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要怜香惜玉啊。”

    “他身上新伤累旧伤,几乎没一块好肉,连我家小厮都不忍看去。”

    老板娘蹙眉,向古鸿意嗔怪道,

    “见了第一面,妾便知道公子是江湖之人,体魄必定极强,但……总要爱惜着点美人嘛,”老板娘委婉劝道。

    不待古鸿意辩解,老板娘眼眸一闪,随即聚焦,声音压低。

    “他身上共落了三道大伤。”

    说着,老板娘在古鸿意身前速速比划着。

    “第一道,在小腹,是贯穿伤。”

    “第二道,在锁骨,不像剑,应是钉进身体里一个骨钉之类的锐器。”

    “第三道,在左心口。斜斜的一道,钝器伤痕,譬如斧头。大抵不涉骨头。”

    “除此之外,遍体都是些淤青之类,无伤大碍。”

    说完,老板娘勉强笑笑。

    其实,所谓无伤大碍,也够人痛苦了。

    “也是奇了,寻常人这样,早就支离破碎了。

    公子带来的这位美人,却需仔细观察,才看出脚步看着虚了些气力,他其实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想到,一松手,便失在人潮中的白行玉。

    要牵住才不会丢的白行玉。

    语罢,老板娘缄默其口,只是意味深长的蹙起眉头。

    月亮无声的照在她与古鸿意之间。

    古鸿意随着老板娘的话语,试着想象那三道大伤。

    一剑贯穿。

    再埋进锁骨里一根骨钉。

    最后来一斧砍下。

    再经年累月的算上遍体的淤青。

    古鸿意尝试转转手腕,只觉得骨骼冰凉。

    “为何告诉我这些。你又是何人。”

    古鸿意抬眼,直直注视老板娘,老板娘轻巧一笑,神色变幻莫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古鸿意心生警惕,轻轻按住霜寒十四州。

    不待古鸿意追问或出剑,老板娘轻轻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来了。”

    老板娘一挑下巴,示意古鸿意向身后看去。

    是白行玉换好衣服,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月光如水。

    古鸿意按着剑,眉头依旧紧紧蹙起,保持着警惕,却还是转过身去。

    白行玉从远远的月色中走来。

    衣冠胜雪。

    汴京夜色,灯火四合,昏黄幽惑。白行玉是其间一点月光。

    “他遍体鳞伤,无处不留痕,妾只好给他裹严实些。”老板娘轻轻叹气,柔柔解释道。

    她的声音随月色流淌而来,古鸿意却只觉听不真切。

    天地一白,万物模糊。

    古鸿意眼中仅存一处清晰。

    远处,白行玉换了一身质地厚重古朴的白袍,那分明是白幽人标志性的装束。

    广袖,袖边滚一道蓝线,再滚一道银边。

    和白幽人分毫不差。

    长发也用簪子稳稳盘好。

    只是缺了两把剑。锦水将双泪。

    这个身影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古鸿意的大盗的目力,便是紧紧追随着这个白色身影,经年累月,才练就的。

    古鸿意依旧紧紧按着霜寒十四州,轻轻对剑说道,“错不了。”

    绝对错不了。

    古鸿意一瞬间恍惚,仿佛华山之巅,白幽人缓缓向他走来,作揖,方举剑砍来。

    白行玉走近,却没有举起剑。

    而是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老板娘轻声对古鸿意说,“去吧。”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已经牵的相当自然。

    古鸿意心中回响着老板娘的话。

    “寻常人早支离破碎了。”

    “他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笑着调侃,

    “白幽人,怎么把自己混成这样了。”

    却马上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十分卑劣。

    一剑一斧一骨钉。刻骨锥心。

    白幽人是一个强大而可敬的对手。

    英雄末路,不该嘲笑。

    古鸿意牵的很轻,仿佛牵着一台生锈的器械,随时会滚落零件来。

    他们向老板娘道别。

    古鸿意是执拗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不会回头。

    他来汴京,自始至终,只为那一个使命。

    从未变过。

    那就是找到白幽人,堂堂正正打败他。

    夜风凛冽,吹得脸颊发凉,古鸿意却感觉到,身侧的霜寒十四州,分明滚烫。

    真的没有来错汴京。

    真的没有来错明月楼。

    虽然寻到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人找到了,堂堂正正的比试,目前却做不到。

    无妨,之后的事,他会再想办法。

    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是:

    “花朝节,还有几日?”

    古鸿意突兀的发问。

    白行玉一愣,随即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十”。

    还有十日。

    三百两黄金。

    古鸿意有机会。

    不用洗劫明月楼,背上人命官司,败坏了盗帮本就不好的名声。

    何况,五年前,和白幽人的约定还在。

    退出江湖,不再作恶。

    这一次,古鸿意想堂堂正正的赎他走。

    很快,古鸿意下了决心。

    先把白行玉送回明月楼,剩下的时间,古鸿意要抓紧解决那三百两黄金。

    “回明月楼吧。”

    “现在就走!”

    心中有了计划,古鸿意语气不由得快意了起来。

    他按住霜寒十四州,无声地微笑。

    却未曾注意道,白行玉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笑容上。

    白行玉见他神情骤然快活,兴高采烈的嚷嚷着回明月楼。

    白行玉垂下眼帘,不知该作何感想。

    夜还很长。

    白行玉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回明月楼。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明月楼。

    也是,不该奢求什么的。

    白行玉便不作表示。顺着古鸿意打横抱起他,飞上屋檐。

    古鸿意将来时路重新走了一遍。

    白行玉依旧趴在古鸿意肩头,眼下是熟悉的建筑,倒序而来。

    远处,是小小的明月楼。李天王手上托举的玲珑塔一样,小巧的一点,随着古鸿意的脚步,不断放大。

    放大。

    明月楼到了。

    刚刚落地,便迎上来老鸨,凶神恶煞,张口便骂道,

    “死哑巴,跟哪里的野男人跑了,还知道回来。”

    “得罪了黄家兄弟,死哑巴,真是欠打!”

    老鸨一叉腰,瞥一眼古鸿意,看见他腰间挂着的剑,又看一眼白行玉,冷笑道,

    “还以为是什么大侠劫你去私奔。这不还是送回来了吗。”

    被莫名戳着了痛处。白行玉不动声色,默默攥紧了衣袖,不作反驳。

    老鸨啐一口唾沫,继续骂道,

    “没人要的死东西。”

    下一秒,一道剑气霹雳而来,直直劈碎了老鸨的一缕头发。

    精准的擦着脖子的边,只差分毫,便身首分离。

    老鸨脖颈一凉,那剑气震的她疼痛无比,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脖子,摸索半天,却发现没有流一滴血。

    “不会说话,便作死人。”

    古鸿意冷峻的声音打断了她。

    老鸨早已吓得瘫在地上,死死捂着脖子,刚想撒泼叫唤“杀人了!”半个杀字没发出来,古鸿意的剑便直直逼近她的喉咙。

    剑刃抵着皮肤,剑的寒气要灌进喉咙里。老鸨吓傻了,再说不出话来。

    古鸿意单手从衣襟里翻出那只装满金银的锦囊,向老鸨一抛。

    精准地砸到老鸨的鼻梁上。

    老鸨捂着鼻子哀哀叫唤。

    古鸿意冷着脸继续道,“这些金银,够我包他十日。”

    “十日之内,谁也不许动他。”

    古鸿意沉声下了铁令。

    语罢,古鸿意转过脸来,收敛起肃杀的神情,方对白行玉轻声说,

    “十日之后,花朝节庆,我来赎你。”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