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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羽人族也有黑陶, 色泽不如岱夷族的黑陶这么黑亮,不似它这样坚硬轻薄,果然如鱼埠的陶匠传言, 薄得像蛋壳。”

    这是一件镂空的高柄杯, 造型优雅俊秀,通体黝黑光亮, 器物极其轻薄,拿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青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陶器。

    也许听过太多赞誉, 哪怕是青宫之觋的称赞, 也没让玄邴流露出喜色,他的口吻很平淡:“这样的器物在我们岱夷族也是稀罕物, 能烧制它的工匠也就五六人,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家族。”

    行走在玄夷城的手工业区,在玄邴的带领下,青南参观漆器作坊、骨器作坊、石器作坊,与及从业人员最多的陶器作坊。

    轻轻将黑陶高柄杯放进漆盒里, 青南听见外面传来吵杂的人语声, 原来是陶器作坊的陶工聚集过来, 他们对羽人族巫祝感到好奇。

    青南轻轻合上盒盖, 将漆盒递向玄邴:“匠人的绝技没法向外人传播,他们会说那不是寻常人能学会的技能, 确实是这样, 但他们难道没有私心吗?”

    身旁那位用快轮制作陶器的匠人抬起了头, 青南不担心对方能听懂这句话,他使用的是江皋族语。

    玄邴挑了下眉, 他没有去接青南递来的漆盒,似乎在琢磨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去大岱城娶妻的游历使玄邴掌握江皋族语,他能听懂青南的话。

    “羽邑的玉匠曾经能在玉器上进行微雕,这项技能同样只有一个家族的人掌握。”青南低语。

    “所以呢?”

    “这个家族凋零,微雕技能也失传了。”

    青南又将漆盒递上,玄邴做了个手势,示意青南收下。

    见对方抬起头,似乎很惊讶,玄邴笑语:“我儿生下来就不停啼哭,也不知道是鬼神作祟,还是哪里病痛,可惜小娃娃说不出话来。幸好得到觋鹭医治,现在能吃能睡,这件黑陶杯就当是酬谢。”

    青露一直站在青南身旁,目光落在青南手捧的漆盒上,他眼眸中闪着喜悦的光芒。

    他很想亲手摸摸蛋壳黑陶,想仔仔细细研究它,可惜没机会,以后就有这样的机会了。

    烧制成功的蛋壳黑陶会被陶匠相当宝贝的放进漆盒里,哪怕是烧制失败的蛋壳黑陶,也会摆放在作坊器物架的最高处,不让人随便碰触。

    这种东西,被岱夷族的权贵们做为礼器使用,具有神圣性。

    “多谢。”

    将手中的漆盒交给青露,青南从腰间解下一件配饰,是一件玉环,他说:“我有样东西要赠予孩子。”

    小巧又温润的玉器放在手心,玄邴低头端详,诧异:“这就是……你刚说的微雕!”

    青南轻轻点下头。

    玄邴用指腹摩挲玉环上的刻痕,那刻痕细得像头发丝,无法想象要掌握什么样的技能,使用什么样的琢玉工具,才能在玉上面刻出这样细的线条。

    身为羽人族的王族,青南手里有几件神玉,神玉上都有微雕,这些东西十分稀罕,能制作它的玉匠早已作古,来不及将技艺传给后人。

    “人们远游,是希望和远方之人做交流,我的目的也是这样。”

    “觋鹭想学的不是烧制薄胎黑陶的技能吧?”

    “不是,那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会。”

    青南看向那只装高柄杯的漆盒,又望向堆放在木架上的五六只还未使用的漆盒,他言语恳切:“我想知道当地人制漆、髤漆的方法,能生产出大量的漆器,应该掌握着羽人族漆匠没能掌握的技能。”

    “觋鹭,这边来。”

    玄邴在前带路,很爽快。

    “我本以为觋鹭来玄夷城,是与我哥玄旸有约,特意前来赴约。”

    “我与他不曾做出任何约定。”青南说完这句话时,已经离开陶器作坊,来到外面。

    阳光明媚的冬日,一条小溪在前方流淌,远方是青山绿水,玄夷城的初冬草木欣欣向荣,恍惚中以为身处南方。

    深秋来到玄夷城,受到玄夷君之子玄邴的热情招待,也由他安排,青南和青露入住城东一处舒适宽敞的屋舍,食物与所需的生活物品都有人供应。

    玄夷城的手工业极其发达,这里能制作珍贵的蛋壳黑陶,也有懂得绿松石镶嵌技能的工匠,有工艺精湛的玉匠和漆匠,就是玄夷城制作的石簇,也远比别的地方精良。

    玄夷城人口众多,繁华而富有,富有是岱夷族各城邦的共同特点,哪怕是平民也拥有种类众多的陶器、石器和骨器,仿佛人人都是能工巧匠。

    为岱夷族的富裕惊讶,同时也羡慕他们长期和平稳定的生活,站在城墙上,看向城中一圈又一圈的环壕,竟有五六圈之多。

    听玄夷城巫祝讲述此地的过往,每一圈环壕象征着过往数百年的岁月,起初由一座小聚落发展起来,人口不停繁衍,环壕内的土地无法满足居住条件,就向外扩张,一次次修筑环壕,直到最终筑起城墙,成为一座城市。

    岱夷族的城有的很小,玄夷城很大。

    青南喜欢在正午时分登上城墙,这个时候最暖和,能看到城门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笔直宽敞的道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旅人,他们是来自大皋城,舒渎,赤夷城的勇士,无不背着沉沉的行囊,携带弓矛。

    这些人里边没有玄旸。

    玄夷城的第一场雪,是小雪。

    那是一个大清早,青露在院子里大呼小叫,青南不慌不忙从屋中出来,步入庭院

    雪落在脸上化做水,落在身上像霜。

    羽邑的气候比玄夷城温暖,几乎不下雪。

    青露在雪中待了许久,呆似木偶,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雪。

    玄夷城的冬日下了好几场雪,有一次雪下得厚,城墙和屋舍都蒙上一层白色,青南和青露在室内制作织机,冷得直呵手。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织布的效率低下,来到玄夷城,才知道当地人除去使用腰机外,还有更先进的织布方法——织机。

    先制作出形状各异的构件,再利用绳索与黏胶将它们组装起来,使织机能完成运作,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青露迅速将一截木头削成需要的形状,用它榫接另一根木头,他动作麻利,俨然像名木匠。

    “我听说玄邴派去赤夷城打听的人回来了,还是没找到玄旸大哥吗。”

    “他是位旅人,谁知道他在何处。”

    这样的回答,像似在抱怨,青南自己没察觉。

    青露摆弄刚组装好的部件,又将部件放下,他抬起头来:“觋鹭,我们初春就走吗?”

    “初春就走。”

    青南正在一块木板上绘制着什么,他用炭条描绘织机的结构,记下尺寸。不可能在旅程上携带织机,需要将织机的制作方法记录,回羽邑后再复原。

    忙于手中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旁传来青露起身的声响,青南才留意到窗外的天暗了。

    青露朝火塘走去,抱柴添火,青南依旧在木板上忙活。

    “今早,皋姬让侍女送来一篮腌猪肉和一尊酒,她真是位慷慨多礼的女子,觋鹭治好她儿子的病,她就经常派侍女送东西给我们。我想将猪肉炙烤,觋鹭,要喝酒吗?”

    “把酒温上。”

    青露边切猪肉边闲话:“我听侍女说,皋姬是大皋城城主的女儿。奇怪,怎么会嫁到玄夷城来?听说两地离得很远,大皋城是江皋族人的大邑。”

    “玄邴跟玄旸大哥一样,也当过旅人吧,才会去大皋城娶妻。”

    青露来玄夷城后才认识玄邴,并不知道玄旸护送玄邴去大皋城提亲的事。

    “我听人说,玄邴和玄旸大哥关系特别好,反而跟他的庶兄不亲,经常有口角,有一次喝醉酒,两人还打架。”青露将一块陶箅子架在火上,将切好的腌猪肉片一片片放在上面炙烤,十分耐心。

    青南只是倾听,没说什么,青露自顾自往下说,听得出来他很适应玄夷城的生活,与周边人都相处得不错。

    等食物准备好,酒已经温热,两人在火塘边就餐。

    酒味道醇厚,回味甘甜,青南饮下两觚,微微有醉意,青露也喝了不少,说要去组装织机,没多久就见他抱着一块织机构件,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青南走进院子,冷风一吹,酒顿时清醒,他孤零零伫立在院中,墙角的海棠树秃秃的枝桠上有轮圆月,很明亮。

    来到玄旸出生并生活过的土地,他的故乡,却不见斯人。

    叫我前来,自个不见踪迹。

    我来了,你又在哪里?

    雪在夜间消融,第二日清早,阳光灿然,地面不留痕迹。

    青南行走在通往祠庙的大道上,如往常那般,他在祠庙门外伫足,今日不见庙祝,只有一名小童在阶前打扫。

    “觋鹭,我们庙祝去城郊迎接大岱城来的玄鸟神使,还没回来。”小童认识青南,待他态度恭敬。

    午时,青南才在玄夷君举办的飨宴上见到那名玄鸟神使,这人身穿黑色长袍,面罩玄鸟面具,头戴日轮冠,身形颀长,宛如林中秀木。

    青南是远方来客,玄鸟神使是尊客,玄夷君将他们安排在上座,两人位置靠得近。

    落座后,青南就察觉到玄鸟神使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友好,此人冷漠孤傲,和在座的客人没有进行任何交谈。

    飨宴结束,玄鸟神使突然走向青南,声音清冷:“人们说你是羽人族都邑来的巫祝,能说岱夷话,还说你是‘白宗獐牙’的挚友。我问你:你也要去文邑吗?”

    “不去。”

    “那你为何来到此地?”

    青南微微颦眉,对方的话莫名其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邑正在营建观象台,文邑王向四方通晓星象之人发出邀请。”

    玄鸟神使举起左臂,他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奇怪的玉璧,青南曾经在玄夷城的祠庙里见过类似的器物,庙祝称它为:牙璧。

    据说是观测星象的神器。

    “观象台?”青南感到疑惑。

    “类似圭表台,但比它复杂得多。”玄鸟神使仰起头,他的下巴轮廓流畅,乌发映衬白肤。

    虽然看不见脸,被面具遮挡,只能看见嘴唇和下巴,但从声音,仪态观察,这名玄鸟神使的年纪不大,可能和青南年龄相仿。

    “我听闻大岱城的玄鸟神使会使用牙璧观测星象,不需要建圭表台。我们羽人族的圭表台早已经坍塌,再没有人知道形制,文邑王为何要营建比圭表台更复杂的观象台?”

    “文邑王有着狂妄的想法,他要制定太阳历,观象授时,将时节的秘密告知天下人。”玄鸟神使冷哼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召集一大群人在身边,让他们观测太阳,追踪太阳的轨迹。神的踪迹岂是凡人可以窥探,东君的烈焰将炙瞎他们的眼睛。”

    这显然是一句诅咒。

    玄鸟神使靠近青南,他的声音年轻清亮,却很有气势:“你见到玄旸,告诉他,莫要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如果他不听劝告,玄鸟上使会剥夺他‘白宗獐牙’的称谓。转告他,是我叫他莫要任性胡为。”

    “怎么称呼?”

    “玄鸟神使由九人组成,领导者称作:玄鸟上使,我排位第九,可称呼我九神使。”

    “恐怕,要九神使亲口跟玄旸说,我初春就会离开玄夷城,未必能见到他。你俩,应该是旧交吧?”

    “我与他幼年便相识,算得上是旧友。”

    玄鸟神使不再多言,他转身离去,长袍舞动,仪容庄穆,冠饰和长袍上的玉石饰片锵锵作响。

    挚友也好,故友也罢,都不知道玄旸的去处,似乎人人都在找他。

    青露望着玄鸟神使远去的身影,轻声问:“觋鹭,文邑是什么地方,离玄夷城远吗?”

    他同样受到邀请,参加宴席,不过和青南不同席,飨宴结束,他前来找青南,正好听见玄鸟神使和青南的交谈。

    “很远,它是地中族的都邑。”

    文邑,别人口中一再提起的地方,将建起一座观象台,文邑王野心勃勃,想为天下人制订太阳历。

    哪怕是冬日,玄夷城的作坊区热闹依旧,尤其是生产日用品的陶器作坊,有许多孩子在这里学习制陶,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

    玄夷族人似乎从小就会捏泥巴,刚够得着陶轮的小孩就已经能使用转轮,像模像样地拉伸泥胚,用灵巧的手指塑造出器形。

    来玄夷城多时,青南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见到稚童沾染泥污的脸上绽出灿烂笑容,他不禁去想,玄旸年幼时也是这样在玩戏中学习制陶的吧。

    没有在制陶作坊多作停留,引路人的眼神恳切,使青南跟随他的脚步,匆匆往前走,两人跨过一条木桥,来到河对岸的玉器作坊,脚下的河水流淌,作坊外有水车运转的声音。

    借助水流与解玉沙切割玉料,是极其漫长的过程,更别提琢玉过程更加费时费力,一件精美玉器,往往需要一名玉匠花费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才能制成。

    至于那些造型复杂,需要镂空、刻上繁复线条的玉器,花费的时间要比这多得多。

    “鹭神使,我爷爷在里头,这边请!”

    一名少年往作坊外探头,他一看见青南身影,立即迎上前来。

    少年滔滔不绝:“自从嗣子(玄邴)将羽人族的神玉拿给我爷爷看,这一个多月来,爷爷一直住在作坊里,天天琢磨神玉的技法,夜里都不睡觉,我真怕他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前天,爷爷跟我说,他无法参透微雕的技法,哪怕他参透了,他也需要一双年轻人的手才能去完成,后辈更不行,做不来这件事,没人能做到。”

    少年有一副老成的模样,手中握着一件琢玉工具,身上的衣服满是水渍,并粘附白色的玉渣。

    “爷爷因为这件事,把我父亲和叔叔全都责骂一顿,训斥他们学艺不精。爷爷说要是他早三十年见到羽人族的神玉就好了,那时他正值青壮,有大半辈子能用来钻研。”

    相见恨晚。

    “玄邴可是要你家掌握微雕技法?并用此技法琢治新玉?”

    青南一踏进玉器作坊,就感觉到里边的氛围凝重,玉匠纷纷埋头苦干,都有一副愁苦的表情。

    少年压低声说:“嗣子要我家做一件玉笄,要像羽人族的神玉那样将纹饰刻得极细,像头发丝那么细,他要做为礼物赠给妻子。”

    “若是无法完成,会受到责罚吗?”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他仰起脸蛋,眼中闪着光:“鹭神使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件神玉是什么人制作,又是怎么制作的吗?”

    青南摇了摇头,少年的眼眸黯淡了。

    “孩子,制作它的技法已经失传两百年。”

    青南叹声气,最终还是没有进入作坊最深处,去见那名苦闷的老玉匠,他说:“我会劝说嗣子,请他不要责罚你们,这本来就是已经失传的技法。”

    少年不甘心,仍是恳求:“鹭神使,帮帮我们吧,要是鹭神使肯定有办法!我听河对岸的漆匠说,他们祖祖辈辈受漆毒折磨,手脚生疮,是鹭神使给他们神药,将他们的病都治好了。”

    青南身为巫祝,清楚在别人眼里,巫祝能和神鬼沟通,无所不能,然而他不过是个凡人,哪有什么神力。

    “阿倾,你就别为难鹭神使了,他就是现在帮你将制作神玉的玉匠亡魂召来,那亡魂也得翻越数十座大山,渡过无数条河川,才能从羽邑赶来玄夷城。”

    带有谑意的口吻,嗓音悦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这么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青南猛地一回头,望见一张正冲自己笑的脸庞,那家伙穿着一件破烂的岱夷斗篷,背着一大包行囊,腰间挂着一张掉漆的长弓,连箭箙里的箭羽都撸秃了,风尘仆仆,真能从身上抖下一层沙尘,疲倦而沧桑,眉目却如此清明,有张英俊的脸。

    他看着青南,眉眼含情,满脸都是笑意。

    “獐牙大哥!”少年惊喜大叫。

    “我帮你跟玄邴求个情,我的话,他总会听吧。”

    玄旸抱着胸,笑着弯下身。

    第32章

    玄夷城是一座台城, 它的基底由人工堆垒而成,工程量巨大,不过这座城并非一朝一夕完工, 而是历经漫长岁月才拥有今日的规模。

    由带一个环壕的小聚落不断扩张成为多环壕的大型聚落, 拥有庞大的人口,人们有能力筑造城墙, 一座宏大的城才得以营建。

    城内外处处可寻觅古老的痕迹,是中心广场受人们供奉的社树与巨石;是一座通往最初兆域(墓地), 已经无法使用,却从未拆除的老木桥;是挖房基时, 时常会发现的陶器碎片和红烧土块;是城西郊外那片名为棠花落的海棠花海中, 淙淙溪流旁的古老宅院。

    那些遥远的往事被老者讲述;无数古老的故事,成为孩童口中的歌谣, 玄夷人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多彩,一代代人的记忆能被广泛传递,是因为传承未曾打断,拥有比外界更稳定的生存环境。

    棠花落是个很美的地名,如果冬日来访, 见到的是一片“枯死”的林海, 树叶落尽, 只剩无数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 溪流浅而缓,冬日正是枯水期, 一条不知道什么时期曾搭建, 又不知道什么时期垮塌的石板桥从水里露出踪迹, 小鱼小虾游戏于石隙中。

    溪畔有座古老宅院,院中落满花瓣与枯叶, 有的已化作泥土,有的仍能辨认,干枯而轻盈,风入院时,会被吹到木阶上。单从宅院的外观看,会以为这是神祠一类的地方,它的营建方式古拙,构件新旧不一,说明它曾经重修过,而且不只一次。

    冬日的早上,青南披着岱夷斗篷,在院中漫步,将宅院仔细观察,当他在木阶上坐下,望向院外的溪流和萧杀的树林时,玄旸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在身旁坐下。

    “这里冬时少些趣味,春时很美,海棠花开。”

    惬意而温柔的语气,与他那幅装扮有违和感,头发披散,发丝黑亮蓬松,上衣松垮,衣带未系,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必定是醒来后发现枕边人不在,披件衣服就出来。

    “你平时不住在城里?”青南回头睨人,又将头扭回来,回想昨夜他的手指抓住对方浓密的散发,紧紧攒着,那强悍的身躯压制在自己身上,力道很大,他一度险些喘不过气来。

    “城内有落脚的地方,住得少,一般住在这里,城中有事会派人叫我。”玄旸扫视枯叶枯花舞动的院落,继续说:“我几乎年年都会在玄夷城住一段时日,往往是冬日,就像只候鸟,冬日归家。”

    此时传来一只鸟儿的啼叫声,望去,见它从树丫上飞离,孤零零飞向高空。

    “我在舒渎时,从舒渎君那儿听说了你的身世。”

    “我舅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劝你,说你有继承玄夷君的资格,应该去争夺。”

    “青南。”

    对方忽然拉近距离,动作迅速,青南望向靠近的脸庞,发丝掠过脸颊,再稍稍贴近双唇就将相触。

    那家伙不再逼近,而是伸手去碰面具,青南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做出阻挡动作。

    “这不是你的心意。”

    有面具遮挡,仍能感受到对方灼灼的目光早就看穿自己的内心,青南没有躲避直视,他的眼眸中肯定流露出真实的情愫,无法隐藏。

    国君有国君的职责,包括娶个国君夫人,诞下嗣子。

    “我是个旅人,想去哪去哪。”玄旸的手掌抚摸青南的下巴,指腹在唇角摩挲,他压低头,一个轻吻:“我要是国君,青南,你还会来找我吗。”

    荒地荒林荒宅,人迹罕至,只有风与叶是观看者,就是这样,也觉得这举动太放肆。

    青南起身的动作从容,十分流畅,他轻轻拍去素白袍摆沾染的沙尘,抚平情绪,平静地说:“我出行并非是为了找你。”

    坐回木阶上,屈起双脚,玄旸右手搭着一只膝盖,抬起脸庞,嘴角带谑意:“找我容易,你想在远方寻找复兴羽邑的答案可不易。”

    “我看未必,那么多人在找你,可没少奔波,玄邴派去赤夷城打探的人没带回你的消息,玄鸟神使都得离开东君祠庙,为寻你亲临玄夷城。”

    “阿九吗?”

    “他自称是九神使,大概就是你说的阿九。”

    青南挑眉,面具遮住他细微的表情,他继续说:“是为文邑修筑观象台一事,此事使大岱城的玄鸟上使十分不悦,如果你协助文邑王,玄鸟上使会收回你‘白宗獐牙’的称号。九神使让我要是遇见你,就转告你,他叫你莫要任性胡为。”

    尾音稍稍拉长,青南瞥向玄旸,见他淡定自若,心中暗忖那个亲昵的称谓:阿九。

    “几时的事?”

    “你要是早几天回来,他还未走。”

    “我初春得去趟文邑,外甥女成年,我做为舅舅必须前去祝贺,这是岱夷的旧俗。文邑王肯定会叫我帮忙,我在大岱城的玄鸟神使那儿确实学到不少星象知识,而且我认为制订太阳历对农业生产有极大的益处,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白宗獐牙。”青南从腰间挂的布囊里取出白宗,他总是随身携带,他端详这件器物:“我听舒渎的舒翼说,岱夷有不少武士,执白宗的只有一人,这东西你如何获得?”

    “大皋城的玄鸟神使会从武士之中挑选一人授予‘白宗獐牙’称号,向外声称是东君的旨意,其实不过是玄鸟上使看谁顺眼就给谁罢了。”

    “东君……”青南仰头看天,冬日的阳光不刺眼,能直视太阳。

    这是名义上的由神授予的称号。

    把白宗收回去,放进布囊中,青南就没有将它交给原主人的意思。

    “青南,你来到岱夷,应该听说过东君与东海扶木的传说,我去莱夷追捕逃人,去的正是东海的海岸。”

    玄旸朝青南招招手,又拍了下自己身旁的木阶,嘴角有淡淡笑意。

    这家伙一向擅长讲故事,而且他能抵达普通人无法抵达的地方,见识寻常人不曾见识过的事物,旅人的见识总是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人。

    在玄旸身边坐下,见他从袋子里取出一枚湛蓝通透的不规则石子,一种后世称作萤石的东西,他将石子放在青南掌心,用这句话开始他的讲述:“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东海岸边,能望见云海间的岛屿群,传说中的扶木岛就在其中。我独自驾船出行,想探访东君宿处,我登上一座海岛,山上见到一棵巨木,很高,直插云霄,在山谷捡拾到岩体历经火焰炼化,凝结而成的彩石……”

    无论是绝美的景色,还是奇异的景观,都想身边这人能一起看见,共同经历。

    溪水清澈映人脸,青南轻轻拨动水流,将自己的倒影弄得凌乱,水流经过陶壶的壶口,不停灌进陶壶,去溪畔汲水,回宅院炊火。

    棠花落的冬日极其静谧,此地远离人群,它与浓密的森林,深险的山谷本是一体,似乎归属自然,但这里是有主之地,归古宅的历代主人所有。

    石板桥曾由人力建造,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棠林也是人为栽种,那个曾经搭桥,栽树的人早已物故,那人是玄旸的先祖。

    “我长到六岁才离开舒渎,回到玄夷城,和父母、姐姐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日。”玄旸将处理好的鱼肉架在火上炙烤,滋滋作响,他看见青南身披晚霞,提着水壶回来,脚步轻盈,清水从壶口溢出,湿润白色的衣袖。

    “可是为了避位?听闻你父亲将玄夷国君之位让给你叔父。”

    青南将水壶里的水倒进陶甑,又往陶甑里垫上竹篦子,再将要蒸煮的小米填入陶甑腹中,他的动作娴熟,可知他在旅程中经常亲自做饭。

    “我父亲有诸多技能,趣好众多,唯独不喜欢管理城中事务,我的叔父则不同,他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人。我父亲认定自己无法成为一位好国君,便决心让位,他大半生都在外面旅居,后来是为了避嫌,回到家乡仍旧住在城外。”

    “你呢?也是为了避嫌?”

    “倒不是,住在城中会被各种事情纠缠,束手束脚。我既不想为众人劳心,也不想为他人劳力。”

    目光落在青南沾湿的袖子上,叮嘱:“北地不像南方,冬日里手脚容易生冻疮,你坐下烤火,其余我来。”

    玄旸将竹筐里清洗干净的野菇用蚌刀割掉菇柄,又将木盆里的腊肉切成薄片,待粟蒸熟了,将食材贴在滚热的石子上炙烤,用来下饭。他做事麻利,仿佛做什么都能立即抓到要领。

    你没说实话,你不是那种遇事推辞的人,而且算得上是位热心肠。

    青南没将心中话道出,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分,把手放在火旁,冰凉的手指渐渐有暖意。

    正悠闲搓着手,忽然手掌被人握住,温热的手心贴上自己微凉的手背,玄旸从身后贴近青南,用自己的手捂住青南的手。

    这样的姿势使青南看起来像被玄旸揽在怀里,很快,玄旸不再捂手,结结实实地将对方抱紧。

    温暖的拥抱,像似要将自身的温度渡予自己。

    “你学会蒸粟,吃着异乡的谷物,习惯了夜宿荒野与猛兽为伍的生活,衣袍因穿行林丛而破烂,手脚上留下锋利岩石割伤的疤痕,青南,是我使你成为旅人吗?”

    声音十分温柔,听来甚至有些许怅然,青南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旅人的生活漂泊又艰辛。昨天才风尘仆仆归来,沧桑得像个亡命之徒的家伙,不正是你吗。

    “玄旸,我不是旅人,我不喜欢漫长的旅程。”青南否认,他与拥抱自己的人耳鬓厮磨,低语:“我是我,所思所为皆我本意。”

    不肯承认踏上旅程也是因为思念眼前这人。

    “嗯,知晓了。”

    玄旸的声音温柔依旧,他说:“饭没那么快蒸熟,你我还是先到室内避避寒风吧。”

    玄旸张开斗篷,为青南挡住从户外刮进庭院的一阵北风,夜幕即将降临,风大天黑。青南缓缓转过身,与玄旸面对着面,他张开手臂搂住对方,两人贴合在一起,他在耳畔低语:“你知晓什么?”

    轻松架起青南胳膊,玄旸将他拽进屋内,脚步匆促,嗓音低哑:“你到屋里头来,我告诉你。”

    人刚拉进屋,立即就被压制在墙上,两人用力拥吻,在漆黑的屋内胡为,直到陶甑里的粟蒸焦了都不知道。

    两人分离多时淤积的浓烈之情,经由此番互动,确实得到很好的疏导。

    棠花落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棠花落古宅中居住两日,青南曾见过猎人在此地活动的身影,其中一对猎人像似父子,一个年长一个年幼。

    年轻强壮的父亲,带着一个调皮活泼的小孩。

    玄旸幼年和父母、姐姐在这里居住,也曾跟随他那个放浪不羁的父亲前往山中打猎吧。

    恐怕是童年住在棠花落的快乐时光,使长大后的玄旸将玄夷城视作老家,时不时会回来看看。

    “外头天亮了吗?”

    脖颈被人搂住,宽实的身体贴近,青南没有回过头,他喃语:“是那对猎人父子。”

    长发披散,脸上没戴面具,身上仅穿着单薄衣物,犹如卸去了青宫之觋身份,仅仅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存在。

    外面天还没完全亮起,朦朦胧胧只见林道上有个猎人带着一个孩子,猎人身负猎物,脚步缓慢。

    两天前见他们进山打猎,今早又见他们出山。

    “是住在溪头的猎户,偶尔会到这里来,猎人住的地方不会有猎物,就像老虎的巢穴附近,没有其他动物一样。还记得小时候,我跟父亲进山林打猎,总要走上大半天路——青南?”

    见到他忽然笑了,嘴角微微扬起,眼眸明亮动人,玄旸愣了一下,而后亲上去。

    “能讲讲你母亲和姐姐的事吗?”

    “嗯,为何提起她们?”

    “我想知道你家人的事。”

    “青南。”

    玄旸将对方拉向自己,抬手触摸那张没有面具遮挡的脸庞,额头的帝君神徽鲜明,眉眼如画,他的嗓音低沉:“你也是我的家人。”

    第33章

    花费数日时间, 青露用自制的织布机织出第一块布料,他将布料贴在自己身上比划,不由地叹声气, 织布是件费时的事情, 这么短的一段布料,最多做一顶帽子。

    以往小瞧了妇女的手艺, 她们织布的速度极快,心灵手巧。

    “你将这些东西收拾下, 一会随我去作坊。”

    地面散落石片、蚌刀、竹材、竹片、线圈、织布工具等物,原本整洁的屋子乱糟糟, 经青南提醒, 青露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蹲身收拾。

    青南也就和玄旸大哥去城郊住了三天, 自己为织布的事忙活,太过投入,以致连身边的情况都忽略了,青露为屋中的脏乱感到吃惊。

    “我听木器作坊的匠人说,老玉匠不看好他三个儿子, 反而要把毕生技能全部传给他孙子, 就是那个叫阿倾的少年。都说阿倾聪慧又刻苦, 他能弄明白我们羽邑失传的微雕技能吗?”

    “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少年的人生漫长。”

    匠人往往要耗费一生,经过不断的磨练, 才能掌握精妙的技能。

    “自从来到玄夷城, 我时常前往作坊, 看匠人们制陶治玉,刨木磨石, 有时会想,他们要用手中的物去证明什么呢?这样日夜辛劳有何意义?”青露看向自己的手掌,手指布满伤痕,指腹粗粝,他有些惆怅地说:“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有意义,只是忍不住想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多学一样东西也好,也许那样东西对大家有帮助。”

    他说的大家,是指羽邑的人们。

    在采集药草,山林奔跑间,喜爱上羽邑的一草一木,享受和风与阳光;在老旧的城中穿行,受居民的尊敬与供养,那是一张张笑容,还有掷入怀中的瓜果,也许他对家乡的爱意,对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的责任感便是这样萌生。

    青南端详眼前之人,发现他早就不是孩子,高高的个头,不再单薄的身板,脸庞英朗。

    他日后必定会是一位出色的青宫之觋,这趟旅程正在深刻地塑造出一位未来的羽邑守护者。

    青南不认为自己有预知能力,但他此刻看见了征兆。

    “青露,明年春时,我们不会踏上回去羽邑的旅途。”

    “可是,我跟巫鹤说好明年回去,那帝君祭典怎么办?”

    “每年都有帝君祭典,你不是想去文邑?”

    青露表情极其认真,他在做思考,片刻过后,他用力点头,已经作出决定:“好,我们去文邑,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还没有见过地中族人,还有……”

    他特意用岱夷语说出三个字:“观象台。”

    这是个新鲜词,新鲜事物,这个词代表着一项宏伟的功绩,一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成就。

    青露对星象的了解比较浅薄,只有成为巫觋后,才会被老巫觋传授星象知识,但是他耳闻濡染,清楚掌握天文的重要性。

    如果巫觋不能准确地预告时节,居民就无法种出粮食,在错误的时节播种,意味着饿肚子,意味着死亡。

    收拾好屋子后,青露踌躇满志地跟随青南前往作坊,在玉器作坊,青露见到青南从怀里取出一块玉料,见他将玉料交付到老玉匠手中,那是一块使玉匠们纷纷放下手中活,挤过来围观的美玉。

    “五溪城主的女儿告诉我这是都山玉,我出访五溪城,得到城主女儿慷慨馈赠,我想用这块玉料制作玉梳,纹饰也要一样。”

    青南从发髻上拔下自己的青玉梳,将它递给老玉匠人,老玉匠接过,其余玉匠围簇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传递玉梳,仔细观看。

    这件青玉梳使用的并不是微雕技法,但纹饰颇为复杂。

    阿倾偷偷拉拽青露的衣角,低声问:“你也有玉梳吗?能不能给我看看,我看完就还你。”

    摇了摇头,青露说:“我只有两颗玉珠,就挂在腰间,你想看便看。觋鹭身上的玉器,几乎都是他家祖传之物,就是在羽邑也很少见。”

    “那你家呢?”

    “我家只有这两颗玉珠,都给我了。我们羽人族的玉矿在两百年前就枯竭了,再也没有品质上好的玉料。”

    阿倾扼腕,惋惜:“可惜了羽人族有那么好的玉匠!”

    青露显得很沮丧:“那也是往事,如今羽邑的玉匠治玉技能已经远远不如你们。”

    传递一圈,玉梳回到青南手中,老玉匠手捧都山玉玉料,上前向青南行礼,他又干又瘦,脸上布满皱纹,声音却很洪亮:“老叟将亲手为觋鹭琢玉,以明年秋日为期,明年秋日方能制成。”

    “有劳老者,我明年再来取它。”青南道谢,将青玉梳插回自己的发髻上。

    这件青玉梳的玉质比较一般,不是青南家的祖传玉器,他有一件祖传的白玉梳,在玄旸手中。

    离开玉器作坊后,青露问:“觋鹭,为何要制作两把完全相同的玉梳?”

    不是已经有一把了吗?

    还是嫌青玉梳的玉质不如都山玉好。

    “还需要一把玉梳。”青南只是这么回答,有些含糊。

    当青露成为青宫之觋时,他需要一把玉梳,他身上总要有一两件美玉,才能彰显身份。

    哪怕是无价的美玉,青南也不贪爱。

    青露不再问话,他们正踏上前往居民区的路上,青露的注意力很快被前方出现的骚动吸引,只见醉醺醺的玄邴被人架着走,搀扶他的男子衣着有些奇怪,来玄夷城多时,青露知道那名男子是大岱城人,玄邴妻子的亲戚。另有一名男子是麂子,麂子对玄邴不停说着什么,直到玄邴发出恼怒的吼声,麂子才不再言语,表情悲伤。

    很快这些人便都离去了。

    “我听人说嗣子(玄邴)嗜酒,没喝酒时是个老好人,喝酒后就会变得暴躁,甚至要打人,也常常酒醒后懊悔。”青露说话时用羽人族语,不怕被人听见,当地人听不懂,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路上有人用肩膀撞向青露,青露敏捷避开,还是一个醉鬼,他皱眉:“岱夷人哪里都好,就是爱喝酒,经常有宴席举办,仿佛每天都有喜事。”

    “一场飨宴刚结束,又得匆匆赶赴另一场,要是没有节制,天天都能喝得醉醺醺。”

    身旁传来声音,是羽人族的语言,青露大惊失色,扭头一看,原来是玄旸,虚惊一场。

    “玄旸大哥!”

    “好久不见,青露。”

    玄旸笑着打招呼,他拍下青露的脑袋:“长高了,现在是个大人。”

    突然被人夸,青露不好意思地把头歪向一旁。

    他当然知道玄旸大哥回到玄夷城了,觋鹭还跟他去城郊住了山天,不过自己是今天才见到他。

    “獐牙大哥!”

    有两个宫城侍从打扮的人跑了过来,他们围在玄旸身旁,急切说着话,听内容,似乎是宫城里的某人因为有什么急事要见他。

    玄旸与青南点下头,就随侍从离去。

    “玄旸大哥为什么不住在城里?”青露目送三人的身影远去,自言自语,他又补充一句:“果然,大家都很喜欢他,在羽邑时也是呢……”

    确实,玄旸一路走过去,脚步匆匆,还是时不时有居民跑来与他打招呼。

    直到玄旸的身影消失不见,青南才将目光收回,他听青露自言自语,没有搭话。

    是玄旸的特殊身世,让他习惯在外面漂泊,成为旅人。

    夜深,四周的邻里早睡下,青露也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熟睡,青南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本要去开门,刚要动弹,就听见墙角有什么物品落地的声音,那动静很小,像只猫。

    没多久,翻墙进来的家伙站起身,拍去衣摆上的尘土,仰起被油灯照亮的脸,冲着自己微笑。

    “青露呢?”

    “他住在隔壁。”

    “你不回自己家,夜里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城中那宅子空置多时,到处积灰,早成老鼠的乐土。我来你这儿借宿,青南,你不收留我吗?”

    跟随进屋,入屋后将斗篷解下,挂在衣架,又坐到火塘边烤火,好不自在,仿佛是在自己家。

    青南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并温上热汤,玄夷城的冬日寒冷,只需在户外待上一小会,就要冷得受不了。

    “宫城内有什么事吗?”

    “没要紧事,我嫂子唤我。”

    “皋姬?”

    “嗯,她担心玄邴,觉得玄邴心里有事。他以前也爱饮酒,但不像现在这样举起酒杯就放不下来,因为饮酒而误事。”

    “她要你做什么?”

    “她要求的事,我帮不了。”玄旸没有直接回答。

    见对方不想说,青南不再问,他取来一只陶碗,递给玄旸,叮嘱:汤热了自己盛。

    玄旸舀上一碗汤,大口喝下,他没有言语,只是看向青南,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庞,低语:“那宅院其实有仆人打扫,很干净,被褥暖和,是我想见你。”

    亲吻,拥抱,动作轻柔又体贴。

    “青南,冬日很快会结束,我本不是一个会对别离感伤的人,但是,这冬天要是再长点就好。”

    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告诉他,因为他总是瞒事情,青南平静地说:“你只要冬日长些吗?我明年春时不回羽邑。”

    “几时回?”

    “我要去文邑。”

    玄旸点下头,没有很意外,这是青南会做的事,原因,自然是为了一睹文邑的观象台。

    “青露呢?”

    “他也想去。”

    “青南,我们正好结伴,我初春要去文邑,先前说过,外甥女成年,我得去祝贺。”

    “白宗獐牙。”

    “嗯?”

    “我们来时,得到它相助。玄旸,你将它留给我,便设想好日后我去寻你会用得上吗?”

    “你又不是来寻我。”

    “没有你,我走不了那么远。”

    青南没将心里话说出来,正是对你的思念,促使我跨越山水,踏上漫长旅程。

    “还能从你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啊。”

    玄旸笑语,低头亲人。

    却不想被青南揪住衣襟,用力拽向自己,他主动迎上,是一个热烈的吻,青南心中那份没说出口的爱意,已经表达。

    春花盛开的时节,挥别城岗上的友人,三人背负行囊,朝西行进,身影渐行渐远。

    见出行的人已远去,麂子和阿倾等人步下城岗,玄邴与皋姬仍站在上头,直到玄旸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夫妻俩才离开。

    前路漫漫,前方的广阔平原布满湖泊与沼泽,这片肥沃的东方土地上,有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贯穿其中,岱夷族人将这条大河称之为:“河。”

    当人们单说一个“河”时,说的便是它,而其它河都得在前面缀上名称,以便区分。

    徒步河岸,河水宽阔而平缓,河滩上禽鸟翱翔,各种叫不出名称的鸟儿,发出陌生的啼鸣,青露时常为新奇的鸟兽伫足,为奇花异木惊诧。

    “河的源头在哪里?”

    青南向西眺望,水域仿佛衔接天际。

    “曾经有不少岱夷族人沿着这条河向西迁徙,他们前往地中定居,地中族人告诉他们,地中只是河的中段,河的源头在更北方,在高地族人的大山里。”

    玄旸背着弓箭、斧钺与长矛,空出双手,脚步轻快,他的言语平缓:“我后来去往高地族人的土地,问他们河的源头在哪里,他们告诉我,不在他们那儿,在更远的西北,在雪峰之间。”

    青南轻跃,跨过水禽营建在河滩上的潦草鸟窝,窝中有两颗禽蛋,他的动作轻盈,白羽冠的长羽在风中舞动:“竟是如此蜿蜒绵长,发源于西北山脉,最终向东奔流入海,玄旸,你见过它入海时的情景吗?”

    “见过。”

    玄旸凝视着身边人,音色柔和:“与山河、汪洋相比,人渺小如一粒沙。”

    他比大多数人都强大,更具有智慧,在自然面前也更谦虚,这便是旅人吧。

    “我觉得人是万物的灵长,是山川大地孕育出的精华。”青露难得插话,他仰起脸蛋,眼眸闪闪发光,他穿着一身岱夷族的崭新衣服,发髻上插着两根朱鹮羽毛,手里还执着一柄长矛。

    “不错,有青宫之觋的样子。”玄旸夸赞。

    青露感到不好意思,他不再说话,继续观察河畔的水禽。

    玄旸轻轻碰了下青南的手,而后握住对方的手指,很快放开,他低语:“皋姬请求我离开玄夷城,不要再回去。玄邴因为立嗣的事,对我深感愧疚,我若不在,他内心会平和些。”

    “青南,你很在意皋姬将我叫去宫城,跟我说了什么吧。”

    “你的事总瞒着。”

    “不至于,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玄旸笑语,笑声爽朗。

    第34章

    住在温暖的半地穴式房屋里, 用釜灶烹煮食物,香气扑鼻,小米粥、烤鸡, 还有几条烤鱼。

    高坪城的城主热情好客, 为远方来客提供炊具、谷物与食材。

    青露为自己盛一碗粥,说道:“这一路走过大大小小的地方, 无论是族长还是城主,他们都认识玄旸大哥。”

    “和谁都认识, 不是什么好事,有的结下交情, 有的结下仇怨。一路走来还算顺利, 是我避开仇家,专挑好路走。”

    “就算是遇到仇家, 我想他们未必能打赢玄旸大哥。”青露捧着陶碗,边吹热粥边说:“舒翼已经很厉害,他是岱夷武士,他猎杀老虎得靠毒箭,玄旸大哥用长矛就能扎死老虎!”

    数天前, 他们在野外宿营, 青南到湖边取水, 遭遇老虎伏击, 玄旸反应迅速,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跃至青南身前, 用长矛反击猛兽, 而不是选择在原地张弓。

    以玄旸的射术,能在瞬间连射数箭, 令老虎毙命。

    当时他的举动根本没经过脑子,关心则乱。

    青南用小刀切食烤鱼,动作优雅,他淡语:“用毒箭未必是怯弱,和老虎近身搏斗未必就是勇猛,鲁莽行事,手臂还疼吗?”

    被虎爪挠伤手臂,伤口还没好。

    “不是有你的药,快好了。”玄旸笑答,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执竹箸,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饭后,青露将陶釜与陶碗搬到溪边清洗,玄旸悠闲坐在屋外,伤臂搭在大腿上,青南低头为他换药。

    换好药后,用干净的布条缠绕伤口,青南的动作很轻,很细致,他说:“自从我们进入地中,就遇到不少生活在地中的岱夷人,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来到地中?”

    “岱夷与地中交界的平原,到今日也还遍布湖泊和沼泽,传说数百年前,那里是一片茫茫的水域,后来水退去,岱夷人才开始向西迁徙,进入地中。”

    “两族曾有过争斗吧。”

    “有过。”

    “他们又是如何平息战争?”

    “只有当双方力量平衡时才有和平,不过也有例外,文邑。”手臂已经包扎好,玄旸站起身,他靠着木梁,望向溪边的一对恋人,那对男女的衣着风格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群体。

    “在文邑建城前,当地有七八股势力,一直在相互攻打。文邑王调解他们之间的恩怨,使他们不再心生怨怼,从此和平相处。”

    “化解众人的积怨,使人和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道文邑王如何做到?”青南举起装有温水,用来清洗伤口的陶鬶端详,这件高坪城的陶鬶明显具有岱夷族的陶器风格。

    “文邑王通过联姻与贸易整合纷乱而庞大的族群。”

    玄旸边回答边看向溪边,溪边的那对恋人离去,他们牵着手,情意绵绵。

    高坪城很小,城墙却很高很厚,如此高大坚固的城墙是为了防范敌人,地中的地界里战火纷飞,仅有局部区域存在和平,和平不是地中的主题,战争才是。

    三人在高坪城休整期间,下过一场暴雨,大雨倾盆直下,下了整整一个早上,雨水却没有漫灌城中,人们不用在泥水中蹚水而行,也不需要拿出陶罐,从屋内往屋外舀水。

    雨稍停,青南和青露沿着内城墙寻觅排水道,他们绕行一圈没有找到,正感到困惑时,恰好见到高坪城城主带着几名随从进城,这些人都携带劳动工具,头戴斗笠,应该是去城外疏通壕沟,刚回来。

    城主的装束质朴,身穿粗布衣服,身上没有佩带任何贵重物品,他约莫四十岁,皮肤粗糙,肤色黝黑。

    “要是不知道他是位首领,恐怕以为是个住在矮屋里的农夫呢。”青露压低声音,偷偷与青南说。

    “他是位务实的国君。”

    玄旸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身旁,他有极强的行动力,总是能瞬间拉近距离,来时还悄无声息。

    适才,玄旸就在城主的随从队伍中,和其他随从一样头戴斗笠,先前才没认出来。

    “国君”这个词,玄旸用的是地中语。

    “高坪城的居民仅有两千余人,称呼他为‘国君’,是因为你拥戴他吗?”青南伫立在城墙下,城中人的衣物或多或少沾有污泥——毕竟雨天,只有他一身白袍皑皑。

    真像只雨后的白鹭。

    此时高坪国君正穿过一座排屋,排屋里边的大人孩子都迎了出来,聚集在他身边,这些人都是城中的居民。

    “地中的城小,只要有城墙都叫‘国’。”玄旸摘下斗笠,立即有居民认出他,与他打招呼,他与那人寒暄两句,继续说:“雨天你们怎么在外头?”

    此时雨水又在下,淅淅沥沥。

    “没找到排水沟。”青露的话没头没脑。

    “你们雨天出来找排水沟?”玄旸领悟得快,他抬手擦拭青南面具上的水珠,拇指以细微的动作轻轻蹭过下巴,笑语:“排水沟在地下。”

    青南问:“地下?如何营建?”

    玄旸回复:“陶管,用一个个陶管组成排水道,埋在地下。陶管结实,不怕坍塌,也不会有杂物落在里头,不容易堵塞。”

    “难怪暴雨天地面不会积聚雨水,排水如此迅速。你说的陶管长什么模样?在哪里能看到?”青南很感兴趣。

    “城外的陶坊里应该还有一些没铺设的陶管,雨天路滑,等晴天再过去。”

    “玄旸,你领路。”

    “可以。”

    玄旸把自己的斗笠掷给青露,叮嘱:“等会雨要是越下越大,就折返回来,青南,我可不想看到你一身丝袍泡在污水里。”

    别人可以过粗糙的生活,衣着脏污,青宫之觋可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实在不合适到泥水里折腾。

    玄旸不知道青南曾经浑身脏污,在暴雨天里指挥羽邑的居民抗洪。

    三人行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小雨纷纷,一场暴雨淹没通往陶坊的木板桥,溪面较宽,水流急,过溪时得很小心,防止脚下打滑,掉进溪水中。

    “高坪城一带雨水多而且常有暴雨,城中居民深受水患侵扰,后来一位陶匠想出陶管排水的方法,才解决水患问题。这是一个大工程,墙根边需要有泄洪设施,才能保证土夯的城墙不会垮塌,有两条陶水管道沿着城墙铺设,还要在每一户人家屋前埋下陶管,陶管道像道路一样四处延伸,遍布高坪城全城,全都掩埋在城下。”

    青露蹚水渡溪,险些摔倒,玄旸眼疾手快将他接住,像提溜一只小动物那般将他提起,放在岸边,玄旸看向已经过河的青南,继续说:“高坪居民为完成这项工程,男女老少全部出动,耗时多年才完工。”

    青南沉默了一会,怅然:“羽邑没有人力与物力完成这样的壮举。”

    玄旸在羽邑时,从未提及陶管道排水的方法,就是因为羽邑无力修建。

    “不只是人力物力,更需要一位深受居民爱戴的领导者,这位领导者得拥有惊人的号召力,让众人听从他的指挥,十年如一日去干一件事。”玄旸将手举起,指向前方,陶器作坊就在那儿,作坊外的荒地里堆放大量废置的陶管。

    每一件都很大,重量应该也不轻。

    青南的袍摆沾上泥污,脚踩踏在松软的草丛里,他缓缓蹲下身,拾起一件陶管,用手轻轻擦拭它,擦掉上面的泥土,露出暗黑的色泽。

    烧成温度不低,才能拥有这样的陶色,坚硬耐用,厚实而笨重。

    这些堆放在草丛里的陶管几乎都是残次品,可想而知,全城修建陶排水管道的工程有多浩大。

    这绝非羽邑能够完成的事情。

    那座正在一点点被水淹没,一日日衰败的古城是青南的故乡,羽人族的都邑。

    过了不知多久,青南才听见青露喃语:“觋鹭,我们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青露脸上都是雨水,被雨打得瑟抖,他那幅模样看起来失魂落魄。

    “青南。”

    “走吧。”

    听见玄旸的唤声,青南点了下头,将手中那件残破的陶水管放下,他站起身来,雨水冲刷他的面具,形成一条条水迹。

    来到地中后,青南发现当地人几乎没有听说过羽人族,当青南经由玄旸翻译,告知他人自己来自南方是羽人族时,人们以为他是南方某个古怪族群的巫祝,对羽人族毫无概念。

    在地理上距离太遥远,双方几乎没有接触。

    在地中,似乎没有羽人族的传说,也无法追寻觋鹳的足迹,他是否来过地中?

    离开高坪城那日是个晴天,高坪君亲自送行,他馈赠青南一只精心制作刻有图案的骨勺。

    一件骨器。

    高坪城的奢侈品,仅是一件用猪骨制作的骨匕。

    再看看高坪君,他头上的饰品是一件骨笄,浑身上下没有玉器。

    高坪城的国君与高坪城的居民一样,都过着质朴的生活,在这里似乎人人平等,人人都是这座城的主人。

    “玄旸,我在当地采集到一种草药,发现它有止血,缓解伤痛的功效,便是此物,青露,你将草药取出来。”

    青露从布袋掏出一块植物根茎,递给玄旸。

    “这是舒草的根块。”玄旸只看一眼就认出来。

    “我见当地人碾碎根块,直接用来敷伤,不懂得炮制药材。将根块用火炮制,再碾成粉末,洒在伤口上,疗效更佳。”

    青南看向高坪君的随从,他们手脸上有伤疤,是刀矛留下的痕迹,他继续说:“高坪城有邻敌,青壮经常参与战斗,时常受伤。玄旸,请将我的方法说予高坪君听,我不会地中语,要由你来转述。还有,这是我用舒草根块制作的两罐药粉,要赠予高坪君,这两日多谢他的款待。”

    青南将炮制根块的方法告诉玄旸,玄旸再用地中语将方法转述给高坪君。

    高坪君半信半疑,从青南那儿接过两罐药粉,用地中语向青南表达谢意。

    离开高坪城,三人走在城郊的林径上,与郊野砍柴的居民相遇,那人忽然立在路旁,对玄旸行了个地中族的礼仪。

    青南早习以为常,等砍柴的居民走远,他问玄旸:“你每次去文邑,都会在高坪城做休整吗?”

    “是经常来。”

    “我们辞行时,高坪君和你说了什么?我看他神色有些紧张,不像在寒暄。”

    “他告诉我,几天前有一伙高地族人路过高坪城,跟当地人打探我的消息,高坪君说他们似乎还在附近转悠。”玄旸言语平淡。

    要是看他神情,听说话的语调,会以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有高地族友人?”

    “有,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仇人?”

    “青南,你忘了我们在五溪城跟高地族人打过交道吗?当时双方的态度可都不大友好。”

    “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青南挑眉。

    “高坪君说为首的那人他认识,是隼城的隼跖。”

    “他是谁?”

    “隼城城主的儿子,白章的妻弟,如今想来白章当时带的那伙高地族战士都是隼城人。”

    青露没听懂他们交谈的话,但能从氛围感知到危险,他好奇问:“高地族人很可怕吗?”

    “不好对付。”青南回答。

    高地族战士个个高大彪悍不说,他们还使用坚固又锋利的吉金武器。

    第35章

    玄旸坐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上等候来人, 这是一支十来人的小队,队伍中多是妇女、孩子与老人,成年男子仅有两人。

    这群人携带做饭的炊具、睡觉的席被, 与一些杂乱的物品, 看着像似在迁徙,而不是要去某地走访亲戚。

    带队的男子撞见玄旸, 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壳,露出一脸憨笑。

    此人年龄约莫二十岁, 手执长矛,腰挂弓箭, 背后的行囊沉重。

    “你们偷偷跟随一路, 我不是说了,我们跟你们不同路, 各走各的。”玄旸从大石上跳下来,朝带队的男子走去,他以体型优势居高临下,那男子长得粗短,又俯下身, 显得很谦卑。

    “我们都是鼋池人, 我叫鼋东, 我哥叫鼋归, 这是我的父母,兄嫂、侄子、侄女、妻子、儿女。在当地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这一大家子想去盐道投奔亲戚。我知道你是岱夷族的武士玄旸, 你就让我们跟着你吧, 跟着你我们不怕野兽,不怕劫匪。”

    男子恳求着, 絮絮叨叨:“都说襄山有一伙劫匪特别凶恶,经常下山抓女人和小孩,我们要是遇见他们肯定要遭殃!”

    此时青南和青露已经从芦苇丛里走出来,青南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些人,青露心软,小声说:“要不,就让他们跟随吧。”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认识吗?”玄旸抱着胸,扫视队伍中的孩子与女子,别看他姿态冷漠,目光却很平和。

    “我有个老朋友是高坪城的门卫,他跟我讲过武士玄旸的模样,我在鼋池遇见你们,就认出你是武士玄旸。”

    所以这家伙在鼋池遇到玄旸,请求同行被拒后,就一直跟随,像条尾巴。

    还拖家带口,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既然你在高坪城有朋友,为什么不去附近的高坪城投奔友人,而要去路远的盐道?”

    听见玄旸的问话,男子目光黯淡了:“高坪城的男子经常要外出打仗,我和我哥都有孩子要养,想寻个安宁的地方。”

    玄旸又问:“就算我是武士玄旸,我与你们又不熟,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听见玄旸的话,男子目光坚定地看向对方:“你是武士玄旸啊!高坪城的人说,你一个人就将好几十个敌兵杀退,要不是你出手,当年城就破了。大家都说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管看到谁遭难都会出手帮忙。”

    “竟会被传成这副模样,我有那么闲吗。”

    玄旸皱了下眉头,对上男女老幼热烈而恳切的目光,他有些无奈:“想跟就跟吧,我话说在前头,真要撞见匪徒,我可没空管你们,到那时你们机灵点,能跑多远跑多远。”

    鼋取人心中欢喜,纷纷上前道谢。

    “先在这里歇息,我看孩子们都累了。你们俩兄弟能打猎吗?这里水禽多,去弄点吃的。”

    玄旸对鼋取人的感激反应冷淡,他显然是不得已才带上这些人。

    俩兄弟都携带弓箭,在河滩捕猎水禽,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到林地里挖野菜,采撷野果。

    两位老人捡拾柴火,搭土灶,为生火做饭做准备。

    天黑前,这些鼋池人升起火,烹饪食物,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聚集在营火边,有说有笑。

    青露前去他们的营地走动,见人口多,食物有限,不能够果腹,就将随身携带的一些猪肉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抓着猪肉干啃得津津有味。

    大人想和青露攀谈,发现双方语言不通,只能点下头,比划手势。

    从邻营返回,青露发现玄旸不在,人在营地外围巡视,他轻声与青南交谈:“路上有劫匪,他们害怕也正常,玄旸大哥一开始为什么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青南回道:“他有顾虑,那伙高地族人也许还在找他,路上可能撞见。”

    正因为有顾虑,所以早先玄旸才会拒绝这些鼋池人同行的请求。

    青露“啊”的一声,他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些时日来一路走得太平顺,我差点忘记这件事。”

    “玄旸大哥怎么又同意让他们跟随呢?”

    “不好说到底是遇到劫匪麻烦,还是遇到高地族人更麻烦,这些鼋池人人数虽多,能战斗的只有两人,想带家人安全走去盐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南轻轻搅拌陶罐中的羹汤,火光映在没有表情的面具上,声音柔和:“他将那对兄弟保护老幼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温柔的喃语,青南陷入沉思,他想起玄旸曾说过一句话:我既不想为众人劳心,也不想为他人劳力。

    当时,玄旸是这么表明自己不适合当一位国君。

    玄旸自己没意识到,他确实具有庇护一方的能力和责任心,如果日后成为玄夷城的国君,会是一位明君。

    忽然听见邻近营地传来喧哗声,青南起身张望,见是玄旸回来,他给邻营送去猎物,是一头鹿,这是足够填饱大人和孩子肚子的食物。

    过了一会,玄旸从邻营回来,青南递给他一碗羹汤,他坐下来饮用,目光时而投向邻营。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愁苦,也不像大人那么疲惫,他们正在打闹、嘻戏。

    “你曾帮高坪君守城?”青南问。

    玄旸漫不经心地点下头,他从布囊中取出肉干咬食,牙口真好,甚至都不用在火上炙烤一下,使肉干变软。

    “一人对战几十人的事属实吗?”

    “青南,你不是想夸我吧?”

    “不是。”

    青南专注在食物上,他将肉干撕成丝状,浸泡在羹汤中,等泡软了再食用。

    这家伙身上有旧伤痕,一道道伤疤,不知道是与人战斗,还是与野兽搏斗留下。

    猪肉干制作得很美味,是高坪城的特产,出行前高坪君馈赠他们不少猪肉干,在路上充当干粮。

    晚些时候,邻营的妇人用陶盆装上烤野菇和炙鹿肉,她们捧着烹饪好的食物,来到玄旸三人的营地道谢。

    野营,夜晚尽是野兽的嚎叫声,负责守夜的人会将营火烧旺,用来驱赶动物。

    熊熊燃烧的火焰,独自坐在火边的守夜人,忍受寒冷与孤独,抵挡浓浓睡意,想想都觉得艰苦。

    邻营的两兄弟正在换班,弟弟摇醒哥哥,将长矛递到对方手中,青南从浅睡中醒来,见到玄旸背对的身影,他在温酒,将冷掉的炙鹿肉加热,饮酒加餐悠然自得。

    仿佛窥见玄旸独自旅行时的模样,他不畏惧猛兽,也不信鬼神,黑夜对他来说,只是太阳落山了,不方便赶路而已吧。

    “要喝点吗?”

    起身时衣物的窸窣声被他敏锐的耳朵捕抓,他说这些话时,头也没回过。

    青南裹着斗篷,来到玄旸身边坐下,他接住对方递来的一杯酒,小口饮下。

    “你睡过吗?”

    “早些时候青露守夜,我刚换他。”玄旸看向青露,少年用斗篷将自己裹成一只茧,正在酣睡。

    邻营的兄弟也在交谈,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青南将视线挪回,对玄旸说:“自从和我们结伴上路,你就不曾睡饱过,今夜我来看火,你去睡会。”

    “你睡不着?野兽特别多,一夜叫不停,吵着你了吗?往年这一带还有几个小聚落,如今人都散了。”

    将烫好的鹿肉放在一只漆盘中,玄旸递给青南一双竹箸,当对方伸手去接,他顺势握住那只手,手指在对方的手背摩挲。

    青南反握住玄旸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好一会不说话。在人前,两人不会有亲昵举止,背着人,会搞点小动作。

    “我习惯了。”青南靠近对方的臂膀。

    玄旸很自然地拉开自己的斗篷,盖在身边人身上,在斗篷下揽抱对方,青南继续往下说:“这一路走来,见过不少野兽出没的废弃屋舍,与及暴露在野地无人掩埋的尸骨。小聚落里的人们四处逃命,躲避好战而残酷的敌邻,当人沦落到这样的处境,人与动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玄旸,以前在羽邑,你跟我说战火像野火般在各个部族之间蔓延,这种情况,我在地中见到了。”

    “互相厮杀的双方,不论族属,也不需要像样的理由,可以是只为了一条灌溉用的河溪,为了争夺对方的田地,像仇人一样杀戮。”

    “地中族、岱夷族、江皋族这类称谓,我想是旅人给取的,旅人为了区分大地上的纷乱而庞杂的人群,所以才划分地域,并用不同的词语去称呼他们。那些无需四处游荡的人们,他们认知里只有身边亲近的家人,与及和自己争夺资源的邻敌。”

    青南停下陈述,此时邻营传来孩子的夜啼声,这些鼋取人踏上危险的旅途,风餐露宿,真得能在盐道寻到他们的乐土吗?

    “以前的大地上没有这么多人,不需要养活这么多张口,人们采集或狩猎或耕种,能获取到足够的食物,如今不行。四方人群纷纷挤在地中,暴力日益加剧,文邑王想寻找一条结束地中战争的方法,这方法便是解决温饱、使人们安居。”玄旸仰头看天上的星辰,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件物品,在手中把玩,是岱夷族观星用的牙璧,这东西被地中族人称作:璇玑。

    “天文。”

    青南同样仰起头,他与玄旸看向同一个方向,看向东方,东方的七宿大部分还隐匿在地平线下,唯有七宿中的龙角星升起,莹莹发光,青南继续说:“营建观象台,制订历法,指导农时,让人们能准时播种,按时收获,得到更多的粮食。”

    玄旸举起璇玑,用它观星,他的眼眸似星辰般明亮:“龙角星从天边抬起来了,又到农耕的时节。”

    “你一个旅人,不该掌握这些知识。”

    “确实,不管在哪个族群,只有巫祝才懂天文,不过,我跟巫祝们关系都不错。”

    这家伙洋洋得意。

    “哦?譬如阿九?”

    “嗯,青南,我跟他可是打小就认识,他年岁跟你相仿,聪慧好学,眉眼长得也好看,不过……”玄旸瞥眼邻营的守夜人,他凑到耳边低语:“我这里只对你有感觉。”

    他本来就是个武士,有着粗野的童年,放浪不羁的少年时期,从他嘴里听见荤话,也不意外。

    “你要胡言,就自个守夜,我去睡了。”

    青南淡定起身,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玄旸已经端正姿态,示意对方坐下,他还有话说。

    “各族群都有巫祝,新巫祝会从老巫祝那儿继承天文知识,如前面所说,这类知识一向不外传。如果摈弃成见,各族群的巫祝能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学习,这绝不是一件坏事。”

    听完玄旸的话,青南神色严肃,一字字问:“你希望我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

    “你愿意吗?”

    青南伸出手,手指像似要碰触天空的银河,仿佛看见日月星辰飞速运转,岁月在刹那之间更替,他低语:“我会考虑。”

    与鼋取人结伴,行走两日,来到襄山脚下,鼋取人所说的盐道就在山谷中,顾名思义,它是一条运盐的山道,西面直通生产食盐的白湖。

    荒山野岭没有路,有道路存在,就意味着有人群定居,盐道就住着一群归附白湖的人,他们在谷地种植粟黍,为白湖提供数量有限,但很珍贵的谷子。

    盐道是白湖往东输送食盐的道路,亦是一条白湖征收谷地居民谷子的要道,它的存在对白湖意义重大。

    平安来到襄山脚下,盐道近在眼前,鼋取大人们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了——小孩一直都是无忧无虑,妇人在溪边洗涤衣物、洗澡,男子带着孩子们在水潭里游泳,捕鱼,一片祥和。

    青露和守营的老人交谈,说是交谈,不过是比手画脚,鼋取人只会说地中语,青露又不懂地中语。

    老人手把手教青露制作粟米面食,对于新鲜事物,青露总是感到好奇,并想学。

    如何研磨谷子,如何揉面,挤压、搓揉成条状,如何蒸熟,整个过程算不上复杂,青露上手很快。

    午后,玄旸提着三只野禽从林中出来,溪边的妇人们洗去一身脏污,容光焕发,在溪边晾衣物,孩子们的笑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们玩戏累了,正要返回营地。

    将两只野禽掷给邻营的老人料理,玄旸只留下一只,拿回自己的营地,这才是他和青南及青露的晚餐。

    身为猎人,玄旸有精湛无比的技能,他要愿意,能将山中的所有野兽猎杀,他从不滥杀,只从山林索取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野禽在手中扑腾,深长脖子啼叫,青南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看向来人。青南碾碎矿石做为颜料,在皮革上绘下一路的山川,今日描绘的正是襄山。

    “你下回要还想来地中,有我带路,用不着这东西。”

    “这张路线图不是绘给我自己用,而是要留给后来人。”青南到灶火前烧水,为宰杀野禽做准备。

    这张路线图最终会存放在羽邑的库房里,也许多年后,羽邑会有一位新旅人,踏上前往地中的旅程。

    玄旸坐在一旁歇息,悠闲地屈起一只脚,眺望襄山,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都曾攀登,极为熟悉。

    低头添柴时,青南还见到玄旸坐在那儿,抬起头时,就不见他人影,正感到诧异,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孩子惊恐的叫声。

    老人与妇人纷纷往声音来源处赶去,青南没有慌乱,他在混乱中找寻到玄旸的身影,见玄旸就在溪对岸,此时对岸出现三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三人都携带武器,从他们的装束看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岱夷族人,其中一人个头特别高大,他的脖颈上挂着饰品,那件饰品闪耀着金色光芒。

    吉金。

    第36章

    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身后跟着小女孩,女孩边追边喊哥哥, 放声大哭, 老人与妇人闻声张望,见到此景, 发疯般朝孩子跑去,不停叫唤, 又见一名鼋池男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 他奋不顾身朝高地族战士扑去, 想要解救男孩,不想压根不是对手, 很快被高地族战士打倒在地。

    女人和老人发出号叫,被俘的鼋池男子仍试图反抗,他一度被高地族战士拽住腰带,在地上拖行,女孩的哭声越发响亮, 混乱一片。

    陆续又有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他们逮住另一名鼋池男子, 自此, 这支鼋池人小队中唯二的战斗人员全部被制服。

    等这些人靠近营地,青南才看清楚袭击高地族战士, 被俘后仍在不停叫骂的是弟弟鼋东, 哥哥鼋归晚些被俘, 他一被抓,躲林子里的孩子们纷纷跑出来, 一声声阿爹,哭声震天。

    先前站在溪对岸的三名高地族战士,此时全都抵达营地,头目脖颈上戴着吉金项饰,他年龄约莫二十五岁,仪貌英武,身姿矫健,正冷冷看视这般混乱的场面,面无表情。

    “这对兄弟可不是你们要抓的襄山劫匪,他们是鼋池人,带着家小外出逃难,想去盐道投奔亲戚,寻条生路。”玄旸上前检查鼋归与鼋东俩兄弟的伤情,将他们交给青南和青露。

    他环视聚集在营地的高地族人,点了下人头,七个。

    这些人携带长矛与短匕,孔武有力,身形高大,都是高地族战士。

    “还是,你打算随便抓几个无辜的男人,连并他们父母、妻儿一块绑去白湖,好跟白湖君讨赏?”玄旸看向高地族头目,故意将声调抬高。

    “你说他们不是襄山劫匪,我就得将他们放了?你又是谁?”

    高地族头目将视线从青南身上挪开,移向玄旸,他继续说:“那帮劫匪在襄山安家,都有家小,经常下山打劫,在白湖连杀好几个人,抢了不少好东西。近来被我打得到处逃窜,再不敢出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躲到这儿来,在这里冒充良人。”

    “我听闻隼城的城主有个儿子,名叫隼跖,他在隼城受到兄弟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投奔白湖。隼跖为了能在白湖立足,听从白湖君差遣,勤勤恳恳为他做事。人们都说隼跖有贤才,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善恶,不至于残害无辜的过路人。”玄旸瞥向头目腰间佩带的吉金匕首,匕首柄部为羊头造型。

    在高地族,吉金打造的羊头匕首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佩带。

    玄旸第一眼就认出对方特殊的身份,声音带着调侃:“我嘛,带着他们这一大家子,从鼋池一路走过来,他们不是劫匪,我能作证。”

    “说出你的身份,你来这里做什么,岱夷人。”隼跖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手按在武器上,如果玄旸再不肯报出身份,他就要动手。

    “我是个舒渎来的旅人,路上听闻文邑王正在营建观象台,想去文邑长长见识。”

    “他们呢?”

    高地族头目手指青南。

    青南和青露正为受伤的鼋池兄弟治疗,低头忙碌。

    “他们是南方人,也是旅人。”玄旸看向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不由自主流露。

    笑容使青南放心,能感觉到遭遇的情况并不棘手。

    “哦,这么说来,你来自舒渎,路上见没见过舒渎君的外甥玄旸?”隼跖这句话问得刻意,他目光在玄旸身上巡视,似乎在找寻能透露身份的饰物。

    “是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我跟他不熟。”玄旸的神态相当自然,说谎面不改色。

    青南能听懂几句地中话,听到“玄旸”的名字从高地族头目口中说出,他不动声色,继续手中包扎的动作,侧耳倾听。

    高地战士搜索鼋池人营地,只翻出一些破破烂烂的物品。

    隼跖打量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鼋池人,老人叹息垂泪,大孩子安慰小孩,妇人抱着受伤的丈夫哭泣,凄凄惨惨,他终于对手下发话:“把他们都放了。”

    “等等。”

    玄旸一改先前悠然的姿态,语气严肃:“你们随便把人打伤,又将伤者在地上拖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样?”隼跖神色不悦。

    “一家子老小靠他们俩兄弟打猎养活,两人都被你们打伤,全家都要挨饿,你们得把身上的干粮给他们留下。”

    本以为隼跖会发怒,不想他竟真得将随身携带的一袋干粮从背囊上解下,掷到地上。

    高地战士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有隼跖能说地中语,见到头目的眼色和举动,虽然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鼋池人默默收集干粮,擦去脸上的泪水,大人小孩都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旅人,你还没说出你的名字。”隼跖的眼神锐利,像刀刃。

    “我觉得名字不重要,不过是个称呼。你是位武士,我是位旅人,这便是我们的名称。你我身处异土,背离家乡,心里都有苦衷,没必要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后来,隼跖每每想起玄旸这番话,就会联想到高地族的一句俗语:璜片舌头。

    形容一个人的舌头像口璜的簧片一样灵巧,擅长糊弄人,能说会道。

    正交谈间,忽然有五名高地族战士淌水过溪,用高地族话高声叫囔着什么。

    玄旸能听懂一部分高地族语言,推测这伙人也是隼跖的手下,可能在别的地方搜索劫匪,所以来得迟。

    忽然,一名归队的高地族战士大吼一声,就朝玄旸射去一箭,玄旸反应迅速,挥动矛杆将冷箭打落,他那手法,轻松地像在玩戏一般。

    放箭的高地族战士暴跳如雷,立即又朝玄旸连放三箭,这三箭都被玄旸躲开,等他还想放第四箭,眨眼间对方已如猎豹般跃至自己跟前,随即人就被放倒在地,胸口遭到膝击,别说挣扎,连呼吸都困难。

    这人痛苦得直咳嗽,愤怒地瞪大眼睛,他想朝玄旸怒骂,却叫不出声。

    “把两人拉开,看住隼尾。”

    高地族的战士们还处在惊愕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是隼跖。

    没等隼跖的手下拉拽,玄旸已经起身,他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地上的隼尾,问道:“我想我们认识,还有仇,不过我真没认出你来。”

    他的声音平淡,缺乏情绪。

    刚被这人用箭镞猛烈攻击,如果不是身手不错,已经被射成刺猬,但玄旸没有愤怒,眼中也没有杀意。

    隼尾骨碌爬起身,嘴中咒骂不休,手中匕首挥舞,玄旸一动不动,淡定看他被两名伙伴抱住。

    隼跖伸手朝手下示意,手下会意扔给他一柄长矛,他执住长矛,对玄旸做出一个手势,那是高地族战士决斗时贯用的挑衅手势。

    “玄旸,正如你所说,武士是我们的名称。”

    隼跖再没有多余的话,他长矛一挥便击向玄旸,那一下力道极大,速度极快,换寻常人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飞,倒地时人可能还是懵的。

    矛柄因为握矛人倾注的力量而弯曲,又因为撞击在硬物上飞速弹开,发出一声震响。

    玄旸在瞬间做出应对,没有人看清他什么时候使出长矛,怎么阻挡住对方的袭击,在隼跖猛烈而持续的进攻下,玄旸的抵御与反击都极为精彩,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

    “玄旸大哥!小心啊!”

    青露神情紧张,发出惊叫。

    两人之间的打斗属实令人心惊胆战,双方的每一次攻击都十分凶狠,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每一次闪避都极其凶险,稍有迟疑,必被锋利的矛头刺中。

    高地族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青露恨不得捂住眼睛,不敢观看,鼋池人脸上全都一副惊恐的表情,孩子们受到惊吓,又开始啼哭。

    青南远远观战,人很镇定,心里有把握。

    哪怕隼跖的攻击再猛烈,玄旸都能应对自如,他没有陷入苦战。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高地族武士的战斗力实在惊人,隼跖的耐力和爆发力应该与玄旸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终于,玄旸打累了,他寻着一个机会,脚尖踏住对手的矛柄,身体借力翻跃,手臂一捞便挂住一根树枝,他踩踏树干,飞速上树,敏捷如猴,瞬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隼跖没给对方放松的机会,眨眼之间,一柄长矛飞驰而至,呼啸声在耳边炸响,玄旸轻松躲避,矛刃深深扎进树干。

    玄旸坐在树上,听着树下高地族战士们的叫囔声,他懒得理会,对隼跖说:“再打下去,天都黑了。”

    隼跖望向天际的晚霞,似乎有些意外,战斗中他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眼里只有劲敌。

    “隼跖,你我之间没结过仇吧?”拔出长矛,玄旸将这柄武器抛给树下的隼跖,随即他翻身下树,动作堪称飘逸。

    “你觉得呢。”隼跖接住长矛,似乎也没有再交手的意思。

    “我听高坪城的人说你在找我,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每次去文邑,都会路过高坪城?”

    “有人告诉我,你是文邑王的女婿,而且今年春时要去文邑,会经过高坪城。”隼跖将长矛抛给之前借他长矛的手下,他拍拍手,往地上一坐,显然也打累了。

    “我猜猜那个人一定很了解我,看来是我在白湖的老熟人。”玄旸笑了,他在人群中找寻青南的身影。

    青南待在鼋池人里边,模样从容淡定,似乎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一直在那儿远远观看,没有靠近。

    “早些年,我曾经游历西北,卷入鸠城与隼城的战争,显然,我在隼城没留下好名声呀。”玄旸提起这件事时,言语很平淡。

    “我在那场混战中肯定打伤过某人的父亲,或者兄弟,所以那人便来寻仇,而你是隼城城主的儿子,又是高地族的武士,想为自己人出头。”

    玄旸瞥眼隼尾,他似乎遭受到不小打击,再不像之前那么激愤,沉默低头,模样沮丧。

    其余高地族战士都被玄旸展露的武力折服,他们本就是个崇尚武力,倾慕强者的族群。

    “那是场错误的战争,没必要再提起。去年你在五溪城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他是我的族弟。”

    “原来是这件事,那人比他要年长些,大概是他的亲哥哥。”

    玄旸手指隼尾,猜到对方的身份。

    确实想起来了,去年在五溪城,玄旸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因为这人险些射杀阙月。

    说来,那名弓手离开五溪城时,还能自己走路,伤势不重。

    当时隼尾肯定就在五溪城,目睹亲哥哥受伤,衔恨在心,记住了仇人的样貌与名字。

    “对。”

    隼跖继续往下说:“你当时在五溪城,还和我族的战士约架,说日后要进行一对一的比试,让我族战士输得服气。你是岱夷武士,当然得由我来当你的对手,才算公平。”

    “唉,果然躲不过。”玄旸整理衣服,发现斗篷上有一个破洞,显然是打斗中被长矛扎破,无奈一笑。

    他说的躲不过,其实是指在五溪城与高地族战士结仇,随口说句日后比试的话,对方真得找来。

    “可有哪里受伤?”

    不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用的是羽人族的语言,不知何时,青南来到玄旸身边。

    “没伤着,衣服破了而已。”玄旸言语柔和,连脸眉眼都显得温柔。

    “玄旸大哥,你们打得这么狠,真得没受伤吗?”青露小声嘀咕,他手中攥着一瓶药粉,还拿着一捆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

    玄旸淡定点头,青露不放心,上前仔细检查一番。

    隼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青南身上,那目光很专注,他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丝质的长袍,华丽的羽冠,精美的玉器,他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多年前。

    “隼跖,你我已经进行过比试,是我打不过你,我认输。现在,你能给手下一个交代,而我也得赶路,我们就这样各走各路。”

    行了个岱夷族的礼仪,玄旸态度谦和。

    隼跖目光灼灼,他盯着玄旸的左臂,他知道那只手臂有伤,对方带伤应战。适才青露给玄旸做检查,把斗篷掀开,正好露出左臂上肢,缠绑伤口的布条殷血。

    见玄旸要离开,高地战士们显得很不满,试图上前阻拦,隼跖制止了他们,将手下斥退。

    “在你们走之前,我得问你的伙伴一句话。”

    隼跖走向青南,他的举止不再粗蛮,显得彬彬有礼,青南没有因为他唐突的举动感到惊讶,很平静。

    青南用羽人族的语言低语:“玄旸,他可能见过觋鹳。”

    “我猜也是,他一直在瞅你。你说吧,我用地中语帮你转述。”玄旸抱住双臂,嘴角有淡淡笑意。

    第37章

    南汾附属文邑, 是一座大型聚落,它面朝广阔的盆地,身后则是崇山峻岭。

    当地人在山岭上营建数座瞭望台, 警戒南面的敌人, 南汾没有城墙,却有大量的武备。

    这里是文邑南境的门户, 如果敌人来犯,必会遭到当地守军的攻击。

    玄旸带着青南与青露翻越南面的霍山进入文邑地界, 他们来到隘口,远远就看见守关的士兵。

    三人还没靠近门寮, 就有一位将领装束的男子率领士兵前来接迎, 那名将领二十出头,衣着华贵。

    他激动上前, 用力拥抱玄旸:“玄旸!我年初才听我们国君提起你,说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这趟来文邑怎么走南道?南道山又高路还遥。”

    “路上遇到一群要去盐道的鼋池人,和他们结伴走盐道,这才从南道进文邑。文震,你怎么会在南汾?”玄旸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 脸带笑意。

    “你还不知道吧, 我成亲了, 老丈人正是南汾的首领南伯。去年南汾遭遇山獠袭击, 国君便派我过来这边镇守。玄旸,他们是?”

    文震这才打量起玄旸的两名伙伴, 看他们装束, 不是地中族人, 也不是岱夷族人。

    “他们是我的友人,这位是羽人族的巫祝, 名叫觋鹭,旁边是他的伙伴青露,他们都来自南方的羽邑。”玄旸做了详细的介绍。

    “羽人族?”

    文震显然很吃惊,仔细打量青南,头戴白羽冠,身穿长丝袍,身配美玉,装束奇异,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面具遮挡,无法看清样貌。

    这位羽人族巫祝的伙伴则不戴面具,十分年轻,模样清秀。

    “是,羽人族。”

    “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个族群,我还以为是文邑掌管典册的老头在胡说呢。玄旸,你将他们从遥远的南方邀请到文邑来,一定是为了营建观象台,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吃什么?”

    “不用特意准备,我们能适应地中的饮食。”青南用岱夷语回答。

    推测对方能听懂,文震正是用岱夷语喊玄旸的名字。

    文震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你……会说岱夷人的话!”

    “会一些。”

    绝大部分地中族人没有听说过羽人族,即便听闻过,羽人族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其遥远与神秘。

    而能进行交谈的羽人族,使这种遥不可及的虚幻感,立即变得真实可触。

    青南和青露在南汾受到礼遇,像之前待过的那些地中聚落一样,这回,不仅因为他们是玄旸的伙伴,更因为他们独特的身份——羽人族。

    入住的屋舍奢华,提供的食物精美,南汾的主人南伯富有且好客。

    酒宴结束时,外面的天早黑了,青南与青露由文震亲自送回居所,玄旸仍在与南伯饮酒,他俩显然也是旧相识。

    “文震,以前可是有羽人族到过文邑?”青南问。

    “很早之前有,我听掌典册的人说,我曾祖父率领族人营建文邑,在崇山脚下布设土圭时,四方部族的人都来帮忙,其中有一人,就出自羽人族。”

    文震的曾祖父是第一代文邑王,文震显然是文邑的王族。

    对方这番话令青南感到意外,那可是百年前的事了。

    “我以往只当是一个传说,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羽人族。”文震仍有些兴奋,他滔滔不绝:“你们怎么会和玄旸结识?我知道他是个旅人,他难道去过羽人族的土地?”

    “他四处游荡,年少时就探访过我族人的土地。”

    “我听说旅人总有厌倦远行的一天,也许我们国君今年能将玄旸留下来。”

    “文邑王想留下他吗?”

    “当然,还许给玄旸一门婚事,要将女儿嫁给他。”

    “为何说今年能将他留下来?”

    “国君的女儿已经及笄,可以出嫁了。”

    听见文震的话,青南恍然,难怪在襄山遇到隼跖时,他称玄旸为文邑王的女婿。

    看来,不是外界谣传,还真是文邑王的女婿啊。

    夜深,青南已经解衣卧下,准备入睡,那个家伙才回来,摸黑入室,熟练地仿佛是回到自家,他准确找到卧处,挨着青南便躺下。

    “你房间在隔壁。”

    “青南,你舍得撵我去隔壁吗?”

    “我有什么舍不得。”

    青南背对着,没有回过头,搂住自己的双臂结实而有力,身体传递热意,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气息轻拂肌肤,耳畔声音响起:“这一路走来,多是在荒山野地里过夜,夜里又有青露在,别说碰你,我都没能好好看看你。”

    青南骨碌起身,将油灯举到面前,他没有戴面具,长发也已经放下,眉眼朦胧,他问:“看清楚了吗?”

    抚摸发丝,指腹沿着眉眼描述,移至唇角,玄旸不语,低头亲吻。

    两人拥吻在一起,油灯也从青南手中掉落,坠在地上,灯火熄灭。

    在黑暗中恣意妄为,无人打扰,他们耳边不再是夜宿荒野时震耳的虫鸣声,野兽的嚎叫声,在屋檐下,享有静谧的夜晚。

    已是深夜,青南倦乏得不想动弹,他闭上眼睛,本想睡去,又发现没有睡意。

    身边人搂着他,时不时用手指爬梳他的头发,又凑近来,气息拂在额上,似乎妄想在黑暗中端详他额头的神徽。

    “玄旸。”青南唤他。

    “嗯?”

    “你相信隼跖的话吗?”

    “他没必要说慌。”

    “隼跖说他五年前在大鹰城见过觋鹳,当时他参加大鹰君举办的冬猎活动,宴饮时正好与觋鹳同席,两人进行过攀谈,又说自己在冬猎中受伤,觋鹳救治过他。照隼跖的所言,觋鹳能说高地族人的语言,且是大鹰君的座上尊客,觋鹳在高地族生活的时日应该不短,会不会五年后的今日,他还住在大鹰城?”

    “你仍旧没放弃寻找他吗?”

    “我想见他,有些话想问他。”

    “青南,你出来这么久,觉得外面怎样?”

    “若非亲眼看见,无法相信天下是如此的辽阔,各族群散落在大地上,似繁星般点亮苍茫。旅途途径的邦国众多,这些邦国一个比一个强盛,羽邑和它们相比,越发显得破败而冷清——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回去。”

    玄旸将人搂住,笑语:“难道,外面就没有令你迷恋的事物或者人吗?”

    “有。”青南很坦然,他张臂回抱对方。

    听见玄旸低沉的笑声,又听见他说:“是吧,我也有。”

    睡吧,青南喃语。

    抛弃烦绪,此刻就在这温暖而舒适的拥抱中,安心睡去。

    清晨醒来,发现身边人已经不在,青南躺着不想动弹,身体仍感到很疲乏,长途旅行使人疲惫不堪,又没能在昨夜好好休息。

    此时想补眠,也很勉强,院外不时有人语声,还有动物的叫声。

    叫声很奇特,从没听过的声音,低沉而绵长,到底是什么动物?

    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奇花异草,还有怪异奇特的动物,譬如进入地中后,见到红眼睛的野鸡(后世称作褐马鸡),见到长着榆叶的梅花(后世称作榆叶梅),诸如种种,已经不会再为新奇的事物感到吃惊。

    但是这个叫声闻所未闻。

    青南起身,穿戴整齐,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寻觅声音的来源,确认就是从附近的屋舍里传出。

    “觋鹭,你也听见了吧。我刚去看过,是一头比鹿大,长角短毛的动物,模样有点像兕兽(圣水牛),就是叫声不同。”

    青露出现在院门口,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他平日里最喜欢新奇的事物。

    “我见那户人家在屋后用篱笆围成一个圈养家畜的地方,那头异兽就关在里边。我猜南汾人像养猪那般在养这种动物,可惜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也没法问人家兽名叫什么。”

    “可能是牛。”

    青南说“牛”时,用的是地中族的语言,他继续说:“玄旸提过高地族人喜欢畜养一种动物,名称叫牛,牛本是一种从遥远西境传入高地族的异兽,它形似兕兽,性情温和,以青草为食。地中族人也会少量喂养,说是能用做畜力,也能宰肉食用,就是肉质粗糙,需要用慢火炖煮,才能煮烂。”

    “我想起来了,去年在玄夷城第一次见到羊,那叫声也是极其怪异,我还被它吓了一跳。玄旸大哥就说,羊不算罕见,地中有一种家畜叫牛,是西边来的动物,南方没人见过。”

    此时,又传来牛的叫声,青露不再说话,似乎陷入思索中,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表情认真:“觋鹭,我们想办法带两头牛回去羽邑。牛比猪还大,产的肉也多,猪要跟人争粮食,牛只吃草。”

    “带不回去,路途遥远,又得过河又得翻山,何况荒野猛兽多,稍不留神,就会被虎豹叼走。”

    不像青露那么兴奋,青南的言语冷静。

    “这一路实在漫长。”回想之前走过的路,青露喟叹。

    在南汾休整期间,青南不仅听到黄牛叫声,也亲眼见过,附近有户居民家中确实养着一头黄牛,每日清早见那人将黄牛赶去郊外食草,黄昏时分又会将牛赶回来。

    叫声已经听习惯,见的次数也多,不再觉得这种家畜稀奇,就像猪和犬一样稀疏平常。

    南汾人质朴又勤快,他们喂养家畜,主要是猪,有少量人家养牛和羊,种植庄稼,主要是粟黍,也有人家种豆与麻。

    男人耕种,女人纺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这样的生活男女,辛苦又劳累,几乎没有闲暇时光,但在旅人看来,南汾的生活称得上祥和美好。

    自从踏进地中,见过不少冲突与战争,失去庇护的人们流离失所,像鼋池兄弟那样四处逃难的人家不在少数。

    在南汾暂居期间,青南开始整理行囊里那些记载旅行见闻的皮革,它们在路上不断积累,已经变得笨重,成为累赘,需要减轻负荷。

    要是有比皮革更轻便的书写材料就好了,青南将一张皮革展开又卷起,抚摸皮革厚重的质感,心中想着。

    听玄旸说,文邑的巫祝有时会用缣帛书写他们的符号,用来与神明交流。缣帛的材质又轻又薄,方便携带,就是十分昂贵,需要用蚕丝织制。

    正思绪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婴儿牙牙学语的声音,青南像似想起什么,立即走至窗旁,果然看见邻院一名妇人在织布,身边还有个坐在地上玩戏,不哭不闹的婴儿。

    阳光映亮青南的脸庞,也照亮妇人腰间的织机与纹理细腻的布料,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

    蚕丝织制的丝帛不易获得,是奢侈之物,布料倒没有那么稀罕,材质也轻薄,同样能在上面书写。

    就用旅途上采集到的玉石与她交易布料,女子爱美,应该愿意。

    青南立在窗前,白袍整洁,羽冠华美,他戴着崭新的面具,身上散发淡淡的香草气息。

    旅途使人风尘仆仆,顾不上整理衣容,只要过上有屋舍,方便洗浴的生活,青南又会恢复家居时的端靖模样。

    在南汾只停留两日,两日后,玄旸与青南、青露踏上前往文邑的旅途,文震亲自将他们送到郊野,只见前方地势平坦,草木葱郁,河道交纵,前路不再崎岖,他们离文邑已经不远了。

    文震交给玄旸一件漆盒,他说:“我有位妻弟叫南靖,他是南伯的儿子,如今在文邑担任国君侍卫,本来应该随我前来南汾,他却迷恋上一名文邑女子,不肯离开。”

    文震叹息,继续说:“这是南伯给南靖的玉佩,想让他用做聘礼,好迎娶他喜欢的女子。”

    “不知道迷恋上哪位女子?”玄旸打开漆盒,见到一件温润无瑕的白玉环,他问得随意。

    “我在文邑时曾问过南靖,他始终不肯说。我暗地里猜想那名女子恐怕身份尊贵,不愿许配他,或者有丈夫,那小子才死活不开口。父母宠爱孩子,天底下都这样,我也只是猜测,实在不好跟老丈人明说,这可能不是一桩合适的姻缘。总之,玄旸,这件玉佩就拜托你了。”

    “行,我正好顺路。”玄旸将漆盒收起,很爽快答应。

    第38章

    到地中的日子久了, 对平坦开阔,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感到亲切,对那些峰峦直擎云霄, 巍峨险峻, 绵延纵横的山脉也不再陌生,就连在水泽上翩翩起舞的朱鹮也习以为常, 羽人族熟悉水禽,但在南方, 看不见这种水禽。

    晨曦照耀水泽,将一条形似丝带的溪流映得闪闪发光, 一群朱鹮飞落灌木, 啼鸣声彼此起伏,青南在溪边闲步, 眺望溪岸,见对岸升起炊烟,应该有人家。

    昨夜露宿时,听玄旸说这一带都是荒地,河流众多, 沼泽湖泊遍布, 常有野兽出没, 得再往前走一段路, 才有一处名为霞息的小聚落。

    溪岸似乎有不少人,炊烟袅袅, 却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又是在何时迁来此地定居。

    地中时常能见到逃难的人, 这些人逃难的原因多种多样,譬如打不过邻敌, 想逃避奴役,或者遭受野兽骚扰,粮食歉收等等,他们来到新居地,可能表现得很友善,不愿与人结怨,也可能将外人都视作威胁,进行攻击。

    青南正打算沿原路走回营地,就在这时,他见到一条小舟渡溪而来,舟上坐着两个女孩,大的熟练地划动木桨,将小舟停靠在溪岸,小的手挽一只篮子。

    女孩已经发现青南,她们先是吓了一跳,连忙藏在灌木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出来,模样忐忑不安。

    荒野的虎豹财狼多,女孩们离开家人,冒着危险渡过溪流,手中又都提着篮子,看样子是想到溪对岸采集食物。

    两人穿着破旧的衣裳,消瘦的脸蛋上有双黑亮的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五官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

    “青南,我来问她们。”

    玄旸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这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青南身边。

    只见他走上前,朝那对姐妹招手,用地中语说:“我们要去霞息,昨天夜里在这里过夜,不是坏人。”

    他身形高大,总是随身携带武器,可就是这样,那对姐妹似乎不怕他,纷纷抬起头来,露出好奇的神情。

    青南想,他大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毕竟声音也很亲和。

    玄旸弯下身跟俩姐妹交谈,又回头招呼青南过来,与他说:“这两个孩子跟随家人从脊山迁徙过来,在对岸住了一段日子。她们说母亲生病,家里没吃的,饿得睡不着,一大早就跑出来寻觅食物。”

    望向西面绵延的山脉,那里便是脊山。

    他们身处群山环绕的盆地,与周边险峻而危险的深山相比,这里确实更宜居。

    玄旸从行囊中掏出两张面饼,递给姐妹俩,妹妹抓住便吃,姐姐舍不得吃,将面饼小心翼翼卷起来,放在篮子里。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青露大声呼叫的声音,只见溪面上出现两条小舟,舟上有五个男人,他们携带弓箭,来势汹汹。

    玄旸站起身,打量来人,两个女孩朝族人奔去,小女孩笑容满面,用力挥舞手臂,她手里还抓着那块面饼,面饼被她咬去一大口。

    二十余栋简陋的屋舍,男女老幼共计百余口人,他们在湿地上过着艰难的生活。

    这些人自称脊西人,说他们住在大河边上的邻居凶暴又残忍,在一天夜里突袭他们的聚落,杀死不少人,俘虏不少人,并放火烧毁房屋和农田。

    迫于无奈,活下来的人只能逃离家园,他们翻越脊山,进入盆地,居住在荒野。

    脊西人的老族长死在那场夜袭中,他们在逃亡路上推举出一位新族长,以便领导族众。

    年轻的族长在地上铺设竹席,用粗木碗装鱼干,用粗陶碗装着稗米粥,招待这三位途径此地的旅人。

    从山野一点一点采集来的稗子,对失去田地的人们而言,显然是很珍贵的粮食。

    “他们好像没什么食物,我不饿。”青露没动跟前的鱼干和粥,低声与青南说。

    青南发现制作鱼干的鱼很小,粥是稗子,窗外趴着眼巴巴注视食物孩子们,而族长的屋舍堪称寒酸。

    “这是当地人的习俗,你不吃会显得主人招待不周到。”玄旸用羽人族语提醒青露,接着他嚼食鱼干,大口喝粥。

    等三人用完餐,族长才问玄旸:“我看那两人跟你不像是同个地方的人,你们也要去文邑吗?”

    “他们是南方人,和我结伴,都要去文邑。”

    “玄旸,你是位旅人,结识的人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路过霞息时,将我的话转告霞息族长,就告诉他,我们会迁到霞息西边的林地居住。我们不会捕捞他们河里的鱼虾,也不会砍伐他们聚落外的树木,我们会自己垦荒,不会在他们开垦过的土地上种粮食。”

    族长的语气近乎哀求,他身体前倾,倾向玄旸:“这里都是沼泽,鸟兽飞禽住得舒适,但不适合住人,我们的人四处打探,附近稍好些的地都住着人,就邻近霞息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坦,位置又高的土地,能播种谷物,住那里不怕夏季的大水。我们要是不打声招呼,就这么迁过去霞息旁边,怕霞息人怪罪,我们就这么点人,谁也得罪不起。我找过霞息族长几次,他都不肯见我,我是外来人,说话没分量。”

    “我也是外来人,你怎知我去找霞息族长,他就肯见我?还一定会听我的话?”玄旸看向窗外聚集的人群,似乎老□□女都出动了,人们看向他的眼神灼热,恳切。

    “前些日子,我去南汾和人交易东西,听当地人谈论你,说你是一位东方来的旅人,是南伯招待过的人,还说你是文邑王的女婿。如果是你,肯定能帮助我们。”

    族长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地中族的礼。

    见族长做出恳求的举动,在场的族人纷纷效仿,他们的神情愁苦,模样憔悴。

    “外面关于我的传言不少,族长可不能什么都信,我不是文邑王的女婿。”玄旸不禁笑了,他扫视挤进屋内和围簇在窗外的人们,声音响亮:“我劝你们还是去南汾找文震,他是镇守南汾的将领。你们本就是生活在山地的人,青壮可以为南汾镇守关隘,那边能收留你们,那里也才是你们的去处。”

    听见玄旸的话,众人议论纷纷,族长默然,显得惆怅。

    “虎豹都有自己的领地,人也是,人其实比虎豹更危险。霞息人不能容忍你们进入他们的地盘,就算今日谈好了,日后双方也没法避免冲突,你们侥幸从脊西逃命出来,没必要把命丢在这里。”

    玄旸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站起身,向族长回了个岱夷礼:“多谢招待。”

    族长叹声气,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自己年少的儿子。

    青壮去镇守关隘,家人得到南汾庇护,那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离开族长屋舍,青南才问玄旸:“他们想去霞息,向你请求帮忙吗?”

    青南能听懂部分地中语。

    “是,我拒绝了。” 玄旸言语平淡。

    他简略将谈话内容说给青南和青露听,青露听完陈述,很是同情这些人窘迫的处境。

    脊西人背井离乡,不得不在湿地营建屋舍,他们的屋舍因地制宜,以泥土和木头做为材料,房子普遍矮小,有的屋舍建造得极其简陋,就像一间加工石器的棚子,除去顶上挡雨避阳的棚子外,四壁透风。

    倒不是脊西人懒散,或者营建房屋的材料不易获取,而是许多人都病了,没法干活。

    河岸边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叫阿鲤,妹妹叫小禾,她们的家就四面透风。

    她们的母亲躺在屋子里,从门窗渗透进来的光照在她憔悴的脸庞上,母亲见有陌生人到来,吃惊地坐起来,呼叫女儿的名字。

    阿鲤抱住母亲,轻声安抚她。

    “我来给你治病,不要害怕。”青南说着地中语,他的声音温和。

    母亲瞪大眼睛,望向青南没有表情的面具,她知道这人是巫师,但绝不是他们这儿的巫师。

    青南试图靠近,母亲往后退缩,仍旧很害怕。

    “听他的话,他能治好你的病。你也想早点好起来,才能照顾女儿,不让她们挨饿吧。”玄旸在旁劝慰,他的地中语说得流利,不像青南只能说几句。

    母亲点了下头,眼中噙泪。

    得到允许,青南开始检查病患的身体状况,又让玄旸代他做一些必要的询问。

    基本能确定病情,青南离开病患的家,他站在屋外与青露交谈:“是痢疾,看来,不只她一人得这种病。”

    进入这处小聚落后,就发现不少人的脸上呈现病容,有病痛啼哭的幼儿,有虚弱无力坐在家门前的青年,有躺卧在屋中哀鸣的老人。

    “觋鹭,他们肯定是饮用污浊的水,或者食用不洁的食物,唉,逃难路上又饥又渴,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青露愁眉苦脸,不禁清点起在外面活动的疑似患病人的数量。

    “我去通知族长派些人协助你们,得采集草药,熬制汤药,这么多人患病,要治疗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旸说完话便行动起来,他快步朝族长屋子的方向走去。

    姐姐阿鲤在屋内照顾母亲,妹妹小禾在青南和青露身边打转,她似乎一点也不怕青南。

    人们天然惧怕看不见脸庞的人,因为无法从那张脸上获知情绪,有种不是同类,让人不安的感觉。

    见到小禾一直在身旁转悠,青露像似想起什么,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把草药,又用手指向挂在木梁上的一只竹篮子,他对小禾说:“我们要採药救治你母亲,还有其他患病的人,你能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吗?”

    青露说的是羽人族语,边说边比划。

    小禾先是一愣,然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进屋内,去找姐姐阿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得听明白了。

    族群里有不少人患病,对正在挨饿的脊西人来说,治病不是最紧迫的事,所以在招待玄旸与他的伙伴时,族长没提过这件事,他也不敢奢想那个打扮得像巫师的异乡人,会愿意治疗他的族人。

    “觋鹭有什么要求吗?如果能办到,我们一定照办。”族长压低声音,他继续说:“之前有一位巫师路过我们这里,让我们给他一头怀孕的母猪,他才能施展巫力救治病人,我们没办法给他找来一头母猪。”

    能下崽的母猪是十分贵重的财富,这就是巫师要求的报酬。

    “觋鹭不要你们回报任何东西,他和其他的巫师不同。”玄旸笑了,提到青南,声音都变得温和,他催促:“快去通知族人,将患病的人聚集在一起,再叫妇人们把家里用的陶罐、陶盆都拿出来,等会熬药。还得唤五六个青壮,让他们随我来,有事要他们帮忙。”

    很快,玄旸领着一伙年轻人,来溪岸找青南和青露,见到溪岸停泊一条小舟,舟上还有三个携带篮筐的女孩,而负责划桨的人正是阿鲤。

    “玄旸大哥,我跟那对姐妹说要去采药,姐姐就去喊她的朋友,这些女孩都是来帮忙的!”青露满脸笑意,向玄旸邀功。

    玄旸投去赞许的目光,拍了下青露的脑袋。

    玄旸和青南、青露在脊西人的聚落里住了三天,第四天离开时,几乎全聚落的人都来送行。

    青南谢绝脊西人的酬谢,那是一些食物,与及几样能用来交换物品的工具,譬如蚌刀与鹿角器,这是他们仅有的财产。

    妇人和女孩们将彩绳系绑在青露和玄旸的手臂上,为他们祈福,青露手臂上系得最多,他忙前忙后,救治不少病人。

    似乎没有人敢碰触巫师,没有人敢将彩绳系在巫师身上,人们看向青南的眼神带着敬畏。

    阿鲤和小禾互相看视一眼,小禾走上前,她仰起脸蛋,与青南对视,她说:“我和姐姐都想送你,谢谢你治好我们的妈妈。”

    像玄旸那样,青南蹲下身子,这样个头就和矮矮的小孩子齐高,他伸出左臂。

    小禾立即将两条彩绳绑在青南手臂上,做完这件事后,她十分雀跃,朝姐姐跑去。

    来送行的人们已经远去,青露还在不停的挥手,他的两只手臂都挂满彩绳,有三四十条之多。

    “青露,这是月华结。”

    玄旸瞥见青露在摩挲手臂上一条花卉结彩绳。

    “是什么?”青露很好奇,他已经发现这条彩绳和其他彩绳都不一样,编着精致的花纹。

    “月华结,地中女子会将月华结送给爱慕的人。”

    “啊!”青露满脸通红。

    第39章

    那花清雅美丽, 许多已经盛开,也有不少花苞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住的花心, 有种含蓄、婉约之美, 就在这蔚蓝的天空下,尽是艳红色的, 橙黄色的月华花,它们在阳光下怒放, 在和风中摇曳。

    基于花色而有意错落种植的花卉,青绿的叶子, 月白色的院墙, 朱色的廊道,碧蓝的水池, 构成绮丽的色彩,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华的花名源自开花规律,因为它几乎月月开花,后世称作月季。

    青南显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只是那个地方盛开着莲花。年少时, 他曾游荡在羽邑已经废弃两百余年, 残垣断壁, 杂草齐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觋鹭, 请再和我说说南方的事。”

    红色的缨带拂过脸庞, 那张脸温雅、俊秀, 从他口中说出的岱夷语莫名有种韵律美。

    “帝子,还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笑时眉眼似春风:“地中没有海,但我听说过大海,人们说大海的潮水时而进时而退,没有规律。觋鹭,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边,他们怎么营建房子?”

    来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称呼他们的王为“帝”,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长子文曜。

    他身穿的红色锦袍华美夺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听人说,海边的人就像海鸟一样,会将家建在海崖上,每当潮水退去,他们就沿着绳索下来,到海滩拾取海产。自从见到觋鹭后,我觉得人们的说法都是错的。”

    “人们说南方人住在树林里,睡在树上,又说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间凿窟做居室,想来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觋鹭就不会身穿丝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样高大、华美。”

    少年的话让青南诧异,他生长在深幽的宫城里,偶尔能到城外走动,他不是一位旅人,从未见过广阔天地,却有广阔的胸襟。

    “人们因为环境的差异,而营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边居民会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桩,再将房子悬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桩上面,人们往来倚靠小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

    青南回忆起抵达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宫城参加宴饮,那场宴饮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他在宴饮上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金声。

    吉金(青铜)制作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么神秘,聆听时,仿佛连身躯都变得透彻,仿佛灵魂在清凛的晨曦里升腾,使人终生难忘。

    音乐是如此奇妙,它有别于自然发出的声响,是人为创造的带有韵律的声音,它本来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兽骨、用陶土、用石头去制作乐器,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并不稀奇,青南都听过,唯独来到文邑,才有金声。

    青露伫立在高耸入云的阙楼下,他扬起脸庞,眯着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无法数尽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见到了天上的宫阙,文邑城便是这样的天宫。

    来到文邑已经三天,恍惚还身处梦中。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阳光洒在肌肤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语声与鸟鸣声,他睁开眼睛,他在人间。

    观象台位于文邑的东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脚下,它还在营建之中,能看见平整过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墙,劳作的人们,指导建造的人,与及众多聚集在一起,讨论天文历法的巫祝,他们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几个人装束不同,显示他们来自不同族群。

    一只丝带凤蝶飞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轻轻挥动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红山脊,残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巫祝们还在讨论,从中能听见地中语、高地语、江皋语与及岱夷语。

    从一部分自己能听懂的言语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争论夏至的影长到底是多少,人们各抒己见。

    通过圭表可以测量日影的长度,观察夏至会在哪日到来,窥见时间的秘密。

    玄鸟神使阿九正与文邑的巫祝争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担任翻译的玄旸。文邑巫祝说地中语,阿九说岱夷语。

    阿九那顶镶嵌砗磲的高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太阳在山脊上,另一颗太阳便在他头顶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绣着东君神徽,青南试图释读神徽,它的图案由太阳、火焰与山峰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

    如今,文邑王想制订太阳历,向天下人颁布时间,我确实无力阻拦。百年前,玄鸟神使受东君启示,前往文邑,协助文邑的第一位王营建圭表台,如今帝徵想窥视东君的力量,妄图营建观象台,向天下人颁布太阳历,这违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对东君不敬,我在此传达玄鸟上使的话,自观象台建起那日,大岱城将不再欢迎文邑来的使者!”

    说完这些,阿九不再言语,而是面向夕阳,一群黑鸟掠过红彤彤的太阳,他拂动黑色的长袍,巫杖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他朝太阳致礼。

    他张开黑袍时,宛如一只振翅欲飞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鸟。

    玄旸将阿九的意思传达给文邑巫祝,巫祝们围着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诉说着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将你逐出去?”玄旸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们敢。”阿九握住巫杖,声音冷冰。

    “他们确实还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见一见玄鸟神使手中的玉璇玑。”玄旸无视玄鸟神使的怨怼,旁人倒是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脸庞,黑色的面具,紧抿的唇线,他的肢体语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你手里不就有。”

    那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飞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领地,正在发怒的黑鹤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玑,不过,璇玑本就是玄鸟神殿的神器,没玄鸟神使的允许,我可不敢拿给他们看。阿九,你看,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笑脸,使阿九怒火没处发作,他恼道:“不给。”

    人们忽然不再讨论,纷纷看向立在台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横放的漆杆,它是圭。

    漆杆涂做红、绿、黑三色,文邑巫长来到漆杆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杆,上下移动,似乎做为游标使用,他身边还有一个捧册子,拿笔做记录的随从。

    “除非,他们能拿出我没掌握的知识,值得我跟他们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杆,他猜测到圭上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刻度,一个个刻度显然指向一个个节气,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时间的秘密?

    “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识都汇聚在这里,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围簇着一个花心。”玄旸笑语。

    花瓣与花心。

    青南喃语自语,玄旸与阿九的交谈,他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阿九游离众人,在一处土基上坐下,他留意到身后堆垒似山的巨木,显然很诧异,但又不肯问那个跟随在身边的人。

    “这是营建观象台的木料。”玄旸主动开口,他大大咧咧坐在阿九身旁。

    阿九似乎哼了一声,他说:“我就知道你要帮他们。”

    “我猜你来文邑,不是来阻拦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我。阿九,你其实很好奇,这天下第一座观象台到底长什么模样吧。”

    “我是玄鸟神使,又怎会不知道观测太阳的方法,地中人必定是想将这些巨木竖立在圭表四周,观测阳光穿过巨木之间的不同缝隙,来追踪时节的变化。”

    “具体的做法,你能细说吗?”

    “我就算知道如何推算时间,如何竖立巨木,使它们的位置对应不同的时节,我也不会告诉你。”阿九稍作停顿,他捏了捏肩膀,呈现疲态,声音也显得疲惫:“何况,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就是不吃不喝算到满头白发,也无法推算出来。”

    玄旸站起身,说道:“反正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不如去睡个饱觉。文邑有馆舍,为旅人提供食宿,就在东城门左侧,院外有棵枣树,你行囊放在哪里?”

    “我还真是累坏了,一路走来又是劫匪,又是虎豹,早知道就在玄夷城多等你两日,和你结伴来文邑。东西都在随从那儿,他们被阻拦在外头,这儿毕竟是禁地。玄旸,你帮我提来。”

    “可以,我先和伙伴说一声。”

    玄旸没有立即离开,他在人群中张望,寻找青南的身影,此时圭表附近已经不见青南,寻觅一番,才找到他的身影。

    青南伫立在一棵大树下,正与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交谈,那人的身影瞅着有几分眼熟,居然是隼跖。

    这些时日,文邑来了很多旅人,文邑要营建观象台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方,显然隼跖是慕名前来的旅人中一员。

    “你的伙伴是他?那个羽人族巫祝?”阿九有点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玄旸似乎没有听见阿九在说什么,他注视着树下两人,见隼跖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要馈赠青南。

    隼跖对待青南的态度一向谦和,彬彬有礼。

    人们来到文邑,总要盛装打扮一番,隼跖服饰华贵,腰佩吉金匕首,头插玉鹰笄,右臂上戴着玉钏,胸前是一件吉金打造的鹰形项饰,熠熠生辉。

    第40章

    这是一件奇怪的乐器, 用羊骨制成,巴掌大小,光滑可爱, 在乐器上有一个小小圆润的钻孔, 钻孔穿着彩绳,可以随身携带。

    青南时而将乐器放在手中把玩, 时而将它放在唇边,试着演奏, 发出的声响微弱,无法形成音律。

    隼跖赠予青南口璜时, 曾在树下演奏, 那乐声低缓悠长、别有韵味。

    他用地中语传授演奏口璜的技巧,青南只听懂一小部分内容, 没学到要领。

    “这是口璜。”

    声音响起的同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取走青南手中的乐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爱口璜, 总是随身携带它, 乐器能代替人的舌头, 人们用音乐倾诉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倾慕时, 会交换手里的口璜,做为定情信物。”

    玄旸端详手中的口璜, 器形优美, 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绳上悬挂的玉饰, 玉质温润,是块好玉,他笑语:“隼跖可真是慷慨,这必是大鹰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这一件在高地能换五头牛了。”

    “你会演奏它吗?”青南问。

    “以前文邑有位乐师,精通各地乐器,他就很擅长口璜。”玄旸将口璜横放在唇边,他轻轻拉动细绳,牵动璜片,簧片震动,发出响声,他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拨弄乐器,以口腔做鸣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过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乐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练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从自己唇上移开,贴在青南唇上,还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对方嘴唇,发出低低的笑声:“嗯,我来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们待在屋内,要是在屋外,这番情景要是被人窥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学习口璜,玄旸时不时指导,演示,一只口璜,在他们唇边传递,那份亲昵自不必说。

    口璜的音色独特,时而响亮,时而低缓,尾音绵长,就像一个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发情愫,诉说衷肠。

    人们在夜间听到这样的乐声,很容易联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恋人窗外,用乐声求爱。

    夜已深,青南还醒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开始感到对方沉沉的身躯压得人难受,想将同枕人推离,却又倦得不想动弹,他闭着眼,发现文邑的夜晚特别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宽敞平坦,城中处处彰显人类的力量,无论动物或者昆虫,似乎都畏惧这股力量,隐匿无踪。

    “明日,我姐夫设宴招待四方来客,你能赴宴吗?”玄旸的声音慵懒,带着惬意。

    “帝子听说羽人族不用凭借璇玑,也能识别星象,他恳请我传授他观星的方法,我允诺了。夜间我会进宫城教他,要是飨宴在白日举行,我能前去赴宴。”

    “在白日——我姐想认识你,她知道你。”

    “她知道我什么?”

    “我早年跟姐姐提起过你,后来与你重逢,又将重逢的事和她说了。”

    青南感到不可思议,但没往下问,他姐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你该回去了。”青南的手掌贴向对方的胸口,试图将人向外推,没推动。

    “不去,又没人来巡房。”

    好在那厚实的身躯终于挪开,压在身体的重量立即消失。

    玄旸侧躺在青南身边,抓握对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他今夜似乎特别缠人。

    “我听人说帝徵打算赐你一桩姻缘,有这事吗?”

    将被对方抓住的手缩回,青南把手臂搁在一旁,正好触碰到枕边的衣物和腰饰,这些都是他的物品,腰饰中有一把玉刀,他的指腹摩挲冰冷的刀刃,刀刃很钝,不会伤人。

    “你几时知道?”

    “宫城里的人一直在谈论,我多少能听懂几句。”

    “青南,我想将婚事回拒后再告诉你,我此番来文邑,是为参加外甥女成年之礼,也是要处理这件事。”玄旸从青南手中取走玉刀,他翻开青南手掌,检查手指,怕刀子将他割伤。

    “你现在就可以说。”青南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入怀中,言语平淡。

    “那是四年前的春日,帝徵带子女踏青,我也在场,已经不记得因为什么缘故引出婚约话题,帝徵说等文瑤及笄,要将她许配给我,我说我是个旅人,只有一国的君王才是帝女的良婿。奈何人们喜好传播一些不实的事情,毕竟宫城里的生活实在乏味,随着文瑤日渐长大,这桩事又被人提起。”玄旸起初没将这件事放心上,他压根没考虑过成家,但是到处被传言的话,就必须认真看待了。

    青南道:“帝徵的话已经说出口,且人人知晓,便会履行,外人都说帝徵重承诺。”

    “我可当不了他的女婿,那女孩更不该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被嫁给不如意的丈夫。”

    沉默好一会儿,青南才说:“你已经老了,又是个没有屋舍的旅人,看来以后只能孤身一人。”

    难得听他调侃,即便被调侃的对象还是自己。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玄旸哑笑,又将青南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地中王族举办的飨宴一向奢华,权贵阶层总是乐意在飨宴上向宾客展示自己的财富。

    这令人咋舌的财富,甚至体现在切食肉类的刀俎上,漆俎绘制繁复的图案,有着斑斓的色彩,令人赞叹,与漆俎搭配使用的厨刀通体黝黑、质地坚硬,刀柄镶嵌彩石。

    那些用来盛酒的彩绘双耳罐被仆人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稍有不慎给摔坏了,这是来自遥远的北地器物,经由贸易获得。

    玄旸姐姐玄昭雍容华贵,胸前佩带项饰,项饰由淡黄色海贝与绿松石组成,华美璀璨,它们亦是远方之物,来自东方的绿松石,来自东海的海贝。

    姐夫文贞身穿象征王族身份的朱袍,手腕上有一件吉金片制作的腕饰,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笄,玉笄用都山玉玉料制作,都山玉出自江皋,吉金片来自高地。

    这些来自远方的奢侈品成为权贵阶层的身份象征,他们掌握着珍贵资源,他们拥有的一样样物品,寻常人根本无法获得。

    宾客们会惊叹,会羡慕,对飨宴留下深刻的记忆,对举办宴席的主人倍感敬意。

    玄旸参加过无数次飨宴,再奢华再铺张的场面都见过,不仅不拘谨,还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玄旸饱餐一顿,向服侍宾客的仆人招手,立即有两位仆人端着陶盆和陶壶过来,提供清水洗手。

    地中的权贵进食时特别讲究礼仪,而礼仪需要学习,远来的客人往往因为不熟悉而窘迫不安,生怕自己在席上做出错误的举动,惹来笑话。

    但总有聪慧的客人,会暗中观察,暗自学习,表现得体。

    阿九用随身携带的小玉刀将盘中的烤肉细细切片,再用骨箸夹起,拌姜汁、沾酱,放入口中食用。

    一系列动作相当优雅。

    隼跖用锋利的吉金匕首将一只卤猪肘剁碎,吃法豪迈,大口吃肉,大口饮酒,他的装束华贵,姿容英伟,显然没人敢嘲笑他举止粗鲁。

    青南参加过帝徵的飨宴,习得文邑宫城的礼仪,他小口呷酒,不露痕迹地打量参加飨宴的客人。

    来赴宴的客人除去旅人与使者外,还有文邑的权贵与及他们的子女,有五六名盛装少女赴宴,她们都坐在丝帐里,偶尔丝帐被掀开,能窥见一张张昳丽的脸庞。

    “她是帝女,真是位美丽的女子,我听闻她被帝徵许配给玄旸。”

    隼跖看向丝帐,又瞥了玄旸一眼,他用双手做出合拢的动作,以便青南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

    他说的是青南正在留意的女子,那名女子身穿朱袍,胸前佩带由玛瑙、绿松石与玉玦组成的项饰,举止稳重,神情淡定,不像其他女子时不时窥视帐外的宾客,窃窃私语。

    “你和主人家认识,又见过帝女,不是第一次来文邑吧?”青南用地中语夹杂着岱夷语陈述,试图让对方听懂。

    所以隼跖能受到主人家的邀请,并被安排坐在尊客的席位上。

    隼跖点了下头,回道:“我以前来过。”

    他后面还说出一长段话语,但是青南没听明白,两人的交流仍存在障碍。

    隼跖是高地人,能说地中语,青南是羽人族,能说岱夷语,两人来自天南地北,无法交流才是常态。

    隼跖见青南听不懂他的话,便伸出两根手指,在木案上做行走的动作,青南正感到疑惑时,忽然见玄旸探过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他转述:“他在邀请你,邀你去白湖,你想和他去白湖吗?那个手势是同行的意思。”

    青南看向帝女文瑤,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玄旸一眼,他特意用羽人语说:“你告诉他,我会考虑。”

    “别说胡话。”玄旸低语,握了一下青南的手。

    青南的手放在木案下,玄旸握他手的动作不明显,不至于被人瞧去。

    “隼跖,觋鹭当时就在五溪城,和我一起,我想白章不会想再看到他。”玄旸代替青南回拒,他的神情严肃。

    “请转述我的话,对地中人来说,羽人族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人人都想亲眼见识。我相信白湖君会像其他国君那样款待觋鹭,我能担保,觋鹭会在白湖受到礼遇。一路上我会护他,护他去白湖,护送他返回文邑。”隼跖的言语恳切,很执着。

    他想将青南带去白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玄旸将他的话一字不漏转述。

    青南认真思索,才回道:“多谢邀请,我不能同行。”

    飨宴刚结束,玄旸就被外甥女拉走,说母亲唤他,此时玄昭正与文瑤在交谈,两人很熟络,丝帐内还有几名女伴。

    等玄旸过去,丝帐内却不见其他人,只有文瑤一人,丝帐外还守着两名侍女。

    隔着丝帐,只见到两个朦胧的身影靠近,再看不清其他。

    “人都散了,你要等他吗?”

    阿九忽然来到青南身边。

    “我正要走。”

    青南往外走,阿九跟上,他的态度比以前友好许多,问道:“你能跟我讲讲羽邑的土圭吗?我曾听玄鸟上使说,大地上的第一座土圭,便是由羽人族营建。”

    文邑的东郊有一大片森林,有水泽,有座高山,那座高山名为崇山,崇山葱郁,树木高大,人们从不去山中伐木,也从不到山中打猎,它是一座圣山。

    每日太阳从崇山升起,晨曦照耀山脊,金光闪闪,文邑的巫祝通过常年累月的观察,以起伏绵延的崇山山脊做为参照,早就发现太阳攀升的位置在极其缓慢地移动,他们记录这种变化,并研究它变化的规律。

    文邑的第一座圭表台建造时,就将方位正对崇山的最高峰,当太阳爬上山脊,便会把第一缕晨曦洒在垂直立于地面的木表上。

    在崇山的山道上,青露发现一株颜色殊异的兰花,不由得放慢脚步,山中有不少奇花异草,连昆虫动物的种类都特别多,此时一群丝带凤蝶正在他身旁飞舞。

    等青露回过神来,身边不见玄旸与青南的身影,往前方寻觅,见他们已经攀上更高处,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

    青露加快前进的步伐,他奔跑时不忘提起袍摆,以免弄脏身上崭新的长袍。

    这件长袍用文邑织坊生产的布料制作,色泽鲜艳,纹饰华美,青露还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很爱惜它。

    青露追上两人,正好听见玄旸在说什么“凤凰之翼”,他四处张望,不解地问:“哪里有凤凰?玄旸大哥见过凤凰吗?”

    “你往下看。”玄旸提醒他。

    青露伫足,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一处山崖边沿,往下张望,能窥见文邑的城墙与宫城建筑,与及东郊规划的观象台区域。

    “看哪里?”

    “看水系。”

    于高处俯瞰,山脚下的土地一览无余,水系纵横交错,青露面露惊喜,他没进去过宫城,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

    可是,水系并无特别的地方啊,青露正在纳闷,忽然他悟了,猛地抬起头来。

    如果遮蔽掉文邑城,只去观察水系网络的样子,会发现数条河流交汇在一起,河水下切很深,远远观看,形状就像鸟类长长的羽翼一样。

    凤凰之翼。

    “看明白了吗?”玄旸笑语。

    青露猛点头。

    过了一会,青露问:“玄旸大哥,你带我们爬崇山,就是为了看河流吗?”

    “不是,你再仔细看。”

    玄旸以手指描绘河山,他道:“文邑所在的这块土地看起来无边无际,但如果从四个方位进入文邑,会发现文邑四周都是高山峻岭。这样的环境,容易发生洪灾,但是文邑不曾有水患问题。”

    “即便有山洪侵袭,洪水也会很快被河道疏导出去,这是一块被神明庇佑的土地。”青南不禁喟叹。

    当他看见当地的水系时,便知道玄旸为什么带他爬山。

    “不只是这样,如果文邑能完善北面的防御,把整块盆地收为己有,那么四周的高山将是文邑的城墙,高山外环绕的河,将是它的城池,以河山为屏障,这样的国家不惧怕外敌,除非从内部崩毁,否则谁也无法攻入。”玄旸眺望北面,所望之处天地成一线,碧空万里。

    表里山河。

    “我说的河,便是那条横贯南北,从西北奔流而下,从东方入海的大河。”

    只有游历四方,心怀天下的人,才能在心中描绘出大地的样貌,才能窥见它们的奇妙之处。

    从玄旸的描述中,青南见到了壮丽的山河,也意识到文邑人眼中的共主——帝徵,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一块土地。

    “真是块好地方啊。”青露的眼眶微红,他想到受洪水与战争困扰的羽人族,也想到了逐渐被沼泽吞噬的羽邑。

    “天下之中。”青南俯视下方,见到正在营建的观象台,众多匠人劳作其中,圭表台旁聚集着许多人,他们是巫祝、是旅人,他们来自四方,身穿各式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

    人们参与其中,协力营建观象台,去见证一个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