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倒霉这件事,甚尔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的一生都在倒霉,倒霉地出生在世家名门却被耻笑抛弃,倒霉地天生无咒却依旧被诅咒环绕,倒霉地厌烦这个世界却连酒都无法带他逃离……

    现在,他又倒霉地输了一场赌博。

    别墅顶楼的走廊上,侍女们的尖叫声刺破天空,匠海的房间门口此时已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整层楼烟雾弥漫,甚尔缓步其中,仿佛只是不小心迷路于此的路人,毫不相干地漠然路过。

    在他的眼里,世界已在刹那间陷入了昏暗,夕阳的霞光被隔绝在黑蒙蒙的天幕之外,那是爆裂开的诅咒,是世间负能量的集合。

    ——顶楼的钥匙不只有一把,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把牢笼做完,猎物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呵,这么急着送死啊。”甚尔懒散地笑了笑,忽然作呕吐状,从嘴里吐出了一颗紫色的肉球。

    肉球落在他的手上,迅速膨胀成一只肥硕的虫子,虫子外貌丑陋,仰头看了眼甚尔,便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盘了起来。

    有侍女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他双手插兜,不忘提醒,“走之前把门锁了。”

    侍女们忙着逃命,但好在之前对此早有预案,一个个排着队从楼梯口的木门逃出,并顺势带上门,狠狠上了锁。

    随着锁扣合闭,门扉表面的奇异花纹连成一片,仿佛被抛光的铁片,闪过一层光亮。

    这几天孔时雨的往来都是为了这一层禁锢的咒文,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如此小心地运送材料,却还是被这只休眠的咒灵发现了去。

    不过无所谓,画了一半也有画了一半的用处,虽然并没有将整层楼都包裹,但至少他无需担心门口的方向了。

    甚尔抬手,肩膀上的蚕虫会意张嘴,竟是吐出了一把长长的大刀。

    握着大刀甩了甩,甚尔一矮身,下一秒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空气中,铁器相撞的铿锵声,嚓嚓响起。

    【我的孩子——!】

    不似人声的嚎叫声如海浪般涌入人的耳畔,仿佛连人的口鼻都堵了去,带来一股窒息感。

    【不可以离开我——!】

    下一秒,一声巨响,甚尔猛地从房间门口倒飞而出,他反应极快,迅速掌控了身体,在半空中灵活地翻转一周,同时伸出大刀重重地扎入墙壁,竟是就这么半跪在了墙壁上。

    这并不是个容易的姿势,支力点只有扎入墙壁的大刀,但整个人却要保持与地面平行,需要的肌肉力量相当惊人。

    但也因此,眼前的视野才能更加开阔。

    甚尔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尘埃,望向里头扭动的黑影。

    那黑影宛如八头大蛇,在半空中肆虐挥舞,但很快就又渐渐平静,逐渐收缩,最后汇聚成一个五岁小男孩的身姿。

    匠海跌跌撞撞地拄着门框,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早已宛如野兽般猩红。

    【不可以去那里——】小嘴微微张开,发出刺耳的尖叫,【还给我——】

    甚尔瞥了眼匠海的大腿,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个巨大的肿瘤,体积几乎有一个篮球那么大,挂在小孩儿纤细的腿上,宛如桎梏囚徒的枷锁铁球。

    “强行受肉了吗……”甚尔呵了一声,讽刺道,“真是可怕的母爱。”

    多重束缚的累积,终于还是让咒灵强行冲破了二级的壁垒,一越成为一级咒灵,甚至隐隐靠近了特级的门槛。

    但这依旧不能让受肉一举成功。

    即使它的诅咒,就在匠海身上,即使他们之间,有着血缘的羁绊。

    因生育而带来的苦难,在母亲死去后终于化成了扭曲的诅咒,它既爱着这个孩子,又恨着这个孩子,那些看着自己的身躯日渐死去,却又要祝福新生快乐的日子,让它的仇恨与求生欲生长,形式婚姻下的结晶,终究还是比不过自私的人性。

    凭什么!

    不过是一块儿血肉,凭什么带走我的未来!

    回来!

    匠海仰头,发出一声宛如野兽般的嚎叫,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挣扎。

    “本来以为你在这小子生日的时候还会再压一压,看来还是太急了。”甚尔回手再次从蚕宝宝嘴里掏出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剑。

    “已经死了的人,就别来碍事了!”

    话音刚落,一阵飓风划过,甚尔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咒灵控制着匠海的身体抬起双手,汹涌的咒力向四周铺散开来,带起条条锐利的罡风。

    罡风削铁如泥,整个别墅顶楼瞬间成为了风暴的中心,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东西,都被无情地绞杀。

    唯有画着咒文的墙面被另一股光芒保护,毫无损伤。

    风暴间,肉眼已经捕捉不到甚尔的身影,他的速度快得可怕,已然超过人类的极限,轻而易举地躲过肆虐的风暴,转眼就来到了咒灵身边。

    咒灵抬头,猩红而又稚嫩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大。

    甚尔抬起一刀一剑,眼神一凝,手腕往一旁偏离几分,然后毫不犹豫地当堂劈下。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甚尔的刀剑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屏障阻挡,他顿时挑了挑眉,转眼就看见咒灵被弹开后,扭头朝着远离他的方向跑了过去,却又在靠近楼梯口时,被上面的咒文烫出尖叫。

    “还想跑?”甚尔扛着刀缓缓走上前——他自然是故意将咒灵往这个方向驱赶的,“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把你逼出来,你以为我还会让你逃走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依附在人类周围的缘故,这只咒灵的心智并不如其他同级咒灵那般稚嫩,不仅会利用束缚增强自己,在藏匿上更是颇有天赋。

    要不是甚尔前几天在草坪上摁住了这只咒灵的触角,估计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就引蛇出洞。

    但是……甚尔皱眉。

    咒灵受肉……一只二级咒灵,连基本的语言沟通都难以做到,是如何会知道这种“重生”之道?

    他只听说过有人曾用过咒灵与人类做实验,却从不知道有咒灵主动去实施受肉的。

    这简直就像野兽会开车一样惊悚。

    不管怎么说,现在情况变得麻烦起来了。

    他最初收到的委托任务只是杀死咒灵,但他相信,若他不把这小孩儿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之后不仅拿不到委托尾款,还会惹得一身骚。

    被雇主盯上也就罢了,还有损他圈里的声誉。

    似乎是知道甚尔投鼠忌器,那咒灵见此路不通,竟大吼一声,背后伸出数十个触手,遮挡住甚尔的视线,随即操纵着匠海的身体,直直朝着甚尔冲去!

    狂躁的咒力击打在画有咒文的玻璃窗户上,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

    甚尔收起长剑,用大刀砍落触手,抵挡罡风,身形在咒力掀起的风暴中屹然不动,直到匠海的身体渐渐靠近,他才不得不退后,唯恐不小心把这小少爷也纳入攻击范围。

    咒灵咄咄逼人,甚尔节节后退,不知不觉就跨过了咒文覆盖的边界,风暴卷过墙壁,炸出几条深深的裂纹。

    而此时,外头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咒灵的咒力顿时又强盛了几分,更加猛烈的罡风击打在甚尔的刀刃上,震得它嗡嗡作响。

    甚尔当即停下脚步。

    再往后退,咒灵的力量就会泄露出这层楼,到时整栋别墅都会坍塌。

    他不会有事,就是咒灵得跑,有人会受伤。

    那女人最好跑了。甚尔嘁了一声。

    只能想办法先把这只咒灵封印了。

    再不行……

    那就只能杀了!

    灰蓝色的眼眸中,杀意顿起!

    就在这时,一声机括声响起,走廊对面的楼梯门,竟在这时缓缓打开了。

    “禅院!匠海君!”晓推开门,眼见着楼顶一片狼籍,大吃一惊,“禅院!匠海君!你们没事吧!”

    甚尔身形一顿,眼中的杀气顿时如同清晨的浓雾,随着初生的太阳,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怎么又回来了!甚尔烦死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当晓踏入顶楼的那一刻起,那咒灵竟是发出一声惊呼,整只咒灵瞬间缩回了匠海的身体里,连猩红的眼睛都重新变回了清澈。

    匠海眨了眨眼,下一秒,整个人顿时向后倒去。

    “匠海君!”晓当即扑上前去,将匠海接住。

    迎面的压力骤然消失,甚尔身形一晃,重新站稳。

    是束缚。

    生命只被困在病房方寸之间的人,能寄托的希望屈指可数,从他们身上诞生的咒灵,即使是立下束缚,都偏要在这场“大戏”中留个位置给医生。

    仿佛阴阳八卦中唯一的生门。

    ——当医生在场时,咒灵的力量将会被压制,每日一次。

    好像想要尽力维持某种向往生的平和,又好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存在仍被人牵挂。

    而今天正好,是晓第一次上顶楼。

    “匠海君!匠海君!”晓焦急地呼唤匠海,随即抬头一瞥,发现了匠海大腿上的巨大肿瘤,“怎么回事?!”

    “你看得见——”甚尔当即止住话头,面不改色地收回作势要下砍的大刀,“不知道,一个晚上就长出来了。你怎么没有跟着那些侍女走?”

    “她们说煤气管爆炸了,但是我没看到匠海君下来。”晓既心疼又生气,“她们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谁知道。”甚尔不敢放松警惕,手上依旧紧握大刀。

    束缚有时间限制,他得尽快想办法。

    突然,晓尖叫道:“匠海的心跳——!”

    甚尔当即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匠海的脖颈,果然感觉手下的脉搏越来越弱。

    晓快速检查了匠海全身,没有发现伤口,第一时间开始抢救,一边催促甚尔道:“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来不及了。”甚尔望了望窗外的森林,忽然心头一动,指了指匠海大腿上的肿瘤,“这就是他快死的原因,你能解决吗?”

    “这……什么?”晓察觉到自己的抢救没有用,当即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在这里做手术?”

    “试试。”甚尔挑挑眉,“这不就是你来这里的用处吗?”

    束缚换个说法,也就是弱点。

    “你只有两个小时。”甚尔站起身,朝四周的废墟张望,“干不干?”

    他自然可以一刀将这颗肿瘤切下,但小孩连着的这条腿,恐怕就不保了。

    甚尔已心有打算,若是晓拒绝,他便抬刀威胁。

    左右都是一个结果。

    “好!”

    感受着手底下逐渐流失的生命,晓虽心有疑虑,但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没有无菌消毒,没有封闭的场所,没有足够的光源……这里的环境根本无法达到一个外科手术的最低要求。

    但是,若这里是战场,条件只会更糟!

    早已做好这个觉悟的晓迅速冷静了下来,指挥着甚尔从废墟中翻出了一块还算干净的被褥铺在匠海身下,还顺带找到了她昨天遗留在这的医疗箱。

    不幸中的万幸,里头的麻醉药还完好无损。

    “没灯!”

    黑夜已经降临,而这层楼的灯早就已经被损坏了。

    甚尔连忙背过身子,从晓看不见的蚕宝宝嘴里抓出一个手电筒。

    “只有这个了。”甚尔打开电源。

    无暇顾及他是从哪儿拿来的手电筒,匠海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晓套上医疗手套,当即就要开始手术。

    下刀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时间紧迫,其实这个时候她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仪器的辅助检查,只有甚尔的一面之词还有她现场对肿瘤的观察,根本无法判断任何情况。

    这个肿瘤到底是什么?为何会一夜之间疯涨?切除了它真的能够拯救匠海吗?亦或者导致匠海陷入危险的原因另有他处?什么肿瘤能够造成如此急性的症状?她切除这个肿瘤,会让情况更糟吗?

    不,没有更糟的情况了。

    晓抬头看了眼甚尔。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没有后援,没有血袋,晓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手术,还要避免大量的出血。

    机会只有一次。

    甚尔举着手电筒,身形纹丝不动。

    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大刀,随时准备解决意外情况。

    “怎么样?”甚尔问道,面对开膛破肚的鲜血面不改色。

    “很快。”晓面色冷静得可怕,“希望之后不要感染。”

    破开皮肉后,晓才发现这个肿瘤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并不是静止的死物,它在微微抖动,仿佛活着的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晓猜测这可能是什么寄生生物。

    怪不得会变成这样,如此大的寄生体,就算是成人都难以承受,更别说孩子了。

    自以为把一切都合理了的晓,下手更加干脆。

    一团在甚尔眼里冒着黑气的肉球,正在一点点地被刨除。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没有抱太多的期望。

    毕竟又不是真的肿瘤,没有咒力和咒具,也无法袚除咒灵,甚至很有可能作为普通人的晓,根本连摸都摸不到这块肉球。

    但现在……甚尔眯了眯眼。

    他肯定,在此之前晓并不知晓,也看不见咒灵的存在。

    难道说她身上带着咒具?甚尔看向晓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探究。

    不知是束缚的力量太强大,又或者是之前的战斗消耗了这只咒灵一部分力量,如今这团肉球里窝藏着的咒灵本体,正在晓的手下一点点地被转移出匠海的体内。

    毕竟是硬推上来的一级,即使是受肉人类,也不过是□□级别,根本触摸不到灵魂。

    短小的手术刀在她手中灵活翻动,仿佛在烈火中跳舞的天鹅,巧妙地避开一个又一个血管与神经,庖丁解牛般丝滑地将依附在正常组织上的多余血肉一一剔除。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情况,这一幕甚至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

    甚尔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医术好像真的很了不起。

    随着最后一个缝合针结束,晓剪断缝合线。

    甚尔当即抬手,大刀直直扎进肉团中。

    黑气顿时蒸发,若隐若现的尖叫声还未来得及爆发就戛然而止,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看似可怖的东西,只要找到致命点,杀起来也不过如此。

    晓低头观察匠海的情况,眼见着他呼吸逐渐平稳,终于松了口气。

    赌赢了!

    四周宛如大风过境,一片狼藉,而废墟之上,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三人平稳的呼吸声,仿佛末日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正在静静地享受着生的喜悦。

    晓伸手擦了擦汗,松懈下来,仰头望向甚尔,露出一个微笑。

    甚尔怔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晓看了甚尔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干什么?”

    “不,就是突然发现,原来你真的不会笑。”

    “……”

    “超凶。”

    晓开怀地笑了起来。

    甚尔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本来秀气精致的五官,在他咧嘴一笑的瞬间就莫名蒙上了一层讽刺的意味,此时怔在原地,面容看上去更加邪恶,仿佛恶魔锁定了猎物,要是有婴儿在此,定会被他吓得大声啼哭。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只听“咔哧”一声,之前被咒力风暴肆虐而过的天花板终于不堪重负,直直朝着晓的头顶砸了下来!

    甚尔一惊,连忙冲上前去。

    晓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失,就感觉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呀——!”

    巨大的水泥块宛如被推倒的积木,纷纷砸落在地,接连发出巨响,半晌后,声音渐息,晓颤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圈温暖之中,面前紧贴着脸颊的肌肉坚硬可靠,让人安心。

    稳健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甚尔一手护住晓的头颅,一手撑开水泥。

    月光穿过阁楼的玻璃窗,透过天花板的空洞,洒在男人健硕的肩膀上。

    晓一时呆住了。

    甚尔低头,见她这副傻样,刚想笑,又压下了嘴角。

    “……算了,不说你蠢了。”

    他瞥了眼躺在地上毫发无伤的匠海,突然想到,自己应该说点好话。

    “干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