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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卅一斡旋

    房间里, 一室无话。

    宋持怀向来懂得察言观色,他看出凌微不是玩笑,没有分毫犹豫,乖顺地跪在凌微脚边。

    凌微居高临下地睨他:“知道我要审你什么吗?”

    今天折腾了许久, 宋持怀十分疲乏, 但还是尽量撑起精神:“知道。”

    凌微挑眉:“不打算狡辩一下?”

    宋持怀垂着眼, 以他现在的角度,能看到凌微踩在脚踏上的玄靴,他应该是匆忙赶回来的,黑色的鞋面沾了灰尘都没来得及擦,显然不是凌微平时的做派。

    宋持怀收回目光,隐忍道:“我若说我是被逼的,师叔信吗?”

    “被逼的?”

    凌微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他俯下身, 修长的手指顺着宋持怀衣领下滑,转至胸膛、又落小腹,虽然隔着衣服,却仍让宋持怀感觉到了一阵滚烫的触感。

    凌微看他表情,轻蔑地哼了一声,正欲再往下, 宋持怀及时捉住了他的手, 难堪地乞求道:“师叔……”

    往常他稍一示弱凌微心就软得不成样子,如今宋持怀面上薄红,染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直直望他, 几乎是在明着引诱, 凌微却不为所动。

    他冷硬询问:“你的小徒弟也像我这样逼你——他有那个胆子吗?”

    宋持怀脸色一变:“不是……”

    距离上回吃解寒丹已经过了很久,残余的药效无法抵御身体里的寒意, 宋持怀又开始觉得冷,尤其跪在地上的膝盖像贴了冰,僵得他难以动弹。

    却不知这一幕落在凌微眼里:面容冷清美人此时下贱地跪在自己身下,身形憔悴、衣衫微乱,仿佛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极致的糟蹋似的,有多烧人理智。

    得到他,然后毁了他。

    一个念头在凌微脑海中响起。

    宋持怀本就该只攀附在自己身上活着的,他这张脸、他这个人,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是他凌微的所有物。

    凌微眸色忽然变得幽深,他玩味道:“到底是他逼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他?我们有有不是在魏家学了很多伺候人的东西吗?莫不是见了男人什么礼义廉耻都给忘了,自甘自愿地就扑了过去,如今不过是怕我寻错,才想把怪罪推到别人身上?”

    天知道他远在淮南却通过血契感应到宋持怀跟别人亲近的时候有多发疯嫉妒。

    拥抱了吗?亲吻了吗?

    两人体内的联结是他硬要把自己的血引进解寒丹里强求来的,并不成体系,凌微无法确切感知到宋持怀跟另一人做到了什么地步,但他凭着那一丝感应就将恶意揣度到了极致,越是看宋持怀因自己的话脸色发白,他的心里就越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

    他的有有,嘴上永远说得那么好听,却永远都乖不下来。

    宋持怀身影一晃,他可怜地从下往上看着凌微,张口艰难发音:“师叔……冷。”

    凌微不为所动:“现在卖惨是不是太……”

    话没说完,宋持怀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凌微脸色大变,所有盘算都成了一片空白。本端坐于高首的少年倾身揽起坠在地上的白色身影,声音添了慌乱:“有有,有有!”

    冷。

    触摸到宋持怀身体的瞬间,凌微终于知道宋持怀嘴里的“冷”是什么意思,顿时不知该悲还是该怒:“你多久没吃药了?”

    这个“药”当然指的只是解寒丹。

    他在淮南时确实感觉到与宋持怀的血契变弱,但只以为是宋持怀趁自己不在故意减少了吃药的频率。这本也没什么,反正只要寒症在一日,宋持怀便一日解不开对解寒丹的依赖,他只要继续吃着药,管他频率快慢,总是在自己手里的。

    可见如今这架势……却好像自从他离开后宋持怀就断了解寒丹一样。

    为什么……就这么想逃离自己吗?

    滔天的怒意几乎要把凌微吞没,他将宋持怀扶着坐好,正要给病者运功,衣袖却被人轻力拉住,凌微冷眼看着尚存一息的男人,极力压抑着想要教训人的冲动。

    不可以,他这时候动手,有有真的会扛不住的。

    凌微做了好几个吐息才感觉自己心境平复了些,他没有感情地开口:“有有先别说话,我怕我忍不住。”

    “师叔……”

    宋持怀又拉了拉他,这回力气比刚才更大,凌微低头下视,正巧看到一滴恰到好处的水光从宋持怀眼角滑落。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凌微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狠狠攥紧,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宋持怀的额头,咬牙切齿:“现在跟我装什么相?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要去跟别人双宿双飞了吗?”

    宋持怀不住摇头:“师叔,解寒丹,被抢了。”

    凌微一僵。

    宋持怀闭着眼,也许是太久没服用解寒丹,他低低喘着气,说话时嘴里好像都吐出了层层白雾:“魏云深……他知道了,他知道解寒丹的用处,他把解寒丹抢了过去,威胁我……师叔,我是被逼的。”

    凌微想起了进门后宋持怀的辩解。

    他看着与自己额头相抵的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刚刚还可恨至极,现在却让人忍不住想心疼。

    凌微懊恼自己最开始的武断,他忽然不敢去看宋持怀,却怎么也舍不得移开视线……他的有有,他那么乖那么好的有有,自己怎么能不信他的话?

    他头回在宋持怀面前失了那种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泰然自若,凌微手脚都不知该如何自处,许久才动了动喉结:“你要我怎么信你?”

    宋持怀弱声道:“师叔可以去问,我的药在他手上,很多人都知道。乌潼、陈蕴,药从来不在我这里,他拿药威胁我……师叔,我好冷。”

    凌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年的眼神一变再变,最终转为对魏云深的狠恨与对宋持怀的疼惜。他无法想象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宋持怀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唯一能做的补救是从怀中掏出新炼好的解寒丹喂进宋持怀嘴里。

    大约刚才的话消耗了宋持怀太多体力,他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过去了,凌微将药丹送进他的口腔,却半点都没有要吞咽的意思。

    凌微沉默了会儿,将人抱在塌上,又贴心地给他盖了张毯子,提起剑就要离开:“我去杀了他给你报仇。”

    “师叔。”

    那颗药最终还是进了胃,解寒丹的药效立马发作,宋持怀凉了许久的身躯终于有了热意。他拉着凌微的手腕,恳求道:“让我亲自来吧。”

    第32章 卅二笼语

    万剑宗的监牢跟别处的没什么不同:廊道昏暗、监房逼仄, 阴湿的空气里裹挟着散不去的血腥,一到傍夜时巡守的弟子灭灯离开,牢房最上头的顶窗也透不进光,便是纯粹到极致的黑。

    这样的黑魏云深已经见过两天, 这两天里, 他经受了不少万剑宗弟子的刑打逼供, 刀割、鞭打、钉伤……浓重的铁锈味盖着他的衣裳,污浊的暗红涂遍了他满身,少年气息羸弱,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

    今夜看顾牢房的弟子已经巡逻结束最后一轮,外头的门落下了锁,墙上的火把也都熄灭,监狱内无光无声, 其余的感官就被无限放大。

    魏云深气息微弱地吞吐着呼吸, 他被铁链强绑在竖着的柱子上,两天两夜没坐或躺过,长久无法活动肢体的痛苦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犹显折磨,几乎要将他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瓦解崩溃。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会有人来救他吗?师父会不会来救他?虽然那天宋持怀狠心叫人将他收押,但那只是一个误会,只要他解释清楚自己跟魔族没有关系, 师父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好的。

    这个念头才刚起来, 魏云深脑海里又响起宋持怀那句毫无感情的“你什么时候跟他勾结上的”,少年神思一顿,而后自嘲笑出了声, 心道:不会了。

    本来就是宋持怀送他进来的, 那个人再也不会对他那么好了。

    难以言明的痛苦与困惑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明明知道不该, 魏云深还是思考起了“为什么”——这是他这两天一直在想却始终没理出头绪的问题:如果不喜欢他,宋持怀一开始完全可以不必把他从邺城带出来,再换句难听的话,以那人的修为要杀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又何必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才将他置于死地?

    ……是他后来做错什么了吗?是他哪件事没处理好让师父不高兴了吗?所以态度才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魏云深开始回忆自己跟在宋持怀身边这段时间时发生的一切,然而才刚开了个头,就听到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正往自己这边靠近。

    他以为是巡逻人员去而复返,迟缓地抬起头后才想起万剑宗弟子已经去休息了,又觉得这脚步实在熟悉,静默听了一会儿后,突然心头一跳。

    难道是……师父来看他了?

    魏云深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手脚都被绑着,也没法修整仪容。他能做到最大幅度的整理是侧头用肩膀上已经破碎的布料擦一擦脸,然而就连这个动作也无法做到极致,他受的伤太重,就算铆足了劲也最多只能擦到下巴的位置,便只好一边动作一边祈祷宋持怀来得再慢些,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然而越恐惧面对,就越期待见面。

    “唰”地一声,面前有光亮起,魏云深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直到一张脸出现在火光中,少年眼底的期冀尽数褪去,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

    他太累了,躺不下去的身体让他没办法睡觉,他已经筋疲力尽,除非跟宋持怀有关,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等等,凌微怎么会在这儿?

    魏云深错愕地睁大了眼,却感觉到一阵掌风袭来,胸膛处立时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拍碎。

    “咳……咳咳!”

    魏云深弓着腰,他眉头皱成一团,如果可以,他想现在就昏过去,而不是明明痛得要死,却还必须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饱受折磨。

    “砰!砰!”

    第二三掌接连而至,魏云深还没长好的伤口又添新裂。少年头脑昏胀,他想问些什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彻骨的痛意逐渐吞噬他的意志,眼前糊起一片花黑。

    凌微的表情在半明半昧的火折子里看不清,只听得他声音发寒,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你该死。”

    要不是答应了宋持怀把人交给他处理,刚才那三掌已经足够魏云深毙命。

    魏云深“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星点鲜红溅到凌微刚换的青色衣领上,后者怒起皱眉,听到魏云深虚弱地问:“……是师父让你来的吗?”

    凌微一顿。

    他本不想搭理这个意图跟他抢人的登徒浪子,闻言却想到什么,残忍笑道:“他托我来杀你。”

    魏云深面容一僵,许久才问:“……他怎么不亲自来?”

    “他现在下不了床。”

    凌微看他表情,像是捡了一件有趣的玩物,继续慢声道,“怎么,不信?难道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都没勾过你吗?”

    魏云深脸色煞白。

    凌微没明说什么,寥寥几语却描绘了一个足够令人遐想的空间,他不知道凌微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难以想象自己被关起来这两天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却不想去想了,他开始后悔自己问的问题,巴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捣烂,只求不要再听到凌微嘴里说出来的只言片语。

    但凌微又怎么可能放过他?他一想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宋持怀让魏云深碰了——哪怕可能只是拥抱亲吻,而不是真正意义的上床,他都觉得一股热火蹿升到自己胸膛,恨不能立马把魏云深给撕了。

    但他不能,他答应了的,要让有有亲自报仇,魏云深这条烂命还要先留着,在此之前,他不介意给魏云深上点前菜。

    他满意地盯着魏云深那张沾满血腥的恶臭的脸,缓缓道:“你还没见过他在床上的样子吧?”

    “别说了……”魏云深紧闭着眼,满脸痛苦,“闭嘴、闭嘴!”

    凌微微笑着做回忆状:“他身体弱,做的时候要很小心,不然很容易晕过去,但好在他会忍,只要我舒服了,什么难堪的姿势都愿意摆,如果动作轻了,他还会央我重点,就算顶痛了也只会低声哭——你听过他在床上的声音吗?就像猫叫一样,不,比猫叫还软,像羽毛挠在心上,让人只想把他撞坏,打碎了再拼凑起来,他会很乖,要是身体实在受不住,还会主动用嘴给我……”

    “我让你别说了!”

    魏云深没忍住吼了出来,然而他太虚弱了,拼尽全力的咆哮也没有丝毫震慑力,反而他自己因为这一声又牵动肺腑,少年剧烈咳嗽,身体被尖锐的肋骨戳得隐隐作痛。

    凌微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忽然俯下身,开始在魏云深已经烂成布条的衣服里摸着什么,他生怕魏云深听不见,一边找一边把嘴凑到后者耳边:

    “你真的没和他做过吗?他在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你别看他平日里下了床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模样,上了床跟勾栏的娼妓也没什么两样,他向来不吝啬这个的,怎么单独没有给你?”

    魏云深眼前一片模糊,他脑子不甚清晰地顺着凌微的话想:如果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偏他不行?

    牢里太暗,凌微点燃了的火折子只明晦不清地照着两人的上半身,没人注意到魏云深身下传来缕缕黑气,丝丝没入了他的身体。

    不一会儿,凌微终于在魏云深衣服的最里层找到那只有些碎裂的药瓶,他眯着眼确定了那就是自己在淮南时叫人送回来的装着解寒丹的瓶子,终于打消对宋持怀的最后一丝疑虑。

    他将瓶子收好,而后直起身后退两步,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你放心,他很快就会来了。”

    来取魏云深这条烂命。

    第33章 卅三暗锋

    如凌微所说, 魏云深很快就见到了宋持怀。

    傍晚,夜风寂寂、垂火明晦,魏云深艰难熬过了又一轮审问,用刑的万剑宗弟子一边骂他嘴硬一边收拾刑具, 那只长鞭将要放回刑架, 忽然:

    “我来吧。”

    一只苍白虚弱的手从黑暗里浸了进来, 原本正在交谈的两名万剑宗弟子适时断了话头,欲言又止。魏云深也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心头一悸,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宋持怀周身黑暗褪尽,雪白的长袍在昏暗的火光里无比醒目,仿佛散发着某种让人不忍亲近的神性。

    身上的痛好像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魏云深看着来人, 心中迟钝地想:师父终于来看他了吗?

    他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对不对?

    宋持怀并没有看魏云深,他抬手按下其中一个明显想要拒绝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口的万剑宗弟子手里的鞭子,道:“外头有人守着,不必担忧我放了他。”

    两名万剑宗弟子对视了一眼:“那……尊者是想干什么?”

    “计些仇罢了。”

    宋持怀垂下头,看上去落寞神伤, “好歹是我的徒弟, 谁知竟是个魔族,我总要问问他是怎么骗我的。”

    “……”

    两名弟子都有些犹豫,其中一位向外传了道讯, 不一会儿白色的讯咒飞了回来, 才松口道:“最多一个时辰。”

    宋持怀颔首谢过:“已经够了。”

    师徒二人许久未见,料想该有很多话要说。两名弟子很有眼见地先后退了出去, 不久后,牢里就只剩下宋持怀跟魏云深两人,二人相对而立——不,魏云深已经不能称之为站着,他这些天受尽折磨,早就筋疲力尽,要不是那些有成年男子小臂粗的铁链强绑着,他早就狼狈地跌在地上了。

    尽管这样,魏云深连独立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身体、四肢都没精打采地向下垂落,唯有脑袋艰难地向上抬起——他那样痴迷地望着宋持怀,五脏六腑所有裂处都被他的动作牵引出疼痛,魏云深不管不顾,好似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开口:“……师父,你来了。”

    宋持怀将刚才从万剑宗弟子那儿顺来的麻鞭放回刑架,走近了才发觉魏云深眼里的情绪有多灼热,青年一顿,心下又惊又疑,却还是端足了那番什么都不在乎的架子,驻足在魏云深三寸之外——一个不够远,但也算不上近,能让他随时做一些亲昵的举动、又可以及时抽身离开的安全位置。

    他的视线前所未有地冰冷,魏云深却仿若未觉。

    在宋持怀来之前,他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为什么要污蔑他、为什么抛弃他、为什么明明知道真相,却如其他人一样以勾结魔族的罪名将他钉死?可这一切在见到宋持怀的时候都不重要了,魏云深直直盯着宋持怀,他已许久没见过这个人,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又好像更瘦了。只用眼睛无法清楚丈量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师父,许久没说话让他喉咙里先发出一阵堵塞的“嗬嗬”声,魏云深费力地吐了口血沫,才终于感觉嗓子舒服了点。

    他有那么多话想问,愤恨的、质问的、悲愤的,甫一开口,却是真诚到极致的关心:“师父,你还冷吗?”

    宋持怀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魏云深眼睛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开,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我被抓的时候忘了把解寒丹还你,还好前几天凌微过来把药拿走了,但是中间断过几天药,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师父,对不起。”

    “……”宋持怀怀疑他是不是这些天受的打击太大,脑子已经不清楚了,“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吗?”

    “还有、还有……”

    魏云深眼前一亮,他原本已经被宋持怀的抛弃伤透了心,如今听他还想听自己说别的,咳了两声,忍着身体的剧烈不适继续说:“师父,小心陈蕴,他……”

    “师父。”

    一道带着笑的男声打断了二人的单独相处,魏云深话音凝滞,他终于转了视线,便见陈蕴拿着一件大氅从监牢走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宋持怀身边,将氅衣披在对方身后,还体贴地为他系紧带子:“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他今天没穿天极宫的弟子服制,而是一身绣了银色暗纹的玄绸新衣,随着他的动作,衣上的暗绣随昏暗的火光明明灭灭,行走间一派少年意气。

    魏云深霎时瞪大了眼。

    那是宋持怀叫人给他做的衣服!

    对着宋持怀时那些强烈的诉说欲望在这一瞬间被扼杀,魏云深喉头发涩,他僵硬地转着脖子:“……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陈蕴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陈蕴会管宋持怀叫师父?

    为什么他身上穿着本该是自己的衣服?

    许许多多个为什么拥堵在他的喉咙里,魏云深不知该先问哪个,又哪个都问不出。他只痛苦地看着宋持怀,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少年未曾心动,一次心动,万次心恸。

    短短半个月,竟比他往前十六年受过的所有苦难加起来都还要令人痛苦。

    长久的沉默像是一刀刀剜在魏云深身上的凌迟,魏云深最终没问,宋持怀自然也不必答,两人相看无言,却又胜过万语交锋。

    为宋持怀裹上暖裘的陈蕴借着光暗,在宋持怀看不到的角度冲魏云深挑起一个挑衅的笑,声音却关切极了:“魏师弟,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如今你身份暴露,害得师父也被牵连,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代替你照顾师父的。”

    他刻意咬重了“代替你”和“照顾”几个字,魏云深立即回想起之前在林子里听到的陈蕴说的那些污言秽语,绝望吼道:“……出去!”

    陈蕴得意觑他:“魏师弟,你怎么能……”

    “陈蕴,你先出去吧。”

    宋持怀咳了两声,温柔地拂去陈蕴还抓在那件大氅上的手,“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陈蕴笑脸一僵:“师父……”

    “不会太久。”

    看出他在想什么,宋持怀温声安抚,“你在外边数着,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出来了。”

    陈蕴沉默了会儿,又扬起个笑,他对着宋持怀故作亲昵:“那师父早点出来,我还给你煨着姜汤,熬久了就不好喝了。”

    宋持怀轻声应好。

    “师父……”

    人才刚走,在一旁见证了两人师徒情深的魏云深就耐不住开口:“你跟他,你们……”

    “还不够明显吗?”宋持怀终于把目光从陈蕴消失的拐角处收了回来,他拥紧了暖和的外衣,道,“陈蕴本来就是师叔为我筹备的弟子,只不过先前被你占了,如今你魔族的身份既然暴露,这鸦影居首徒的位置自然该物归原主。”

    第34章 卅四相平

    占了位置……物归原主?

    魏云深被这两个词刺得耳边一阵嗡鸣, 他的大脑乱如浆糊,忽然什么都施展不开,什么都想不明白。

    当日魏宅生变,整个府邸只活了他一个人。宋持怀将他救出, 悉心照料、纵容短护, 从邺城到天极宫、从天极宫到万剑宗, 就算偶有冷待,宋持怀对他跟对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魏云深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他占了宋持怀徒弟的名头,这在整个天极宫里独一份,甚至整个九州,只有他一个人跟宋持怀有这样深的牵绊。

    可现在、可现在……如果陈蕴是那个原“主”,那他是什么?那他是什么!

    要他承认在宋持怀身边这几个月都是偷来的吗?

    “……师父。”

    他好狠的心啊。

    魏云深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口腔里的铁锈味令人反胃, 他却恍若未觉,只怔怔看着宋持怀:“这几个月,您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

    “没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宋持怀连话都没听完就无情打断,“无论师徒之情、长幼之情, 还是什么别的, 都没有。”

    魏云深心脏猛地揪紧,而后重重往下坠:“那陈蕴呢?你难道是为了他吗?你知不知道他对你……”

    “那又怎样?”宋持怀的声音里突兀地添了点笑,在这样血腥阴暗的气氛里极端违和。他忽然弯了点腰, 就着暗光细细打量魏云深的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都能从对方眼里清楚看到火光里自己的倒影, 越是清晰,宋持怀脸上的笑因此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魏云深,你敢说你对我的心思就清白了吗?”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魏云深的名字,后者大脑忽然宕机,他反复回味着宋持怀的那句话,耳边持续响起嗡鸣。

    ……为什么会这么问?什么清不清白的,难道他知道什么了吗?

    可是……就算这样,就算他是知道了自己心术不正才抛弃了自己的,为什么又能接受陈蕴?

    倘若他跟陈蕴的龌龊一般无二,魏云深起码有一捧真心,既然这样,宋持怀为什么能要陈蕴,却弃他如敝履,还大费周章为他安排这样一出好戏?

    魏云深想不明白、不能接受、几欲疯魔。

    他艰难道:“我……”

    “嘘——”

    宋持怀的手向魏云深身下摸去,有什么被人用力扯了下来,后者僵硬地低头看去,便见到宋持怀手上拿着他曾送给自己的那块九曲玲珑环佩。

    玉佩是由上好的材质雕成,通体温质泛光,两块玉环撞在一起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很是好听。当初在村子里对抗媚鬼时魏云深曾靠它救过好几次命,他曾以为这是宋持怀对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象征,如今看着男人手上隐隐被黑气环绕的东西,却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追来。

    他承认自己迟钝,竟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魏云深像是知道宋持怀后面要说的话,他恐慌地睁着眼,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要……求你了,别说了!”

    宋持怀手上用力,那块玲珑环佩瞬间被碾成齑粉。

    他声音可惜,面上却带了点寒凉的笑:“你本来可以为自己平反的,但……”

    “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此前装出来的所有强撑都露出了满目疮痍的本来模样。

    魏云深并非像他在宋持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他怯懦、恐惧、悲伤、甚至绝望。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让宋持怀知道自己的真心,他希望能跟宋持怀回到从前。

    ——可宋持怀从刚到天极宫的时候就在设计自己!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他从邺城带出来?为什么要忤逆凌微收他为徒?为什么之前对他这么好,现在却把这一切收回,打包都送给别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装,为什么不能一直装下去?他不想计较宋持怀想做什么了,他愿为宋持怀的刀刃、愿为走狗!只要宋持怀肯装下去,就算把他的心剖出来他也心甘情愿,可为什么……现在不装了呢?

    魏云深感觉到胸口一阵窒痛,像有什么用力搅着,将内里跳动鲜活的血肉破碎得血肉模糊。

    他到底也不过才十六七岁,面对最尊敬的人的背叛,魏云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凌乱的字音在他嘴里含糊不清:“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宋持怀嘲讽开口,他敛了笑,手掌一松,那些莹白的粉末便倾落到地上,“魏家的小少爷,还记得着月楼吗?”

    魏云深一僵:“着、月、楼?”

    大量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记忆疯涌而来,魏云深喃喃出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你……”

    “没错。”

    宋持怀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轻轻拍了拍魏云深的脸,道:“拥辰星之浩瀚,坐着月之高楼。魏云深,你在享受用楼里那些孩子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富贵生活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坚固的高楼也有坍塌的时候吗?”

    魏云深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被泪水糊住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加狼狈,可他却半点都顾不得,只是慌乱解释:“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宋持怀直身站起,声如寒冬,“其实我本该在祠堂遇见你的时候就杀了你的,你该感谢你爹,若非他作恶多端,我怎么会单独把你留下来赎罪呢?”

    “……”

    “是你?”魏云深睁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持怀,“魏家灭门,是你做的!”

    “是我。”宋持怀并不打算否认,或者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更怕魏云深不知道,反问,“你待如何?”

    魏云深不想如何,也无法如何。长达十几天的□□折磨和来自宋持怀的精神摧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是此前所有理不清的头绪皆在此刻得到答案,魏云深心道:原来是这样。

    在宋持怀亲切称呼魏士谦为“义父”的时候魏云深就感觉到奇怪,他也是从着月楼里出来的,更知道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手段有多残忍,在得知宋持怀被魏士谦“收养”后他就怀疑过这番好心,可宋持怀的话太有诱惑力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说什么魏云深都忍不住去信,他想,如果是宋持怀,被魏士谦那样的人喜欢也很正常吧?

    可谁知道呢?他从一开始就处在了骗局中心。

    他以为是救赎的开始,对于宋持怀来说,是一场劫难的结束,和报复的淋漓。

    可——偏偏他跟魏士谦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宋持怀要恨要憎,凭什么落到他的身上?

    委屈、难过……唯独没有愤怒。

    他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起初只是破碎的呜咽,后面却越来越大声。魏云深身上大伤未愈一处,他哭着哭着就用力咳了起来,打断的肋骨在身体里狠狠戳着他的血肉,他的脸扭成一团,看上去那样狼狈,乌黑的眼睛却一瞬也不肯从宋持怀身上移开。

    师父……他的师父,怎么能这么对他?

    为什么不肯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听他解释?

    他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自己的真心都吐出来让宋持怀一辨黑白。可他的真心早就被宋持怀踩烂了,泥泞不堪,没人稀罕,哪怕他将这滩烂泥扫合捡起捧在宋持怀面前,那人也不屑一顾。

    “不是……”

    他觉得自己所有力气要消耗殆尽,魏云深失力垂下了身体,任凭身上的铁链勉强维持自己的站姿。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事到如今竟仍无法去恨宋持怀,他仍想为自己解释,企图挽留宋持怀几乎为零的真心:“师父,我不是魏……”

    “你知道吗?魏士谦死之前也说自己有苦衷。”

    像是猜到什么,宋持怀话声嘲弄,“我本来以为你跟魏家其他人不一样,可你当日在祠堂为了活命认下身份,如今仍为了活命想要背叛亲族,想来还是魏家的血液太过污浊,你们果然一脉相承。”

    他抬起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冰凉的寒芒比划在魏云深脸上,后者却恍若未觉,他摇着头,任凭那把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新的血痕,新鲜的血混着眼泪不断下淌,滴落在魏云深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上,他道:“不是……”

    不是的,他跟魏士谦不一样,不要讨厌他。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青年的手不断下移,手上的匕首也跟着抵在了魏云深心口,而后故意停滞,轻易刺穿了那一处的布料。

    “别吵。”宋持怀微微笑了,魏云深看过他笑很多次,而今回想起来,每次都像是假笑,唯有这次,他眼中带着一丝兴奋,宋持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若是被你吵得一个手抖,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你。”

    魏云深果然闭嘴,但他并不怕受苦,而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宋持怀的病体。

    他很乖,刀尖没入皮肤的时候也咬着牙没有出声,魏云深呼吸越来越粗重,看向宋持怀的眼神也越来越痴迷。

    他就要死了,他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这张脸,以后宋持怀不会再这么近地跟他说话,他觉得有些可惜,但相比死在凌微或是万剑宗弟子手里,如果是宋持怀亲自动手,他又觉得无比满足。

    ……是宋持怀亲自杀的他,跟魏士谦的凌迟和魏府其他人的一剑封喉不一样,是将匕首一寸寸推进他身体里,还跟他说了这么多话,话本子里管这叫抵死缠绵,对宋持怀来说,他果然是不一样的。

    意识逐渐变得涣散,眼前也一片模糊。魏云深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缓缓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感受死亡的逼近。

    宋持怀的声音随着他意识的消散越来越远:“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

    “师父!”

    混沌中,一道清冽的声音隐约传来,深陷黑暗的魏云深心神隐隐一动。

    宋持怀的声音又恢复平时的温和:“别催,这就出来。”

    仿如他们在魏家祠堂初遇时那样,仿如他们在天极宫经历的并不算长的日日夜夜,这样平常的声调,却成了他此刻的不可求。

    不过片刻之间,两种全然不同的声调态度转换,后来魏云深记了好多年。

    黑暗中,本来没有意识的少年被这一声硬生生叫睁了眼。

    第35章 章序

    夜, 漆黑如深,细雨连涟。

    万剑宗宗址十三里外,老林区的乱葬岗,黑鸦旋飞、“哇”鸣不断。

    两道身着万剑宗弟子服制的人影共同拖着一卷草席行至乱葬岗深处, 所过之地斑驳血迹蜿蜒下陷, 落泥枯叶随风横扫, 一派悲凄之景。

    “真是晦气,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下起雨来了?”

    “我记得林子外面有一家茶馆,一会儿可以在外边歇一脚,这段时间光顾着排查魔物了,可好长一段时间没停下来过。”

    “没办法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 魔物猖獗成狂, 连万剑宗的势力范围都蠢蠢欲动,可不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百姓们也都不容易,本来这世道日子艰难,但凡事有咱们宗门帮衬,也还算和乐。这回魔族肆虐不知毁了多少人家,上回那个阿花记得吧?以前每回看到了我都要给我塞糖, 多好一个姑娘, 如今落得父母双亡的下场,当时在场多少师兄弟心疼哭了的?”

    “魔族确实该死,话说……这回又是天极宫出了叛徒吧?他们怎么老出叛徒, 不会是早跟魔族那边勾结了吧?”

    “嘘——这话可说不得, 谁不知道那边那个少宫主最是护短,他连他爹的面子都不给, 你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又没说是那位,况且这回他那个入魔的弟子是他亲手处理的,又有公孙师伯作保,我怀疑谁也不敢怀疑他啊!”

    “……”

    两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将草席抛了就开始返程,雨越来越大,天色本就晚了,眼前视线越发模糊不清,像永远蒙着一层灰暗的纱。

    风吹林动间,一道带着帷帽的身影从两人身旁擦过。

    那人走得太快了,身如漂萍,形同鬼魅。过两人身时,帽上的轻纱恰好被风吹起,一张没有表情的坚毅的脸暴露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位弟子突然站定,回身看来人背影,喊道:“喂!里面危险,你去做什么?”

    没有回音,那道身影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连脚步都没停顿,径直往乱葬岗更深处走去。

    “喂!”另一名弟子也察觉出不对,立马将剑召在手中,大喊,“不准再进了,否则别怪我们不客……”

    “气”字还没出来,只听一阵刀剑相鸣,那两名弟子身上闪过剑光无数,下一刻,大量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欸。”

    冯岭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摘下帷帽,脸色不太好看,尤为可惜地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叹道,“本来是不打算与万剑宗弟子动手的,好好走自己的不好吗?偏要多管闲事。”.

    魏云深的“尸体”并不难找。

    循着方才那两位已死的万剑宗弟子的来路,再辅以地上拖行的血迹,不过片刻,冯岭就找到了他的抛尸地点。

    破烂的草席早被暴雨冲刷开来,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躯体。冯岭半蹲下身,确认了魏云深已无鼻息,忙从怀里掏出一粒模样极其古怪的药喂进对方嘴里。

    做完这一切,冯岭纠结地看着魏云深身上已经不能被称作衣服的衣服,许久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将对方抱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步履坚定地走向乱葬岗更深处——魔界与人界的交界本不该出现在这儿,但由于近段时间魔族异动,两界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界碑,连贯两界通路,也方便了他不少行事。

    冯岭将魏云深带回自己居所的时候,后者正好转醒。

    少年身受重伤,意识似乎还有些不太清楚,他怔愣愣盯着床顶,没多去想自己在哪儿,而是——他死了吗?

    冯岭帮他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进来,看到他目无焦距毫无神采的模样,咳了声:“醒了?”

    听到声响,魏云深僵硬转头,看到冯岭的那一刻,眼睛里才终于出现一丝波动:“是你!”

    如果说比试那日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他没反应过来,在万剑宗的牢里饱经折磨的那段时间他也该想清楚了,在被污蔑为魔族的这桩算计里,冯岭是宋持怀的帮凶。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没安好心。

    魏云深闭眼转头,他不知道冯岭为什么要救他,也不想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天宋持怀绝情的话,还有与旁人亲昵的模样,心间又酸又胀,像是撑了什么东西。

    冯岭将装着衣服的托案放在床头,又叫人送来白粥,问:“饿了吗,吃点东西?”

    魏云深到底年纪轻经事少,他不像宋持怀那样有这么好的定力可以随便做到不搭理不想搭理的人,没忍住出声讥讽:“你又想做什么?”

    冯岭本来也没打算跟他周旋,直接道:“你不想报仇吗?”

    ……报仇?

    魏云深嘴里嚼着这两个字,一想到这句话从陷害自己落入这个境地的人嘴里说出就觉得好笑:“当初在邺城,宋持怀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也是说的报仇。”

    结果“仇人”本身就是恩人,宋持怀教他养他,让他知道了这世间原还有这么让人心生向往的好日子,最后又一把刀戳破了他的所有幻想,将他打到地狱深处,如今又问他想不想报仇——他怎么敢的?

    难道同样的当,他会上第二次?

    冯岭凝声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但我先前行事有不得已的苦衷,我……”

    魏云深嗤笑着打断了他,这一笑又牵痛了身体里的不少伤处:“苦衷?你是不是还要说宋持怀那样对我,也是苦衷?”

    冯岭没说话,魏云深在他的沉默中感到一阵烦躁,他转了个身,完全背对冯岭,决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那人。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魏云深大惊失色,他不得已将身体转了回来,捂着被子哑声问:“你要干什么?”

    冯岭依旧无声。他将上衣尽数脱去,露出精壮却又满目疮痍的上半身,察觉到魏云深看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化,他说:“其实何必这么防备?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若是合作,会是很合得来的盟友。”

    魏云深不住想到被审问时那些鞭子板子,又想起之前听说冯岭原也是天极宫弟子却堕魔的事,原先从没细想过的事串成一条线,他沉默许久:“这些……也是他弄的?”

    “我们中过一样的计。”冯岭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缓缓看向魏云深,眼神里掺了点意味不明的东西,“我们有共同的经历、敌人,这世上还找不出第三个他的受害者,若想报仇,没有比我更好的合作选手了。”

    魏云深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话也说不出。

    冯岭穿上衣服,又道:“凌微对宋持怀有心,却一直忍着没对他下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对他下手?

    魏云深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不确定冯岭说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却终于肯说话了:“什么意思?”

    “因为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冯岭看似漫不经心地观察者魏云深的表情。

    “一来凌盛不可能让凌微娶个男妻,二来凌微曾从宋持怀那儿听过普通人二十及冠娶妻生子的说法。他既想要让天下人都承认宋持怀是他的人,又自诩深情重义不能逆宋持怀心意,所以在到普通凡人及冠的年龄之前,他不会做特别出格的事——至少在人前如此。”

    魏云深心头一跳,前面冯岭说了这么多话,这是第一句能让他听进去的。

    “但他近段时间已经开始接手天极宫相关事宜了,凌微从小天资聪颖,凌盛也早有退位的想法,他只剩不到两年便到及冠,两年后无人拦阻,你猜宋持怀会变成什么样?”

    魏云深握拳:“与我何干!”

    冯岭顿声道:“如今他尚还独住在鸦影居中,两年后若真成了少宫主夫人,你我想要报仇,可就更难了。”

    魏云深默声,明明宋持怀对他做的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在听到那句“少宫主夫人”的时候,他仍然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冯岭很满意他的这个反应,又问了一遍:“那么现在,我再问一次,要合作吗?”

    第36章 久别

    三个月后, 万剑宗。

    随着举办的比试落下帷幕,门派之间针对这次魔族异动的决策已定,各派外出的队伍也陆续准备返程。

    临走前,公孙止特意来看了看宋持怀, 说了些客套的话, 又道这回意外频出, 没能好好招待,下回若有机会,再请他喝酒云云。

    宋持怀道:“这回给你添麻烦了。”

    想到这段时间霁尘尊爱徒实为魔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公孙止叹了口气:“那事也不能怪你,谁能想到人界都能藏着魔族,你不过是想偿恩,又怎能料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宋持怀揉了揉太阳穴, 看上去颇为疲惫:“终究是我识人不清, 差点酿成大错。”

    “所幸发现得早,没真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公孙止看向他,欲言又止:“不过……你那个徒弟,我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宋持怀问:“什么?”

    公孙止小心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低声说:“我觉得他……可能还活着。”

    宋持怀感到意外:“怎么会?”

    他当然知道魏云深没死, 当日他刺上去那一刀看起来血肉淋漓, 实则避开了要害,再加上他事先在匕首上涂了足以护住心脉的药,外头又有冯岭接应, 多重准备之下, 魏云深就算真的想死也很困难。

    但问题是……公孙止为什么会觉得他还活着?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宋持怀凝眉,他极快又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瞟了公孙止一眼, 眸子里渐渐沉出冷意。

    公孙止不知他在想什么,道:“他‘死’那天,有两个负责审刑的弟子将他的尸身扔进了乱葬岗,但……那两名弟子没有回来,直到上个月,有人在乱葬岗外围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是被魔物一击毙命,看身上剑势,有些天极宫的影子。”

    宋持怀心下微松:“你怀疑是……他动的手?”

    公孙止点头又摇头:“只是怀疑,你那位徒弟的天资对于凡人来说或许佼佼,真要对上从小修炼的人未必是对手,人兴许是别人杀的,但我还是觉得跟他脱不开干系。”

    宋持怀看了眼天边:“这回害万剑宗折损弟子,我定全力补偿。”

    公孙止叹了口气,只叫他不必过于自责。

    两人又寒暄几句,公孙止以要带队外出为由向宋持怀告辞,后者出神坐在窗边,回想方才公孙止的话,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给冯岭传讯的那只黑鸦许久没回了,从前不会有那么长时间联系不上他,这让宋持怀心里产生了什么事脱离了掌控的不安。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一道声音叫回他的神智,宋持怀回过神,起身相迎:“师叔怎么来了?”

    “怎么,如今来看我的有有都还要理由了?”

    凌微在门口抖落了身上沾染的霜雪才肯进门,他按下了宋持怀起身的动作,又顺着人的臂膀下摸到手,笑道:“明明一直在屋里守着火,怎么比我还冷些?”

    宋持怀尝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动,便任由他去了:“……师叔要去哪里?”

    这回九州所有叫得出名来的宗门都参与了万剑宗举办的比试,虽不是什么正经的试炼,却会根据比试结果分派各人去往不同魔潮异动的地方镇压,凌微虽来得晚,没来得及参与大比,到底天极宫的威望在那儿,作为一派少主,他此次肩任重大。

    至于宋持怀……原本他也是要出具任务的,只不过迫于身体拖累和凌微强硬的态度,不得不先回天极宫休整,等明年开了春再给他安排事宜。

    凌微看起来心情极好,笑吟吟道:“仍是淮南一带,我先前在那儿待过,比平常人熟悉些,行事也更方便。”

    宋持怀点头,淮南距天极宫千里之远,凌微若去了那儿,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有。”

    看出他在想什么,凌微眯起眼:“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吃药。”

    宋持怀一顿,乖顺道:“既没人抢我的药,我自然不会断。”

    “你肯听话就好。”

    凌微低笑,宋持怀乖觉的模样让他心情大好,青年安分地坐在塌上,双眸沉似星约,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对视而来,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他珍重的错觉。

    凌微心头一动,忽然起身,他撩开宋持怀垂在身后的头发,俯身在那人后颈落下一个吻。

    “师叔……”宋持怀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想要推开身后的人,最终还是忍住了。

    凌微本是只打算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隐晦宣誓自己的主权,见他竟有反抗的心思,于是心下一冷,发狠地在宋持怀纤细的颈后咬了一口。

    宋持怀痛出一声闷吟,他本就敏感,又是在脖子这种脆弱的地方,当即求饶:“不要,疼。”

    “如今这点疼算什么?等两年后我及冠,还有你更疼的。”

    凌微舔舐着他的伤口,笑意吟吟:“有有不喜欢吗?”

    他话声虽带笑,语音末尾却暗含了一点漫不经心的警告。

    宋持怀心尖一颤,忍痛道:“但凡师叔给的,没有不喜欢的。”

    “有有知道谁对你好就好。”

    凌微心满意足地从他颈后起身,又拿手摩挲了一下那道伤口,“这道伤留着,等开了春你来淮南助我,我还要检查有没有其他人动过。”

    他就在天极宫待着,那里都是凌微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别人动他?宋持怀知道他是故意刁难,只道:“恐怕这伤好不了那么慢。”

    凌微想了想:“也是,有有那么好看,留了疤就可惜了,这伤还是快些痊愈的好。”

    他作出思索状,低笑道:“也罢,反正往后能在不用遮挡的地方留更多印子,何必急这一时。”

    宋持怀垂眸应是,眼底却一片凛冽。

    “好了,不惹你了。”凌微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该动身前往淮南。

    他为宋持怀整理好被自己拨乱的青丝和衣领,满意道:“有有回了鸦影居也要听话,别总觉得陈蕴不在就没人看着你,若我再通过血契察觉到你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来年到了春天,别说我不疼你。”

    宋持怀不敢忤逆。

    待凌微离去,没多久,收拾好了的陈蕴过来叫他动身。

    若不出意外,陈蕴本也是要随凌微一众人去淮南镇压魔族的,只不过他如今跟了宋持怀,凌微便调了其他人替他,反正天极宫门人众多,也不缺他这一个。

    陈蕴搀他走到万剑宗大门,温声道:“少宫主怕师父路上颠簸,特意备了软轿,我扶师父上去。”

    宋持怀捂着心口咳了两声,若从前是魏云深同行,他会叫人一同,如今却不知是不是这些天过于疲累,丝毫没有让陈蕴同轿的想法。

    陈蕴送他上轿,望着轿帘仍在晃动的一角,眼神微暗。

    ……无碍,反正现在宋持怀身边的人是他,肉已经到嘴边,总有吃到的那天,何必拘泥这一朝一夕?

    回程路上要经过一个谷道,此道狭长,周边草木葱郁,适合藏身,魔族未发时有不少山匪在此截道,后来魔潮异动,万剑宗派了弟子不时巡逻,反而要安全很多。

    回天极宫的路线是陈蕴一手安排,宋持怀从没过问,自是不知此地危险。他近来总休息不好,本想着在轿子里假寐休息一番,谁知道才刚闭上眼,却突然——

    “不好,有埋伏!”

    “魔族!是魔族!怎么会?”

    剧烈晃动的轿子惊醒了他的睡意,宋持怀心神一凛,他召出佩剑化在手上,正要下轿查看,却突然一阵黑气缭绕,下一刻,一双手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师父。”

    比记忆里冷硬太多的声音听得他心尖一抖,宋持怀手上的剑差点握不稳,他欲回头,却被脖子上的那只手桎梏得动弹不得。

    魏云深嗓音生恨:“好久不见。”

    第37章 重逢

    周遭景物迅速发生变化, 方才还四面逼仄装潢雅致的软轿随一层流动的黑光褪变,幻作一处院落。

    院落里,前庭广阔明亮,郁树葱葱, 烁日高悬, 黑鸦盘飞, 唯有的一座小屋青瓦覆行,静静坐落此间,和风高虫鸣,添了几分闲野之意。

    ——竟是与鸦影居主院一模一样的布置!

    宋持怀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缘,魏云深立于身后,宽大的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捏, 即可让他毙命。

    宋持怀没想到魏云深会这么快杀回来, 除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并没有太多表情。

    “师父在想什么?”覆在脖子上的手收紧了些,宋持怀呼吸一滞,他更握紧了手上的剑,却感觉到魏云深俯身倾了下来,薄唇附在自己耳边, “都这种时候了, 还有闲心想其他的事吗?”

    宋持怀有意试探他的态度,颤身咳了一下,低声:“冷。”

    魏云深抬头看了眼旭日:“幻境里是夏天, 少耍花样。”

    对了, 幻境。

    宋持怀这才想起这个被自己忽略了的问题:以魏云深的能耐,要捏造出这样细致的幻境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若是有冯岭相帮还好说,但就刚才那场动静里,宋持怀没感觉到冯岭的灵力波动。

    所以……

    “师父不会奢望凌微赶回来救你吧?”

    魏云深眼神一深,无可抑制地加重了声音,嘲讽道:“他也遇上了麻烦,这会儿抽不开身,可顾不上你。”

    宋持怀并不担心凌微,但还是皱眉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魏云深问:“师父很关心他吗?”

    这一句声音轻巧,却又蕴含了某种其他难以令人深思的情绪,宋持怀略略一顿,忽然笑了:“你不会现在还喜欢我吧?”

    身后的人影一僵,少年没有回答,无声的沉默便就是最好的答案。宋持怀心里有个底,他将佩剑化去,抬手摸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上,而后将紧合的手指根根掰开,嘲弄笑道:“经历了那种事还喜欢这张脸,魏云深,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魏云深心神大动,无数隐秘的疼痛从肺腑处钻出,他用力拍开宋持怀的手,冷笑:“师父见到个男人就忍不住要贴上去,不知勾了多少人作恩客,竟还肖想会有人喜欢你么?”

    两人开始较劲,挣扎中宋持怀颈后的青丝撩起,魏云深看见一道暧昧的红痕,恍遭雷劈一般僵立原地。宋持怀短暂喘息片刻,正要脱开魏云深的桎梏,下一息,少年以更大更不容拒绝的力气将他扑倒在石桌上。

    “谁弄的?是谁!”

    他不可置信地将宋持怀背对着自己压在桌上,俯下身仔细查看那道咬痕,饶是他在心里给宋持怀找遍了借口,也不得不承认,这绝不是什么蚊虫叮咬就能造成的伤口。

    他几乎要崩溃,虽然先前从旁人嘴里听说过不少有关宋持怀的风流韵事,但耳朵里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先前冯岭还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宋持怀绝未跟谁有过什么,现在却让他看到别的男人在宋持怀身上留下的东西,这让他怎么接受?

    这让他怎么接受!

    宋持怀被他压在身下,奋力挣扎却动不了分毫。他一边疑惑魏云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一边出声警告:“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魏云深理智几乎焚烧殆尽,他使了个诀,宋持怀身上的外衣便破成无数块零碎的抹布,少年骑在自己曾经最敬爱的恩师身上,不同于往常的温和开朗,声音近乎残忍:“师父还是忍忍吧,只要我想,这个幻境随时可以消失,外面或许在打架,又或者他们处理掉了我带来的那点麻烦正满世界找你……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宋持怀身体一僵,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三个月而已,怎么会有人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但一想到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宋持怀的疑惑便成了:他都做到那个地步,魏云深回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杀他报仇,而仍惦念着那些风月之事吗?

    真是让人……失望。

    宋持怀眸间变冷,却到底顾忌魏云深说的,真的安分下来。

    “师父好乖。”

    魏云深趴在他身上长长叹了口气,他近距离盯着宋持怀背后的那道痕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捻弄挑抹,感觉到身下的男人因为自己的动作轻轻颤抖,心情终于好了点:“那……师父可以告诉我,是谁留下的吗?”

    宋持怀闷声强忍不该出口的呻吟,艰难道:“这重要吗?”

    “很重要。”魏云深说着低下头开始□□宋持怀那块肌肤,他一边舔一边观察宋持怀的表情,“师父如果想出去,最好还是告诉我。”

    轻微的痒意裹在那处,宋持怀面颊染红、呼吸急促。

    他的身体太敏感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触碰就让他绷紧了背,宋持怀捏紧拳,极力想要将这种从未感受过的感受挤出去,却只能无力地趴在冰凉的石桌上。

    见他不肯说,魏云深叼起那块颈肉啃咬吮吸,声音含糊不清:“是凌微吗?”

    宋持怀大脑一阵晕眩,道:“起……来。”

    “看来是了。”魏云深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的手掌握在宋持怀纤细的腰上,少了一件带绒的外衫,男人身躯越显单薄,魏云深居高临下,可以清楚看见后者腰腹的曲线。

    ——为了逃脱自己的禁锢,身下的人挣扎摆动身体,简直像是蓄意勾引。

    魏云深再也忍不住,少年齿间用力,宋持怀还没好的后颈覆上新伤,凌微才给他打上的痕迹被魏云深的烙印抹平掩盖,全然看不见最开始的模样。

    清冽而又隐忍的气息吞吐在宋持怀耳垂:“师父,他上了你吗?”

    “……”

    未曾想这样粗鄙直白的话会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宋持怀耳尖泛红,他颤着身做了个深呼吸,深情难堪:“……滚!”

    魏云深的手不住摩挲他的腰线,甚至不住往前,开始拨弄宋持怀的衣带:“只要师父不想,我现在就撤了幻境结界,不过外头人多,我若离开得不及时,让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看到了师父这副模样……”

    他故意没说完,宋持怀却听懂他的未尽之言,呵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魏云深觉得好笑,宋持怀那样待他,竟还敢用这样无辜的语气问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憋了一股气,按着宋持怀的两肩将人转了过来——也直到此时,宋持怀终于见到了这张阔别了三个月之久的脸:

    魏云深长相未变太多,只不过脸上褪去不少青涩,看上去成熟不少;他还未至加冠之龄,头上却束了一只墨冠,神情比之以往更加凛冽,原本爽朗的笑替换成了若有若无的嘲讽,唇角虽然始终勾着,眼底却没什么感情,整个人犹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

    恍然间,宋持怀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

    年少的“自己”恶劣开口:“你,给吗?”

    宋持怀一怔,方才那种没由来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湮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魏云深在说什么,厉声道:“大逆不道!”

    魏云深挑弄着他的腰带,闻言笑道:“师从未教导过尊师重道,因此今日以下犯上,您可以去挑我师父的过错。”

    宋持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覆在腰上的手没更进一步,但也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魏云深盯他许久,久到宋持怀都要以为他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前者却突然松手,而后拿出匕首在手心划了道口子,下一刻,宋持怀的嘴被人捏开,魏云深就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将自己的血喂了进去。

    宋持怀始料未及,铁锈味撑在喉咙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弓起腰想要将魏云深的血吐出,后者却俯下身来,用唇封上了他的双唇。

    “唔唔!”

    宋持怀难以置信,有了凌微的前车之鉴,他现在对任何人的血液都持抵触状态,魏云深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面与他唇舌纠缠,一面引着宋持怀将自己的血咽下。

    好不容易等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魏云深起身,宋持怀用力擦着自己有些发肿的嘴唇。

    因为刚才那场较量,他的眼中含了一层雾气,声音却不落下风:“你做了什么?”

    “师父可以猜一猜。”魏云深站起,他面色如常,声线讥诮,看不出一丝情动,“当然,你也可以自作多情地继续以为我喜欢你。”

    宋持怀没有说话。

    天边传来一声鸦鸣,宋持怀错愕抬头,只见一只黑鸦飞来,直直落在了魏云深肩上。

    宋持怀脸色唰白,他认得出,这是自己当初派去给冯岭送讯的那只!

    他急问:“黑鸦怎么会在你这儿?冯岭呢?你把他怎么了?”

    魏云深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只乌鸦的头,仿佛从前还在鸦影居时一样,只是抬起看向宋持怀的眼底依旧漠然,他嘲讽道:“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是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的名字了吧。”

    宋持怀身影一晃,差点站不稳。

    眼前的院落渐渐消失,一片黑雾腾空而起,再眨眼,魏云深不见踪影,宋持怀也坐回了送他回天极宫的轿子里,只有空气中还保留着刚才一切都不是错觉的证明:

    “师父别急,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38章 欲盖

    “师父!”

    宋持怀还没完全从刚才的境地里缓过神来, 外边的陈蕴掀了轿帘,嗓音急促:“师父,你没事吧?”

    宋持怀回神敛眉,他的心脏依然跳得很快,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没事。”

    “那就好, 刚才吓死我了, 师父突然不见,弟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少宫主交代。”

    不知是过于紧张忘了还是怎么样,陈蕴未经允许直接上了轿,他絮絮叨叨地检查了遍宋持怀的情况,忽然一顿:“师父,你的衣服……”

    寒风随掀开的轿帘闯了进来,宋持怀这才感觉到冷, 他低身轻咳, 漠然道:“我记得我那件银裘好像是你收着了,帮我找来吧。”

    陈蕴看着眼前衣衫凌乱、嘴唇微肿的男人,他关心的并不是宋持怀外衣不见,而是他这么一副才刚刚被人侵犯过的样子实在惹眼,很难让人不心生揣测。

    但见宋持怀不欲多说,他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没问。

    陈蕴取了银裘亲自为宋持怀系上, 手指碰到那人后颈时感到面前的男人微微皱眉, 同时指尖传来不同于完整肌肤的不平触感,仿佛才刚刚被人蹂躏。

    他眼神渐深,想要确认什么, 却只规矩道:“师父, 我在里面陪你吧。”

    宋持怀不喜与人共处一室,出口就是拒绝:“我要休息。”

    “那师父就靠在我身上休息。”陈蕴扮可怜相, 柔声道,“不然若师父又不见了,少宫主要来问责,徒儿承担不住。”

    宋持怀:……

    不知为何,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宋持怀竟在陈蕴身上看到了些许魏云深的影子。陈蕴双目明朗,叫人不忍生拒,宋持怀盯着他看,不再辩驳,真就将头抵在陈蕴肩上睡了。

    旁边的呼吸逐渐均匀,陈蕴稍微试探,确定他睡着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撩开宋持怀的头发找到刚才摸到的那一块崎岖,却见身侧人颈后凸着红痕,上头齿印泥泞红肿,一看就是刚刚才被人留下,并且占有欲极强的标记。

    心绪几番流转,陈蕴盯着那处,眸色越来越深,最终吐出一口气来,将睡着的人衣发理好。

    这么点时间都要勾人做那种交合的事,真是……不知检点.

    从万剑宗回天极宫一路甚远,再加上途中不时有妖魔拦路,一行人多费不少时间,等真正到了天极宫,已经是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宋持怀没再见过魏云深,少年说过的“总会再见”仿佛只是一句玩笑之语,宋持怀却铭记在心,那句话如刀尖一般悬在心上,只要没落下来,他就不敢放松警惕。

    尤其,那天在幻境时魏云深的态度……

    “师父,您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宋持怀回过神,敛眉咳道:“没怎么……你怎么来了?”

    “太虚长老知道您回来了,请您过去说话。”陈蕴一脸担心,“刚才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反应,要是不舒服,我请传话的师兄交代一下?”

    “不必。”

    听是太虚找自己,宋持怀起了身,他的目光在门口架子上的披风上停滞两息,想到近日天候回暖,最终还是加外衣,只是吩咐,“叫乌潼晚些做饭,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陈蕴点头,又问:“要我陪师父去吗?”

    “不用。”宋持怀摇头,想到什么,还是松了口,“罢了,一会儿你在外面等我,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进去。”

    陈蕴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

    宋持怀跟太虚并没太多私话可说,两人虽是师徒,关系却极其一般。这段师徒关系还是凌微为了给宋持怀找个靠山要来的,后来太虚也惊艳过宋持怀的修行天赋,只不过任何有关宋持怀的事凌微都要亲自管着,从不让别人插手,久而久之,两人交情甚少,师徒名分有名无实。

    这回太虚叫宋持怀来,也不过是为了两件事。

    这第一件,他照例说了不少关切宋持怀身体的话,许多外面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一应送出,宋持怀早有准备,叫守在外头的陈蕴先将这些东西带回鸦影居,省下了自己一会儿的麻烦。

    至于这第二件——

    “宫内已经出现过两起弟子堕魔的情况,这两起都是你身边的人,霁尘,你怎么看?”

    精明锐利的眼神落在宋持怀身上,后者听出太虚的刺探,神色不改:“弟子不知。”

    “没问你知不知道,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太虚的笑看不出多少实意,“毕竟冯岭跟魏云深出事前都与你走得最近,若连你都不知道他们二人在出事前有什么异常,要问别人,恐怕更问不出什么。”

    此话一出,宋持怀立马察觉出自己刚才话里的漏洞,他心念微动:“冯岭的情况弟子的确不知,他当日表面与弟子交好,暗地里却包藏祸心,师父应当记得,他从天极宫逃出去时,是挟持弟子做的人质。”

    这件事但凡早几年入天极宫的弟子都知道,宋持怀当时与冯岭交好,因此在东窗事发之前被骗作人质,后来又意外落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若不是凌微没日没夜地守在床头为他煎药看守,宋持怀能不能醒都还是个问题。

    因此从未有人怀疑过冯岭堕魔的事跟宋持怀有关,太虚今日问起,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算不上是一个好兆头。

    太虚显然也想起宋持怀当日惨状,叹了口气:“那魏云深……”

    “我不知道。”宋持怀仍是摇头,“邺城是凡地,照理来说修道者都很鲜见,他更不该有接触魔物的机会才是。”

    两番话都说得无可指摘,太虚认真看了他一眼,实在看不出宋持怀的真实想法,忽然问:“凌微在去淮南的路上遭遇了魔族袭击,你知不知道?”

    这事宋持怀是真不知道,他少见地表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怎么会?”

    太虚看他不似装假,才继续缓缓说:“魔族少有持剑者,与他一同前往淮南的弟子身上却有剑伤。”

    宋持怀将诧异掩了下去:“魔族中持剑者少却并非没有,就算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

    太虚道:“有魔族使用了天极宫的剑法。”

    宋持怀皱眉,他正要问,便又听到太虚问:“那日在万剑宗地牢,你确定你杀了魏云深吗?”

    宋持怀:……

    太虚这句质问的含义太明显,就差没直接问他是不是跟魏云深同流合污,宋持怀一时拿不准他什么心思,干脆缄默。

    太虚问:“为何不说话?”

    他声音语气仍然温和,却更多透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

    宋持怀垂首道:“我亲眼看到他倒在面前,只是如今听师父这样问,也突然不确定了。”

    太虚的嗓音添了审问:“你也会失手?”

    宋持怀抿唇:“药吃多了,脑子迟钝,灵气受损,剑也拿不稳,或许会失手。”

    这话说得毫无怨怼,太虚却想起是自己为凌微牵桥搭线介绍的蔺轻寒,解寒丹的副作用他有所耳闻,虽能最大限度地抑制宋持怀体内寒气,却也消磨吞噬他的意志,于修行有亏。

    责问的话最终没倾倒出来,太虚与凌盛不同,他没个看了宋持怀一眼便被勾得三魂只剩一魄的儿子,对宋持怀也是惜才怜爱之心更甚,若非凌微执着,宋持怀或许会是他最钟爱的徒弟。

    他喟叹一声:“现在也不冷了,药可以停了,若练剑时觉得手生,可来问我。”

    “是。”宋持怀行了一礼,“师父若没其他事,弟子先行告退。”

    太虚摆手:“你回去吧。”

    宋持怀应首,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山内散漫逛了一圈。

    等回了鸦影居,饭菜早已备好,宋持怀却没了胃口,他叫乌潼把膳食撤下,陈蕴迎上来问:“师父是哪里不舒服?”

    宋持怀摇头,倒不至于不舒服,只是心事重重,连带着对吃的也没了欲望。

    见他不肯说,陈蕴叹了口气:“若是不适,师父先去洗澡吧,水已经热好了,衣服也已备下,师父直接过去就行。”

    宋持怀点头,他往盥洗室走,却见陈蕴也跟了上来,直到到了盥洗室门口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不由停步:“你跟着做什么?”

    “伺候师父沐浴啊。”陈蕴理所当然,反而觉得宋持怀的问话奇怪,“听闻魏师弟在时事事亲力亲为,弟子虽是后来者,也不甘落了下风。”

    宋持怀:……

    虽然魏云深在时他确实借这张脸试探过对方没错,但那只是偶尔,洗澡的事他还是从未假手于人的。

    他道:“不必,我自己来就行了。”

    陈蕴一顿:“师父是嫌弟子手脚不够利落,不如魏师弟做得好吗?”

    宋持怀今日第二次体会了一把哑口无言的感觉。

    平心而论,他对别人卖惨装相相当无感,但陈蕴提到了魏云深,将他跟一个天极宫的叛徒安上“关系匪浅”的名头,这话或许无心,但若传出,就未必是这么回事了。

    宋持怀向来懂得如何避嫌,知道此时解释不如攻破,只好先让一步:“也罢,你替我宽了衣便出来吧。”

    陈蕴一喜,两人进了盥洗室,他才刚将手放到宋持怀衣领上,却突然眼前一晕,随后不省人事,直直倒了下去。

    “陈蕴?”

    宋持怀下意识将他接住,好看的眉头蹙起,“你怎么了?”

    “师父有空关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从前传出,宋持怀错愕抬头,便见魏云深不知何时出现,径直站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会?他的神识覆盖了整个鸦影居,居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的感知,可魏云深的出现……他却一点都没捕捉到。

    魏云深声寒冽冽,他露出个笑,却不像笑,直教人心底发毛:“师父,你们刚才是想做什么呢?”

    第39章 弥彰

    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就在眼前, 宋持怀一时愣住,他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更抓紧了手上的东西。

    魏云深低头看他手上因一个障诀就晕过去的陈蕴,心底躁意疯长。

    聚着热水的浴桶在宋持怀身后滚滚升着热气, 门窗紧合, 无有缝隙, 室内温度渐渐高涨,熏得几人脸上都腾上薄红。

    ——宋持怀素来苍白,但只要染上那么一丁点儿艳色,便如红霞倾盖雪顶,叫人痴醉得挪不开眼。

    魏云深从宋持怀手上接过陈蕴,将人丢了出去,笑意不达眼底:“师父是要洗澡?”

    宋持怀怕魏云深又做出什么令人意外的举动, 尤其太虚才刚警告过他, 要是被人发现这人现在就在这里,他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当即往外走:“不洗了。”

    经过魏云深身边的时候,纤细的手腕被人捉住,宋持怀吃痛皱眉,却见魏云深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只是盯着浴桶旁边放的那几件里衣。

    ——虽然冬去春来, 近几日天气渐渐回暖,但也不至于穿这样几件薄如春水的亵衣就够。尤其宋持怀身具寒症,比旁人孱弱不知几分, 他洗完澡就穿这几件衣服, 显然是冲着生病去的。

    又或者……是他要勾陈蕴共浴,所以特意准备这一身能透光的衣衫来洗。

    宋持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觉得抓在自己腕处的力道越来越大,当即一挣:“放手!”

    他用力太大,加之魏云深又在出神,一时不察竟被他甩得踉跄几步,却不怒反笑,少年抬起头来阴沉地盯着自己曾最爱戴的人,问:“你很缺男人吗?”

    宋持怀冷声道:“如今是在鸦影居,你若乱来,当心有来无回。”

    言外之意,当日在万剑宗外任他摆布,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有其他顾忌。

    魏云深道:“弟子打搅了师父的好事,您不高兴了?”

    宋持怀威胁道:“你若知趣,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我还能当你没来过。”

    魏云深似漫不经心瞭着宋持怀洗完澡将要穿的那几件白色里衣,实则眼中差点烧出火来:“师父穿那样的衣服要给谁看?从这儿回您房间还有一段距离,您洗完澡就这样出去?等着天极宫的弟子排队来操?”

    宋持怀眼神有一瞬间惊愕不定,哪怕在凌微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他也从未当面受过这样的侮辱,何况说这话的是前不久还乖觉懂事的魏云深,让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

    大脑深处某根弦被崩断,宋持怀终于做不到继续忽略对方的话,抬眼怒视:“魏、云、深!”

    “深”字才刚起音,魏云深那张脸骤然放大,宋持怀只来得及感受到自己身体一阵腾空,而后巨大的失重感传来,他下意识搂住了魏云深的脖子,耳边传来意外的闷笑:“师父这又是在做什么,勾引我吗?”

    “……”

    魏云深将他横空放置在了浴桶上方,袅袅白烟熏透他的脊背,因为姿势的问题,宋持怀臀尖已经沾上一点温热的湿意,毫无疑问他衣衫已经入了些水,若再放手,只怕整个人都要掉进桶里。

    但……

    感觉到握在自己腰背上的手越收越紧,少年成熟中犹带一两分青涩的脸也靠得更近,宋持怀心下一横,他伸直曲起的腿用力一蹬,同时双手放松,从魏云深怀中挣脱出来的瞬间,整个身体直直下坠,“噗通”一声跌进了水里。

    “咳咳……咳!”

    飞起的水花溅了他满身,宋持怀一只眼因进了水只能闭上,他弓着腰用力咳嗽,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身上雪衣浸透了水,一半贴合身上柔和的线条,一半随水漫开摇曳,看上去十分狼狈。

    却任人心中长出想要肆意蹂躏的欲望。

    魏云深眸色渐深,他走上前去,将察觉到这边情况站起来的宋持怀重新按坐回桶里,呼吸愈显粗重:“师父是要洗澡?”

    宋持怀凶狠地剜了对面一眼,只不过因为过于狼狈,他这一眼没有任何威慑力:“出去!”

    “我伤了做事的人,自然要替别人行未尽之责。”魏云深半笑着将宋持怀的衣领拉开,动作轻柔却丝毫不见克制,“师父是打算先洗哪里,我帮你。”

    宋持怀捏手成拳,声音更重:“出去!”

    魏云深仿若未闻,他一只手勾着宋持怀张开的衣领,余出来一只手则往下摸到浴中人的腰带,动作又快又轻佻:“先下面吗?还是……”

    话还未尽,一道凛冽的剑气扫风而来。

    宋持怀立身的浴桶被剑气冲破,木板碎成不知多少块浮沫,温热的水往四方散开,宋持怀银靴前踏,漾出一片水华,手中长剑直指魏云深心脏。

    声线是魏云深从未在他口中听过的杀伐决断:“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过一道剑气而已,饶是魏云深躲避及时,面颊也仍被划出一道血痕。

    ——这还是在身体灵力被寒症与解寒丹来回侵蚀过后的结果,若是宋持怀没被病痛折磨,难以想见他这一剑会有多大威力。

    这样强劲的实力……怎么会受制于凌微呢?

    魏云深脸上笑意淡去,虽勾着唇,却竟是面无感情:“怎么会?师父您不是已经杀过我一回了吗?”

    “……”

    两道同样冷漠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下一刻,屋外日垂西落,霞云尽收,漫天黑云沉沉压下,黑鸦旋飞覆瓦,惊起风哭虫鸣。

    二人相顾无声无言,不知是谁先动,剑势起时,乍响一道雷鸣。

    盥洗室上方不知何时掏了个大洞,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洞中跃出,白攻黑守,宋持怀招招剑势凌厉绝情,无一不是冲向魏云深命门而去。

    然而越打,心中越惊。

    魏云深入天极宫不过短短一年,当初那个连收剑都不会的少年竟能游刃有余地与他应招,他不知道魏云深“死”后这五个月里遭遇了什么,但就算是从小浸淫在丹精药累中的世族子弟,也难以做到如此进步神速。

    魔界之中……到底有什么?

    魏云深看出他想,再次避开宋持怀一剑后从后方虚揽住他,附耳喃道:“师父想知道吗?不如弃了天极宫,跟我一同堕魔如何?”

    宋持怀精准捕捉住他使用的字眼,回身往后一劈,厉声质问:“你堕魔了?”

    魏云深轻巧避过:“这不是师父想要的吗,这么吃惊做什么?”

    手上长剑一滞,宋持怀终于发现魏云深不过是在跟自己逗玩,他停下动作,立在盥洗室廊下,因沉云遮月,又因青灯未点,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丁点表情。

    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魏云深身上的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当日在万剑宗,他是诬陷魏云深堕魔没错,但——魏云深道行太浅,道心纯粹又无心魔附身,要像当初蛊惑冯岭入魔那样故技重施并非易事,所以宋持怀根本没在这上面花费太多时间,诬陷从一开始就只是诬陷。

    既然如此,魏云深身上那股与他深深融入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这魔气于魏云深当日在万剑宗外拦路时就初现端倪,但当时宋持怀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沾染了冯岭身上的,但如今想来……

    那些魔气跟他自然契合,根本不可能是别人的东西。

    宋持怀心中一突,某种本该如此的东西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倾袭而来。

    魏云深是他这十余年来用尽手段为自己赌来的唯一一个机会,如果连他这边都出了差池……

    宋持怀无法深想后果。

    方才被调戏的愤怒褪去不少,宋持怀理智回笼,不打算继续跟魏云深做无意义的争执,他收了剑,身体因风淋过自己身上的湿衣轻轻抖了一下,问:“……为什么回来?”

    魏云深半真半假道:“来看看师父又勾了几个男人,若是那些人身体不行,我自然要替他们取悦尊上。”

    宋持怀手上微动,差点又要召出佩剑。

    魏云深瞥了眼倒在外面刚被他扔出来的陈蕴,满脸轻蔑:“但如果都是这种货色,师父还不如找我出力。”

    他刻意咬重了“出力”两个字,眸光上下打量着宋持怀每一块皮肉,那眼神仿佛将他衣服扒开,从颈到胸到腹,下滑至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低笑声里终于显出了点儿真意:“我一定会让您痛快的。”

    宋持怀面无表情:“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魏云深嗤笑:“师父怎么会觉得我是专门来见你的?”

    说话间,只见山顶万象森的位置炸开一朵黑烟,魏云深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回宋持怀身上,唇角咧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多谢师父今日款待,只是弟子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了。”

    宋持怀并没有太大反应,甚至丝毫留人的想法都没,他只略有些头疼地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陈蕴,仿佛魔族在天极宫上作乱于他不值一提,反而如何向陈蕴解释他是如何晕倒才更重要。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向,魏云深一顿,眼神越发幽深,却终归什么也没说,化作黑烟而去。

    没事,总归他们来日方长,无论宋持怀与谁有私,他记下了,以后都会讨回来的。

    第40章 临危

    魔族前来入侵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天极宫, 到晚上时,天极峰被从上到下搜了个遍,却除了万象森残留的几丝魔气,找不到任何魔族来过的线索。

    “可恶!这帮魔族当真以为我天极宫无人不成!”

    凌霄主殿, 凌盛位于最上首, 听了弟子的回禀, 气得将手边的茶盏摔到地上。

    肃杀的眼神扫过大殿,凌盛将在场每一个人的五官都描摹了一边,严声道:“一群干知道吃饭不知道练剑的废物,天极宫养你们做什么用的?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我天极宫颜面何存?往后如何在修仙界立足!”

    回禀的弟子伏在地上,闻言呼吸错乱一息,又抬起头偷偷看了眼宋持怀所在方位, 犹豫道:“还有、还有鸦影居……”

    凌盛眼神一凛, 喝问:“鸦影居怎么了?说!”

    那弟子抖了一下,急忙道:“新入门的陈蕴师弟原本是在霁尘尊身边近身伺候的,但弟子们到鸦影居的时候,他因伤昏迷不醒,身上也缠得有魔气。”

    凌盛看了眼宋持怀,复问:“这么重要的事, 刚才怎么不说?”

    那弟子欲哭无泪:“是、是少宫主打过招呼, 说但凡霁尘尊的事要禀上来,都要先过问少宫主的意见。”

    “本尊都还活着,什么时候儿子的话能越过他老子去了?”

    提到宋持怀, 凌盛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激动, 他声线平缓不少,冷眼看向阶下那袭傲然挺立的雪衣, 问:“你又怎么解释?”

    宋持怀只道:“师叔让他们做的事,弟子并不知道。”

    这是实话,宋持怀料想到今日凌盛必然不会放过机会大做文章,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尤其凌盛本就不满凌微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而今凌微不在,他又落人把柄,今日这遭,怕是不好糊弄过去。

    凌盛面无表情,周身却散发出无数威压:“你素来聪慧,就算本尊不明说,也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故意转移话题的嫌疑就这么被甩到了宋持怀身上,宋持怀微一僵身,垂眸避过四周投射而来的打探目光,道:“魏云深还活着。”

    “……”

    这一句仿佛投入平静潭水的巨石,大殿内短暂沉寂一瞬,而后爆发出势不可挡的议论。

    “什么?谁?”

    “魏云深……是这次在万剑宗堕魔的那个吧?”

    “不是说霁尘尊亲手杀了他吗?怎么会还活着?”

    “难道霁尘尊真与魔族同流合污了不?不可能吧?尊者这么好看,怎么会投靠低劣的魔族?”

    凌盛更是震惊,但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神思一闪便捋清了宋持怀的话与今日事的关联,沉声问:“你见到他了?”

    宋持怀点头,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他来向我寻仇。”

    简单“寻仇”两个字冲散了大部分质疑,凌盛皱起眉:“在万剑宗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把他杀了吗?”

    宋持怀道:“那日道殒师叔曾确定过,他当时确实已无活路,至于为何会死而复生,弟子并不知情。”

    “……”

    两人以话交锋,短短四句却将责任推了两次,凌盛知道若自己再计较当日的事,恐怕凌微也要被拉下水,只好换道:“当日便也罢了,今日他闯宫,你竟也杀不了他?”

    一句话引得数道猜疑的目光重新落到宋持怀身上。即使他在天极宫内很少出手,有关他少年时天资卓绝的传闻却从不断绝。以他的能为,要对付一个刚踏入修行境地不足一年的毛头小子应该是再容易不过,可对上魏云深却两次出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

    宋持怀立于质疑中心,神色不改分毫:“弟子无能,不是对手。”

    殿中又炸起了一片哗然声,不止凌盛,任何一个人听他以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承认不是魏云深对手都觉得荒唐:一个是自少年时便小负盛名的天极宫霁尘尊,一个是只在半年前堕魔才震惊了修仙界的无名小卒,要说宋持怀不是魏云深的对手……骗鬼呢?

    但偏偏宋持怀脊背笔直,脸上没有丁点儿玩笑颜色。他任由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或言语冲刷过自己的身体,一错不错地与阶上的凌盛对视,不肯落于下风。

    这副毫不躲避的姿态暗中抵消了不少质疑,议论声歇了不少,凌盛甩袖冷哼:“你怎么不是他的对手?”

    宋持怀道:“魔道刁钻古怪,弟子未能勘破,是弟子修行不精。”

    “是修行不精还是有意放水,你自己心里清楚。”凌盛没给他多辩解的机会,手指一点,立时有两名弟子一左一右将宋持怀挟在中间,他们甚至没有动手,却隐隐形成将宋持怀包围之势。

    宋持怀用余光将二人扫了一眼,凛声问:“宫主这是什么意思?”

    凌盛没再看他,他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对着押在宋持怀左右的两人说:“先押他去受水刑,晚些时候本尊亲自问审,再叫两个人去看着陈蕴,待他醒了两人带过来,我有话要问。”

    那二人点头应是,立马将宋持怀两只手箍到身后。他们力气不大,宋持怀稍微试了一下,很容易挣开,但若此时违逆凌盛,只怕要将他勾结魔族的罪名坐实。

    可是水刑……

    宋持怀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他不傻不笨,自然看得出凌盛是故意挑凌微不在要给自己立规矩,最好凌盛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他把自己吓死,到时候就算凌微有芥蒂,也没法把错推到凌盛身上。

    凌盛这时候提水刑,不过是想在冬日未尽的寒气消散之前再给他找点不痛快而已。

    心里计算着断了解寒丹的天数,宋持怀推算自己若不反抗能在水牢里挨到几时。哪怕知道现在是唯一逃脱的机会,他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无法自主作出决定。

    他不能反抗,并非不想,而是不能。无论为了他筹谋已久好不容易才起了开端的计划,还是这具早被凌微借着解寒丹喂进来的血侵蚀得只知一味顺从的身体,他都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不过是被寒症多折磨几天罢了,宋持怀早就习惯,那种冻针入骨的疼痛早就融入他的经脉,没什么不能忍的。

    宋持怀如在凌微面前时那样乖顺,临被押出凌霄殿时,方才那位伏在地上的弟子又开了口:“可……可霁尘师叔身怀寒症,送入水刑,恐怕不……”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凌盛倨傲道:“你质疑本尊?”

    那弟子连连摆头,吓道:“是先前少宫主吩咐过,霁尘尊……”

    一道剑光闪过,无一人看到凌盛出剑,那道光亮湮没时,方才还在为宋持怀说话的弟子已没有声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凌盛没有感情的视线扫过底下众人,刚才还此起彼伏的议论瞬间平息,他道:“再有不服者,以魔族奸细同罪处理。”

    殿内空荡,无人再敢应声。

    凌盛面色稍霁,又问旁边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太虚:“太虚长老,你觉得呢?”

    他到底是宋持怀的师上,平日里对宋持怀也算多有照拂,此时却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自己的弟子,漠然一眼便收回目光,道:“宫主既有决断,老夫别无异议。”

    凌盛这才重新看向抓了宋持怀的那两个弟子:“既然这样,那……”

    话未尽,一道寒光从殿外飞来,凌盛呼吸一重,抬手击落飞向自己的那柄剑,厉声呵斥:“谁人敢在我天极宫造次!”

    被打掉的那只铁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地向门口看去,生怕魔族再来入侵。

    却只见刚才还扣着宋持怀的两名弟子已经有一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脸色恐惧,一只有劲的手抓着他的肩头将他推倒,露出后面那张明眸含笑、沉阴诡谲的脸。

    收拾完那两个对宋持怀不敬的弟子,凌微从宋持怀旁边走到大殿中央,他仰头与凌盛对视,周身灵气杂乱:“宫主要对我的人做什么。”

    未料到是他来,凌盛表情几变,不可置信道:“微儿,你怎么在这儿?”

    凌微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一宫之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杀霁尘这么大费周折?”

    凌盛维持不住方才的处变不惊,他不顾殿内还有其他弟子在场,高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你爹,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

    凌微笑意吟吟,似乎不是在与凌盛对峙,而是真心好奇:“你当年骗那个女人自废修为以身祭灵的时候,也是说这样的话吗?”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其他人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凌盛却像被提到了某种禁忌,脸色涨得通红:“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是你爹!”

    凌微笑意越甚:“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气盛,凌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凌微没打算更懒得解释,他只看了凌盛身后的太虚一眼,后者会意,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下巴,凌微折身踏到宋持怀身侧,他不理会身后各式各样的目光和凌盛道声嘶力竭,只领着他的有有下了山。

    这世间“爹”的存在不过引人向恶,为此他得了凌盛不少方便没错,可如今凌盛竟而再而三地想要对宋持怀出手,那就不能怪他不顾念两人仅有的那点养育情分了。

    不过也没关系,这点养育之恩他早晚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