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空明转(十二)

    温度一时降到冰点。

    白泽向江荼拼命眨眼, 希望他能自己意会其中深意。

    可惜阎王爷是出了名的木头桩子,眉心颦蹙:“眼睛不舒服?”

    白泽心想哪里是不舒服,简直下一秒就要瞎了, 现在实话实话, 大约等会他就会被灭.口。

    算了,能多活一会是一会。

    于是他再度一转话锋:“说到天机卦阵”

    边说白泽边打量江荼的神色, 见江荼虽然皱眉,但也没说什么,稍稍放下心来。

    还好,以白泽与江荼共事这么多年,对江荼的了解, 江荼虽为人淡漠不通情感, 却比任何人都有情。

    他的情只对公义苍生,不对个人私欲,所以一提到天机卦阵,江荼必定会将自己的事放到一边。

    这也是为什么, 灭世预言一出,三界找不出比江荼更合适的人选。

    白泽注视着江荼认真的眉眼, 心里叹了口气。

    杀师证道无异于让江荼去死,但江荼自始至终没有反对,可现在

    白泽定了定神:“江荼,你还记得,当年宋衡给你的飞升手册吗?”

    江荼眼皮一跳:“自然记得。”

    一半杀师一半杀妻那本呗。

    提到这本手册他就来气,简直胡言乱语。

    师徒关系也就算了,叶淮天资高又刻苦, 很知道自己要什么,江荼这些年未曾操心他的课业。

    但道侣, 他简直不能想象叶淮摇着尾巴叫他夫君的样子。

    夭寿,越想越夭寿。

    在心里批判两句,江荼抬眸,对上白泽欲言又止的眼睛。

    …慢着,你们兽类这样看人的时候,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江荼右眼皮突突直跳:“到底何事?你想清楚再回答。”

    言下之意,别说出什么我接受不了的东西。

    白泽怎么会看不懂,硬着头皮道:“眼下麒麟骨成熟,叶淮距离登神一步之遥,但或许是他在空明山底也接触到了太多浊息,你可察觉到他身上的煞气了?”

    果然不止他发现了。

    江荼道:“比之往昔,要浓郁不少。”

    白泽一拍桌子:“问题就出在这里,气运之子不仅吸引灵气,也吸引煞气,灵力增长的同时,叶淮身上的煞气也会跟着逐步增长到时他究竟是先飞升,还是煞气先引爆整个阳间,未可知也。”

    江荼一时沉默:“我第一次听说,气运之子还会吸引煞气。”

    白泽又是摇头叹气:“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但气运之子不就一位吗?他这么多世都没能飞升,阴阳两极都挤压到了极限,会吸引煞气,也不奇怪。”

    一念登神,一念入魔。

    飞升还是灭世,竟不过一念而已。

    白泽支吾一声:“所以为了万无一失,江荼,十年内你可能要想办法和叶淮”

    “结成——”

    江荼已经猜到白泽要说什么了。

    哐!

    他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茶壶倾倒斟满一杯,推到白泽面前:“喝茶。”

    白泽:

    他盯着那烫到冒烟的茶,眼睁睁看着茶水翻滚冒泡,但他一时间分不清是茶本身烫,还是被江荼的怒火煮沸。

    他吞咽一下,这是给他喝的?这茶真的能喝?

    江荼的柳叶眼凛凛一瞥:“你觉得可能吗?”

    对吧!白泽想,这茶根本不可能喝!

    江荼牵起唇角,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道:“我和叶淮,结成道侣?”

    白泽的心脏咯噔一下:“这个,那个”

    江荼的手攥着茶杯,白泽清晰看到他指节都在泛白,足见阎王爷内心情绪之激烈:“且不论我的情况,你觉得叶淮会愿意?”

    叶淮不愿意,靠他这连情爱为何物都不知道的人,难道还能逼着叶淮和他成亲不成?

    白泽咕嘟咕嘟吞咽着口水,庆幸自己没直接将叶淮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江荼啊,江大人,恨你是块木头!你徒弟对你早就

    他算是知道宋衡为什么着急忙慌要让他也还阳了,按江荼这性子恐怕被拱了也发现不了。

    哦不对,已经被拱了。

    宋衡,我对不起你。

    白泽在心里猛掐人中,那边江荼已经说服了自己:“罢了,若必须如此,叶淮不愿意,我强摁着他结契就是,结契以后便让他一剑杀我”

    “停,停!”白泽一把摁住江荼的手,打断他的规划,“一则,江大人,恰如你与叶淮的师徒关系,需苍生道做见证,结契也需要至少有情意维系。”

    “二则,叶淮愿不愿意还不能妄下定论,我觉得他事实上你们已经”

    与此同时,屋外。

    叶淮在林间漫步,江荼与白泽有话说,他怎能看不出来他们故意要支开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但话又说回来,他虽不愿离开江荼,可眼看着白泽为江荼诊脉,他确实也生出了逃跑的想法。

    万一被诊出来了,该怎么办?

    师尊冰清玉洁,即便他没有玷污师尊的身体,但神交神交也是

    叶淮猛地蹲下,双手抱头,麒麟尾在身后烦躁地甩动。

    他对江荼又敬又爱,绝无僭越之心,当时他已走投无路,才不得已与江荼神交,对叶淮来说,能够用麒麟骨体质为江荼疗愈,已是他的无上荣幸。

    就是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嫌恶他。

    叶淮掐了掐掌心。

    黑袍人的事情,他还来不及告诉江荼。

    虽然他用言灵消除了契约,但并不代表黑袍人的计划也随之消灭。

    灵墟山。

    空明山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灵墟山。

    黑袍人似乎要报复所有上界仙山。

    还有那句“早就该死的人”,让叶淮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至于神君

    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君。

    他才不要当。

    他只想一辈子跟着师尊,当师尊身后的傻狗,把想要伤害师尊的人统统咬死。

    正这么想着,树林景象变幻扭曲,鼻尖蓦地传来一股异香。

    叶淮耸了耸鼻尖,意识到那是江荼身上的香味,但又有些许不同。

    少了森冷,多了热烈,像刚烧过一圈的草木,或是最浓郁的熏香。

    叶淮像被操纵般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本能地向着香味来源走去。

    他在林间前行,树林似乎变得更加茂密,本该行走数步就能离开的树林,突然变得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但叶淮不在意。

    他的五感间只容得下那股香味,脑中只容得下江荼。

    不知走了多远。

    前方传来人声。

    “无情道是什么东西?本座简直闻所未闻,什么?断情.欲?不行不行,本座不许你修这个破无情道。”

    叶淮猛地止住脚步,转身一藏,将自己藏在树干后,借由树间缝隙向前偷看。

    只见树影憧憧间,一个花枝招展的男人正抱臂,身姿挺拔甚至胜过周遭古树,说他花枝招展,是因他身上一袭重甲,不是金属颜色,反倒青赤交加;

    甲下又是紧身衣衫,毫不避讳地将肌肉线条展露出来,活像正在求偶的公孔雀,肆无忌惮地开屏。

    即便他背对着叶淮,叶淮也能想到他长了一张怎样张扬肆意的脸,高傲而目空一切,毫不收敛锋芒。

    是谁?出现在他与师尊的住所外,意欲何为?

    叶淮将手掌摁上骨剑,蓄势待发。

    这时,另一道男声响起,带着温润笑意:“我修了一辈子无情道,你说不让修就不让修?做人怎可如此霸道。”

    叶淮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绝不会听错,这是江荼、是他师尊的声音!

    却比江荼的更有温度,带着几分清浅笑意,像清晨的泉,不是阳光温暖了冷泉,而是泉水润泽了日辉。

    师尊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与他说话!

    叶淮嫉妒得麒麟尾毛从根部一路炸开,双手扒着树干,阴森地看过去。

    果然,树荫下,他看见了魂牵梦萦的身影。

    江荼侧着身子,长发依旧被玉簪挽起,只剩几缕散下,一向冰冷的侧脸因唇角的微笑而显得颇为柔和,柳叶眼里也有了温度。

    他看起来很无奈,但无奈中还有宠溺。

    这样的眼神叶淮也曾见到过,事实上他每次对江荼撒娇,江荼的表情虽然冷淡,眼中也一直是这样无奈又宠爱。

    正因如此,叶淮更加嫉妒。

    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黑色的尖爪刻进树干深处,煞气从指缝中溢出,叶淮冷冷盯着与江荼对话的男人,已经想好怎么把他的喉管咬断。

    偏偏这时,男人又做了一个让叶淮杀意暴涨的举动。

    他展臂,肩甲碰撞发出金属剐蹭声,那只粗糙握剑的手掌抚上江荼的肩头,一揽,就把江荼整个人揽进怀里。

    男人十分健壮,满身的杀伐气,却在碰到江荼时柔软下来:“我不信你对我无情,无情道有什么?你修就是,大不了我做你的外室,本座不需要名分。”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淮浑身的细胞都尖叫起来,你凭什么做师尊的外室?!我都没轮到呢!

    师尊,快拒绝他!

    ——江荼不仅没有拒绝,还朗声笑了起来。

    叶淮从未听过江荼笑得这么开心,笑声中满是明烛天南般的明媚:“胡言乱语。耳朵。”

    “”男人低下头,“看起来你更喜欢本座的耳朵?”

    话虽如此,他还是顺从地取下甲胄,一头乌黑却又混着青赤颜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发间冒出一对柔软的狼耳。

    江荼双手揉搓着,动作熟稔,与摸叶淮耳朵时一模一样。

    叶淮嫉妒得快要发疯了,尖牙甚至刺破唇瓣,野兽般呲牙。

    紧接着,男人一边被江荼摸得眯起眼,一边抬起手,轻轻取下江荼的发簪。

    他俯身凑近,二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一个缱绻的吻就这么印在江荼唇上。

    ——叶淮忍无可忍,煞气疯了一样向男人袭去!

    与此同时他快步跑向江荼,一把拽住了江荼的手腕:“师尊,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耳边,江荼的声音冷如冰凌。

    叶淮被冻得一个激灵,嘴上道:“不可以和他——”

    眼前景象忽而虚焦,潮水般褪去。

    叶淮晃了晃脑袋,一看,哪里还有那披甲男人的身影。

    而眼前,江荼的长发挽起,柳叶眼平静地注视着他:“叶风坠,你胆子不小。”

    叶淮一惊,有些紧张:“不是的,师尊,我刚刚看到你和一个男人你们,我看到”

    江荼冷笑一声:“我和一个男人?”

    可笑,方圆百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哪里来的别的男人?

    叶淮还有些恍惚:“他,他抓着您的手,要和您”

    江荼又是一声冷笑,眼眸向下转动,一言不发。

    叶淮跟着向下看,只见他的手正紧紧攥着江荼的手腕,大掌直将江荼的腕骨都包裹住,像要将江荼揉进骨血中。

    “抓着我手的男人没见到,”江荼勾起一抹凛冽的笑,心想这就是他未来的道侣?可真敢想,“蠢狗倒是见到一条。叶风坠,你想对我做什么?”

    第062章 空明转(十三)

    叶淮瞬间松开手, 还想挣扎:“师尊,刚刚真的有”

    又有些难堪地咬了咬唇。

    很显然眼前的才是他熟悉的师尊,如山巅皎月, 高不可攀。

    那么刚才那个, 难道是什么业障化形?

    竟敢戏弄他!

    江荼也在打量着叶淮。

    林内煞气深重,叶淮撞到他怀里时, 又是一副神游状态,若非江荼在瞬间绞杀了那些煞气,真不知道叶淮能不能认出他来。

    嘴里胡言乱语的,大概是遇到了业障。

    无论白泽的推理有多么荒诞,叶淮身上的煞气, 确实随着灵气一道增长。

    不得不早做打算。

    但他实在

    纵横地府叱咤风云的阎王爷, 唯有在遇到与叶淮有关的事时,才会束手无策。

    白泽说,叶淮早对他图谋不轨,动了别的心思。

    开玩笑, 什么心思?

    要他看,叶淮与他神、神交, 一定是因为当时没有其他办法。

    不然给叶淮一万个胆子,又岂敢欺师灭祖?

    唉。

    江荼给自己找了一千条借口,拽着叶淮的领子:“走,林间风大,回去再说。”

    叶淮边被江荼拎着往屋里走,边三言两语概括着方才的所见,略去了江荼被亲吻的部分。

    江荼听得蹙眉:“身披甲胄的男人?”

    叶淮点头, 很紧张似的:“师尊认得?”

    江荼摇头:“不认识。”

    听着描述,似乎有些熟悉,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只能先按下不表,找机会回地府再查。

    叶淮在他身后重重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屋前。

    只见祁昭正在屋外徘徊,手抬起又放下,想敲又不敢敲的样子。

    不过也幸好他没敲,江荼和叶淮不在,敲了也无人应门。

    江荼出声:“祁昭公子”

    祁昭猝不及防,吓得一个哆嗦,转身看到两人正站在自己身后,赶忙双手抱拳:“江长老,神君。”

    江荼对他的恭敬有些意外,甚至将自己放在了神君之前:“有什么事吗?”

    祁昭避开了江荼的视线:“爷爷鲲涟仙君的尸身,已在塔楼废墟中寻得,不日便会葬入祖祠。他是被掏心而亡,死状与我大哥祁旸一模一样,祁弄溪杀了祁家这么多人,他、他”

    “他死了。”江荼一眼就看出祁昭心结,轻轻摇头,“死在空明山底,无人知晓。”

    言下之意,空明山的恩怨纠葛,也将无人知晓。

    祁昭一愣,旋即作揖到底:“多谢江长老。”

    江荼点头“嗯”了一声,祁昭却还不走,站在门口,眉宇间写满纠结。

    “还有什么事?”江荼看着他张嘴又闭上,如此三遍反复,终于忍不住发问。

    祁昭肉眼可见地紧张,半晌泄了口气:“我从未想过,昭昭空明,会以这种方式走向终末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责怪祁弄溪。他杀了我的爷爷,杀了我的大哥可是”

    祁昭有些说不下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江荼明白他要说什么,替他将话补完:“若空明山不对祁弄溪父母赶尽杀绝,何来今日之祸患?祁家之祸,起于贪念,既要空明转,又要玄火枪,还要美名尽加己身,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祁昭深深低下了头:“您也觉得我没有资格痛恨祁弄溪”

    江荼将手掌搭上祁昭的肩膀:“祁家不仁在先,祁弄溪报仇无可厚非,但空明山无辜性命遭此横祸,你恨祁弄溪,同样合情合理。”

    “若他杀你亲人你都不恨,不如庙中众佛都挪走,你去坐下就是。”

    他本不必要和眼前这个常常出言不逊的青年人说这些,但祁昭与他们同行一路,江荼看得出他本性不坏,不愿让他钻进牛角尖里。

    祁昭怔怔地看向江荼,指尖不断抹擦着眼角的泪花:“原来江长老也会说笑话。”

    什么佛祖起来他坐下,佛祖的玩笑也敢开。

    天不怕地不怕,如此洒脱随性,如此强大坚定。

    祁昭看向江荼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叶淮,心底的酸涩又卷土重来。

    叶淮,你真是找到一个好师父。

    祁昭的目光陡然变得火热,江荼挑了挑眉,心想安慰也安慰过了,你怎么还不走?便道:“二公子,还有什么事?”

    换做平时祁昭被叫“二”公子,必然已经心生不悦,但此刻他对江荼的崇拜已然达到另一个高峰。

    他不知道江荼在空明山底受了怎样的重伤,但看着江荼眉眼间,与往日毫无区别的平静,却硬生生看出点疲惫来。

    不能再打扰江长老了!祁昭迈步欲走,忽的脚步一顿——

    他臣服于江荼的人格魅力,忘记了自己所来最要紧的一件事。

    祁昭只能再僵硬地又向江荼拱手作揖:“江长老,先前是晚辈出言不逊,不知江长老大义,如何责罚都是晚辈该受的,只是您在晚辈身上留的可否抹消?”

    “什么?”江荼没听明白,“有话直说。”

    祁昭深吸一口气:“就是一旦不听您的话,就要把我杀掉的咒法,您不记得了?”

    哦,这个啊。

    江荼的唇角微妙地抿了抿,他当时为了防止祁昭逃跑,自己还要费力去抓回来,确实用浊息杀鸡儆猴,从根源瓦解了祁昭的逃跑意图。

    “想起来了。”江荼的手掌再度落在祁昭肩头。

    江荼的手极冷,是远胜寒冬的冰冷,拂过祁昭肩头时,祁昭本能地瑟瑟发抖。

    好在江荼只抚了一下便收手,手臂重新垂下时指尖似有赤色灵力流转:“好了。”

    祁昭愣愣地看着江荼,半晌,郑重道:“江长老,我会留在空明山,重建祁家荣光空明山受您恩惠,日后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即便刀山火海,祁昭生死相随。”

    “”江荼虽不知祁昭为何突然如此亲近他,依旧感谢祁昭的真诚,没有拂他的面子,“多谢。”

    祁昭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江荼松了口气,迈步走到屋内桌边,将椅子拉开一把:“坐。”

    叶淮悚然一惊,好不容易因祁昭的出现平复的紧张又翻滚起来,他慢吞吞将自己塞进座椅间,悄悄打量江荼的神色。

    江荼面色如常,鸦睫低垂,阴影横卧在弧度优越的鼻梁上,看不出喜怒。

    但愈是平静,愈有可能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白泽已然不在屋内,但桌上多了一盏琉璃灯。

    琉璃灯芯是一簇纯白绒毛,叶淮好奇地戳了戳:“师尊,这是什么法器吗?上面怎么有医仙大人的气味?”

    江荼面不改色地否认:“不是法器,白泽送的礼物。”

    ——当然不全是。

    这是一盏以白泽兽毛为灯芯的鉴真法器,准确来说来自地府,江荼的桌上就有一盏,用于审.讯时判断亡魂所言是真是假。

    若为真,则呈白光。

    若为假,则呈黑光。

    不过在旁人眼中,灯光永远是白色的,唯有他们这些地府任职之人,才看得出灯光变化。

    江荼心想,何至于此?明明他已经想好该如何开口,保证叶淮无所遁形。

    只不过还没决定选哪一个问题抛砖引玉。

    江荼回忆着先前与白泽提及时,白泽的神色,只觉得他面带惊喜,可也看不出他倾向于哪一个选项。

    也是,“你为什么睡我”和“你以后还想和我神交吗”,都是一针见血的好问题。

    是很难抉择。

    不过,他察觉到煞气离开房间去找叶淮,片刻功夫,白泽都能往返地府一趟,煞费苦心从地府要了鉴真宝灯来,江荼若不用,倒有些对不起白泽一片好意。

    江荼道:“我有话问你。”

    没想到叶淮也同时开口:“师尊,我有话要和你说。”

    两道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又齐齐一顿。

    几乎是瞬间,叶淮就虚心地低下头:“还是师尊先说吧。”

    当然江荼眼中是虚心,叶淮却知道自己是心虚。

    白泽给师尊把脉,是摸出来了还是没摸出来?若是没摸出来,他主动开口岂不自己找死?若是摸出来了,他说与不说都是一死,无非是死得体不体面的区别。

    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刻是一刻,万一江荼要和他说别的事情呢?还是不坦白了。

    江荼看着叶淮的表情一秒之间变幻数十次,古怪地皱了皱眉。

    不过他并没有纠结太久,开口问道:“空明山底,我让你离开,为何不走?”

    他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正常也最无伤大雅的问题,确保叶淮不会一开始就亮红灯,也给自己心理准备的时间。

    叶淮犹豫片刻:“师尊,您怪我吗?”

    江荼不言,只看着他。

    叶淮垂下头:“我师尊,我不能想象没有您在身边的日子,我知道我这样有违您的教诲,可身为您的徒弟,我怎么能抛下您独自离开?就是死,我也想和您死在一起。”

    这种时候他就想不到好死不如赖活了,江荼的优先级永远在叶淮自己的生命之前。

    鉴真宝灯亮起无暇白光。

    是真话。

    江荼叹了口气:“叶淮,你听清楚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殉葬。你的命很宝贵,成为神君后更是如此,若再让我听到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必须要让叶淮意识到,总有一天叶淮要离开他的羽翼庇护,学会独当一面,绝不能以他人为先。

    至少,那个人绝不能是江荼。

    他是要离开的。

    叶淮的眼眶微微发红:“可是”

    “没有可是,”江荼一拂袖,“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对着我发.情?”

    叶淮的脸瞬间红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羞赧。

    江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那本记录麒麟的书他没有看完,因而并不知道麒麟会对着心悦之人发.情,一直以为叶淮是被野兽本能操控,白泽说了,有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猜测才重新浮出水面。

    江荼没给叶淮思考的机会:“说实话。”

    叶淮怎么可能说实话!硬着头皮道:“弟子,弟子实在不知。”

    鉴真宝灯倏然变黑。

    许是江荼的脸色太冰冷,叶淮心急之下,又为自己找补:“许是,许是情热上头,这才冒犯师尊。”

    江荼觉得这话有道理,再如何编撰,这句话也不可能是假的。

    毕竟生理本能难以抗拒

    鉴真宝灯又黑一个度。

    江荼的眼角疯狂抽搐起来。

    什么意思?一点生理本能也没有?所以这小畜生压着他又舔又蹭时,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么?!

    江荼深吸一口气,在叶淮看不见的角度,掐着桌角控制情绪。

    叶淮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无所遁形,语气坚定:“弟子绝不敢对师尊有僭越之想。”

    话音落下。

    鉴真宝灯变得一片漆黑。

    江荼一下失手,将桌角捏得粉碎。

    他在地府千年,审问的亡魂没有千万也有百万。

    从来没有见过鉴真宝灯黑成这幅尊容。

    再看叶淮一脸虔诚的模样,和他内心的大不敬之想简直是两个极端。

    好啊江荼在心里冷笑,他一度以为自己养了一条喜欢撒娇翻肚皮的小傻狗,撒娇翻肚皮是真,却不是傻狗,而是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第063章 空明转(终)

    笃笃笃。

    就在江荼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时, 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荼难得松了口气。

    再和叶淮面对面的煎熬程度远超寻常,天知道江荼要做多少心理预设才能面不改色地和他面面相觑,如今有机会调节, 江荼立刻站起身。

    唰。

    大门拉开。

    满头白发的司巫站在门口:“江长老, 神君大人,打扰了。”

    他的目光在师徒二人脸上停留片刻:“老头子应该没打扰二位雅兴吧?”

    江荼恰好在气头上, 司巫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瞬间让江荼想起当时叶淮攥着他手时,司巫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荼道:“说打扰,则不尽然,说不打扰, 也不敢与司巫说谎。”

    叶淮与司巫齐齐一愣。

    叶淮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低着头看向脚尖,他说服自己不要胡乱联想,师尊一定没有那种意思,但心跳仍不受控制地加快, 险些控制不住冲着江荼摇尾巴的冲动。

    这一幕被江荼看在眼里,突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叶淮对他图谋不轨, 不是好事么?

    天机卦阵明摆着要他和叶淮结成道侣,叶淮对他有情,岂不是事半功倍?

    叶淮斩情证道,不再为情爱所累,而他功成身退,两全其美。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麒麟,哪里斗得过他这个千年的老阎王。

    没错, 只要他稍加利用,叶淮的登神之路, 会比他们预想的更加顺利。

    想到这里,江荼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侧身让司巫进门:“司巫大人,请。”

    司巫却看向叶淮,尊卑分明似的:“神君大人请。”

    叶淮吓了一跳,目光转向江荼。

    修真界尊卑分明,神君未现世以前,司巫是修真界至尊,神君现世后,至尊就成了神君。

    叶淮心知这时候应给司巫面子,但心里实在不愿意凌驾于江荼之上:“师尊先请。”

    三个人相互请了一圈,谁也没被请动,场面相当诙谐。

    江荼不打算再客气,虚与委蛇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司巫,见司巫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便迈步率先走回屋中。

    紧接着,江荼唇角一压。

    忘了,屋内只有两张椅子。

    他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江荼拉开椅子,椅脚在地上拖出四道痕迹:“司巫请坐。”

    司巫却抬手拉开另一把椅子:“老夫不敢僭越,神君大人,请。”

    叶淮站在两把椅子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退一步,阻止了第二次轮回:“师尊与司巫大人,皆是叶淮长辈,请二位上座。”

    江荼便顺势拱手:“司巫大人,请吧。”

    司巫也拱手:“江长老请。”

    好不容易坐下。

    三人对着只有两盏的茶杯陷入又一轮沉默。

    叶淮为了阻止“我给你倒”“不,还是我给你倒”的悲剧重演,伸手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

    在茶水灌入茶碗升腾起的烟雾中,司巫的浑浊视线落在江荼脸上。

    江荼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抬眸,不避不让地对视过去。

    仙门之中,司巫掌管仙山之首昆仑虚,即便是其余首座见他,也要毕恭毕敬,司巫习惯了被人仰视,许久未曾有人敢与他这般平视。

    “老夫并不在意尊卑秩序,”司巫含混地笑了笑,“天地之间,神君为尊,神君之下,众生平等。”

    是吗?

    若真众生平等,何来上中下三界等级分明,又何来叶淮被当做炉鼎日日放血,多福村姐妹一生困于猩红骄辇?

    不过只是上位者的谎言。

    眼前这个老头,不正是上位者么?怪不得能面不改色说这些话。

    江荼仰头看了看他们漏风破烂的屋舍,意思很明显,只笑而不语。

    司巫并不在意冷场,一手撑着长杖,一手端起茶,呼出一口气将水雾吹散:“江长老似乎不以为然?”

    江荼不上他的套,平白落一个不敬司巫的罪名:“司巫大人,请有话直说吧。您是来找小徒叶淮的,不是么?”

    司巫“呵呵”一笑:“可神君大人,分明事事以江长老为先,老夫虽是来找神君大人,其实不也是来找江长老吗?”

    这小心眼的老头子。

    江荼也举杯,移到唇边,趁水雾弥漫时瞥了一眼叶淮,尔后微微勾唇:“小徒呆傻,做师父的总要给他把把关,否则平白无故掉进旁人的圈套里,我这傻徒弟还要乐呵地数钱呢。”

    司巫又是一声发笑。

    被指控“呆傻”的叶淮呼吸发紧,他再呆傻也总算发现气氛不对,忍不住悄悄看向江荼。

    江荼脸上挂着一抹微笑,但紧抿的唇线却似刀锋,凌厉而凛然,除了唇角,他再没有丝毫笑意,柳叶眼里肃杀之气四溢,好像下一秒就要敕令将司巫拖出去砍头那样剑拔弩张。

    叶淮突然感觉江荼现在的样子很像母兽护崽,而被护在身后的,毫无疑问就是他。

    可是江荼为何要对司巫这种态度?明明他对祁昭都好言相对。

    叶淮又悄悄看向司巫。

    司巫依旧将自己笼罩在白袍中,身形干枯佝偻,不像穿衣,反倒似衣物将他裹起,如即将入殓的尸体。

    唯独手中那一根天阶长杖,泛着生机勃勃的光辉。

    司巫似乎注意到叶淮的窥视,脸微侧向叶淮,话却对着江荼说:“有江长老为师,是神君大人的幸事。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刚逃离空明山底不久,老夫本不该匆忙打扰,只是空明山祸事实在诡谲,引得苍生道震怒。”

    “二位在空明山底,可有遇见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此言一出。

    江荼眉头颦蹙。

    不该出现的人?

    心底疑惑刚刚升起,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叶淮求助的视线,江荼又将捏着瓷茶杯的手松开。

    师徒默契无需多言,江荼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叶淮便下定决心般开口:“晚辈在空明山底,见到一身着黑袍之人”

    叶淮隐去许多私密内容,打死他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如何唤醒江荼,只挑了重点来说:“他强迫晚辈与他盟约三年后,要覆灭灵墟山。”

    “”司巫的长杖周围,漂浮灵光陡然颤动,司巫语气严肃,“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神君大人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叶淮张了张嘴。

    猜测,当然是有的,他迟疑片刻:“他说自己早就该死,晚辈猜测他或许是——”

    哐当。

    白瓷茶杯翻倒,滚烫茶液泼洒而出,顺着桌面纹理一路淌到司巫面前,又淅淅沥沥蔓延过桌角,淅淅沥沥流到白袍上。

    江荼面色自如地抓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桌面:“抱歉,手滑了。”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在叶淮惊恐的注视下,将抹布一寸一寸推到司巫身前。

    更多的茶水被这个动作带着滴下桌,司巫的白袍已经被浇得湿透。

    偏偏罪魁祸首语气无辜,脸上也神色不改:“抱歉,万望司巫大人饶恕。”

    他是故意打翻茶杯,更是故意将水都泼到司巫身上,在场三人都能看透,却无一人敢说破。

    曜暄是修真界罪人,平时连名字都不可直说,老狐狸想骗叶淮开口提曜暄,江荼偏要将狐狸尾巴上的毛都拔光。

    司巫也不生气,低沉地笑了笑:“江长老,可知自然之理?雏鸟要想飞翔,必须脱离父母庇护,亲历风雨。”

    “那司巫大人又是否听说过,雏鸟离巢,是为生计,而不是为了其他禽鸟谋出路,更不是什么王八乌龟都能掺一脚。”江荼唇角笑意更浓。

    他们表面说鸟,实则在就叶淮的所有权争论不休。

    “王八乌龟”司巫摇了摇头:“江长老又岂能将鸿鹄强压于冷巢中?不怕折断他的羽翼么?”

    ——你的徒弟生来是神君,苍生重任是他想丢便能丢下的么?不要太自私了,江荼。

    江荼随手将抹布推到一边,桌上水渍半干:“司巫大人为天下谋事,却未必知道鸿鹄于冷巢中依旧甘之如饴。”

    ——苍生不是你做要挟的筹码,收起你腐朽的论调吧,司巫。

    司巫沉默了。

    他并没有被说服,却看得出江荼不会让步。

    半晌,司巫缓缓道:“神君本该随我回到昆仑虚,但江长老爱徒心切,老夫也不愿横刀夺爱,但没有昆仑虚灵力辅助,三年后,神君若不能守护灵墟,苍生性命”

    江荼冷冷打断他:“司巫大人若想做圣人,可以不必强拉上叶淮给您垫背。我自空明山底回后身子不适,不送客了。”

    叶淮猛地瞪大眼睛——

    逐客令下得冰冷无情,逐的还是修真界第一把交椅的司巫。

    他有些紧张,怕司巫发难。

    然而司巫只是点了点头:“江长老,好生休养。”

    说罢,他向江荼和叶淮分别行了一礼,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行至门口,司巫突然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白袍尽数与屋外白昼融在一起:“江长老,你根本没给祁昭下咒,不是么?”

    ——连一个祁昭,你都不忍心真用秘术操控他,若真有生灵涂炭那一日,你又真的能如自己所说,置身事外吗?

    江荼的目光更加森冷。

    但迎着叶淮困惑的神情,他并不打算解释。

    被司巫打扰了兴致,他对叶淮的盘问,也更加不适合说了。

    江荼有些无语,指腹摁了摁眉心:“休息吧,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了。”

    叶淮点点头,又摇头:“师尊,您刚刚对司巫说,不必做圣人,可是您救了祁家人,放过了祁弄溪,空明山此番能转危为安,都是您的功劳;当年来去山派,也是您以一己之力修补了天河结界。”

    “若我们可以不做圣人,为何您不抽身离去?”

    他将心中最隐秘的疑问,随着看似合理的话语一道问出。

    江荼怎会不知道。

    就像叶淮对江荼最细微的表情也读懂,这些年朝夕相处,江荼对他心思重的小徒弟,更加了如指掌。

    “你想问我,当年为何救你。”江荼明显地察觉到叶淮的麒麟耳剧烈一抖,肌肉绷紧,心中好笑,“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别有所图么?”

    他还记得小少年警惕又惶恐的眼眸,像两颗圆溜溜的琥珀。

    叶淮瞬间弹了起来,双手想要搭江荼的肩膀,又在最后一刻转而攥住他的袖子:“不是的!师尊,我怎敢有这样的想法?您救了我,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恨不能日日回忆那天,就算下辈子也不敢忘记。”

    江荼听得有些耳热,叶淮直白的情绪总是让他难以从容。

    叶淮却忽然变了神情,有些低落:“可是那天以后,您的运气就好像变得很糟。先是程协,再是祁弄溪,最后又是祁元鸿您为我殚精竭虑,身受重伤”

    “师尊,他们说神君是苍生道选择的救世之人,我是不是抢走了您的气运?”

    江荼平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在叶淮通红眼眸的注视下,抬手,弹了他的眉心一下。

    “胡思乱想,再说一句就滚出去。”江荼掀起眼眸,柳叶眼如轻飘小舟,然狂风骤雨难以摧折,“若天行将催,生灵涂炭,那么做圣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受你恩惠的,也许并不会感激你,如祁昭这样知恩图报的,无论是悬于口舌还是发自内心,都少之又少。

    更有甚者,他们或许会攀咬你,污蔑你,将你所做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神君更是如此。

    从被选中成为神君那一刻起,不,或许在更早,在叶淮命中注定是气运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与三界紧密相连,难以将自身从天下中剥离。

    就连叶淮视若珍宝的与江荼的初遇,也只是命运计划好的一环。

    但如果他的徒弟注定要肩负天下苍生之责,那么苍生道也该允许铁面无私的阎王爷,拥有私心。

    ——不必做圣人。

    “但是,叶淮,”江荼捧住青年的脸颊,强硬地掰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身为我的徒弟,你可以不救所有人,但要努力救更多人。”

    这也始终是江荼的行事准则。

    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见死不救。

    不只是说说而已。

    吾以身践行之。

    叶淮认真地看着江荼。

    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视若皎皎云上月、皑皑崖下雪的江荼,离他这么近,近到那双勾魂摄魄的柳叶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三年前他为了自己不惜得罪整个中界,如今更为了留自己在身边,不惜与司巫针锋相对。

    叶淮无比庆幸,自己在江荼眼中,始终有一席之地。

    叶淮注视着江荼的柳叶眼,同时也在注视着江荼眼中的自己。

    那个渺小的自己。

    叶淮突然不再为自己的心意感到羞耻。

    他对江荼,是纯粹的爱。

    既不龌龊也不卑劣,滚烫灼热,不会因师徒关系的桎梏就消失的爱。

    但是,叶淮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对江荼袒露情意,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保护江荼,保护江荼所爱的人间。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爱都变作敬仰,追随着江荼,直到自己有能力与江荼并肩。

    “师尊,”叶淮的眼中写满虔诚,“待弟子剑道大成,您可不可以答应弟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叶淮突然正色起来,江荼不由跟着严肃语气。

    叶淮却摇头,带了些撒娇意味:“等到那一天,我再告诉师尊。师尊,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江荼沉吟良久。

    就在叶淮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江荼缓缓点了点头:“好。”

    叶淮弯眸笑了,想要江荼答应的要求,他早在心里措好了词。

    不长,就一句话而已。

    ——师尊,与我结为道侣,无论仙途漫长、岁月流转,我们一起度过,好不好?

    第064章 灵墟变(一)

    来去山派, 行云峰。

    林叶瑟瑟,暮霭沉沉,天边一轮明月高悬, 像从井中窥探, 只能看到片刻明光,再深处便被暮色淹没。

    忽然, 一轮金光从林中亮起,像地平线旁挣脱囚笼的日轮,似新生的第一次搏动,缓缓亮起,一点一点将地平线都染上金色。

    那是古兽的鸣啼, 赤中又有闷青, 龙鬣随风而扬,龙鳞却静谧沉黑,麒麟四足踏着黑夜,鹿角却撑起日出, 于是晨曦朝暮尽在一念之间流转。

    那日光就要挣破束缚。

    然而下一瞬,便见霞光万丈, 深红云雾铺盖而来,来不及迎来日出的天际,转瞬开满烈焰的红花。

    云霞遮蔽天日,赤焰灼烧黄土。

    轰——!!

    整座行云峰,或者说,整座来去山,都开始剧烈摇撼!

    震感传来的刹那, 护宗大阵迅速升起,程让收回开启护宗大阵的手:“哈哈!分秒不差。看看, 白泽,我都可以预判江长老和叶淮打架了。”

    “这不叫打架,这是切磋啊不是,指点。”白泽将手伸向桌上的糕点,指尖触碰到糯米皮的同时,桌子被震得一歪,连着糕点一起滚落在地。

    白泽哀嚎一声,将目光投向空中:“说实话,自从叶淮成为神君,别说中界,就连仙山都将各种灵药往来去山派送,看来是堆也要堆一个天阶出来”

    说话间,两尊法相,一左一右,一先一后,浮现在来去山的高空。

    右侧法相白发胜雪,眉宇肃寂,他起初闭着眼,云海在他身侧穿行;

    柳叶眼甫一睁开,却似叶舟入海,云海倏然沸腾起来!

    左侧法相年轻而张扬,眉眼间全是肆意潇洒的野性,他黑色、赤色、青色交加的长发高束在脑后,然而铺天盖地的灵力轰击下,法相步步后退,难免露出些吃力神色。

    江荼的攻击不留情面,每一道灵力砸下,就有几缕麒麟毛在空中飘舞。

    麒麟毛飘到护宗大阵内,程让捏了一撮:“堆出来的修为,有什么用?等雷劫来了,三阶都要被劈出原型,何况是天阶这群人就没安好心,就等着在灵墟看叶淮笑话呢。”

    白泽深深叹了口气:“你们修真界这三年中界会盟,你也没少被他们说嘴,辛苦你了。”

    程让很惊讶地看过去:“你是白泽吗?你被夺舍了?天啊你居然知道心疼我了。”

    白泽怒而给了他一蹄子,慌乱掩饰脸上关心:“闭嘴吧你。”

    程让“嘿嘿”笑:“我脸皮厚,不算什么。只是不得不承认,江长老眼界过人,叶淮要是跟着司巫去了昆仑虚,不知道要被他们吸血成什么样子。”

    留在来去山派,留在江荼身边,好歹还能替他挡去旁人的贪婪视线。

    “可惜左推右推,神君之位,叶淮不得不继任,此去灵墟山”白泽又是一声慨叹,天机卦阵卦象扑朔,越是临近期限,越是让他焦虑,“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叶淮又要输了?”

    上空,眼看着叶淮已被逼到绝境,忽然有一阵金色烟雾升起。

    江荼攻击不停,法相不断拍出轰然灵力。

    然而金烟散去,原地竟空无一人!

    再定睛一看,确实无“人”,化为兽型的麒麟四足踏风,在灵力间穿行自由,金色灵力化解江荼的攻势,麒麟张口,便是一声龙吟般的咆哮,好像要唤醒沉睡天际,一时间金红纠缠,各占一半。

    轰——!!

    两尊法相同时消散。

    行云峰上,叶淮身上满是血口,衣衫破褛,江荼却从头到尾整洁端正,连发尾也不曾凌乱。

    江荼的长鞭缠住叶淮骨剑,恰好将剑势勒停在鼻尖前,他缓缓出一口气,抬眸——

    十九岁的叶淮已经高他整整一个头,肩宽腿长,就连比例也好似苍生道仔细雕琢般完美。

    青年的气质随着修为不断沉淀,已看不出年轻气盛的冲动模样,宛如泉水中静卧的美玉,而腰侧,代表地阶的玄黄玉佩已然开始泛红,那是地阶大圆满的标志。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双琥珀眼,在与江荼对视的瞬间,会变得破碎星辰般亮晶晶。

    此刻叶淮就亮晶晶地看着他,麒麟尾在身后摇成螺旋桨:“师尊!”

    江荼转鞭一压,将剑锋压到地上,尔后翻腕收鞭,道:“你赢了。”

    “弟子哪里赢得了师尊,”叶淮却是微笑摇头,“方才若师尊不放水,无相鞭就该卡在弟子的嘴里,说不定把弟子的牙也崩掉几颗。”

    “贫嘴。”江荼无奈,不再与他辩这个话题,“司巫旨意几日前送来行云峰,我接你出关。”

    一提到司巫,叶淮肉眼可见地失落,显然他更想和江荼聊私事而非公事。

    但叶淮心里也清楚,公事若不处理干净,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和江荼聊私事。

    叶淮将骨剑入鞘,背在身后。

    又捧起玉佩,细细摩挲。

    地阶的玉佩如大地般厚重,少了三阶的张扬,多了几分润泽万物的沉默。

    而只差一步迈入天阶的赤色,像地壳里的火种,蛰伏着的岩浆,等待着侵吞地表。

    “师尊,”叶淮跟在江荼身后,“若顺利,弟子或能赶在那黑袍人袭击灵墟山前,突破至天阶。”

    按照修真界其他仙门的意思,神君出世,合该虽司巫同上昆仑虚,在司巫的指教下修行,以待登至天阶,统领修真界。

    叶淮心里清楚,说是指教,实际不过是监.视罢了。

    他用三年到达三阶修为,又三年至地阶大圆满,算是狠狠打了说“只有昆仑虚才有足够灵力,支撑神君修炼”之人的脸。

    可天阶谈何容易?

    修真界千年以来,除早已陨落的仙山开山首座,一个天阶也找不出来。

    对外,叶淮此刻已然是修真界最强者,对内

    江荼的实力仍在他之上。

    叶淮猜测到江荼身份特殊,但师尊不愿说,他就只当不知道。

    江荼是人是鬼,是魔是神,都与叶淮无关,他只希望能一直追随江荼,仅此而已。

    不过

    叶淮解下外袍,紧追两步赶上江荼,将外袍披在江荼肩上:“师尊,天凉了。”

    叶淮的衣袍是他的尺寸,对江荼来说偏大,松松垮垮将江荼裹了个满怀不说,还有盈余拖在地上。

    江荼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调整着面部表情,将外袍拢紧。

    一股浓郁的燥热随着叶淮的动作扑在他身上,外袍烫呼呼的,是叶淮的体温。

    “弟子近来闭关,未能在师尊膝前服侍,师尊,您这段时间感觉身体如何?”叶淮毫不掩饰关切。

    江荼睁着眼睛说瞎话:“不错。”

    事实是他的身体大不如前,空明山一事后他的腐败速度远超估计,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这是服药过甚导致的反噬,无孔不入,千方百计地要摧毁江荼的身躯。

    在叶淮面前,他总是做出最意气风发的样子,看不出半点不适。

    背地里,呕血、盗汗、浑身发冷,都是常有的事,像催命的警钟,在告诉他时日无多。

    那又怎样?

    阎王爷不会允许任何事超出掌控,为了这趟灵墟之行,江荼早许多时日就做好了全盘打算。

    他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未曾注意到身侧,叶淮炙热的视线中,藏着难以掩饰的难过。

    回到行云峰住处,甫一推开门,温汽扑面。

    只见无数质地润泽的鹅卵石铺满窗台,都是叶淮从寰宇各地搜集来,替江荼暖身子用的。

    此刻它们尽心尽力地泛着热汽,屋外秋风鼓瑟,屋内却似春生。

    江荼将外袍还给叶淮,道:“司巫信笺置于你屋中桌上,你去看看。”

    叶淮有些不愿走,但这个年纪再撒娇更加说不过去,只能抱拳道:“是。”

    他保持着面朝江荼的动作,谦恭地后退到门口,才直起身子,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的刹那,叶淮捧着江荼披过的外袍,送到鼻尖轻轻嗅着,神情间满是眷恋。

    屋内。

    江荼抖开一床鹅绒被,往身上浅浅一盖。

    他是不需要睡眠的,但这具身子行将就木,总是难免疲惫,尤其是如方才这样,动用大量灵力。

    江荼已经很克制,能够用言语指点叶淮时绝不亲自动手,但接数月未见的徒弟出关,总不能再敷衍。

    毕竟许久未见了,少了总是缠着自己喋喋不休的小麒麟,行云峰也冷清许多。

    绝不是因为他也有些想念叶淮。

    江荼说服了自己,阖眸躺下,呼吸愈发清浅。

    他任凭自己的意识不断下沉,眉心析出一朵赤红荼靡,坠在地板上,荡开万顷波涛。

    三途川开始流动,似乎因江荼的出现而倍感欣喜,浪拍岸石的声音都雀跃了些。

    江荼的神识没入三途川,翻滚的水泡很快接住他,眼眸一睁一闭间,已然身在地府。

    江荼的白发散下,没有脑袋的船夫转动着斗笠:“阎王大人,您要去往何处?”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载着他与船夫的小舟突然摇晃几下,几只湿漉漉的、泡发肿胀的手,爬上船舱,摸向江荼的脚踝。

    “哎呀,大胆的东西,”船夫气得用船桨将水鬼打回河里,“江大人恕罪,您太久没回来,我们都想你想得不得了。”

    江荼垂眸,看着脚面上湿漉漉的水痕:“无妨,地下一天地上一年,满打满算,我不过离开七日,不算太久才对。”

    船夫不断将想爬上船的水鬼拨回三途川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倾慕之人,七日不见,可比一生还难熬哩。”

    江荼听不懂,摇了摇头:“劳烦老先生将我送去鬼帝府。”

    “哟,”船夫嘿嘿笑,“江大人还阳一趟,果然有所收获,铁树开花,鬼帝大人可该高兴坏了。”

    什么意思?江荼歪过头,不是很理解:“我赶着回阳间,老先生请划快一些。”

    一叶小舟荡开黑夜,向着鬼帝府悠悠而去。

    与此同时,阳间。

    江荼的房门被打开一道缝。

    叶淮悄悄推门而入,动静极轻,门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打开,又被他迅速合上。

    他将气息隐匿到难以察觉,小心谨慎地向塌上沉睡的江荼走去。

    每走一步,麒麟特征便冒出些,待走到江荼身前,叶淮已然连长发都变了颜色。

    塌上的江荼呼吸清浅地睡着,就连睡着时神情也淡漠,若非胸口轻微起伏着,恐怕会被当做一具尸体。

    叶淮注视着江荼的睡颜:“师尊,您分明身子不适,却总是不肯告诉弟子,弟子只好出此下策了。”

    这时,一阵风恰好吹开窗户,江荼似乎睡梦中觉得寒冷,将自己又往绒被里卷了卷。

    叶淮赶忙去关窗,又一刻也不耽误地回到塌前。

    他伸出手,替江荼将额发撩到一边,指尖却着了魔似的,一寸寸下滑,抚摸过江荼轮廓流畅的脸颊。

    紧接着,叶淮俯身凑近,轻轻吻上江荼的唇瓣。

    金色光点轻柔而虔诚地没入江荼眉心,叶淮的神识悄悄探入江荼识海深处,欺身压上时,麒麟尾充满占有欲地卷紧了江荼的腿根。

    第065章 灵墟变(二)

    地府, 鬼帝府门前。

    摆渡的无头老鬼送江荼到岸,三途河里冒出几只黑色泥巴手,一齐向江荼挥手告别。

    江荼拱手道:“有劳。”

    旋即迈步, 向巍峨森严的府门走去。

    与江荼种满荼靡花的阎王府不同, 宋衡的鬼帝府显得格外沉闷,两盏幽绿灯笼挂在门前, 左侧为牛头状,右侧为马面形,还未靠近,鬼气便扑面而来。

    江荼抬手打算叩门。

    这时,右灯笼扭了扭, 变成一个戴着马头面具的上吊小童, 舌头伸了极长:“江大人江大人,阳间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江荼无奈将他的舌头塞回去:“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玩的活人的吃食你吃不了,你把舌头收回去, 本君让宋衡给你香糕吃。”

    香糕是供奉给先人的贡品,这种阳间造物能够随着思念来到阴间, 供先人享用。

    不过牛头马面这样的阴差,无人供奉,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记在地府,主要是宋衡和江荼帐上。

    香糕许久才能吃一回,马面欢呼雀跃:“香糕!香糕!”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另一个灯笼传来,被捅了无数个窟窿的牛头怯怯道:“江大人, 我也想吃”

    江荼点头:“好,也给你吃。牛头马面, 别闹了,给本君开门。”

    两名小童顶着惨白泛绿的脸,齐齐躬身作揖。

    嘎吱——

    鬼帝府门开启,宋衡满面笑意,站在门后,向江荼拱手:“江大人,好久不见。”

    江荼本想重复“不过七天而已”,看清宋衡的衣着,又是一愣。

    只见他将全套朝服都穿戴整齐,发髻一丝不苟,连一缕碎发都看不见,换这么一身行头,要不少时间。

    再联想起门外牛头马面拦着他,江荼心下了然:“鬼帝大人何须如此见外?我们多年好友,哪里需要您隆重打扮。”

    宋衡一愣,微微一笑:“恰巧要与神界互通有无,是江大人来得巧。”

    江荼点头:“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门外探头探脑的两盏绿灯笼瞬间变得更绿。

    宋衡上前,搀住江荼的手:“江大人瘦了许多,别站着了,请进。”

    他本想牵着江荼到院中坐下,熟料江荼轻轻挣开,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江某此来,时间紧急,就不坐了。”

    宋衡停下脚步,眼底落寞被他用笑容掩饰,旋即宋衡转过身去:“江大人有何事?”

    江荼仍恭敬行礼:“叶淮突破天阶在即,然修真界虎视眈眈,灵墟山危在旦夕,内忧外患,恐疲于应对,江荼请鬼帝大人再赐良药。”

    宋衡的眉头瞬间锁起:“不可。”

    江荼不为所动,长发随着肩头弧度滑落,如孤傲的雪,十分倔强。

    宋衡软了语气:“江大人,你的身体再难承受药物反噬,望你为自己多多考虑。”

    “我既还阳救世,就没有半途退缩的道理,”江荼摇了摇头,“退一万步,叶淮总要杀我证道,这具身体迟早会死,何必在意一时的反噬?”

    宋衡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回了地府,他便换回了阎王的服饰,举手投足间,白骨的珠串叮当作响,但繁复的衣物并不能压弯他的脊梁,他就像地府的松柏,千年如一日地傲立。

    正如他的一言一行。

    可宋衡端详着江荼的眉眼,分明与还阳前一模一样的精致,却恍惚中,看到了这张脸上不该有的温度。

    宋衡轻轻地叹了口气:“江大人总是如此,不惜违抗苍生道,也要还亡魂一个公道,我看着您,虽欣慰,却不免心惊胆战。”

    江荼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宋衡为何突然说这些。

    宋衡的眼底多了几分愁容:“三界之中,找不出比江大人更仁义之人,我早该料到,以您的秉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挽救人间说实话,江荼,”

    他并未说完,江荼扬眸,只对上宋衡神色复杂的双眼。

    半晌,宋衡换了个话题:“如今气运之子修为大增,您的记忆可有恢复迹象?”

    江荼的眼前又浮现出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先点头,后又摇头:“只在梦中,醒来后又消失不见无妨,既一千年都未有进展,也不急于这一时。”

    宋衡紧绷的面部肌肉似乎松懈了些:“是,不着急。”

    江荼颔首,他看出宋衡转移话题之意,却不得不不解风情:“鬼帝大人,时间不等人,江荼恳请您赐药。”

    眼看着江荼又要再拜,宋衡赶忙上前两步,紧紧托住他的手臂。

    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药瓶,这药瓶是陶漆的,瓶身纯黑,光投射上去,转瞬就被侵吞,药瓶左右各有一只鬼首,青面獠牙,做喜怒表情。

    江荼的视线落在宋衡腰间,那一对喜怒面具上。

    宋衡笑了笑,拨弄一下面具:“此药名为还灵丹,可彻底解开你的力量禁制,短暂地骗过祂。”

    江荼瞳孔微颤。

    他的力量禁制?

    江荼自认,有阎王身份加持,全盛时期的他,在现今灵气衰弱的修真界绝无敌手。

    即便因为浊息腐蚀而衰弱,一瞬的力量爆发仍足够他将任何敌人灭杀。

    他并非自满的人,但力量已到如此境界,竟然还有禁制未曾解开?

    ——他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江荼将药瓶收起:“多谢鬼帝大人。若无意外,我很快就会回来。”

    按照天机卦阵的卜算,距离他以死送叶淮登神,不剩几天了。

    对地府的时间流速而言,更加是弹指一挥。

    江荼行了礼,转身离开。

    良久,宋衡注视着他的背影,喃喃说完咽下的半句话:“说实话,江荼,我有些后悔送你还阳了。”

    阳间。

    江荼缓缓睁开眼,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他已经有意将效率提到最高,地府的时间流速仍超过阳间许多。

    江荼摸着黑坐起,尚未催动视觉在夜里视物,一盏煤油灯就簌簌一下点燃,将屋内照亮。

    江荼转眸,叶淮正在烛火后,咧开嘴朝他微笑。

    幽微的橘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灿烂而热烈。

    江荼一怔,像是被烫到般移开目光,不咸不淡的:“你怎么在这?”

    叶淮便从灯后绕出来,坐到江荼塌前:“弟子见师尊睡着了,在这儿守着您。”

    江荼心想,有什么好守的,他难道还能一觉睡死过去不成?

    转瞬又想到多福村那个挤到自己怀里睡觉的小少年,一下释然了。

    这么多年,就黏人这一点没有长进。

    江荼自然地伸出手,搭在叶淮发顶,轻轻揉了揉青年的软发。

    叶淮果然很吃这一套,眼眸眯起,一对麒麟耳咻地一下冒出来,他捉着江荼的手腕,将耳尖送进江荼掌心:“师尊,摸摸耳朵。”

    江荼如他所愿,冰冷指腹捏了捏柔软的耳尖,耳尖便立刻更加卖力地蹭他掌心,痒痒的。

    叶淮对着他微笑。

    江荼的动作忽而一顿,想起来自己是因为身子虚弱才睡下,古怪地问:“我睡着这段时间,你可有做什么?”

    叶淮眨了眨眼,困惑神情异常自然:“不曾。师尊可是身子不适?”

    江荼摇摇头:“没有。”

    不仅没有不适,甚至舒适过了头。

    五脏六腑都被暖流包裹,侵入骨髓的寒冷消失不见,如浸泡在温泉里。

    这种感觉江荼很熟悉。

    神交。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展露出衰弱的迹象,叶淮总会趁他“睡着”溜进他的房中,用神识交融的方式替他疗愈。

    其实大多时候江荼都是清醒的,但他只当不知道,为了杀妻证道的计划忍了叶淮不断僭越的神识。

    只有实在过火,连他也忍不住的时候,鼻腔里会溢出些克制的闷哼。

    但此后便会迎来更加激烈的入侵,叶淮像好不容易得到主人褒奖的小狗,更加卖力。

    江荼的耳廓有些发烫,幸好屋内够暗,长发足以遮住耳根。

    江荼冷冷扫了一眼叶淮。

    ——趁他睡着偷偷与他神交的小骗子。

    以往骗人还会紧张,如今竟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他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罢了,江荼决定不再关心这糟心事,问道:“先前让你去看司巫的信笺,看了吗?”

    叶淮也正色起来:“看过了,师尊。”

    司巫信上说,三年期限已到,神君当立刻前往灵墟,镇守天河结界,护佑苍生。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江荼看他一眼,见叶淮神色自若,并无抗拒颜色,稍稍放下心来。

    叶淮思忖片刻:“我没有问题,即刻便能动身,师尊灵墟山危险,师尊不如留在来去山派,待我解决黑袍人,再来迎你。”

    他既想与江荼同行,又不想江荼涉险,况且灵墟山不过黑袍人随口一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袭击过来。

    但无论真假,修真界都严阵以待,不愿空明山悲剧重演。

    江荼无情地开口:“你尚未至天阶,就有信心击败黑袍人了?”

    叶淮一愣,黑袍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但如果他都战不胜黑袍人,那么修真界实在可以坐着等死了。

    江荼却不这么想,手掌握紧袖中还灵丹。

    宋衡给他药时忧心忡忡,一副想要拦他又知道拦不住他的纠结模样,地府向来能拿到一手消息,足见黑袍人的威胁,比之昔日有增无减。

    他不能让叶淮独自面对。

    但江荼决定用迂回的方式,这些年他研究了许多民间话本,阎王爷学习能力极强,即便冷心冷情,也能将欲拒还迎学个七七八八。

    江荼审视的目光落在叶淮脸上:“你想我同去么?”

    叶淮张了张嘴,话还没说,江荼又命令道:“把你的尾巴露出来。”

    叶淮瞬间僵住,在江荼不容置喙的语气中,麒麟尾悄悄垂下。

    江荼又问一遍:“你想我同去么?”

    麒麟尾小幅度地摇动起来,尾尖翘起,像一团蓬松的彩色棉花。

    动物本能骗不了人。

    叶淮小声道:“师尊,你欺负我。我、我当然想和您一起,但灵墟山实在危险”

    江荼的目光仍在他的尾巴上,从容地从话本中摘出句子,道:“危险与否并不重要,你想,我便与你一道。”

    ——话音落下,叶淮的麒麟尾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摇动起来,好像要将主人此刻的惊喜全抒发出来。

    江荼一哂:“走吧,事不宜迟,尽快动身。”

    第066章 灵墟变(三)

    灵墟山乃七大仙山之一, 与相对僻远的空明山不同,灵墟山坐落于七座仙山连线的中央,山不高, 水亦不深, 经济却发达,城镇围绕而建, 山脚下更是商贸遍地,一派欣欣向荣。

    仙山之间相互独立,隶属空明山的中界仙门难以直接用长生梯前往其他上界仙山,甚至想要前往灵墟,还需批复才能进入。

    此时此刻, 北狄城, 两名值守的灵墟修士正检查着来往行人的通行证。

    “真是一茬接一茬,人多得没完不该来的都来了,神君大人却还没来。”瘦的那人冲来者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城。

    胖的那个在马车尘土中呛咳不止:“到时候神君来了, 那个什么黑衣人不来,不是更搞笑?不过我听说啊, 神君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二十岁的时候你我还在干什么?别指望了,还是得靠司巫大人。”

    瘦子点点头:“听说三年前司巫大人请神君上昆仑虚,结果神君的师父叫什么来着?哎呦,又来人了。”

    只见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从远处驶向城门,驾车的是个年轻男子,生得剑眉星目, 俊朗非常。

    灵墟修士看愣了一瞬,感慨这世上竟有人生得如此完美。

    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青年的衣着和车马一样,都透露着浓浓的穷酸和廉价感。

    “通行证拿来,”瘦子伸出手,一边补充被打断的话,“反正姓江,竟拒绝了司巫大人。能上昆仑虚是旁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也不知多大的脸。”

    胖子跟着露出鄙夷神色:“说的可是呢,虽说这个江长老也是厉害角色,但再厉害的修士,能有司巫大人厉害?灵气能有昆仑虚充足?我看啊,该不会是神君的修为没有进益,不敢来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齐嘻嘻笑了起来。

    那驾车的青年没什么反应,只撩开帘子,从马车里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二人。

    突然,旁侧响起另一道带笑的声音:“是吗?那你们说说看,那个江荼到底是什么货色?”

    此问一出,三人一齐看过去。

    问话的青年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长发扎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身后,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胖子耸了耸肩:“听说那江荼长相阴柔,生得极美,神君出世时他们的法相还当众拉拉扯扯,我话就说到这里,诸位应当一听就懂。”

    “原来如此,”眼镜青年夸张地感叹一声,“原来不是师徒,而是道侣。”

    瘦子用暧昧的语气:“可不一定结了契师徒之间,相互帮助,又不是没有,不要大惊小怪的。”

    青年连连点头,看向马车上的青年,露出个狐狸般的微笑:“神君大人,原来您和江长老是互帮互助的关系啊。”

    此言一出,周遭落针可闻。

    嚼舌根的两名修士连身子都不敢转回去,只觉得汗毛瞬间倒竖。

    谁?!谁??!!

    叶淮转眸看向青年,公式化地勾了勾唇角:“我竟不知此事,看来我与师尊的关系,还是诸位前辈更加了解。”

    轻飘飘的话却好像有无尽威压。

    噗通两声。

    灵墟山修士赶忙跪了下去,整个身子都贴着地面,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叶淮看了他们一眼,既没斥责,也没让他们起来,而是对那青年开口:“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能看到想看的场面,青年倍感无趣地撇了撇嘴,站起身,向着马车作揖:“鄙人灵墟山首座路阳,见过神君大人,见过江长老。”

    灵墟山修士抖得更厉害了。

    谁?!你说你是谁?!!?

    叶淮也变了脸色,赶忙站起还礼:“原来是留鹤仙君,晚辈失敬。”

    路阳摆了摆手:“哪里哪里。神君大人远道而来,鄙人有失远迎,是我失敬才对。”

    两人年纪相仿,相互作揖,叶淮不敢率先起身,怕落人口实,路阳则故意不起,看好戏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

    这时,一只苍白可见筋络的手,缓缓拨开车帘。

    江荼清冷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留鹤仙君路阳,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座,叶淮冒失了,望首座见谅。”

    江荼将手搭在叶淮肩上,又将人往下压了压,自己也跟着行礼:“来去山派江荼,见过留鹤仙君。”

    江荼身上自带七分冷冽,如飞雪飘絮高不可攀,偏又最爱鲜艳红衣,像雪落在火堆上,一眼看去,只能用惊艳来形容内心震撼。

    灵墟山修士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竟将这么一张美得充满攻击性的脸,称作阴柔。

    事实上阴柔也并非贬义词,但他们很清楚自己说出“阴柔”评价时,背后想表达的意思有多么龌龊。

    路阳的目光从江荼出声起,就始终落在他身上,此刻他终于不再僵持,抱拳后便挺直腰杆:“百闻不如一见,江长老鹤骨松姿,实乃非凡之人。”

    江荼拎着叶淮领子让他站直,微微颔首:“留鹤仙君客气。您亲自下山”

    江荼环顾一圈,除了地上那两个恨不得原地消失的修士,附近可称一派祥和。

    路阳肯定地点点头:“不错,鄙人正是特意来迎接二位的。”

    江荼微笑:“您一人?”

    不带一兵一卒,而且看起来值守之人都没认出他来的样子。

    江荼实在很难不怀疑,这位留鹤仙君别有所图。

    路阳大笑:“江长老!您放心,神君大人不合我的口味,与他相比我更心悦您——”

    叶淮骤然凌厉的目光堵住了路阳的嘴,他取下肩上绢布擦拭眼镜:“开个玩笑。走吧,贵客来访,灵墟山蓬荜生辉。”

    可惜他嘴上说着“走”,实际却弯着腰钻进了马车内,路过叶淮时还抬手遮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叶淮吃人的目光。

    紧接着路阳一把搀住江荼的手:“江长老,您的手可真冷,坐,请坐。”

    江荼凉嗖嗖地提醒他:“这是来去山派的车驾。”

    路阳连连点头,四处拨弄,一会将帘子拉开,一会又合上:“实在破烂不堪,改日鄙人让手下给来去山派送个新的,能坐八人,十二匹良马拉,如何?”

    “不如何。”江荼对帘外负责驾车的叶淮道:“继续走吧。”

    便抬手设了一道泯音结界。

    路阳已整个人歪靠在马车坐席上,见状微微一愣,旋即又大笑:“江长老聪敏过人!”

    竟然只从一个动作,就看出了他的意图。

    果然深不可测。

    江荼对他的试探不置可否:“一见面便动手动脚,如入无人之境般将旁人的马车据为己有,若留鹤仙君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单独说,江某想不出您如此无礼的理由。”

    路阳的脸上一瞬空白:“江长老,您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吧?”

    什么动手动脚、据为己有、无礼至极

    江长老,您这人

    路阳眯起眼睛,终于将眼神从打量,换做认真对视:“江长老不愧为神君之师,严师出高徒,看来灵墟山不会亡了。”

    江荼垂眸,彼此都是千年的狐狸,只看谁的尾巴先露出来:“尽力而为。”

    马车缓缓前行,经过城门的刹那,路阳突然抬手——

    一道灵力的八卦图倏地飞出车窗,只听噗呲两声!

    血花四溅。

    路阳杀了人却像无事发生那样,朝江荼拱手:“灵墟山弟子对您与神君大人出言不逊,我替他们向您道歉。”

    江荼将目光从窗外血迹转回:“他们不过是扯闲话,罪何至死。”

    堂堂一山首座,却如此轻描淡写地杀人。

    路阳歪头:“江长老以为,身为首座,叫众弟子信服,靠的是什么?”

    江荼迎着他的注视,泰然道:“仁义。”

    靠武力只能一时镇压,而无法让人心悦诚服。

    古往今来,兴衰之理,皆是如此。

    路阳扬起唇角,咧开一个狡黠灿笑:“我却觉得,第一步,是立威,杀鸡儆猴。”

    所以他选择直接处死嚼舌根的修士。

    马车内一时沉寂,只有车轮碾压土地的声音不断响起。

    车内二人,江荼待人疏离冷淡,却以仁义为立身之本;

    路阳明显更通人情世故,一举一动间却充满着杀戮与戾气。

    泾渭分明。

    半晌,马车似乎终于走到上坡路段,车内颠簸,江荼抬手欲扶——

    路阳伸手攥住他的手腕。

    镜片后,路阳狐狸般的眼眸眯起:“人之本性素来恃强凌弱,若不立威,江长老所谓的仁义之言,不过毫无根基的空中楼阁。”

    江荼沉默地与他对视,柳叶眼中情绪一时沉了几分。

    紧接着,他反手压住路阳的手背,手掌交叠在一起,声音听不出喜怒:“神君的威信,何须灵墟山首座来立?您今日杀那两人,旁人只会说叶淮草菅人命。”

    路阳脸上并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笑容反而愈发深邃。

    江荼用了些力气,不让路阳抽手,眼中温度一点一点降低。

    他知道路阳是什么意思,叶淮在修真界徒有神君之名,但大多数人对他的态度,就像方才那两名修士。

    他们并不敬畏他,甚至认为他可以随意欺辱。

    若叶淮无法立威,那么即便全修真界集聚灵墟山,将帅不立,百万雄师也只是一盘散沙。

    路阳这么做,是在逼叶淮,逼江荼。

    江荼发自内心道:“您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为了灵墟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灵墟山,经济中心,它的统治者,安能不通博弈之道?

    他们与路阳见面不过寥寥片刻,言谈举止间却早已交锋百余次。

    江荼无比庆幸自己陪叶淮一道来了,不然这傻狗恐怕要被眼前这只麻花辫狐狸吃个干净。

    路阳依旧笑容满面,眼里甚至多出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江长老,您说对了一半,我这么做,尚不止这一个目的。”

    江荼点点头:“我知道。我来灵墟山,也不止一个目的。”

    路阳似乎没有料到:“愿闻其详。”

    江荼平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语:“我要成亲,借你山头一用。”

    路阳一惊:“诶?——?!”

    下一瞬,江荼攥住路阳的手腕,同时灵力附上他的手臂,用力一甩——

    直接将路阳扔出了马车!

    尘土飞扬。

    在马的惊叫中,路阳砰!地一下摔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镜架都在冲击中撞歪,趴在地上咳嗽不止。

    江荼一把拉开车帘,一袭红衣,居高临下地站立着。

    他们前方,灵墟山的山门已隐约可见。

    这么大的动静,即刻就有灵墟山弟子匆匆赶来查看情况,看清地上狼狈咳嗽的是他们的首座,顿时眼睛都瞪大了,纷纷取出法器对着江荼。

    叶淮虽一头雾水,哪能容忍旁人威胁江荼,当即也要出剑。

    江荼拦下他,面不改色地低下头,一片混乱中,路阳唇角的笑意愈发灿烂。

    第067章 灵墟变(四)

    旁人眼中, 是江荼不敬,突然发难将堂堂灵墟山首座扔出马车。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荼敛眸,在一众紧张的灵墟修士包围中, 下马车走到路阳身前, 伸出苍白的手掌:“抱歉,车驾颠簸, 一时手滑了。”

    本就沉默的气氛瞬间冷如冰雕。

    灵墟修士面面相觑: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手滑?手滑能把人直接从马车里丢出去?!

    偏偏江荼面色冷峻,旁人端详他眉眼,甚至看不出是否故意讥讽。

    而路阳,大字型坐在地上,慢悠悠伸出手与江荼握在一起, 借力站起:“无妨, 无妨。”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眸一圈,忽而冷了声音:“你们做什么?神君大人和江长老是灵墟山贵客,岂敢不敬?都把法器放下!”

    灵墟修士更加惶恐, 赶忙收起法器。

    路阳笑意盈盈:“江长老,神君大人, 这边请。”

    江荼与其余修士擦肩而过,只见他们低垂着头,表情恭谨,然而抿紧的唇瓣,却暴露出他们并不服气。

    也是,一上来就揍了人家首座,堪比宴席时上来就掀翻桌子, 甚至江荼还不是神君,说的好听些, 他是神君的师父,实际上不过是个中界仙门的长老,哪里有资格这么做。

    路阳却丝毫没有不悦,麻花辫一晃一晃,心情很好。

    江荼都能猜到,今日之后,修真界有怎样的传言了。

    ——先是在城门杀了拦路的修士,又在灵墟山门前痛殴灵墟首座,偏首座碍于神君威严,还只能好言相向,将委屈咽到肚子里。

    江荼此人,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师尊,他们恐怕要以讹传讹,”江荼身后,叶淮终于忍不住,“是路阳对您出言不逊么?可需要弟子做些什么?”

    江荼微微侧过脸:“若我说,留鹤仙君没有,我就是看他不爽呢?”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与叶淮说话时,他一贯没有情绪的语调会有些许温度,此刻这残酷的话语,竟然带了几分调笑意味。

    叶淮一愣:“马车里只有师尊与路阳二人,我说他有,他就是有。”

    江荼意外地挑了挑眉:“谁教你颠倒是非的?”

    叶淮摇摇头:“为了师尊,都不算颠倒是非。”

    江荼在心里叹息。

    路阳似乎是故意等他们说完才发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二位,长生梯已备好,可以登梯了。”

    灵墟山与其余仙山不同,并不与世隔绝,为了方便商人来往,许多次峰甚至无需御剑,靠车马与双足即可到达。

    但灵墟山主峰,显然不能让人都轻易踏足,灵墟山的长生梯,主要就是通往主峰。

    路阳弯下腰,手掌在地上拂了拂,挑挑拣拣,最终捡起一片树叶。

    他抹去树叶上的尘土,唇瓣抵上叶缘——

    吹起一声鹤鸣。

    紧接着,无数鹤鸣由远及近地回应着他,与之同来的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江荼抬起头,便看见三只丹顶鹤,展开双翼自上空俯落下来,其翅足有数米宽,落在地上时有如庞然巨物。

    鹤有三只,其中领头的那只,体型更大,毛色也光润,好似镀了一层金光。

    它歪过头打量了一下神君叶淮,打量了一下首座路阳,最后闲庭信步,走到江荼身前,颇为乖巧地垂下头颅,翅膀又展开,绒羽微颤,长腿下压,举动宛如行礼。

    路阳客套道:“江长老果然非同一般,这是鹤群首领,性子傲得很,还是第一次见它主动向谁低头。”

    又同时暗暗心惊,鹤群首领不向他这首座低头,不向神君低头,偏偏向他们之中,地位最末的江荼低下了头。

    来去山派名不见经传的长老?

    恐怕未必言符其实。

    江荼伸手轻轻抚摸丹顶鹤的头颅,闻言颔首:“或许只是凑巧合它的眼缘。”

    路阳顺势道:“也许是灵墟山与江长老有缘,江长老请。”

    江荼便翻身坐上鹤背,只听耳畔空气流动声极响,下一瞬便身体一轻,人已至半空。

    这些丹顶鹤,便是灵墟山的长生梯。

    江荼端坐鹤背,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丹顶鹤柔软的背羽,这时身后一阵振翅声,叶淮催着丹顶鹤赶到他的身边。

    “师尊,”叶淮驱鹤离他更近,“这些丹顶鹤如此听话,不知是调.教得好,还是精怪?”

    他话音刚落,身下的丹顶鹤便突然一个俯冲,又瞬间拔高数米,一副要将他从背上丢下去的样子。

    江荼看向丹顶鹤幽怨的豆豆眼,忍不住勾唇:“话多,活该。”

    叶淮赶忙抚摸丹顶鹤的脖颈:“错了错了,鹤大哥,鹤前辈!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晚辈这一回,不然晚辈吐了事小,弄脏了您的羽毛事大”

    丹顶鹤果然迅速敛翼滑翔,飞得平稳起来。

    江荼又是一声轻笑,目光移回,平视前方。

    叶淮一边讨好丹顶鹤,一边目光炽热地看着江荼的唇角。

    他不介意扮蠢,逗师尊一笑。

    正打算再凑过去,突然一只丹顶鹤插.入二人之间,路阳全然没有打扰好事的自觉,笑眯眯地朝江荼拱手:“江长老,神君大人,神鹤分别会带您二人去住处。”

    路阳出现在身边的刹那,江荼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好像那短暂的冰河化冻只是错觉。

    叶淮一愣:“分别?”

    难道他不能与师尊同住?

    路阳理所当然:“自然,主峰要留给神君大人与百家掌门,只能请江长老暂住次峰。”

    许是见叶淮的脸色瞬间难看几分,他又补充:“灵墟山不比空明山巍峨,不过一个小小土丘而已,次峰至主峰,神鹤转瞬即至。神君大人不必担心。”

    此话乍一听没有任何问题,江荼不过中界倒数第一门派的长老,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住主峰。

    但经不起推敲。

    恐怕路阳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匆匆给自己找补。

    叶淮本能地不喜欢路阳:“既然如此,师尊与我共住一间即可,还替留鹤仙君多省出一间房来。”

    路阳摇头晃脑,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并非鄙人不愿意,只是神君大人房中,只备了一张床,总不能让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同塌而眠?可以吗?”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不必了,既然次峰离主峰不远,待到夜晚,我再返回次峰便是。”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和二十岁的叶淮挤一张床的画面,恐怕他的脑袋都得枕着叶淮胸肌睡;

    更重要的是,路阳更像是故意要把他和叶淮分开。

    但江荼送路阳一个顺水人情,言语间也将自己的底线亮明——

    除了休憩时,他会时刻留在叶淮身边,不要妄想靠将他们分开,对叶淮做什么小动作。

    路阳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弯起:“多谢江长老体谅。”

    江荼点点头:“你若真谢我,就与我说实话,主峰恐怕不止叶淮与百家掌门吧?”

    路阳手臂抬起遮住面颊,似乎无颜见人:“江长老明鉴,还有司巫大人。”

    江荼冷笑出声。

    果然如此。

    路阳被他笑得脊骨发凉:“司巫大人邀神君一叙,鄙人带江长老去住处,江长老请。”

    …

    神鹤带着江荼降落,又卧在江荼身前享受了阎王爷的抚摸,依依不舍扇动翅膀飞走了。

    江荼伸手逮住要溜走的路阳:“进屋谈吧。”

    不等路阳回应,他便率先往屋内走去,步伐平稳从容,好像他才是山头主人。

    路阳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江荼:“江长老当真敏锐,怪不得司巫说,要谨慎呢。”

    江荼不置一言,揶揄话左耳进右耳出,推开门的刹那,煤油灯自己点燃,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感应到灵力就会燃起的法器;

    光芒亮起的瞬间,江荼险些被晃了眼睛。

    屋内所有家具都是红漆木制,桌角椅缘等锐利处,都贴心用纯金裹好,窗户也是雕花的,床帘的点缀更是纯玉,就连桌上的茶具,瓷色油润富有光泽,一看便价值连城。

    不愧是富得流油的灵墟山。

    路阳笑嘻嘻的声音从江荼身后传来:“听闻江长老和神君大人在空明山遭了怠慢,只能住漏风的破房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鄙人特意为您准备了这古色古香的居所,不知江长老满意否?”

    古色古香?江荼简直佩服路阳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哪里古色古香,分明充满了铜臭味。

    “留鹤仙君费心了,看来您对我们很关心,三年前的事竟也能够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江荼在桌几边坐下。

    路阳也不客气,与他面对而坐,道:“贵客临门,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江荼的指尖轻巧桌面,红漆木的回音沉重深厚:“来替司巫传话,也是万全准备的一环么?”

    路阳的眼睛倏地瞪大,嘴唇半张:“江长老,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江荼道:“您明知道我与司巫有些过节,方才明明可以不用提司巫的事,您却偏偏提了不仅提,还连着提了数次,这不是留鹤仙君的作风。”

    路阳也不知道真没听出江荼在骂他圆滑,还是装作没听明白,只点头:“所以?”

    江荼起身,倒了一壶茶:“所以,要么您来见我们前先见过司巫,本能地提到了他;要么,您是故意提示我,想要我主动开口询问是不是我主动问,有很大的不同么?”

    茶倒进杯中,江荼顺手将第一杯递给路阳,熟料路阳竟下意识向后一仰:“江长老,有话好说!”

    江荼手一顿,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你有病?”,将瓷杯往桌上一磕:“爱喝不喝。”

    路阳这才重新坐正:“听说您在空明山泼了司巫一身水,还以为您也要泼我,刚刚说到哪里了来着?哦,对,当然有区别了。”

    江荼刮末的手停了停,示意路阳继续说。

    路阳道:“有人不想落人口实,落得一个逼迫江长老的骂名。”

    江荼岂会不知“有人”是谁:“司巫之策,恕我拒绝。”

    路阳的笑容还没绽放就凝固在脸上,准备好的游说之词连出口机会也没得到:“江长老不打算先听一听”

    江荼不用听也知道,在司巫眼里叶淮只是工具,无论他冠上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也只是压榨干净叶淮的价值,再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声誉。

    可怜他的蠢徒弟,人生不过二十年载,遇到的所有人都想把他榨成麒麟干。

    ——包括江荼。

    不过,江荼说服了自己,他所做是为了叶淮顺利登神,拯救苍生,对叶淮来说没什么损失。

    都是为了叶淮好。

    正因如此,江荼拒绝司巫的计策:“不必了,我自会去找司巫商谈。”

    路阳叹了口气:“江长老,鄙人无意插足您与司巫的恩怨,但灵墟山岌岌可危,若您有任何妙计,万望告知鄙人,否则…”

    否则他只能选择跟随司巫,与江荼为敌了。

    江荼抬手盖杯,瓷器碰撞发出一声清响:“自然,江某此来,也是为了无辜苍生。”

    “我要您替我向司巫带一句话。”

    长夜暮色,唯有煤油灯隐约发亮,为江荼镀上一层薄金轮廓,仿佛星子为他坠落,天际因他失色。

    话音落下,路阳不笑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江长老,值得吗?”

    见江荼不答,路阳紧紧攥着瓷杯:“神君大人可会同意?您为他谋局至此,却不打算让他知道?”

    江荼望着路阳眼底的情绪波动:“我不只为叶淮谋,而是为天下谋。”

    他还阳的最终目的是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阳间,即便这近十栽春秋,修真界在江荼眼里烂到无法评价,但他向来不将眼光停滞在酒池肉林的上界。

    中界,下界,千万苍生性命,江荼要为他们打算。

    路阳拱手作揖:“江长老大义,鄙人替灵墟山谢过江长老。”

    “那你就去吧,”江荼一挥手,下了逐客令,“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有些小肚鸡肠的人。”

    “江长老,您果然是在骂我吧。”路阳无奈耸肩。

    江荼不为所动:“有劳。”

    送走路阳,江荼坐在原位,垂眸凝视桌面,心绪却已飘向极远。

    他似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睁开眼睛,天边已有星辰闪烁。

    江荼站起身,身体倦意未消,他在即刻回榻上再睡一会,和去看看叶淮之间犹豫片刻。

    迟疑了不足一秒,江荼便踩着月色,向叶淮所在主峰而去。

    第068章 灵墟变(五)

    灵墟山主峰。

    司巫的絮语似乎还萦绕在叶淮脑子, 叶淮晃了晃脑袋,脚步虚浮地往屋里走。

    都怪司巫这个老头子,话多嘴又碎, 同样的话总要翻覆说三五遍才罢休, 听得叶淮耳朵起茧,脸上又不敢表现出半分不耐。

    天知道他有几次都要睡过去了, 硬生生掐了自己一下才清醒过来。

    但如此一来,等司巫终于打算放他走,天已黑了个透,叶淮连去见师尊的时间也没有。

    此刻天色沉黑,师尊应当已经休息了吧。

    他只能摇着尾巴坐在窗前, 等到日出, 再去见师尊了。

    麒麟骨成熟后,不止修为与灵力突飞猛进,恰如野兽成年总伴随着野蛮与性,叶淮亦能感到骨子里的占有欲正在不断膨胀。

    叶淮并不贪心, 从小的颠沛流离让他很容易满足。

    他想要的,只有江荼。

    但是, 还不行,现在还不行,他还没有成为剑道至尊,与师尊的约定尚未兑现,那句无数次在胸中鼓动的请求,还没到出口之时。

    想到这里,叶淮的脸上突然有了些笑容。

    司巫也不算完全一无是处。

    至少他告诉叶淮, 昆仑虚代苍生道降下旨意,他会在平息灵墟之乱的过程中, 突破地阶,成为真正的剑道至尊。

    也就是说,灵墟山一劫若能平稳度过,他就能向江荼说出那句话了。

    那时,该怎样开口,才显得没那么唐突?每一个音节都要处理好,语速也要计算好,万一师尊害羞,又或者被师尊一脚踢出行云峰

    不可!绝不能有半点意外!

    叶淮深吸一口气,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试探着开口:“师尊,我想请你,与我结为不行不行,这么说太奇怪了,那,师尊,你能不能和我结为也不行,师尊,求你和我结为”

    “结为什么?”

    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叶淮的自言自语。

    “”叶淮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猛地循声望去。

    ——月色下,站立着一袭红色身影。

    他的长发用玉簪挽起,只有几绺碎发覆盖鬓角,此刻横波秋水的柳叶眼轻轻望过来,又问一遍:“结为什么?”

    这一声如琉璃破碎,叶淮心脏剧烈跳动,无比庆幸自己没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出口。

    他小步向着江荼跑去:“师尊,您怎么来了?我在自言自语呢,您别在意”

    叶淮以为自己表情调整得极好,殊不知这世上没人比江荼更了解他。

    江荼看着这小子鼻尖通红的傻样,就知道言不由心,是在胡诌。

    不过看他这么晚才被司巫放回来,眉眼间更是疲惫,江荼也不追究,转而问道:“听说你与司巫促膝长谈?”

    叶淮一愣:“谁要和他促膝等等,师尊,您是特意来见我的吗?”

    他见到江荼太欣喜,一时没有细想,眼下平静一些了,便意识到江荼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叶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麒麟尾悄悄垂在身后,一下一下晃着。

    江荼淡漠地摇头:“不全是。”

    见叶淮确实是一方面,但明日也能见,不急于一时。

    他来,主要还是为了让叶淮别听司巫

    嗯?

    江荼犀利的注视下,叶淮的麒麟尾失落垂下,似乎因为他的回答而悲痛欲绝,很可怜地颤了几下。

    江荼佩服这小子瞬间变脸的本事,也佩服自己竟生生从一条尾巴上看出泫然欲泣。

    叶淮已经学会如何收敛脾气,不似空明山时一味情绪外露在脸上,在他面前却还是老样子,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笨到底了。

    江荼无奈至极,只能改了说辞,安慰小麒麟的玻璃心:“但主要是来见你。”

    话音落下,江荼有意观察那条青青红红的尾巴。

    果然又摇起来了,摇得可卖力。

    再抬头,叶淮的笑脸比尾巴还灿烂,江荼一伸手,他就把下巴搁了上来:“师尊,弟子有分寸,司巫的话再有道理,我也只听师尊的。”

    竟然还预判了他要说的话。

    江荼掐住叶淮的脸颊一捏。

    成年后的青年面容俊朗,两颊弧度流畅,没有半点多余赘肉。

    但这也代表着手感没小时候好,江荼捏了两把过手瘾,便撤手:“司巫一心为修真界,他的话你得挑着听。”

    叶淮拖长音调应了一声,便三言两语,将司巫所言尽数告知江荼,末了问道:“司巫说,弟子在灵墟山可以冲关突破地阶,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司巫素来是苍生道的传声筒,昆仑虚的代言者,可类比做阳间的白泽。

    江荼闻言,心下稍安。

    既然司巫能这么说,证明他们此行并无问题,灵墟山,叶淮就能证道登神。

    江荼道:“为何不能笃定?你是我的徒弟,我对你有信心。”

    叶淮的麒麟尾瞬间摇得更欢了,幅度之大几乎要画满月圆:“是,得师尊教诲,弟子才有今日。等弟子突破境界,便是修真界唯一的天阶,到时才算真有神君之权。师尊,你有想过,等灵墟山的事情了结后,我们该去哪里放松吗?”

    江荼诚实摇头:“不曾。”

    那时他早已不在阳间,想这些有何用。

    叶淮却很激动的样子,或许是月色,或许是江荼的关心,让他一时有些微醺:“弟子想过,我在书中看到,句曲山云海如浪,日出时万道霞光,能将大地染成金色;高溪蓝水有飞泉,自两山间奔涌,又化作女娥湖,夏日可以泛舟还有容阳山、委羽山”

    他的眼睛越说越亮,注视着江荼的时候,好像句曲云海、蓝水飞泉已经在眼前:“师尊,天地如此广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在叶淮充满期待的注视中,江荼张了张嘴,心弦剧震。

    他难得想要逃避,逃避叶淮炙热的目光,逃避这一卷未来的图画。

    叶淮将与他同行归入未来旅途之中,却并不知道,叶淮的未来,注定不会也不能有他江荼。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参与你的未来,江荼逃避了叶淮的眼睛,但是

    罢了,待你登神,神鬼两道虽相距甚远,未必不能见面。

    江荼收拾好阎王爷不该有的情绪波动,面上神色不改:“灵墟山的事还没解决,就想得这么远。等到那时再说吧。”

    叶淮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自己调节好了:“师尊没有拒绝,就是答应我了。”

    江荼看了一眼他摇来晃去的麒麟尾,懒得纠正,也算给他一些在灵墟山真正拼命的动力。

    “走吧,”见叶淮的尾巴又摇了起来,江荼的心情也稍好一些,“回房去,看看你的床究竟有多小。”

    连两个人也睡不下。

    叶淮“唔”了一声,明知道江荼没有别的意思,心里却难免联想翩翩。

    推开门。

    许是神君身份不同,叶淮的住处比江荼的还要更加奢华,从小在行云峰长大的叶淮面对着如此金灿灿的狗屋子,竟然不知道如何落脚。

    “喜欢吗?”江荼看他眼睛都瞪大了,有意逗他玩。

    叶淮摇摇头:“师尊,下界百姓生活艰难,我却住这样金子堆起来的屋子,实在良心不安。”

    满分答案。

    他知道怎么样回答能让江荼开心,江荼果然很满意:“日后你所到之处,恐怕都会是这样的屋子。丰俭由人,不伤他人利益即可。”

    他人回地府,心却不能不操,有些事还要安排下去。

    叶淮听出些弦外之音:“不,师尊,日后我只住在行云峰,我就喜欢行云峰。”

    江荼对他的黏人束手无策:“随你。”

    叶淮便三两步走到屋内,第一件事便是掀开床帘。

    紧接着,江荼看到他的尾巴小幅度地晃了晃,不知又在偷偷高兴些什么。

    江荼走上前一看,那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侧着身子睡,勉强能挤下两人。

    再看叶淮明媚的笑容,江荼不能更懂。

    “不可,”他先发制人,“你多大了?”

    还想着和他一起睡?

    叶淮好像听不出来他问这话的意思,认真道:“虚岁二十了。师尊,夜深露重,不便赶路,况且那些丹顶鹤大概都睡下了,今晚您宿在弟子这儿吧。”

    许是怕江荼拒绝,他又将床榻铺好,那一床绒被铺开,像一团白雪卧在床上。

    江荼拧了拧眉心。

    这小子。

    “你也看见了,只有一床被”

    叶淮抢话道:“师尊在上,弟子打地铺。”

    江荼额角青筋直跳:“像什么样子?”

    叶淮不以为意:“师尊,别担心了,再不济,我用尾巴垫着点,我尾巴毛多,不怕硌。啊,师尊是担心被别人看见?有谁会大半夜进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江荼的目光再次被他毛茸茸的麒麟尾吸引。

    确实,随着年纪增长,这条活泼的尾巴,也变得更加粗.壮而蓬松,时常翘着冲他摇晃不止,如果压在身下,能当做软垫来用

    停。

    他怎么也被带走胡思乱想了。

    但转念一想,他今晚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叶淮。

    他来,只是因为…想见叶淮。

    江荼吓了一跳,生生遏制住从床上弹起的冲动。

    叶淮的麒麟尾今晚经历了太多次从拼命摇晃到可怜垂落,江荼实在不忍心让他再受打击,不然恐怕要开始掉毛。

    只能点点头:“好。”

    叶淮的眼睛倏地亮了,整头麒麟容光焕发,毛色都好像鲜亮起来,江荼的应允对他而言像比灵药还有效。

    江荼抬手揉了揉这傻东西的脑袋,刚解外袍,叶淮便主动将外袍接到自己手中,替他将床帘拉开,恭敬地请他上床。

    江荼也不推辞,松开发髻,墨黑长发散落在颈间,他将深夜般的长发拨到脑后,颈上一颗红痣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印在苍白肌肤上。

    叶淮猛地吞咽了一下,仓惶移开目光。

    二人就这么熄灯睡下。

    一片黑暗中,只有银色月光从窗外溜进来,它落在江荼床上,像一层绸缎,铺在江荼身上。

    叶淮睁开眼,认真地注视着江荼的睡颜,麒麟尾缠在腿根处,强迫自己不要有淫.乱之想。

    幸好夜还漫长,无人会来打扰他。

    他可以就这么看着江荼,直到天色熹微。

    ——突然。

    麒麟耳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脚步声。

    叶淮心中暗骂,刚准备动手,下一秒门就被大咧咧推开。

    开门的动静瞬间惊醒了江荼。

    叶淮想悄无声息解决掉来人的想法只能打消。

    逆着光,一股浓浓的杀意扑在路阳脸上。

    他站在门口,下意识抬手打开屋内煤油灯,待看清房内情况,又猛地把灯一熄,可惜还是没憋住笑:“抱歉,打扰实在是打扰了。”

    第069章 灵墟变(六)

    路阳疯狂地擦拭着眼镜, 一左一右师徒二人如出一辙的犀利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别擦了,”江荼实在忍无可忍, “大惊小怪什么?真觉得奇怪, 就去换一张双人床来。”

    路阳“啊?”了一声:“江长老,您还想”

    江荼冷冷瞪他一眼, 写满“有话就说没话滚出去”的威胁。

    路阳看懂了,抱拳正色道:“漏夜前来,实在是有急事相托。”

    他既严肃起来,江荼与叶淮便也坐直身子,认真倾听。

    ——灵墟山为防止黑袍人偷袭作恶, 以十二名弟子为一队, 每三个时辰为一组,在天河结界周边巡逻。

    为路阳给每名弟子都配备一块小型八卦盘,一旦遭遇鬼兽就会展开屏障,十二人轮流触发八卦盘, 足够他们安全返回天河结界内。

    若佩戴者不幸身死,八卦盘则会立刻通知路阳。

    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良策,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江荼蹙眉重复:“你是说,凭空消失?”

    路阳点点头:“是,八卦盘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但我同样无法感知到这些人的位置”

    换言之,是死是活,生死不知。

    但在天河结界附近失踪,这队巡逻弟子已经死亡的概率, 要远远高于他们还活着的可能性。

    三人都心知肚明。

    “您想,”江荼审视着路阳的神色, “找人去救他们?”

    按照他在城门随手杀了两名弟子的行径,这位留鹤仙君恐怕并不在意门中弟子的生死。

    路阳冲江荼眨了眨眼。

    他眨眼的速度远慢于常人,纤长睫毛随着眨动投射出一片阴影在睑下,更像是朝江荼使了个眼色。

    路阳道:“准确来说,是找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去救人。”

    江荼将拒绝的话咽下,叶淮却立刻摇头:“恕我直言,留鹤仙君,这一队修士恐怕已遭不测,大战在即,最不宜此时涉险的,就是我吧?”

    路阳歪过头,像一只思考中的狐狸,觉得叶淮的话很有道理似的:“那江长老独自前往?”

    叶淮简直气笑了:“您觉得我是这个意思?灵墟山难道没有人了么?”

    路阳的眼神变得苦恼起来,但江荼却看到他眼底精光一闪而过:“并非鄙人想强求二位涉险,只是司巫大人说…此趟非得江长老和神君大人去才可以。”

    在叶淮看不见的地方,路阳朝江荼用力眨了眨眼。

    这回肯定是使眼色了,江荼心下了然。

    他让路阳传话给司巫,此刻司巫莫名其妙让他们去救人,就是回应。

    这个小心眼的老头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在试探他的诚意。

    江荼的指节在桌上轻敲两下:“既然留鹤仙君开口,不能不给您面子。我可以去,但我只去一个时辰,若找不到人,我一刻也不会多待。”

    说着他就要起身,被叶淮可怜巴巴地拽住了袖子:“师尊真的要去吗?”

    江荼问他:“我曾教过你的,你又忘记了?”

    不可见死不救。

    叶淮的指节一紧:“我没有忘,可是师尊,您一定要去,就让弟子与您同去。”

    江荼与路阳对视一眼:“好。”

    立刻动身。

    灵墟山就连天河结界也透露着浓浓富庶,贝母光泽外,是金筑起的堤坝,如瞭望的炮塔,每隔几步,就有几名弟子值守。

    “鄙人觉得二位不太需要这个,不过,”路阳摸出一对八卦盘递给二人,“还是戴着比较安心,若有什么意外,灵墟山鼎力相助。”

    江荼没接:“若你舍不得,大可以不给,何必一掰两半。”

    只见路阳两只手掌上,各躺着半挂图的一半,江荼为阴,叶淮为阳,拼在一起,才是一块完整的八卦盘。

    路阳道理很多:“合二为一,生死相依嘛,江长老不想要的话”

    叶淮抢在江荼拒绝前开口:“要,多谢留鹤仙君好意。”

    他将八卦盘接过,很认真地替江荼系着:“师尊,有备无患。”

    ——以此掩饰自己心中,能够与江荼生死相依的欣喜。

    江荼冷着脸瞪一眼路阳,眼中写满浓浓的:别逗他了。

    到时你跟他说灵墟山能让他们喜结连理,说不定这傻麒麟就要连灵墟山也搬走了。

    路阳吐吐舌。

    江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欲要转身,忽然脚步一顿,旋即不顾叶淮泫然欲泣的目光,走到路阳面前。

    “…”

    这句话用了泯音咒,只有对话双方能够听到。

    路阳又眨了眨眼,看看叶淮,又看看江荼:“包在鄙人身上。”

    二人准备妥当,在灵墟山众人的护送下迈入天河结界。

    贝母光晕将二人吞没,路阳侧过身,看向阴影中缓慢走出的白袍老者:“司巫大人,您究竟为他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甫一进入尘世阴面,景象大不相同。

    浊息在周遭翻涌不休,如同挤入清水的墨滴,纠缠着,黏着着,将一汪清池沾染得浑浊不堪。

    江荼与叶淮并肩而立,如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并蒂莲,一叶红莲,一叶黑莲,濯而不妖,就连衣摆也不染尘埃。

    “师尊,”叶淮迫不及待地开口,“您的身体不能长时间接触浊息,让弟子为您织一件金衣”

    江荼险些被他的形容逗乐,古有海螺姑娘织布报恩,今有他的傻徒弟缝衣慰师:“你是织郎么?”

    叶淮脸上一红:“为了师尊,我可以是。”

    江荼看他说得认真,鼻尖却羞得冒出颗晶莹汗珠,狠不下心拒绝:“织吧。”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织出什么东西来。

    叶淮的手轻轻搭在江荼肩上。

    一簇灵力从他掌心溢出,真如金线细密,薄如蝉翼的金色纱衣覆盖在江荼肩头,紧接着叶淮的手掌顺着手臂下滑,一尺一寸抚摸过去。

    阎王爷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自作自受。

    叶淮的手掌,滚烫有力,即便没使什么劲,也像按揉着他的肌肉,许是叶淮的手温度太高而江荼的身体太冷,掌心所经之处,激起一阵阵诡异的酥麻,偏偏是江荼自己答应下来,而叶淮——

    即便明知道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江荼也无法将他推开。

    叶淮的手摸到了江荼的腰。

    江荼陡然绷紧腰腹肌肉,身体反应远比情绪来得激烈,他的腰侧极为敏.感,瞬间就被叶淮激起一阵战栗。

    江荼耳廓微红,冷言开口:“差不多可以了。”

    叶淮听话地停下了动作,金织衣飘然覆在江荼身上,如一件羽毛般的纱,赤红以外,鎏金缭绕。

    就好像在江荼身上刻下标记一样,任谁看到此刻的江荼,都会瞬间想到他叶淮。

    叶淮因这小小的联想而心满意足,唇瓣微抿忍下心中悸动。

    师徒俩各自心照不宣,江荼的腰上好像还能感到叶淮的温度,他强迫自己忽略这种被人揽在怀里的错觉,抬手一点前方——

    血红荼靡将浊息切割,如一团飞舞的火,只听“噗呲”“噗呲”几声,呈波浪路径抹断鬼兽脖颈。

    还没完,荼靡花随江荼心意,纵行千里,花瓣随风四散,飘入浊息深处。

    江荼只站在原地闭着眼,尘世阴面就全在他脑中浮现。

    死物、死物

    枯槁败落,了无生息。

    尘世阴面没有太阳,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不断滋生的虫豸,无人能在这里存活,鬼物却能肆无忌惮地横行。

    但也正因如此,在满是死物的坟场里寻找活着的生命,反而变得更加简单。

    江荼很快在极远的地方察觉到了微弱的生命波动。

    很微弱,但星星点点攒聚在一起,也有五人之数。

    再往深处,如入深海,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五人。

    这个结果已经好过他们的预料许多。

    江荼睁开眼睛,正对上叶淮关切的视线:“怎么样,师尊?”

    江荼道:“找到了,随我来。”

    顺着荼靡花瓣的指引,二人一路向前,虽鬼兽四伏,却尽数被叶淮斩于剑下,也能算是畅通无阻。

    然而再往前,天地一息骤变,茫茫一片漆黑。

    回过头,身后的浊息虽浑浊,仍如气体般半透不明,但眼前的黑暗,却浓重到像是实体。

    一如空明山底。

    看来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叶淮轻轻拽了拽江荼的袖子:“师尊,前方道路未明,我们不便前进。”

    江荼点点头,伸出手指,指尖就好像浸入了巨大染缸,整只手掌从根部被吞没,只剩手腕,与浓黑格格不入的素白。

    他将手收回,指尖染了一些黑色浊液,叶淮立刻凑近,金色灵力轻柔地抚去浊息,然后——

    残暴地碾碎。

    叶淮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师尊,你看,根本没有办法前进。”

    江荼知道他在想什么,确实,前方的危险程度与身后俨然不在一个量级,继续涉险,实在不值。

    但再行几步,就能救回五条人命。

    江荼问:“过去多久了?”

    叶淮时刻计算着时间:“半个时辰了,师尊。”

    在一片黑暗中,时间的感知会被无限削弱,直到难以分辨今夕何夕。

    “再过一刻,找不到人,我们就返回。”江荼下了决定。

    他不信司巫会让他们空跑一趟,如果注定救不回人,司巫不会让他们深入浊息。

    即便他与司巫不相为谋,江荼依旧相信司巫没有恶意到如此地步。

    江荼发声,叶淮自没有二话。

    但浊息漆黑,恐怕没有两步,二人就会相互间看不见彼此。

    除非寸步不离,摩肩接踵。

    叶淮不知该如何开口,希望能够离江荼再近一些。

    正犹豫间,他感到指尖一阵灼烫,尔后小指便像被什么东西勒住般发紧。

    一低头,一根红色的线缠着他的小指,打了一个死结。

    而线的另一端

    江荼轻轻勾了勾小指,红线便绷紧:“这样一来,不怕走散你那是什么表情?叶风坠,回神。”

    叶淮猛地惊醒:“是,是,师尊想得周到”

    周到。

    这根灵力的红线,一端系着叶淮,一端系着江荼,准确来说,是江荼牵着绳,拴着叶淮。

    叶淮并不介意师尊栓狗一样拴着他,甚至感到无比激动。

    江荼或许不知道,但叶淮太知道了。

    民间谈婚论嫁的情侣,都以红线相牵,以表心心相印,爱意永存。

    他恨不能十个手指头全被江荼缠满,就算要把他整个人都捆起来也不要紧。

    江荼一扯红线,将思绪又飞远的徒弟拽回来,迈步踏入浊息里。

    叶淮的灵力恰到好处地替他挡去了浊息的侵蚀,施法时又这样水到渠成。

    江荼深知修真界没有这样的术法,他从叶淮的举动中看出了什么,心底不可谓不动容。

    ——叶淮为了他,创造了这一能够阻隔浊息的术法。

    修真界前所未有,是因人们在浊息侵扰下自顾不暇,不会有人想到该如何在浊息中,全身心地保护另一个人。

    修真界会筑起结界,修为高深者选择杀死鬼兽,修为低下者扭头就跑

    只有叶淮,有强悍的修为,和一双傻乎乎的狗眼,总是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做一些浪费时间的事。

    江荼轻轻摸了摸身上的金润灵力。

    他知道叶淮的心意,也一路都在利用叶淮的心意。

    江荼拽红线的力道大了些,拽得叶淮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师尊,师尊您走得太快,弟子跟不上”

    江荼冷冷道:“跟不上就靠近点,这也要我教你?”

    转过头的瞬间,他看见叶淮的眼睛,像黑夜中的萤火一样明亮,因为他一点点的态度柔软,就心满意足。

    江荼怎么会不心软?

    可他没有选择。

    第070章 灵墟变(七)

    尘世阴面, 某处岩石间。

    严春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躲了多久。

    尘世阴面被浊息腐蚀,他对时间的认识也逐渐归于虚无,偶尔觉得不过才躲藏了几个时辰, 偶尔又认为已经过去几天几夜。

    唯一确定的, 是他快要异化成鬼兽了。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

    严春生心里警铃大作,顾不了许多, 一把符箓就往身后丢!

    轰!的一声,他的符箓被一个巨大八卦盘挡下,八卦盘后传来一声惊呼:“干什么啊,严师兄,我好心来救你你打我干什么?”

    严春生气喘吁吁, 定睛一看, 对方已经收起八卦盘,也是呼吸急促。

    严春生没见过此人,但灵墟山弟子众多,不同长老座下的底层弟子, 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

    对方穿着灵墟山的制服,法器又是八卦盘, 严春生心下已经信了大半。

    再想到他说的话,严春生一喜:“你是首座派来的救援队?”

    对方一愣:“严师兄,看来你已经异化得很严重了我是和你一队巡逻的杨禄啊,你不认得我了?”

    杨禄?严春生有些没印象,但他同时发现自己对其他队友也没了印象:“那你说救你怎么救?”

    他的视线落在杨禄身上:“你为什么看起来完全没被浊息影响?”

    “那是,”杨禄颇有些沾沾自喜,“我是涿风长老座下弟子, 出发前我从长老那儿得到了一瓶灵药,能有效缓解浊息异化。”

    涿风长老, 严春生记得,是灵墟山资历最深的长老,三阶药修。杨禄的话瞬间变得可信起来。

    严春生有些急切,浊息让他的身体剧痛不已,下意识想到其他队友:“既然有这样的好东西,还不拿出来给大家共享?”

    杨禄欲言又止:“不行啊,这药一共只有两颗我吃了一颗,还剩一颗。严师兄是队长,我才想着给你,你不要,我去给许师姐了。”

    严春生一愣。

    求生的本能让他出言阻拦:“等等!你说得对,我是队里修为最高的,应当给我,等我好一些,就带大家杀出去!”

    杨禄这才有了笑意,一颗圆润的药丸被他倒在掌心里,递给严春生。

    严春生一口吞下,瞬间就觉得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痛了:“好,果然是好药!快快,我们想想如何出”

    话音未落。

    一根红线突然缠上他的指尖,烫得严春生猛地一抖,像碰到了喷溅的火星。

    这一抹红,红得耀眼,红得璀璨,是一片漆黑的尘世阴面不该有的颜色。

    严春生听到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岩石中探出头去。

    浊息都在躲避他们的锋芒。

    先是一片红色衣摆滑入视野,像一团烈火,红衣外又披着一层金色纱衣,视线再往上,严春生对上一双冰冷平静的柳叶眼,五官俊朗而凌厉的红衣男人,头也没低,好像数罪的判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红衣男人身后,是一个看上去年轻一些的青年,与男人相比,他生得就要好相处许多,眉眼弯弯自带笑意,如灿烂的骄阳,要驱散所有阴霾似的。

    严春生指尖的红线动了动,他低头一看,红线的一端就在红衣男人指尖,红衣男人与那青年手中还有一根红线牵着,更粗也更红。

    严春生看着江荼出神的时候,江荼也在打量着他。

    荼靡花指引他们到了这里,这群巡逻弟子还算聪明,将自己藏在岩石之间,岩石外又铺设了阻断气息的法阵,这才得以在浊息如此浓重的尘世阴面,躲藏数个时辰。

    不过,他们的状况看起来已经不太好。

    江荼注视着严春生糜烂的半张脸,不断有浊息钻入他的皮肉中,像生了蛆虫的腐肉,但严春生好像无知无觉,江荼也不打算现在告诉他。

    他取下腰间的八卦盘:“我们奉留鹤仙君之命,来带你们回去。”

    严春生瞪着浑浊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八卦盘,紧接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完好的半边脸欣喜若狂:“是,是灵墟山的八卦盘!有人来救我们了,快,大家快起来!”

    说着,他转身冲入更深的石洞中。

    江荼迈步紧跟。

    甫一踏入,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数名身穿灵墟山制服的修士横躺在地,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异化的痕迹,只剩骨骼的还算好,有的皮肉黏连着垂下,好像熔化的蜡烛,滴在地上,看着就剧痛无比。

    这就是异化的恐怖之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呻.吟声不断,而更深处的地方,江荼眉头一蹙。

    ——是七具白骨。

    已经被腐蚀得彻彻底底,只有零星几块烂肉还挂在白骨上,白骨的身下,一滩滩黑红液体连成一片,像石洞中的水洼,正散发出让人作呕的臭气。

    即便深知这股恶臭的背后是深刻的苦难,身体也本能地发出尖叫,想要逃离。

    就连江荼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别提身边那只嗅觉灵敏的麒麟。

    江荼一扭头,叶淮眼眶都有些被呛出的泪花。

    他转手拍了一朵荼靡花在叶淮鼻尖,荼靡花浓郁灼烧的香气驱散尸臭。

    叶淮眨了眨眼,现在的场合不允许他表现出欣喜,亮晶晶的眼睛却暴露出他内心的喜悦。

    还是那么容易满足。

    江荼摆了摆手,等待着严春生将幸存的修士们都唤醒。

    红线迅速缠住幸存者们的手掌,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过去,勉强暂缓异化的进程。

    江荼道:“走吧。”

    严春生还有些犹豫,频频看向地面的尸骨:“我的同门”

    江荼的脸上毫无慈悲:“你活着出去,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别再浪费时间了。”

    如果情况允许,江荼当然愿意为这些守护天河结界而死的修士,尽最后的哀荣。

    但此刻自身难保,再做这些,就显得爱鹤失众。

    严春生一众看着江荼的目光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与畏惧。

    江荼很熟悉这样的目光,他向来冰冷薄情,并不介意旁人将他视作怪物。

    他拽了拽红线,强迫几人随他同行。

    走出石洞,铺天盖地的浊息不仅挑战着生理极限,同时也将人的心理压抑到了极限。

    叶淮在最前开路,江荼在最后,时刻注意着其他人的状态。

    他的前面就是严春生,这个异化严重的修士一定要殿后,江荼推辞不过,最终答应下来。

    严春生第无数次向江荼询问:“我们真的能活着离开这里吗?为什么我觉得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江荼这时却很有耐心,看着严春生扭曲的脸,他的异化速度快到惊人:“不,我们一直在前进。跟紧我,就能出去。”

    严春生似乎松了口气,又苦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是队长,却没能保护好我的同门出去以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首座大人。”

    江荼摇摇头:“他不会。”

    你们为了守护灵墟山舍生忘死,又有谁敢对你们指指点点?

    严春生沉默片刻:“十二人出发,只有六人还此间苦楚,不知要多久才能消解。”

    此言一出。

    队伍猛地停下。

    正前方,一道金光亮起,江荼远远对上叶淮警惕的目光。

    而同行的灵墟修士,或多或少,脸上也写着惊恐。

    唯有严春生无知无觉:“怎么突然停了?是遇到鬼兽了吗?”

    “”江荼看着他迷茫的眼睛,“六人?”

    严春生点点头:“是啊,六人,不是六人么?”

    江荼的声音冷了几分,红线上灵力暴涨:“你再认真数一数。”

    在场众人,算上他和叶淮,一共也只有七人。

    六人还。

    ——多出的那个人,是谁?

    严春生愣住了,他按照江荼所说,从后往前,每数一个人,就喊他们的名字:“张师弟,林黄陆许师妹”

    五个严春生眨了眨眼,又数了第二遍,还是五个。

    他数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数到第七遍时,江荼切断了严春生与其他人相连的红线。

    与此同时,严春生蓦地发出一声大叫,将除了江荼和叶淮的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不对!不对!是六个人,绝对是六个人!少了一个,少了我把他忘在石洞里了!”

    他本就失焦的眼睛开始流泪,但很快泪水不再是泪水,粘稠的浊息顺着他腐烂的眼眶流下,严春生的身躯开始不断膨胀,皮肤下像有煮沸的气泡在咕噜咕噜往外冒。

    严春生一遍一遍数着,浑然不知自己的变化:“不行啊!我得回去救他,我是队长,我是师兄,我要想办法救他不对,不对,六个人六个人!”

    江荼向叶淮递去一个眼神,然而严春生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许姓修士:“许师妹!你说,是不是应该有六个人?还有、还有对,我想起来了,还有杨禄师弟,我们把杨禄师弟忘记了!”

    他肿胀的手紧紧搭着许闻的肩膀,许闻惊恐地瞪大眼睛,此刻严春生的外貌比之伥鬼还要可怖百倍。

    没人敢贸然动作,一个不慎惹了严春生发狂,许闻也会丧命。

    江荼的赤红灵力形成锁链,沿着严春生的腿根,如蛇般轻巧向上攀行。

    与此同时,叶淮的金色灵力缓缓缠住许闻的腰。

    “杨禄师弟,许师妹,你跟我一起去救他,走!我们一起去救他!”严春生越来越激动,不由分说攥住许闻的手腕,“走!”

    浊息烫伤了许闻的皮肤,少女的眼底全是不忍和恐惧神色,泪花闪烁间,她与江荼目光相接。

    江荼轻轻点了点头。

    许闻脸上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但她很快不再犹豫,努力地向与严春生相反的方向挣扎:“严师兄!你清醒一点,我们队伍里从来没有姓杨的人!”

    严春生的动作骤然停止,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就在这个瞬间。

    江荼与叶淮同时发力,将严春生和许闻拽开!

    默契无需多言,叶淮大喝一声:“阵起!”

    灵力的屏障后来追上,将严春生与其余人阻隔开来。

    但叶淮不在屏障内逗留,给予庇护后,他就缓步跨出屏障,一前一后,与江荼一道,将严春生包围起来。

    江荼抬手,虚空中凝聚出无相鞭。

    严春生抱着脑袋悲鸣:“不可能!不可能,杨禄还给我了防止异化的药啊?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人呢?六个,是六个,一定是六个!我要救他,我要带他回灵墟山!”

    说话间,他的皮肤不断熔化,堆叠在一起,双腿像古树的根茎,与地面连接在一起,他的身躯不断膨胀、膨胀,变得足有三人高,手臂像被谁拽住般不断伸长。

    彻底异化。

    严春生的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懂的虚无回音:“咕、咕!”

    ——他树枝般窄长的手臂,疯狂地向着江荼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