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七十四
谢灵意在白日里无法入眠, 所以几乎从不午睡。午间同僚们或归家或寻地儿休憩的时候,他仍然在直房处理公务。
一名门房过来敲了敲他的门,“谢大人, 有个姓贺的大夫一定要找您。”
贺冬?
谢灵意第一时间将身份联系上真人, 他与贺冬接触不多仅限于认识, 对方却在此时突然来找自己, 想来多半与今行有关?
他立刻搁下账簿,起身去见对方。
贺冬的来意果真如他猜测。
他和对方告辞之后,神情凝重无比, 回头径直去后堂找到正在歇凉的堂官。
陆潜辛看到他来,就知道有公事要谈, 先语重心长地教育一番:“灵意啊, 凡事要讲究劳逸结合,该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
“堂官见谅,不是衙门里的事,而是——”谢灵意递出刚刚才收到的信封,“有人托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谁的信?”封上没字,陆潜辛拆开细看, 几页纸一一看下来,啧啧笑道:“被人弄到刑部狱里, 大难临头, 终于愿意反击了。”
谢灵意说:“他还有句话让我转告给您,如果您要动手,请您尽快。”
“嗯?依老夫看, 倒也不用太急。”陆潜辛把信拍到他手里, 向后一仰躺回摇椅上。
“为什么?”谢灵意下意识问,一目十行扫完这封落款是杨语咸的信, 脸色陡变,拧着眉说:“大人,既然有此把柄,那我们就应该尽快下手,打王氏叔侄一个措手不及。既避免夜长梦多,若能早些了结,对贺今行对我们也都是好事啊。”
陆潜辛道:“不满你说,我手头也不是没有筹码。但我必须得等一个人的消息,等到他准备好了,我才能出手。”
“等谁?”谢灵意一直以为他大义灭族之后就是单打独斗,没想到背后还有人与他合作。
陆潜辛却不打算往了深说,只道是:“一位故人。”
谢灵意脑海中顿时闪现过好几个名字,正揣测时,一名文书匆匆走来,“堂官,谢大人,刑部那边出事了。”
“刑部能出什么事?”陆潜辛保持着仰躺的姿势,闭上眼。
文书疾声说:“刑部刑狱司的晏尘水要越级状告贺鸿锦,被罚杖六十,没打完人就昏死过去,最后被他爹晏永贞抬回家去了。这件事整个刑部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绝对是真的。”
“六十杖?”谢灵意一惊,这算得上重刑了,“晏尘水伤得重不重?”
文书答:“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听说这晏尘水本来就受了伤,伤上加伤,恐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对啊,三法司惯来同气连枝,晏永贞就这一个儿子,贺鸿锦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下如此重手?”陆潜辛坐直了,琢磨着这事儿古怪得紧,就问:“晏尘水状告的名目是什么?晏永贞又是何时去的刑部?”
“暂且不知。”文书拱手道:“属下这就去打听。”随即匆匆而去。
下午,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消息传回,竟是牵扯出了两桩旧案。
刑部本想将此事压下去,但因目睹全程的人太多,不知从谁口中流传了出去,很快就六部皆知。
谢灵意听同僚们聊了一阵,大都认为是晏尘水那边出了岔子错怪到贺尚书头上了,杖责虽重了些但也不算太冤。
他心里却是疑云重重,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下衙之后,谢灵意前往公主府,打算向忠义侯请教此事内情。到府上却被告知侯爷不在,他多问了一句顾莲子,人也不在。
他只能转道回家,路上又想起在公主府后花园看见的那道背影。
近来各种大事好似约定过一般,争先恐后地发生,又各有各的蹊跷之处,堆成一团乱麻,教人理不出个头绪来。
该从哪里入手,才能找到突破口?
翌日七月十九,休沐。
谢灵意卯时便起,天未亮就独自骑马出城,在宛县找到秦家祖祠,尚未至午时。
秦氏遗孤闭门谢客,他敲门好几次,秦幼合才姗姗来开了门,“谢灵意?你来干什么?”
谢灵意拱手作礼:“秦公子,不知你叔父秦广仪秦将军可在?在下有一些事情要找他。”
“什么事啊?”秦幼合一派懵懂,说:“我三叔夜里一直在为我爹守灵,现在正在补眠,不好打扰他。你事儿要是不急,就直接跟我说吧,等我三叔醒了,我转告他就是。”
谢灵意闻言,心中的怀疑却是更浓,遂扯了忠义侯的大旗试探道:“在下奉侯爷之命而来,必须亲自告知秦将军,不方便告与第三人。”
秦幼合更懵了,“啊,淳懿哥有事找我三叔?他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我三叔都好久没出门了。”
谢灵意心中沉了沉,说:“烦请你带我去见秦将军吧,见到他,你或许就会明白。”
“好吧,你进来吧。”秦幼合带着他穿过庭院与长廊,到秦广仪的房间,用力敲门,“三叔!有人找你,快醒醒。”
这座祠堂里就他和三叔、成伯三个人,成伯正在守灵,这边厢房十分安静。按理说他这么大声地喊,肯定能把人叫醒,可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他三叔来开门,更没有听到屋里半点动静。
“三叔?”秦幼合再次拍门,没两下,身边就伸出一只手,直接上手推门。
门没锁,一下就开了。谢灵意不由分说地踏过房门。
“哎,你怎么直接进别人房间啊,太没礼……”秦幼合赶忙跟进去,却见素净的房中空无一人,只有从窗户泄进来的天光静悄悄地照着无数尘埃飞舞。
他还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口,见次间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走过去摸了一把,毫无温度,不由悚然:“怪了,我三叔去哪儿了,他不是应该在睡觉么?”
谢灵意验证了心中所想,向他抱歉,“在下失礼了。既然人不在,那在下就先告辞吧。”
秦幼合“哦”了声,又在屋里四下找,拉开柜门的瞬间,他忽然反应过来,拔腿追出去,“哎!谢灵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呀?你等等我,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也告诉我?”
谢灵意停步等他,然后拒绝:“秦公子已出家,再大的事也不关你的事,你既然不知道,那就一直不要知道也不要打听为好。”
“为什么啊?”秦幼合不肯放弃,一直追问,“我三叔或许就是中途醒了饿了,出去买吃的去了,怎么你说起来就像是他在干很了不得的事儿?”
谢灵意闭口不言,再次向他拱手一揖,便自行离去。
秦幼合轻轻捶了捶脑袋,皱着一张脸想半天没想明白,回去问成伯。成伯也不知,只说:“三老爷应当是有自己的打算吧。他夜里为老爷守灵,白日里还不得休息,很辛苦很操劳啊。”
秦幼合跪坐在蒲团上,心中不安,点头又摇头:“我也是这么想,可有什么事他不能告诉我们呢?就算再辛苦再艰难,他跟我说了,我就一定会和他分担。”
成伯摸摸他的头发,“少爷,您很快就要去到至诚寺,三老爷或许因此不想将您卷进他的事情当中。您就当作不知,或是知而不问。”
秦幼合蹙眉道:“可弘海大师说过,要顺应本心,于本心中识得真我。我知道三叔他白日不在家中但要装作不知,我想问他去哪儿了但要克制自己别问,这不是违背本心吗?”
成伯笑起来,“老奴不懂佛法,少爷这个问题,老奴就没法儿回答了。”
秦幼合转头看向他爹的牌位,长生烛不灭,铜炉中三炷立香青烟袅袅直上天顶,模糊了牌位上的纂字。
冥冥之中,他又想起那件他亲手替他爹穿上、又亲手脱下来的寿衣,他双手合十,阖眼垂头。
阿弥陀佛。
一炷香之后,秦幼合背着包袱牵着马独自出门,临走时对成伯说,“我这趟出门,可能今晚回,也可能明日下午才能回。要是三叔回来问起,你只跟他说我去至诚寺,能别提谢灵意就别提。但他要是有所发觉然后问你,你如实说也行。”
成伯点点头,“少爷放心去罢,老奴省得。”
秦幼合打马赶到京城,他本想去找嬴淳懿问他三叔的事儿,然而一进城,就在街头茶肆听说了通政司那位小贺大人入狱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信,可几番打听,满城都传得头头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于是他再度出城,经怀王山脚下的官道去至诚寺——本是他拿来骗他三叔的幌子,现在却真的要去一趟。
一路上疾驰不休。他好久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一个人骑马跑这么远的路,意识随飞云一起升空,手伸上肩头什么也没摸到,才后知后觉那只不通人性的小东西已经被他埋葬。
他早已是孑然一身,唯有一点牵挂。
黄昏时分,秦幼合终于赶到至诚山脚下,他去柳停套马,发现这里还有一辆青布马车。
到这个时辰了,竟还有没归家的香客?他心里莫名轻快些许,开始跑跑跳跳地上山。
万里无云,经诵环山,天空由西向东被染成橙灰、灰蓝与青黑的颜色。
于青灰之中,繁星乍现。
透窗的灯火比遥远的星辰来得明亮,晏永贞借光整理好仪容,才走到禅房开着的门前,“老师,学生前来探望您了。”
房中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他相视,双方都有些惊讶。
裴明悯率先站起来,“晏大人。”
晏永贞点头致意,“裴公子可否借我一两刻?”
裴明悯便说:“那晚辈先去院中打水烧水。”
待只剩他二人,张厌深招手叫晏永贞坐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怎生这么晚出门来此?”
“这些事就让学生来吧。”晏永贞从他手中接过茶壶茶杯,仔细盯着壶中流出的茶水,低声说:“我家小子受了些伤,到今早上才脱离险情。我陪他过午,看着他醒了又睡了,才得暇前来。”
他年纪也大了,自个儿驾马车来,走得不快,到了便是太阳西斜。
果然是为了孩子。张厌深无声叹息,说:“你家小子的事,我听说了。你觉得他翻出来那两件案子,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永贞倒好茶,一手端茶盏,一手托底,送到他面前,“十分真,无一掺假。”
张厌深道:“既然如此,除非晏小子愿意放弃翻案,再不提旧事,否则,贺鸿锦绝不会放过他。”
晏永贞自饮一杯,将杯底磕到桌上,“是,贺鸿锦向来自保为上,不会放任自己脖子上悬着一把随时都有可能铡下来的刀。”
张厌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晏永贞拿出一只信封,双手呈给他,“谢老爷子一行已经安置好了,地址、可以联络到他们的人以及谢老爷子给您的亲笔,都在里面。”
张厌深把信封放到桌上,“我问你要干什么。”
“这是学生最后一次能为老师做事。”晏永贞起身退开两步,掀袍跪地,叠掌叩首,“学生在此,拜别老师。”
张厌深扶他起来,“你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这样做?”
“我儿不会放弃,当爹的除了欣慰,就只能替他扫清障碍,蹚出一条路。”晏永贞满腔苦涩,强忍着心绪摇头道:“这也怪学生做了错事,有愧于老师教诲。来日地下相逢旧故,学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曾是您的弟子。”
张厌深坐回凳上,弯腰替他拍去袍子上沾染的灰尘,缓缓说:“永贞啊,为师早就说过,不要自责。你出身寒门,无法依靠父母亲辈,老师也不曾为你多做什么,能走到今日,已是出类拔萃。亦全靠你刻苦非常,无愧于你自己。老师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该责怪自己。”
“世事漫如棋局,你来我往之时,黑白本就分不出界限,你又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将它们分清楚?”
晏永贞稍得些许安慰,闭了闭眼拦住眼眶里的酸意。
恰此时,门外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张先生好!咦,晏大人您也来啦。”
这边师生看去,秦幼合抱着个包袱像只猴儿似的蹿进来,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刹住,然后收手收脚,尴尬地笑了一声。
张厌深哈哈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白天门前只有鸟雀过,入夜倒是不止一位客人来。”
秦幼合对这里十分熟悉,也不拘束,向两位年长者打过招呼,就自己坐下喝茶吃点心。他早就饿了。
晏永贞看到这个心智单纯的稚子,也露出些许笑容。
秦幼合垫完肚子,溜下凳,对老人说:“张先生知道今行现在的状况吗?”
他知道晏大人也是张先生的学生,他还住在至诚寺的时候,就遇到过几回晏大人来帮张先生做事,所以没有避讳。
张厌深敛神正色,颔首表示知道。
晏永贞也有些好奇他要说什么,遂凝神静候。
秦幼合继续说:“我爹给我留了一样东西,我今天本来想拿去给忠义侯。”
淳懿哥找他三叔,除了因为这东西,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既然他要,那他就给了,让三叔少些麻烦。
“路上才知道今行他被捕入狱……”秦幼合咬了咬下唇,面露忧色:“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出来,但这样东西或许能发挥些作用。”
至于三叔那边,没有这么急迫,可以之后再想办法。他打定主意,打开怀中的包袱,拿出一件略有些厚实的寿衣。
“这是?”晏永贞在对方示意下,帮忙牵起衣裳两角,将衣裳打开成一片。
秦幼合一支蜡烛放到衣裳底下,烛光透过重重丝线之间的缝隙,形成横撇竖折,构成一个个极小的字样。
张厌深眯起眼,摩挲着那些字样辨认了一列,肯定道:“这是一套账目。”
“何时的账?”晏永贞立刻调转方向,凑近了细看。
只见衣衫上,人名、年月、往来事由、过手银两数额,无一不清楚。涉事皆不轻,数额皆不小。
再细数那些人名,贺鸿锦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王喻玄、阮成庸等等或在世或已被清算之人。
晏永贞当即去找纸笔,将其誊抄下来。
秦幼合在旁帮忙举灯。张厌深也捏着一片衣衫,叹道:“你爹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留后手。”
“成伯说,我爹并不是一定要这衣裳发挥作用,哪怕一直穿在他身上直到腐朽也没关系。”秦幼合想起那天开棺之后,成伯对他说的那些话。
“但若是少爷有可能需要,那老奴就要及时地把这件事告诉您。怎么用,全看少爷您自己。”成伯带着温和又悲伤的笑,缅怀不已,“老爷他只希望少爷您能开心、顺遂。”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晏永贞有所感触,慨然道:“这也是我们身为长辈,应该为后辈做的。”
抄录完,他便带着抄本,连夜回城。
秦幼合收好那件衣裳,去找弘海法师。他一来就到后山禅房,还没有拜见过他未来的师父。
两人都离开了禅房,裴明悯这才重新进来,“先生,虽然今行被收押在刑部狱里,但下手的肯定只有贺鸿锦。光是扳倒他一个人,不够吧?”
“那是自然。”张厌深搬出棋坪,往棋盘上摆棋子,“永贞他要救的是他儿子,所以他必须尽快解决贺鸿锦。你所求之事,也将得到答案。”
裴明悯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纵横交错的黑白棋,没有去想那个答案会是什么,而是问:“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做什么?”
“你想怎么做?”张厌深抬眼看他,微微笑道:“你能怎么做?”
而在他手下,黑棋聚杀,势要擒龙。
隔日,例行朝会。
明德帝因长寿宫之故心情不佳,斥责了两个奏事的朝臣,大太监便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奏。”晏永贞持笏出列,朗声道。
“晏卿有何事要奏?”明德帝不耐烦地说道:“可与你那宝贝儿子有关?”
贺鸿锦因此回头瞥来视线。
他昨日本想去看望晏尘水,顺便向晏永贞示弱讲和,可惜被拒之门外。他不是什么温顺的人,当即拂袖而去。
今日可能因那两桩案子被弹劾,他也早有准备,不怕御前辩驳。
晏永贞视若无睹,一掀官袍,跪于青砖,“回陛下,臣要奏之事,与犬子并无任何关联。”
“臣是要自首,今科殿试舞弊案,是臣与贺鸿锦贺大人、已逝阮成庸阮大人联手泄的题、寻的买家、提供的答卷抄本。”
贺鸿锦万万没想到,他拿来做文章的竟是此事,咬牙切齿道:“晏永贞你疯了?在满口胡言什么!”
晏永贞面无表情,举手磕头:“臣等以权谋私,搅乱科考,欺瞒陛下,有负皇恩,有愧天下学子——请陛下降罪,严惩我等,以儆效尤!”
第332章 七十五
辰时, 本该是晨阳初升的时段,朝晖却被铺满天空的浓云遮挡。
宫城四方仍是一片灰蒙,崇和殿内三十余盏宫灯排列燃烧, 烛火激烈不安地跳动着, 令满殿的窃窃私议不断升温。
晏永贞自首的话一出, 几乎无人不震惊。
哪怕早知舞弊案另有隐情的人, 也万万没想到素来中立不朋不党的左都御史竟参与其中。
盛环颂站出来说:“晏大人,朝会严肃,莫开玩笑。”
“什么玩笑?分明是蓄意诬陷。”贺鸿锦沉着脸, 拱手道:“陛下,臣不知何时与晏大人结仇结怨, 惹得他父子都要拿莫须有之事来构陷于臣。微臣深感荒谬与不忿, 还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晏永贞没有理会他,拿出一沓纸、票之类的东西,举过头顶,“陛下,殿试五人作弊,其中四份答卷由阮成庸与贺鸿锦负责, 还有一份出自臣之手。当日所拟破题思路与草稿,臣并未销毁, 仍保留至今, 可择该生考卷进行比对。事后分成的两万两银票,也全在这里,有票号记录可查。”
顺喜悄悄觑了觑皇帝黑云密布的脸色, 脖子一缩, 赶忙躬身去取那些东西。
晏永贞放下双手,抻直了上半身, 才瞥向贺鸿锦,“至于贺大人,我所说的一切是否构陷于你,你心中有数。一定要我将你和我几次私下的联络,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你才肯认么?”
贺鸿锦猛地回头,目光就像刀子似的扎向晏永贞。
两人对视,皆是面无表情,跪着的却比站着的更加凶狠、决绝。
片刻,贺鸿锦左脸抽动两下,本要张开的嘴角僵硬地拉长,接着甩袖回身,没有接话、没有反驳。
竟是变相地认了。
一直聚焦于他二人的官员们尽皆哗然。
舞弊案不仅与左都御史有关,再带上一个刑部尚书以及过世的前吏部侍郎,实在是令人出乎意料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既然看似中立的大人们并不中立,那么——“裴相爷和先头那位礼部侍郎岂不是被……”
低声但嘈杂的各种怀疑如水漫开。
“肃静!”顺喜眼见不对,立刻高声呵斥,“肃静!”
百官抬头一望,只见御座之上晦暗阴森,肉眼可见有风雨酝酿,便都迅速地低头噤声。
明德帝翻了翻被当作证据呈上来的那沓纸票,并没有仔细去看。这件案子已经有过定论,内容早就不再重要,然而今日却突然被翻出来,还是由他向来比较放心的臣子翻出来——
他将那些东西扔到御案上,声调尚且平稳:“贺鸿锦,你怎么解释?”
贺鸿锦答:“有晏大人孤注一掷在前,臣,无话可说。”
明德帝捻了捻指尖,“你的意思是晏永贞暗中要挟于你,迫使你认罪?”
贺鸿锦无法回答,缄默不言。
明德帝自胸腔里嗤笑一声,“来人,将他二人剥去官服,羁押于大理寺,没有朕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接近。这件案子就由兵部和大理寺一起查,盛环颂——”
“臣在。”被点到姓名的兵部尚书立刻出列。
明德帝:“朕要一个可以彻底服众的结果。”
盛环颂躬身,神情肃然:“是,臣必不辱命。”
明德帝安排下去,不想再在殿上夹缠,“好,今日就这样吧。朕累了,退朝。”
顺喜便高声唱散。
眼看卤簿就要开动,王正玄急忙道:“陛下,舞弊案如此大事,就这么——”
话未说完,才将迈步的皇帝回头一把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扫落,“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朕说的话?退朝!”
宝印滚地,纸片纷纷扬扬,还没来得及跪安的百官立刻齐刷刷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
王正玄亦不敢再出言挽留,几息后仍没听见皇帝斥责,便和同僚百官一起山呼万岁,恭送御驾。
行完礼,晏永贞也随大流站起来,然后双手扶住官帽,将其取下。
贺鸿锦做了跟他一样的动作,左臂抬着官帽,走到他身侧,咬牙低声说:“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你觉得可能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晏永贞不会再退避一步。
两人剑拔弩张,旁边的大理寺卿见状头大不已,这俩都是他多年老搭档,哪怕忽然之间成了他手上的囚犯,也实在不好催劝。
他正想找找盛环颂在哪儿,贺鸿锦有了动作,愤然先走。很快,晏永贞叫他,“宋大人,咱们走吧?”
大理寺卿看着他落寞的模样,叹惜道:“老晏啊,你到底怎么了?你分明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
晏永贞低头笑了一下,向对方说:“案子在身,不谈交情,叫我大名吧。”遂也抬脚走出大殿。
殿外黑云愈发浓稠,好似不堪重负地缓慢垂坠,随时都有可能跌落、压到人肩上。
一身黑衣的男人单膝跪在屋檐下,向画案后的女子汇报:“……陛下大怒,将他二人收押于大理寺,让盛环颂主审,务必要拿出一个‘可以彻底服众的结果’。”
话落许久,傅景书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就因为贺鸿锦打伤了他儿子,晏永贞就要拼命?”
黑衣人道:“晏尘水当日在刑部提到那两桩案子,一旦闹大,贺鸿锦就是欺君之罪,很可能还会连累家族。晏永贞大概觉得他为了保全自身,一定会设法杀人灭口,所以先发制人。”
“就这么一个理由?”傅景书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将蘸着赭红的画笔丢到笔架上,“可笑,实在可笑。”
“好在他二人都不曾牵扯到小姐您。”黑衣人继续说:“贺鸿锦认得干脆,恐怕也是怕晏永贞攀咬到小姐——他尚算得上忠心。”
傅景书听到“忠心”的评价,毫无触动,只道:“算他们识相。不过光朝会上识相还不行,你找个机会去一趟大理寺,让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给我闭紧嘴巴。”
黑衣人领命,“另外那个晏尘水几次三番想要堪破小姐的计划,给我们添了诸多麻烦,眼下也没了威胁晏永贞的价值,是否要将他?”
“晏永贞还没死呢。”傅景书仍然无法理解晏永贞的动机,她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陈林到哪儿了?”
“最迟明日凌晨,统领就能抵京。”
“让他尽快来见我。”
“是!”黑衣人一喜,“统领要是得知您愿意见他,一定会高兴的。”
傅景书眼眸一沉。
黑衣人立刻收敛,抱拳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下。
傅景书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画作,三尺全开的画幅上,几朵石榴花炽烈燃烧。她审视许久,觉得颜色还不够艳烈,亲自端盘重新取色调色。
画笔落纸,秋雨落地。
雨势起初十分轻柔,似仙人飞天的裙摆拂过大地,视野因此被笼上一层薄障。到家门十步之内,陆双楼才看到有人等候在此。
对方摘下斗笠,用手帕擦去脸上黄粉,露出一张如白玉般明润的脸——裴明悯,此时应该身在至诚寺并小心掩藏自己痕迹的人。
“胆子挺大。”陆双楼收伞越过他,掏钥匙开门,“知道黎肆为了‘押送’你回稷州,不得不假戏真做离京躲藏?同时我也少了一个可以做事的得力下属,不得不亲自四处奔波。”
裴明悯听出他的嘲讽,跟在他身后道歉,然后解释:“我来是因为有事不得不请你帮忙。”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为了你爷爷才独自进京。”陆双楼虽然不爽,但门开后还是抬臂示意他先进,同时嘴角无声上扬:“你恐怕还不知道,今日朝会上——”
“我已经知道了。”裴明悯打断他。
陆双楼顿了一下,反手扣上大门,“晏永贞跟你,不,你俩关联没有这么深,他跟……张厌深通过气?还是他已经去过至城山了?”
裴明悯拒绝回答。
“倒也不必这么生气吧?给你爹泼脏水的又不是我。”陆双楼收起往对方伤口上撒盐的想法,对他说:“好吧,你可以说说是什么事了。”
裴明悯确实生气,在得知舞弊案真相的第一时间气得眼前发黑,缓过来就要连夜回城。但张先生问他,回城之后是要先冲进皇宫还是先去质问晏永贞和贺鸿锦,又将他问住了。
他很快泄了气——在某一瞬间,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意识到,不论真相如何,他爷爷都没有机会得知,也永远、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嘿,走这边。”陆双楼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在,然后指了指厨房,他回到这座宅子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烧水。
裴明悯没有再计较,跟在他身后,进入相对封闭的屋里,才将张厌深交代的话一一告诉对方。晏永贞自首之后,有一些需要绝对保密的事情就失去了执行人,由一名职衔不低的漆吾卫补上最合适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提及张厌深半个字。
陆双楼一边听,一边粗暴地拆开柴捆,将柴禾一根根丢进灶膛,听完说:“好,我知道了。”
“你不问为什么,也不再谈谈条件吗? ”裴明悯还有一些反复准备的说辞完全没能用上,竟感到些许无措。
陆双楼:“既然目标重叠,是谁的主意又有什么好问的。”他也不是猜不出来。
裴明悯却很好奇:“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忙吗?”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是世之常情么?只不过我们漆吾卫要上进,得有上头的人先挪位置才行。”陆双楼添够了柴,就停下来盯着被困在狭窄膛炉里的火焰。
除了跳出身在漆吾卫的困局,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只能有他一个人知道。
因为身家性命与前程?这倒是个足够坚固的结盟理由。裴明悯想了想,试探着问:“那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么?”
陆双楼没有表示拒绝,他便继续说:“今行入狱牵扯到的那些妇人,我也认得。我想去找她们,你能帮我查一查她们现在在哪儿,是否安全,有没有被别的势力盯着么?”
他没有说得太细,一是因为对方是漆吾卫,朝中各种消息知道得恐怕比他更早更细;二是他回想当年在小西山读书,眼前这位和今行的关系似乎也不错,就算站在朋友的角度,多少也会关注一些吧?
陆双楼没有立刻回答,保持先前的姿势思考了很久,久到灶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冒热气,他才起身道:“既然你有心,在日落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裴明悯终于能够活动僵硬得酸涩的四肢,欣喜之余暗自咂摸,这算不算印证了他的猜想?
陆双楼没有在意他出神,他们之间的消息交换已经结束。
黎肆不在,他就自己做饭,还带上了裴明悯的那份。虽然不及今行的手艺,但也能下肚饱腹。
过午之后,雨势渐大。
裴明悯刚收拾好碗筷,陆双楼就过来通知他出发。
前者换了身装束,将黑色的武服换成暗灰的常服,头上原本的银簪也换成了一支木簪。
裴明悯记忆力很好,觉得那簪子似在哪里见过,多看了一眼,因而注意到簪头形色发旧,已有裂痕。但盯着人看很失礼,所以他只多看一眼便将视线下移,越过对方的肩头,“你的伤……”
陆双楼恍若未闻,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便走进雨中。
裴明悯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拍在脸上抹匀了,还是穿戴上来时的斗笠蓑衣。
两人出了紫衣巷,进入另一条巷子的某间宅子,乘上马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再度换车。
裴明悯一路安静配合,什么也不问。直到最后下车,看到不远处的雾蒙蒙的河渠与石桥,才辨认出他们来到了安化场。
“斗笠不要摘。”陆双楼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便大步流星往深处走。
此地聚集着整个宣京的三教九流,哪怕下大雨也掩盖不住两旁各式铺子里的嘈杂热闹。裴明悯紧紧走在陆双楼半步之后,形形色色的目光瞥过来,又很快撤走。
他二人通行无阻,直达一座人声鼎沸的赌坊。迎客的精瘦伙计刚刚斥骂过守门的汉子,扭头看到他们却惊慌得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要跑,“赶紧去告诉老大——”
“都给我站住,闭嘴。”陆双楼眼疾手快抓住对方一边肩膀,将人提到身后丢开,不需要谁通报引路,径自跨过门槛。
周遭刚有所动作的人都停下来,目送他进去。
裴明悯也来不及抖一抖笠蓑上的雨水,赶忙去追,没走两步就被场子里发酵的臭味熏得想吐,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
陆双楼却似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以及结构布局,穿过一排赌桌和癫狂的人群上了二楼,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抬脚就踹。
屋里响起几道女声惊叫,倚在罗汉床上的陈老大正对房门,看到来人仿佛白日见鬼一般骇得僵住。身边几个女人都跑光了,他才勉强吞了吞口水,起身迎接,“双、双楼啊,你怎么、怎么突然来了?”
陆双楼看他片刻,突然发难,长臂一伸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摔按到了一侧摆满瓜果点心的长桌上。
□□撞出闷响,盘盏和吃食滚了一地。
陈老大连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双楼!”
“是不是以为我忙得脱不开身,就腾不出时间来找你麻烦?”陆双楼撒手往上,箍住对方的脖颈,猛一用力,“谁指使你陷害贺今行的?”
“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陈老大猛咳两声,喘不过气,挣扎抬起没有被压制的那只手。
陆双楼的腿比他抬得更快更高,不需要多费功夫,眨眼便踩住他小臂压回到桌上,再重重一碾。
陈老大惨叫一声,歇了反抗的心思,求饶道:“双楼,你也知道,我上有老娘下有稚儿。看在我从前帮你做事也很用心的份上,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你记得跟我的交情,还这样做?”陆双楼歪了歪头,提起他的颌骨,再狠狠掼下,将他的后脑勺砸到仅剩的那个果盘上。
动静之大,哀鸣之渗人,震得刚刚上来的裴明悯眉心一跳,想说的话全都刹在了喉咙口。
陆双楼再把陈老大拖到眼前,脸对脸地笑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有个独苗儿子。”
他左右看了看,踢开染血的果盘,拿起底下压着的削皮小刀,竖直抵到陈老大耳边,“你是觉得我没那个手段找到他们,还是我很有底线不会朝他们下手?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吧?我可不是贺今行,哈。”
话未落,刀尖便刺入陈老大耳下皮肤,沿着他的下颌骨划出一条直线,再挽了个刀花,换到另一边。
陆双楼的刀法很好,动完下半张脸,刀尖点上额头,下颌才有血线渗出。
这几刀并没有带来比刚刚更重的疼痛,然而陈老大不慎听说过他那门剥脸皮的手艺,注视着悬于眼前的刀刃,就仿佛要遭凌迟一般,惊惧得浑身血液都凝固成冰。
下一刻,他闭眼哀嚎道:“别别别!我说,我说!是傅家的人先找到我!”
陆双楼翻转小刀,用刀片拍了拍他的脸,才将小刀掷插到桌上,“我没有耐心,捡重点别废话。”
陈老大因脑后失血头晕眼花,余光里还能瞥到那刀,想昏过去都不敢,硬撑着断断续续地将傅家的人如何找上他、恐吓他拿出那份契约,并在朝会上指认贺今行的事,一一说尽了。
陆双楼听完后,整个人如罩冰霜,斜斜一瞥,“都听见了?”
裴明悯迟滞地点点头,攥紧满是汗水的手心,艰难开口:“别杀他,我需要写成证词,让他签字画押。”
“这就吓到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呐。”陆双楼勾唇笑了一声,拇指按到陈老大下颌的伤口上,低声说:“好好配合,别让傅景书知道,否则她会怎么对你,你应该清楚。还有,要是敢堂上翻供,我就把你全身的皮都扒下来,做成皮靴给你儿子穿。听明白了?”
陈老大气若游丝地答应。裴明悯侧身移开目光,看向门外,后又移向门墙。
楼上在暴力施虐,楼下的赌徒们就安静了一会儿,便再度将筹码压到赌桌上,热火朝天。
令人作呕。
一刻钟后,裴明悯拿到画了花押的证词,跟着陆双楼一起离开安化场。
雨不止何时停了,他还是没有摘下斗笠,半张脸陷在竹篾的阴影里。快要走到马车的时候,他停步请求:“下一个地方,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个人去吧。那些妇人孤苦无依,不像这里的蛇头吃香喝辣……”
“好,你去找胭脂铺的掌柜就行。”陆双楼给了他一个不在玄武大街的地址,提着卷好的伞就像提着刀,走在前方没有回头。
裴明悯默默地叠掌,向那道背影深深一揖,随后改道而行。
他不需要去祺罗家里找人,他直接去悦乎堂。书肆的掌柜看到他虽然惊诧,但还是迅速地将他带进内室。
在等柳从心过来的期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梳理了一遍今日的经历并额外花了些时间消化好,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里好像一个地下联络点。
柳从心来得有些晚,带着两份便餐,分给他一份,“还没吃吧?”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问——他们能坐在这里谈话,就已经是往日的交情与信任带来的结果。
一张饼一筒汤,裴明悯已经习惯这样的吃食搭配,向对方道谢,同时注意到他袖口衣摆上有擦不去的泥痕。
柳从心一边撕咬肉饼,一边囫囵解释:“近日我都忙着修道观,人手不太够,哪里缺人,我就得亲自顶上。”
也因此,白日里他很难从道观脱开身。
裴明悯稍加思索,便了然是哪座道观,他不喜这种劳民伤财的建造,没有多问。因为下午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有胃口,就先说出自己的来意。
这个方向柳从心早就想到了,说:“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但她拒绝见我,躲起来了。她的那些同伴都帮她掩饰,阻止我找到她,祺罗出面也不管用。”
并且他不确定王氏叔侄的人是否还盯着她们,就有些束手束脚。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超出裴明悯理性的预料,但仍然令他陷入沉默。
柳从心:“我听祺罗说,当初你也有参与这件事,在之后也为她们提供过几次庇护,你觉得值吗?”他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好吧,其实我更想问今行,但我见不到他的面。”
最初像纽带一样将他二人连接起来的同伴,被监禁在狱中,情况不明。
裴明悯用双手抹了把脸,终于开口:“值与不值,我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但是我敢肯定,再重来一次,今行和我的选择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坚持这样的想法,还不死心:“你让祺罗带我去见她们吧,我再试试。”
“可以。不过今晚不行,我得去看看晏尘水。”柳从心快速地解决了晚饭,“你要一块儿去么?”
裴明悯当然不会说不。于是他抱着一摞补品,代替了对方的小厮。
入夜后凉风习习,屋宇街道都还是湿漉漉的,千灯巷只有巷口点着一盏石灯,不明不晦。
两人敲开晏家的大门,来开门的却是贺冬。
“晏永贞拜托了我,我得盯着这小子痊愈。”贺冬带他们去厢房,扬声道:“小子,你朋友来看你了!”
西厢亮着灯开着半扇窗,晏尘水半趴在床头一方矮几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胸腹连臀带腿根都缠了纱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搭盖——因他自个儿的要求,药用得很猛,导致他一直热得慌。
裴明悯不通医理,也无法判断他现在的状态,知不知道他爹的事,只能干巴巴地问:“你还好吗?”
贺冬小声跟他说:“盛环颂和大理寺的人都来过了,他还配合做了笔录。”
先前还赌气不肯好好治伤的青年,在得知他爹在朝会上自曝舞弊的事情之后,呆滞半晌,随即态度大变。
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是已经伤心过了。裴明悯张了张唇,不忍戳人伤疤。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几步,晏尘水也听见了贺冬的话,尽量撑起上半身,说:“再不好也能撑到舞弊案结束。不过,明悯你不是回稷州了么?”
对方主动提起,裴明悯也不刻意遮掩,“为了我爷爷,前些日子又进京来了。”
裴老爷子为什么而死,晏尘水多少也明白几分,默了默,挪动身子用胳膊肘抵着矮几,向他拱手:“我先在这里替我爹向你口头道歉,现在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再向你家负荆请罪。”
“你小心牵动伤口。”裴明悯已经不再想其中的关系,赶忙制止他,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晏大人为何要协助舞弊、是否被迫尚未可知。我不会迁怒于你,也不需要你向我道歉。”
“不对。”晏尘水却一改常态反驳他的话,按着他的手臂借了一把力,将矮几上自制的卷宗翻到某一页,推给他们看,“我知道我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这桩案子,有一次和今行一起到京郊寻找线索,遭到了漆吾卫的截杀。那回幸好有今行在,及时带着我逃走,不然我可能就没命了。”
“我回家之后,我爹在家中等我,还做好了饭菜。我问他怎么那么早回来,他说公务永远做不完,所以干脆让自己休半天假偷个懒。”
晏尘水今日将这件事回忆了数十遍,到家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当时还庆幸他没有发觉,之后暗中警惕了一阵子,没有再遭遇意外。我以为是我运气好,或者幕后之人太过傲慢不把我放在眼里,结果是我爹替我挡住了一切。他与贺鸿锦那帮人做了交易,脏了自己的手,让我能自以为是地继续查下去。”
他以叙述的语气,将他的推断尽量平静地说完。
可加重的鼻息与剧烈起伏的胸膛,让另外三人谁都能听出他的自责与懊悔。
“这不能怪你。”裴明悯为他感到惆怅,安慰道:“旧案疑点重重,你尽你所能去找寻真相,这件事绝对不是错。”
柳从心关注的却是案子本身,这也是他来的目的之一,“前天你在刑部要立案状告贺鸿锦,不惜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查到什么关键证据了?”
谈起正事,晏尘水反倒好受些,没有提及忠义侯,只是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说:“明天冬叔送我去大理寺,不,先找盛环颂,把我掌握的所有证据和线索交给他。一案归一案,不管哪个案子,贺鸿锦都别想洗脱。”
他攥住矮几边沿,环视在场诸人,“舞弊案翻出来,加上这两桩旧案,舆论首当其冲的一定会变成贺鸿锦。因为他刑部尚书的身份,今行的案子也会被延后,就还有翻案的时间。”
柳从心冷笑:“案子还没判呢,他什么错都没有,是被冤枉的无辜者。”
“你我都明白,就别计较这些用词了。”裴明悯即道,自袖中拿出陈老大那份供词,“陛下不许我进京讨个说法,我本来藏身在至诚寺,混进城就是为了此事。你们看。”
仔细看罢,柳从心惊怒之余,不解道:“你怎么拿到的?”
裴明悯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陆双楼帮的忙……我没提那个蛇头,但他先带我去的安化场,显然早有打算,我只是正好撞上了。”
听到答案,趴着的站着的都是一愣。
贺冬倒不怎么意外,心想算那小子还有点良心,又瞅着安静的当儿插了一句话,“需要我和星央做什么,尽管安排。”其后便不再发言。
年轻人们重又商量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未觉更漏渐长。
不知过了多久,梆子声飞越屋脊,传到人耳中。
一、二、三更了,陆双楼斜靠廊柱,漫不经心地数着梆子声,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前堂入口。
陈林今晚回京,第一件事应该是进宫觐见皇帝。而后,不论陈林什么时候回到驻地,他都势必要到他手上过一遭。
他作为一名办事不利的下属,理应早早在此,等候发落。
这一等快到天亮,堂外廊檐下挂着的铁风铃才响起清越的报信声。
陆双楼脚步一滑,悄无声息地屈膝跪地。这一招他专门练过,五步之外再好的耳力也听不到半点动静。
漆吾卫驻地本就在暗渠上,被夜里风露浸润的石砖更是寒凉无比,他跪了几息便觉得刺骨的冷。就在此时,一双厚底皂靴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三步之距。
他绷紧神经,恭敬行礼:“统领。”
陈林停在他身侧,高大的身躯遮挡了本就稀薄的星光,侧目道:“裴明悯呢?”
陆双楼整个人都融在阴影里,低头答:“属下让黎肆押解他回稷州了,还有五日大约就能回来。”
陈林声如淬冰:“本座记得给你的命令可不是让你好好送他回去。”
明知故问,陆双楼还不得不将回禀皇帝的话再说一遍:“裴明悯说他受陛下密召——属下愚蠢,被他诈住了,没能及时杀掉他。”
陈林抬手搭上他的左肩,“我看你是忘了,漆吾卫最重要的一条铁律,就是不论对错、听命行事。”
下一瞬,巨力突袭,陆双楼身子一抖,只觉肩膀就要被捏碎。他整个胸腔爆发剧烈的震颤,在冲出口变成惨叫之前,被他咬住舌尖及时压下。同时额上青筋暴起,并瞬间凸延至脖颈,令头颈因硬扛高压而充血变得通红。
最后,他将口腔中混杂愤怒与厌恶的血咽回喉咙,一字一句地吐出求饶:“统、领、息、怒,属、下、知、错。”
“认清你的身份,如果你手中的刀不能砍向你的目标,那它就会对准你自己。”陈林收了手,跨过他向前,“不要再有下一次。”
失去钳制,陆双楼当即向前半倾,拼尽力气用右手拦住左臂,才撑住自己没有狼狈倒地,然后含着满口锈腥回答:“是,属下谨记。”
他就着这个姿势缓了许久,左臂仍然无法动弹,眼看就要破晓,才勉强爬起来。
“陆头儿。”一直在前堂口站岗的任玖这个时候才迎上来,问:“你还好吧?”
“我像要死了的样子吗?”陆双楼冷冷道,转身回他自己小队所在的院落。
任玖东张西望地跟在他身后,声如蚊讷:“我刚刚真怕统领下杀手。”
“他不敢杀我。”陆双楼用化瘀的手法揉按着自己的左肩,面无表情:“陛下已经怀疑他,他要是现在就杀了我,只会坐实陛下对他的怀疑。”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即问:“这么久才回驻地,陛下留他多长时间?”
任玖回答:“统领出宫之后,去见景书小姐了。”
傅景书?
陆双楼眉心一跳。
这女人又打算干什么,多大的事需要她亲自见陈林?
陈林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但他没有留在漆吾卫的驻地考虑,而是先动身去刑部大牢,在路上慢慢权衡。
此时的刑部群龙无首,贺鸿锦惯常独裁,失去了他,刑部侍郎在陈林面前不敢说一个“不”字。
很快,侍郎便安排好一切,屏退了所有狱吏,亲自提灯引他下地牢,同时有问必答。
“……这贺今行看似良善好欺,实则我们各方面遍查了几日,都没能找到他足够致命的污点。和他同住的那两个,一个是陛下赐过籍的混血儿,一个是有自己的医馆、坐馆开方的大夫,都与这贺今行没有直接的关系,传唤盘问了几回,但抓不到错处,也不好羁押进来。至于他那个私生的爹,人在稷州遥陵,又是咱们堂官的兄弟——喏,就是这儿了。”
随即上前用力拍门栏,“贺今行,赶紧起来,有大人物要问你话。”
贺今行抱膝侧躺在枯草堆上,恍惚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去确认。
长时间的饥饿与无法休憩让他的精神仿佛被凌迟,脑袋胀疼得要炸开裂成几半,不仅难以冷静下来思考,更是浑浑噩噩得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侍郎又提高声气叫了几遍,尖锐的声音落在贺今行耳里就像是扎进脑子的针,他捂住耳朵,看向牢房外的声音来源。是有两个人影,像墙似的并排着挡住了壁灯照过来的光。
他之所以没有靠墙支撑身体,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些光照着他身体的一部分,才能让自己熬下去。他焦躁地把自己挪向光照之地,然而耗费所剩无几的力气也只能跪行两步便仆倒。
侍郎见状,擦着汗讪笑道:“我们刑狱这一套常法使下来,一般人坚持两三日就招了,意志顽强一些的至多撑个五日也要崩溃。他这都七日了,就算疯癫了也是正常的。”
本来只打算熬他五日就提审,但因为休沐日加上堂官贺鸿锦出事,这边就疏忽了些。
陈林不置可否,指了指门上的铁锁链,示意侍郎将牢门打开之后,亲自弯腰进了牢房,蹲下来查看嫌犯。
“贺今行,可还清醒?”
人到跟前,贺今行确认这不是幻觉,才尽力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俯视自己的这张脸看了许久。不是贺鸿锦,他烧肿的喉咙撕扯出声音:“……你是谁?”
“吾名陈林。”陈林也在仔细地观察他,颔首道:“还没有被逼疯嘛。”
贺今行听到这个名字,将舌尖抵住齿刃,然后奋力咬合,在味蕾上蔓延开的血腥让他清醒了些,“怎么是你?”
“看来你听说过我,我也就不废话了。”陈林直起身,犹如高峰拔地而起,“我查过你的身家,名下没有任何产业,全靠俸禄和给书肆写文章度日,何来巨额钱财为那些娼妓赎身?我想,一定是有谁在暗中资助你,或者赠授你钱财,对不对?”
景书要让这个贺今行死在万众瞩目的法场,死得合理合法,被所有百姓唾弃。如此才能釜底抽薪,彻底灭了支持新政的那帮人的气焰。
光凭他们捏造的私自蓄奴一条,就有些不够。
陈林思来想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人彻底按死,不如再闹大些多牵扯几个碍事之徒。
若是能借此事将崔连壁一党或者忠义侯拖下水,一石二鸟,那就更妙了。
“陈统领想让我攀咬谁?”贺今行翻了个身,仰面盯着房顶,双手摊开,几截指骨伸进光里,“崔连壁?盛环颂?忠义侯?还是我没有想到的哪一位?”
“还挺识趣。”陈林露出一点玩味的笑。
贺今行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闭着眼说:“统领高看我了,我哪儿能攀咬得上。”
陈林脸上那点笑就只浮在了皮上,寒声道:“那本座再提醒你一次。你有一支墨玉镯子,价值不菲,显然是赃物。谁贿赂于你的?”
“不是赃物。”贺今行平静地回应。
“也对,行使贿赂哪儿有单送镯子的。若是男女之间,也不大可能是女子送男子。依本座看,倒像是你要送给哪位姑娘的。”陈林回头看向侍郎,“你说,怎么才能把这位姑娘找出来?”
贺今行闻言只想大笑,但他没力气笑出来,遂哑声说:“好,你们去查。要是真能查出来,我可能还会高兴一点儿?”
他毫无负担地歪头,瞥向自己沐浴光明的那半只手。
陈林彻底沉了脸色,面对他的侍郎下意识地发怵,赶忙献策:“要不上上刑吧?骨头痛了,就知道服软了。”
这位漆吾卫的统领没有反对,侍郎便赶紧出去安排。
贺今行仿若未闻,直到两个狱吏将他半架起来拖出牢房,心中依然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刑罚带来的只有血肉的疼痛。这样的苦楚,他于幼年在遥陵度过的岁月中,早已习惯忍耐。
哪怕这回没有人陪着他,没有阿娘,也没有师父。他依然还有可以挂念的东西,有要等的人,就像他指尖的那一粒光芒,足以支撑他面对无边黑暗。
第333章 七十六
七月十八, 稷州城。
“您寄售的那五十袋新米已经全数卖出去了,这是账目和银两,您看看……您谬赞了, 这都是顺带的事儿, 哪里就谈得上辛苦……哎好, 日后那位老伯要是上门寄售, 咱们还像这回一样,公子您放心……”
贺长期从自家的米店出来,将几块银子和一页记账纸装进荷包里, 眼看天色不早,便赶着去找同伴。
不远处的街角是家茶肆, 说书先生嗓门十分洪亮, 传出老远,“诸位,最近京城里可是发生了好些件大事……”
贺长期没怎么在意。稷州生活安逸,城里茶肆可太多了,随便哪条大街多走几步就能听见说书声。
“……当今天子乃圣明之君,有意整治那些个勋贵世家奢靡无度的风气, 为作表率,就从天子脚下的京城开始。刑部领命查抄了不少有名有姓的大家族, 但这些世家几代人富贵惯了, 无法无天,被查也不足为奇。诸位不妨猜猜,落网名单里最让人惊掉下巴的谁?”
“……大家都错啦, 这位啊, 是陛下跟前新晋的红人,几个月前才升任通政司的经历, 名字叫做贺、今、行。”
刚刚从茶肆门前经过的贺长期停住脚步,看向茶肆里面地台上的说书人。
伙计迎上来揽客,他给了两枚铜板,也不要位子,端一碗茶就站在人群后继续听。
“这名字耳熟。”听书的茶客七嘴八舌,“是不是把西凉太子的头颅砍回来的那个年轻人?”
“我也记得,他在咱们稷州的小西山书院读过书,当年还考上了状元呢!”
“两位说对了,正是此人!”说书人一合折扇,疾声道:“正因为他在边关立下大功,才受到陛下器重,委以要职。本指望他再接再励,不负皇恩,谁知道才短短几个月,就犯下大错,被革职下狱,只待秋后——处斩!”
贺长期横臂一抖,没收住力,差点把手里的陶碗捏碎。
“嚯,这么严重?”
“他犯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赶紧说啊。”
“说来也巧,刑部□□,原本主要是针对京中勋贵。结果无意之中竟查出这贺今行私底下也不干净,不光收授贿赂,还往来娼妓、蓄养奴仆,那个心思啊,就没有放到正事上!”说书人摆着手,长吁短叹。
“当真?之前不是都传他两袖清风,不在乎名利么?”
“这人都是会变的,年纪轻轻身居要位,要钱要女人就是一句话,可不容易飘飘然么?”
“是啊,这官场上的诱惑那可太多了,一般人绝对抵抗不住,要同流合污。”
“唉,亏我此前还觉得咱们稷州出了个好人才。大好前途,怎么就没忍——”
茶客们感慨之时,一只茶碗突然从人群中飞出,掷到了说书人面前的案板上,“啪嚓”一下四分五裂,盖过全场声响。
茶渍和碎瓷片飞溅,更是吓得说书人蹲到桌案底下,围观茶客一气儿后退。
“谁干的?来砸场子是吧?”伙计挤进来喝道。
贺长期左右的人群立刻散开,将他凸显出来。他甩了甩拳头,将指节掰得啪啪响,同时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我这人听不得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污蔑他人。”
“说谁污蔑呢?”伙计比他矮大半个头,一听这话,气势反而上来了:“别以为你长得壮你就能为——”
贺长期没让他说完,长臂一伸,就近拾起一把椅子抡了过去。
“打人啦!”伙计赶忙抱头跑出茶肆,大约是喊人去了。其他茶客见势不对,也纷纷作鸟兽散。
贺长期当然不是真要打人,搅完场子就提着条凳走上地台,盯紧才爬起来的说书人,“你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后者护着胸前,一脸讪笑:“江南那边才传过来的。”
贺长期:“都传了什么?”
“这,我们也是花钱买的……”说书人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下一刻,那椅子就贴着他胳膊往下坐穿了地板,“您别急!小的这就全说给您听!”
贺长期沉着脸听完,将一锭白银放到一旁案桌上,扬长而去。
至于之后会不会被找上门来,他无所谓,反正他爹日日在家闲得无事,正好替他兜着。
到与同伴约定好的大街口,牧野镰叼着根银丹草靠着马车,已经等得百无聊赖。瞧见贺长期,吐了草根,张开嘴似有话要说。
然而贺长期一言不发地略过他上了马车,他话到嘴边只能耸耸肩,咽下去。
再等两刻钟,杨语咸才姗姗赶到,三个人一块儿驾车回遥陵。
来时有说有笑,回去鸦雀无声。
“你们都听说了?”杨语咸里外看看,心中有数,也就不多提自己听见的那些让人火恼火的消息,只说结果:“我专门去问了裴公陵,下狱是真,处斩是假。昨日城里还没半点风声,今日一下到处都是这些消息,显然是有人故意夸大了放出来的。”
牧野镰坐外面赶车,吊儿郎当地说:“据我这些天观察,我敢说,光这稷州城里蓄养奴仆以百数计的狗大户就有不少,就算小贺大人是真的干了那些事儿,那又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啊!非要这么上纲上线,除了故意针对他,还能有别的原因?”
说罢想起贺氏也是这“狗大户”当中的一员,立刻回头向就坐在他背后的贺长期讪笑道:“我没影射你的意思哈。”
贺长期没接话,事实如此,就算连带他自己被骂到,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更何况,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说:“我打算在回西北之前,再去一趟京城。”
“我跟贺将军一起罢。”杨语咸面带忧色,扶着腰带说:“新政才将伊始,今行就被陷害,发难之人针对的绝对不只是他。照稷州城里流言飞起的架势,其他路州恐怕也是一样,来势之汹汹,势必不能轻易了结,他受到的压力也不知有多大。还有,他十五入狱,我们前几天寄给他的信他未必能收到。保险起见,我得把原件都带进京。”
贺长期被他提醒了,“我们查到的那些证据只跟王氏有关,能帮到他么?”
“怎么不能?”牧野镰插话:“你们不是说这姓王的老家在松江路吗,比宣京还北的地儿,结果手都伸到稷州来了,这野心得有多大?我敢打包票,就算这会儿跟姓王的没关系,他铁定猫在一边等着黑吃黑呢。”
他压低声音,再次回头朝两人挤挤眼,“我们去了,直接拿他兼地的账本威胁他,让他帮我们救小贺大人出狱,他敢不从?”
马车里安静片刻,贺长期将他的脑袋推回正位,“仔细看路。到了京城,摸清情况再见机行事。”
牧野镰一听这话,潜台词不就是“实在不行就这么办”么?遂知他有所意动,“你们都去了,我总不能一个人回西北吧?”
贺长期知道他不想回仙慈关,想多在外逗留,但也没有反对他跟着一块儿,说:“回去写封信向将军解释,多请一个月的假,明日一早就启程。”
“好嘞!小贺大人等着,咱们这就来!”牧野镰吹了声口哨,一甩马鞭。
马儿嘶鸣加快了速度,拉着车沿黍水飞跑,两岸风物迅速后退。
抵达遥陵镇上,贺长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换了快马去附近的村庄找王老伯。他帮王老伯卖掉了新打的稻米,得把米钱送过去,顺便向对方告别。
“对对,今日十八,你们的探亲假要结束了,得回边关去了。”王老伯很是理解,没有格外挽留让这年轻人难做,只请他到屋里稍坐,吃顿便饭。
“倒不是回军中,我要去一趟京城,再往西北。”贺长期却不好久留,婉拒道:“时间紧,这就得回去收拾行李,所以不麻烦老伯了。”
“去京城?”王老伯一听,喜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眠哥儿啊,你看看你能不能帮老头子带些新米,到京城送给小贺大人?”
贺长期好几天前刚从江南回来,就收到了老人自己舂的两大袋新米,此时也不好拒绝老人心意,更不忍心将他去京城的目的说出,唯有轻轻地无声地点头。
王老伯便招呼孙女进屋帮忙装米。
贺长期独自站在小院里,四下静悄悄,只见村里邻舍炊烟袅袅,背后是那座半山腰上有座山神庙的小山。
他一面试图回忆那庙里的山神像长什么样子,一面无意识地想,除非山神显灵劈道雷下来,否则白日那说书人把诬陷当作轶闻,说的每一个字儿他都不信。
半晌,王老伯躬身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小布袋从屋里出来,他六七岁的孙女在旁边举着小手虚虚托着他的胳膊。
贺长期赶忙上去接过来,大约十多二十来斤,对他来说两根手指就能提住,但还是珍惜地托在臂上。
“没有多装,免得拖累你的行李,不好赶路。”王老伯搭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只是向小贺大人表示个心意,他惦记着老头子,老头子我也惦记着他。”
“对了,您记得跟小贺大人说,再忙也不要忘了吃饭,一日三顿饭都吃饱了,才不会生病,才有力气干活儿。”
贺长期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王老伯对他十分信任,毫不担心他会不会忘记自己的托付,遂不再耽搁他时间,和孙女一块儿将他送到村头。
天空是厚薄不一的穗色,与村庄周围大片的干田稻桩遥相映衬,将天地间一应事物都照得温暖不已。
贺长期走出一段忽然回头,老人还在村口大槐树底下,搂着孙女向他挥了挥手。
此一别,大约不会再见面。
他攥着米袋子,心中涌出无以言说的感动与难过,也挥手向那对祖孙再次道别。
翌日卯正,贺家三房的园子灯火齐亮,贺三老爷和夫人一块儿盯着下人往马车上装行李。
儿子对爹娘说了实话,他娘舍不得他又拗不过他,只能多给他准备了不少东西让他带走,吃食用具衣裳被褥一样不落,恨不得把家搬走。
贺长期却打算轻装简行,叫他爹送他一截,然后半路上再让他爹把多的那两车行李给拉回家。
贺三老爷不肯:“你这不是坑你爹吗?”
贺长期正琢磨到京里用钱的地方不少,自己手头的未必够,得再从他爹那里捞点,就说:“把你私藏的银票给我,娘就不会骂你了。”
贺三老爷瞪他:“……你惦记你爹这点私房钱就直说,让你娘知道还得了?”但肉痛归肉痛,还是脱了左靴脱右靴,从鞋垫子下拿出两叠银票,递给自己儿子。
贺长期没直接要,拿帕子包了才揣进怀中。
贺三老爷作势高高举起巴掌,然后轻轻落到他腿上,小声道:“儿啊,我问你,贺今行这事儿,你跟王义先写信说没有?”
“我为什么要跟大帅写信?”贺长期感觉莫名其妙,“太远了,没必要。而且大帅每日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拿和军务不相干的事去麻烦他。”
“这怎么是不相干的事?”贺三老爷一拍大腿,“你抓紧时间跟他通气,他知道了肯定比你还急。”
贺长期抖了抖,把他爹的手拿开,低声说:“爹,我知道今行其实是四叔的儿子,你只是个帮忙遮掩的幌子。王帅和四叔感情深厚情同手足,知道今行遭难,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但今行是京城里的文官,牵扯的是朝堂新旧两派的交锋,和边军八杆子打不着。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只代表我自己,可王帅代表整个西北军,他不能被卷进来。”
“不是、我、哎呀!”贺三老爷没想到他会说这一长串,语无伦次一阵,急道:“你怎么跟贺易津那木头墩子似的?你就信你爹一回,给王义先写封信,也不定要找他帮忙,就单纯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他怎么做那是他的事儿——他一军总兵,你还担心他不会权衡利弊吗?”
贺长期看着他爹,仍然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这么急切。不过转念一想,殷侯在世时,军师就是一心只为仙慈关着想的人,从不意气用事折损西北军的利益,而且也很关心今行。于情于理,他都可以把这则消息告知对方。
于是他说:“好吧,路过驿站的时候我会投一封信。”
“记得要尽快。”贺三老爷松口气。
他生怕这小子刨根问底,还好,还好。
走出两条街,贺长期要转道去接杨语咸,就让自家老爹赶紧回去。
贺三老爷愤愤地下了车,没走几步再次回头敲窗,嘱咐儿子:“到京里要是钱还不够用,就找你大伯借。借条打好,日后我和你娘给他还。”
贺长期"哦"了声音,表示自己听见了,赶在他爹不满自己敷衍之前,说:“我到了再给你们寄信回来。”
贺三老爷欣慰地叹息一声,“你小子可算懂事了。”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了。
牧野镰从行李车换乘过来,颇有些可惜,“你娘给你准备的都是好东西,我还没看完呢,就都送回去了。”
“玩物易丧志。身外之物,不可沉湎。”贺长期没理他打趣,眉头紧锁,看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
天未明,晨光未现,这座黍水畔的小镇尚在酣睡之中。
车马赶到偏僻的独立佛堂,却见院门外的台阶上,有道佝偻的身影,似乎敲了门在等待主人家出来。
“那是谁?”牧野镰眼尖,“嘿,旁边还有个小孩儿。”
贺长期提着灯三步并两步走近,看清来人正是昨日才告别的一对祖孙,惊讶道:“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老伯就是来找他的,蹒跚下台阶,“眠哥儿,你去京城,能不能也带上我?”
贺长期把人扶住,这才看清对方满是褶皱的脸上异常憔悴,不自然道:“您怎么突然也想……”
王老伯没有听清他的话,自顾自地疾声说:“你走之后,我就听村里人说了小贺大人的事,想起你说要去京城,肯定也是为了这事对不对?我这一宿都没睡着,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小贺大人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官,他不可能做坏事的,肯定是出了天大的误会,不然怎么就判砍头了呢?”
“抓他的官府老爷肯定也不了解他,才会相信那些误会。我了解他,我得去帮他跟官府老爷求情啊,我可以作证,他是顶好的孩子,不可能干那些事!”他越说越激动,握拳捶上胸口,好让自己喘气。
他的小孙女踮起脚帮他拍背,稚嫩地劝他:“爷爷您慢点儿说。”
贺长期明白他的来意,也劝道:“其实没那么严重,入狱是真的,但其他大都是瞎传。老伯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路途遥远又颠簸,没必要硬跑这一趟,万一路上拖坏了身体怎么办?”
王老伯不听,满心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说:“我一把老骨头不怕颠簸不怕,可小贺大人他没爹没娘,被关进牢里,谁在外头替他打点呢?”
他眼里闪着浑浊的光,“我怕给他添麻烦,所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把他当亲孙子看。我半截入土的人了,在路上病死猝死,都好过让我知道我孙儿坐牢遭难,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啊。”
贺长期咬紧牙关,别开眼。
“就带上老伯吧。”牧野镰突然出声,走到他身边,提起拖到地上的灯,“哎,我这个人最看不得老人妇女掉眼泪了,用你们这儿的话说叫什么,造孽啊。”
王老伯当即转向他,抓住他一只手,“牧小兄弟当真愿意带上老头子?”
牧野镰笑了笑,自有主张:“我们将军赶起路来,能日行两百里。您年纪确实大了,走长途得小心,不便跟他一起。我带您走水路吧,行程慢两天就慢两天。不过,您这小孩儿怎么办?”
王老伯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孙女,犹豫不决。
孩子立刻抱住爷爷的腰,说:“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牧野镰对小孩的耐心向来比成人多一些,哄道:“赶路很累的。虽然说是水路,但我们也要尽可能地赶时间,你这小不点儿可适应不了。”
女孩问:“从稷州到你们说的宣京,会比苍州到稷州还要远吗?”
苍州是她的第一个家乡。
牧野镰回答:“那倒没有,近一些,路也好走得多。”
“既然更近,那我肯定能走。”女孩斩钉截铁地说,仰头盯着面前的大哥哥,同时将爷爷抱得更紧,重复道:“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哎,还挺倔强。”牧野镰假意叹气,摸摸她的头,才侧目问上峰:“将军,这样安排可行吧?”
“我现在还能说不行?”贺长期扫视这三个人,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痛不已。但他不是会迁怒的人,既然阻止不了,那就想想怎么安排更妥善。
等杨语咸出来,他们商量好,便分做两路。
贺长期独自走陆路,策马斜穿句芒山,直插向江北。另一路坐船走江南,经过才将试通航的太平大坝,到临吴两州交界处转运河上京。
天日晴朗,江水滔滔,自澄河口驶出的一艘官船比他们快上两步,已经抵达大运河渡口。
下属们例行补充物资,莫弃争为免自己的行李像丢失的那封参劾一样再出纰漏,没有选择下船透气,坐在船头甲板上,晒着太阳吃些干粮了事。
远远一艘貌不出奇的渡船从江面上滑进港湾,一名文士站在船头,待近到三丈内,便向他拱手喊道:“莫大人。”
莫弃争认得此人,眉毛跳了一瞬,站起来将剩下的面饼包好揣进袖中。等对方的渡船停在他五尺外,将栈板搭过来,他走过去,问:“主簿在此,制台可在此?”
“正是制台有请。”对方笑着伸臂示向船舱。
莫弃争有些惊讶,但也不怵,随之进了舱,从容坐在上首太师椅的人果然是他顶头的长官。他照规矩行了礼,便问:“不知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许轻名向他微笑:“我听说你要进京述职,正好我有两封奏折要呈给陛下,就想请你帮我直接带到御前。”
莫弃争当即神色一凛,警惕道:“奏折呈递下发,都有官驿可走,大人何故要借下官之手?”
领他进来的主簿睨他一眼,不满他质问的语气,但没有开口呵斥他。
“走官驿,每日行程固定,还要经捷报处、通政司,太慢了。”许轻名很和气地向他解释:“不如请莫大人帮忙来得快。”
一连两个“请”字,莫弃争有些不好拒绝,但他确实不大愿意,便硬梆梆地继续问:“既然大人要让下官代劳,那下官敢问您这奏折当中写的何事?”
许轻名道:“没什么紧要事,只是向陛下问安,汇报近期政务成效罢了。”
莫弃争狐疑道:“改税这么快就有成效?
再一再二还有再三,主簿开口斥道:“莫弃争,注意你的身份,岂有下属不断质问上官之理?”
莫弃争没反驳,板着脸拱手以示谢罪。
许轻名拿出两本奏折,让主簿递过去,“你要是不信,可以打开第一封看看。”
莫弃争不管上司下属、非礼勿视或者自持君子那些,对方说可以看,他就真的打开来看。但出乎他所料,内容确实全都与改税相关,除了他淮州的情况,其他三州也都有涉及。
这就有些僭越了,他合上奏折。
许轻名见状,继续说:“第一封的内容在之后布政司也会公布,你提前看看没什么。但第二封载有机密,你还不够级别。”
莫弃争不再翻看,揣好奏折,低头说:“是下官想差了。”
许轻名笑道:“难道你以为,本官是要为贺今行求情?”
莫弃争被说中了心思,紧紧抿着唇不张口接话,脸色却变了变。
许轻名平静地注视着他:“近来流言甚嚣尘上,本官确实也听到一些。只是京中之事,发生在千里之外,我也无法及时得知确切细节。虽然我与小贺大人交情甚笃,但贸然干涉不是明智之举,稳住江南将新政继续推行下去才是上选,你觉得呢?”
莫弃争为此事已思虑多时,躬身道:“大人说得有理,下官会如实将大人的奏折呈给陛下。”
“有劳了。”许轻名做了个手势,让主簿送对方回他自己的船上。
待两人出舱之后,内室门帘从里掀起,走出个年轻人来。却是杨语咸一行人没有在太平荡看到的那位主事,江与疏。
他面带疑色,不解地问许轻名:“大人,您刚刚对莫大人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和他们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
许轻名依旧带着笑,轻飘飘地说:“当然是骗他的。”
江与疏讶异地睁大眼睛,“我还以为您……”
许轻名一眼就看出他是怕自己反悔,失笑道:“对莫弃争这人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欺瞒他,他就不会帮忙带这一封奏折。”
“原来如此,可您为什么一定要让莫大人帮忙带?”江与疏对此还是不解,以许总督的手段,绝不至于无法将一封奏折送进京城、送到陛下面前。
“他是进京述职,也是向陛下告我状去的。所以他们会保他平安进京,顺利面圣。有这么便捷的路子,我岂能弃之不用,而要自己想方设法和人斗智斗勇?”许轻名一派理所当然,叫他坐下。
江与疏乖乖地坐了他指的那把椅子,蹙眉道:“但莫大人进京面圣之后必会发觉,您是在骗他做事。如此一来,您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更差了,日后您要指派他恐怕会更加麻烦。”
“无妨,我相信莫弃争是个成熟的人,不会因个人恩怨而在政务上刻意。至于我的名声形象,在外早已是毁誉交加,不差这一茬。”许轻名明摆着不在乎,说完瞧见送人回来站在门口请示是否要开船的主簿,他微微点头。
等主簿离开,他压低声音,促狭道:“而且啊,他老是质疑我,我有时候也是会生气的,只是没有理由罚他。今次就让他也吃一瘪,有苦说不出。”
江与疏听到这话,又忍俊不禁又觉十分新鲜,原来稳如泰山的许大人也会有这样充满生气的想法。
许轻名看他努力憋着笑的模样,也觉得有趣,直到他笑够了,才温和地说:“散布消息的人抓了,求情的折子你也看着交给莫弃争了,这回可以放心了吧?”
江与疏起身走到他跟前三步远,正正地面对他,叠掌作揖,而后说:“多谢许大人相助。”
“下官在江南这三年,不论河工之事还是我个人私事,都一直蒙您照拂,桩桩件件我皆记在心中,感激涕零。如今工程修到尾声,衙门召我回京在即,我却不知如何报答于您。唯有请您受我三拜。”
说罢,端端正正拜下去。
许轻名正襟危坐,肃容受礼,过后衷心道:“我之所以提携你,是因为你专心致志,将太平大坝修得很好,甚至缩短了许多工期。你若想报答于我,就将你在太平荡的作风一直延续下去,在河工水利上再接再励,为民谋福。河运畅通,水利发达,我也是能享到实惠的一员。”
江与疏也听得十分认真,“大人的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许轻名停顿片刻,再道:“工部让你们赶在八月半之前进京贺喜,想必是王玡天在中秋另有所安排。你就照着他的安排来,月底月初再出发都可,免得把火烧到你自己身上。”
“下官明白。”江与疏垂下手,说着“明白”,神情却黯淡了几分。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啊。
许轻名暗叹,换了个方法,问他:“你觉得贺今行是个怎样的人?”
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江与疏听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渡船再度起航,微微摇晃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从前的画面,在稷州在京城在江南路,不论哭与笑,所有的所有都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
“……其实考科举做官之后,我认识了许多人,比他有文采、比他有辨思、比他更果决的都有人在。可只有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能做成;不管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是为了我好。”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眶飞红,“他对我的意义也不同于其他朋友……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蹴鞠场遇见他,我或许依然坚持着我的志向,但绝对不会做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哪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相隔千里,他也鼓舞着我。”
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失去这个朋友,他该怎么办。
许轻名走到他面前,俯身递给他一方手帕,“这种堪比造化之恩,我很理解。但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你觉得他会就这么轻易地失败吗?”
“不会。”江与疏脱口而出,将手帕慢慢攥紧,“绝对不会。”
许轻名注视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那你何必要立刻就进京去找他?你有更好的办法啊,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如就在你扎根已久的地方,在太平荡、在江水来往的船只上去反对流言、改变舆论。 ”
“你一个人信他,知道他所作所为绝无私心、皆为公义,不够。你要让更多的人相信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才能真正地帮到他。 ”
“京城内与别的路州如何,本官鞭长莫及,但在江南路,新政不会停,民心不会乱。”许轻名握住他拿帕子的手,帮他擦掉眼泪,“这就是我身为江南总督,同时与小贺大人互为盟友的做法。与疏,你明白了吗?”
江与疏用力地擦拭眼睛,然而擦过下一刻又有泪水冒出,他便含泪点头。
“我会努力的。”
许轻名放了手,让这个赤忱的青年得以用手帕捂住脸大哭出声,自己则到窗边看向船舱外的天空。
云海苍茫,河风无所顾忌,一如他即将远航又被调回江南路的那一天。
他还记得那封他的老师亲笔所写的调令,哪怕在他念起“老师”的时候,不会再得到任何的回应。
所以,为了祭奠,他也当誓死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在他背对的另一扇窗外,淮州的官船扬帆起航,沿大运河直上京畿。
在长官的要求下,星夜兼程,非必要不停留。
转眼到七月廿一。
天色蒙蒙亮,盛环颂就跨进了崔府的大门。他还穿着昨日上朝时穿的官袍,眼下耷拉着很重的青黑痕迹,显然这一天一晚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崔连壁正在用早饭,什么话都没问,只让下人添一副碗筷。
“堂官啊,这案子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盛环颂用从前在兵部的称呼,依然把自己当作对方的副手,开口就诉苦:“晏永贞很配合,供述有理有据,但我总觉得他还隐瞒了什么,可又偏偏捋不出破绽。贺鸿锦的嘴就太硬了,我跟他对着熬了一个晚上,除了晏永贞说的那些,没套出一点话。”
他到底是兵部出身,不擅长刑讯,尤其面对贺鸿锦这样的老刑名,打心理战完全不占上风。大理寺卿也不愿下狠手,把主责推到他身上,他又顾忌着皇帝要体面的命令,这一天一夜有力无处使,实在憋屈极了。
崔连壁仍在细嚼慢咽,他不爱吃稀的东西,早饭也是硬米。
盛环颂知晓上峰这个习惯,更加吃不下,抱怨道:“我一开始就不想掺和这事儿,结果兜兜转转还是轮到了咱们手上。”
舞弊案发之初,他就配合王正玄查了捷报处,其余时候大都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裴孟檀顶着。
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没被饶过。
“该来的,避不过。”崔连壁嘴上得了空也是语气淡淡,示意他面前才上的那碗白饭,“这可是松江的新米,别浪费了。”
“松江米?”盛环颂端起碗,忽然想起来,“这都七月底了,市面上好像还没怎么见松江那边过来的粮商,歉收了还是怎么着——堂官你这哪儿买的?”
“陆潜辛送了两斛。”崔连壁夹起一筷子米饭,不紧不慢送进口中。
“就两斛?没这么送人的吧。不对,挑这个时候送,他在暗示什么,王氏有问题?”盛环颂琢磨着,越多的人搅进来,事情就越发的棘手,“陆潜辛和王正玄互相恨不得捏死对方,有放假消息干扰我们的可能。但若说贺鸿锦和王氏真的沆瀣一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王氏惯来奢靡,贺鸿锦负责查治风气,也没见查到王氏叔侄头上去。”
就算王玡天领工部负责协同,贺鸿锦也不是会顾忌这点关系的人,除非他并不想向对方发难。
知而不言,无异于默许与纵容。
崔连壁搁了筷,“他叔侄昨日可有动静?”
“我这里没有人来打探过,但保不齐大理寺那边……”盛环颂皱了皱眉,“我会派人盯着。”
崔连壁:“盯仔细了。”
盛环颂叫他放心,戳了戳碗里晶莹的饭粒,还是没胃口,“您说,我从贺鸿锦家人下手如何?”
“你是主审官,你自己拿主意,别在判刑之前弄出人命来就行。”崔连壁起身,下人捧来官袍鞓带伺候他换上,“我要进宫去一趟,你吃完就在这里歇会儿吧,免得多跑一趟。”
盛环颂见他没反对,心里略有了些底气,往外头瞧一眼,天还没亮呢,“这么早?”
崔连壁闭上眼,“陈林昨个儿半夜从宁西路回来,已经见过陛下了。”
盛环颂一听立刻问:“怎么说,情况如何?”
宁西民乱的影响并不比舞弊案轻,甚至更胜一筹。
崔连壁:“还能怎么样,久压不下,百姓过得水深火热,宁西路官场势必要大地震。”
盛环颂替他发愁,“这乱子不知何时才能平息,平乱之后撸人砍头,下几道撤官治罪的命令容易,换人主持大局收拾烂摊子难啊。江南路大涝灾那年换齐宗源,是把许轻名给紧急调了过去,现在能换谁?以宁西的情况,不熟悉民情又没点能耐,恐怕很难压得住局面。”
庸官忝职令人发指,无才可换更是令人窝火,而且这事儿还得尽快预备。
崔连壁为此头疼不已,睁开双眼,眼里亦有血丝,“派到蒙阴传旨的人有消息没?”
盛环颂摇头,从宣京到南疆,八百里急递都得跑六七天,实在没那么快。
崔连壁换好官服,一边戴官帽一边说:“飞鸽传书给沿路驿站,让顾横之尽可能再快些。他没到,禁军先开到荼州,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打围不能出击。晚一天,百姓就多受苦一天,军队就多一天的粮草消耗。”
哪怕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宁西路一府两司,他也不愿拖下去。
“我这就去办。”盛环颂当即放下碗,和对方一块儿出们。要分开之时,他突然叫道:“堂官儿!”
刚登上马车的崔连壁掀起车帘,看向他。
他面露纠结,低声道:“贺今行那边,您看……”
“只能靠他自己撑,你别做多余的事。”崔连壁话罢,沉默一刻,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很快驶离,盛环颂叹息一声,也只能转头回衙门。
兵部做了皇帝多年心腹,他不是不明白,现在绝不是能开口求情的时候,以陛下之多思多虑,稍有不慎反倒可能会给对方招致灭顶之灾。但刑部大牢不是好待的地方,撑下去谈何容易。他心想,不好出手帮忙打点,稍微关注一下总行吧?
盛环颂打定主意,回到兵部衙门就签发文书,让荼州到蒙阴沿路各军驿层层传递下去,遇到顾横之一行人就即刻颁令。
然后,他招来两个得力的下属,一个安排去刑部打探消息,一个安排去盯着大理寺。窝圈椅里假寐了一会儿,他心里还是不安稳,又招来一个下属,让他去盯一盯工部现在的主官王玡天。
王氏叔侄两人,虽然做叔叔的王正玄官职更高,但盛环颂总觉着他脑子缺根筋儿,不如他那大侄子阴险狡猾。
一番折腾下来,朝阳高升。
看到副手有滋有味地啃胡饼喝肉汤,盛环颂才想起自己有十来个时辰没吃过饭了,立刻寻由头把饼汤收缴了大半。然而还没等他尝出个滋味儿来,前门来报,刑部的晏尘水求见尚书大人。
盛环颂把刚掰的饼丢进盘子里,奇道:“他不是被贺鸿锦打了三十多杖,又停了职么,怎么这才第四天就能找上门来了?”
门房回答:“哦,他说贺鸿锦被革职了,之前让他停职的命令还没有经过吏部画押,应当作废处理,他就直接官复原职了。”
“真的?”盛环颂皱眉,是戴罪停职之身,他可以呵斥走;还是刑部官员的话,就不好不见。
“这,属下又不是吏部的人,不懂这些啊。”
“废物。”盛环颂扔了块饼过去,“你们也是,就不知道直接跟他说我不在,找崔相爷去了?”
门房接住那块饼,咕哝了一句“您自个儿也不知道啊”,在下一块饼丢过来之前,迅速拔腿溜走。
盛环颂骂骂咧咧一阵,还是整了整官袍,出去接见。
晏尘水没进大堂,在大堂前的院子里,直挺挺地坐着轮椅,穿了官服没戴官帽,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
还没接近,盛环颂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草药味儿。
他胃里是空的,闻着难受,不得不捏住鼻子说:“晏尘水啊晏尘水,你不好好养伤,非得折腾到我兵部来,这是何苦?”
晏尘水腹背都有伤,躺不得趴不得也靠不得,必须尽可能地挺直腰杆,所以不得不用力握紧轮椅扶手——说起他家这把轮椅,他爹坐过,他朋友坐过,这会儿又轮到他坐。
乍看不大吉利,却莫名让他心安,顶着一头薄汗稳稳开口:“我来,自然是因为你负责主审贺鸿锦,我有关于他的案子要上告。”
“打住。”盛环颂竖起一掌,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齐,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告什么,前几天我们衙门里都听说了。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搬到现在的台面上来,让所有人都瞧见了,还能得个体面的结果吗?”
“譬如袁三儿那事,他本来就是死罪,他不自尽也要被砍头,和他在牢里自尽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晏尘水刚开口,就被身后的人拍了拍肩膀。
贺冬送他来,也负责时刻提醒他:“说话别用力,小心把伤口崩裂了。”
晏尘水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袁三儿被杀人灭口,就无法指认他背后真正的主谋,顺理成章让陆潜辛做了替罪羊。”
“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陆潜辛作为当事人都能接受的结果,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盛环颂重新站起来,朝阳照在他官袍背后的补子上,令他背心发热,同时在他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还有你要提的另一件事,兵马司那些旧案。它们本来结束得很好,刑部血洗菜市口立威,兵马司改革重组换了新气象,朝廷拔除了一批吃空饷的蠹虫,百姓们沉冤昭雪喜放鞭炮得祭亡魂,这是多赢的局面啊,对不对?”
“你何必一定要在意当时被砍头的死囚是不是那些个人呢?就算贺鸿锦偷天换日,但能在死牢里替换掉死囚的,那也只能是另一个死囚。都是死囚,早晚都要砍头,只不过给他们换了一下时间而已。”
晏尘水在阴影里仰视他,面上犹如覆了一层灰:“这些人确实死了,但不是死在刑部刽子手的铡刀之下,而是被另一拨人谋杀,谋杀原因是勒索不成。”
“那、又、如、何?”盛环颂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你到底懂不懂我刚刚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本来是所有人都高兴的好事,但你现在把它翻出来,昭告天下:刑部主官为了利益错砍人头,老百姓当时白白高兴一场,他们憎恶的恶棍并没有及时得到报应,烧给死去亲人的喜讯也是假的。然后一切被推翻,重新变得混乱不堪。”
“你说这谁能接受?”
晏尘水死死地盯着他,紧握住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盛环颂再度弯腰,单膝跪下,"为了一时的意气,搅乱维持不易的太平;为了虚无缥缈不知给到谁的公正,让更多人的努力付之东流。你觉得很值吗?"
“贺鸿锦他该死,有你爹自首供出的舞弊案在前,他必死无疑。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信我。”
盛环颂举起三指,对天发誓。
秋阳闪烁,为长而有力的指节镀上一层朦胧的绒边。
“公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侍女进进出出好几回,看到大公子都是同一个动作,站在窗下对着太阳观赏五指,似乎趣味无穷。
王玡天收回手,取下系在腰间的折扇,展扇慢摇道:“我想的事情可太多了,说给你听,你得听上好几个时辰。”
侍女掩唇偷笑一声,而后禀告:“叔老爷来了,就在前厅,公子可要见他?”
“他又来干什么?”王玡天扶额,冷酷道:“不见,就说我正在午睡。”
侍女一个“好”字还没应出口,外头传来一道男声:“睡什么呢,这不好好地清醒着?”
王正玄大踏步走进室内,拍着手说:“好小子,还没升上正职呢,就蒙骗起你叔父来了?”
王玡天折扇一合,让侍女退下,潦草地一拱手,道:“既然被叔父发现了,那我给叔父赔不是。但我确实累了,您要是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你这什么态度?”王正玄很不满,但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发作起来也没意思,就说:“还能有什么事儿?现在正在风口上的舞弊案,你一点没想法?”
王玡天:“舞弊的又不是我们王氏的人,负责查案的也不是叔父你,我想什么?”
“舞弊案是牵连不到咱们,可这事儿一出,原本满朝文武和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的都该是贺今行那个蓄奴案,现在都变成了贺鸿锦和晏永贞。”王正玄本来联系了好几位近来关系火热的同僚,让他们在昨天的朝会上本参劾贺今行,结果被晏永贞抢先一步自首,皇帝大怒,这事儿也就黄了,“咱们布置下去刚起势,就被人打乱,何时才能进行下一步?”
“你我能让人四处放消息,其他人自然也能用这法子推波助澜。”王玡天一边说,想起一件事,到书桌那边挨个拉抽屉翻找。
“可问题是谁啊?”王正玄为此气得不行,“谁和咱们过不去,要跟咱们对着干呐?
王玡天:“贺鸿锦和晏永贞在大理寺的牢里,你、我又确定没有掺和过,还能有谁?”
王正玄不是没这样想过,简单地排除过后只剩崔连壁那一党,“可要是他们干的,陛下为何要让盛环颂去?那不就直接方便他们动手脚了吗?”
王玡天:“不论如何,贺鸿锦都是必死局,结果有什么区别?”
王正玄闻言,竟愣了一下,沉下声来:“当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他先前还与叔父争夺右相之位,如今轮到他去死,叔父难道不高兴?”
王正玄张了张嘴,抬指往斜上方指了指,“那边,不救他?”
“为什么要救?”王玡天感到好笑,露出一点笑容,“左都御史当朝自首,供述出刑部尚书,两天过去早已传得京中人人皆知,这事不拿人命去了,如何才能平息?”
要救贺鸿锦,傅景书亲自来替,恐怕都不行。
说罢,他终于找到那封密信,确认了一遍信中的时间,立马扬声唤侍女来更衣,“侄儿还有一宗事没处理,不陪叔父了,您自便。”
王正玄心头又是一梗,压根不信他真有要事,只当是逐客令,“既然你这么不欢迎我这个做叔叔的,日后有事儿啊,我也懒得来找你商量!”
袖子一甩,鼻腔一哼,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玡天也懒得挽留,换好一身低调素雅的行头,吩咐侍女把地板洗三遍,立刻就走。
还是那辆单乘的素旧马车,飞快地从永定门出了城。
到泊桥渡又换了艘普通的客船,顺风顺水直到夜半,才在京畿某处小码头靠岸。
在此处接头的人上船来报,“禀大公子,莫弃争的官船因偶遇一队货船,让路耽搁了一会儿,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到。”
“不急,到了再通报。”王玡天在等待的时候是最有耐心的,亲自烧水、煮茶,茶未滤三遍,下人便报人要到了。
他没有丝毫不舍,放下茶具,整理好衣冠,出舱到甲板上。
半轮明月挂天,河波荡漾着碎光。
遥遥一望,明朗的月色之中,果然有一艘挂着灯笼打着“淮州”牌子的官船驶来。
王玡天换了把长柄折扇,“唰”地展开,眼里计算着距离,预备适时地开口。
却见那艘官船不断接近,自舱中走出一道高挑的人影。此人一身黑衣,腰间挎一把长刀,部分刀鞘沐浴着明月光,其上鎏金铭文似能流动一般。
漆吾卫。
王玡天登时脸色大变。
官船靠岸,这名漆吾卫与他面对面相隔不到半丈距离,狐狸眼微挑,唇角勾起一道嘲讽的笑。
“不知王大人在等谁?”
第334章 七十七
深夜的野渡口万籁俱寂, 月落运河,似覆一层冰雪。
绵长的河风吹动明月雪,跌到两岸疏繁错落的草木底下, 不时惊起一二声虫鸣。
这声音落在王玡天耳中, 十分聒噪。
他此行为求隐秘, 只带了一个心腹, 加上接头的和拿钱办事的船家,拢共四个人。对上不知道来了多少的漆吾卫,显然没有胜算。
更重要的一点, 站在他面前的漆吾卫是皇帝的密卫,还是傅景书的下属?
他一心两用, 不忘反思自己太过急躁, 不该为了躲叔父而急着出门,应该在请走叔父之后,再好好准备布置一番。
——从稷州到宣京,走得太过顺利,令他不再像初出雁回时那样谨慎。
短暂的思考过后,王玡天变幻的脸色重归于镇静, 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漆吾卫。
“你是?”
对方咧出一个笑,“别紧张啊, 在下不是来寻王大人晦气的, 而是,”
他拖长了声音,竖起拇指, 再向身后一弯, “要送给王大人一个很重要的、错过就不会再有的机会。”
要磋商协谈?那就还不到绝地。王玡天抚了抚袍袖,沉声道:“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对方很随意:“你问。”
“莫弃争在哪里?”
“莫大人啊。”对方的笑容固定在最灿烂的那一瞬, 露出尖利的犬牙,“他在好好地睡觉休息,准备明日能精神饱满地面圣,暂且还不知道王大人来过。”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王玡天沉默片刻,随之换船。
淮州府级别不高,官船不大,船上的客厅自然也有些狭窄。当中一套杉木桌椅,桌上什么都没有,靠里边儿坐着个戴方巾穿粗缯的老人,一手搭在桌沿上,一双眼望着进来的人,眼神幽深。
王玡天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但对上视线的第一眼,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在他思索该把自己拿高一些还是放低一些的时候,老者率先开口:“王家的年轻人,你父亲可还好?”
“家父尚且康健有力。”王玡天说完,略带试探地拱手作揖,“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人和蔼道:“老朽姓张,字厌深。”
“原来是张公。”王玡天也露出一点笑意,“晚辈的叔父王正玄曾提起过,使团在雩关和北黎人谈判能有成果,就有赖于张公相助。”
张厌深却不是来同他谈交情的,说:“些许小谋,不提也罢。我在这里截你的人,并非刻意为难于你,只要你替老夫办一件事,今夜就权当你没有来过。”
“什么事?”
“很简单,我想见我的学生一面。”
“前辈的学生,不能轻易得见,需要在下帮忙。”王玡天说到这里,福至心灵:“可是羁押在刑部狱里的贺今行?”
张厌深合了合眼皮,下巴跟着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小贺大人如今明面上仍然留在刑部狱,暗地里已由陈林接手审问。外面站着的就是漆吾卫,你却不能靠他们接近,要我来想办法?”王玡天想笑,却状似感慨地叹气:“看来不管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有分歧啊。”
他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忽然就有了足够的底气,说:“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张厌深加重读音,搭在桌沿上的手抬起来摆了摆,“这件事由不得你。”
“凭什么?”王玡天走近一步,拉开椅子坐下,和对坐的老者视线平齐。
“就凭我出现在这里?”他以臂肘按桌,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我甚至没有见到莫弃争,他也没有看见我。就算捅上天听又怎样?大不了我承认我是想找莫弃争打听江南路的情况。可你们呢,暗中勾结、欺瞒陛下、私拦地方官,条条都踩在逆鳞上,你敢捅上去么?”
深陷在岁月褶痕中的苍黄眼珠与正富力量锋利无比的狭长眼眸相对,一个古井无波,一个杀机毕露。
半晌,张厌深收回手放到桌底下的膝盖上,依然靠着椅子,“王大公子果然是个赌徒,不见棺材不下泪。”
王玡天看着他从容的神态,舌尖顶了顶腮帮,唇线抿紧。
张厌深继续道:“我也可以跟你赌一把,反正我是无本万利。而你,等你意识到你没有选择的时候,你需要替我办的事可就不止这一件了。”
“诈我?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王玡天抻直身,面无表情:“既然张先生这么自信,好啊,赌就赌。”
“那咱们拭目以待。”张厌深颔首,温和道:“最多一日便能见分晓,我就不为难你,你可以回去了。”
王玡天扯出个无声的冷笑,拂袖而去。
守在门外的漆吾卫送他回他自己的船,看着船开走,再回到舱室。
“就这么放他回去?”
张厌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正捧在手里感受水温,闻言道:“你不赞成,是怕他转头就向皇帝告发,他在这里遇到了漆吾卫?还是怕他向傅景书通风报信,你背着陈林跟我有往来?”
“我奉陛下之命来接莫弃争,确保他进京后第一时间面圣,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想尽可能避免意外罢了。”
张厌深便笑了:“陆小子,你可有十分想要的东西?”
问题一进耳,陆双楼心底就闪过两个答案,而后抱着刀,冷漠道:“为什么问这个?”
张厌深说:“人的心和脑子,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心里要得越多,脑子里算计得就越多,往往会催生出一种‘吾为棋手、尔为棋子’的自负。尤其身在高位的人,更是习惯翻手云覆手雨,苍生万物皆为刍狗。”
陆双楼:“像你这样?”
张厌深被呛了一句,也不恼,甚至颔首赞同:“对,我是这样的人。王玡天也是这样的人,他还过分一点,把他自己视为无往不利的赌徒。所以当我们露给他一个把柄的时候,他绝不会直接拱手让于人。而是会再三思索这个把柄是不是诱饵,然后握在手里,等到对他最有利的时候再抛出来,物尽其用。”
“自负只会带来失败。”陆双楼深有体会。
“唔,你说得也没错。”张厌深还是喜欢顺着这些孩子的话说,“如今我强拉王玡天下注,要防他临阵撤筹码,倒向利益更丰厚的那一边,就要先断了他所有的后路。光靠心理上的博弈确实不够,但我的安排也不便与你细说。你只管带莫弃争进宫复命,最迟明晚,就会有人来联络你。”
陆双楼:“我一直以为张先生不是不择手段之人,否则今行不会拜你为师。”
张厌深有些惊讶,慢慢喝完那杯热茶,才起身问他:“什么是原则?什么是底线?”
陆双楼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厌深便揣起双手,从他面前走过,出舱去。
陆双楼落后几步,眼神阴鸷,“你要是敢耍我,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张厌深听了,却毫无惧怕,反而开怀大笑。下船上了岸,才转过身来说:“你有这份心,我那学生知道,会领情的。”
“你——”陆双楼一把攥住刀鞘,但到底没有拔刀。
张厌深沿着岸上小路踽踽独行,清冷月光披在肩上,他兴之所至,随口放声吟诵。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陆双楼读书时,更喜欢那位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夫子,对孟夫子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并无太多感触。
眼看老人走到小路岔口,与戴着兜帽提灯等候在那里的人相遇。他知道那顶兜帽底下是贺冬,很安全,便回头命下属继续行船。
渡船回到泊桥渡,车夫尚在马车上打盹儿,被叫醒后连连告罪。
王玡天没有迁怒对方,只吩咐立刻回京。坐到车上,马跑起来,他挂好车帘,夜风汹涌扑面,才取出折扇展开,将双面画绸包裹的细长扇骨一根一根地抽出来,以三指捏在风里,不紧不慢地折断。
“咔嚓”的声音很轻,就像狂风刮过森林,无意间摧折了几棵不起眼的小树。
心腹坐在对面,面色凝重,虽然心急如焚,但仍恪守规矩没有打扰自家公子。
九根扇骨全折,画扇成了有皮无骨的残次品,王玡天终于开口:“你回去之后,立刻找个信得过的机灵人,去盯着贺冬。”
“贺今行那个亲信?”心腹查过这个人,在城东有家医馆,何时开门坐馆何时关门打烊毫无规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晏永贞赴死之前将儿子性命托付给他,若不是极为信任他,就是极为信任他背后的贺今行。他们之间,肯定还有更深层的联系。”王玡天神色不明,叮嘱:“傅景书那边肯定也下了眼线,不要让他们发觉。”
“明白。”心腹说:“若不是顾忌着傅二小姐那边的人,属下早就将此人查得明明白白。可咱们尊重她们,她们却多有隐瞒,连漆吾卫要拦截莫弃争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前知会一二。”
王玡天倒是不在乎,“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要让莫弃争进京啊。”
“这?”心腹一直以为是他和傅景书协商出来的计策,有些惊讶,随即说:“公子这么做,想必自有您的理由。”
王玡天在家里一直说一不二,家里人从不置喙,他也向来适应自如,此刻却忽然感觉到焦躁——这些信任与盲从,都尽数化作压力,压到他头上。他想起今晚对峙过的老者,总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他探出窗,星月消沉,前路不明,尽头卧伏着一座黑魆魆的庞然巨物。
就要到京城了。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甩下车帘说:“算了,这件事我另外安排,你就别进城了。我有几句话,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雁回。记住,一定要亲口告诉我爹,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是!”心腹感觉到任务的重要性,精神集中,立刻附耳上去。
距永定门还有百余丈,马车略作停留,放下一个人。
很快晨钟骤响,城门打开,两名骑手便护着马车长驱直入,沿着玄武大街一路向北穿过大半个京城,直达应天门前的广场。
陆双楼下马,敲了敲马车外壁,“莫大人,前方就是皇城,您准备准备觐见吧?”
车厢里一阵窸窸窣窣。莫弃争此时才换上新官袍,但仍难免褶皱,下了车,便板着脸整理衣冠。
陆双楼耐心等待,并再次道歉:“莫大人见谅,在下也是奉皇命行事,听闻莫大人性格刚直,怕直接找上您会和您起冲突误事,所以才下了点儿迷药。”
莫弃争瞥他一眼,“怕冲突误事,为何不到了这里再叫醒我,而要在泊桥渡?”
陆双楼答:“一来,是为了方便只带您一人,免得您那些下属认为您失踪而报官。二来,到泊桥渡上了岸,就进了自己人的地盘,有些安全保障,不怕其他人来拦截。”
莫弃争皱起眉头,但看他态度良好,也不欲和鹰犬计较,“走吧。”
陆双楼向下属交代了几句,便亲自领着莫弃争进宫。
紫气东来,万丈朝晖洒在偌大的宫城。吞兽脊上、琉璃瓦上、书着“抱朴殿”三字的匾额上尽皆金光点点,此起彼伏地闪耀着,好似无数金鳞乍现。
莫弃争独自踏进抱朴殿正殿。
殿里不似殿外,灯烛半灭,皇帝就站在御座前,金身蒙晦,被一股信灵香环绕,清幽之余略有几分诡谲。
“臣,江南路淮州知州莫问,参见陛下。”然而莫弃争不信神鬼,依礼三拜九叩,恭祝万岁。
明德帝刚做完早课,一身冷汗尚未清理,抬手道“平身”,“朕听说过你,也记得你是先帝朝末年的进士,外放后再没有进过京。今日算是你和朕第一次见面?”
莫弃争起身,拱手道:“陛下承天顺命,臣瞻仰过先帝,便如瞻仰过陛下。”
地方上来的臣子视自己与先帝等同,明德帝被取悦了,和蔼道:“你如此着急地想要述职来见朕,所为何事?”
“臣在一个月前,曾向御史台投过一封参劾。但事后听说,通政司也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劾本……”莫弃争将草稿丢失、被迫立刻上本参奏的始末全部道来,只隐去了杨语咸找上自己的那一茬,“事后臣在淮州府衙内暗中查证,已抓到盗窃臣草稿之人。乃府上衙役,受巨额钱财诱惑而犯下大错,臣已按律严惩。只是,指使衙役行事的上家极为狡猾,臣还未追查到踪迹。”
明德帝微微颔首:“此事朕知晓,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人去接你。”
莫弃争:“陛下既然知晓,敢问可有命人查清真相?”
明德帝转向别处的目光重新凝聚,聚焦于前者身上,嘴角下抑,显然不愿多谈。
莫弃争没有意识到或者无视了这一点,继续道:“陛下,臣参劾许轻名许大人,盖因江南政事之分歧,绝无一己之私由。因此,臣不能忍受有人借此搅弄是非,扭曲臣的本意;更不能忍受有人意图插手江南政务,坏我一方清平。”
“许大人当臣是完全不懂变通的木头,拿臣的参劾做文章的大人物当臣是可随意欺瞒摆弄的傻子,臣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需要谁去争辩证明。是非黑白,臣这双眼睛看得清楚,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臣也相信陛下慧眼如炬远甚于臣,不会让奸佞得逞,忠臣受冤。”
“你这话,”明德帝阴恻恻地看着他,“说的是劾本被偷的事么?”
莫弃争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此前并没有想这么多,来朝圣也是为了亲口向陛下阐明臣在参劾一事上的态度。但臣进入京畿之后,发现它们是一件事。”莫弃争从怀中拿出两本奏章,“许大人托臣替他呈给陛下。”
明德帝动了动手指,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顺喜赶忙将奏本拿来给他,然后快步去吩咐小内侍点灯。
殿内光线很快明亮许多,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奏折,看了几页,忽地意味深长道:“人人都说,你莫弃争和许轻名极其不对付,恨不能取而代之。今日一看,明明站的同一个立场嘛。”
莫弃争立刻重申:“陛下,臣绝不是全盘赞成许轻名。臣对他的参劾皆有理有据,他罔顾国策,偏袒商户,还暗中入股商行与民争利,有才干却无仁心……”
明德帝打断他:“江南路的付出,朕心里明白,也没有忘记过。至于许轻名,他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莫弃争一边眉骨狠狠跳了一下,还欲辩驳,就听皇帝“啪”地合上奏本,递给顺喜,然后面朝他,无形地将他要说的话压了下去。
大太悄悄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才把奏本都收下去,心中颇有些好奇许轻名写的什么,竟让陛下心情好转了两分。
明德帝:“你既然一心为江南百姓着想,那就专注你们江南正在推行的新政,不要掺和进别的事里。否则只会深陷泥淖,得不偿失。”
莫弃争固执道:“陛下,根本不正,枝叶如何能茁壮生长?”
明德帝有些不耐烦了,“从朝廷到地方各路州,几万名官员,难道都要来关注一件事情?朕安排你们出任地方官,就是希望你们能保住枝叶,根本正与不正,还不需要你们来操心。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莫弃争。整个大宣除了朕,没有缺谁不可的说法!”
莫弃争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请陛下恕臣不能苟同。家事国事天下事,天下人人人皆可操心。若陛下不需要您的子民操心国事,那又何必教许多儿郎都读圣贤书?”
“岂有此理!”明德帝一指莫弃争,状似发怒,顺喜及时出现:“陛下,陆尚书携要事求见。”
明德帝一顿,怒意滞消,转而眉头拧死,“他来干什么?”
“奴婢不知,但眼瞧着陆大人还带了好些册子,恐怕是真有正事。”顺喜趁机上前搀扶,并劝道:“陛下您站了有一会儿了,坐下歇歇吧?”
同时,不忘使眼色暗示莫弃争说些“请陛下息怒”的软话。
莫弃争干巴巴地说:“陛下息怒。”
“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明德帝撑着御座扶手,捏了捏鼻梁,随口打发他:“罢了,你且先下去好好歇两天,朕把当前这摊子烂事料理妥当了,再传你来好好说一说江南。”
莫弃争疑心这话的真假,但陆尚书就在外头等着觐见,且很可能和舞弊案或者蓄奴案相关,便恭顺地告退。
明德帝缓缓坐下,眼角余光里,莫弃争打直的背影走远,陆潜辛抱着几本册子、脊背微弯的身影出现。
他低声吩咐顺喜:“去把王玡天给朕叫来,等陆潜辛一走,朕要立刻见到他。”
顺喜神情一凛,“奴婢这就去安排。”
“让何萍去。”
“……是。”
顺喜与陆潜辛错身而过,避开了其他内侍,把何萍支到大殿后廊说事,且特地嘱咐后者走东华门,不要撞上刚离开的莫弃争。说完,便匆匆赶回前殿。
何萍打算直接从后门离开,房梁上突然跳下个人来,叫他一声“何公公”,把他吓一跳。
“可是陛下召见我?”陆双楼自带莫弃争进宫之后,就一直等在这里。他没发现有同僚当值,说明皇帝有传问自己的打算,不能随意离开。
“陆尚书来了,陆……”何萍念到这个相同的姓氏,莫名打了个哽,“您得再等等。”
“陆潜辛啊。”陆双楼没有解释地低叹,又问:“那你这是去?”
何萍没有隐瞒:“陛下命我去传唤王玡天王大人,时间紧,就不与您多说了。”
“哦,好。”陆双楼点点头,只当是莫弃争那本参劾之故——盗窃劾本草稿送到通政司的人,恐怕就是王玡天。
他厌恶此人,又想到陆潜辛,更加难忍恨意。随即再度攀上房梁,如猫一般在梁木上轻巧腾挪,直到前后殿交界之处。负责在抱朴殿当值过的漆吾卫都知道,这里有道专门留出的缝隙,只要移开作为遮挡的石兽,就可以窥向前后任一殿。
只见陆潜辛跪在殿中,双手捧着几本簇新的卷宗一类的东西举过头顶,“臣带了几本账册,请陛下亲躬审阅。”
账册?
“什么账,这么多?”明德帝看着摆到御案上摞叠起来差不多有半指厚的册子,问出了陆双楼心中的疑惑。
陆潜辛平静回答:“陛下看过便知。”
明德帝沉吟斟酌片刻,翻开扉页,看了几条目录,便登时沉下脸,“你们是打着配合来的?”
“臣为此准备多年,从未假手于人,不知陛下说的‘你们’是指?”陆潜辛面露疑惑,拱手道:“还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盯着他,眼底尽是狐疑,“朕刚起了敲打王氏的心思,你就送这么一堆账来。一前一后不差分毫,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陆潜辛一惊,思索半晌,“臣斗胆,不知王氏还犯了何事?”
明德帝见状,转念一想,正是因为时间上没有任何间隔,所以没有人可以通风报信,或许当真只是巧合。便说:“取朕的叆叇,再取一盏灯来。”
他决意看过账册,再考虑怎么处置。左右是在抱朴殿,无需担心风言风语的传出去不好控制。
顺喜遵命,举着琉璃灯在御侧为陛下照明。他举了小半个时辰,哪怕没有刻意偷看,仅是不小心瞥到几个词汇与数目,都一阵心惊肉跳。
这王总督,胆子也忒大了些!
陆潜辛一直跪在原地,看着皇帝越翻越快就要将账册翻尽,适时开口道:“王喻玄视松江田地为私产,暗改鱼鳞册,谎报税收,截留贡物,已长达十八年。陛下从前放任,是因为松江偏远苦寒却兼有沃土,需要王氏这样的地头蛇代您掌控,北方军也有赖于他暗中的供养。可如今的雁回王氏恃宠自重,把持松江路,已无异于藩邦。卧榻之侧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贼,陛下还能继续安睡么?”
“陆大人慎言!”顺喜手一抖,低声叫道,几乎不敢去看皇帝的反应。
猫在梁上的陆双楼亦是惊讶地挑起双眼,不解地看向陆潜辛。
他已许久不曾正眼看他这生而不养的贼爹,这会儿才发现对方未至知天命之年,已有风烛残年的老态,就连说出的话都带着沉沉死气:“王喻玄在松江路如此行径,他儿子王玡天在稷州也不遑多让。陛下,您能容忍王氏在一地占山为王,还能容忍他们将南北粮仓握于一姓之手么?”
顺喜闭了闭眼,随即高度打起精神,注意着陛下的状态,预备随时喊人——做奴婢的生怕主子又被气出好歹来。
明德帝却并未像他所害怕的那样怒气冲天,神态动作包括语气都没有太大变化,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静地向陆潜辛呵斥了一句:“放肆。”
后者不惧,纳头便拜,“臣有罪,辜负了陛下恩典。”
明德帝把最后一本账册摞好,大掌放上去按住,然后拍了又拍,“你和王氏,一定要如此不死不休?”
陆潜辛抬头答:“日出虞渊,亦不能改。”
明德帝再次拍了拍账册,似在权衡。忽地转脸向身边内侍,把人吓一跳,却只是问,“王玡天到哪儿了?”
顺喜提着一口气还没落下,忙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快步出得大殿,何萍已回到廊下候命,王玡天负手站在殿门前,朝他拱手客气地称了一声“大总管”。
顺喜侧身避过,只道:“王大人,陛下叫您进去。”
王玡天自然没有错过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捻了捻指腹,按下心中疑窦,随其面圣。
此时已过巳正,阳光大盛,从抱朴殿两侧大开的窗扇倾泻进殿中,将两边还在燃烧的灯烛压成几抹跃动的橘黄。两个小内侍拿着金剪将烛火依次剪灭,行走与动作悄无声息。陆潜辛跪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穿的红色官袍便也显得有些黯淡。
前殿最深处的御座,皇帝大马金刀地坐着,指尖把玩着那枚黄金浇筑的铜钱。御座两侧各一盏落地灯树还未熄灭,将钱币照耀出它本身就具有的颜色。
“陆潜辛参你王氏,”未等王玡天行拜礼,明德帝伸出手先指着陆潜辛,然后平移向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复述:“在松江兼田并地十万亩,雁回农户七千,无不佃于你家。嫡支各房各脉连带姻亲蓄养奴仆,更是不计其数,骄奢淫逸甚于朕这宫中。”
王玡天规规矩矩地叠掌、跪下、叩首,参见陛下。直起身后,才说:“三人成虎,陛下何处听得这些不入流的谣言?”
明德帝囫囵笑了声,“朕早就听说过,整个北地,人人皆知你家在松江路是土皇帝,知雁回王而不知嬴宣。”
王玡天面容凝肃,语速很慢,咬字尤为清晰:“陛下若厌弃臣,要杀臣,何须用此等诛心之语。若无陛下托举,臣绝无今日地位。臣万死难以报答,又怎会生出二心?”
陆潜辛偏头看向他。
明德帝摩挲着铜钱,也指他道:“别来跟朕玩这一套,你王玡天不是孟若愚,能舍得在大殿上自尽?朕确实对你寄予厚望,将稷州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交给你,可你在稷州都搞了些什么名堂,嗯?”
王玡天顶着皇帝阴沉的目光,全身上下都渗出冷汗,攥成拳的四指一再用力,修剪得混圆的指甲也带来些许痛感。他摸不准皇帝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下意识看向身旁,和陆潜辛对上视线。
后者微微一笑。
老匹夫。
王玡天在心里骂了一句,幸好他昨晚回到京城就在反复思考自己的破绽,自然也想到了稷州那些田地,对此不算毫无准备。
他向上首再一拜,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回陛下的话,臣在稷州确有些田地,但那些并不是从农户手里索买的良田,而是臣在任期间组织人手新垦出的无主荒地。臣本欲在陛下万寿时,将其作为寿礼献给陛下、充入皇庄,但田地开垦以及初期所用青苗肥料等等耗费,皆由臣以自身名义向稷州及周边士族乡绅筹集借款,并未动用本家分毫的钱粮。欠债尚未彻底结清,臣便不能及时向陛下禀告,望陛下恕罪。”
明德帝听笑了:“你竟有如此心意?”
王玡天答:“臣领受皇恩,报答陛下乃是臣应尽的本分。”语气已然流畅许多。
陆潜辛夸赞道:“王大人临机应变,厉害。”
“不及陆大人处心积虑。”王玡天冷冷回道。
明德帝没有阻止他二人唇枪舌剑相向,待他们说完才说:“朕今日要是不问,恐怕到羽化都等不到你献礼吧?”
王玡天:“陛下言笑了,按照契约,到今年秋收之后,便能了结所有债务。”
陆潜辛:“王大人说的什么契约,可否拿出来一观?”
王玡天:“为方便臣留在稷州的人对账勾销,契约与账册也都存在了那边。陛下若是要看,臣立刻传书过去,让他们送进京来。”
“行了。”明德帝将铜钱扣在掌心,“稷州的事姑且算你过关,松江的事你又有什么说辞?”
王玡天低下头颅,叩上手背,“臣离开松江已久,不知故地现状。但臣相信自己的父亲,臣一家都誓死效忠陛下,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事。”
陆潜辛感到好笑:“王大人三言两语,倒把自己摘得挺清。”
王玡天维持着磕头的姿势,沉默不语。
明德帝一手撑上御案边沿,身体前倾,看着陆潜辛说:“仅凭你一面之词,再加几本新抄录的账册,就给王氏定罪,他们未免要埋怨朕不通人情不讲法理。”
见后者没有反对,他便转向另一边,“王玡天,你说你不知松江情况,那朕只能即刻着人去传召你爹进京述职。到时候,再让他亲自给朕解释。”
王玡天说不得一个“不”字,只能应道:“但凭陛下安排。”
陆潜辛却问:“陛下,您何时变得如此仁慈?”
“你急什么?朕还没说完。”明德帝站起身,扬声喊道:“陆双楼。”
被点名的漆吾卫跳下房梁,跃进敞开的大窗落到殿中,单膝跪地,“属下在。”
明德帝淡淡道:“你看着王玡天,在王喻玄进京之前,不能向松江传半个字,也不能让王正玄听到半点风声。”
“是。”陆双楼抱拳侧目。
王玡天也正盯着他,眼中惊异之色尚未完全掩去,随即压下长眉,射向他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刀。
又见面了,陆双楼嘴唇无声开合,勾起一点得意的笑。心下却有些惊讶,劾本的事就不提了?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这事儿暂且就这么着,都回自己的衙门去做事罢。”明德帝果然没有再提其他的事,挥退他们,把两个熄灯的小内侍叫到跟前,“你二人可识得字?”
内侍们两股战战,硬着头皮回答:“只识得自己的名字。”
顺喜脸色一变,低声道:“陛下,奴婢这就让人把他们舌头都割了。”
明德帝没有发话。
小内侍当即跪下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太吵了。”明德帝抬掌向外挥了挥。
顺喜无声一叹,唤人来将他们拖下去,交给常谨处理。
刚刚告退的三人还能听到些许动静,走出抱朴殿,陆潜辛低声慨叹:“命不好啊,偏偏轮到他们在今日当值,又被叫进殿内做事。”
他身子一歪,把头伸到自己儿子旁边问:“你就不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陆双楼冷笑一声,“我只在意你什么时候去死。”
哪怕他亲眼看到陆潜辛为了报复陆氏与王氏所做的一切,也不能动摇他分毫。因为筹谋再久,再盛大的复仇,都不能让他娘活过来。他袖中的飞镖滑到手里,他捏紧了,又慢慢放松。
陆潜辛也笑:“那我回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动手?”
“你该死,但还不配我赔上我娘留给我的命。”陆双楼不着痕迹地将飞镖藏回袖中。他会等到一个好时机,亲手杀了他,再全身而退。
“长大了。”陆潜辛颇有些欣慰,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拍拍儿子的肩膀,手到半空才回过神来,生生停住。
这对父子再无话说。走过端门,当爹的便一转方向,往政事堂去了。
陆双楼随王玡天出了应天门,到飞还楼找到他的下属们,当着王大公子的面,让大家对他进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轮流盯守。
新任务分派完,他轮第一岗,其他人都先去休息。
王玡天全程面无表情,“原来张厌深的后招,就是和你爹一起算计我们王氏。”
“是又如何?”陆双楼一句话就让对方差点咬牙切齿,觉得好玩极了,再一转话锋:“不是又如何?”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王玡天恢复了平静,说:“既然你也不清楚,那你就去问张厌深,他到底要让我干什么?我答应他了,他又能帮上我什么?”
陆双楼:“啊,你还想谈条件?”
“不然鱼死网破?”王玡天撩下一句话,不管对方作何反应,径自先行徒步走回了工部衙门。
他明白皇帝今日轻轻放下的原因,除了那份他不得不献上的“寿礼”,还有正在修建的长生观。这件事上绝不能出纰漏,他得盯紧些,让贺今行应承的佛像也该提上日程了。
一想到贺今行,他便觉得有团乱麻在自己眼前,至今没能找出那根能厘清所有的线头。
——张厌深昨夜才放了话,今早陆潜辛就进宫参劾他王氏,姓陆的和他家确有深仇大恨,可卡着这么精准的时间,傻子也能看出肯定和张厌深有关系。张厌深肯定也不只是要见贺今行,对,他应该是想把人救出来。
可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救人?贺今行固然还有一重长安郡主的身份,但殷侯已逝,这个身份显然不复从前的价值。
还有陆双楼,身为漆吾卫却不能接近刑部狱,是陈林在防备他,还是他在忌惮陈林?他对陈林和傅景书的关系是否有所发觉?就算如此,他也要冒着风险替张厌深办事,为的得是多大的利益?
“不对……”王玡天敲打着座下圈椅的扶手,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喃喃道:“漆吾卫都能分裂站队……”
这世道和早些年真不一样了。
他开口想要叫人,接着才想起几个得用的心腹都被他早早派出去做事了。既是大幸,也导致他现在行动极为不便,直到散值,也没找到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消息传出去的办法。
哪怕漆吾卫没有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但他心知肚明,在他难以发觉的地方必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是以晚上一回府,他就吩咐管家这几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亲自取了琴,对夜而弹。
恰逢雨落空庭,嘈嘈切切的琴声仿若湍流,从屋檐顶上奔流至假山湖石,打着旋儿地湮没于沟闸。
几曲弹罢,兴尽了,在旁等候多时的侍女才行礼出声:“公子,奴婢明日想请假出去一趟。”
王玡天眸光一凝,“居匣又约你了?”
“是。”侍女咬唇应道。她们每一旬都会约见一两次,时间基本由对方定。
“入秋天凉,出去逛一逛散散心也好。”王玡天不再看琴,回房拿出一只螺钿漆盒,盒子里是几支钗环步摇之类的首饰,他随手拣出一支,招手示意跟进来的侍女再贴近些。
侍女照做,屏住呼吸。
王玡天俯下身,将钗放到她手中,在她耳边轻声说:“替我将这支珠钗带给居匣,你再挑两支,剩下的给其他妮子分了。”
侍女握住珠钗,掐了下自己的手心,说:“好。”
翌日辰时,侍女乘车出府,一路晃悠到春波湖。
秋日澄湖风和景秀,她独自下车走到湖岸边,拿出那支珠钗对着阳光看了半晌,突然一扬手臂,将其掷向湖中。
不远处紧跟着飞出一只长柄网兜,将飞到半空往下落的珠钗兜住,带了回来。
侍女一惊,立刻看向源头。
陆双楼将网兜还给旁边垂钓的老头儿,捏着那支钗走到侍女面前,不解道:“挺漂亮的一支钗,姑娘为何要把它扔掉?”
“关你什么事?”侍女大怒,伸手抓钗,“把它还给我!”
陆双楼侧身退后两步,对方会些拳脚,但在他眼里完全不够看。他闪躲之余,还能不紧不慢地弄清珠钗关窍,将其拆开。钗头钗腹中空,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也不高兴了,停下来蹙眉道:“我眼看着你们公子把这支钗交到你手上,难道不是给你的?”
“你!”侍女气得满脸通红,仍不忘藏匿自己的心思,“你是何方贼子,竟敢窥伺我家公子!”
“我没有恶意,只希望姑娘能告诉我,这支钗到底是给谁的?”陆双楼把珠钗复原,仔细看了看花纹材质,“你若不肯说,我只能拿着这支钗去找你家公子。就说,姑娘往湖里扔珠钗恰好被我看到,我觉得可惜,特地捡回来物归原主。”
侍女:“我没有要扔。”
“你到底有没有想把它扔掉,就让你家公子来评判吧,在下正好认得去工部衙门的路。”陆双楼转身要走。
“你等等!”侍女叫住他,对峙片刻,头一偏,不甘不愿地说:“是给居匣的。”
“这位居匣姑娘又是?”
“她原也是公子身边的婢女,后来公子将她送给了忠义侯。”
“哦,忠义侯。”陆双楼点了点头,信息传递未必要确切的言语,一样特定的物件也可以表达特定的意思。他没有再多问,拈起珠钗尾尖,把钗头递向对方,“既是赠人的礼物,姑娘还是送到为好。”
侍女夺过钗子,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气冲冲地走了。
陆双楼摸摸鼻子,和在另一边踩点的下属汇合。他已拿到此行最重要的消息,懒得跟着两个姑娘游玩春波湖,便把这里丢给下属,就近回紫衣巷补觉。
他两夜没休息过,闭着眼摸锁开门的时候,无比想念这会儿相当于放长假的黎肆;一跨进门,却倏地睁开双眼,睡意全无。
“是我。”一道清越的声音比他的刀快一步。
紧接着,裴明悯出现在他视野里,身后还跟着个一身短褐的男人。
陆双楼收刀回鞘,不虞道:“裴小君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不请自入了?还带着其他人。”
裴明悯向他拱手作揖,“抱歉,我怕在巷子里等你太显眼,所以就翻墙进来了。他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人,没他帮忙我翻不进来。”
陆双楼阖上大门,按了按有些钝痛的太阳穴,无奈道:“所以你又有什么事?”
裴明悯便直接问:“黎肆在哪里?”
刚刚还在陆双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找他干什么?”
裴明悯再问:“不知他是否愿意脱离漆吾卫?”
然后解释:“我需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这就与你们送我回稷州的说辞相悖。所以我想,如果他愿意脱离漆吾卫,就当我杀了他,让他死遁到稷州去。我会请我父亲给他安排全新的身份,以及足够富贵余生的田宅与银两。”
“他要是不愿意或者不能走,那就挨一刀,作为他没能阻拦我的证明,保住身份和性命。我这些时日所欠的人情,来日再还。”
陆双楼听明白了,攒眉道:“就没有让他‘完成’任务全须全尾回来的选择?”
“我很抱歉,没有。”裴明悯面露歉意,语气却很冷静:“当然,你们也可以向陛下坦诚,彻底与我对立,或许有几分将功折罪的机会。但晏永贞自首之后,我认为这条路已是死路。”
“好,真有你的,敢耍我们。”陆双楼脸颊抽动了一下,拇指摩挲着刀柄,恼怒之外仍是极其不解:“你已经得知舞弊案的真相,你要的证词我也帮你拿到了,为什么还要在京城纠缠不休?”
他忙得不可开交,不耐烦再去解决额外的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想求一个真相,也心甘情愿为今行奔波,但这些都不是我来到京城的最终目的。”裴明悯站在屋檐下,斜阳暖照裁过他的长衫下摆,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滚落进光阴,“我是稷州裴氏的子孙,我的祖父、母亲和父亲对我给予厚望,我这一生都应该站在光明之中,不能有一事苟且。退缩是罪,怯懦也是。”
“所以,我不能悄无声息地来又去。”
陆双楼没话可说了,说不出转机的时候他不想浪费精力。半晌,他松口:“我得问问黎肆,让他自己选。”
裴明悯颔首道:“明日给我答案。”
他们约定好接头的地点与方式,陆双楼忍着万般不愿,还是给了对方一串街巷名字,“从这条路线进出城,到月底都是安全的。其他地方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要是被我的同僚发现你们的行踪,我只能袖手旁观。”
“多谢。”裴明悯承情,回报给他一个银号地址。
陆双楼潦草地应“好”,送走不速之客,闷了几颗药倒头就睡。
近日事情太多,让他一气做了好几段梦,醒来还不到傍晚,有时间出去吃顿饭再到王玡天府上换岗。
西斜的日头正好,街头巷尾洋溢着平凡的热闹,面馆紧邻茶肆,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一帮闲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面馆的角落里,风尘仆仆的青年人接连要了六碗臊子面,听大家从蓄奴案说到舞弊案,从通政司的小贺大人说到刑部衙门的贺尚书。
这两个姓贺的官员都是他的亲人。
然而他抄山野近道赶了六天的路,疲乏麻木,骤闻噩耗,竟像是听路人故事一般,什么想法都没有。
待他填饱肚子,付了钱,解了马,来到贺府,看到大门上被贴了封条,才想起他的大伯父贺鸿锦已经被捕入狱。
封条上盖着大理寺和兵部的印。
贺长期撩起衣摆抹了把脸,取下遮阳又遮雨的斗笠挂到门口石狮子头上,牵着马转身走了。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成扁扁两条,逶迤出长巷,骑手忽地跨上马,拍马飞奔起来。
酉正,盛环颂下衙回府,就听门房说有一位叫贺长期的边将求见老爷,正在花厅等候。
他一听,赶紧去花厅,“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休探亲假回稷州,这会儿假都结束了,该回西北了啊。”
贺长期嘴里发干,哑声道:“消息我都听说了,不来这一趟,我这一辈子都亏心。”
这个理由不出盛环颂所料,他先给这年轻人续了杯茶,才说:“我理解你,但你兄弟和你伯父这两件事,哪一件都跟你没关系。你来不来,都改变不了局势,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知道。”贺长期说。他身为武将,一贯的原则就是不能过多掺和文官场上的事,可是,“我想见一见他们,自己没法子,所以才来求盛大人。”
盛环颂看着他的神情,就想起殷侯,心里也升起几分苦涩,叹道:“刑部狱暂且插不了手,大理寺那边,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贺长期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咱们兵部和三军息息相关,守望相助是应该的。我还得去见相爷,你就先在我这里歇一会儿。”盛环颂拍拍他的肩膀,将人安置好,换身寻常衣裳,便又从角门出府。一路避人耳目,进了崔相府。
相府下人都识得他,他到相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需要人引路,只问了相爷在哪儿,便提着灯独自找过去。
今夜月黑风高,秋意纵横,院子里怪有些冷清。崔连壁独自坐在廊下乘凉,手头就一把蒲扇,也不知能赏些什么。
盛环颂踮脚走到他背后,轻轻戳了他一下。
崔连壁吓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净不干人事儿。
盛环颂笑着赔不是,坐到他对面的栏杆上,问:“堂官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崔连壁叹了口气,幽幽道:“今儿上午,陆潜辛把王喻玄父子在松江路和稷州兼田的事捅到了御前。”
盛环颂惊得张大嘴,忘了方才想说什么,急问:“陛下什么反应?我这一天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崔连壁摇头道:“陛下自降罪己诏之后,认为杀生不祥,宫里就不再怎么见血。今日却杀了两个在场的内侍,把消息压得死死的。”
“如此处置,岂不是不打算重惩?”盛环颂顿时有些失望,“我还以为王氏父子出事,贺今行那边能有些转机。”
崔连壁:“不好说啊,陛下传召王喻玄进京陛见,又让漆吾卫盯着王玡天,不准他给自家人透露半点消息。是拿是放,皆有可能。”
天意着实难测,盛环颂不由有些担忧:“那堂官你……”
“陆潜辛一从抱朴殿出来,就到政事堂把这件事告诉我,死了两个内侍都不忘说仔细,你说陛下知不知道?”
“该早些把他摁回甘中的。”盛环颂不喜道,“他铁了心要把您卷进去,您打算怎么办?”
“等你们那边有了眉目,我就进宫一趟吧。”崔连壁阖了阖眼,“贺今行下狱快一旬,坊间的流言都出了十几个版本,一直这么纵容着也不好,该有个了结。”
“好,我和老宋尽快。”盛环颂尽量配合他,说罢一件事,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哦对,贺长期来了,他想见一见他的亲人,我答应让他见贺鸿锦了。”
“到底是他的血亲,能送一程就让他送程;若能就此斩断亲缘,对他和西北军未尝不是件好事。不过,最好晚些让王义先知道,这老山猫憋着一口气,知道宣京接连出大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做文章。”崔连壁深知,王义先不是殷侯,不会恪守界限、自我约束,能干出的疯事儿可不少。
盛环颂还有一重担心,“贺鸿锦这一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的几个兄弟,再牵连到贺长期?”
崔连壁心下想着王义先,有些烦躁,摇着扇子随意说:“殷侯才捐躯不久,陛下也有意扶持贺长期,怎么都不会波及到他。”
“既然如此,那下官尽快安排。”盛环颂得了准话,打算尽快回去告诉贺长期。
“等等。”崔连壁叫住他,问:“晏尘水怎么样了?”
盛环颂顿时面露讪笑,不好意思答话。
前日晏尘水上兵部衙门跟他对峙,结果急火攻心昏过去了,今儿中午他派人去看,人还是昏昏沉沉起不了身。
崔连壁按了按眉心,说:“到我库房挑些药材送过去,再想法子劝一劝。到底是晏永贞唯一的儿子,别他还没撒手,小的就先走了。”
盛环颂愁眉苦脸地答应了,自个儿去找管家开库房。
相府的收藏不算名贵,但胜在种类齐全,大量的药材堆放在一处,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一小把生龙骨过了称,全数倒进药臼里,由傅景书亲自握着药杵慢慢地捣捶。
她坐在窗下,窗台上摆着窈窕舒展的兰花,若窗框中再有一轮皎洁明月,便当得是一幅月下美人捣药图。
可惜此时没有月亮,更无人有心欣赏。
哪怕是王玡天,到这里一刻钟,光看着傅景书开方抓药碾药,也有几分不解:“你一点都不着急?”
傅景书盯着药臼,目光专注,“谁能比我兄长更重要?”
王玡天心下一哂,“我可听说,贺鸿锦家都被封了,被兵部翻了个底朝天。”
“由他们去吧,事情早些了结也好。”傅景书轻描淡写道:“接任刑部尚书的人选有现成的,譬如那个姓李的侍郎,比贺鸿锦蠢些,但也更听话。倒是御史台,得花些功夫。”
王玡天没理会她的暗示,只问:“那贺今行呢?”
“陈林会解决。”
“……好吧。”短暂的安静过后,王玡天试探道:“我想见一见贺今行。”
傅景书移眸向他,无声地问为什么。
王玡天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我又查了一遍他的户籍和履历,认为他的身份有些问题,得当面试探他一回才好确认。”
傅景书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半晌,她说:“不论结果如何,记得向我汇报。”
而后唤她来一名侍卫,吩咐对方去给陈林传信。
“此事就不必劳烦陈统领了吧?”王玡天沉眉,直白道:“我不喜欢被人盯着。”
“总得知会他一声,才好放你进去。”说话间,傅景书已将生龙骨全部捣碎。
最后一味药材齐全,明岄便推她出去煎药。
这也是逐客令,王玡天自然意会告辞,半点没提自己现在的处境,或者请对方出手相助。
看贺鸿锦的下场就知道,面对傅景书这样的人,绝不能露出弱点、居于弱势,否则只会被对方趁机吞吃殆尽、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再者,有一个要挟自己的“活爷”就已经够厌烦的了,他实在没兴趣再多一个。
从傅宅出来,登上不起眼的朴素马车,车里坐着一个黑衣人。王玡天毫不惊讶,待马车走出两条街,才开口:“明晚亥时,只能张厌深一个人去。”
“好,你可千万别耍心眼。”陆双楼报出一个人名,“是就这么关着他,还是让我去给他松松骨头,全看王大公子的选择。”
这人正是王玡天派去雁回的心腹,他当即色变,有一瞬间甚至想拔出藏在榻板底下的刀,砍了对方。但他很清楚,和一个漆吾卫近身肉搏,无异于找死。
陆双楼察觉到他的杀意,笑道:“别急啊,这是张厌深干的,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杀人泄愤,也该找他去。”
王玡天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走着瞧。”
话虽如此,能与他爹最快联系上的一条线断掉,却让他难以抑制地感到焦躁,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来保持冷静。
好在翌日休沐,不需要上衙。王玡天在长生观泡了大半日,夜幕四合,老管家来请,主仆二人才去某家酒楼要了雅间吃饭。
酒菜用过半,有人敲门而入,正是张厌深。
老人穿着一件远山紫的窄袖圆领长袍,戴一方儒巾,袍子巾子都发旧发白,就像一位寻常的勤俭老儒。
“先生坐。”王玡天起身作请,双方入座,便开门见山:“为什么要阻拦我的人回雁回?”
张厌深温和地说:“你之前不是问我,我能帮到你什么,这就是我帮你的第一步。”
“帮我?”王玡天笑了:“先生这是好赖不分,害我也说成帮我?”
张厌深正色道:“我这是帮你效仿陆潜辛,大义灭亲,断尾求生,有何不对?”
王玡天一把将刚端起的酒杯掼到桌上,“笃”地一声,酒液洒满他的虎口,“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张厌深轻轻摇头,“你们王氏何止兼田并地,就连南来北往的商路都要全部掌控在手中。四年前,柳氏商行曾运送一批木炭到松江,试图开拓生意,却被你们王氏族人联通地方官府搅黄,吃了一回闷亏,从此不再过燕山。当年的柳氏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小商人?”
“皇帝之所以一直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多少原因在于北方军,你应该清楚。可你爹这几年对雩关的供给,也是多有推脱大不如前。”
“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如此地步,岂有好活之理?”
王玡天已不再惊讶他从何得知这些消息,面无表情地回应:“雩关用钱之巨,你根本不了解。没有国库拨饷,岂是哪一路能养得起的。我爹不是不想给,是给不起。”
张厌深不为所动:“是不想给还是给不起,没有区别。”
王玡天:“丧家之犬,和有家族荫蔽,就是最大的区别。”
“依老夫看,你和你的家族亲人并不像你说的这样啊。”张厌深说起一些传闻:“边军凯旋,王正玄办接风找你要钱,你不是没给么?王正玄还为此在酒席上向不少人吐过苦水,你也没阻止啊。”
王玡天垂下的眼皮上撩,卧在阴影里的眼珠子盖了一层灰,像雁回冬夜里层叠的坚冰。
对面的老人还在继续张口:“在朝为官,前有叔叔居高位,后有家族埋隐患,何时才能轮到你这个做侄儿的上位?”再顿了顿,“到我这个年纪,见过的欲望太多了,要财有聚财的办法,要名有扬名的办法。让当今这位陛下留下你不难,可你若还想继续上进,就只有抛家弃族这唯一的办法。”
王玡天从未考虑过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法,他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大公子,除了亲爹亲娘不把家里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是,他舔了下嘴唇,相信自己的直觉:“你在诱导我。”
“可我没有诓骗你。”张厌深和蔼地笑了笑,迎着他锐利的目光问:“皇帝求长生,真能长生否?你不弃王氏,一旦龙驭宾天,新帝换了新朝,又该何去何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王大公子。”
新帝?
王玡天奔腾的思绪全盘落地,前两日还虬结不开的谜团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他张开双臂撑着酒桌起身,然后弯腰求教:“张先生站的哪一位?”
声音落下没有回响,雅间门窗紧闭,风火俱静。
守在门外的贺冬贴着门半晌,里面毫无动静,他也没听到“摔杯为号”,正犹疑着要不要破门而入,门突然从里开了。
两个罩着薄款灰斗篷的人一前一后出来,后一个就是张厌深,他忙问:“先生没事吧?”
后者摆摆手,对他说:“回鸣蝉寺巷子等我吧。”
此时此刻,王玡天如何还能不明白,从晏永贞到陆潜辛,皆有张厌深从中作梗。
但他能忍一步就能退两步,什么都没说,让老者戴上兜帽,一并下楼出发去刑部。
已近亥时,广袤的夜空浓淡不一,仔细分辨,可以看出漆黑到浓稠处乃片片乌云——不知何时就会有大雨落下。
夜市因此生意平平,刑部衙门的后巷更是空无一人,前后口子一览无余。
那位姓李的侍郎屏退下属,亲自在角门接待,带笑相迎:“王大人您来了,请。”
他和王玡天虽然官阶一样,但绝不会有人将他们相提并论。
王玡天亦习以为常,因为一系列的变故,甚至懒得再收敛锋芒,“收收嘴脸,这是去探监,又不是去吃酒席。”
“您说得是,咱们这地儿毕竟不吉利,晦气。”李侍郎顺着他的话说,完全没在意跟在对方身边的“老仆”。
张厌深安静地缀在后头,刑部狱下地牢的那一坡阶梯依然窄且陡,他腿脚却不如青壮年,只能扶着腻有青苔的石墙慢慢往下走。
前头的李侍郎恭维奉承了一路,终于提着心肝颤巍巍地开口:“……那个,陈统领确实一早就传了话,说王大人您要来,但那贺今行的状况难以控制,现在不一定醒着。”
王玡天挑眉道:“人昏着我见什么?水泼不行?”
李侍郎斟酌着说:“陈统领天对他动了两次刑,最后是昏死过去的,状况一直就不怎么好……”半点没提自己疏忽。
“下手这么狠?”王玡天想起傅景书的话,心道,难道陈林是要让贺今行死在狱里?可他接手也有三四天了,怎么没直接动手,在等什么?他脑子里转了一大圈念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死了怎么办?”
“那没有,怎么可能让嫌犯死在定罪之前呢?”李侍郎连连摆手,邀功一般腆脸道:“下官专门拨了个狱医负责给他治伤,这口气绝对给他吊住咯。”
“这样啊,多亏你想得周到。”王玡天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李侍郎也笑,眼看到了贺今行那间牢房,连忙快走两步,掏出钥匙要去开门。
“等等。”王玡天把他喊回头,“你把钥匙给我,到地上去等,别让人来打扰。”
李侍郎犹豫一刻,选择把钥匙交出去,不忘叮嘱:“那您需要什么,到台阶那儿喊一声,我就下来。”
他离开得很干脆,“老仆”侧退给他让路,同时拱手作礼,他随意点点下巴就算应了。
待那不知是狼是狗的东西走远,张厌深垂下双手,抬头望向天顶。木头撑起的地块低矮阴暗,萦绕着潮湿的气息,就像上面镇有一座山,缓慢但不可违逆地朝底下的人压来。
极其庞大的重量让他心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锁链晃动的声音将他拉回神,王玡天开了牢房的锁但没进去,正看着他,“你去吧,我在过道给你望风。”
“好。”张厌深跨过牢门,被锁在牢中的人囚衣污浊、披头散发地靠墙盘坐着,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那是他的学生。
“学生?”他走到学生面前,为了方便而跪坐,捧起对方的脸,轻轻地叫了许多遍“学生”。
那一声声苍老温和的音调像呼唤孩童归家的歌谣,飘进贺今行的梦中,将他带回现实。他撑开双眼,苍白的面容一片茫然,许久才艰难地启唇叫了一声:“老师?”
“是我。”张厌深重重点头,眼眶酸涩不已。
贺今行却缓缓扯起一丝笑容,“我这是在哪儿,竟看见了您。”
“你在人间,在刑部的地牢。”张厌深找出贺冬给他的小瓷瓶,倒出两粒小药丸,喂到他嘴里,“老师知道你受苦了,所以来救你。”
贺今行干吞下药丸,喉头滚动,带得颈上青筋毕露。喉咙的难受也叫他意识回笼,彻底记起这几日的事。
陈林的酷刑于他,是生机。
他想说他还好,狱医给他治伤的时候趁机睡了很长时间,精神虽弱却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浑浑噩噩。
他想宽慰他的老师,问问大家还好吗?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张厌深摸摸他的头,替他梳理杂乱的长发,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明日就回家。”
这么快?贺今行动弹不得,只能在脑海里猜测,是陆潜辛得手了,还是……
张厌深注视着他血肉消减的脸颊,“老师知道,你为了解决王氏、让新政能顺利推行,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但老师依然插手了你的计划,改变了你想要的结果。你别怪老师。”
贺今行则想,怪不得进展这么快,原来是老师在帮自己。
“我、我怎么可能怪您,我相信您……”他竭力出声,却感到一阵晕眩,后知后觉刚刚他吃的药丸里有致人昏迷的成分。只有冬叔做的迷药和麻药,对他才有效——这显然是老师的授意。
他意识到什么,在向前栽倒时,用最大的力气攥住张厌深的袍袖一角。
您想要做什么?
张厌深接住他,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好好睡一觉吧,今行。”
“今、行,很有意义的字,由你自己取得,再妙不过。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是我最舍不得的学生,同时也是我最放心的学生。老师并非仁善无私之人,苟延残喘半辈子,就是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夙愿。为了实现它,我不惜一切,哪怕抛下你。你别怪老师,行吗?”
张厌深一点一点地举起手臂,看着远山紫的衣袖从他学生的手里一点一点扯出。
古老的小调在他口中吟诵,在牢房里盘旋流淌。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饱含控诉与血泪的诗歌让贺今行在刹那间就明白了老师的意图,回环往复的调子却又像是一首摇篮曲,催着他沉眠。
他不想阖眼,他不能闭目,他不能!
命运给予的所有,他都一一接受,可为什么命运不能回赠他想要的结局?
在他彻底陷入混沌之前,张厌深将小药瓶塞到他手里,抱住他的头,在他耳边细语。
“殿下,你一定要成为最圣明的君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光耀万方,泽被绵长。
第335章 七十八
七月廿五。
子时已过, 大理寺的公堂依然灯火通明。
贺鸿锦被单独提审,戴着镣铐跪在堂中,往日打理整洁的胡须蓬乱肮脏, 不怒自威的双目紧紧闭拢、挂着重重的眼袋。
在他前方, 盛环颂早早让人搬了两把椅子来坐, 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喝茶, 手边还摆着一桌吃食。
熬嘛,看看谁能熬过谁。从昨日申时到现在,他反正不困不饿。
可大理寺卿忍不住了, 围着贺鸿锦转着圈地说:“老贺啊,今日都廿五了, 你还在等什么?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吧, 我好尽快安排你和你家人最后再见一面。”
贺鸿锦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还有谁参与了舞弊?啊?”大理寺卿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复问起这句话。这个案子最关键的问题不查清,他们没法儿结案。
“要是到上朝的时候你还冥顽不灵,陛下发怒,对你的惩罚可就难以估量了。你知道你府上被查封了吧?嫂子偷偷遣人出府四处求情,我只当不知道, 因为注定没有结果,没有人敢对你伸出援手。为什么, 你难道会不明白?”
“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的下场着想, 你也要为你发妻和子女考虑考虑吧?他们是死是生,全在你一念之间呐。”
贺鸿锦缓缓睁开眼,大理寺卿一喜, 火急火燎道:“你可考虑好了?”
“无稽之谈, 空穴来风,我从何说起。”给出的却是毫无新意的回答。
大理寺卿一梗, 握拳捶了下空气,“妻子家族皆不顾,我真不明白,谁值得你这么护?”
贺鸿锦再度闭上眼。
这个挺过了几轮刑审的老刑名打死不开口,他们没有其他佐证,便撬不出任何东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眼看就要来不及,盛环颂不得不遣自己人去向崔相爷汇报情况。下属领命,拿了一顶斗笠扣头上,快跑而去。
不知何时,夜云兜不住沉水,化作细雨霏霏。
崔连壁在西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厚重的宫门终于打开一扇。何萍快步走出,从他的长随手里接过伞,替他遮雨引路,“崔相爷久等,请。”
两人抄最近的宫道,一路无话,雨落油纸也悄无声息。
到抱朴殿,何萍将要止步,才说:“陛下一夜未睡,正在打坐,您直接去后殿即可。”
崔连壁皱起眉头,走进前殿,恰逢顺喜端着宝匣银碗从隔门出来。他看到那些东西,眉间折痕愈深,低声问:“陛下又开始进丹了?”
老太监张了张口,叫一声“崔相爷”,低下头从他身边绕过。
李青姜的针灸疗愈之法太慢,皇帝等不及,加之钦天监献上了新的丹方,便顺理成章停药进丹。一步一步,老太监都看在眼里,却不可与任何人说。
崔连壁停步顺了顺情绪,才去后殿道场。
皇帝盘于道台上,面色泛红。他上前行完礼,才发现对方身上穿的不是寻常改化的道袍,而是一身得罗。
明德帝听见他的声音,撒开手脚,声气颇足:“你来,可是舞弊案有结果了?”
崔连壁将带来的纸卷呈上,说:“五份卷子,晏永贞出了一份,贺鸿锦出了一份,剩下三份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明德帝拿着那三篇文章,来回对比了几次,“他两个都没说是谁?”
“晏永贞不知情,贺鸿锦知情却不肯吐露。”崔连壁说起来有些难堪,“以家眷亲族相要挟,都没能让他松口。”
“有种。”明德帝点了点头,又拿起一篇文章从头看。
这种态度让崔连壁察觉到一丝微妙,但他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皇帝便将纸卷揉搓成团,一把扔向敞开的大窗。
纸团偏了些,撞到窗棂,弹回来跌落在地板上。
“既然他不肯说,那就别让他说了。”明德帝冷冰冰地说。
崔连壁睨了睨被丢弃的纸卷,询问:“都算在阮成庸头上?”
明德帝走下道台,一步一权衡,“阮成庸作为主谋,收回朝廷对他的赠衔和抚恤,戮尸,夷三族。另两个作为从犯,择日处斩,贺鸿锦冥顽不灵,妻妾与子女流徙宁西军马场,待民乱一平即刻上路。至于晏永贞,朕记得他妻子早已与他和离,只剩个儿子在刑部供职,前几日还想举告贺鸿锦,可见不曾同流合污。罢了,就念在晏永贞自首的份上,罪不及他儿子。至于圣旨,就崔卿替朕拟吧。”
“就不往下查了吗?”崔连壁对这个处置已有预料,但真听到皇帝这么安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若是不需要往下查,兵部和大理寺早两天就完全可以结案,何需多费这两日功夫?
明德帝说:“北黎的使团暂拟八月初二抵京。你也知道,他们名为结盟而来,实则必然存着窥伺的心思,目的就是看看我大宣与西凉一战之后,是强是弱,有无可乘之机。所以必须在他们到达之前,了结所有的事,包括行刑。”
真的吗?只是为了不向外邦使团示弱?还是另有缘由,譬如心知肚明参与舞弊的剩下一方是谁?
崔连壁心里疑云重重。自他成为右相之后,就越来越看不透皇帝。若是秦毓章在时,他有所疑惑一定会找对方问个明白,如今却因种种顾虑而三缄其口。
“臣遵旨。”他拱手道,顺势再问:“如此说来,贺今行的案子是否也该早些定论?”
明德帝走到他身边,“你怎么看?”
崔连壁答:“依臣之见,此事不在于那个案子,而是江南的新政能否继续推行下去的较量。”
他停顿几息,斟酌道:“陛下,类如王氏这样的地方豪族并不鲜见,对国家和朝廷扒骨吸髓,流毒太深,不可听之任之。所以新政不当被放弃,至少现在,必须存在下去。”
“是啊,案子不过是个幌子,没有这个由头也会有其他。”明德帝继续向前走,“朕的侍卫头子接手审查了几日,也没挖出点别的来,让朕心里很矛盾。”
崔连壁转过身目光跟随,见皇帝走向殿外。他心神一动,快步追上问,“臣愚钝,不知陛下忧在何处?”
明德帝没有回答,走到廊下停步,望向如深渊一般的夜空。
后廊没有内侍和侍卫,左右各两座石罩宫灯,照亮落在它们周围的夜雨,比崔连壁进宫时的雨要密上一些。他也不再追问,陪侍在皇帝斜侧后半步,默默观雨。
“崔英。”明德帝忽然叫他。
崔连壁一个激灵,“臣在。”
“你觉得朕还能活多久?”
崔连壁一惊,立刻掀袍跪下,“陛下正当年。”
明德帝垂眸看他,半晌,俯身拍拍他的肩,转身进殿,留下一句:“去用早膳吧。”
崔连壁跪在原地,回首望皇帝青黑的背影,灯影憧憧,竟令他感到些许晕眩。
他撑着大腿慢慢爬起来,自觉吃力许多。
夜雨再密一层。
雨打在一把伞上滴滴答答地响,打在一连串衔如长龙的油伞、斗笠和蓑衣上,反而被更加密密麻麻的人声消解了。
永定门外,无数百姓排队等着进城。
有来自关厢和京畿郊县的,有从天南海北各路州赶来的,这等中雨完全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牧野镰一行人租的马车也在其中。这匪兵把之前朝廷发的赏银花尽了,一路租最好最快的船,昼夜不停,才于昨夜抵达泊桥渡。本想休息一晚,可杨语咸和王老伯都不肯,要连夜赶到永定门排队。
城门大约寅时过几刻才开,他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掀起车帘对里说:“等会儿进城之后先去驿馆,找我们将军吧?”
杨语咸则说:“我打算直接去找贺冬。”
王老伯不知道驿馆在京城哪里,也不知道贺冬是谁,他只想着一件事:“要不还是先去官府打听清楚小贺大人的情况吧?那牢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少待一个时辰也好啊。”
杨语咸安抚道:“老伯放心,我们去找冬师傅就能直接了解现在的情况,官府不一定轻易理会咱们。”
王老伯听说不会耽搁,点点头没有再插嘴,心口却还是吊着。他长在稷州,一辈子没去过江南路以外的地方,一路都拘谨得很,越接近越紧张。他拢着孙女的胳膊收了收,小女孩倒是靠着车窗,捏着窗帘一角,从缝隙里打量外面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终于移动起来,他们像树上的蜗牛一样,缓缓爬进城门洞。
渡口租的马车得在城门处还,几个人下了车,牧野镰独自去找车行。杨语咸去买些热食做早点,因为雨又变大了天气有些冷,就让另一对祖孙在挨着城墙的一排官廨屋檐下等。
目之所及都是雨具,近处远处都是行人,走商的访亲的游玩的,屋檐下也站了不少。
天色没有亮敞的意思,各式灯笼摇晃,人声混雨声嘈杂不已。王老伯心里愈加焦躁没底,观察一会儿,小心地碰了碰他旁边的小贩,用蹩脚的官话问:“这位兄弟,你知道官府怎么走吗?”
然而对方不知是哪里来的人听不大懂他的话,莫名其妙地看他两眼,说了句什么,他也听不明白。
他挤出个笑表达自己的善意,带着孙女往后退了半步,不知撞到谁引来一声怒斥。他不敢转头去看,嘴里连连念叨着“不好意思”,将孙女紧紧抱在怀里。
“这位老伯,你是要问路吗?”熟悉的方言从另一边传来,仿佛天降仙乐。一位文士模样的男人撑着伞站在屋檐之外,笑道:“我曾在稷州待过几年,对京城也算熟悉,不知你们要去哪儿?”
王老伯赶忙说:“我们想去官府。”
男人说:“官府也分六部九门,不知老伯想去的是哪一个衙门?”
“这……”王老伯面露茫然,什么六什么九,“官府就是官府啊,管我们老百姓的官府,主持公道的官府!”
男人继续说:“你别急,这样吧,你找官府是要做什么?我看看哪个衙门管你这方面的事。”
“哦哦。”王老伯吞了下口水:“我们是来申冤的。”
“申冤?”对方带笑的面容变得凝重,“那得去大理寺。”
王老伯记下这个地方,又问:“这个大理寺,怎么走哇?”
男人说:“我有马车,送你们过去吧。”
“这,这得多麻烦你啊?”王老伯犹豫。孙女抱着他的大腿,仰视这个过分好心的陌生人:“谢谢你,但你给我们指路就行,我和爷爷自己能走。”
“小姑娘还挺警惕,但你知道,从这里到顺天府有多远吗?你俩腿着去,到中午也不一定能走到。”男人低头,微笑着解释:“我姓齐,叫齐子回,曾在稷州的西山书院当教书先生。小西山你们应该知道吧?”
孙女不是稷州人,听乡亲说过两回这个书院,但还是不信:“爷爷,不能随便跟着陌生人走。”
齐子回失笑,侧身指向不远处停在一起的两辆马车,“我到城门来,是为了接小西山的李学监和几个学生。你们要是不信我的身份,不妨去问问他们。”
那边车上师生一共六人,在入夏时去宁西路游学,结果遭逢暴乱,经历了不少挫折才从朔州逃出来,进入京畿。因盘缠行李被抢,不得不就近投奔昔日的同僚。
“可是李兰开李先生?”王老伯连忙伸头张望。那年重明湖水患,李先生代表西山书院来接济乡亲们,他是见过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齐子回终于说动这对祖孙,跟着他去见李兰开。
异地逢老乡,各有辛酸泪。
李兰开衣衫褴褛,疲惫消瘦,仍先行询问老人:“敢问老伯遭遇了何等冤屈,不惜从稷州上京来申冤?”
王老伯说:“不是我自己,是我们小贺大人,他被大大地冤枉了。”
“小贺大人?可是贺今行?”李兰开勉励这一届学生时,总是说起上一届的并蒂双元。得了肯定的回答后,也跟着担忧道:“他怎么了?”
齐子回近来一直在京城,便将来龙去脉都与他说了,最后看向王老伯:“如果是为了贺今行的话,那我们不能去大理寺,大理寺管不了他这件事。”
“那谁能管呢?”王老伯乍喜又落,急道:“难道这么大的京城,还比不上我们稷州,没有个击鼓鸣冤的地方吗?”
“有自然是有的,应天门就有座登闻鼓。但我不建议您去。”齐子回迟疑道,“此事从长计议为好。”
“不行,不行……”王老伯飞快地摇头,坐牢是有可能被砍头的啊,怎么能慢慢来?他心里焦急,手上发抖,手里撑的伞也摇摇欲坠。随即,他不顾齐先生劝挽,牵着孙女,毅然决然离开城门。
“老伯——”齐子回劝不住人,问李兰开,“怎么办?我去追,你先带学生们去荟芳馆?”
李兰开有些放心不下,但他身为学监不能放任学生们不管,只得嘱咐他小心。
雨砸下来,噼里啪啦,在冥冥中溅起灿烂的水花。
晨钟悠鸣,穿过沉沉的雨幕,仿佛被黏上了一层无形的负担一般,使人惴惴不安。
朝官们收了伞,从内侍抬来的筐子里取条热帕子擦过头脸,理净形容,有序地进入崇和殿。
排班列队,恭迎圣驾,同往常任何一个朝会都没有区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罢。”明德帝展臂叫起,而后才落座于龙椅。他身着明黄朝服,头戴冕旒,气色不见丝毫不妥之处。
和前些日子相比,似乎又有些明显的不同。
文武百官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屏息凝神,等着盛环颂与大理寺卿出列,上奏舞弊案的案情。
谁知这两位一动不动,叫人忍不住偷瞄他俩是不是还没睡醒。
猜测四起之时,明德帝开口:“宣旨罢。”
“遵命。”崔连壁应声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朝齐齐跪下的百官,展开一卷盖了大印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设科举,为察贤举能,遴选英才;三年一届,中者敕官赋职,无不寄望其为民谋福。今岁一科,副考晏永贞,受阮成庸之胁迫,连通贺鸿锦之流,泄露买卖考题,提供亲笔答卷,帮助考生作弊,视律法如无物、朕之命令如戏言,令朕失望透顶,百姓亦不能再信之。今亲审其案,判决如下:主谋阮成庸,收回朝廷对其赠衔和抚恤,处戮尸之刑,夷三族,抄没家产。从犯贺鸿锦,择日处斩,其妻、妾、七岁以上子女皆流徙宁西军马场。从犯晏永贞,择日处斩,念其自首,供罪不讳,揭发有功,罪不及亲眷。其余一应案犯,皆按律论罪,及时行刑……”
崔相爷声如洪钟,气场威严,最后一句“钦此”落下,一众官员久久不能回神。
阮成庸早已暴毙不提,贺鸿锦和晏永贞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被下令砍头——自四月以来,这两位是第几个?
一位又一位高官大员的人头接连落地,让很多官员纵有疑问,却万万不敢开口上奏。
好在明德帝了解他们的心思,待崔连壁宣完旨意,便点大理寺卿向大家宣告更多的案情细节。
宋大人的讲述虽然平铺直叙,但也算详实细致,对同僚们的好奇心有个交代。
舞弊案的处置结果宣告完毕,王正玄进奏北黎使团即将到达的消息,将一应接待事宜议定。
这时,刑部李侍郎站出来说:“陛下,既然外邦使节将至,为了展现我朝上下一心、欣欣向荣的风貌,民间疯传的流言都要肃清,产生流言的源头大案也最好都要处理掉,所以贺今行蓄奴一案……”
他还未说完,斜刺里插出一句话将他打断,“臣对此案也有要事上奏。”
李侍郎一看,站出来在中道和他并列的,乃是昨晚才在刑部狱见过面的王玡天。加之他又想到上朝前得到的消息说,会有人与他打配合,便以为王玡天也得到了指示。
“那就由王大人来说吧。”他习惯性奉承,让出位置退回班列。
王玡天向御座拱手道:“陛下,这宗案子确立,有赖于一名被贺今行‘赎买’的妇人举证。贺今行下狱之时,曾言那妇人生存不易,托臣照拂对方,臣答应他并照做了。昨日,有位老者带着那名妇人找到臣,想要翻供。妇人说她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才诬陷小贺大人,小贺大人除了解救她那一回,于她再无任何干系。”
“王大人你说什么?”李侍郎傻眼,疾声道:“那消息上可不是说这么的啊!”
王玡天嘴角微微升起一点弧度,不紧不慢道:“那李大人说说,是什么消息、怎么说的?”
“你,你——”李侍郎“你”啊“我”的说不明白,几步跳出来向皇帝说:“陛下,王大人说的这些我都不知情啊!”
王玡天笑了:“那妇人私下找的我,李大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了,你要是知情才奇怪吧?”
李侍郎一噎,引得明德帝皱眉:“你脑子是不是还没清醒?退下。”
“陛下息怒!”这人又赶忙回列。
前一排的王正玄见状,趁机转头小声质问王玡天:“那妇人真来找你了?我怎么完全没从你那儿听到一丝半点消息。”
后者答:“不过一小事,相爷公务繁忙,没听说也正常。”
“小事?”王正玄看他的目光里充满怀疑,“你又搞什么名堂?”
王玡天却不回他了,再度向上首:“陛下,臣把人带来了,请容许通传上殿。”
明德帝嗤笑,玩味道:“一个个都把朕这里当什么,满口胡言乱语想说就说,想翻就翻,成何体统?既然她敢翻供,那就传上来看看,谁给她的胆子当朝欺君!”
“是。”顺喜领命,吩咐下去。
一声接一声的唱名传出大殿,广场以东,连片的殿宇屋脊上空泛起渐变的灰白。
大雨放缓了时间,但无法阻止天亮。
沉寂一夜的荟芳馆于辰正开放,三三两两结队的士子们鱼贯而入。
他们带来的伞没有放在桶里,而是垂挂在围着照壁三尺、悬于地面三尺的网兜中,下方是专门开凿的沟渠,沥下的雨水滴进渠中惊动游鱼;或是就着撑圆的伞花沿廊檐吊高一丈,既能遮挡斜洒游廊的风雨,也可将专门题在伞内面字与画展示给往来之人。
上一场雨已过去好几日,在伞上花了心思的士子们终于有了再次一较高下的机会。这小小的伞就像召开文会之后的整座馆阁,无处不风雅,风雅之中无不暗含机锋。
直到辩议将开,负责主持的馆丞宣读完文会的规矩,照例环视全场高声询问:“廿五第一场,哪位贤才有胆量敢为人先,上台来占据擂主之位?”
话落下,士子们都有些踟蹰。文会已论十八日,好起论调的大都被说遍了,这两日就冒出不少生僻或者难辩的题义。首擂固然易出风头,但若是一两炷香就被攻下来,那就扬名不成反倒丢大脸了。
一些士子便互相推举谦让起来,这时,忽然有人朗声说:“我来。”
声如古琴泛音,登时引众人侧目,纷纷望向源头。
只见入口处绘着“兰亭雅集”的照壁前,有个修长的人影撑着一柄油纸伞向他们走来。伞面纯素,连颜色都是用旧的姜黄。
如此不随大流的做派,若说是因囊中羞涩,可这人又身着一套明青渐碧的锦袍,簪一支色近松绿的玉簪,不似家底欠丰。再观行走气度,斯文从容显然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可细品起来又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这人是谁?”不少疑问环绕台榭水阁发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不踏两侧游廊,径直沐着雨从中庭走向高台,踏上台才收了伞将其靠着柱子放下。
馆丞目露赞许地迎他,“后生有胆气,不妨报出名来,让众人知晓。”
他拱手向馆丞,向他面对的士子们作礼,转过身再向另一面的士子们一礼,袍袖如翅羽扬起又伏落。
“稷州裴明悯,见过诸位同道中人。”
籍贯与姓名一出,台下四面皆惊。
“原来是裴小君子,怪不得有如此风姿。”
赞叹过后,立马联系起当前时事。
“裴公子上月不是扶灵回稷州了吗?怎会出现在此?”
“你可已听说舞弊案另爆隐情,被翻出来重审了?”
“你爹孟檀公是被泼了脏水!”
“你是因为这件事到京城来的吗?”
“不知令尊身体可好?”
……
半座荟芳馆都炸开了锅,许多疑问一股脑儿地涌向裴明悯,却没有给他留出回答的空间。
一名坐席在游廊的士子踩上栏杆,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力,他拱手道:“在下曾受孟檀公一书之恩,今朝目睹他受如此污蔑,正愁不知如何为他出这一口气,裴公子就来了。如果裴公子打算为孟檀公做些什么,不论何事,某都愿助公子一臂之力,还望勿要拒绝。”
“对!”另一个方向也有人站到桌案上,“孟檀公就算辞去相位,亦是清流鸿儒,执士林之牛耳,岂能继续蒙受污名?”
“咱们不仅要为孟檀公雪冤,还应该联名上书请求陛下让那些奸贼付出代价!否则纵容了这一遭,我等读书人日后不知还会遭何等压迫。”
“说得好!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联名书加上我们几个!”
……
群情愤起之快,不过盏茶功夫,这群年轻人为主的士子们便商议起如何写这封联名书。
馆丞旁观一切,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出面阻止,而是派一名小厮将馆中发生的事情去汇报给忠义侯。
众人的议论也有了结果,“裴公子既然在此,我等就不能越俎代庖。联名书如何写就,理当由裴公子执笔,遂裴公子心意。”
话头终于抛回给裴明悯,他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而是说:“诸位,请容我先回答你们的问题。”
他走到高台边缘,面朝问他父亲身体的那几位,“多谢各位关怀。我父亲守在我祖父灵前,人虽憔悴,却万不敢倒下,尚能勉力支持。”
然后转问他上京缘由的那几位,“我上京确是为了求一个舞弊案的真相。外界传言,我父亲身沾舞弊嫌疑,我祖父以命作保,才保我父亲全身而退。可我相信我父亲的为人,断不会做出科举舞弊这样的事,来辱我裴氏的家风门楣。我祖父心有雄狮,待我恩深似海,我亦不能忍受他被当作讽刺取笑的谈资。”
“我叔父说,晚辈对亲长的孝顺,生前孝于行,身后孝于心。在我祖父灵前守着,不如上京来查清舞弊的真相,更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认同叔父的话,也这么做了。但其实我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该怎么做’的问题,我更多地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既然我问心无愧,那为什么不来证明给朝廷和天下人看——我稷州裴氏代代清名,扰乱科举的疑罪,我裴氏不认。模棱两可的安抚,我裴涧不要。借祖宗恩荫避祸这种不孝且窝囊的事,我裴涧不屑,也不会干。”
他咬字不自觉重了些,然后极为自制地迅速平缓语气,“我在路上吃了些苦头,但我从没后悔过。事实也如我所坚信,舞弊案非我父亲裴孟檀主使。”
话到最后,声音轻如鸿毛,却令满座寂静,唯有霖雨如铃。
这时,有人趁机说:“裴兄性情坚贞,为祖、父不惜己身,着实令在下敬仰。如此,更不能白费……”
还是不忘劝他上书。
“听我说完,好吗?”裴明悯打断,态度平和地注视插话的人,直到对方目光躲闪,才继续说下去。
“从我离开稷州那天算起,至今已有大半月。然而直到晏永贞自曝之后,我才得知舞弊案真相竟是如此。幕后主使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人,我感到惊愕、愤怒,恨不得立刻跑到那两个人面前质问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但冷静下来,进一步了解事实之后,我渐渐打消了这种冲动的想法。”
“因为陛下已经下令,由兵部尚书盛大人和大理寺卿宋大人联合重审这个案子。我认可陛下的处置,相信这两位大人不会徇私,也相信朝廷会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待真凶被宣判,天下人自然明白孰是孰非。”
““各位的好意,裴涧记在心中,在此谢过。但我来到荟芳馆,并不是为了向大家求援,而是想与大家切磋。”
最后,他看向提议由他起头写联名书的那一位,“荟芳馆文会乃士林盛事,我在进京的路上便听说此地文才汇聚,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哪位仁兄愿赏脸赐教?”
他说是“不知哪位”,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一个人,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一齐半恭维半撺掇那名士子出头。
这人被架到高处不得不应,先报过出身姓名,再略作思索,抢先道:“文会召开这些日子以来,已论过经典,论过时事,论过刑狱、论过食货,论过地方……再捡前人言论没多大意思。在下知晓裴兄曾随礼部使团出使南越北黎,所以想与你论一论外事,不知可行?”
“求之不得。”裴明悯拱手让他占先:“请讲。”
士子便笑道:“孙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外交之策排在第二位。虽说是兵法,可也能化用到外事上,先伐谋再伐交。即先行以谋略分化瓦解其内部,或用间引仇或利色相诱,再趁其虚弱时遣使节相交,优势便在于我方。若是筹谋得当,甚至能免了出使磋商这一环节,岂不省便?”
这人显然做过功课,思路与忠义侯在前两个月南越事上的看法大致相同,除了投其所好难有别的解释。
朝廷对南越的政策已有定论,不论这人是否知晓,裴明悯都不愿再过多掰扯,“兄台所言兵法,乃是战时之策。通常来说,外事有赖以军事做后盾。但古有‘晏子使楚’‘完璧归赵’,今有我朝与北黎缔盟、援助南越,可见外事成败并非完全视军事力量而定。它的意义,更在于不动兵戈而达成朝政目的,进则维系两邦太平,退则守护国家威严与存亡。”
“强权相压,权术相欺,固可占一时上风、取一时暴利。可被欺压的外邦百姓必定怀恨在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反扑,对边境的军民来说,无异于不知起止的折磨。”
“哪有这么夸张?”对方反驳:“我强他弱,边军武装到位,还怕小股的骚扰袭击吗?若是要杜绝反扑,只要令其疲于内患无暇他顾,并非难事。”
裴明悯摇头,“成事哪有如此简单?你说武装边军,可眼下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谁来撑起巨额的军备开销?若是有得选,谁又愿意一辈子都活在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阴影下?兄台说得如此轻松,只因为你家在江北,而非三方边疆。”
对方本就逐渐难看的脸色直接沉到底,“可裴兄亦是中原稷州人氏,谈什么换位思考,为边疆百姓说话?你又没有去——”
他飞快的语速突然卡住,裴明悯确实去过南越走过北黎,为这两趟出使所写的心得文章还曾刊在报上,在场许多人都看过。
裴明悯不再理会他,环视在场所有人,“诸位,外事代表一国形象。我大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在外事上何须因一时之利而囿于旁门左道?若想万国归心来朝,既要自强不息,也当奉行仁义。同舟共济,才能长治久安。”
话落,立即有人合掌道:“裴兄说得好,君子当行王道,不可一味钻研小人做法。”
大家就此交流起来,又有人问:“只是我朝如今才历战事,又在近期与南、北、西北三边皆有过龃龉,邦交局势尚不明朗。不知裴兄对此有何看法?”
带着使团下南越的顾元铮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京,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裴明悯拒了使节之位、由顾元铮所替,以及北黎人的使团就要抵达雩关。
裴明悯沉吟片刻,认真道:“南越国小且封闭,我朝刚刚援助他们的起义军推翻贵族暴政,正可趁此机会与其互通有无,传入我儒道礼义,帮助其移风易俗,潜移默化地使其百姓认可我朝文化与习俗,诚心归附我朝。北黎与我朝隔牙山而望,连接的合撒草原水草丰茂,可与其建交通商,做大牧草、牛羊与毛织物一类的生意,不止能避免牙山一带的百姓被骚扰、袭击、劫掠,还可以带动改善他们的生活。西凉人聚居地远在淙河之畔,与我朝隔着沙漠戈壁,却世代不忘侵略我大宣的土地,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所以要巩固仙慈关,不忘前事之痛,不废军备。来日若其有意修好,也不可放松警惕。就算重开互市,也要严格限制规模以及商货流出,不能令他们复元太快。”
“简言之,小者相融,中者相交,大者相抗。刚刚那位兄台所提用计离间之法,正适用于西凉,只是西凉王都太远,以我朝现状难免有些鞭长莫及。”
先前那名士子正要掩面离开,听到最后一句话,脚步一顿,惊喜地回头。
问出这个问题的士子自沉浸中回神,拱手作揖:“裴兄之言浅义深,令在下多有启发,受教。”
裴明悯却没有笑纳也没有自谦,只是沉默地对礼。
馆丞率先鼓掌,在他直起身的时候,全场每个角落都为他响起掌声。
此议罢,又一名士子站出来,“我是江南淮州人氏,自西北爆发战争以来,江南虽有因水患而得的田赋丁税减免,但实际上新添的其他名目的赋税加起来,并不比从前低。我与我的家人是这么想的,江南鱼米之乡、底子富庶胜过其他路州,若是西北失守也必定唇亡齿寒,所以为了支援前线,税赋高一些也愿意咬牙支撑。”
“今年战事结束之后,麦收以来,情况终于有所缓解。大家都以为能松一口气,结果又立马要推行改税。哪怕有许轻名许大人掌舵,我等心中也有些没底,不知前路是好是坏,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裴明悯叠掌以答:“我已许久未至江南地方,无法对地方具体事务置评。但我明白一个道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任何事物要想长青不败,都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危难之时若不思变革,依然固守成规,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也不能预测改税的成败,但大致可以理解朝廷为什么将试点选在江南路,江南因重绘鱼鳞册、重登黄册不久而适宜变革,还有尔等这样在重压之下仍然顾全大局的人……”
这也是在场不少士子所关心的话题,哪怕已经议论过一回,但因为在台上的人不一样,仍然竖耳以听。
雨声渐渐变作画外音,带着悠长的余韵似要远去。
忽然“笃笃”两声,禁军竖矛撴地,打破了崇和殿里的死寂,“陛下,人已带到。”
百官回神,只觉殿外欻欻的雨势好像又变大了。
高居在大殿深处的明德帝似无所觉,左手把玩着铜钱,垂眼睥睨被带到陛前的老者。在场官员已被清洗过几轮,认得这老人的极少,可他却是记忆犹新啊。
老人也昂头望着他,一扬远山紫的旧袍袖,“草民张厌深。”
在他身边的妇人穿着粗麻衣裳,拘谨地缩着头,“草民袁杏娘。”
两人一齐行礼叩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厌深啊张厌深。”明德帝停顿许久,慨叹:“多少年不见了?朕还记得你辞教文华殿、挂冠而去之时,放过话,永世不再回朝堂。”
张厌深也是叹息:“年少轻狂之语,草民早已自省,作不得真。”
“啧。”明德帝面露讥讽,“起来罢。纤老弱妇,万一跪出好歹来,又要成朕的不是了。”
“谢陛下。”张厌深跪得不易起身也不易,靠身旁妇人搀了他一把。
王正玄盯着他们,不怀好意道:“张老先生现在无官无职,闲人一个,不颐养天年,怎么也跑来掺和朝廷大事?”
张厌深道:“回王相的话,草民以教书为生,曾于十四年秋冬短暂教导过贺今行。师生相处虽短,情谊却深。我知他的性情,断不会做传闻之事,定是另有内情,故而四下走访查证。最后不出我所料,真相并非表象。”
他拿出一份状纸,双手举起,“陛下,草民了解到此前定案有两名人证,一个是我身边的袁娘子,还有一个是安化场的地头蛇。这蛇头也是受人胁迫,不得不陷害。被我找上之后,他有意悔改,但因前几日在赌坊与赌客产生纠纷,混战中被殴打重伤,正在卧床休养,无法身到。所以特地写下一份供状,画了押,交给草民。”
王正玄彻底回过味来,今儿唱这一出,是真要给贺今行翻案。他剜一眼做媒介的王玡天,嘲道:“什么纠纷混战?我看多半是你们屈打成招。”
王玡天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剜。
“有些人镇日打雁,都能被大雁啄了眼。更何况安化场每日多少纠纷,靠拳头说话的,自个儿折进去实属寻常。”张厌深淡淡地说,将供状再举高一些,“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被催促,才动了动手指,让顺喜去把供状取上来。
下方的崔连壁本欲出班上奏,见状,站定双脚不再动弹。
在他对面班列的忠义侯也垂着眼,如大殿角落的灯树一般,对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眼神也不曾多舍予。
张厌深亦没有关注殿上的官员,他今日回到朝堂上只有一件事一个目的。他说:“袁娘子,请把贺今行为你等赎身一事的真相,以及你遭遇到的胁迫,一一如实禀报给陛下和诸位大人吧。”
妇人便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说:“我本住在安化场的暗巷,靠伺候兵马司的兵爷们过活。十四年冬天,有一日送客出门,与小贺大人打了个照面。又过几个月,听说兵马司出了大事,好一旬都没有兵爷来我们这边。正当大家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陈老大突然把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离开暗巷。同时有人接引我们,与正阳门胭脂铺的祺罗掌柜搭上线,送我们到掌柜的庄子干活,住大通铺,包餐饭,还有月钱可领。除了少数几个姐妹后来选择回乡去,我和其他人都留在了庄上。直到半月前,有人找到我……”
“等等。”王正玄打断她,问:“你们就这么简单上岸从良了?”
妇人连忙点头,“是的,若能做良家子,谁愿下水任人糟践呢?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脱离了暗巷,提心吊胆过上好几个月,没见哪个突然跳出来要我付出代价,祺罗掌柜为人豪爽对大家也很好,就放心过日子了。”
王正玄笑道:“说得这么好,本官怎么不信呐?这天底下岂有白吃的宴席,白得的帮助?我看你翻供是假,受胁迫是真。只不是被胁迫来编些故事,以欺骗朝上百官、欺骗陛下。”
妇人忙道:“草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绝没有一句谎话。”
张厌深也笑笑,说:“上天准许庸官和冗官坐吃皇粮、白拿俸禄,袁娘子不过是得人相助,能挺直腰杆挣一口饭吃、挣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所得尚不及他们千万之一,上天又怎会不许?
“张厌深!”王正玄喝道:“我敬你年迈,称你一声先生,你可别倚老卖老。”
张厌深再次笑了笑,说:“袁娘子继续讲,不必理会旁的。”
气得王正玄一个倒仰,盛环颂在他背后接了他一把,低声说:“王相爷,您堂堂一右相,人又没含沙射影内涵你,何必计较这些,有点难看了。”
“就你大方?”王正玄白人一眼,甩袖子回去。倒是没再继续发怒,也端起范儿来,不咸不淡地乜斜那妇人一眼。
他倒不怕自己被咬出来,反正做事的人跟他隔了起码三层,保险很足。只是本来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突然出现意外,让他很不爽快,又在心中骂了他大侄子几句。
妇人被他乜得瑟缩了一下,但仍然鼓着勇气继续说:“直到半月前,我出庄子去采买,有几个男人拦下我,问了我好些事,又要求我替他们做一件事。我一开始不肯,他们竟找到了我丈夫那个烂人,威胁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就让我丈夫再把我卖到别地的窑子去。我当时特别害怕,所以就……就听信他们的话,昧着良心,诬陷了小贺大人。”
她满脸悔恨,叉着的双手快把衣角绞烂。
明德帝听完,不甚惊讶,反而有些好奇:“那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怎么就不怕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两日,裴家公子找到她的情形。
她哭着解释:“……我只是不想再被卖进暗巷那样的地方,过地狱一样的生活。人都说青天老爷父母官,父母抛弃我,青天也不照拂我,我若不自私一些为自己打算,谁来为我打算?”
裴明悯神情严肃:“你说没有人为你着想过,那今行算什么?若非他一念之善,我今日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
她何尝不知,可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捂住脸,难过得弯下腰去。
裴明悯静看她半晌,轻叹:“罢了,你可知道你前夫在哪儿?”
她缓了好久,才垂着头说:“或许在哪家赌坊吧,他是个赌鬼。”
裴明悯道:“好,只要还在外城就行。我马上派人去寻他,寻到了再找个由头直接打死,免你后顾之忧。”
她惊疑不已,慌乱道:“他,他其实……”
“怜悯要给值得的人,有些人不值得。”裴明悯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道理希望袁娘子能明白。”
她怔怔地点头。翌日便看到了前夫的尸体,连带那份拿捏了她许多年的已经破烂的聘书。
聘书被她放进火盆里烧干净了,然后她跟着裴家公子离开藏身之处,去见了张先生。
再然后,便是在这金殿之上向皇帝陈情。她回答说:“自从在殿上诬陷了小贺大人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和痛苦之中。爹娘弃我,丈夫负我,可小贺大人没有害过我,还将我拉出泥潭。我却这样对他,简直枉为人类。”
她重重地喘口气,按照张先生教她的话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在张先生找到我的时候,将实情全都告诉了他。”
明德帝勾起一边唇角,淡笑道:“突然良心发现?怕是找到了新的后盾,许了你新的承诺吧。”
“陛下火眼金睛,所言极是!”观察等待许久的李侍郎立马站出来,说:“袁氏,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要是咬死翻供,那你先前就是欺君,按罪该砍头!”
妇人闭了闭肿胀的双眼,“就算大人要判我死罪,也好过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
“你还懂以退为进呢?”李侍郎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我劝你赶紧说出是谁撺掇你翻供的,还能将功补过,减轻罪行。”
“我没有受谁指使,我是良心过意不去!我知道我害了小贺大人,所以想尽力补救。”妇人提高声音,“大人你听不懂官话吗?非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放肆,你朝谁大呼小叫呢?”李侍郎斥道,朝左右同僚说:“看看,这真是个疯婆子。”又拱手向皇帝,“陛下,口供岂是一介疯妇发疯说改就能改的?要是如此随意,那我们刑部也不要判案了,整天陪着这些刁民过家家酒得了。”
张厌深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妇人却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在他之前说:“我没有疯!”
她伸出发抖的手指着李侍郎,“那些读书人常说君子坦荡荡,大人的地位是比我高、比我过得光鲜,可我比你光明,我的良心比你多一些,我没有靠骗靠抢过日子,靠说人是疯子来堵人嘴欺负人,比你更算君子!”
她“扑通”跪到地上,青砖冷而硬,磕得她眼前发黑,却要拼了命地望向御座,撕声道:“陛下,大人们都说您爱民如子,草民难道不是您的子民吗?我从前的经历再是低贱不堪,那也不是我想要我愿意的啊。难道因为这一条,就连堂堂正正为自己做下的错事悔改、想要弥补,都不行吗?”
天底下岂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德帝动作一顿,这才真有几分惊诧。顿了顿,开口道:“行了,朕自嘲两句朕这大殿成了菜市,你们还当真啦?”
李侍郎即道:“陛下,这疯妇咆哮公堂,理应即刻拖下去!”
“闭嘴,人家比你有个人样。”明德帝冰冷地瞥他一眼,“还不滚下去?”
李侍郎浑身上冲的热血当即凉透,不解道:“不是,陛下,我……”
却不敢辩解到底,怕让陛下怒气更盛。只能窝囊地退回班列,暗自发誓再也不出声。
崔连壁走到妇人身边,欠身问:“袁氏,本官问你,如何能证明你所说为真?”
趁着大家注意力集中到前面,王正玄又往他侄子的位置剜去一眼。
他说什么来着?就不能那么早放过这些女人,现在好了,被人家逮住机会策反了吧?
然而王玡天只留给他一张侧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根本没有接收到他的责问。
张厌深将妇人拉起来,递给她一条手帕,“孩子,别怕,把脸擦擦。”
“谢谢先生。”妇人小声说,把脸擦干净了,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份契书,展开递给崔相爷,“这份卖身契是我和安化场的,自我离开暗巷之后就在我自己手中。我一直没有销毁,本是防备我那前夫哪日找上门来,我就交给掌柜的,让掌柜的捏着身契,帮忙把他赶走。”
崔连壁接过契书,仔细看了两遍,再问:“那你与贺今行,到底是什么关系?”
妇人答:“草民与小贺大人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在暗巷,一次就是本月十五那天。”
崔连壁:“没有任何其他联系?”
妇人摇头,甚至第一个照面连说话都没有,十五那天也只说了两句。
王正玄旁听完整,仍然不信:“怎么可能?”
崔连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想。他转过身面向皇帝,看了看御座上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陛下,这份卖身契是真的。既一直在她自己手中,那贺今行确与她没有任何干系。您可要看看?”
明德帝亲自掌了眼,确认不是作假,将契书缓缓放到御案上,“袁氏,朕问你,是谁在幕后指使你?”
妇人回忆道:“他们从没有透露过身份,草民只是偶然偷偷听到有人提过一句‘相爷’。”
王正玄差点原地起跳, “你这无耻妇人,放你、你什么意思?要改口翻供也就算了,还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王相爷。”张厌深挪了半步,遮住王正玄的视线,“袁娘子只提了一句‘相爷’,又没说是你,你就被激得跳出来大吵大闹,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且看崔相爷,问心无愧,何时何地都能镇定自如。”
“真是倒反天罡。”王正玄揣着手冷笑,“都是老狐狸,装什么小白兔?是不是你让她这么说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自己清楚,反而怪起本相多想来了?”
张厌深端正地看他,就在前者以为他要放什么狠话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说:“王相总是在不该多想的地方,想太多。”
“你——”
“你别激动。”崔连壁截过他的话,“这件事到底是由策划指使,确实应该好好查一下。陛下,既然证明贺今行没有蓄奴的行为,是否要放他出来?”
王正玄不同意:“既然要查,还没查明,怎能现在就把人放出来?”
“王相莫急。”张厌深反倒成了最从容的那一个,对着御座和匾额说:“草民还有一件大事,欲禀告陛下。”
明德帝捻转铜钱,似在深思,对底下的恍若未闻。
崔连壁替君开口:“还有何事?”
张厌深道:“此事涉及嬴宣大统,由草民来述不大妥当,请陛下先传先秦王妃之父谢延卿上殿。”
盛环颂奇道:“谢老?他不是致仕回江南了么?”怎么突然来京,且他竟然没有及时发觉……
王正玄嗤道:“张厌深,说案子呢,你扯什么谢延卿扯什么先秦王妃?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是想说他是——”
他脸色陡变。
和他有着同样反应的还有今日在列的许多朝臣,他们未必都知晓近二十年前的皇室内乱,但人人皆知“大统”二字的分量。
惊讶至极的吸气声响起一片。
与此同时,御座一侧的角落、某扇屏风之后,亲自值守朝会的陈林转身从小门出了崇和殿。他唤来随侍吩咐了两句话,随侍立即往西回驻地,他本人则捡了顶斗笠就往东向的御道而去。
守在另一侧角落的,是今儿特地换了班的陆双楼。他一直隐晦地关注着自己的统领,见人一走,立刻跟出了殿。取斗笠蓑衣花费了一点时间,再去追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但那影子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跟近了反而怕对方发现。
出了东华门便转南,他直觉对方肯定是奔着刑部衙门去的,心下一紧。
肩膀忽然被人从侧方拍了一下,他欲拔刀之时,对方及时出声叫他:“双楼。”
这声音太熟悉了,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他刚进漆吾卫就认识的搭档。
“你回来干什么,不要命了?”陆双楼按刀低喝,却没有因此停留。
黎肆以为他在出任务,按着他的步调快走,一边说:“远走高飞是好,但京城这会儿这么凶险,让我扔下你们不顾,我心里总打鼓啊。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今天不是该在北城巡守么,我还打算上去找你,结果在这儿就遇见了。”
“有福不去享,上赶着来找苦吃,你有病?”陆双楼骂道,迅速说道:“我在跟踪陈林,你别跟我一起。你去驻地到刑部衙门最近的那条路,要是有同僚过来,你想办法尽量把他们拖住,能拖多久拖多久。”
“我还没开始感动呢,你就给我安排要命的任务了。”黎肆抱怨,“你俩撕破脸了?”
陆双楼面罩冰雪,“现在还没有。”
“现在没有,那就是等会儿就有了?”黎肆下意识要抹把脸,摸到冷腻感才想起脸上是张人皮面具,他心里真没底也真有些急,“你一个人能行吗?你还有伤啊。”
“不然,直接等死?成败就在今日,你我都别掉链子。”陆双楼撩下话,抄小巷与他拉开距离。
黎肆停在原地,伞压到肩上慢慢地转。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还能继续稳住陈林,只能硬碰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碰呗!
他转过三市口,继续沿着大街散步一般往前踏。
既然生死难料,不如先悠哉一把。
因着大雨,街上行人不多,宽敞得人与车皆可以随意走驰。
两辆马车直抵达内城西南的荟芳馆,从车上下来一群形容凄惨的中年男人和半大少年,像门房展露过身份后,便被殷勤迎进。
馆内一场辩议正好落下尾声,众士子瞧见一行人从旁过,纷纷扬首问道:“可是积玉书院的学友们到了?”
那边回答“是”,因路途辛劳,要先去后苑沐浴梳洗,没有多停留。
士子们深为理解,目送一行人离开,却不见熟悉的儒生。
“子回先生去接人,怎么也没有一道回来?”
正向馆丞汇报此事的门房听见,解释说:“子回先生在永定门遇到一位从稷州上京城伸冤的老翁,念其老迈而伸之以援手,跟着一起去应天门了,或许要下午些才能回来。”
“伸冤?”大家在生活中几乎都没听过这个词儿,新鲜无比,“不知这老翁有何冤屈,稷宣之路千里迢迢,身体扛得住么?”
馆丞道:“这就不知了,他们没说。”
“那就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再问问,我们还是继续辩义吧。”大家对文会的兴致更高。
馆丞便预备主持下一场,独立高台的裴明悯却拱手道:“在下想起一件事,需得快些赶去应天门,不能在此多留,所以这一场就不参加了。”
“裴兄怎地这就要走?”当即有数名士子站出来挽留,“裴兄博学多识,今日几场议题都有独到见解,发人深省,我等还想与您多多交流。若是事情不急,不若先派书童过去?”
裴明悯自怀中取出薄薄几张叠得极其齐整的旧纸,“正要向大家说明,我方才所提的见略,皆非出自于我,而是出自于这一封已经呈到陛下面前的《谏兴亡疏》。”
“什么?”不止挽留的那几人,全场所有士子包括馆丞在内都惊愕非常,让他们感到竟不是自创的学说。
裴明悯展开那几张卷了毛边儿的纸,高高举起,“先有此疏谏上,再有开捐,再有改税打头、于江南试行的新政。诸位若感兴趣,我便交予馆丞,张贴在馆内,供大家览阅。”
大家还是难以置信:“裴兄在开玩笑吧?原作者怎么可能不是你?”
“如果真不是你,那你为什么要在文会上提出来,和大家分享?”
裴明悯收回手臂,将纸疏拿到眼前。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说:“因为我想为写下这封谏疏的人证明,他的才学与见地不弱于任何人,他提出的观点是切实可行的,有希望改变现状的。只要让大家了解他,就很容易让大家再进一步地理解他、支持他。”
有人急问:“谁人有如此能耐?”
“进此疏者,”裴明悯平静地回答:“是身在刑部大狱里的贺今行。”
“怎么可能!”众人听说答案,比先前听说裴明悯不是原作者还要骇异不少,短暂的震惊过后,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此人与裴兄同科分魁,有此学识倒也不算稀奇。”
“只是品行却不像他提出的那些学说那样,忧国忧民,两袖清风。”
“说得有理,不然蓄奴作何解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明悯闻言,肃容厉声道:“那一巷妇人,是贺今行出于怜悯,借着整治兵马司的东风,迫使安化场放了人,从头到尾并无半文钱的交易。我曾亲身参与其中,为那些脱出泥潭的妇人提供庇护,难道我也是为了暗地里蓄奴吗?”
他堂堂裴氏子,自然没人认为他也会这么做。
“裴兄竟也参与其中?如此重要的消息,朝中流出的消息里为何没有说过?”
“可我听闻贺今行在朝会上都亲口承认了,也是假的?”
裴明悯不耻道:“他为何要承认?不过是有人拿那些妇人的前途要挟他,逼他不得不认罢了。”
士子们面面相觑,越听越不像假的,可要让他们相信也莫名有些难为情,“当真?”
裴明悯缓了缓,高声道:“诸位从四大门进城的时候,可曾看见立于城门旁的巨幅告示栏?那是贺今行授官后做的第一件事,挑选了一众实惠客栈与各个面向百姓的衙门所在的主要街巷,重新实地绘制图集,并做好标注,只为让初来乍到的旅人少受坑骗。”
“诸位之中可有人居住于礼部提供的学旅?旅舍原本只有几间,年久失修条件恶劣,也是他上书请求扩建规模,重新修整,以减轻部分学子上京科考或是游学的压力。”
一些士子对此有印象,后知后觉道:“我们以为是早就有所规定的旧制,竟然有赖于这位吗……”
裴明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有些难过:“言之凿凿,不如行之切切。这样的小事不止在宣京,在江南在西北他都做过很多。朝廷因他斩首西凉太子的军功拔擢他,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为什么在这桩破绽百出的诬陷上,反而又那么轻易地就不信他了?”
“他父母早丧,伶仃求学,通身所长何不能养活自己?若他当真贪图享乐,何至于自请外放边陲?何至于要在江南在西北那么拼命?又何至于为官三四年仍身无储蓄,刑部都搜不出几两纹银?”
“万方于他何加焉?惟赤心慈悲,不舍黎民矣。”
他将纸疏交给馆丞,向众人叠掌道:“我相信朝廷能辨忠奸,惩恶扬善。本次朝会,此案或许就有结果,我是定要去应天门等的。今日借今行之说,与诸位同道论过,涧受益良多,已心满意足。学海无涯,文气长存,涧与诸位来日有缘再会。”
利落一拜,便捡起自己的油纸伞,走下高台。
天已大亮,逼退了雨势,雨幕不知何时变得轻透。
“裴兄等等!”有名士子跳下游廊叫住他,“若裴兄所言非虚,那贺今行如此被冤枉,我等同为清流士子,不能坐视不理。我愿与裴兄同去。”
左右的士子也纷纷道:“是啊,不如同去!若是判决不公,我等还可一起帮忙申辩一二。”
裴明悯隔着细雨相对,唯有执伞相拜,停步以候。
这些年轻士子们飞快地去取下自己的伞,汇聚到他身边,再一齐走出荟芳馆。
绚丽的伞面相连成画,山水花鸟相映,将初秋冷雨渲染成春日甘霖。
一个盘髻的姑子搀扶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缓缓走进崇和大殿,靴底在青砖上晕湿一步又一步痕迹。
老人自然是谢延卿,他比前次复职的时候更加衰老,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哆嗦。搀他的姑子也并不年轻,眉眼皆是风霜,行完礼站起来主动说:“陛下可还记得奴婢?当年宫中和秦王府的各大宴席上,奴婢曾随王妃见过陛下不止一回。”
明德帝盯着她打量了半晌,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个人像来,狐疑道:“持、鸳?”
这个名字令崔连壁回头看了她一眼。
“陛下好记性。”持鸳面带微笑,一身素裳不掩大方,微微侧脸向崔相爷:“奴婢是先秦王府内总管、先秦王妃的陪嫁侍女持鸳,而非殷侯夫人因思念长姐而给贴身侍女改名的那位持鸳。”
明德帝拧眉道:“朕以为你随你主人殉了。”
皇帝没有对这个说辞表现异议,崔连壁便信以为真,不再纠结名字这点小事。
持鸳福身道:“托我家王妃庇佑,奴婢得以带着小主子逃出生天。在抚养小主子长大认祖归宗以前,奴婢说什么也不能去死。”
小主子。
一个词激起千层浪。
因为有张厌深预告,崔连壁倒也没有太过震惊。他第一反应是去看忠义侯,后者却还是那副无悲无喜无惊无怒的石像模样。
怪了,这等极有可能影响储位承嗣的大事都不能令其波动分毫?
早就知道,还是?
其他大臣的反应则比他剧烈得多,王正玄疾声道:“陛下,皇家血脉何其贵重,就算这两人一个是先秦王妃的父亲,一个是她身边老仆,也不能由着他们指谁是先秦王遗子,谁就是吧?”
他的话引起不少官员附和,“是啊!陛下,事关国祚,不能如此轻易如此草率!”
明德帝紧攥铜钱,圆滑的黄金轮廓膈着掌心,“朕记得那场大火,秦王妃是一尸两命。”
当时不止一名漆吾卫亲眼看着秦王妃在大火中自焚,最终只余些许坚硬大块的尸骨,其中还有一块小儿头骨——这些都是他从先帝和陈林那里得知的,秦王一脉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不声不响的闲王。
他锐利的目光锁定持鸳,“你如何能够带着孩子逃脱。”
持鸳顶着皇帝和众臣无形的审判,镇定道:“秦王府正殿底下挖有一条密道。那日大火,我由密道进入正殿,帮助王妃坼剖取子,随后带着孩子逃亡江南。我在清河县东躲西藏三个月,才等到老爷回祖宅,将小主子交给老爷。”
张先生说,不能直接牵扯到殷侯夫妇。否则,手握重兵的边军主帅暗中抚养皇室遗孤,必将引来许多不清不白的猜疑,扯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们商量着将遥陵改成了清河。
谢延卿适时请罪,颤巍巍跪下去,“臣欺瞒陛下十九年,自知罪不可赦,任由陛下惩处,绝无怨言。”
明德帝没有制止,“可朕记得很清楚,那贺今行户碟上的祖籍可是净州砂岭,在西北。”
谢延卿回答:“我们把孩子送到西北,本是想借殷侯之便,再送孩子回京证明身份。但殷侯认为他不能插手干涉朝政,拒绝为孩子作保,只答应可以送他到稷州读书。陛下也知道,当时我谢家一贫如洗,还有个孙子要供。我们就退而求其次,要了贺三老爷私生子的身份。”
王正玄一拍巴掌,“好啊,原来殷侯几年前就知道啦!陛下——”
他看向皇帝,却被竖掌示意噤声。
明德帝按在膝盖上的手屈指敲了又敲,叹道:“殷侯糊涂啊。人人皆知朕这一脉子嗣凋零,朕又如何会嫌弃多一个血脉之亲?”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说有地道,为何当年前往秦王府查看的人没能发现?”
持鸳答:“奴婢从地道离开时,王妃便将入口封死了,大殿又被焚毁,从殿中轻易勘察不出。密道向左,从大殿左侧抱厦斜对的空地往下挖,就能挖到中空。王妃怕尸骨被发现端倪,还特地将一只被落梁砸死的猫……抱在怀中。”
“猫?”明德帝听得想笑,先帝能被猫骨头糊弄过去?不对,他神情一凝,将铜钱丢到御案上,点了盛环颂的名字。
盛环颂和他堂官一样,诧异之余,不动声色地注意着王玡天的反应。他认定王氏叔侄当中做侄儿的比叔叔狡诈,如今就验证了他的看法。
王玡天要是没有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他能主动提起张厌深,给他们机会翻供?
要是他王玡天这么大公无私,他盛环颂就能当场把这个笏板吃咯!
正想着,皇帝一声点兵,他下意识应道:“臣在!”
声音大得整座大殿都是一滞。
幸好明德帝没心情跟他计较,冷声吩咐:“持朕口谕,开秦王府,查看是否有这么一条地道。”
“是。”盛环颂领命,点了一队禁军,走东华门直往秦王府旧址而去。
大雨转小之后的宣京城笼着一层清润水雾,四下都是淡淡的,新鲜灵动。
应天门前围着一群百姓,准确地说,是围着广场上那一座登闻鼓。
此鼓自太祖时期便设立在皇城前,二百年间鼓面不知换了几回,被敲过不知几回。至少本朝年间,居住在正阳门内外的百姓还未曾听见过它的响声。
现在竟来了一老翁,双手抱着鼓槌,要去敲鼓。
走街串巷卖伞的挑夫把担子放在脚边,笑说:“老头儿,你驮着背,都够不到那鼓面啊。”
登闻鼓立得高,底下有踏板,但王老伯站上踏板还是够不到。
路过被吸引来的其他百姓说:“卖伞的,我看你挑子里不就有张凳子么,借老人家使使呗。”
“行啊。”
王老伯得到一把小方凳,孙女扶着他踩上凳,又用双手托举他拿鼓槌的手。抡起来敲下去,“咚”的一声,不小也不大。
就这,也耗费了老人不少的力气,一槌下来就得靠着大鼓直喘气。
围观的老百姓直摇头:“我看你就没多少力气,怎么还想到来敲登闻鼓,告御状呐?”
“老人家,还是省省力气,回去吧啊。”
“我可不能回去。”王老伯说,他花了几十文才雇车把他祖孙送到这里,怎么能轻易就走了呢?更何况,他说:“我干孙子,被官府误会了,抓进牢里要砍头。你们说,我能不来吗?”
众人稀奇道:“嚯,你干孙子犯了什么事儿啊,竟然要砍头!”
“什么事儿都没犯!”王老伯说,试着重新提槌,“我孙儿是个顶好的人!”
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但他和孙女没顾得上吃早饭,马车跑得飞快又太过颠簸。
几下之后,鼓没怎么响,倒是把应天门值守的禁军招过来了,“刚刚是谁在击鼓?”
“我,是我。”王老伯看见官差,以为是来问自己冤情,赶忙滑下板凳踏板,迎上去,“我有冤要伸,官爷。”
“你敲的是吧?”为首的禁军确认一遍,下令:“把他带走!”
另两名禁军立即走向王老伯。
“为什么抓我?”王老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到处躲避,“我没犯事啊!你们抓我干什么!”
孙女跟着一起躲,边躲边喊:“我爷爷没犯事,官差乱抓人!”
在场其他老百姓也帮他爷俩拦人,“你们当差的要抓人,总得拿出个条令来吧?不分青红皂白就欺负老头小孩,未免太过分了啊。”
场面一时闹哄起来。
两个禁军被围在人墙里,左右出不得,一怒之下挥起长矛。
“官差打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声,老百姓们顿时也抄起扁担板凳之类的家伙什。
场面就要控制不住之时,齐子回及时赶到,“住手!”
他连伞都来不及打,下车就立马挤进人群,挤到王老伯身边,“你们没事儿吧?”
确认这对祖孙没受伤,齐子回才去找禁军:“我乃荟芳馆教谕齐子回,敢问官爷,不知这位老人所犯何事,你们要带走他?”
“齐先生。”禁军听说是荟芳馆的先生,顿时客气许多,“按律,击鼓上奏者,需杖三十。这老人自己承认敲了登闻鼓,我们才拿他的。”
齐子回一听,顿时皱起眉。他也知道这条律例,先前劝说王老伯从长计议,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方拿人有理有据,并非胡来。他不好以势压人,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便忝脸拱手道:“几位官爷,我等知晓律例,无意阻止公干。但是这位老人年逾古稀,必定受不住杖刑,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禁军不肯,“之所以有此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击鼓,浪费公器,岂能因为对象年龄不同就随意免责?”
齐子回便问:“那可否由他人相替?”
禁军还是不肯,“谁击鼓谁伸冤谁受刑,这是规矩。若是由别人来替,那到时候引人上殿奏对,该引谁?齐先生,我们也是按律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否则上面问责,我们当真担待不起。”
齐子回面露难色,暗自思索该怎么办。
在旁的老百姓听完他们的对话,都稀奇道:“官爷们这话说的,拿鸡毛蒜皮去烦扰陛下,要挨板子没毛病。可如果确定上奏的是大事,也要打板子,会不会太不讲道理了?”
“对啊,你们三十棍直接把人打死了,那人还伸什么冤呐?自个儿不就成冤魂一缕了。”
“老头儿,你那干孙子被判了什么罪,有多大的冤情?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儿分辨分辨,该不该击这登闻鼓。”
众人都看向王老伯,包括那几个禁军。
老人囫囵说:“我也不晓得什么罪名啊,传的是什么蓄奴,什么犯禁之类的话。”他搞半天也没搞懂,只坚信一样道理,“可我了解那孩子,不可能干出一件坏事的。”
百姓们乐了,“真是奇了怪了,你都不知道判的什么罪,有多大水分,那你替人伸什么冤?莫不是连顺天府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的吧?”
“你说是干孙子,那就不是亲生的嘛!不是亲生的还费这么大劲儿,何必呢?现在还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休要胡说!”王老伯嚷道:“我们关系可好,不是亲生,比亲生的还好!”
买伞的火上浇油:“怎么个好法?人都说慈母多败儿,说不定只是你觉得他好,实际上他坏得流脓!不然官府怎么要抓他,还要砍头?”
“你放屁!官府的要抓他,那肯定是官府的人弄错了!”王老伯要去捂那卖伞的嘴,可那小子脚滑,他追不上,只得停下来。他揩了把汗,干脆取下斗笠,满头白发冒着热气,将细雨热成烟。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了解,不明白。我啊,老家在重明湖边儿上,那年半夜里涨大水,是他和他兄弟到我们村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大家喊醒,带着大家到山上躲了灾。”
“原来是救了你一回,你早说嘛。”大家豁然开朗,“至诚寺里的师父们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那干孙子倒也算得上是个好人。”
王老伯只是摆摆手,怅然道:“我和孙子孙女人没事,家里屋子却被淹毁了,只能拖家带口去江南找我做生意的儿子。本以为要在江南过老,结果没一年,太平大坝又垮了。”
日子才好起来就忽然一下彻底没了,急转直下,听得无人不唏嘘,“老头你可真够倒霉的,走哪儿都遭灾。”
“不过几灾几难都能活下来,咱瞧着你这命够硬,还能再活个几十年!”
“是,我命硬。我全家三代人都被洪水冲跑了,就剩我一个老货捡了条命。”王老伯说起旧事,总是淌泪,“我就想,是不是我命不好克到了我的后人哪?我要跟我儿子一起去死,是他把我拦下来,说这不是我的错,叫我好好活下去。”
谁不想好好活?可人的日子越难,越是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他抹了把眼睛,“我想回老家,他就送我回去,又帮我找房子拿回田地。后来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一直托其他人照看我。”
“他心里如此惦记我,我能不惦记他吗?如今他遭大难,我不来营救,那我还是个人吗?””
围观百姓有的共情叹道:“如此算来,他救你不止一回,你们缘分这么深,怪不得你要来替他伸冤。”
有的觉得不对,“等等,你头次说是在稷州,二次说是在江南,怎么去哪儿都能遇到你那干孙子啊?老头儿,你别是编故事来了。”
“他是当官儿的啊。”王老伯提起这件事,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说他在骗人,顿时气壮起来,“哦,不对,在稷州的时候还是学生,在读书。后来在江南,他已经考中了,当上了官儿,和钦差们一块儿来救灾的。”
他皱巴巴的脸上焕发出一些光彩,“我跟你们说,他啊,书读得可好了,一考就考中了状元。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小夫妻教孩子,都以他为榜样。”
“状元?”一说出这个身份,好些人都觉得耳熟,“老人家,你说的不会就是前些天被抓下狱的那个吧?姓贺,贺什么来着?”
“贺今行!”
不知谁喊出这个名字,大家纷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王老伯连连点头:“对,是他,你们也认得?”
“嗨,这事儿京里早就传遍了。”
“我也想起来了,不过这事儿没听说有个什么后续的,难道刑部还没查清楚?”
“要是按这老头的说法,那贺今行是个大好人啊,指不定真是被冤枉的?”
“我之前就觉得,能在西凉军的包围之中偷渡到西凉人的地盘上把他们太子给宰了的人,如此坚韧,怎么可能会私自蓄奴嘛。”
“而且人家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回京才几个月,没道理白花钱养一大帮人。”
“我看这位升迁快得跟窜天猴似的,是不是挡了谁的道,才被设计?”
“也不是没可能啊,官场上的腌臜自古有之。反正官府判错案子是常有的事,就前几年兵马司裁撤那会儿,翻出多少冤假错案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分析,王老伯听了几耳朵,他不关心为什么,他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解救那个孩子。他牵着孙女挤出人群,走到禁军跟前,哀声问:“是不是挨了板子,就能见到断公案的大老爷?
禁军听他讲述生存不易,也生出些恻隐之心:“这,按律是受刑之后即可被引奏,但你这么大年纪……”
老人不管那许多,抓住他的手说:“那我跟你们去挨板子。”
齐子回赶紧拦他,“老伯,你可别冲动,不能去。”又问禁军头领:“这位大人,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
头领十分为难,咬牙道:“最多最多,给他减到十杖。”
围观的百姓们听见,嘘他道:“别说十杖,再减一半这老头的身板也挺不住。要咱们说,他就敲了半吊子的两三下,挨一杖意思意思得了!反正你们干的做样子的事儿也不少。”
这反而让对方不快:“什么叫做样子?十杖还不够意思?”
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十杖什么意思,你们要打谁?”
一个比周围人群要高出半个头的男人拨开左右,走到老人身边,“你爷俩跑得够快,叫老子好找。”
“牧哥儿。”王老伯瞧见他过来,低头蹭了一下肩膀。没有被他吓到,反而有些没告诉他就自个儿先走了的难为情,又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委屈。
“我又没说要找你算账,下次记得等等我们就行。”牧野镰看着只觉得他像个小孩儿,那点恼怒化作无奈。他把自己的斗笠扣到老人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抓抓了头发,转头四下问:“怎么回事儿啊?”
因他身材高大,右眼还有一道炸开的疤痕,通身都写着“刺头”两个字。围观群众纷纷跟他拉开距离,禁军也警惕注目。
唯有齐子回见他和王老伯认识,估摸着是一起的,就跟他说清了情况。
“击鼓就要挨打,不击鼓还挨不了,是吧?行。”牧野镰也不废话,找到鼓槌,拿起来就一槌敲到鼓上,“咚——”
鼓声铿锵震动,甚至掀起小圈的气浪吹开最里一层人的额发,引人啧啧称奇。
牧野镰手上加力再一槌,却是“啪嚓”一声,鼓面破裂,槌头陷进去,一下还拔不出来。他愣了愣,问禁军们:“什么破鼓,你们装鼓的贪了多少钱啊?”
禁军怒道:“放肆,你损毁公物,还敢造谣诽谤公差!”
“行啦行啦,谁还不是吃公家饭的啊。”牧野镰不以为意,就把鼓槌丢在那儿,“我也敲了你们这劳什子破鼓,可以代替那个老头受杖刑了吧?”
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吸引聚集过来,齐喊道:“让他替,让他替。”
禁军头领受激道:“行,你小子有种,我就准你替刑。也不多搞你,还是十杖!”
“我要叫一声,我就是孙子。”牧野镰呵呵冷笑,跟他们去另一边的空地。临走前袖子被拉了一下,他回头见是王老伯,咧嘴道:“没事啦,十棍子打你身上要你命,打我身上也就打了,跟猫扑了一下似的。”
他轻轻弹开老人的手指,走到指定位置,单膝跪地,半脱上衣露出脊背。
“赶紧地,别磨蹭,兄弟我还有事儿呢。”
“咱们实打实不做样子,你可别被打趴下!”
左右两名禁军以矛做棍,高斜着举起,在阴雨中投下不甚明晰的细长影子。
影子自地牢入口滑下石阶,愈往下,愈与黑暗相融。
紧随其后的脚步毫无声响,所过之处的壁灯只微微一颤,似吹在耳旁的风拂过。
贺今行睁开双眼,反手按上身后的墙壁,慢慢把自己撑起来。老师喂的药让他睡了不知多久,或许有两三个时辰,难得蓄积了一些力气。
陈林正好走到他所在的牢房前,面向他,“看来你意识到了。”
贺今行定定地直视着对方,面如鬼祟,喑哑的声音细如游丝:“我师父说过,用刀的人,总会有一股无法收敛的气息。”
陈林松开斗笠系带,任其自头顶向后滑落,右手握上刀柄,“这就是他自认胜过我的原因,因为他用剑?”
话落,寒光一闪,执汝刀出鞘,劈开木栅似的牢门,直劈向最里的人和石壁。
门柱四分五裂的崩溃声中,刀风先一步而至。贺今行仰头沿墙朝角落连续翻转,长刀劈上石壁,刃一横紧追向他,“刺啦”出一梭子火星,卡到死角才止。
“陈统领不在崇和殿,到这地牢里来,不怕陛下怀疑?”
贺今行不愿将飞鸟师父与他相提并论。
视野未定,刀尖残影便如蛆附骨。他矮身缩头,脚下一滑,与刀锋贴面相错,自对方臂下空当逃脱。
“杀了你更重要。”
执汝刀过长,墙角狭窄难以改换刀势,陈林半旋身往后撤出一步,顺势平抹出刀。
“单杀我一个?”
贺今行还未完全起身,便被迫再度下腰,手撑到地上,挺腰再起时撒出一大把枯草,试图遮挡对方视线。
“本想多留你几日。”
陈林丝毫不乱,对着展开的草茎连劈几刀,不忘撩刀下探,防得滴水不漏。
贺今行连退两步站稳身形,伸手夹住几段草茎,注入真气当作飞镖甩出。随即借着这半息的掩护,握拳打向对方握刀的手腕。
他没想过能直接伤及对方,只想先行打落兵器。
“但你们要把旧事翻出来。”
哪知陈林突然侧身收刀,左手抬握,一拳轰飞那几截枯草茎,须臾又展拳为掌,虚招化实一掌击在他胸口。
变招实在太快,贺今行躲闪不及只得回臂格挡,巨大的蛮力瞬间将他击飞。
他摔到对墙上,滚下地,和整座牢房震颤的声音重合。
“本座就只能即刻送你上路。”
陈林横左臂于胸前,将刀背架上铁制的护臂缓缓擦过,锃亮的刀尖垂落指地。
谁在翻旧事,翻出来给谁看?
草茎炸成碎屑漫天飞舞,没有好过的伤齐齐作痛,贺今行抓住心口衣襟蜷成一团,左右翻滚都不得丁点儿好受。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神情极度扭曲。白如金纸的脸颊上犹有昨夜的泪痕未消,似神秘的图腾纹路。
“很痛苦吧?”陈林很了解亲自过手的刑罚会有怎样的效果,向他迈出一步,“死了就能解脱。”
贺今行张了张口,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捂住嘴,无余力再作出回答。
陈林再近一步,执汝刀斜起两寸。
“统领且慢!”电光石火间,走道里传来一声叫喊让他动作一滞。
陆双楼狂奔至牢房前,低头抱拳道:“陛下宣召,让您即刻回崇和殿。”
他低着头,指尖在发抖,余音于狭窄的地牢里回荡,犹在发颤。
“陛下?”陈林转过身,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换了班,就是为了监视、跟踪本座?这些日子你做的那些事,本座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显露,只是为了抓你个现行,好教陛下也无话可说。”
他挽刀指向陆双楼,“既然你上赶着来找死,那本座就如你所愿,先清理门户!”
话未说完,便抡刀暴起。
陆双楼冷笑,也懒得继续那令人作呕的伪装,拔刀迎上。
规制相同的两把执汝刀交锋,于相互劈砍格挡之时不断地发出铮鸣,激昂猛烈似琵琶急弦。
牢房本就狭小,加上过道也不过丈方,两旁壁灯的火焰在刀风掌气下抖个不停。
陈林不耐烦了,双手握住刀柄,抡出全力。
陆双楼照常架刀相抵,锋刃相触的刹那,他手中那把执汝刀发出哀戚的嗡鸣。下一刻,便彻底崩裂。
他立即拉开身位,双眼睁圆,看着另一把刀的刀尖从自己鼻前划过,同时带起猛烈的罡风,掀得他一个倒翻,拄刀插地,生生往后滑出尺余才止。
断掉的那截刀刃落地跳了几跳,跌到贺今行身边,引得他指头动了动。
陈林没有分出多余的眼神,再次连抡长刀,向叛徒当头斩下。
陆双楼躲闪不及,大喝道:“同窗,劈他肋下!”
陈林眼神一利,立刻引刀后防。然而一回头,却见贺今行还躺在原地,闭着眼似已昏迷。
陆双楼借机脱困,握紧剩下半截执汝刀,再度欺身而上。
陈林动了怒:“敢诈本座!”
“兵不厌诈,谁叫你蠢!”陆双楼骂道,拿断刀做长匕、短剑使,一戳一刺皆不留余力。
然而断刀到底短一半,他本就不及陈林功力深厚,此时更是左支右绌,几回合便添几道刀伤。再几个回合,就被逼至牢房一方角落。
长刀迎面刺来,陆双楼避无可避,扭曲腰椎,使刀尖堪堪错开自己的心口,刺进右胸上方。
陈林再一使力,执汝刀贴着他后背的蝴蝶骨穿出,钉入墙砖缝隙。
陆双楼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奋力喊道:“同窗,就是现在!”
陈林这一次不为所动,下一刻,就察觉到身后突袭来的劲风。他当即察觉上当,欲抽刀回砍,握刀的双手却似被钳住,动弹不得。
正眼一看,陆双楼死死抓住他的双手,甚至不惜将他拉向自己。
穿胸的长刀再进一寸,这名日常行事冷漠的青年似感觉不到割肉的剧痛,绽开冷冽笑容,嘴唇张合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你、去、死、吧。”
雪亮的刀刃自斜后方切进陈林的脖颈,切开皮肉,切断血脉,直到卡在骨头里——若非执刃的人气力不继,必让他头颅与躯干分家。
他双眼鼓出,嘴巴刚刚张开,没能发出一个“啊”的音节,便彻底没了气儿。
死一般的寂静,令扭脖子带得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清晰可闻,却没能压制崇和殿里愈渐热切的气氛。
寂若无人,只因满殿尽是人欲。
从潇潇雨歇到云收日来,在一众文武伸长脖子的等待之中,盛环颂去而复返,跪到御阶前:“回禀陛下,是真的。”
一语掀起狂涛骇浪,早就在肚子里嘀咕不已的众臣终于能明着变脸。
“竟然是真的!那岂不是——”
他们纷纷望向皇帝,期盼能率先从皇帝的某个神态或动作之中,看出帝心所向。
明德帝眼里只有一人,只问他:“你何时知道这个秘密?”
张厌深回答:“大约四年前。”
明德帝再问:“为何不报?”也问谢延卿:“还有你,隐瞒这么久,是何居心?”
张厌深答:“臣居山野,不通政局,无可报也。”
谢延卿答:“臣,不敢。”
“不敢报,还是不敢隐瞒,不敢有居心?”明德帝拆解他的话,半晌未得回答,顿觉无趣,挥手道:“谢老爷子年龄大了,胆也破了,罢。给谢老爷子赐座,免得让人跪晕咯。”
“谢陛下体恤。”谢延卿叩恩。
内侍们搬上来一张圆凳,扶着他坐下,他再不开口。
此举仿佛透露出一个信号,引得群臣一半人心浮动,一半警惕非常。
明德帝还是不理会他们,再问:“张厌深,你好一个‘居山野’。你从何处得知贺今行是秦王遗孤,又出于何种原因成为他的老师?谁在暗中帮你?回答朕,若有一句谎言,朕诛你九族。”
皇帝看得分明,并不认为谢延卿是今日局面的主导人物,相反,谢老爷子多半受他眼中这个老狐狸的指使。
因此,平平一句话说到最后,带起了滔天的杀意。
刚刚还在打算为新出的先秦王遗孤说话、以此讨个好彩头的官员们,又赶紧打消了念头,继续观望。
原本支持忠义侯的官员们则都时刻注意着侯爷的动向,不论是贬是贺,都要紧随其后。
张厌深八风不动,回道:“先帝以国士托付草民,故草民许以国士报之。嬴宣江山延续,四十年来半点不敢忘怀,如今总算能勉强称一句‘问心无愧’。”
他所说正中明德帝所想,后者被激得一拍龙椅扶手,“放肆!国祚延续岂由尔等无德庶民置喙。”
恰此时,一名禁军进殿汇报:“陛下,应天门有一老者敲响登闻鼓,为贺今行鸣冤,吸引围观民众过百,都堵在广场上为其助威。属下们已按律对其行杖责,不知下一步是引奏上殿还是?”
明德帝一听,额上顿时青筋暴跳。他看向盛环颂,后者当即领命随禁军去处理。
盛大人还未走出宝殿,又一名禁军从应天门匆匆赶过来,禀告:“陛下,本该在荟芳馆参加文会的士子们也来了,说是要等候贺今行一案的处置结果。我们实在劝不回去,不知是直接驱散还是?”
明德帝的神色彻底暗下来,眸光幽晦:“这些也是你的手笔?”
张厌深敛去心惊,微微笑道:“陛下,草民再能算,也算不到这些。但所谓‘助人者,人恒助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想来为世子鸣不平的人们就是如此吧。”
“爱人者,人恒爱之?”明德帝淡淡道,“你倒是说教起朕来。”
“陛下多心了,草民有感而发,无意陛下。”张厌深,“皇帝贵为天子,三军之主帅,四方之主君,万事、万物、万种权柄都匍匐于御座之下任由驱使,谁配说之教之?”
“若居君之位,承天之命,却惶惶不可终日,疑身边人、疑朝中臣、疑天下万民,弃十方庶务于不顾,镇日追寻缥缈长生之道,是明君否?是天命否?可长居帝位否?”
明德帝暴怒,豁然起身,“来人!速速将这个逆贼拖下去!”
禁军出列,群臣除却前列跪倒一大片,“陛下息怒。”
“陛下有怒,草民愿以死息之,不须劳动禁军。”张厌深也跪了下去,这一回跪得很顺畅,他扬声道:“惟请陛下迎世子归朝,澄清世子冤屈,勿因草民之故而牵连怪罪世子。”
“岂有此理!”明德帝指着他,从脖颈一侧到眼下的脸皮先后抽动,从齿缝里发出声音:“你在威胁朕吗?”
张厌深话已尽,展臂扬袖,双掌贴上青砖,再重重地叩头。
一下,两下,三下……
先是朱砂样的一点,再是红花似的一小朵,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
殷红炫目。
贺今行松开手,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没有他的支撑,陈林的躯体轰然倒地。
从陈林脖颈流出的鲜血一点一滴落地,浸入砖缝,浸在厚土,浸在他砰砰地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就像忽然缺了块肉一样,他按住心口。
陈林是死透了。
但他还不能倒下,他的视野仍在旋转,他努力看向墙角。
“同窗。”陆双楼被钉在墙上,左手伸到背后摸到墙,将自己在刀上慢慢往后挪,挪到背靠着墙,便不能再动。
这里没有止血的条件,他不能立刻把刀拔出来,否则很快就会流血而死。
他长长地喘口气,说:“你快走。”
“走哪儿去?”贺今行听见了,回他。
陆双楼说:“今儿要来这的,可不止陈林一个。”
“来就来吧。”贺今行缓了缓,膝行到另一边墙根下,手贴在墙上四下摸索。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想看到你死。”陆双楼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不然我死了,你也死了,好亏啊。”
“不会的。”贺今行的喉咙像有刀在割,多说一个字就多被割一刀。
他摸索半天,终于抠出一颗琉璃珠子,转身去陆双楼那边,几步路仿佛走了几辈子。
“你还有后手吗?那就好……”陆双楼升起些希望,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好看清那张明明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的面容。
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视线焦点围拢,他伸出手挥舞,试图驱散黑暗。
“同窗……”
你还在吗?
他没能问出声,有只手将一粒冰凉的药丸按进他嘴里,再点了点他的下颌。
“咽。”贺今行的声音忽远忽近,“你不会死。”
“活下去。”
贺今行架起他的左臂,以免他的身体因昏迷而下坠,同时在他耳边低低地念祷。
“为了你娘。”
“为了你自己。”
陆双楼沉重的双眼自行合上,两缕鬓发无知无觉地垂落脸庞。
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为你活下去呢?
“老天爷!”有人帮他呐喊出声,从牢房外面奔到他们面前,左看右看,“都还活着吗?”
贺今行不认得这张脸,但记得这个声音,好像是他这位同窗身边的搭档,叫作“黎肆”的人?总之不管是谁,他没有感觉到恶意,便微微偏了偏头,示意对方来替自己。
已半昏迷的陆双楼不知从何得来一点气力,竟掀起眼皮看了黎肆一眼,“你……”
黎肆换下贺今行,一边解释:“这事儿真不能怪我。见面没说两句,那几个孙子拔刀就砍,我一个人拦不住啊……你还能坚持么?不能的话我就松手了?”
“废物。”陆双楼最后骂了一句,彻底垂下头。
声若蚊讷,但黎肆听见了,满头大汗地松口气,“还能骂人就行,容我想想,怎么救你……等等,小贺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贺今行一手提陈林的刀,一手抱着刀鞘,刚刚走出牢房,停下来靠着没被劈倒的木头柱子,囫囵地回答他:“去杀人。”
他嘴里还干嚼着一把药丸,就是张厌深昨晚给他那个小瓷瓶,里面剩的药全都被他倒进嘴里了。反正是补药加一点迷药,正好补气又能麻痹知觉。
“对,是有一批漆吾卫过来了,不过你这样,”黎肆有些焦虑,但又不能跟着他一起去,不然他们陆头儿也要成尸体了,他小声说:“能行么?”
他本是想过来通风报信,让陆双楼别和陈林起冲突,俩人一起想办法怎么搪塞过去。结果过来一看,陈林已经是具尸体,活着的也没怎么占到便宜。
“能。”贺今行说完,继续往前走。
刚到入口处就遇到两个下来查看情况的衙役,对方看到他跟活见鬼似的吓了一大跳,然后才分辨出是谁:“贺今行?你怎么出来了?快回你的牢房!”
贺今行脚步不停,刀鞘出手左右一拍,便将围上来试图抓捕他的两人击退。
俩衙役“哎哟”叫唤着,互相把对方拉起来,追着他出去,“你不能跑!跑了罪加一等!”
然而刚爬上台阶,就看到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打眼以为是乌云压城,定睛一看,全是捉刀在手的黑衣人,少说也有小二十。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衙役们没敢再往前,站在贺今行身后,其中一个踮脚喊道:“胆敢擅闯刑部衙门,抓住了全都得打板子!”
某个黑衣人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
两枚飞镖破空袭向衙役,贺今行挥刀打落,侧眸道:“退回去。”
“哦,好,好。”那个衙役吞了吞口水,赶紧往后退,顺手扯了一把呆子似的同僚。
贺今行不再管那俩衙役,全神贯注握紧刀与刀鞘。
身后是地牢,他只需要防守身前。
情况不算太坏。
对峙片刻,两名黑衣人率先暴起发难,一左一右抡刀朝他挥砍而来。
贺今行左手刀鞘作盾,右手长刀作矛,一挡一挑,便轻轻化解。
那两人试探一回,当即退下,另有五人补上前,一齐出刀劈来。
他们相互间隔一臂宽,连起来便拉成长索。贺今行将长刀挥作满圆也不能全防,漏了最左侧一柄,手腕反扭以刀鞘相格才免于左臂挨上一刀。他不得不后退半步,缩小自己需要顾及的范围。
那五人又同时撤走,旋身抡刀再劈。
他们仿佛共用一个大脑,进攻撤退,劈砍撩刺,全部整齐划一。
贺今行借了陈林佩刀之利,勉强应付。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后退到下地牢的台阶前,再退半步,便要踏空。
他当然也可以撤下去,然而一旦下撤,他将再无半点胜算——身在地牢里的所有人,他的朋友、无辜的衙役、不知是否犯了死罪的囚犯,都要葬身于此。
对方也发现了,又一波试探之后,确定他不会再退。另有五人出列矮身作墩,先前那五人齐齐后撤,几步助跑蹬上同僚膝盖、肩膀,同僚们蓄力而起起,如同发射炮弹一般,助他们飞上三丈之高。
五把金刀一起高扬,携千斤坠顶之势,凌空斩向同一个目标。
贺今行亦双手握刀,缓缓竖刃,并向前踏出一步。
退一步,是死;进一步,向死求生。
黑衣迎风如乌鸦展翅,蔽日的鸦羽之中,忽有一点明光乍现。
流动的清风停滞一瞬,随即被一柄寒刃裹挟着狂涌而来,洞穿半空中一名漆吾卫的胸膛。犹去势不止,直钉到刑部大狱的匾额上,正中一个“狱”字。
血雨纷纷扬扬,压阵的其他黑衣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长.枪。
贺今行抓住陡露的破绽,没有选择滞留废掉其他人,而是拔步冲向包围圈最弱的一点。
他蓄意已久,只为此刻突围。
白刃相接,杀招对杀招,双方都为杀掉彼此儿拼命。
痛,还是痛快?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他挥刀向前,仿佛自己也是一柄兵器,不惧刀俎加身。
直到力竭,什么都握不住。
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他,随他一起屈膝半跪于地。
纵马持枪的军卫从他们身边走过,结阵将他们护卫在圆心。
贺今行仿佛得到了天赐的力量,抓住对方的臂膀。他看到麻做的孝衣,看到缠裹在头上的白布,看到熬红的双眼中一点泪光,映出他颤抖的倒影。
一声哽咽钻进他耳朵,轻如木芙蓉的一片花瓣。
他抬起左手,很快被对方握住,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大颗的眼泪坠落在他指尖。
贺今行盖住那双眼睛,掌心被浸泪的眼睫濡湿。
“我在,”他将额头抵上手背,在交融的呼吸中呢喃:“横之,我在。”
我在等你。
第336章 七十九
午时许, 雨霁云收,无风无日。
崔连壁踏进刑部衙门西南角的狱司,看到满院子横七竖八的黑衣尸体, 立刻明白皇帝为什么否了忠义侯的请求, 点名让自己过来。
他止步于门槛, 让身后随行的内侍和禁军原地待命, 然后看向跟在身边的刑部郎中。
尚书缺位,侍郎在朝会,此时不得不顶上来主事的郎中满是惶恐, 命人唤来两名狱吏,斟酌道:“因为陈统领的命令, 今天上午除了这两个看门的狱吏, 衙门里其他官吏都远离了狱司……”
崔连壁忽略这人吞吞吐吐的心思,从狱吏口中得知了大致的事情经过。
最后出现的那近十名着轻甲持长.枪的骑兵,他一听,就分辨出是典型南方军的制式——这个时间点,有可能出现在宣京的南方军,就只有被调往宁西的顾横之。
崔连壁抬头望一眼天空, 很平静,意味着不会突然降下一道落雷并且精准地劈中他。他不得不带着郎中和狱吏下到地牢, 要亲眼确认陈林的死活。
然而牢房中空无一人, 只剩满地碎裂的木头和草屑。
狱吏们吓一跳,连连发誓他们没有说谎。
崔连壁捏了捏鼻梁,吩咐郎中把院里的尸体处理干净, 不要再出现多余的知情者。然后一边派内侍回宫禀报皇帝, 说世子伤重不能上殿面圣,一边亲自去找人。
不到一个时辰, 他就在一座寻常的小院子里见到了他想见的两个人。
朝会才将上演一场认祖归宗的大戏,血溅崇和殿。大殿的主角却盘坐在寓居里的地毯上,脱去囚衣的上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布满将愈合又崩裂的细长割伤。他的大夫贺冬仔细地为他清理每一处伤口,然后上药。有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在旁边打下手。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导致大夫额头渗出的汗水比他这个伤患还要多。
而他只是微微垂着头,低眉闭目,脸上两道红肿的伤毫不影响他神情的恬淡安然,似乎无知无觉。
顾横之就半跪在他身后,托着一头才擦洗干净的长发,将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发丝一根根理清。
崔连壁想让前者出去说话的暗示通通被无视,只能陪站。
直到贺冬包扎完,要去厨下看药,才带着打下手的青年退出去,只剩下他们。
崔连壁确认今行处于昏迷中没有知觉,便问顾横之:“他情况如何?”
后者答:“醒了才知道。”
崔连壁沉默,撩起官袍下摆,席地而坐,“那就谈谈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带着你们南方军的兵。”
顾横之说:“都是我的贴身护卫。”
“我要是没看错,外面守门的是摧山营的兵吧,佩的□□还是我给你爹的原始图纸,何时成了你的护卫?”
“从蒙阴出发的时候。”
“你爹的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些人都是漆吾卫?”
“没有区别。”
“我且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崔连壁觉得跟这年轻人沟通比跟顾穰生吵架还难受,长吸一口气,指着今行说:“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顾横之专心梳理爱人的头发。
崔连壁:“看来是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是先秦王遗孤,陛下已册封他为秦王世子。我奉谕旨来放他出狱,迎他进宫。”
他真是焦头烂额,“现在,你知道你这个时候出现在刑部狱里,意味着什么了吧?”
顾横之神色微动,偏头看他,“那又如何?圣旨上不是写着,我是禁军指挥同知?”
“……你早就知道?”崔连壁根据他的态度只能得出这一种猜测,眉头因此拧得死紧。
“不知道。”顾横之回答得很快。
他细心打整的长发终于被全部理顺,遂一手握住,一手自怀中摸出个软布的小包裹。摊开来,乃是两支风干的木芙蓉。他从中捡出一支,用牙齿叼去多余的叶,以花枝作簪,将手中长发挽成髻。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和他站在一起。”
崔连壁目睹他所做的一切,以十分诡异的目光盯着他,再盯向他身前的人,再移回来。他有个惊悚的猜测,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有些不敢问出口。
在这个过程中,崔连壁也注意到了他的穿着,迟疑片刻,选择问这件影响可能小一些的事来打破沉默:“你家里有白事?”
“我娘过世了。”
顾横之将掉落在膝上、地毯上的发丝都收捡起来,包进手帕里。然后起身换了个位置,和今行面对面打坐。
崔连壁纵有预感,闻言亦是一怔。
不久后,他独自从内室出来,无意识地环视屋宇,忽然瞥见对面东次间的供桌上架着一把弓。
他瞧着那做工有些眼熟,走近了一观,柘木的质地,弝处缠着牛皮,弓梢上还有不甚齐整的刻痕——天化十五年,他进献给陛下的中秋贺礼,就是这样一把一模一样的弓。
这就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弓!
天也,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崔连壁摸着弓弦,指尖发抖。
“崔大人还有事?”贺冬端着一碗药进来,将他叫回神。
崔连壁回到正厅,看向对方,忽然说:“当年环颂跟我说你出现在春风岭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可能会有如今的局面。”
贺冬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哪件事,“就这一句话?”
“嗯,走了。”崔连壁负手于身后,走得萧瑟,大袖叠袍摆,落下横支斜逸的淡影。
天光不甚明朗,抱朴殿中点亮了足够多的灯烛。
裴明悯被盛环颂带进殿,便屈膝跪下,一直到御驾散朝归来。
二人一道行礼参拜过后,盛环颂将应天门外的情况汇报:“……多亏裴公子相助,士子们都劝回了荟芳馆,击鼓鸣冤的那位老人让家属带回,围观的百姓们也都让散了。”
明德帝听罢颔首,算是认可他的处理,“今儿辛苦你了,下去歇歇罢。”
明着赶人,盛环颂没法硬留下来,只能遵命告退;临走时瞥了眼跪得笔直的裴明悯,用眼神暗示对方别较劲。
谋得此身,才可谋来日。
殿内只剩二人,明德帝唤内侍搬来一把马扎,就在裴明悯斜前方坐下,说:“你倒是和你爹一样,很会把控士林风向,引领那些年轻士子的思想,让他们以你为首。”
这是裴氏的立身之本,但裴明悯不这样认为:“回陛下,引领大家的不是我,是圣人的道理,是这世间颠扑不破的公义。”
明德帝不喜:“说这些套话就没意思了,朕没工夫多听。”
裴明悯坚持:“陛下不信,我信。”
“你信?”明德帝笑了笑,笑声落下便是寂静。静默一刻,他又说:“像你爹那样做事不好么,给大家都留有余地,不必彻底地撕破脸,让彼此难堪。”
裴明悯反问:“有余地吗?臣以为没有。”
明德帝说:“怎么没有?你爹隐忍多年,朕都明白,都记着,你又何苦来争这三年。”
裴明悯伶伶地看着皇帝身后燃烧的烛枝,“一朝一夕尚争得亟亟,遑论一千余个朝夕?”
君心难测,朝舍怜惜,暮成厌弃,谁能说得准呢?
明德帝起身道:“人呐,是得有些血性,不然在哪儿都做不成最顶上那一个。”他走开两步,低声说:“你爹就缺这一点,所以不比秦毓章。”
话及父亲,裴明悯不接。
明德帝也只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回忆了片刻旧人,思绪重归于现实,侧身问:“还想做翰林否?”
“不想做了。”裴明悯说:“但事情要有始有终,臣负责的那一部分中庆史集还没有编完。”
明德帝却道:“能编史书的人多得是,通外族语言、懂往来礼节又恰到好处的少之。朕许你夺情,到礼部跟着王正玄筹备接待北黎使团吧。”
裴明悯眨了眨眼,有些迟疑。
明德帝便多说了两句:“北黎这次来使拟与我朝缔下和盟,这其中少不了靖宁出的一份力。她和朕一样,希望大宣和北黎两国能建立起长长久久的和平。有你盯着,朕放心些。”
“臣遵命。”裴明悯俯首叩头,“谢陛下隆恩。”
明德帝不再说什么,神态浮上几分疲惫,挥袖表示他可以退下了。
谁也没有提被拒的任命和漆吾卫的阻拦,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被君臣双方默契地埋进时光的尘埃里。
裴明悯甚至没有提起为祖父守灵。
裴氏不能偏安于稷州,他不能让爷爷失望。他的直觉在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离京固然能远离风暴,可风暴所带来的机遇与抉择也会一并远去。
他走出大殿,迎面便是呼啸的长风,吹得衣衫与鬓发乱舞,吹得天上灰云飞渡。
就像庞大的命运在这座宫城奔涌。
应天门里,披袈裟的法师手挂佛珠,向迎面碰上的崔相竖掌。
崔连壁还礼,看到他身后几名和尚抬着的担架盖有白布。在此等候许久的主簿向他附耳,道是张厌深的遗体。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错开崔相一行,走出宫门。
崔连壁无言,静立合掌,向走远的僧人们低头鞠躬。
主簿和其他随从与他一致目送,随后将他离开朝会之后发生的事一一汇报于他。
都是些小事,崔连壁不怎么在意,吩咐主簿处理,便独自赶去抱朴殿。虽然先前已经派人回宫报信,但事情复杂又添新由,还是得面陈。
当他赶到抱朴殿的时候,皇帝正用午膳,叫老太监再拿一副碗筷来。
崔连壁坐到桌边还是想说事,明德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示意他规规矩矩地吃饭。
食过半,明德帝才问:“人怎么样了?”
崔连壁知道他问的谁,当即放下筷子回答:“刑伤不少,恐怕得好好治疗、休养一段时间。”
明德帝听罢,沉着脸斟酌半晌,道:“让李青姜和她师父负责诊治,朕早就听说他和李青姜是在江南相识的熟人,熟人办事总能放心吧?另外,赐居的府邸也不必再挑了,就把萃英阁收拾收拾给他。你替朕拟旨,找个时候早些宣了。”
说罢,撂了筷子,不吃了。
内侍们便迅速撤走膳席,走路都踮着脚,悄无声息。
崔连壁应了旨,知龙颜不悦,仍不得不试探着提起陈林,同时小心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皇帝虽有残存的怒意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早知陈林身死,还是早知陈林有异心?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几圈,他说:“知晓陈林今日去过刑部的人,已下令尽数封口。”
明德帝将擦过嘴的锦帕掷到顺喜怀中,冷酷道:“今日的刑部,风平浪静。至于顾横之……”
“陛下,还有一件事。”崔连壁抢先道,顶着皇帝阴沉的目光,低声说:“君绵过世了,在圣旨送到那一日。”
明德帝闭了闭眼,起身慢踱两步,忽然转身一脚踹到他刚坐的方凳上,包了软布的凳子在地毯上滚几圈都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然而积蕴在他胸中的那一口气终究是发不出去,他指着崔连壁说:“你让人去告诉顾横之,还是原定的日子,他要是到不了宁西,就按军法处置。”
又高声唤笔墨,要亲拟一道挽联,一篇祭文。
崔连壁劝慰不得,无奈告退。
恰逢禁军统领桓云阶快步走进殿来,他便停步招呼一声,“桓统领。”
桓云阶似乎在想什么事,最初甚至没注意到他,听见他叫自己才停步回礼:“崔相爷。”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几息,崔连壁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等自己离开。
要报什么事,连他也得防着?
“都退下吧。”皇帝屏退一众内侍的声音传来,就连顺喜也往外走。
崔连壁回过神,和大太监一道离开。跨出大殿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回头,只看到桓云阶随皇帝去往后殿的高大背影。
皇帝直属且放在身边的武装军卫,明有禁军,暗有漆吾卫,这两处的统领可以说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现在漆吾卫出问题折了一个陈林,皇帝的左膀右臂暂且就只剩下这位桓统领了。
然而近来政事堂的重心主要放在那两桩大案上,兼带日常政务处理,几乎没有注意这位的动向。
论起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左相不便得知的,崔连壁先联想到前不久得见的银碗丹匣。可顺喜这个内廷大总管也不能旁听,他就只能想到月前钦天监监正瞒着所有人的进言。
长生观在建他不是不知道,且他很清楚,距离划定的竣工之期剩下不到二十日。这事儿虽然揽在王玡天身上,但朝堂上有时候分不了你我,天塌下来所有人都得遭殃。
他心中因此升起几分焦虑,一回到端门,便差人去找盛环颂。
盛大人此时正在大理寺监牢中,向两名犯官宣读判决的圣旨。
晏永贞毫无异议,俯首道:“罪臣谢陛下恩典。”
贺鸿锦一起磕头。
盛环颂合起卷轴,在他起身后说:“你侄儿贺长期要见你。”
贺鸿锦愣了愣,“他不是回西北去了?”
“听说你出事,就折返回来了。”盛环颂招来一名狱吏,让贺鸿锦跟他走。
晏永贞见状,犹豫地叫了一声“盛大人”。
盛环颂压着声音道:“你放心,你和你儿子也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晏永贞无言向他一拜。
另一边,贺鸿锦则跟着狱吏来到一间空置的牢房,见到了这几天以来所见的第一个家人。
叔侄相对半晌,贺长期先开口:“大伯父。”
贺鸿锦身着囚衣,须发皆许久没有打理,他转过身面朝墙壁,说:“你没必要来。”
贺长期觉得自己不能不来,可来了、见到了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无力地问:“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鸿锦已然麻木:“身在京曹,谁人能由己。”
贺长期不解:“可您早就是刑部尚书,也身不由己到被逼做事?做这些事能为您带来什么?”
贺鸿锦:“你认为一部尚书就是终点?怎么能够,尚书之上还有两重相位,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谁敢说足够?就像你那位四叔,做到一军统帅又如何?在朝廷没有靠山,与任人宰割的肉豕何异?”
贺长期不喜欢家人这么评价殷侯,反驳:“四叔是可靠之人,他的忍让与牺牲都是为了边军和百姓,大伯父您不应该这么说他。”
“然而你可靠的四叔眼里无家,若是想着靠他,我们一大家子在遥陵怕是与寻常军户无异。”贺鸿锦回转来,面对他说:“在我出仕之前,贺家已经穷到养不起几个仆从。我若不力争上游,这天下谁还知晓稷州遥陵还有个贺家?”
贺长期皱眉:“就因为四叔不肯补贴家里,所以你们这样看他?”
贺鸿锦摇头,“眠哥儿,你想得太少了,我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四叔再叛逆也不曾改姓啊。只是我不与他决裂反目,就不能令陛下安心,坐上尚书之位。所以,我们必须要互相疏远。”
时至今日,沦为阶下囚徒,他依然坚持己见,“时间会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舞弊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变成对的。”贺长期终于说出这句话,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无时无刻不被家人和公义撕扯,他感到痛苦与惋惜,“更何况因为你,大伯母和大哥二哥他们都被判处了流放,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遥陵。”
贺鸿锦眼都不眨地说:“流放而已,又不要他们的命;军马场虽苦,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宁西尚在民乱之中,不会立刻让他们上路,只要……”
“只要什么?”贺长期下意识问。
贺鸿锦却不往下说了,而是话锋一转:“罢了,你走吧。若是你婶娘兄嫂如期被发配到宁西军马场,你与他们不必有过多的联系,以免遭人非议。除非你兄长们有了孩子,你可以接济孩子,资助孩子们读书习武,或者直接让你爹把孩子接走。”
贺长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是你交待我的遗言吗?”
贺鸿锦眼里平静无光:“算是吧。你就好好地在西北当你的将军,铆足劲儿往上爬。日后天下人提起稷州望族,就还有遥陵贺氏的一席之地。”
贺长期眉心紧紧皱在一起,瞪视着自己的长辈。
贺鸿锦向他伸出手,手背上伤痕累累,落到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是谁?”贺长期忽然叫住对方,“谁逼迫您这么做?”
“一切选择皆为利益而做,如今我败,是运不如人,不扯旁人。”贺鸿锦留下最后一句话,走出监牢,示意狱吏带自己回去。
贺长期站在原地,握紧双拳,经狱吏提醒才回过神,收拾心绪,去探望刚刚被收押到另一处的大伯母等亲人。
其实他和那些堂兄堂姊只在儿时相处过 ,几房最后一次围着一张桌子吃团圆饭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可哪怕多年不见,依然有无形的线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今日面对人将死亲将离的局面,就好像是他身上连接着的线被凭空斩断,这种没有刀割的切肤之痛,更加令他感到难以释怀的痛苦。
一切结束后,他走出大理寺。雨停了,却毫无日出的迹象,长街青石尚是湿漉漉的模样。
他系紧披风,徒步回驿馆与牧野镰几人汇合。
秋风穿城过,秋意晚来多。
“我已经说过不见,不想再说第三次。”王玡天收起了平素的温和外表,说话的嗓音依旧悦耳,语气却极其冷硬。
门房不敢再提,无声行礼退下,去回绝王相爷派上门的人。
待门房走后,心腹满面忧虑:“大人,真的不告诉叔老爷吗?多一个人多想几个办法啊。”
他被陆双楼放回来之后,就是自家公子身边唯一得知王氏大祸临头的人,既愧于没能完成任务,又忧于主家前路渺茫。
“指望他能有什么办法?”王玡天没有将自己和张厌深的交易告诉任何人,此时只道:“告诉他,明天我就得和他一起死。不告诉他,至少在北黎使团来访期间,他是安全的。”
心腹想想也是,叔老爷有护身符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还是老爷那边,算算日子,宫里的人该到雁回了。要是老爷真的进京来……”
进京就是自入虎口,有来难回。
王玡天阖上双眸,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就看我爹能察觉多少,应对多少了。”
谈话间,家中来人,说是催训姑娘有要物必须送到大公子手上。
王玡天拿到那个首饰盒,起开表层,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乃是忠义侯借居匣之手送的回信。
心腹略略有了些喜色,“公子,这忠义侯可愿伸以援手?”
王玡天点了点下颌,焚毁字条,思量片刻,道:“你先去给傅景书那边传信,就说我请求见她一面,越快越好。”
心腹应下,临走又折回来问:“那盯着咱们的漆吾卫怎么办?”
“不必管他们。”王玡天回答,笃定陆双楼不会将此事禀告于皇帝。
心腹见他胸有成竹,想是有解决的法子,就抓紧去办。
临近下衙,王玡天便踏进了傅宅。
这一回在室内,傅景书难得没有坐轮椅,而是坐在梳妆凳上,任由沉默的侍女们梳发上妆。
她坐姿端正,面白眉淡,拢着宽袍,像各种密谈里施行巫诡之术所用的女偃偶。
松江有祝祭的风俗,王玡天并不害怕,甚至主动问:“傅二小姐这是要进宫?”
傅景书稍稍侧头,方便侍女在她唇上点胭脂,颜色比平常略深,衬得她面容更冷,“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会帮贺今行?”王玡天将视线投向窗外,夕阳稀薄如水,各色将合未拢的花朵构成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很简单,他拿到了我家的把柄,甚至引起了陛下对我父亲的怀疑。他以此为要挟,我不得不照做。”
“原来如此。”傅景书回了他四个字。
王玡天不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抱臂赏花。
余晖将尽,傅景书淡漠的音色从他背后传来,“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用到你的叔父王正玄。只要你答应,此事我就不追究,你们王氏的祸患我也可以摆平。”
王玡天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不问问是因为什么招致祸患?”
傅景书没兴趣,“到破家灭门的地步,总归是罄竹难书,让人听了就不舒服。”
王玡天勾了勾唇角,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地态度:“既然你不问,那我也就不提了。你的要求我没有拒绝的可能,说吧,什么事?”
“过几日时候到了,再通知你。”
傅景书下了逐客令。
王玡天来得急,去得从容。
他走后,次间隔断的绸帘被挑开,傅谨观由侍女扶着走出来,到一边靠窗的美人榻坐下。
傅景书正展开双臂换上深色的外袍,过去不得,只能眼睛跟着他。
傅谨观与她四目相对,有些困惑,“你放过了王玡天。”
傅景书说:“这件事情失败,最关键的责任在他身上。可他还活着,陈林却死了。”
轮椅被推过来,明岄将她抱上去,她自己转动椅轮,到哥哥身边解释:“活人和死人都能发挥作用,但死人终究不如活人好用。过些日子北黎使团入京,我需要他来发挥陈林的作用。”
“你有主意就好。”傅谨观由着妹妹将双手搭上自己的膝头,再将脸贴到手背上。他替她捋起垂到眼前的鬓发,“我只怕他反复无常,哪日再反噬,会威胁到你。”
傅景书闭眼休憩,一边轻轻地说:“哥哥放心,他没这个机会。”
傅谨观便按捺下担忧,问起另一件事:“陈林的尸体收了吗?”
“漆吾卫收走了,照陛下的脾气,或许会挫骨扬灰?”傅景书像讲睡前故事一般,尾音甚至上扬了一点。
傅谨观莞尔,“阿书,不开玩笑。”
“好吧,我答应过他,会在他死后替他收尸,然后把他和张撄宁葬到一起。”傅景书脸颊滑动,仿佛点头,又像是赞扬自己,“我答应了,就会做到。”
傅谨观问到了着落,便不再说多言,陪着妹妹休息片刻。
暮色浸入窗格,填满室内,又被侍女们点燃的烛火驱散到各个阴暗的角落。
明岄忽然出声:“一炷香时间,到了。”
傅景书抬起头,手挪到榻上借力撑起身,“哥哥,我去去就回。”
傅谨观目光温润,嘱咐:“夜深,多带几盏灯,哥哥等你回来。”说完又命人去取了一件厚斗篷。
傅景书都乖乖拿上,告别哥哥。
傅谨观目送妹妹出了院子,身影一点都瞧不见了,才回到次间。
书案上堆着他这几日写的文章诗词,恰好炭火送来,他坐在火边,将那些纸一张一张地烧掉。
火势趁机大涨,犹如一团渺小的太阳,差点灼伤烧火的人。
窗外却是一轮凉月,被秋雨洗净的月华轻盈剔透,胜过凡间所有宝石。
傅景书在宫门落钥前进宫,常谨提着一盏宫灯来为她们主仆二人引路。到了抱朴殿,内侍进殿通传,出来却面露难色。
“钦天监监正还在殿内为陛下讲道,傅二小姐,只能劳您多候一会儿了。”
那就等吧。
道经再玄妙,对治病医疾也不过是无用的安慰。
傅景书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盒,指尖沾上一点膏脂,不紧不慢地抹匀在双腕。
以明岄超出常人的嗅觉,在小姐抹完香膏之后,也没有闻到任何多出的味道。她习以为常,抖开那件毛绒绒的斗篷为小姐披上,便像兵俑一样肃立在小姐身后。
月上宫阙,再落碧瓦,折出水一样粼粼的华光。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铺延成无垠的长河,一道又一道身影凝固在河岸某一刻,不再随浪滔向未来流淌。
他们的音声神貌也随之停留,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渐渐衰弱。
他们叫他,“我的孩儿。”
“郡主!”
“小贺大人。”
“县尊——”
“阿已?”
“学生啊……”
今行心中一空,猛地睁开眼。
他从昏迷前的地毯上挪到了対窗的榻上,因为没办法倚着靠着趴着躺着,所以只能像庙观里的神佛塑像一样长时间地打坐,四面无依。
在他额头上拂拭的湿润巾帕当即停下,身侧同时响起沙哑的声音,“很疼?”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腿脚,接着是胳膊——嘶,“有一点。”
“我去叫冬叔。”顾横之拿着帕子,迅速出去了一趟,再带着贺冬一块儿回来。
就这点功夫,今行苍白的脸上再一次布满细汗。
贺冬小心地给他把脉,犹豫道:“安神镇痛的药都不能再用了。”
先前在刑部狱吞的那一把药丸已经过量,今行忍着痛说:“无妨。”
顾横之兑了碗温热的盐水,舀起半勺送到他唇边,看他嘴唇翕动,便知他想问什么,说:“陆双楼被他同伴带走了。”
今行微微点头,这一个小幅度的动作就让他感到晕眩,但他强打精神,问起自己的老师。
“他……”贺冬看向顾横之。
后者答:“他在至诚寺等你。”
今行咽下一点咸水,像哭一样露出一点笑,道:“好。”
他难过,顾横之和他感同身受。然而再如何安慰,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他便提起其他的人和事:“赤城山的老怪医托我给你带了一些药,他很挂念你。”
那些药材由贺冬接收,其中有一味石绿壳,他们上次去赤城山晚了一步,怪医已经给了顾家。没曾想顾横之这次竟把剩下的带来了,正好入药救命,但这就意味着君绵——
贺冬因此不知该不该提起。
今行却直言:“君夫人她……”
“她不必再煎熬,不算坏事。”顾横之接着他的话说,再次拧了帕子仔细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他们心意相通,今行阖了眼,仰头些许,侧脸贴上他的指节。
终有一日,我们和他们会再度相见。
贺冬在旁无声长叹,这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处境好过的。
转瞬又有些庆幸,至少他们有彼此相依。
他悄悄地退出去取煨在炉上的药,惊动歇在厢房的杨语咸几人,听说今行醒后,都要过来看一看才放心。
怕人多搅浊内室,也因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见面,贺长期拦着牧野镰,只让杨语咸和王老伯去,自个儿从通风的窗缝探视。
今行看到王老伯,意外不已。听他们说起上京这一路有多赶,眼眶微热,“那么远的路,您竟也不嫌辛苦。”
老人想去握他的手好好看看他,又怕碰到他的伤,抹着泪说:“能看到你没事就好。哪怕让老头子我再赶一千里路,也值得。”
挨着老人的女童也拍着手稚声道:“哥哥还活着,真好。”
今行看到她,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浅笑染上哀伤。
“我会好起来,很快。”
他向他们保证,竭力抬起小臂,握住老人的手。
孩子也踮起脚尖把小手放上来,“那就说定了喔,爷爷和哥哥还有阿实都会好好的!”
大家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短暂的欢笑过后,杨语咸看着他伤弱的模样,心酸不已。
若是王妃还在,世子定不会受今日之苦。他心情万分复杂,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两人带着小孩儿再略说几句话,便不多留,回房安心睡觉。
今行目送他们离开,疑惑地自言自语:“星央不在吗?”
贺冬端着药回来正好听到,就说:“那小子在晏家照顾晏尘水,白天回来了一趟,我又撵他过去了。”
原来如此,今行又问:“尘水情况如何?”
贺冬摇了摇头,“郁结于心,好得就慢。”
今行蹙了蹙眉,垂眼沉思。他在牢里就听说过晏永贞与贺鸿锦的舞弊案,闹得这么大,非人头落地难以收场。这样的事加上这样的结局,教尘水如何接受得了?
顾横之接过贺冬手里的药碗,顺便给了他一个不赞成的眼神。
贺冬意识到自己多嘴,改口道:“这种事旁人也没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想开。我看那小子也是有韧劲儿的,绝不会折在这儿。你别多虑,快趁热喝药吧啊,喝完继续休息。”
顾横之轻声道:“等你好些,再去考虑他?”
今行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再多想,含下对方送到嘴边的药。
一碗药刚刚喝尽,忽然听见外面隐约的敲门声。
“这都子时了,谁啊?”贺冬去开门,回转来说是盛环颂。
人没进院子,就在大门口等,顾横之去见他,主动开口:“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盛环颂今日为了善后,东奔西跑办了一箩筐的事,一身官袍都皱得不像样,怨气也不少,“你私自进京,犯的禁就不提了。什么时候走?陛下命你十五日内赶到宁西,可就剩明后两日。”
顾横之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你别犯倔。”盛环颂看他反应,心里着急,劝道:“我和崔相爷知道你娘最近过世,不该征召你去平乱,可圣旨已下,调令早就传到宁西,神武右卫也开过去了。事情架到这个地步,除了你无将可去,就当我求你了行么?”
顾横之没有任何触动,反而问:“盛大人为什么要来劝我?”
盛环颂疾声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你要是到不了,万一出问题怎么办?责任谁来担?”
他喘口气,把声音压下去:“如果再败,后果谁也无法预料。两个州的老百姓都被暴乱裹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不在乎其他人,总得可怜可怜他们吧?”
顾横之不去想他说了什么,执着地问:“为什么不去劝陛下?”
盛环颂差点呕出一抔老血,脱口而出:“我们要是能劝得动陛下,就根本不会召你去宁西!”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满身急躁气焰顿时消退、转变成疲惫。
顾横之看着他,眼里亦无波澜。
时间仿佛凝滞,盛环颂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低着头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遑论其他。”
顾横之:“我不认可。”
“有什么办法?天理如此。”盛环颂说服不了他,动身朝院里迈步,“我去找小贺大人。”
“不行。”顾横之伸臂去拦。
须臾便成拳脚格斗。
直到贺冬出来叫停,“盛大人,殿下请你进屋说话。”
顾横之收手卸力,默不作声伫立原地,没有再阻拦。
盛环颂也一声不吭,在前者的注视下,揉着肩膀进屋。
屋中陈设极简,内间更甚。今行端坐在榻上,披着宽大的荼白丝袍,对襟未扣,自腰腹至颈下尽缠绷带。再往上,满头乌发松挽于一截花枝,那花——
盛环颂的目光移到榻旁高几上,造型别致的瓦罐里,一枝风干的木芙蓉静静绽放。
“盛大人。”今行叫他回神。
盛环颂重新聚焦于对面这张脸上,虽然苍白且带有伤痕,但轮廓极为清晰。
同朝为官,他们见面时,对方总是官袍官帽齐整的模样,带着不可轻视的从容气度,令人很少注意到他的容貌。此时相对相望,才惊觉,那是一张与先秦王妃颇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极其顺畅地改了称呼,行礼道:“请世子恕在下叨扰,实在是情势紧急,不得已才半夜登门。”
“我知晓你的来意,我会和横之商量。”今行不问细节,端详他片刻,说:“盛大人看着很疲惫,不如早些回府歇着罢。”
盛环颂又急又无奈:“这事儿拖不得,顾将军他廿七必须到荼州,不然我兵部和他都得玩完。”
今行轻轻颔首。
盛环颂还想再强调,但人家重伤方治,又给了态度,他脸皮再厚也不能真的硬赖着,只得耐心等一等,“我相信世子,有劳。”
把人送走,贺冬再没别的事,也歇了。
顾横之搬了个凭几回到屋里,今行借他的臂膀与凭几做支撑,稍稍活动腿脚,再改为跪坐,肘倚凭几,终于松泛些许。
此刻只有他二人,窗开一指,灯火两豆,闲幽静谧。
时间无声飞逝,面对面相伴许久,今行才轻声说:“那道圣旨,我也知情。”
顾横之闻言知意,可他不会反驳他。他想起那封随圣旨而来的文书末尾,“你给的那两句话,我收着。”
他把字句裁下来,夹在了随身常翻的兵书里。
“不论天涯咫尺,你我进退一体。”今行含笑将那句话复述出来。
顾横之倾耳以听,此刻的心境,竟与当时在灵前读信时相差无几。
对视一刻,今行敛去笑意,认真道:“我希望你去。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你,让我盲目信任。其他可调用的将领,我都不放心。”
他气力不足,说得慢,声音也淡:“若非被逼至绝路,谁愿为贼为寇?如今三边安定,没有外患,这场内乱朝廷必胜无疑。军队调过去,五千人不够,一万人也不够,那就再往上添,两万、三万……兵员、粮草、伤亡、波及百姓,在军报上都只是数字。”
“禁军和州卫太久没有作战,我怕他们会错估形势,不顾军士性命,驱之如器械,造出许多无谓的牺牲;也怕他们为了完成朝廷的交代,会不惜百姓安危,或是滥杀无辜,逼良为寇。”
“爱惜自己的部下,也爱惜不在自己驻地上的平民百姓,我能想到的将领,只有你。”
顾横之听完,低下头,眉眼陷进阴影之中。
今日就像当时,在赤城山下,在蒙阴老宅的祠堂,在开赴宁西的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
他并非不晓局势,不明后果。只是走出很远很远,再回首,才发现恐惧已蔓延上心头。
他注视着今行,久久才道:“你比我更坚定。”
“不是这样的。”今行向前欠身寸许,便感到难以自抑地乏力。他伏到凭几上,然后挪往一边,空出一半的位置,指尖朝那边点了点,孩子气地招顾横之陪他趴着说话。
就像读书时同用一张书案,头碰头地伏案小睡,然后不约而同地一起醒来,无意义地闲谈几句,“还记得重明湖泛滥那一回吗?”
顾横之很自然地配合他,手伸过去给他作垫枕。
“那天我在湖上遇到你,第一时间的感觉其实是有些惊讶。”
“我也是。”今行想起往事,就不自觉地笑:“我问你怎么来了,你说家训如军规。”
他枕在他掌心,“你是做不到见弱势者危难而不救的人,你若不愿赴战,就不会接下圣旨,不会启程去宁西。”
话出口的刹那,顾横之就想抬头起身,但今行侧脸压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抽离。
那双桃花似的眼盛开到极致,温柔的低语如同质问:“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偏离路线,擅自进京吗?”
顾横之被他凝望着,情难自禁,屈起指尖抚上他的脸颊边缘,“我娘说,两个人在一起,免不了受彼此影响。要想长长久久,不论这些影响是好是坏,都要互相接受,互相顺应。为你改变,为你放弃,我心甘情愿。”
今行贴着他的脉搏说:“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你所拥有的任一。”
爱是彼此怜惜,互相占有,共同成就。
但顾横之有许多的不舍,酸涩的情绪充满他的胸腔,令他破天荒地觉得委屈。
他低声说,“我已经失去了我娘,不能再失去你。”
人生二十载,绝大多数日子都是枯寂的重复,他的今行是照亮他无数个难捱瞬间的月光。
那月,当是永不坠落的千古月。
今行抓住他的臂膀,将自己和他再拉近一些,“我相信我自己,能赢到最后。你也要相信我,一直,好不好?”
咫尺之间,漂亮的眼眸随心跳一起流盼,眸子里盈润的水光令呼吸升温,热切的气息蒸腾着灵与肉,软化了他所有的耿耿于怀。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信着你。”
就像我想着你念着你。
顾横之保持手臂不动,扭直身调整坐姿,将他许诺之人半揽入怀中。
今行靠在他心口,暂且抛下所有的忧虑,放任自己陷入昏沉。随着他的动作,松挽的发髻跌散于凭几,流泻到榻上。
顾横之任由那截花枝滚落,撩开滑落到他脸颊的发丝,低头轻轻贴上他发顶。
就这样以算不上依偎的相依,从子夜蝉鸣,坐到晨曦拂晓。
贺冬睡醒来替,他才将人交托出去。
而后匹马单骑,自安定门出京城,抵垂柳坡下,太阳才出。
朝晖洒满远处的怀王山,原野将将开始枯萎,在秋风下黄绿交错地挣扎。
辰正二刻,一名着武服的青年从城里方向打马而来,“将军!”
顾横之示意他回禀。
青年却有些迟疑,“属下在公主府从昨个儿等到今早,都没见到人。虽然请他们的人带了消息,但不知会不会传到……”
“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顾横之已然明了,打断他,望一眼天色,不再等待。
随即策马长驱,奔赴向八百里外的荼州。
垂柳坡斜侧的高冈上,忠义侯眺望那骑矫捷的身影远去,口中道:“真不追上去见见?”
“见面又能怎样?”站在他身侧的顾莲子也望着同样的方向,他和他的兄长装束一模一样,白麻的头带与袍袖随风飘飞,将他因那张娃娃脸而残留的稚气彻底冲淡。
他长大了。
嬴淳懿回头看他,当真地关切道:“我怕你后悔。”
“没有人再期待我回家,悔无可悔。”顾莲子轻飘飘地说,神情却很沉着。当他得知那个如同天崩的噩耗的时候,就骤然地完全地沉了下去。
“那就这样吧。”嬴淳懿转身下山,边走边说:“文会就要落幕,我这两日得把精力放到荟芳馆。你还是盯着那边,城防即将严密起来,你们要加倍小心。”
“嗯。”顾莲子跟在后面,低低应声。
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期盼,只是觉得,在这短暂而又无人在意的一生中,他总要试着去做些事情,来证明自己活过。
车马回城,暖阳高升,大街小巷依旧熙熙攘攘。
各路官衙依旧忙忙碌碌,旧务未完全了结,新的指派又落到头上。
崔连壁带着圣旨和两位李太医去看望世子,不巧,人还在昏睡。崔相爷只得让太医们诊过脉,与贺冬商议微调了药方,便留下圣旨和一堆珍贵的药材与补品而去。
这些人前脚刚走,持鸳后脚就找上来,看过世子,便逮着贺冬细细地问话,要把这边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带回去,让谢老爷子能稍微宽宽心。
两个老相识正说话,奉裴明悯吩咐而来的护卫就敲响了大门……
待今行再次清醒,已是黄昏。
这一次,他的精神比昨夜好一些,贺冬将白日来探望他、过问情况的人们一一告诉他,包括又一次错过的星央。
他听说顾横之已经离开,又看过圣旨,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他把圣旨交给贺冬,放到供桌上和那把弓一起供着,然后又请冬叔帮他裁一截白麻布来。
贺冬一听就知他的想法,“万一让人发现,说你对陛下不敬,可不好。”
今行说:“有外袍遮挡,我也会小心。”
贺冬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按他心意去办。
等冬叔回来的时间,今行拾起躺在凭几一角的木芙蓉,这截花枝的枝干一片叶子也无,光秃秃的倒是有些像支簪子。他心有所感,看向摆在床尾的镜子,侧头露出发髻,插的是一支银簪。
不知谁替他梳的,不好意思说丑,但也算不得好……
他正绞尽脑汁地搜寻形容词,忽听外间响动,以为冬叔把东西拿来了,不再管发髻,切切地看过去。
贺长期猝然与他四目相对,惊得顿住迈出的脚步,手也摆在身前,全身都绷紧了。
“大哥这是,”今行上下打量一回,觉得他奇奇怪怪,“演皮影戏?”
贺长期听到熟悉的称呼从他嘴里自然地喊出来,像被人点了穴道又很快解穴一样,登时浑身放松。这两日令他纠结的问题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轻快地走近,“说什么傻话,我只是来看看你。”
今行笑道:“我现在还好,比大哥在净州那次好一些。”
“一有精神就打趣我,谁是大哥?”贺长期作势扬起手,落到他额头上,蜻蜓点水似的弹了一下。
今行感觉到他如释重负,这才问:“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回仙慈关?”
贺长期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慢慢被吊起来,闷声说:“暂时还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何时走,该不该走?
含糊过后,出了堂屋也觉得气闷,就到后院找牧野镰,问他:“你想走还是留?”
牧野镰正专心致志地刷马,突然响起的问话吓他一跳,“你走路也不弄出点声音,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贺长期从他盆里捡了把刷子,按着另一匹大马刷了会儿,才把刚刚今行问他的事说了。
“嗨,他不想你卷进来呗。”牧野镰随意地说,“毕竟稍微敏锐点儿的人都能感觉到,现在的京城只是看着平静,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爆炸,砰——”
贺长期叹口气,“连你都发觉了。”
“什么叫‘连我’?”牧野镰举起刷子朝他挥了一下,“我不止能看出局势不妙,还看得出,你既不放心一走了之,又不能真留下来,那样就违背了你不掺和文官政斗的原则。”
贺长期没再和他计较,一手抚摸着马鬃,眉头紧锁。
“不如这样。”牧野镰搬开水桶,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将军,你让我留下来吧?反正我一直是蝇营狗苟之徒,也不想老是吃沙子,跟你回去还有牢房等着我蹲,不如留下来跟着小贺大人,啊不、现在是世子,不如留下来跟着世子搏一个机会。说不准来日就鸡犬升天,与你平起平坐了嘿。”
贺长期的思绪被他的废话强行打断,“别说这种话……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
牧野镰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你又逗我呢?”
“你提醒我了,你还要坐牢服刑,咱们必须回西北。”贺长期严肃地说,把自己的刷子塞到他手中,转身往马厩外面走,“你刷吧,我去厨房看看。”
“哎不是,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牧野镰追出两步,“我要是不提这事儿,你是不是就让我留下来了?”
贺长期朝他挥挥手,“想多了。”
“呿。”牧野镰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随手抛起刷子,再接住。
甩了自己一脸水,他也不在意,撩起衣摆一抹,便继续刷马。
唰唰地,落日也作了土。
翌日廿七。
今行在上午清醒,试着下地走动未果,以依然起身不得的状态,亲见了几个上门探病的来客,以及最后一位惯例过来问安的周碾。
他惊诧不已,“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没跟横之一起走?”
许久不正经相见,这个去岁尚在耕田种地的西北青年已经完全变成精气神俱足的军士模样,向他抱拳道:“将军让我们留下来,听您吩咐。”
“他一个人走的?”今行急道,也怪他昏沉,没有过问横之此行具体的情况。
周碾忙说:“您别担心,将军这次去宁西,带了小半个摧山营,百多人呢。”
见对方疑惑,又进一步解释:“我们本是从甘中转宁西,但刚进临州地界,就听说您出事了。将军便立刻安排杨副将带大部队按原定路线行军,他独自转道上京,为了在驿站换马,连明夜都没带。但杨副将不放心,派我们这一支小队偷偷跟了大半日,才得以同行。等将军过去,杨副将自会接应。”
今行听说如此,才放下心。
周碾继续说:“我们一共八人,都暂驻在将军的府宅,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该说的说完,他露出笑容,再道:“就算将军没有吩咐,能重新到县尊跟前做事,周碾也很高兴。”
不过几个月却恍如隔世的称呼一出口,今行也笑了。他点头说好,没有客套,请对方帮自己寻一副或者造一副特别的轮椅。
周碾闲了两三日,终于有事做,立马兴冲冲地去办。
他走后不久,到了中午,又有人登门。
“大人!”这回来的是郑雨兴,在门口看见他便喊,音声犹带哭腔。
今行正倚着凭几看一些书信,闻言笑道:“我这不好好地,别太过担心。而且我尚未复职,不算你上官。”
“可也没撤职啊。一日没正式撤职,您就还是我们通政司的主官。”郑雨兴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拱手作了一揖,才问他身体如何,然后从背着的招文袋里拿出一本簿子,“通政司这一旬多发生的大小事,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
送药进来的贺冬瞧见,差点心梗,道:“小郑大人啊,我家世子才稍微好些,你就带了这么厚一本簿子让他看啊?”
郑雨兴一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当场就有些懊悔,“是属下考虑不周,只想着公务重要,大人您要不等等再……”
“没关系,我正好也想知道朝中的消息。”今行安抚道,“更何况只是看看,费不了多少心神,还能打发时间。”
他向冬叔递了个不要干扰的眼神,贺冬没辙,也不能真把那簿子给收了,只能先让他把药喝了,然后在旁站岗,盯着他及时休息。
今行看回郑雨兴,“有什么重要的事,你直接口头跟我说,我边看边听。”
郑雨兴习惯他一心二用,当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讲到最后,带着几分感慨:“还有一件事,贺鸿锦和晏永贞的刑期定了,就在明日。”
“明日?”今行自簿子里抬起头,问冬叔:“大哥这会儿在吗?”
贺冬摇头,人一大早就出去了。
到晚上,贺长期才回来,神色沉郁,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
今行担心他,想着要不要让冬叔请人过来。
贺长期就先来了,将今日的事告诉他,“我爹来了,明日会去处理大伯的后事。等行刑结束,我和牧野镰也会离开京城,回西北军去。”
今行想想也是,贺鸿锦一族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遥陵老家肯定会来人。有自家人在,他也不必多管。
他挂心的就只剩眼前的人,说:“大哥早些走也好。探亲假延期太久,韩将军和大帅肯定不高兴。”
“我跟他们说明白了,大帅肯定会理解我,就算按规矩罚,也没什么,不过是刷马、炊饭……”贺长期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把话说尽了,还没拐到他想说的事情。
他性情本有些急躁,几年下来磨砺许多,这种时候再不激进,眼里反而透出几分忧郁。
“大哥。”今行截住他的话,平和地说:“大哥不用觉得愧疚,或者说些什么抱歉的话。从小西山到这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永远记在心中。”
贺长期也想对他说,不论你是谁,什么身份,我都把你亲兄弟看待。
可哪儿有在亲兄弟面临危局之时,掉头远离的呢?
他渐渐地理解了殷侯的选择,越发地感到命运苛刻,人生难以如意。但是——这条路再苛刻再不尽兴,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今行还不能伸直手臂,只能半抬手,握成拳,看向他。
“我祝大哥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仙慈关。也敬大哥,壮志能酬,山河不负。”
贺长期仰头闭紧双眸,几息后缓缓睁开,也伸出手掌,握成拳。
仿若初见之时,拳头与拳头相碰。
一切难言之意,皆在拳拳中。
“今行。”贺长期眼鼻都泛起微红。他终究忍不住开口,哪怕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他也有期望要向对方许:“活着,活到我之后。”
“好,我答应大哥。”今行坚定地说:“我会做到。”
贺长期扯起嘴角,本想露出一点笑,却差点让眼泪掉下来,只得赶紧把脸转向窗外。
窗开到半扇,夜幕悄然围拢。
然而直到深夜,星央一天都没有回来。
“应当不至于出事,”贺冬白天还去过一趟,跟他解释:“晏尘水情绪不大好,估计还没有缓和,星央觉得他不能离开,才会一直守在那边。”
今行问:“尘水知道刑期吗?”
“我去时还不知道,但不知法司会不会通知。”贺冬也有些担心,毕竟是晏永贞托付给他的孩子,决定道:“我现在就过去,明日下午或者晚上再回来。”
今行没有阻拦,请他帮自己给尘水带一本书。
一本对方曾经送给他的大宣律。
第二天早上,周碾过来听差,今行又让人再带一名军卫去刑场看看情况。
今日递上门的拜贴和慰问信越发繁多,各式各样的人都想来探一探这位认祖归宗的秦王世子。杨语咸只留了两三封,其他全部谢绝。
今行没理会那些杂务,看着陆潜辛送来的密信头疼不已。一直强撑到下午些,消息传回来,没出大事,他才趴到郑雨兴带来的那本簿子上休息。
就在他沉沉昏睡的时候,菜市口被洗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头落地、血迹泼洒。
雩关的驰入平定门,塘骑带着北黎使团先行的请安书——两国自雩关谈判时就在筹划的缔盟建交,即将进入正式的议程。
转眼,八月就要到了。
第337章 八十
八月初一。
秦王世子入主萃英阁。
自上次朝会至今, 各色流言纷飞,大半有关这位新世子。以致于这一日,无论前来递拜贴送礼道贺的各路人马, 还是早几日就被宫中分派过来的宫侍们, 都想方设法试图一睹世子真容。
然而从早到晚接待或是安排他们的, 都只有新任长史杨语咸, 甚至连话术都几乎没有变过。
“世子养伤要安静,无传唤不可打扰、接近。”
"世子精神不济,不便见客。"
“世子……”
世子站在至诚山的山门前, 尝试着走一级台阶,先迈右脚, 再迈左脚, 双脚都站上去,再踏下一阶。尽管小心翼翼,但仍因牵动伤口而导致冷汗陡生,一阶一歇。
随他而来的周碾劝道:“要不还是我们抬您上去吧?”
“自己走,心安一些。”今行轻轻摇头,仰望山高处的古刹。
哪怕上山的台阶很长, 他走得再慢,早晚也能抵达终点。
可他的遗憾与思念, 一步叠一步, 没有尽头。
秋高气爽,被簇拥在半山黄绿中的佛寺庄严慈悲,经诵之声绕梁不绝。
今行独自垮进庙门, 向接待的沙弥说明来意, 站在大雄宝殿外听了一段金刚经,便看见弘海法师向自己走来, 忙双手合十,“主持大师。”
弘海竖半掌回礼,直言道:“施主随我来罢。”
“不在殿里吗?”今行诧异。
“阿弥陀佛。”弘海闭目回道:“老衲曾劝张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张施主回答,‘你不救我,就是渡我’。因此,老衲遵从他的意愿,未立长生烛。而是在他往生之后,将他自山巅散于山谷,随山风远游。”
无冢可奠,亦无牌位可祭。
今行一声不吭地随法师爬上山顶。
弘海走到山崖边,拂袖从空中挥过,对他说:“就是这里。”
山风恻恻,崖谷寂寂。今行环首四方上下,天地间被巨大的空无填充,山河遥遥,近处唯有他曾与秦幼合并肩坐过的那棵古树浓翠依旧。
树犹常青,人何以长生?
“这是张施主留给你的信。”弘海将一封书信交给他,在他看信时,也眺望远方寻一丝半缕故人模样。
是非皆幻,譬如朝露。然而跳出红尘,旁观俗世,法师偶尔也不得不承认故人所言——黄尘清水三山下,莲花去国一千年。
哀哉。
今行看那一纸遗言,年迈的老者笔力不复当年,只用尽心力留下了八个字。
——致君尧舜,吾道圆融。
身侧,大师转动念珠,低眉念一声“南无金刚不坏佛”的佛号。
今行拈着老师的夙愿,却不知该向哪处诉说。
他的目光惆怅而坚定,哀伤像天际漂浮的云,只愿能将他的回答带到生的彼岸。
“我会让您如愿,我的老师。”
返程路上俱是缄默。
从后门回到萃英阁,今行刚进寝殿,便在明间捡了把太师椅坐下,说要休息一刻。
周碾不放心,叫贺冬来看,他已伏到方桌上。贺冬一摸额头才察觉到他发了烧,立刻诊脉开方,亲自去抓药熬药。
杨语咸在外头忙了大半天,匆匆走进来,就只看到周碾守在世子跟前,为对方拧帕子敷额头,忙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周碾忧心忡忡,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始末。
杨语咸一听便知症结是在张先生,斯人已逝,留下的人伤心的时间总是要有的。他不劝,唯有叹息一声,说:“那你继续在这里守着,我去送客。”
“等等。”闷头昏沉半晌的今行突然出声叫住他。
周碾忙把帕子取下来,“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冬叔过来?”
“不用麻烦。”今行抬头看杨语咸,“谁来了?”
后者犹豫片刻,回答:“陆潜辛。”
今行撑着坐直身,闭眼缓了缓,说:“让他等一等,我就去见他。”
周碾看他面无血色,劝道:“您现在需要休息。”
今行:“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杨语咸:“要不请陆大人过来说话,省得您挪动。”
今行同意了。周碾只得替他略略整理仪容,然后出去吩咐侍女看茶。
夕阳滑过屋檐,斜洒半屋。
地上铺着方正的苍青云鹤如意纹毡毯,看得出是旧物,但保存得尚好,打理得也干净。萃英阁封闭多年,若这毡毯是从阁中自取自用,或许就是他父亲母亲的喜好。
当初通政司曾短暂地借用萃英阁做衙署,但只限于前堂一方院子,其他地方他并未涉足。
他盯着地毯看了一会儿,转开眼打量屋中其他陈设,从条案花几到屏风挂帘,试图寻找一些历久弥新的痕迹。
未及深想,杨语咸引着陆潜辛过来,后者一身便服,也如寻常人一般行礼,“世子殿下。”
“陆大人。”今行略抬手示意请坐。
落座后,周碾自个儿端着茶水进来,今行接过茶盏握在手里,对他说:“别让任何人接近。”
周碾意会,到门外守着。杨语咸见状,也下去安排膳食。
只剩他二人,陆潜辛开门见山:“如今你好好地出来了,该履行承诺了吧?”
今行问:“出了变故么?”
“皇帝以述职的名义召王喻玄进京,王喻玄称重病,拖延着不来。我觉得不好,不能让他拖下去。”陆潜辛认为现在过了继续隐忍的时候,他得亲眼看着他的大舅子小叔子连带一干姓王的老东西们死绝了,才能安心。
今行闻言,说是无妨,“中秋之前,晋阳长公主会送一封密报进京,内容与松江路有关。中秋一过,王氏必将覆灭无疑。”
陆潜辛似是没料到还能请动晋阳,露出个稀奇的表情,但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包括王玡天?”
今行沉默以对。
陆潜辛的面皮上泛起一线冷笑,“你们明明可以致他于死地,却让他有机会将私产都献入内库,从而逃过一劫。”
今行:“这是我老师为了我而做的安排,他已去,我会执行到底。”
“没有任何余地?”
“没有。”
“……罢了。”短暂的僵持过后,陆潜辛轻易地让步,“我可以接受放过他,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今行:“我答应你。”
陆潜辛:“我还没提条件。”
今行:“到陆大人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值得你退让?”
陆潜辛与他对视一息,端起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起身拱手道:“我信你。”
“陆大人稍坐。”今行这两日也有与对方见面的想法,既然人先来,不如趁机机会一并说明,“开捐纳进的第一拨款,我以为是时候预备拨给宁西那边,你觉得呢?”
陆潜辛道:“我无所谓什么时候,只是苏宝乐还在凑钱。”
今行:“限期内凑不够,就让他拿他在太平大坝的股子抵。”
言下之意,可以此为要挟,陆潜辛默契地点头,“好,事情妥当之后,我会让谢灵意送消息过来。”
事情谈妥,今行才唤周碾进来,送对方离开萃英阁。
暮色已合,杨语咸适时地提着食盒过来。
厨房按照吩咐做的都是药膳,今行感觉不到饥饿,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是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仍尽可能地多吃了一些。
餐后休息一刻,杨语咸拿了几本簿子来,一本是阁中侍从的花名册,在原本宫中给出的姓名、年岁与籍贯之外,还多了些性格观测、家中关系之类的旁注。
今行看了几页,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便合上册子,说:“各人做什么事,你看着安排吧,等我好些再见他们。有问题的就寻机清退,别太伤人自尊即可。”
“一个不留?”
“嗯。”
“也好,是该强硬一些。”杨语咸打开第二本簇新的簿子,只写了两三页,“这是今天送来贺礼与名帖的人。”
今行一眼扫到底,有些名字他认识,有些有一点印象,有些没有听说过。
杨语咸说出他的看法:“大多都是攀不上忠义侯那边,所以想来咱们这里试试水。”
今行失笑,不再想这些名字,说:“他看不上,那我也看不上。”
杨语咸明白了:“属下明日把东西都退回去,闭门谢绝一切来客。”
今行没有反对,把剩下的赏赐单子、房契地契等等过了目,打算再写一封请安表。他懒得挪到书房,就让人帮自己取纸笔来,在这里铺纸磨墨。
请安表是写起来最不费心力的文书,然而他头疼越来越严重,导致写得断断续续,贺冬端着药来的时候,还没有收尾。
老军医的脸色一下子刷上一层铁青,“我说什么来着,要好好将养,才能尽快好起来。去至诚寺就算了,回来也不歇,你要再这么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还有那颗灵药——”
提到那颗药,贺冬告诫过自己不能老翻旧账,登时收住声。气一泄,干脆不提了,转而抱怨杨语咸,“你也是,你有多重要的事啊?就不能明天再说,非得大晚上的打扰殿下休息?”
杨语咸也很疲惫:“冬师傅,我理解你,但现在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明日肯定还有明日的事要做,一日拖一日,能拖到哪一日?”
贺冬瞪他一眼,再一眼,好一番克制才没有开吵。
今行立刻乖乖喝药,然后向冬叔保证:“马上写完,写完就睡。”
贺冬生气不想跟他说话,站岗似的守着他,直到扶他进寝居安置好,亲自替他吹了灯才走。
烛光一灭,月华满屋。
今行高枕侧卧,打量四周,盛着木芙蓉的清水瓦罐摆在床头,先前被抄走的官皮箱也好好地立在靠墙的翘头案上。
他不好翻身,许久无法入睡,干脆摸索着起身,去翻官皮箱。曾经小心收藏的书信都被他自己提前烧毁,唯剩那只墨玉镯子孤零零收在底层。他拾起镯子靠回床上,握在手中,再收紧些,才堪堪阖眼。
要赶紧睡着,然后在天亮之前把请安表改好送上去……
奏表最终写得也算不上好。
今行本要依规送通政司,崔连壁大早上路过萃英阁,趁着人少顺道来来看看他,他就借个便利,拜托崔相爷将请安表代呈给皇帝。
崔连壁心里揣着别样目的,稍加考虑直接应下。
一到抱朴殿,就先行应许承诺。
明德帝难得有耐心,盘坐在蒲团上,举着请安表一句句读完,哼道:“朕知道你们近来的关系有所拉近,你就跟他说,好好养伤,要痊愈了再来拜见朕吧,朕这会儿还不是很想见他。”
他把奏表递给顺喜收下去,又补充道:“算了,最后一句就不用带了,免得让人以为朕有多小气。”
崔连壁总觉得皇帝话里有话,听字面意思像是敲打自己不该和新世子走得太近,但听语气和追加的这句命令,又像是另一种态度。加上他还在想那把木弓,短时间内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地应了“是”。
而后,他自袖中拿出一折密信,上前几步呈到皇帝面前,“陛下,这是裴明悯昨夜传回的密信,他已将北黎使团的底细打探清楚。您请看,这帮北蛮的胃口是真不小。”
“哦?他动作倒是迅速。”明德帝展开密信看完,嗤笑道:“真是螳臂自雄,恬不知耻。你告诉王正玄,北黎人一到京城,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在狮子大开口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崔连壁拱手道:“关于下马威,臣有个想法。”
明德帝:“说说看。”
崔连壁:“西北军此前不是在业余山抓到近千西凉的残兵俘虏吗?仙辞关杀够了也不想白养,往朝中递过奏折,要把这些俘虏送到宁西做苦力开辟新的军马场,陛下您当时也是同意了的。”
明德帝笑意淡去,“嗯,朕记得这事儿,出什么问题了?”
“为免人多出乱子,这批俘虏是分开押送。但荼州动乱,切断了他们到军马场的路,就剩下最后一批一百余名俘虏一直滞留在骊州。骊州那边昨日上报,当地百姓不知怎地知晓了这批俘虏存在,影响不是很好,所以他们希望能尽快将其转移。”崔连壁再将奏报呈上,压低声音:“臣的想法是,要不把这批俘虏押回来,斩首祭天,并请北黎使团同观。”
话落,君臣对上目光,各有幽深处。
很快,明德帝将信纸揉在手心,声音沉沉:“行事要密,莫在祭天之前叫太多人发觉。”
“陛下放心。”崔连壁躬身,头戴的乌纱深深地埋下去。
明德帝扔了纸团,归正打坐的姿势,闭目道:“除了这事儿,长生观那边你也不时盯上一盯。王喻玄敢违逆朕,估摸着是打量朕还在重用他的兄弟和儿子,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崔连壁迟疑道:“陛下是打算……”
话未说完,顺喜从前殿匆匆过来禀报:“陛下,王相爷求见,说是出事了。”
明德帝皱了皱眉,叫宣。
崔连壁不再提前言,直起身,神色同时恢复如常。
少钦,王正玄满脑门儿是汗地快步走进来,“陛下,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
“裴明悯裴大人奉旨去燕山北侧迎接北黎使团,结果在返回途中,即将出燕山的时候,遭遇匪徒劫杀——殿下别担心,裴大人没事,晋阳长公主派了轻骑暗中护送,得以及时相救。”
郑雨兴午间又来萃英阁,说起今日的大事。
今行听说好友没事,也难以放松,“我们的人没事,那就是北黎人出事了?”
郑雨兴伸出两根手指,“死了两个,其中一个护卫,一个副使。”
和盟尚未开始,来使先折两个,还是在远离疆界无法扯皮推脱责任的地方,对两国此次磋商的影响不言而喻。
今行第一时间感到不可思议,“燕山匪患何时如此猖獗?”
郑雨兴同样想不通,“大家也都觉得稀奇,燕山毕竟就在京畿顶头,上一次听说闹土匪还是好些年前。”
“可若是有人借匪患故意杀来使,为什么不针对正使?”今行试图将此事当成意外来分析,因为他能想到的几个人,不管是谁,这么做都没有好处……他问:“知道陛下和两位相爷打算怎么处理吗?”
这事儿并不机密,郑雨兴说:“让裴大人尽力安抚住北黎人,按照原计划带他们先到京城,同时派了大理寺的人前去详查。”
今行思来想去,暂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事件后续如何发展,“既然大理寺会查,那我们就先等使团到京城吧。”
“好,属下会密切关注此事。哦对,还有一件事。”郑雨兴探身过方几,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您看怎么办?”
这半个多月以来事情太多,今行都快忘了这个人,但想起来之后态度依然如旧:“他既然想分担,你要是也忙不过来,就分一些给他负责吧。”
守在门口的周碾忽然咳嗽一声。
今行下意识瞟向半开的窗,只见廊上人影走动,就说:“我叔来了,你先回去吧。”
郑雨兴跟着一看,赶紧告辞,不巧在门外碰上人,叫声“冬师傅”打个招呼便从另一边走廊跑了。
“跑什么跑,我能吃了你还是怎地?小心跌跤!”几日下来,贺冬看身形做派都认得出人了,无语地提声嘱咐。
再进屋,就看到今行站在屋中央的一尊青瓷方缸前,兴致盎然地观赏缸中的游鱼。等他走得近了,才扭头惊讶:“冬叔不是去医馆了吗?”
“你就歇会儿吧啊。”贺冬无奈,没有拆穿他,自怀中摸出一卷密信给他,“王义先的信。”
今行知道冬叔先前给仙慈关去过信求助,自然以为是回信,展开来看,内容却出乎意料,令他的面色也骤然变得凝重。
贺冬发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今行把信给他,他一看,惊得一把折上信纸,骇道:“王义先他疯了?”
说完回头看了看屋外没别人,咬牙切齿说:“我是指望他能打点关系捞你出来,不是直接把你架起来,而且他这完全就是先斩后奏。”跟着问候了一句王义先的祖宗。
今行难得没有替王义先说话,按住鱼缸宽沿,垂头沉思。
缸中水清澈无尘,三条小鲤鱼交错环游,在缸底细沙碎石上投下幽幽的流影。
贺冬着急得多,没等来他的反应,就说:“要不现在就传信让他自己想法子把人撤回去。”
“恐怕来不及。”今行思索道,冒出茬的指甲点在瓷壁上,一下一下,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最后他放手道:“尽快和他们联系上吧。”
短短一句话,让贺冬消化了一会儿,才凛然道:“你认真的?”
今行轻轻颔首:“啊,认真的。”
“那这事,就、就……”贺冬有些语无伦次。
今行面向他,微笑道:“冬叔不用操心,你只当没有这件事。星央回来之后,我会交代他去办。”
下一刻,又改变了主意:“算了,我下午些去晏家吧,正好看看尘水。”
贺冬也不知该怎么和那些混血儿接得上头,只好听任吩咐。他看着眼前消瘦许多的青年,嗫嚅片刻,伤感地说:“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可我也明白,有很多事,我们都不能替你。”
想劝,都没有资格开口。
“现状虽有遗憾,但我知足了。”今行已经比冬叔要高,仍然像年少时一样亲昵地挽住对方的胳膊,“冬叔下午要是没事,我们一起出门晒太阳。”
贺冬握住他的手背,撇开脸,用力收了收眼里的酸涩,才说:“好。”
于是,午后太阳最好的时候,贺冬便推着今行出了萃英阁。
因为今行上马车有些麻烦,一行人在大门前多费了些时间,周碾才驾车出发。
这条三福巷只有三户,往上走出巷口直达主街,右边就是转吉祥街的街角。
街上车来人往,走走停停,有一辆两乘的马车就停在巷口正对面。周碾来京城不久,并不能从马车徽记就分辨出是哪些高门大户,因而没有在意,仔细地盯着路。
待他们走远,那辆马车的车帘被重新掀起,谢灵意探出头来,继续向前张望。
“要去探望么?”坐在他对面的嬴淳懿忽然发问。
谢灵意陡然回神,他心里并没有想好,但下意识地在对方面前摇了头。
嬴淳懿挑眉,“你不必顾忌本侯。”
“现在……不太合适。”谢灵意斟酌着说,神态变得镇静,“属下当初选定侯爷,就不会再择二主。”
“你想什么呢。”嬴淳懿收起折扇,唇角勾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谢灵意感到困惑。
“该走了。”嬴淳懿吩咐车夫,转而又对他说:“罢了,你觉得现在不合适,那就之后再寻合适的时机吧。你我这几年也算相得,无论你选择谁,本侯都不会怪你。”
谢灵意闻言,不自觉皱眉。直到马车经过户部,他下车告礼,都没能想明白。
嬴淳懿在车窗后淡淡地回以致意,马车重又启程,驶出许远,他才偏头靠上窗棂往前望。
车水马龙,红尘滚滚,旧友不见,四方皆是陌路人。
他放下车帘,闭目养神,到兵马司衙门,依然是从容自如的忠义侯兼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淳懿哥。”顾莲子在门房里看到他的车架,出来迎他,“什么事儿啊,要专门叫我过来?”
嬴淳懿大步流星往衙门里走,边走边说:“北黎使团出事了,在燕山南口遭遇匪袭,死了个副使。”
顾莲子跟在他身侧,奇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燕山有这么厉害的山匪,谁干的?”
嬴淳懿:“陛下派了大理寺卿去查,看他们能查出个什么来。”
顾莲子:“那他们明天岂不是到不了京城?”
嬴淳懿没有立即回答,走到直房,推开大门让前者先进。
默默跟随的长史随后拉上门,驱退衙兵,独自守在门外。
直房宽敞,置有书架、兵阑、盔甲架,一面墙上还挂着一副粗略的地图。嬴淳懿走到书案后,才从大袖中取出一份文卷,展开在案上,“行程往后顺延一两天,倒不是大事,已经定好的流程不会有大的改变。”
“这是?”顾莲子埋头细看,第一项便写着王正玄带礼部以及某些官员于初三巳时到平定门,预备迎接北黎使团……他看完了从午间接风到晚上宫宴的所有安排,才抬起头,“确定是真的?”
“王玡天提供,换取本侯帮他送消息给他爹。”嬴淳懿没有多提更深的含义,“我分别找了三个礼部的人对过,八九不离十。”
他的老师虽然被迫致仕,但在礼部经营二十余年,让他借势探听些消息毫不费力。
顾莲子不再置喙,顺口问:“王氏又怎么了?”
“犯了陛下大忌,不拼死一搏,就得步上陆氏的老路。”嬴淳懿把文卷再往他那边一推,“你带走。”
顾莲子二话不说,卷起来收好,临走前道:“对了,秦广仪让我问你,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明晚吧。”嬴淳懿沉吟,后说:“我会去找他。”
“好。”顾莲子得到回答便立即离开。
人走后,长史进屋,走到书案前,语带焦虑地低声说:“殿下,属下还是觉得不对劲。万一朝北黎使团动手的是那两边,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会不会妨碍到我们?”
“那又如何?”嬴淳懿看他一眼,走到那幅地图前。
以皇城为中心,玄武大街为轴线,宣京的条条街巷横陈竖列,铺展在他眼前。
“不论是谁,有什么目的,都阻止不了我们的计划。”他抬手握拳顶在地图中心,“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一日再一日,八月初五,北黎使团终于顺利抵达宣京。
大战后第一次迎接外邦正式来使,礼部置办的排场极大。因为北黎使团在大宣境内折损了人手,为表歉意与诚意,崔连壁也出面相迎。
从巳正到未正,平定门很是热闹了一回。
待使团入城,在城门内外布防的禁军有序撤离,来督防的禁军统领桓云阶亲自护送使团到驿馆,才调头回禁军驻地。
走马到正阳门,与乐阳公主府的车架迎面相遇。车架率先让行至街边,下来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桓云阶打眼瞧见,让下属们先回,只留两个近卫。然后下马迎上前,抱拳道:“哟,今儿真巧,竟在这里撞上侯爷了。”
“不巧,本侯是特地来碰一碰桓师傅。”嬴淳懿还礼,展臂往前,“飞还楼就在前面,不知桓师傅可愿赏脸?”
桓云阶哈哈大笑,“赏脸这词儿老桓我可不敢当,侯爷请客,只要不是陛下有令,那我再怎么也没有不答应的啊。”
一行人便步行到飞还楼,直上最高层。因提前吩咐过清场,莫说三楼,就连二楼也没有一个客人。
酒席已备好,主客各自落座,嬴淳懿先一步提起酒瓶,斟了两杯酒。
桓云阶接了这杯酒,擎在手中。酒液清亮透香,是他平日不常喝的好酒,但是,他撩起眼皮盯着给他递酒的贵胄,“侯爷一直都知道,我是个粗人,想不到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您若有事需要我出力,不妨直说。”
“既然桓师傅这么说,那我就直言罢。”嬴淳懿将酒杯放到桌上,捏着杯脚的手指却没有放开,沉着道:“本侯欲意储位,认为北黎使团此次来和谈是个很好的机会,待盟约结成,我就会策动与我交好的官员们提请立储。到时候,不知桓师傅可愿站在我这边?”
桓云阶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闻言只是双眼微睁。反倒是他陪坐的两名近卫,失态地将酒杯打翻在地,为躲酒液四溅而下意识起身跳开,动静颇大。
嬴淳懿注意到他瞬间绷紧身体,安抚道:“这二位能被桓师傅带在身边,我相信都是可信之人,不必惊惶。去换副酒具。”
他随身的只有一名长史,听命取走了打翻的酒杯,下楼更换。
桓云阶一对粗眉毛挤到了一起,犹豫再三,实诚道:“侯爷,我是个武人,得陛下信任才能领禁军,在宣京混口饭吃,忝耳听大家叫一声‘统领’。您这话,我实在没有办法给您承诺,只能,只能当作没有听过。”
嬴淳懿耐心听完,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什么都没说,举杯仰脖而尽。
桓云阶见状,心中不忍,咬牙道:“不过侯爷放心,桓某以陛下马首是瞻,绝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
嬴淳懿再次斟满杯中酒,开口道:“也罢,我知道桓师傅的性子,您都说了保持中立,那我也不好强逼您站在我这边。”
桓云阶暗自松口气,主动举起酒杯,“桓某辜负侯爷的期望,这杯敬您,勉强作赔罪。”
嬴淳懿持杯与他一碰,双双饮尽,又再次提起酒瓶。
接连三杯下肚,桓云阶忽觉有些头晕目眩,奇道:“这酒何时变得这么烈了?”
他虽不是千杯不醉,但也算得上海量啊……尚未想出个所以然,便眼一闭倒头往酒桌上栽。
“统领?”坐他另一边的近卫眼疾手快挥走杯盏,再惊怒地看向忠义侯,对方神色清明,显然有意做局。他正要开口质问,脖颈上突遭一记重击,撑着回头到一半,便彻底失去意识,与上峰倒作一堆。
甲胄相撞,丁啷作响。
剩下那名禁军放下手臂,低着头说:“统领莫怪。您一直说要提携我等,可如今的禁军没有缺额实在难以晋升,神武卫又多了一个有军功的顾氏子弟,令我等难以望其项背。属下无法,只能另谋前途。”
随即在桓云阶身上找到统领牙牌与禁军令符,奉到忠义侯面前,“侯爷。”
嬴淳懿确认过令、牌真假,颔首道:“好,你先回禁军,就说桓统领要回家歇息。晚上照计划行事。”
接着吩咐长史:“以防万一,把他们铠甲都脱了,想法子带出城吧。绑好就行,别伤及性命。”
那两人俱是听令。
嬴淳懿先行离开,但只下到二楼,便转方向走进离两边大街最远的一间雅阁。
房中早一个时辰就已有人等候,一身旧武服落拓潦草,正是本该在宛县为兄长守灵的秦广仪。
嬴淳懿把令牌递给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宫宴开始之后,我会将皇帝和朝臣围在崇和殿,然后派人假装禁军往应天门突围、散播皇帝遇刺的消息。你以接到桓云阶调令前来护驾的名义,再加上有这两枚东西在,足以保你带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午门。皇宫你也走过好些回,想必是熟路的。”
秦广仪攥紧令牌,无声点头。
嬴淳懿继续道:“漆吾卫在陈林死后,大不如前。禁军五万,除了桓云阶直属、戍守中门和内宫的两千羽林卫固定屯在皇城北门外,其他几卫平时都屯在怀王山北麓,轮值才进城。最近两个月轮值配合戍卫皇城的是神武卫,他们调走了五千精锐开去宁西,眼下正是虚弱的时候。我会派北城兵马司以发现地陷为由,将皇城北门外的主街封锁,拦住试图出入的任何人。至于皇宫内的禁军,出事后想必会往崇和殿聚集,但没有桓云阶调度,定然混乱不堪。我会加剧现场的混乱,只要你能先及时赶到,控制住皇帝,一切都不足为惧。”
“一刻之内,我一定打到崇和殿,与侯爷汇合。”秦广仪抱拳如击拳,“若是有人阻碍?”
嬴淳懿斩钉截铁:“杀。”
“明白。”秦广仪垂下肌肉隆起的双臂,通身尽是杀意。
“注意时间,鸣镝即动手。”嬴淳懿最后强调,毫不怀疑对方会临阵怯退。
他十分理解一个怀有滔天恨意的人,为了复仇会做些什么,就像他自己一样。
待此事尽,他便马不停蹄赶去兵马司衙门,做最后的部署。
此时已是申时。
傅景书刚刚看完下属带回的情报,对安排下去的任务做了些调整。管家匆匆来报,说礼部的郎中带着两个北黎人登门,指名要见二小姐。
不为别的,只为给她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东君送给您的,要求我必须亲自送到您手上,所以典礼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给送过来。”一个带些汉中口音的北黎人捧出一只素银宝箱。
傅景书双手接下来,放到腿上,覆掌抚摸过宝箱顶盖,仰头问:“她过得还好吗?”
那个北黎人绽开笑容,右手按上左胸口,“东君深受我们的爱戴,大君也很敬重她。”
傅景书没有称量对方的真心,可一小撮人和一个年幼不能专政的君主的信任与拥护,又能有多大用处呢?
她没有再多问多说,唤来侍女,吩咐准备回礼。待来客离开之后,才打开那只箱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只金镶玉的八宝香盒。
盒里装的香粉质地不算粗糙,但也不怎么细腻,哪怕凑到鼻前生闻,也几乎闻不到味道。
傅景书没有燃香试闻,也没有取出压在底下的书信,阖上宝箱盖子,将打开的香盒放到顶上。
如此枯坐许久,久到傅谨观过来看她,进而发现她怀抱的香盒。他很快就猜出来源,浅笑道:“今日北黎使团进京,所以这是裴六小姐送的?”
他伸指捻起一点香粉细闻,而后说:“不愧是她,如此了解你。”
“可她回给我一盒香,她拒绝了我。”傅景书把东西收起来,就放到一旁的圆桌上,再也不分一点眼神。
傅谨观知晓妹妹只是一时的置气,依然笑说:“再亲近的朋友,也总有观念不一致的时刻。阿书,只有你能完全地实现你自己的意愿,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你的一切。”
“不。”傅景书说:“哥哥不一样。”
她想说些什么,恰巧她午间传唤的人到了,先前的话题便戛然而止。
她问来人:“可认得林远山?”
对方回想一刻,说认得,是羽林卫的一个总旗。
傅景书满意道:“很好。今晚宫宴过后,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我要见他。”
“不用强行带他来?”
“他会主动来的。”
“是。”来人领命而去。
傅谨观旁观了这则短暂的插曲,隐去笑颜,“要用林远山这个人吗?”
“嗯。”傅景书重新把今日收到的礼物抱进怀里,握住宝箱棱角,莫名地说:“她若真正拒绝我,就该什么也不给我。”
傅谨观却明白她要干什么,无声长叹,然后看向窗外,日头无可逆转地滑向西天。他的注意力随之来到今日最重要的事情上,“宫宴何时开始?”
“快了。”傅景书也望向夕阳,身随意动,摆出一副等待的姿态。
酉时三刻。
应天门大开,预备参与北黎使团接风宴的官员们陆续进宫。
这种场合历来就是文官多,因为做主的礼部尚书王正玄有意无意地筛选,此次宫宴名单上在列的武官只有禁军统领桓云阶。
至于兵马司的指挥使忠义侯,谁敢把距离陛下最近的皇亲国戚当做武官?哪怕现在多了一位秦王世子,那也是一并占个“物以稀为贵”的“稀”字。
然而宫宴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桓统领和忠义侯的席位上仍是空的。
王正玄刚和北黎人商议好献礼的流程,听说这两位还没到,“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人去催啊!”
他点了两拨人去找,转头发现大殿外面划给乐伶的位置不大好,有些拥挤,又赶紧指挥调整。一边调整,一边在心里骂,早知道不许这些低阶官员带家眷。
哪怕能壮场面,这大殿外面的人也多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了。
“王相爷。”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王正玄转头一看,正是方才派人去找的忠义侯,身边还跟着顾莲子和公主府长史。
忠义侯一身赤色礼服,笑道:“王相这会儿任务繁忙,看着就辛苦。本侯只打个招呼,就不多打扰了。”
“侯爷哪里的话,今儿这摊子就是我们礼部的责任,忙些也是应该的。”王正玄觉得他今天怪和善的,心里熨帖不少,多寒暄了两句。刚分开,忽然想起还有个人没到,忙又叫住对方:“侯爷等等,不知您是否知晓桓统领在哪儿?”
忠义侯往大殿里瞧了瞧,说:“本侯怎么会知道桓统领的行踪?不过都这个时候了,他不可能不在宫里。或许在抱朴殿,等会儿和陛下一起过来吧?”
王正玄知道崔连壁去了抱朴殿,那桓云阶为什么不可能也在抱朴殿?他想想觉得有道理,遂谢过对方,请对方自便,自个儿赶紧和下属们最后确认一遍流程。
酉时正,崇和殿里除了两三席空缺,百官皆已就位。
“肃静!”太监尖细的唱礼声响起,“陛下驾到——”
王正玄也到了右侧自己的席位上,随众官一齐起身下跪行礼,抬头只见崔连壁站在自己前方,显然和皇帝一起来的。他再回头看桓云阶的位置,依然空着。
没和陛下在一块儿,还能在哪儿?他心底疑窦丛生,但筵席已开,他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主动跳出来煞风景,只能先就这么着。
不过皇帝和北黎使团似乎也都没有在意一席空缺,相谈甚欢。
说起两国旧时的往来与友谊,明德帝颇为感慨,“朕上一回在这大殿中亲眼见到你们北黎的人,还是赤杼大君前来求亲。如今真是,物是人非啊。”
北黎使节起身出列,行了一个北黎的大礼,用很标准的汉人官话说:“赤杼大君是我朝所有子民的伤痛。好在他的遗志有我黎国现任大君继承,再加上东君与兀骨丞相,有他们携手率领所有黎人奋发图强,我们每个子民都坚信,我们的国家定能继往开来,再现伟大荣光。”
他再以宣朝的礼节行礼,“请容许皇帝陛下让我们为您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整个合撒草原最稀有而了不起的神之生灵!”
随着使节的话语,四个北黎人合力抬上一座被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巨物。
王正玄半个时辰前确认过,笼子里是两只巨鹰,确实威风凛凛如神鸟一般。大宣除了西北,其他地方都少见得很,他也很有兴趣,不错眼地盯着使节走向巨笼,双手抓住油布一角。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手上,看着油布被大力掀开,下一刻,簌簌的哀鸣与尖啸炸响崇和殿。
至少几十枚暗器自笼中射向皇帝御座,如暴雨梨花一般,在辉煌的灯火照耀下泛起许多道寒光。
闪得王正玄差点睁不开眼。
“有刺客!”
“护驾!”
崔连壁和顺喜的声音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笼门大开,两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一跃而出,紧随暗器阵扑向皇帝。
那笼子距离御座只有三丈不到的距离,就在暗器飞至御阶的瞬间,左右房梁上跳下两名漆吾卫,一齐连挥数刀劈落所有暗器,而后迎上刺客。
他们皆着黑衣,实力竟也相当,一时缠斗得难舍难分。
殿内其他官员才反应过来,或像盛环颂一样试图从侧方绕开刺客和漆吾卫去保护皇帝,或像王正玄一样爆发出尖叫跟着大喊“有刺客”“护驾”,或像刑部侍郎一样连忙四处找柱子灯树之类的遮蔽物躲藏。
嬴淳懿却只是豁然站起,便立定一般没有动弹。
长史靠近他说:“侯爷,这不是我们的计划啊。”
“看来这就是那场匪袭带来的意外。”嬴淳懿侧头回眸道:“莲子,你去吧。”
顾莲子当即转身而去,墨蓝礼服大袖随风扬起再落下,犹如那袖中昂头又蛰伏的幽影。
大殿里的混乱很快传到殿外,因近来王相爷有意拉拢、而得了个末席的郑雨兴坐在最边上一桌,听了两耳朵“刺客”,充满酒席菜色的脑子里还没理清状况,桌子突然被人掀翻。
他吓一大跳,下意识后退时被凳子绊得跌坐在地,再一看,左右前面其他桌子纷纷出了状况,掀桌的、抡凳子打人的、端起菜盘子乱砸的都有。
崇和殿眨眼间就变成了两派地痞混混干架的安化场,嘈杂如菜市口,不知谁尖叫了一声“杀人啦”,郑雨兴什么也不想了,赶紧连滚带爬去人少的地方。
往午门跑了一段路,天上忽然一声爆鸣,紧接着炸开一朵橙红的烟花,惊得他莫名顿住脚步。
广场尽头是午门,两扇朱红的大门斜开着,门洞上方的宫墙在红漆上投下灰黑的阴影。值守的四名禁军似乎注意到崇和殿的异常,分出两人跑过来查看。
不对啊,怎么只有四个人,其他站岗、巡逻的禁军呢?
郑雨兴环视整座广场,再看午门,就好似一张等待猎物闯入的巨兽血口,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世子在这里就好了,可世子养伤没能出席——对,他应该去萃英阁,去找世子!
直觉先于思考,他立刻调转方向,手忙脚乱地往东华门跑,听见禁军叫停也只当耳旁风。
在他背后,烟花燃尽,坠落成灰烬。
在更远的济宁伯府,自日落开始,便面朝皇城仰望天空的秦广仪终于等到信号,砸了手中酒碗,喝道:“行动开始!”
紧闭许久的伯府大门敞开,秦广仪一马当先,披挂兵马司制式甲胄、手持刀矛的“兵丁”们如出巢的蛇蚁,密密麻麻地涌出——秦氏旧时的护院、历年来打压收服的山匪、为钱财宝物不惜舍命的江湖客、跟过他受过他恩惠后退役的兵卒……各色人等竟组成了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
对秦广仪来说,调度指挥半个千人营毫无难度,出了济宁伯府所在的巷子,就是皇城根脚下的大街。
他没有理会路上行人的惊骇,用刀背挥开躲闪不及的人们。
他率领的队伍也效仿他。
他们很快抵达应天门,秦广仪打马上前,搬出预演过的那套说辞。
“陛下遇刺了?”值守的禁军大惊失色,犹豫地打量着他们的阵仗,“可是没听说啊,你们怎么知道?桓统领人在哪儿?大人又是哪一卫的,可否让小的看看牙牌?”
散播皇帝遇刺消息的人没来、或者没能走到应天门,秦广仪多年行军打仗的直觉令他察出一丝不妙。
若是在战场上,他会令大军按兵不动,或者暂且后撤,再派出斥候仔细打探军情。但此时此刻,他是个无家无父无兄、唯有一腔仇恨之人,他不需要后撤,也没有任何退路。
面前的禁军还在询问,秦广仪猛然催马拔刀,将值守的几个禁军连斩于刀下,直冲城门。
卒子们随他冲锋,踏平应天门,怀着即将作战的准备热血沸腾。
然而皇城内的广场大道上空无一人,沉沉的夜色下似乎只有懒动的微风,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冰得人血管皮肉一起哆嗦。
秦广仪不管,挥鞭打马,加速奔向下一道宫门。
忽听一簇极细极尖的破空声,一支羽箭在他视野里放大,他面无表情地挥刀打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雨迎面射来,他的部下没有防备,一片片地中箭倒下。他不得不勒马,为了掩护队伍而回防,替部下挡住箭雨,撑起一面无形的盾牌。
广场两侧建筑沉寂的阴影忽然流动起来,同样披挂整齐的禁军出现在浅淡的月色之下。
待箭雨一停,两片成阵的步骑打响进攻的军号。
“杀!”秦广仪举刀提振士气,不退反进,带头向着端门冲锋。
白刃相接的刹那,杀声冲天。
同一时间,萃英阁中。
谢灵意跟随杨语咸来到前堂正厅,在对方的招待下,拘谨地坐到主位右侧中间的太师椅上。
大约盏茶,一名护卫虚扶着世子出来,他正在出神,慢一拍才想到要行礼。
“不必起身。”今行抬手制止他,在他右手边坐下,含笑道:“怎么没去参加宫宴?”
谢灵意重新坐正,“我本就不想去,再加上陆大人也没去,我们做下属的正好有理由。”
“陆大人真是。”今行失笑,没有说怎么个“真是”法,又问:“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吃?”
谢灵意没有及时回答,再酝酿一番,鼓起勇气说:“好吧,其实是祖父想来见你,但不知该以何等态度见你,也不知来见你是好是坏……”
今行跟着他的话题走,等他说完,才应道:“现在不必来,免得扎人眼,教一些人把主意打到你们爷孙身上。”
“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才趁着宫宴登门。”谢灵意正正地看着他,眼中现出神采,“我此前也很犹豫该不该来这一趟,因为不知你的打算。”
今行与这位血亲相视片刻,扭头看向堂上。
谢灵意随之望去,只见两块匾相依高挂,一曰“生而好古”,二曰“化成天下”。
牌匾下方是一幅字画,画卷底端虚挨着一条供案,供了一卷圣旨、一张木弓。
“这是写给读书人的匾。”今行说,“通政司暂借此地办公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它们。我就想,我一定会一直读书,但不能一直只做读书人。”
因身体未痊愈,声如冷泉流沙,“做官,做世子,都是如此。”
话音落下,两人视线重逢。
“我明白了。”谢灵意端起茶抿了一口,再放下,说:“自你我共事以来,我很赞同你在政事的主张,加上父母关系,也应该站在你这边。但是,在我初出仕途之时,是侯爷选择了我,给我庇护和提携。我不能背弃他,所以,我向你道歉。”
说罢起身欲揖。
今行把住他一臂,说:“时间很重要,先来后到的区别我也有切身体会。不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都是自由的,你没有必须选择我的义务,更不必因此有负担。”
谢灵意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但没有再躬身,而是拱手相谢。
这时,从外面传来焦急的男声,“世子!世子!”
厅里的几人一看,跑进来的却是郑雨兴,杨语咸在他屁股后头没跑过。
没等人问,他便喊出缘由:“陛下遇刺了!”
“什么?”一叠声同时响起,听到这个消息的无人不惊。
“陛下的安危如何?”今行稳住心神问。
郑雨兴飞快地回答:“不知道,我坐在大殿外面,看不到殿里的情况,只听到有刺客。而且殿外也冒出了好多刺客,把我吓坏了,我什么都没想,就赶紧跑出来找您了。
今行:“走的哪个门?守卫情况如何?”
“东华门。”郑雨兴也镇静许多,“我本来想从午门走应天门,但午门值守的禁军太少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换了个方向。”
杨语咸慎重道:“如果只是行刺,没必要在小官堆里安排刺客。而且午门直通应天门,是禁军巡逻值守的重中之重。世子,依属下看,不像只是行刺啊……”
谢灵意也有此想法,再想起此前放置的线索,顿觉不好,“糟了。”
杨语咸立刻问他:“谢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谢灵意有些迟疑,但事到如今,隐瞒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此前曾看到秦广仪出现在公主府上。在那之后,侯爷做了一些很奇怪的决定,让顾莲子负责济宁伯府的拆除,还有……”
他看了看世子,嘴唇无声张又合,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今行却在刹那间就领会了未竟之意,顿时坐不住,“以陛下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派人随时随地盯着秦广仪?他们没察觉出探子,定然是陛下有意为之。他这完全就是在赌——”
他走到供桌前,抄起那把木弓就往外走。
“世子要去哪儿?”杨语咸连忙拦他。
今行停步:“去应天门看看。”
郑雨兴先前冒的汗水还没消下去,也说:“从我出来到现在起码有一刻半了,崇和殿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万一真出了大事,您这去岂不是——世子,要不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时间很重要,来不及从长。”今行拨开他们,“你们都留在这里,周碾跟我去就行……”
“是。”周碾听见点名,下意识应答,随即回过劲,“可您的伤还没好啊!”
“能走动能挽弓,还要什么?快去牵马,我在大门等你。”今行说罢继续往外走。
杨语咸和郑雨兴跟着他还要再劝,周碾作为军人率先选择服从,迅速跑向马厩。
谢灵意站在原地,突然高声叫道:“今行!如果侯爷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呢?
“那就且看来日。”今行也高声回答,这一次没有停留。
谢灵意攥紧双拳,终究没有迈步跟上。
杨语咸听到他们对话,心里乱得很。他是坚定支持世子夺嫡报仇的人,为此跟贺冬持鸳有不少分歧,只是没想到忠义侯策划的宫变来得那么快,他们尚且准备不足……但事到临头,真干等一夜又怕错失良机,遂咬牙道:“世子,属下跟您一起去!”
今行干脆地否决:“我说了,我只是去看看,人越少越好。”
“那您可千万要小心。没事儿就不说,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先保全您自己。”郑雨兴把自己带的出入宫宴的请帖、通政司的令牌等等全都交给他,说不定万一能用得上呢?
今行接了,等到周碾牵着卷日月和他自己的马赶过来,二话不说,上马便走。
卷日月前段时间在厩里闷了几日,这几天换了地方恢复望风仍然提不起精神,直到此刻嗅出主人的气息,才久违地兴奋起来。
未等今行拍它,便像炮弹一样疾冲出去。
驰过六部衙署,应天门广场已然在望。
这个平日里十分繁华、夜游车马众多的地方,眼下却不见半片人影,原本该一丈一燃的石灯也没有被点亮,整个广场包括延伸出去的街口都黑魆魆、空荡荡。
安静得令人步履生疑。
顾莲子独自来到长寿宫,沿路只遇到一队巡逻的禁军,他躲得轻而易举。敲开宫门,看到陌生宫女惊讶的神色,绷紧的神经稍松。
“陛下派我来的,有话要我亲口问太后娘娘。”他解释来意。
如此漏洞百出的理由,宫女竟也没有怀疑,反而露出些许喜意,带他去寝殿。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长寿宫,除了引路的宫女,竟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甫一进入寝殿,便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几盏烛台所照之处,尽是颓败之象。
行至寝殿尽间,还有个宫女守在床前,给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的太后娘娘按摩腿脚。听见声响转脸来瞧他们,却是携香。
“莲子少爷?”携香的双眉不知已皱了多久,看清顾莲子之后,愁眉染上警惕,“你怎么会来这里?”
另一个宫女喜道:“姐姐,是陛下让他来的,陛下还记挂着咱们太后娘娘呢。”
“你呀,真是个傻的。”携香不捏了,把棉被扯过来给太后盖上,然后打发对方去烧水,还要她守着水开。
那宫女憨厚地抿唇笑,然后照她安排去做。
顾莲子待人消失在自己余光里,才走到床榻前,看着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叫了一声“太后娘娘”,下一句却是问携香:“你怎么没走?”
携香坐到床沿上,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目光,“瞧着这长寿宫可怜罢了。”
“宫里不就是这样,高的被捧到天上,低的被踩进泥里。你还有这么丰富的同情心?”顾莲子抬手伸向她肩膀,似乎想要推开她,“我是真有要紧事,你最好别妨碍我。”
携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干什么?”
顾莲子反腕绕进她胳膊里侧,并指点向她心口,再抬左臂甩袖。
携香本欲生受还掌,一只蛇头闪电般蹿射向她面门,吓得她撑床而起,旋身退后几步抓住床尾柱才止。
顾莲子讥笑道:“现在的你打不过我。只要你别再逞能妨碍我,看在当年景阳宫的份上,我不杀你。”
携香听他说起景阳宫,才反应过来这一遭是恶作剧。不,当年她能确定那条蛇无毒无害,刚刚那一条,谁知道是不是剧毒?而且今晚不是有宫宴吗,为什么他会在开宴的时间到这里来?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对方,暂且按兵不动。
顾莲子很满意她能识时务,再度把目光放到床上,一本正经地叫:“太后娘娘。”
已经坐实瘫痪的太后用尽全力,也只能把嘴巴张开一条缝,“啊啊”地叫,声音自然也不高。
顾莲子继续说:“我以前只知道淳懿哥厌恶你,甚至恨你,并不知原因。直到我娘过世,他为了宽慰我,才告诉我一个秘密。”
太后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对,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秘密。”顾莲子精致的眉眼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底下,哪有母亲先送自己孩子去死的呢?更何况是像您这样和蔼的人。”
“但淳懿哥不会骗我,您真的这么做了。可见您虚伪,不配做母亲,自然也不配做祖宗。”
太后不堪眼皮重负的双眼睁大了些,搭在胸口的薄被迅速地剧烈地起伏,皱纹堆叠的嘴巴也裂开了些,不断地“啊呜”,叫声像极了垂死的乌鸦。
老实说,顾莲子很嫌弃这副老朽的皮囊,懒得多看,冷冷道:“太后娘娘,您现在是不是很害怕?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他笑着伸出左手,好似要去摸太后的脸,缠在臂上的王蛇无声游出,吞吐着蛇信俯下头颅——
“顾莲子!”携香叫道。
就在这声高喝当中,太后娘娘的脖颈带动头颅微微向上一挺,下一瞬便跌落回药枕,依然瞪着双眼张着嘴。
“这么容易就大惊小怪的,小心被吓死。”顾莲子收回爱宠,用右手探了探这老东西的鼻息,然后满意地点头。
他怎么来,就怎么离开,只是一出长寿宫,就被十数根长矛指着包围。
“呿。”他啐出一口唾沫,抱臂看向领头的那名禁军,“怎么着?”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随便吧。”
“拿下!”禁军也不客气废话,挥手下令。
宫门里却传出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响起携香的声音,“莲子少爷,您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了去请太医吗?”
大宫女满脸焦急地跑出来,看到这场面愣了愣,“你们是禁军?来长寿宫干什么?”
继而扬声呐喊:“太后娘娘气喘不上来,就要不行了,快去请太医!”
“太医!快去叫太医啊!”
崇和殿里,太监尖细的声音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而无人应答,半晌,只有崔连壁疲惫地说:“常公公,我已经让盛环颂去请了。”
常谨撇嘴:“他这么久还没有回来,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说不定已经逃出宫了呢。
“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慢一些也没法子。”崔连壁冷声道,“或者你说,你我这几个人,还能再派谁去?”
常谨硬要反驳:“可受伤的是陛下,难道你们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吵什么吵。”箕坐在地、靠着顺喜闭眼缓了一会儿的明德帝撑起上半身,看着围在他跟前的太监和重臣,“朕还没死呐。”
众人齐齐噤声,顺喜小心搀扶着他,“陛下息怒,否则该更疼了。”
那该死的刺客用折断的一小截刀刃做暗器,扎中了明德帝的右肩。
他自登基以来,养尊处优多年,再未受过如此大的皮肉之苦。就连头疾,那也只是折磨他的精神。
明德帝环视大殿,杯盘倾倒,桌案乱翻,一地狼藉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最先护驾的漆吾卫,有被殿外闯进来的刺客无差别杀死的官员及官眷,有为了保护皇帝挡刀而死的内侍,以及所有的刺客。
而活下来的人,除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太监和崔连壁、王正玄、裴明悯,其他要么躲在大殿角落,要么趁刺客刺驾的时候逃了出去。至于百口莫辩的北黎使团,则全体缩在另一边角落,倒是一个人都没受伤。
总而言之,这场接风宴,彻彻底底地被毁了。
大殿中央,忠义侯检查完所有刺客尸体,确认都死透了。
除了最开始那两个黑衣刺客,剩下的这些人里有的是他安排的,有的不是。然而撞在一起,在皇帝和其他人眼里就是一伙的,他杀了一个,就得让所有人都死。
不过也无妨,他一人能抵他安排的所有的刺客。
“陛下。”他走向皇帝所在的御座,“迟迟不见禁军增援来护,臣以为,为防万一,我们不如先撤进后宫,再慢慢往北门撤离。”
他和盛环颂都为抵挡刺客出了大力气,单凭那几个漆吾卫和殿内听用的禁军,死伤恐怕还要再添许多。因此,他的礼服袍袖、衣摆、前胸都染了不少血,原本的赤色被浸透成深红,辅以他一双沉眉凛目,肃杀如修罗。
“忠义侯且慢。”裴明悯叫住他,指了指他手里提着的剑。
“小裴大人是要让我放下兵器?”嬴淳懿顿住脚步,提起长剑,“若是弃刃,刺客又突然杀回来,怎么办?”
裴明悯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跟随忠义侯一起来的长史和顾莲子都不见了,下心有诈。”
而后他再问:“侯爷可否告知大家,这两人都去哪儿了?”
“本侯也奇怪他们去哪儿了。”嬴淳懿拧眉道:“自刺客突现,本侯就一心护陛下安危,一直与刺客缠斗周旋,没能分心去注意他们。”
裴明悯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不敢说顾莲子是被侯爷支走的,但亲眼看见,侯爷的长史听了侯爷的吩咐才离开大殿。”
此话一出,其他人看忠义侯的眼神也不大对劲儿了,崔连壁问:“侯爷,裴明悯所言可是真的?”
嬴淳懿却看向他身后的皇帝,“若臣说不真,陛下可信臣?”
明德帝眼眸阴鸷,没有开口。
距离忠义侯最近、只有五步距离的王正玄见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步,口中还打着遮掩:“侯爷问陛下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是您自己说清楚比较好吧?”
嬴淳懿垂眼看着手里的剑,“既然小裴大人如此防备本侯,陛下也不信任,那就没办法了。”
话罢,提剑暴起,直指明德帝。
“护驾!”常谨的尖叫声再拔高几个度。
顺喜和何萍一左一右,一起把皇帝往御座后面拖。
“忠义侯你是在谋反!”崔连壁和裴明悯同时上前一步,挡住皇帝身形。
眼看利剑刺来,裴明悯将崔连壁往后一拽,挺身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铁球自御座后方一侧隔门袭出,“当”的一声,打歪了嬴淳懿的剑。
崔连壁赶紧拉着裴明悯随皇帝一起后退。
嬴淳懿侧眸,只见王正玄身后,一个着黑甲的人影跃上御座,抡刀劈向自己。
他当即提剑相迎。
王正玄以为他要杀自己,骇得肝胆俱裂,转身就跑。结果迎面又是一把夺命刀,他猝不及防躲避不及,幸而大刀及时偏向了另一边。可他还未松口气,一柄长剑便从他胸口穿出。
他不敢置信地试图低头去看,剑刃先一步被拔出。
因王大人拿命一打岔,没能交上手的两人各自退开,重新寻找时机。
嬴淳懿甩去剑上血珠,注视着阻止自己的人,竟笑了一声,“桓统领。”
应该被运到城外的桓云阶戴盔被甲,手握禁军制刀,讷言半晌,终是叹道:“殿下,得罪了。”
嬴淳懿面色不改,散播消息的长史没有回路,秦广仪没有如约赶到,他就知道今晚是九死一生。
桓云阶打了个呼哨,两边隔门后涌出至少三十名禁军,将御座层层围住。
崔连壁和顺喜扶着皇帝站起来,走到桓云阶身边。
“陛下。”桓云阶抱拳行礼。
明德帝没有理会他,锐利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退到大殿中央的嬴淳懿,布满汗渍的脸上阴如雨云。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
为什么要赌这一场?
今行疾驰到应天门前,看到甲胄浴血的禁军从门里走出,分成两列继续戍卫皇城,就知晓结果已定。
“天啊,这么惨烈……”周碾看到城门洞里遍地尸体,禁军四散打扫,喃喃道:“为什么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打赢了就有那么好吗?他想不明白,去看自家世子。
“你就在这里等我。”今行只留给他一句话,便打马走到禁军跟前,亮明身份,问:“你们桓统领在哪里?”
守门的禁军不知,禀告上头之后,神武左卫的指挥使过来见他,“世子,我们统领护卫在陛下身边。您放心,陛下很安全。”
今行闭了闭眼,抬腿下马,牵动伤口崩裂也毫无所觉,“带我进宫。”
指挥使没有拒绝,不过,“您这把弓?”
今行:“陛下所赐,你让人帮我拿着也行。”
“原来是御赐之物,失敬。”指挥使没有接,“下官正好也要去向统领和陛下汇报战况,您请。”
两人一道走进应天门,今行目不斜视,但挡不住浓厚的血腥之气窜入鼻腔和胸腔。
越往里血腥越重,一步一步,犹如沦陷血海。
他心中百般情绪翻腾,夹杂的一点后悔却清晰无比。
“早知今日会败得这么潦草,我应该更早一些策划动手。对,关于时机这一点,是我判断失误。”
嬴淳懿如此回答皇帝的质问。
“你就不能再隐忍些时候?”明德帝脸上闪过心痛,“如此急躁莽撞,如何能当大任?”
若是再忍忍——
“陛下,您是想说,我再忍忍,忍到您驾崩,或许您就会传位于我?”嬴淳懿将他心中所想公之于众,然后大笑道:“这些话,拿去敷衍你的臣子们就够了,不必再用来拿捏我。”
明德帝:“你就如此不信任朕?”
嬴淳懿:“您又何曾信过我。不如这么问,陛下,您信过谁啊?秦毓章,裴孟檀,还是现在站在你身边的崔相爷、桓统领?”
“住口!”明德帝大怒。
“陛下息怒,小心伤……”顺喜冒死小声劝道。
明德帝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自己受伤的臂膀,以此稳住身形,阖眼道:“你自己居心剖测,反而揣测朕不怀好意,甚至不惜勾结外邦,来行刺于朕。”
嬴淳懿听得发笑,干脆全认了:“是我勾结又如何?”
明德帝缓缓摇头,神情语气尽是失望之色,“你生父卑贱,母亲早逝,朕视你如亲子,你就这么回报于朕。”
“我娘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吗?”嬴淳懿遽然暴怒,眼眸充血,握剑的手背青筋暴涨。
列成人墙的禁军纷纷持矛向他进一步,以示威慑。
明德帝喉头一甜,脸皮抽了几抽,咬紧牙关硬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朕知道你记恨此事,但你想要朕怎样?你忤逆太后,朕是斥责过你,但哪一次当真惩罚过你?你不愿和我们待在同一片屋檐下,要早早出宫,逾用你娘的府邸,朕难道没有应允吗?”
“朕自认爱你护你,对你多有纵容,可你却放任一己之欲,不惜策划逼宫。如此不忠不孝,实在枉为我嬴氏子孙!”
嬴淳懿回忆起母亲模糊的容颜,冷静下来,“陛下说得是,自私自利,虚伪刻薄,这就是秦氏女这一脉,从母到子、再到子孙的一脉相承。”
他举起手中剑,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但也无甚所谓。是器物以配他为贵,而非他要器物相衬。
“成王败寇,我嬴晅认得起。”
“拦住他!”明德帝欲痛心,欲痛恨,绝不准他自尽!
桓云阶听命,抛刀掷向他拿剑的手,意图砍下他的手腕或者一截手臂。
整柄的刀重,抛至最高处,一支白羽箭从殿外朝它射来,挟利风一截,便阻了各自的去势,齐齐落地。
嬴淳懿顿了顿,侧身回眸,寻白羽来处。
今行隔着半座大殿与他相望,一只手放在身旁指挥使的箭囊上,另一只手拿着弓举在半空,肉眼可见地颤抖。
他勾了勾唇,随即横剑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