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几天,仍是紧绷而忙碌的。
胆大的青壮年率先领头走上了链桥,一开始走得惴惴不安,害怕随时掉进水里,后来发现这链子足够结实,自己磨蹭时间反而增加了落水的风险,于是越走越快,有些身形轻巧的,甚至在桥上小跑了起来。
谢桐又将当地熟识水性的百姓编了几个小队,划着竹筏在链桥的两端来回巡视,如果碰到不幸落入水里的,才好及时营救。
城外远远地传来了焰火之声,代表着通往城外的链桥也基本架设完毕。
到了晚上的时候,佛塔之下依旧灯火通明,东泉县百姓开始了水上的“步行”迁徙。
这个迁徙行动共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留在佛塔避难的人口有数千人,其中还有不少老人、小孩,一直到送最后一个东泉县百姓上了链桥,谢桐几乎没有怎么合过眼。
修补被踩裂的木板、搭救不小心落水的小孩、劝说不敢上桥的老年人、合理控制上桥的人数,以及一趟趟地从另一端收集回麻绳,供后面的百姓绑在腰上使用。
齐净远一开始还能抽空与谢桐调笑两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明显焦躁不安起来,催促了几次:
“圣上快上桥吧,或者命人用竹筏载你过去也行。”
“地面已经开始松软塌陷,”齐净远忍不住道:“你是圣上,不能再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谢桐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闻言垂下睫,淡淡开口:“没事,朕不走。”
“有关蒙等几个暗卫在,朕不会有事的。”谢桐道:“朕走了,剩下的百姓会也因地表塌陷和佛塔倾斜陷入恐慌。”
齐净远皱眉:“不过是些——”
不过是些平民罢了。
与天子比起来,别说是还留在此地的几百个平民,就是整个东泉县,都抵不上谢桐一根手指。
新帝御驾亲临水患之地已是数年难见,何况是像谢桐如此的,直接带着人进了被洪水淹没的主城,又迟迟留在危险的地方不愿离开。
齐净远心想,自己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不择手段地往上爬,那谢桐呢?
谢桐又是为了什么?
论功名,谢桐已是新帝,这片土地上人人都要向他俯首;论利禄……笑话,这被水泡烂的地方还有什么利益可以捞取?
齐净远百思不得其解,等他看见始终站在谢桐身边的闻端时,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圣上,”闻端瞥了一眼已经明显开始倾斜的佛塔,嗓音平静:“再过一个时辰,你该离开此地了。”
谢桐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闻端道:“臣不是在请求你。”
谢桐:“?”
“如若圣上不动身,”闻端堪称温和地说:“臣届时会出手打晕你,再将你带走。”
谢桐蹙眉:“关蒙会保护我的。”
“他不会,”闻端丝毫不为所动:“臣已知会过他,等动手时,他不会阻拦。关首领也希望圣上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谢桐:“……”
好在剩下的百姓不多,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在闻端走过来之前,谢桐终于站起来,开口:“走。”
他没有从桥上走,那链桥经过两天的摧残,其上的木板已经千疮百孔,时刻有陷落的风险,谢桐见状,只好搭乘竹筏出了城。
到城墙豁口处,专程为迎接谢桐的一只可搭载十余人的“大船”已等候许久,登船,坐船,直至脚步踏上另一片足够坚实的土地,谢桐才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罗太监仍陪伴在谢桐身边,对他解释:“圣上,这里是离东泉最近的安庆县,此处地势较高,未被洪水侵蚀。”
谢桐没有回话。
罗太监又道:“东泉县幸存的所有人口,都已转移至此。但安庆县主城不大,放不下这么多人,于是统一将他们安置在城外两里处,官府已派人搭了草棚,送了粮食过来,这也是闻太傅的意思。”
他说完,却久久等不到谢桐出声。
“……圣上?”罗太监奇怪,小心地又叫了一句。
不料下一刻,他就见谢桐闭上眼,身形微微一晃,无力地往后跌去。
“圣上!!”罗太监尖细的嗓子破音了。
*
谢桐又做梦了。
梦里,就如遭了水患的东泉县一般雨势急骤,豆大的雨点玉珠似的从天上往下砸落,斜风怒号溃雨凶猛,是个令人见之胆寒的天气。
谢桐睁开眼,入目即是远处黑压压的云层,乌云在雨中翻涌,银色的闪电不时在其中穿梭,偶尔映亮一角暗灰色的天空。
……这是哪里?谢桐朦胧中想。
下一刻,他目光垂落,瞥见自己绣着龙纹的金色皇袍一角。
再抬起眼,发现左右皆是神情紧绷的持刀御林军,宽大的辇顶罩在谢桐头顶,为他密实地遮住了外面的风雨。
谢桐想起来了,这里是皇宫中央的最高处,位于乾坤殿正后方的观云台。
从此处,可以远眺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以及金殿之前宽阔至极的青砖广场。
雨势更大了,在几乎要连成一片的雨幕中,谢桐敏锐地听见四方都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是火吞噬宫殿的动静、是刀剑刺入人体时闷响、是混乱不堪的争执、是鲜血裂迸又融入雨中的铁锈气息。
这是怎么了?谢桐心想,有人在逼宫吗?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有人匆匆踏着雨水到了谢桐身后,紧绷的嗓音响起:
“圣上,东北、西北二处,共擒获逆贼头目十一名,皆为闻党精锐,已经押至金殿前的广场,是否需要令他们签具降书……”
“杀了。”
谢桐听见“自己”淡淡出声道。
有那么一瞬间,谢桐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因为这声轻飘飘的命令,嗓音太过沉稳优雅,动听如古琴中最悦耳的那个低音弦,含着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以及两分不露声色的厌恶。
背后的人像是愣了一下:“圣上,不让他们……”
“需要朕说第二遍吗?”谢桐听见自己堪称温和地问道。
“……不。”后面的人立即说:“末将这就命人斩杀逆贼。”
“把头颅悬到城墙上。”谢桐漫不经心道:“这是第三批了,朕倒是想看看,太傅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身后沉默片刻,才传来回答:“是,末将立即去办。”
谢桐忽而轻轻一挑眉,开口制止了他:“不用了。”
“太傅来了。”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似的,远处沉重的宫门终于被缓缓推开,一队几乎是纯黑装束的铁甲骑兵手提灯笼,安静无声地一步步迈入了宫城中。
谢桐的视线越过四起的硝烟、斜飞的大雨,以及青石砖铸成的大广场,遥遥落在最前方那个骑马的人身上。
这样大的雨,那个男人高居于马上,没有任何遮挡。
雨水打湿他的全部衣袍,使得黑色的袍服紧紧贴在身体上,愈加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身形与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就如一座高不可攀的、永远不会倒塌的山峦。
谢桐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刺痛,顿了一下,伸出手垂眸一看,掌心已然有了几处隐隐的淤青。
那列沉默的骑兵直直跨过大半个广场,然后在即将抵达金殿时,停下了动作。
而为首的那个人,轻扯住御马的缰绳后,便仰起头,也往谢桐所在之处望过来。
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谢桐本应什么都看不清。
但隔着雨幕,他仿佛能瞧见那一双沉渊般的墨眸,眸中总涌着谢桐不明白的情绪,比起令人想起广阔的天空,更肖似寒冷无垠的深海。
那个男人在马上,像是动了动唇,说了句什么。
同样,本应听不见这句话语,谢桐却如有神知一般,清楚地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他说是:
“圣上,臣已来了。”
*
谢桐冷汗涔涔地醒过来。
梦中的雨腥味还萦绕在鼻端,谢桐下意识往前动了一下身体。
——在梦里面,这是“他”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微微向前俯身的动作,似是想借着距离的拉近,瞧清楚那个男人眸中的神色。
只感到脸上像是被轻柔的布料拂过,谢桐睁开眼,就撞进一双与梦境极其相似的墨眸中。
没有隔着雨雾的朦胧,没有如深渊般的寒冷寂寥,那墨黑的色泽分外清明,琉璃般倒映着谢桐的身影。
“……”谢桐喃喃叫了一声:“太傅?”
闻端的面容比起梦中,少了几分威势,更显年轻俊美,就连神色中惯有的上位者的压迫感,都少了许多。
甚至还能在墨眸中,瞧见一点不动声色的关切。
谢桐逐渐回过神,垂睫扫了一眼四周。
他正身处一间装饰奢华的厢房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而此时,他用左手肘撑着身体,是个欲坐未坐起身的模样。
闻端则一手握着一块浸水的毛巾,沉静地坐在榻边的一张圆凳上。
回忆起梦醒时的情形,谢桐恍惚意识到,闻端刚刚似乎正在为自己拭额上的细汗。
“圣上。”闻端慢慢开口道:“您得了梦魇。”
谢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但因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因此仍有几分不切实际的飘忽感。
“……朕怎么了?”
闻端把手里的毛巾放回身侧的铜盆里,语气温和:
“此处是安庆县官府准备的别院。抵达安庆之日,圣上你因过于劳累而陷入昏迷,经大夫诊断,是因连日淋雨受了风寒。”
谢桐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朕睡了多久?”
“不到七个时辰。”闻端说:“期间起了一次低热,不过喂了帖药剂后,很快便发汗降温,如今应已无甚大碍了。”
谢桐这才想起来:“东泉县……”
“转移出来的百姓皆安置妥当,已命齐侍郎带着安庆官府去记录名册,继续打探失踪者的下落。”
没等谢桐说完,闻端就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一切事宜臣已打理完毕,圣上龙体欠安,就不要再思虑这些琐事了。”
谢桐怔了一下,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定定地微仰着头看闻端,还未从梦与现实的巨大悬殊中彻底清醒出来。
是了……那个场景,谢桐曾经见过的。
在最初的第一个“预示梦”中,在那本叙述繁复、文字庞杂的《万古帝尊》原书中。
只不过谢桐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是纯文字版本,而字里行间所描写的,正是他今天梦见的景象。
——二十九岁那一年,书中“主角”谢桐制造了一场宫变,率军将闻端围杀于乾坤殿前。
宫变、杀戮、青石砖铸就的广场。
闻端、闻太傅、闻党叛贼……
谢桐倚靠在榻上,一时竟然不知此身在何处。
究竟是在这宁静祥和的某个南部小县的厢房中,与不过二十有余的闻端对坐闲聊;
还是应该站在梦里那个血雨纷飞的高墙之上,等候着闻端带领他手下仅剩的亲兵精锐,迈入宫门。
“圣上。”
坐在一旁的闻端见谢桐神色变化,语气轻了些许:“想起方才的梦魇了?”
谢桐本以为他要问,梦见了什么。
不料闻端下一句话却是:“臣不知圣上所梦为何,若有任何能让臣为圣上效力、驱除惊惧的法子,请圣上务必告知臣。”
男人俊美的面容在烛火下散发着温柔的暖金色光晕,嗓音低沉,似是在安抚:
“见圣上陷于梦魇中辗转难安,臣……”
闻端顿了顿,才低声道:“臣也同样,难以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