻子,也说不定。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但依然庆幸有惊无险,至少是保住了一条命。

    他在病房还未离开,于婉秋便来了。

    这位名义上的金太太,自打前日得知商羽出事,已经往医院跑了好几次,也是担心得不得了。眼下进来,看到子春,一脸忧心忡忡问道:“许医生,金大哥如何了?”

    子春看了眼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道:“刚刚醒了,又睡过去了,应当是没有大碍。不过……”

    于婉秋问:“不过怎么了?”

    子春蹙眉道:“毕竟伤了颅骨,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实在不好说。”

    于婉秋唉声叹气道:“怎么就遇到这种事了呢!”

    子春也叹息道:“他是为了救学生,才挨了警察的铁棍。”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如今这世道,遇到什么事都不好说,没性命之虞已经万幸。”

    其实商羽不仅是救学生,也救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他或许就不会那么拼命。

    于婉秋闻言,蹙起秀丽的眉头:“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子春道:“金太太,丫丫还需要你照料呢,这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于婉秋叹了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幸好有许医生,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怎么办。”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许医生您以后还是别叫我金太太,与金大哥一样,叫我名字就好。”

    子春轻笑:“好。”

    于婉秋站在病床边,忧心忡忡凝望了片刻闭着眼睛的商羽,才不紧不慢离开。

    此后两日,商羽时醒时昏,彻底醒来则是三日之后。

    只是,醒来后的商羽,仿佛变了个人,也或者不叫变,而是又成了子春熟悉的金少爷。

    沉默寡言,阴晴不定,重逢后金先生那待人接物言谈举止的有礼有节,悉数不见。无论是对护士,还是前来探望的金太太,都是爱答不理视而不见。

    凡事都只叫子春。

    就如同当年那年待在金家花园足不出户的古怪小孩,除了小书童,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少爷,今儿风大,你别吹了风。”

    子春处理好今日最后一个病患,下班前习惯性去商羽病房看情况,一进门就见他站在敞开的窗前吹风。

    虽然已是仲春,但北平的夜风吹在身上还是冷得厉害。

    然而商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依旧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子春皱了皱眉,走上前道:“少爷,你听见没有?”

    商羽转头。

    他脑袋上纱布还未拆,但脸上已经消肿,于是又成了了俊美冷冽的矜贵青年。

    子春见他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上前挽住他手臂,道:“来,我扶你上床。”

    这回商羽倒是从善如流,随他回到床上老老实实躺好。

    子春给他盖好被子,道:“我听护士说,这两日晚上你都不睡觉。”

    自打前日商羽彻底醒来后,他晚上不值班,便回了家休息。今日中午才听护士说,金大少爷连着两晚整宿不睡。

    商羽望着他,不回答他的话,只莫名其妙道:“今晚好像有暴雨。”

    子春顺着他的话看向窗外,此时早已天黑,但也看得出这天黑,与寻常夜色不一样,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浓稠的沉闷。

    他忽然就想起儿时商羽发癔症的那些雷雨夜,都是自己陪他度过。

    沉默片刻,他才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对方琥珀色的眸子正定定望着他。

    “我今晚不回家,在这里陪你。”子春道。

    商羽眸光跳动了下,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老老实实阖上了眼睛。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暴雨是一个钟头后来的, 伴随着轰隆隆的春雷。

    病房虽是单人间,陪护倒是方便,只是病床窄小, 只躺得下一人,子春在旁摆了张躺椅。

    轰隆一声, 窗外乍然一道闪电划过。

    子春看向床上的商羽。

    对方正微微偏头看着窗外, 暗黄的灯光下, 神色中倒是没有少时雷雨天时的错乱和惊惧,只有一丝罕见的忧伤。

    子春默默望着他。

    要说对他还有没有怨气, 那定然是有的。假死消失, 让自己难过了六年, 如何不怨?

    但这六年,对方颠沛流离, 九死一生,过得显然不比自己好。

    他可是金公馆里不问世事的金少爷啊!

    “少爷……”子春轻声开口。

    商羽回头看向他,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叫我商羽吧。”

    子春微微一愣, 嚅嗫道:“商羽, 你以后就留在北平吗?”

    商羽默了片刻,才淡声开口:“乱世之中,身如蝼蚁, 不是我想留在哪里就在哪里, 还能活几日, 都说不准。”

    “别说胡话!”子春啐道, “不管世道如何乱, 咱们小老百姓,该活还得活。你要在北平, 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照顾你,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商羽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良久,忽然低低笑出声:“小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傻。”

    子春瞪他一眼,冷哼一声:“你不也一样,睡觉还要人陪。”

    商羽望着他不再说话。

    子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休息吧,我也得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还得上班。”

    他往躺椅一靠,阖上眼睛。

    “小春——”商羽却是冷不丁开口,“你还怨不怨我?”

    子春斜乜他一眼,并不回答,只轻哼一声,转过身不再看他。

    商羽望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勾了勾嘴角,也没继续问。

    虽是睡在躺椅,但子春也算是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便去忙着接待病人。

    再次来到商羽病房已经临近中午。

    商羽初来北京城,显然也不认识什么人,住院这几日,除了于婉秋和家中司机仆妇,就再没其他人来病房。

    但今日却多了一道陌生身影。

    那人坐在病床前,背对着门口,身穿一身杭绸长袍马褂,戴一顶锦缎瓜皮帽,约莫五十岁上下,是个典型遗老的打扮。

    子春走进去,随口问道:“商羽,有人来探望你了?”

    那人闻声转头,见是大夫进来,对子春点点头,又堆着一脸笑起身对床上的商羽道:“商羽,成田大人让我带的话,叔都给说了,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咱们皇帝还在他们手中呢。咱们无兵无枪,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您想回关东,那就是满洲国贝勒爷,您要是跟日本人对着干,别的不说,家里太太孩子如何是好?”

    子春听得云里雾里,只瞧见商羽面若冰霜,显然是个很不高兴的模样。

    这人说完,也没等商羽有何回应,只对他鞠了个躬,转过身朝子春笑了笑,便施施然离开。

    子春转头目送这人背影出门,才走上前蹙眉问道:“商羽,这人是谁啊?”

    商羽冰冷表情稍稍缓和,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金家一个远房亲戚。”

    “是吗?”子春想到了当年的于青瑞,心中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我听他说什么日本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商羽淡声道:“日本人盯上了我在关东的矿。”

    子春一愣:“婉秋不是说你都把矿关了么?反正你人都已经离开,他们真想要,你也管不着,由他们去呗。”

    商羽看了看他,点头:“嗯。”

    子春又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今天可以出院,我给你办手续,你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你。”

    商羽从善如流:“好。”

    虽然不搭理其他人,但这两日,他在自己面前,倒是挺乖顺。子春稍稍心安。

    先前自己是不想管他的,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对商羽的情,又怎可能真的想不管就不管。

    再退一步,他与商羽,没有情也还有义。

    他一个天津卫南门外没爹娘的孩子,是因为商羽,才能在金公馆吃好喝好学到知识。若是他大字都不是几个,如何能出洋学医,成为如今的许医生。

    他长成现在的许子春,而不是城门外那些贩夫走卒,全托商羽的福。

    更不要说前日暴乱,商羽替自己挡下的那一棍。

    他们早不是什么主仆,没有哪个主子会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下人。

    他想了想,好整以暇道:“商羽,以后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我商量,别再瞒着我,我或许不如你聪明,但也不笨,多一个人多一个法子。”

    商羽望着他勾唇轻笑,片刻后又挑挑眉头:“你现在可是留过洋的许医生,比我厉害多了,以后我遇到麻烦,是得找你。”

    商羽出了院,子春继续在广慈医院救死扶伤,忙得脚不沾地。

    报纸上关于日本人在东北的消息越来越多,弄得人心惶惶。

    转眼过了小半月,子春惊觉商羽出院后,两人就未曾再见过面,商羽竟一次都没来过医院。

    到了晚上下班,他到底没忍住,叫了一辆洋车,去了史家胡同十六号院。

    依旧是吴妈来开的门。

    “许大夫,您来了?”

    “金先生呢?”

    “在房里歇着。”

    吴妈边说边领着他往院子里走,子春已经来过好几次,算是轻车熟路,只是一路穿过垂花门和游廊,却明显感觉比往常更清静,简直像座无人居住的空宅。

    子春想了想,问吴妈:“金太太呢?”

    吴妈道:“太太和丫丫前日离开了,现在家里就剩金先生一个人。”

    子春一愣:“离开了?去哪里了?”

    吴妈摇头:“这个我不就不清楚。”

    子春微微蹙眉,没再多问。

    到了商羽房门口,吴妈轻轻敲了敲,试探道:“先生,许大夫来了。”

    里面却没有回应。

    子春道:“吴妈,你下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吴妈犹豫片刻,点头离开。

    子春抬手敲了敲门,没等来里面回应,发觉房门只是虚掩,便直接推门而入。

    刚踏入门槛,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屋内没开灯,只能借由外头一点月光,瞧见个大概。

    子春眉头不由得蹙起,绕过屋中屏风,看到商羽歪歪扭扭倒在美人榻上,浑身都是酒气。

    “少爷!”子春走上前唤道。

    商羽缓缓掀开眼帘,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向他,含含糊糊开口:“小春,你来了?”

    子春蹙眉啧了声:“你伤都还没好,怎么就喝起酒来?”

    又见他只着一件单薄丝绸短袍,便扶着他起来,道:“我带你去床上。”

    商羽倒是很配合,烂泥一样靠在他身上,被扶上了床。

    子春又拔了他衣服领子,去检查他伤口,确定已无大碍,才稍稍放心。正要起身去给他倒杯水,手腕却忽然被攥住。

    约莫是喝过酒,商羽手掌比平日要热上几分。子春问:“少爷,怎么了?”

    商羽攥着他手腕,呢喃般道:“小春,你别走!”

    子春无奈道:“我没走。”说罢,也没再去倒水,只在床边坐下,任由对方攥着自己手腕。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太劳累,子春默默望着床上醉鬼片刻,竟是靠在床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还是身体传来的异样,让他缓缓醒来。

    等意识到正在发生何事,他顿时大惊失色。

    “少爷,你作何?”

    不知何时,他已经躺在床上,正被商羽半抱在怀中,却也并非老老实实和抱着,一只手已伸入他衣服下。

    而对方贴着自己的那具身体,热得如同从沸水里捞出来般。

    商羽没回应他,只猛得将他压在身下,又空出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埋头覆下来。

    子春的唇被堵住,久远的记忆浮上脑海,子春顿时大惊失色,却无论如何都将人推不开。

    “小春……小春……”商羽喷着热气,在他耳畔呓语般呢喃着。

    子春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商羽摸了会儿,身子便不由自主软下来。

    “小春,你……想不想我……”

    “我……我才不想你。”

    “可我好想你,想我们在金公馆一起睡觉的日子,就像这样……”他手上动作越发得寸进尺 ,又拉过子春的手,“还有这样……”

    子春浑身发烫,脑子混混沌沌,已经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别……”

    就跟几年前最后那晚一样,商羽再次不干人事,偏偏子春依旧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只是翌日醒来,看到身旁抱着自己,睡得人事不知的商羽,他又羞又恼,脑子里乱哄哄,也不等醒来,便捡起衣裳穿上,拖着被蹂躏过度的身子,匆匆离开。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若说从前和商羽的荒唐事, 那是年少无知,但现在的子春,已经是留过洋的大夫, 自是知道昨晚意味着什么。

    要再说是商羽欺负自己,也实在说不过去。

    偏偏商羽干了这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连几日都没来找他。

    礼拜日休息, 他到底没忍住,吃过早餐, 在公寓踌躇了一个钟头, 终于是换上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衣西裤, 出门叫了一辆洋车,去了史家胡同十六号院。

    到了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子春举起手,却迟迟没扣响门环。

    “许大夫——”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子春转头,却见是吴妈正提着个菜篮子,笑盈盈走过来, 那菜篮子装得满满当当, 显然是刚采购回来。

    “吴妈,早啊!”他笑着与人打招呼:

    吴妈指了指天色,笑道:“现在可不早了哦, 快要能吃午饭了。”边说边走上前, 拿了钥匙开门, “许大夫你来得可正巧, 今日府上来了客人, 金先生让我多准备些菜,您正好一起来吃。”

    “府上有客人?”子春一愣, “那我还是不打扰了。”

    吴妈笑眯眯拉着他:“没事的,就一个客人。自打太太和小姐去了南边,如今金府就金先生一个主子,怪冷清的,你来了正好热闹一下。”

    子春还想拒绝,人已经被吴妈拉进了大门。

    吴妈是个热情的,刚走进来,就朝正院正屋唤道:“金先生,许大夫来了!”

    “哦,叫他进来吧!”商羽略有些慵懒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子春也不知为何,脸上忍不住就有些发烫。

    吴妈与他笑了笑,道:“那我去厨房准备,许大夫您自便。”

    子春道了声谢,摸摸鼻子,朝那正屋中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屋内除了身穿白色白色长衫的商羽,还坐着另外一个年轻男人,此人子春也认得。

    正是刚从东北来北平不久的名伶陈春楼。

    两人正有说有笑喝着茶,看到子春进来,商羽放下手中茶盏,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向他。

    “许医生来了!”

    子春心中哂笑,好一个“许医生”,还真是有点提裤子不认人的架势。

    不过他很快就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金先生有客人在,在下不请自来,是不是叨扰了?”

    商羽看着他轻笑:“怎么会?我这宅子里如今冷清得很,许医生来做客,我欢迎都还来不及呢。”说着又朝身旁男人伸手示意了下,“这位是陈老板,许大夫也见过的。”

    陈春楼还记得那日自己第一次在北平登台,金公子来捧场,身旁就是跟的这位俊秀青年,原来是医生,不免心生恭敬。

    站起身客气拱手道:“您好,许医生。”

    子春也揖了一礼:“陈老板,您好。”

    商羽也起身,与两人道:“既然许医生来了,那我们移步花厅,比吃茶便等着吴妈的午饭。”

    陈春楼笑盈盈道:“悉听尊便。”

    子春也说:“悉听尊便。”

    商羽挑眉看他一眼,领着陈春楼往外走。

    子春这一路过来,打了一肚子腹稿,想着怎么见面才不尴尬,却不想对方却是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不过旋即一想,也许对商羽来说,那晚的事,也并无特别,毕竟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他默默跟着两人往花厅走。

    陈春楼看着很健谈,边走边问:“金公子和许医生是好友吧?”

    商羽轻笑:“嗯,算是。”

    子春心中愈发不爽,便道:“我与金公子少时相识,已经多年未见,这回他来京城,恰好碰上。”

    话虽没错,但听在旁人耳中,便像是说两人不过是多难未见的故人,如今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陈春楼当然也不在意,只道:“是啊,来了京城,多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说着又对子春说道,“许医生,你喜欢听戏吗?我眼下两天演一场,你若是有兴趣,回头我让人送几张票与你。”

    子春笑道:“我不怎么懂京戏。”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像金公子这么风雅。”

    商羽斜睨向他,但没说话。

    陈春楼听出他的婉拒,笑呵呵道:“看许大夫是新派青年,是留过洋回来的吧?”

    “嗯。”

    “那不爱听京戏也就不奇怪了。”

    子春轻笑道:“主要也是平日医院太忙,听得少。过阵子得了空,再去给陈老板捧场。也学金公子陶冶情操。”

    陈春楼叹息一声:“说起来,我初来乍到北平,还多亏金公子捧场,为我买报纸版面宣传,不然只怕唱不了几场,戏院老板见没客人,就得将我赶走,哪能像现在这般每回戏院都能坐满。”

    子春微微一愣,继而又笑道:“说明金公子慧眼识珠。”

    陈春楼摇头笑说:“还是金公子热心肠,怕我来京城讨不到生活。”

    商羽终于开口说话:“许医生说得没错,我是觉得陈老板戏好,才为您登报。”

    陈春楼没再反驳,只是呵呵地笑。

    来到花厅,在圆桌坐好,一个小厮拎着茶水过来,给三人斟上。

    陈春楼似是想到什么似的,敛了刚刚脸上的笑,浮上一片愁云,双手捧着茶盏摸索着片刻,低声道:“金公子许医生,你们对眼下局势怎么看?这北平城还能长久待下去吗?”

    子春本来是对商羽一肚子怨念,听到这话,心头蓦地一怔,不由自主看向商羽。

    商羽也对上他的视线,只是那双琥珀色眸子,神情莫测。

    片刻后,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才淡声开口:“只怕日本野心不止东北,若是要南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北平。”

    子春自然也正有此担忧。

    他恨日本人,可他一介书生,又能做什么?

    战争的硝烟一旦蔓延,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稍有不慎,就会化为时代的一粒灰尘。

    思及此,他黯然地垂下眸子。

    商羽不动声色瞧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几年好多角儿都去上海,陈老板倒是可以考虑南下。上海毕竟有大片租界,日本人若真打下来,在上海倒是多点栖身之地。”

    陈春楼怅然叹息一声:“国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意义?”

    三人一时都未说话。

    还是吴妈的声音传来:“金先生,今日买了鳜鱼,是清蒸还是红烧?”

    商羽回道:“清蒸。”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买了排骨吗?”

    “有的。”

    “那做一个排骨烧土豆。”

    子春闻言,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当年在金公馆,直接最爱吃的就是排骨烧土豆。

    被这一打岔,花厅原本压抑的气氛,又稍稍缓和。陈春楼喝了口茶笑道:“如今这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今儿我得好好在金先生府上一饱口福之欲。”

    商羽轻笑:“嗯,难得家中来了两位贵客,是得好好吃上一顿。”说着又看向子春,“上次许医生来家里,我不巧喝醉了,若是有得罪的地方,今日我好好与许医生赔个不是。”

    他脸上似笑非笑,话里明显有话,正是在说那日晚上的事。

    子春微微僵住,只是还未说话,陈春楼已经笑盈盈插嘴道:“我看金公子你想多了吧,要是你得罪了许医生,今日怎可能上门?”

    “那也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嘛!”商羽轻笑道,“许医生,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这个坏东西,明知道有外人在,自己不好与他争论,便故意这样说。

    子春木着脸道:“金公子想多了,你没得罪过我。”

    “那就好。”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一顿午餐, 宾主尽欢。

    或者说,陈春楼与商羽相谈甚欢,子春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完毕, 陈春楼又饮完一盏茶,便与二人道别。

    子春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一道走了算了, 商羽却先开了口。

    “许医生若是下午没事, 不如留下来, 与我好好聊聊那次醉酒的事?”

    子春一愣,陈春楼则是笑眯眯道:“二位好好聊, 那金公子明儿晚上, 在吉祥戏院不见不散。”

    “嗯, 不见不散!”

    商羽亲自将人送到门口,金家的司机已经在外等候, 见到人,赶紧将后车门打开。

    陈春楼坐进车内,隔着车床与台阶上的商羽挥手:“有劳金公子了。”

    商羽笑着回应:“陈老板好走。”

    他一身长衫,很有几分温文儒雅的模样。

    站在门边的子春, 忍不住露出一丝讥诮。

    目送车子离开, 商羽才不紧不慢转身,撩起眼皮看向他,脸上依旧带着点笑意, 只是子春却觉得这笑意, 总有点不怀好意。

    他怀疑自己也应该离开。

    不过商羽没给他机会, 迈步走进来, 将门直接关上, 淡声道:“不是为那晚的事来的吗?走,去我房里好好聊聊。”

    “我……没有。”

    商羽看向他:“你没有, 我有。”说罢,拉起他的手,直接朝后院走去。

    他手劲儿大得很,走得又快,直叫子春踉跄了几步。

    却并不放缓脚步,还斜乜着一脸恼火的子春,轻佻道:“小春,怎的路都不会走了?不会是那晚我太用力伤了你,现在还没好吧?”

    子春顿时脸颊爆红,恼羞成怒将他手甩开:“金商羽,你够了!”

    商羽舒了口气,似是有些疲惫地揉了下眉心,稍稍正色道:“行了,不逗你了,我是正事要与你聊。”

    子春微微一怔,见他似乎不是说笑,才不情不愿点头:“行吧。”

    两人一路穿过垂花门和连廊,来到商羽房间。

    偌大的宅子总共也就两三个下人,但一进门,商羽就把门关上,甚至还落了门闩。

    子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商羽,你要作何?”

    商羽回头,抬起眼帘看他,轻笑着摇摇头:“放心,没打算白日宣淫。”

    子春顿时语塞。

    商羽指了指凳子:“坐吧。”

    子春犹疑片刻,还是坐下。

    商羽在他对面坐定,定定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他一向让人捉摸不定,子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也瞪着他,可惜在发神经这件事上,自己一向是甘拜下风,最终到底是没扛住,没好气先开了口:“你到底要作何?”

    商羽这回也说了话,只轻描淡写一般:“小春,上海很多西医院,我跟你在法租界联系了一家,条件比广慈医院要好,你去那边吧?”

    子春先是一愣,旋即便又火冒三丈,蹭得起身:“金商羽,你是不是还以为你是主子我是下人,想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子春——”商羽抬头看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罕见地露出一丝无奈,“我不是要干涉你生活,只是刚刚你也听到陈老板说了,眼下情势不好说,去上海总该比北平好一些。”

    子春脱口道:“那你呢?”

    “我……”商羽怔了下,“我暂时还得留在北平,日后定然也是要去上海的。”

    如果他说他们一起走,子春心想自己或许还会原谅他对自己工作的擅作主张,但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声,讥诮道:“那金大少爷真是有心了,怕北平不安全,安排我去上海,自己却要留在这危险之地。”

    商羽说:“婉秋和丫丫也去了上海。”顿了下又道,“等我手上事情处理完,定然会与你去上海会合。”

    “你的生活怎么安排我不关心,但我的生活我自己会有打算,不劳少爷操心。”

    子春不愿再听,绕过桌子就往外走,只是刚走到门后,人就被商羽从后面一把抱住。

    “小春——”商羽的声音竟似带了一点哀求,“你就听我一回,去上海吧。”

    子春大声道:“我就不去!”

    商羽默了片刻,咬住他耳朵,哑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要不听我话,我就会惩罚你。虽然现在我不是你少爷,但你不听话,我也是要惩罚的。”

    子春试图从他手臂中挣脱,可对方那双手臂就跟铜墙铁壁一样,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

    他简直无法想象从前那个长得跟姑娘差不多的金少爷,有朝一日有着这么大力量。

    “金商羽!”他低吼。

    商羽置若罔闻,只将唇凑到他脖颈处,呢喃般道:“我看看,要怎么惩罚你?”口中说着话,一只手已经往他身下滑去。

    子春大惊:“你不要乱来!”

    商羽轻笑:“小春,你知道我一向就是爱乱来的。”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虽然已经做过两次,可是第一回隔了太多年,上次我又醉酒,现在一想,倒是有点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小春,你上回没醉,定然还记得很清楚,你告诉我好不好?”

    “少爷……”子春因为他的触碰,身体微微开始颤抖,语气也不由得软下来。

    商羽继续问:“告诉我?我有没有让你很舒服?”

    “没……没有!”

    “没有吗?”

    子春抖得更厉害,整个人已经软倒在对方怀中。

    两个人虽然真枪实弹只来过两回,还隔了多年。

    但少年时代在金公馆中,那经年累月的彼此探索,早对对方了如指掌。

    子春只觉得自己身体完全被对操控,却又被吊着不上不下,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我……不知道!”

    商羽只用一只手将就将他双手固定在门格上,另一只手则是退掉他衣服,撩起自己长袍。

    子春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钢钉钉在门板上一样,一下一下不停被凿击。

    隔扇门发出砰砰砰有节奏的声响。

    这宅子虽然冷清,但也有两三个下人。

    子春紧紧咬住嘴,一声不敢叫出来。

    明明精神上是屈辱折磨的,可生理上却又有强烈的快意。他很想唾弃自己,但他也知道,因为这是商羽。

    最了解自己的人。

    也是自己所爱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剧烈的响动,终于停歇下来,只剩下一股弥漫开来的旖旎气味。

    商羽将人抱回床上,还好心地为他清理身体,穿好衣服。

    子春红着眼睛瞪向他。

    但因为刚刚才经过一场情事,原本应该是怨念丛生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没杀伤力,甚至还有点楚楚动人。

    商羽喉结滑动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笑了下:“这回我知道滋味了。”

    子春一口咬住他作乱的手指,他咬的很用力,简直恨不得要将这手指咬断。

    可商羽却仿佛没有任何痛感一样,只任由他咬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子春咬了片刻,到底是松开了嘴巴。

    垂眸一看,被自己咬过的地方,已经留下深深血痕,再用力一点,那就得见血了。

    他有点无语:“你不知道疼啊?”

    “有点。”商羽不以为意道,说着将手指贴到他唇边,“要不然你帮我舔舔。”

    子春蹭得坐起身,对他怒目而视:“商羽,你真的是个混蛋!”

    “是啊,我就是个混蛋,所以你赶紧去上海,离我这个混蛋远远的。”说着顿了下,又盯着对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不走,那我就每天这样对你,过不了多久,你的那些同事朋友们,就会发现,他们温文儒雅的许医生,每天都跟男人在床上鬼混。”

    “你——”子春涨红脸,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干脆下了床,“金商羽,你真是个疯子,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我不会再与你胡闹下去。”

    这回商羽没再拦他。

    子春走到胡同外,叫了一辆路边的洋车,身下还隐约有着羞耻的酸痛。

    刚刚被商羽欺负他没哭,现下在这洋车上,越想越难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他一直也不懂商羽,从前是,现在也是。

    当年说消失就消失,如今莫名其妙又让自己去上海。

    若不是他确定对方是关心自己,替自己着想,他都要怀疑对方又是在发疯。

    反正他不去,自己也绝对不去。

    因为对商羽满腹怨念,子春下定决定再不去主动找他,若他真如他所说来骚扰自己,自己也绝不再惯着他。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一连近两个月,盛夏都已过去,商羽都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

    无论是医院还是公寓。

    但也并非音讯全无。

    子春不止一次,看到金佚名为陈春楼在报纸上买下的版面。

    因为出手大方,金佚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陈春楼捧成了京城名角儿。

    也因为如此,金佚名金公子的大名,在北平城里渐渐传开。

    关于他的绯闻轶事也时不时出现在花边小报。

    除了和陈春楼为人津津乐道的暧昧关系,还有他出入八大胡同与妓子们打得火热的花边。

    总归金公子捧戏子逛妓院男女通吃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形象,就这么跃然纸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许医生。”午休时分, 相熟的小护士拿着报纸走进来,笑眯眯道,“报纸上这位金公子, 是不是就是先前在咱们这儿住院那位?你认识的那位?”

    小护士将报纸放在他桌上,指着上面一个版本, 是写陈春楼新戏大获成功, 北平城不少名流为他庆功。

    黑白相片虽然看得不甚清晰, 却也隐约能看出站在他身旁的高大青年,是个极为俊美的偏偏公子。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子春怔怔看着, 半晌没有反应。

    小护士见他神色不对劲, 咦了一声:“许医生, 您怎么了?”

    子春回过神,摇摇头回到她刚刚的问题:“应该是吧。”

    小护士好奇问:“他是做什么的?出手这般阔绰?”

    子春轻笑:“我也不清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子春道:“也不算吧, 就是多年前相识而已。”

    “哦。”

    小护士点点头,本来是想来八卦一下,见对方兴趣缺缺,打探不到什么独家消息, 便笑着寒暄两句, 又退了出去。

    子春转头看向窗外。

    眼见一年夏天又要过去,原来与商羽重逢已经几个月。

    先前还觉得商羽是在乎自己的,想来看来, 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也对, 如果他真在乎自己, 当年就不会什么话不留, 假死离开, 一去几年,杳无音信。

    自己与他什么关系?

    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但不过是少爷与下人罢了。

    怪只怪自己存着妄想。

    子春收回目光,怅然叹息一声。

    好在自己如今不是寄人篱下讨生活的穷孩子,而是已经有了安身立命能力的医生。

    乱世之中,活着已是不易。

    如今于他来说,能活一日是一日,能救一人是一人。

    何须把自己困在惹人心烦的感情之中。

    至于商羽,随他去吧。

    思及此,子春郁结两月的情绪,忽然就看开了,自顾地勾唇笑了笑,拿起听诊器,起身去巡房。

    *

    临近凌晨,一辆小轿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门口停下。

    司机下车,从后座扶出个醉醺醺的青年,正是烂醉如泥的商羽。

    他身后还跟这个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下车后也赶紧来帮忙。

    “哎呦,我的少爷,瞧瞧您都喝成啥样了?”

    商羽个子高大,喝醉了酒也不配合,两人折腾好半晌,才将他扶回房。

    吴妈打来热水替他擦洗。

    中年男人则坐在床边,擦着额头细汗,微微喘着气,见床上掀开眼帘,才笑眯眯开口道:“商羽,醒了?”

    商羽懒洋洋道:“来叔,是你啊?”

    这人名叫金运来,是金家表亲,从前金老爷去东北开矿,此人在他手下做过事,后来还到过一次天津金公馆。

    这也是为何商羽去东北改名换姓,他却能认出来的原因。

    金运来笑眯眯:“商羽啊,你这来了北平,成日捧戏子逛八大胡同,也不怕把钱都花光了?”

    商羽大着舌头道:“还不知道世道能太平多久,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金运来慈爱道:“话不能这样说,你瞧日本人到了东北,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咱们皇帝又回到皇位上了,咱们满人复兴的日子指不定又有盼头了呢?您到时候就是贝勒爷。”

    商羽轻嗤一声:“叔,大清都灭了二十年了,还在这儿发白日梦呢!皇帝在满洲国,那就是日本人的傀儡。”

    金运来道:“这叫韬光养晦。”

    商羽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金运来心中发憷,才停下来:“叔,你回去告诉你日本主子,我在关东的矿,都已经关停,他们爱要就拿去!”

    金运来笑呵呵道:“你那几个矿哪能入得了日本人的眼?”顿了顿,又才继续,“他们是要我们旗人入关前,太祖带人在黑山白水之间发现的那座宝矿。后来太祖下令杀了匠人,他病逝前也没留下遗言,那宝矿就再没现世,只留下传闻。后来你阿玛在东北开矿,常常进入长白山,他对山经水经很有天赋,在山里发掘了好几处宝矿宝井,全都用本子记录着,当时都传他找到了太祖那处宝矿。现在日本人强迫当地村民帮忙找宝矿,矿没找到,老百姓死了不少。”

    商羽神色冷下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若真是有那宝矿,满清入关到现在三百年了,还能找不到?”

    金运来道:“那可不好说,反正现在日本人找不到宝矿,就笃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说着,便有些支支吾吾,“你也知道日本人做事风格,你要不答应帮他们,我怎么交差?我一家老小还在奉天呢。”

    商羽一双带着酒意的眼睛,神色莫测地望着他,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金运来摸摸鼻子,继续道:“而且日本也说了,找到宝矿,给你三成。如果你坚持不合作的话……”

    商羽漫不经心道:“他们要怎样?杀了我?”

    金运来道:“您可别忘了您还有个太太和千金。”

    商羽笑了:“日本人这么有本事,查不到我那太太和女儿是假的?她们母女早去了上海,跟我半点关系都无。我孤家寡人一个,随便他们吧。”

    金运来脸色微微一僵,又说道:“商羽,你何必这么固执?”

    “你走吧!”商羽双眼一阖,显然懒得再理他。

    金运来面色讪讪,起身道:“商羽,那你好好歇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随着脚步声远去,屋内很快恢复宁静。

    床上的商羽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头顶蚊帐,片刻后,又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自来水笔和信纸,在圆桌前坐下。

    只是刚写下“小春”二字,手便顿住。

    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又一把将纸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开。

    *

    中午,子春打了饭正要开始,陈时年也抱着饭盒进来,蹙着眉头,似是有些不高兴。

    “师兄,怎么了?”

    陈时年低声道:“我上午接诊了一个日本人。”

    子春问:“怎么了?”

    陈时年道:“我不是懂一点日语么?虽然他们穿着便衣,但我听他们说好像是关东军,也不知来北平是要作何?”

    子春先是蹙了下眉头,继而又叹了口气,淡声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操得上心的。”

    “是啊。”陈时年颇以为然点头,默了片刻,忧心忡忡道,“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我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去上海,万一日本人打下来,至少还能去租界躲一躲。”

    子春一愣,问道:“师兄,你想去上海?”

    陈时年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妹妹还未毕业,举家搬迁不是简单事。倒是你……”他抬起头,“孤家寡人一个,要去上海的话,就简单多了。”

    子春讪讪一笑:“我暂时还未考虑。”

    陈时年道:“可以考虑一下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哎哟, 你说今年怎么冷这么早,这才农历九月,竟然就下雪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 北平的天儿骤然变冷,早早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傍晚, 子冬到医院来看子冬, 给他带了些吃食, 以及一身媳妇儿专门做的冬衣。

    子春明日休假,今晚正好不用加班, 便请哥哥来东来顺吃涮羊肉。

    出门的时候才刚下了些雪点子, 到店里, 吃上了会儿,外面的雪不知不就就变大, 虽然也还不是鹅毛大雪,马路上却也铺上了薄薄一层白。

    两人在东来顺二楼,靠着窗的位置。

    子冬说话间,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和洋车, 忽然低声愠怒道:“那些是日本人吧?东北还不够他们糟蹋, 还要来祸害北平?”

    子春随他目光看去,果然见斜对面吉祥戏院门口,从一辆黑色小汽车里, 走下来几个男人, 都穿着大衣西装, 个头不高。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只有戏院门口的灯光, 勉强照亮前方一片街道。

    但还是能叫人一样就能分辨出,他们是日本人。

    不过他在意的并不是这几个日本人, 而是日本人旁边一辆黑色车子下来的那人。

    正是几个月未见的商羽。

    在他怔忡间,商羽已经被几个日本人簇拥着往戏院走进去。

    他长身玉立,一身长衫,在这些日本人中,鹤立鸡群。

    实在是很难叫人忽视。

    “咦?那是不是金少爷?”

    果不其然,子冬也认出人来。

    子春没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一直到那几道身影进了戏院,才缓缓收回目光。

    子冬咬牙切齿继续道:“这个金少爷,我还以为几年前他被火烧死了,原来竟是去了东北。当年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如今可真是了不得,又是捧戏子又是逛妓院,比他那个烟鬼爹还有过之无不及。”

    子春愣了下,轻笑道:“哥,别说了,多吃点羊肉,暖和暖和。”

    子冬夹起一筷子沾满麻酱的肉,送入口中,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他,问道:“你和他现在没瓜葛吧?”

    子春愣了下点头:“嗯,之前见过几次,后来就没见面了。”

    “那就好,千万别和这种人来往,你看现在都和日本人搅和在一起了。”

    子春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涮肉。

    *

    夜晚十点,戏院散场。

    商羽与一众日本人从戏院中走出来,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人,与他一起坐上他那辆黑色小汽车。

    “金先生,虽然我不懂京戏,这陈老板的戏,确实不错,难怪你在北平花大钱捧他。”

    男人说的是中文,虽然口音很重,但还算流利。

    商羽漫不经心道:“吉田先生是中国通,肯定知道我们这些旗人子弟,没别的爱好,在北平城里,不是捧戏子就是逛八大胡同,要不就遛鸟斗蛐蛐。”

    吉田哈哈大笑:“你们旗人真是有意思,当年可是马背上的民族,大清盛世时,我们日本也要给你们朝贡,谁料后面你们这些皇室子弟却只知遛鸟看戏斗蛐蛐。不过……”他话锋一转,拍拍商羽的肩膀,“金先生与普通旗人子弟还是不一样,你对地矿那可是专家。”

    被触碰的商羽眉头微微一蹙,不着痕迹挪开肩膀,淡声道:“吉田先生谬赞了,我在东北那几个矿,不过是普通煤矿铁矿,不值一提。”

    吉田笑道:“那几个矿是不值一提,但金先生父亲给你留下的那个宝矿,那可就不一样了。”

    商羽也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宝矿,或者说你们口中那个宝矿根本就不存在。”

    吉田朗声笑开:“金先生,我专程从奉天来北平,就是与你讨论这件事,咱们不急,到了您府上,再慢慢说。”

    商羽扯了下嘴角,没再说话。

    二十分钟后,两辆小汽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停下。

    吴妈来开门,看到商羽身后跟着的五六个日本人,吓得战战兢兢,连头不敢抬。

    “吴妈,去泡茶!”商羽轻描淡写吩咐。

    “好嘞,我这就去。”

    吉田左右环顾了下宅院,笑道:“金先生这宅子不错,就是有点冷清,你这么一个有钱少爷,也没置办几房妻妾?”顿了下,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以前我还以为那位金太太和小姑娘,真是您妻女呢?”

    商羽道:“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就足以,何必用那些俗物来束缚自己。”

    吉田点头,对他竖起大拇指:“金先生通透。”

    商羽扯了下嘴角。

    一行人走到亮了灯的正屋,商羽与吉田在圆桌坐下,其余人在站在一旁。

    吴妈很快端着茶壶茶盏过来,战战兢兢为二人斟上。

    “下去吧。”商羽率先端起茶杯,对吴妈挥挥手。

    吴妈拿着托盘正要转身,却被吉田叫住:“等等!”

    吴妈顿时吓得一哆嗦。

    吉田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在金先生家做了多久?”

    吴妈看了眼商羽,商羽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什么说什么。

    “自打先生来北平,搬来这间宅子,我就进来做事了,差不多大半年吧。”

    吉田:“如今这宅子里有几人?”

    吴妈:“先生一个主子,佣人的话,除了我,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司机。”

    吉田点点头:“从前呢?”

    吴妈又看了眼商羽,小声道:“从前还有太太和小姐。”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后来太太小姐走了,我才知,那不是先生的太太。”

    吉田轻笑,又不紧不慢问:“你们金先生在北平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吴妈摇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道:“有一个表叔,从奉天来的,其他就没有了。”

    吉田脸上笑意更甚:“你可想好了。”

    话音落,旁边一个日本人已经上前,一支枪抵在吴妈脑勺。

    吴妈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君饶命!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吉田微微倾身:“这样吧,我换个说法,你们金先生平日来往的都有哪些人?”

    商羽面无表情看着身如筛糠的吴妈,握着茶盏的手指却已经开始微微泛青。

    吴妈哆哆嗦嗦道:“就……偶尔陈老板来喝杯茶,还有八大胡同几个青楼女子也来过几次。”

    “还有呢?”

    吴妈想了想摇头,哭丧着脸道:“没有了,就这些,金先生才来北平半年多,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亲朋好友?”

    吉田盯着她:“你仔细再想想,一个也不能遗漏!”

    “我……我……”吴妈支支吾吾,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还有个许大夫。”

    “许大夫?”吉田转头看了眼商羽。

    对方却始终面无表情,连琥珀色的眸子,也未曾有任何波动。

    吴妈点头:“是啊,金先生当初刚来生了病,是这位许大大夫来替他瞧的,不过,这几个月先生没再生病,许大夫也就没再来过了。”

    “这许大夫是哪家医院的?”

    “ 广慈医院。”

    吉田点点头,朝手下吩咐:“去!把这位许大夫请过来,与我和金先生喝杯茶。”

    手下行了个军礼,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商羽轻笑道:“吉田先生,您真是有意思,难不成觉得我跟一个几个月没见的大夫,能是什么至亲好友?”

    吉田也笑:“等这位大夫来了,不就知道了么?”

    商羽哂笑一声,昂头将茶一饮而尽。

    *

    今日远远见过商羽后,子春一直心神不宁,十点多上床,却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门口有什么响动,他起身开了灯,正要去看情况。

    却见自己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陌生男人闯进来,一把枪直直抵在他额头。

    “你……你们什么人?!”子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叫一声。

    男人用着生硬的中文道:“请许医生跟我们走一趟。”

    子春想呼救,可这是日本人,谁敢管?

    何况他们手中还有枪,若是连累邻里也不好,他只能咬着唇,跟二人出门,上了他们一辆黑色小车。

    等车子停下,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来的是几个月未曾再造访过的史家胡同十六号。

    他就算再对商羽有怨气,也不会觉得这是商羽派了日本人把他绑来。

    只怕,商羽是遇到麻烦,出了事。

    他想起之前当年商羽假死的原因,又想起先前在医院,无意间听到商羽那位表叔说的话。

    金家似乎是有什么宝矿被人盯上了,之前是他表舅和外国人,这回变成了日本人。

    他一时心如擂鼓,跟着两个日本人走进金家大门,穿过院子,一路走到正屋,看到灯火通明的屋内,站着几个日本人,吴妈跪在圆桌旁。

    圆桌上则坐着两人,一个应该是日本人,另一个便是商羽了。

    看到对方完好无损,子春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商羽就算再混蛋,他也不想对方出事。

    “许医生是吗?”吉田见他进门,笑盈盈与他打招呼。

    子春皱眉道:“你们什么人?为何将我抓过来?”

    吉田伸手示意:“鄙人叫吉田村晖,在关东军任职,这回来北平,是要与金先生谈点事。听说许医生是金先生好友,所以就想着与许医生认识一下,来来来,别紧张,请坐,我们慢慢聊。”

    子春看向商羽,对方垂眸,神色淡然,俨然浑不在意的模样。

    在吉田话音落下后,商羽才不紧不慢勾了下嘴角,撩起眼皮朝子春淡淡看过来,道:“许医生,吉田先生以为你是我在北平唯一的至交好友,便请你过来,与我们一起喝杯茶。”说着又好笑般补充一句,“怪只怪我孤家寡人一个,许医生不过替我看过几回病,就被以为是与我交往密切了。”

    这句话说到后面,几乎带着浓浓的讽刺。

    子春虽然儿时常被商羽叫“小傻子”,其实他并不傻,只是心思单纯,但眼下他再单纯,也不至于以为商羽这话,是当真不把自己当做一回事。

    他望着对方那略显讥诮的神色,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到琥珀色眸中一丝微不可寻的担忧。

    子春没马上坐下,只轻笑着道:“吉田先生,我是个医生,上门为病人瞧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不过我与金先生已经几个月未见,今日你们忽然把我抓上来,莫不是因为金先生,或者你们这里有人生了什么病?”

    他语气很是客气,听起来像是与商羽当真只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

    吉田看了看他,笑道:“那倒没有,我说了,就是请你来一起喝杯茶。”说着对地上的吴妈招招手,“去给许医生拿茶杯来。”

    吴妈缓缓起身,因为跪太久,一时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还是子春及时扶住她。

    “许大夫,您稍等,我去给您拿茶具。”

    子春知道自己一时走不了,便施施然坐下,看了眼商羽,淡声道:“几个月未见,金公子近来可好?”

    商羽道:“尚可,许医生最近工作可忙?”

    “嗯,是有点忙。”

    吉田一双小眼睛,在两人身上不怀好意地来回梭巡。

    只是两人看着实在是客气生分,怎么都不像关系密切的样子。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吴妈很快端来茶杯, 为子春斟上一杯热茶。

    经过这番折腾,子春也着实有些渴了,端起茶杯, 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商羽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许医生因为我的关系, 这大半夜的被请上门, 来陪我们喝茶, 真是过意不去。”

    子春道:“不打紧,我明天正好休假。”

    吉田看着他笑了笑:“嗯, 是我擅作主张, 确实是过意不去。既然许医生喝了茶, 那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说着朝旁边一个手下挥挥手。

    那手下应了一声,对子春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子春站起身, 看了眼商羽,对方朝他轻笑了下:“许医生好走!”

    子春点点头,客气道:“金先生有旧疾,别忘了定期去医院检查身体。”

    说着, 便转过身, 跟着日本人往外走。

    他看起平静,一颗心却是忍不住快从胸腔蹦出来。

    先前商羽将婉秋和丫丫送走,又让自己去上海, 被自己拒绝后, 便一连几个月没来找他。

    在今晚来看, 一切都有了原因。

    他也终于知道, 商羽不是不在意自己, 他是怕连累自己。

    思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 想要转头去看一眼商羽,又怕漏了破绽,只能头也不回跟着人往大门走去。

    这厢,屋内的商羽,也只淡淡看了眼子春背影,便将目光收回,他拿起茶杯轻轻呷了口茶水,面上云淡风轻,只是喉结却是重重滑动了下。

    吉田并未注意,只笑道:“看来金先生当真是个孤家寡人,既无亲朋也无好友。”

    商羽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不还有个表叔么?”

    吉田闻言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吉田一个手下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俯在他耳边用日语叽里咕噜了几句。

    虽然没听清楚,但商羽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眉头不由得蹙起。

    只见吉田听完手下的话,抬头似笑非笑看向他,然后猛得高声用日语朝守在门口的手下吩咐一句。

    商羽在东北几年,接触过不少日本人,略懂日语。

    这句话他听懂了。

    吉田是让人将子春拦下。

    他看了眼朝外跑去的日本便衣兵,挑眉问道:“吉田先生,您这又是要作何?”

    吉田似笑非笑道:“我的人打探到消息,原来许医生曾是金先生的书童,刚刚你怎么不提?”

    商羽好笑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况且人家现在是医生,我若对人提起他从前当下人的事儿,想必会让他觉得没颜面。”

    吉田朗声大笑。

    与此同时,刚刚才离开的子春,又被人押了回来。

    “你们干什么?”他大怒道,被推到屋内,又故意宠冲商羽高声吼道。“金先生,我与你无冤无仇,还为你瞧过病,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让这些日本人抓着我玩儿?”

    商羽故作无奈道:“吉田先生听说你幼时给我做过书童,不知为何很感兴趣?”

    子春看向吉田,气愤道:“吉田先生,我少时家贫,被送去富人家做下人,这是什么能供你取乐的事吗?”

    吉田笑呵呵道:“许医生莫急,我只是想着你与金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你们这样的关系,在中国是不是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商羽讥诮一笑:“一个下人罢了,何谈两小无猜?”

    子春也道:“是啊,金先生是少爷,我是下人,吉田先生会和你家奴仆两小无猜吗?”

    吉田不以为然勾了下嘴角,道:“许医生能从下人摇身一变成为留过洋的医生,想必从小就与寻常奴仆不同。”又看向商羽,“金先生对许医生,只怕也与对其他下人不同。”

    商羽似乎是有些烦了,嗤笑道:“吉田先生,难不成你以为我与许医生情如手足?”

    吉田子春身旁的手下示意,对方了然点头,狠狠一脚踹在膝窝。

    子春只觉得一阵锥心钝痛传来,腿一软跪倒在地。

    商羽眸光一跳,但很快便被冷漠神色掩盖,只哂笑道:“吉田先生,你不会以为你拿一个我多年前用过的下人做威胁,我就能给你变出一座宝矿来吧?”

    吉田道:“金先生,既然许医生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曾经用过的下人,那我打断他这双行医的手,你应该也没意见吧?”

    说话间,原本双手撑地,准备爬起来的子春,忽然被他一脚狠狠踩住右手手背。

    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够了!”商羽忽然站起身,狠狠将吉田推开,弯身将子春扶起来,又去看他被踩中的手。

    赫然已经变红。

    旁边的日本人则迅速拿出枪,对上他的头。

    吉田却是摆摆手,笑呵呵都按:“没事没事。”然后看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许医生一定不是普通下人。”

    商羽冷冷看向他:“我只是不想看你随意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吉田耸耸肩:“既然如此,那金先生想好了吗?”

    商羽默了片刻,忽然勾唇一笑:“行,我带你去找宝矿。”

    “好!”几天闻言大喜,拍了拍手道,“早这样,许医生也不会白白受这一道苦。”

    商羽转头看向子春,神色也还是有些疏冷:“不好意思,连累许医生了。”

    子春想哭,却知道不能哭。

    商羽又道:“吉田先生,你把许医生送回去吧,我明日就与你去关东。”

    吉田笑道:“长白山里如今已经下雪,冷得很,金先生有旧疾,万一进山犯了病,我们也不懂处理,不如许医生与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商羽瞳孔一缩,胸口明显有了压抑的起伏,默了片刻,才道:“不行,他一个文弱书生,进山只会拖我们后腿。”

    吉田道:“不打紧,我会多带些人马,准备充分点,许医生走不动,我让人用犁耙拉,总可以了吧?”

    商羽还要再说话,子春已经先开口:“行,我跟你们一起去,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宝矿。”

    商羽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眸中,神色莫测,唯一能辨出的,便是愧疚和不安。

    子春拍拍他的手臂:“吉田先生说得对,我是医生,方便照应。”

    商羽的旧疾他很清楚,对方只身一人跟着这群日本人,重返长白山,他不放心。

    而且商羽之所以答应日本人去找宝矿,无非是因为自己这个把柄。

    这回他倒是真希望,对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

    吉田自认大功告成,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行,那我就不打扰二位,先回去休息了。”顿了下,又补充道,“我们坐明天一早的火车,二位不用准备太多东西,需要什么,到了关东,我会让人安排。”

    商羽哂笑:“那真是有劳吉田先生。”

    “好说好说,只要能找到宝矿,我保证金先生这辈子都受我们关东军护佑,等大东亚共荣圈建成,金先生将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商羽嘴角噙着一丝鄙薄冷笑,没再看他。

    吉田回了旅馆,但留了五六个人,守在金家宅院,大概是防着两人趁夜逃走。

    商羽领着子春回了后院寝房,又吩咐吴妈打来热水。

    吴妈拎着热水壶,战战兢兢进屋,颤抖着声音道:“先生,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连累了许大夫?”

    商羽摇摇头:“他们耳目多,迟早也会查到我认识许医生,再查一查便知道他曾在金家生活过多年。”

    他没说子春是下人,只说在金家生活。

    吴妈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替两人倒了水,便退出去了。

    商羽绞了帕子,看向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却一言不发的子春,淡声道:“过来!”

    子春一肚子话想问他,但外面有日本人守着,又不敢多问,只抿抿嘴走过去。

    商羽握住他右手手腕,目光落在微微红肿的手背,先是为他洗了洗手,然后将热帕子敷在上面。

    “疼吗?”他低声问。

    子春道:“还好。”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子春才又小声道:“你当时叫我去上海,就是因为这个?”

    商羽不说话。

    子春默了片刻,又问:“你不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

    商羽低笑一声,总算开口:“到底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早……知道,我就去上海了,也不会让你为难。”

    “说这个有什么用?他们要能查到你我的关系,你去上海他们也能把你绑来。”

    子春红着眼睛,嚅嗫道:“那我就去国外。”顿了下,又赶紧摇头,“不行,我不能走。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我不能留一个人被这些日本人欺负。”

    商羽默默看着他片刻,忽然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能帮我似的?”

    子春一时凝噎,片刻才嘟囔道:“至少我能陪着你。”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就像小时候,你怕打雷下雨,我陪着你就好了。”

    商羽抬头看向他,伸手揉了把他的头,低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傻子。”

    说罢,拉着他在床上坐下,敛了笑容,低声道:“小春,这一趟去关东,我们可能……”他望着他,眸中浮上愧疚,“会有大麻烦。”

    子春问道:“是不是宝矿有问题?”

    商羽点头,讥诮一笑:“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矿。”

    子春惊讶地望向他。

    商羽道:“我们满人发源于黑山白水之间,便有了黑山白水间宝矿的传说。”

    “那这回去长白山……”

    商羽面露苦笑,撩起眼皮看向他:“所以我说这趟会有大麻烦。”说着又补充一句,“小春,是我把你卷进来,我会尽力保护你。”

    子春道:“商羽,你别说这样的话。”顿了下,又放低声音,“知道你不来找我,不是不在意我,而是想保护我,我已经很开心。”

    “傻子。”商羽低声道。

    话虽这么说,却是将人抱进怀中。

    子春想要挣开,与他好好说几句话,却比他用力箍了把:“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这几个月没见你,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里。”

    子春哪里听过商羽说这种情话,顿时脸上一热,老老实实靠在他怀中。

    只听商羽又说:“经常早上醒来,裤头都是湿的。”

    子春:“……”

    他将人推开,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胡话!”

    商羽又把他揽过来,低声道:“现在不说,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呢!”

    子春一时哑然。

    只听商羽又道:“小春,要是这回咱们能逃过一劫,你就给我做媳妇儿吧?”

    子春嗔道:“说什么胡话,我一个男的,怎么给你做媳妇?”

    商羽道:“我们之间的心意,做过的事,与这世间夫妻有什么区别?”

    子春不知如何反驳,也不打算再反驳。

    而商羽已经掰过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翌日早上七点, 吉田神清气爽登了门。

    想到那传说中的宝矿,谁能不兴奋呢?若是能办成这件事,他就是立下大功, 不出意外,就能成为关东军二把手。

    为此, 他十分爽快地答应子春回公寓收拾了点行头。

    到了八点多, 一行人登上了开往奉天的火车。

    一天后, 火车抵达。

    吉田报告上级,只在奉天调整一日, 带上装备, 以及一只近百人的队伍, 坐上卡车,朝长白山出发。

    又一日后, 终于抵达长白山。

    舟车劳顿,吉田倒是没急着进山,当天在山下旅馆好好休息了一天。

    眼下虽然才公立十月底,但长白山已经下了一场大雪, 冷得厉害。

    子春和商羽被安排一间屋, 屋里烧着炕,倒是挺暖和。子春虽然看着清瘦,但身体其实相当不错, 这番折腾下来, 只是有些疲惫, 并没有任何不适。

    但商羽明显就不一样, 一张脸明显比平日更加苍白, 连带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商羽,你感觉怎么样?”子春给他泡了杯红糖水。

    商羽坐在炕上, 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喝着,喝了一半,又递到子春嘴边:“你也喝点。”

    “我不用。”

    商羽却举着杯子不动。

    子春无奈,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商羽这有才将剩下的都喝光。

    “明天就进山了,你想要怎么应对了吗?”子春问。

    商羽默了片刻,道:“金灵毓在山里有一个藏宝洞,里面有不少东西,是他留给我的,线路记在他的笔记里,我一直没去,到时候我带他们去。”

    子春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蹙眉担忧:“不知能不能糊弄过去?”

    商羽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半晌才淡声道:“总之,明天进山,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子春点头:“好。”

    商羽笑了:“喝了糖水,好像精神好多了。”

    子春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看到里面那略带轻佻的精光,顿时警铃大作:“你想干嘛?老实睡觉,养精蓄锐!”

    “我可没想干嘛?你自己思想不单纯。”说着端着杯子下床,去倒了热水漱口,又递给子春,让他也漱了口,然后回到炕上,抱着人一块躺下。

    这土炕倒是舒服,热烘烘的,折腾这几日,一直没睡好,子春也着实觉得该好好睡上一觉。

    对于明天,子春还是充满了恐惧,但是与商羽抱在一起,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最多就是一死。

    他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如今对于死亡早已坦然。

    和商羽死在一起,那就更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当然,最好还是活着。

    他与商羽都好好活着。

    *

    翌日清晨,百人小分队朝山中出发。

    山中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路委实不好走。

    深一脚浅一脚行了半日,中途吃过干粮,又继续上路。

    山中早无人烟,白茫茫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

    关于长白山各种传说很多,飞禽猛兽有之,妖魔鬼怪有之,吉田作为中国通,自然也听过不少。

    眼见日头就快落山,他渐渐失了耐心,忍不住没好气问道:“金先生,怎么还没到?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商羽脸色苍白,回答的语气虽然微弱,却带着明显的讥诮:“吉田先生,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寻到,这宝矿还可能现在都没被人发现吗?”

    吉田闻言,倒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只打起精神,跟着商羽继续走。

    子春累得厉害,但看到商羽皮帽下,没有血色的脸,不禁忧心忡忡,低声问:“你怎么样?”

    商羽看他一眼,轻笑:“放心,我没事。”又问,“你呢?还撑不撑得住?”

    子春强打精神:“我身体很好的。”

    商羽勾了下嘴角,看他分明已经被冻伤的红面颊,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子春想想,摸出一块糖,送到他嘴边。

    商羽张嘴,将糖含入口中,香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一如少时在金公馆,他与子春分享的那些糖。

    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遥远,现在回忆起来,如梦如幻一般。

    他看了眼头上天空,日头已经西移,意味着距离天黑已经不太远。

    也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子春,低声问道:“小春,进山的路,你记下了吧?”

    子春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点头:“嗯,记得的。”

    商羽点点头:“那就好。”

    又上下了一个山坡。

    就在吉田再次出现不耐烦时,商羽终于抬手,朝前方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小山一指:“就在那里!”

    吉田一听,顿时大喜,只觉浑身充满力量,挥挥手,用日语吩咐:“马上到了,快点走!”

    其他人听到这话,自然也是打起鸡血,哐哐哐在雪地里踏出一个又一个深深脚印。

    “你确定是这里?”

    到了山脚,看着那被雪覆盖,毫不起眼的小山,吉田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

    商羽点头,抬手指了指小山左侧前一块岩石:“那岩石对面就是矿洞口,你们凿开,进去往里就是矿洞,几百年前那些宝贝应该就在里面。”

    吉田仍旧有些怀疑,不过他也不担心对方耍花样,便大手一挥,吩咐手下开工干活。

    这洞口比预想中打开得容易很多,不过半小时,便被凿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吉田满脸都是兴奋,站在门口一边朝里瞧,一边叽里呱啦说着子春听不懂的日语。

    本来是要让人直接进去,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向商羽:“金先生,请带路!”

    商羽倒也没拒绝,领着人往里面走。

    洞道漆黑,电筒的光线,也只能穿透不足十米的黑暗。

    吉田跟着商羽走了没多远,心中便又开始犯嘀咕,语气不善道:“金先生,若是叫我发现你玩什么把戏,我绝饶不了你和你的朋友。”

    商羽在黑暗中轻笑:“吉田先生,都已经到这里,我还能玩什么把戏吗?”

    行了约莫几百米,前方忽然开阔,露出一个宽阔的山洞,电筒光芒所在之处,隐约可见几个破破烂烂的老木箱,已经有不少晶莹的玉石露出来。

    吉田激动地大叫一声,举着手电筒失控般朝前跑去,身后的日本兵见状,也蜂拥而至。

    乌泱泱一群人,跟发疯一般翻动着箱子里的宝石,俨然已经忘了自己身份,全都沉浸在这突如而至的财宝中。

    这就是人性的贪婪。

    这些人甚至暂时将商羽和子春抛之脑后。

    商羽在黑暗中拉住子春的手,低声道:“我们快走!”

    子春没问他为什么,因为他牢记昨天的承诺,今日进山,一切都听对方的。

    两人悄无声息退入黑漆漆的洞道。

    只是没多久,吉田就从疯狂中稍稍回归理智,因为他发现,这洞里只有这几箱宝贝,俨然跟传说中的宝矿不同,他先是咦了一声:“怎么只有这么点?”然后想到什么似的,转身问,“金先生,这矿洞是不是不止这一处?”

    然后话音落下片刻,却没等到回答。

    他顿时意识到不对,举着手电照了一圈。

    哪里还有商羽和子春的身影。

    吉田愤愤咒骂一句,大声道:“人跑了?快去追回来!”

    他带着人往来时的洞道追出去。

    商羽拉着子春悄无声息退了好一段,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立马道:“跑!”

    子春嗯了一声,随着他疯狂往外跑。

    其实他此时满腹疑云,洞口还守着几个日本兵,他们这样跑出去有用吗?

    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商羽。

    砰砰的两声枪响传来,子弹几乎是从他们身边划过,在洞壁溅起一串火花。

    商羽拉过子春,将他护在身前,眼见后面的吼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低声道:“小春,你快跑!”

    子春回头,见他停下来用力去踹旁边岩壁,惊讶道:“你要干嘛?”

    “你别管,赶紧出去,我随后就来!”

    “我等你一起。”

    “听话,赶紧先出去!”

    子春犹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听了他的话,转身继续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到底忍不住回头去看商羽的方向。

    只见商羽拿出一个打火机,不知是点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燃起了小火花,但还没看清楚,他人已经跑过一个弯道,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听到,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

    接着便是砰砰砰的爆炸声在洞道响起。

    商羽脑子一片懵然,只剩本能不停迈动双腿。

    前方黑沉沉的光线,忽然变得浅淡,是有天光透了进来,由黑渐渐转为灰色再变成浅淡的红。

    残阳夕照,落入洞口。

    他跑出来了。

    轰隆隆——

    地动山摇。

    跑到洞口的子春,看到守在外面的几个日本兵,因为这剧烈的晃动,摇摇晃晃倒在雪地,无暇注意他。

    他下意识回头朝洞内看去。

    却见黑漆漆的洞道,滚滚热浪伴随炽烈火焰从里面蔓延开来。

    碰——碰——碰

    剧烈爆炸声接连响起。

    在山崩地裂中,子春只觉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他再也站不住,一头栽倒在雪地。

    随之身上忽然覆盖上一具僵硬而温暖的躯体,一双有力的双臂,将他的头紧紧抱住,整个人都被牢牢护在身下。

    轰天震地,土石四溅,血肉横飞。

    但子春却因为这身体的庇护下,没感觉到太多疼痛。

    只是在这巨响中,脑中如走马灯一样,短短二十余载,匆匆划过。

    也不知那爆炸声持续了多久。

    子春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过完这辈子,声响终于才停下。

    他勉强从抱住自己的双臂中微微抬头,看到的山崩地陷的画面。

    那洞口早已经被山石掩埋。

    周遭雪地泥土混在一片,倒着稀稀拉拉几个人,除了三个原本洞外的守卫,约莫还有几个是从里面被炸了出来,但也浑身是血,没了气息,连带着周围的雪地都已被染红。

    子春脑子一片懵然,但忽然又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商羽——”他哑声唤道,但身上的人毫无反应。

    子春小小心翼翼从他身下爬出来,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大惊失色。

    只见商羽浑身是血,温热的鲜血甚至还正从他头上往雪地里流淌。

    子春将人小心翼翼扶在自己腿上,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放在他鼻息。

    确定还有微弱的呼吸,他稍稍松了口气,脱了大衣,垫在他身下,道:“商羽,你撑着,我马上给你止血。”

    他环顾了四周。

    谢天谢地,自己倒地时,摔在一旁的小药箱,虽然已经被炸开,但里面的东西还在。

    他手忙脚乱找到酒精和纱布,将商羽头上已然见骨的伤口,简单包扎好。

    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马上就要下山,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栖身之所,顺利度过今夜。

    他记得过来时,路遇过好几处人工挖凿的地洞,应该是猎人为躲避风雪所建。

    最近的一个,大约离这里不足两个钟头,只要自己不迷路,就能在深夜前抵达。

    到时候可以在洞内生火,好好为商羽处理伤口。

    思及此,他不顾血污,将旁边已经死了的日本兵身上衣服脱下,小心翼翼将商羽扶起,准备用衣服将人绑在自己背上。

    他一个人在雪地上行走都难,要背上商羽几无可能,只能用这种方法。

    “小春……”他正要将商羽扶起,原本昏迷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开口,“你走吧,别管我了,带着我你出不去的,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雪山里。”

    子春见他醒来,先是一喜,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道:“那就一起死在这里。”

    “小春……”商羽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显然没有半点力气。

    就在这时,他原本半睁半阖的眼睛,忽然睁大,子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是一道身影从雪堆里爬起,摇摇晃晃朝两人走来。

    正是吉田。

    他满脸血污,双眼涨红,直直盯着子春怀中的商羽,已然是已经疯了模样,口里一边骂着八嘎,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刺刀,要朝商羽刺下来。

    然而,他的刀刚扬在半空,整个人忽然定住。

    只见他脖颈动脉处插了一把手术刀,鲜血喷涌而出。

    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医生,双眼充满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