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允禟和允俄兄弟俩并佟国维,呆呆看康熙笑着揩掉眼泪,伸手点了胤禛,还摇了好几下头。
康熙想起暗卫的禀报,那天老四折腾到天亮,还请了太医。
到现在老四脸色还有些憔悴,啧啧……论身子骨,老四还赶不上他这个当阿玛的。
康熙心里正得意腹诽,另外三人傻了眼,颇有些跪立不安。
他们以为,太上皇怎么着也会斥责皇上几句,毕竟刚才皇上说的话可以算顶撞了。
没想到康熙一开口就是撵人:“你们先退下,好好想想皇帝的话,规矩学好了再出门。”
佟国维涨红的老脸瞬间褪了颜色,太上皇这话几乎等于明着打他的脸。
允禟和允俄也张着嘴,皇阿玛是嫌弃他们不敬皇上,要他们在府里反省啊!
三个人额角淌下的汗珠子都开始发凉。
太上皇以前对皇上格外严厉,从不留情,两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了。
这回竟替皇上说话,可见是对他们不满颇多。
是了,毕竟儿子和儿子,儿子和舅舅都是有区别的。
佟国维心里止不住地后悔,不该仗着太上皇的宠信倚老卖老,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这两年太上皇龙体受损不爱见人,只有佟佳氏因为母族的原因见太上皇多一点,叫他们飘得忘了尊卑。
允禟和允俄对视一眼,也有点后悔接了隆科多的礼。
他们不缺那点好东西,只是觉得皇上不会跟他们计较,倒忘了皇上还是雍郡王的时候有多刻薄。
老爷子被怼了都没话,俩人也不敢说什么,好歹搀佟国维一把,三人灰溜溜退出了清源书屋。
*
等梁九功带着宫人退下,只剩下父子俩后,康熙脸上还挂着笑。
“朕叫人安排去养心殿送香,可没瞒着你,叫个女人算计了,倒还能怪你老子身上来,你也好意思。”
佟思雅那点子手段,拿到皇帝面前来是真不够看。
也就得亏佟家替她擦屁股,证人灭了口,来个死无对证,没办法计较。
胤禛抿了抿薄唇,没吭声。
他能说以往太上皇的暗卫都不走明道,难得光明正大一次,他灯下黑根本没想到吗?
康熙刚才被怼了,这会儿自然不会放过嘲笑儿子的机会,哼笑几声。
“朕从来没拦着你那些动作,要是粘杆处能防得住朕的暗卫,朕倒懒得操那么多心。”
他不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若胤禛能摆脱他暗地里的操控,他虽然心里不痛快,也乐意放手。
毕竟年纪在这儿摆着,江山社稷的重担早晚要交出去。
父子俩的刻薄如出一辙,没了外人,康熙训斥得毫不客气。
“你放着后宫看都不看,还否了礼部选秀的折子,不就是等着朕着急?当老子的还得操心儿子睡女人,朕都替你臊得慌。”
“佟国维好歹是你舅爷,佟家又是朕的母族,敲打也要捏七寸,面子总要给几分。”
“挡不住他们宫里宫外的传消息,你摆脸子就能阻止他们猖狂?只会叫人说你不念佟佳氏的养恩。”
“还有那俩棒槌,你要压制兄弟朕不说你什么,可兄友弟恭的名声不能丢,做皇帝的谁没干过几件缺德事儿,你可见朕叫人说过嘴?”
“要是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你确实愧对朕的教导,起码朕在位的时候,没发生过冷落后宫没几日就叫前朝知道的事儿。”
康熙越说,胤禛脸上越是发烫,低垂着眉眼不自觉站起身站在了软榻前听训。
虽然他身形比康熙高大得多,可一坐一立,父子俩的气势反而倒了个儿,叫康熙忍不住心里叹息。
儿子是个孝顺儿子,就是比不得胤礽有天分,皇帝哪儿是那么好当的。
他不自觉指点胤禛:“一个女人罢了,你抬举的不是她,是佟家,若是抬举了还不知道好赖,你再敲打谁还能说什么?”
“胤祐在内务府缩手缩脚不成事,长此以往下去,紫禁城就成筛子了。何不把人捧起来,骨头轻的多几个无妨,你也好趁机收拾干净。”
胤禛恭敬低声应是,脸上带着些羞愧,“皇阿玛教训得对,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请皇阿玛帮儿臣一把。”
康熙凤眸微眯,略回过点味儿来。
不对啊,老四平时可不是个那么粗心的,会把把柄递他手里,让自己这么狼狈。
他不动声色问:“你想让朕怎么做?”
胤禛抬起眸子,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眸中,是相差无几的冷锐。
“儿臣想请皇阿玛下旨,现在就追封二哥。”
康熙愣了下,先前说是等礼部出了章程再下旨,追封皇帝和立太子都不是小事,怎么也得几个月。
现在……做了几十年帝王的康熙心下转了几转,明白了胤禛的意思。
好家伙,要说老四不是故意让自己陷入狼狈境地,好逼他同意打压朝堂的那些手段,他也白做那么多年皇帝。
偏偏还是自己恨铁不成钢,迫不及待自己秃噜出来的,这混账可真是……
思及刚才的感叹,康熙气笑了,是孝顺,快孝死他了。
康熙没好气地点点胤禛,笑骂,“行,朕还当你不开窍,倒叫你算计到你老子头上来了,赶紧滚。”
*
待得回到圆明园,胤禛先前的羞恼早不见了痕迹,含笑端坐罗汉榻。
明媚阳光透过窗纱映在他脸上,在黑金石的地面投下冷峻轮廓,影子都带着几分愉悦。
都以为他是太上皇的傀儡,他要是不蠢一点,对不起私底下那些人的张狂。
胤禛慵懒用着迟来的午膳,缓缓思量,坑都挖好了,该进去的也都跳进去了,合该是埋土的好时候。
苏培盛端着茶过来,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曾经的太上皇,气势收敛到几近温和,却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万岁爷,通过佟常在和几个女官,已查清楚内务府大半的钉子,有些隐藏极深的……还需要些时候。”
胤禛用完膳,慢条斯理端起茶漱口,“六部有动静了?”
苏培盛身子压得更低,“万岁爷英明,皇阿哥们进了六部后,直亲王、太子爷和廉亲王留下的势力都动起来了,但没什么大动作。”
顿了下,他小心翼翼觎主子一眼,“倒是京郊大营那边,有几个武将跟十四爷有来往。”
“粘杆处查过了,明面上是直亲王留下的人,实则都是老安亲王的人。”
“先前十四爷在保和殿发难,私下里也有八福晋令人挑拨。”
胤禛轻笑,“老八福晋人在五台山,私下里动作倒是不少,你说安郡王府缘何由着她?”
苏培盛不敢妄议主子,只低声禀报粘杆处查来的情报。
“追封廉亲王后,八福晋有心过继安郡王府子嗣,听闻安郡王嫡子华玘与弘皙阿哥关系不错。”
胤禛了然,老八活着的时候追随老大跟太子作对,死了倒是看上弘皙,打算提前站队正统了。
说到底,是郭络罗氏看不上他,想选个好掌控的,等弘皙有朝一日登基,好凭着从龙之功登天。
胤禛心里哂笑,若安郡王玛尔珲愿意拿岳乐留下的势力,替儿子换个铁帽子亲王的爵位,他可以成全玛尔珲。
反正他追封的是胤禩,华玘的前程谁说得准。
*
心里思量着,胤禛批完了折子。
河南这次水患并不算严重,可下头贪腐严重,拨下去的赈灾款粮迟迟落不到百姓手里,导致民怨频发。
胤禛思忖过后,下旨让十三弟允祥带人去河南赈灾。
老十三与他从小亲近,性子他清楚,最是嫉恶如仇。
叫允祥做钦差,砍几个贪官的脑袋,暂时压下那些不长脑子的就是。
至于清除贪腐,太上皇有些话是对的,还得慢慢来,急不得。
允祥接了旨,当天就求到九洲清晏来。
“皇兄,十二哥比我心细,可否请皇兄恩准,叫十二哥与臣弟一起去河南?”
胤禛刚批完折子,正准备去长春仙馆给太后请安,闻言倒是没多想。
“那就叫他跟你一起去,尽快出发。”
允祥高高兴兴应了,知道胤禛要去长春仙馆,他也跟着一起去。
“我也好久没给皇额娘请安了,正好问过安,明儿个我就出京。”
圆明园里草木旺盛,半上午时候也不算热,胤禛就没动用皇撵,干脆跟弟弟走着去长春仙馆。
路上允祥把自己的心思解释了几句,“十二哥的舅父托合齐是个得用的,只是一直忠心老爷子。”
“若能通过十二哥将托合齐拉拢到皇兄这边来,皇兄也就不用操心京城的卫戍了。”
托合齐在地震之前,就被康熙抬举到了九门提督的位子上。
佟家让隆科多任栾仪史,便是想走太上皇的路子,抢这份差事。
胤禛欣慰地看着允祥,“好小子,没白跟二哥当了几年差,皇兄倒是小瞧了你。”
胤禛最头疼的,就是朝中势力复杂,自己手中能用的人不多。
眼下发现允祥不管性子还是能力都颇为得用,胤禛心情大好。
他拍拍允祥的肩膀,“等你帮朕肃清了刑部,回头朕有更好的差事等着你。”
原本胤禛就动过拉拢托合齐的心思,才会抬举允裪。
托合齐本是老安亲王岳乐的家奴,在内务府做了多年佐领。
比起九门提督的位子,胤禛更想叫他接胤祐的差事,只是苦于没有人手接替九门提督的差事。
隆科多……呵,叫他做梦去吧。
如今总算有了人选,进长春仙馆的时候,胤禛脸上还止不住地笑。
耿舒宁端着给太后娘娘专门熬的美容汤,刚从后殿那边拐过弯,就见皇上目光柔和,含笑进门。
吓得她差点摔了托盘,呆了几秒,脑海里被一句话刷了屏——
狗东西笑起来还挺好看,真是见鬼了……
胤禛对视线格外敏感,唇角笑意未落,便顺着耿舒宁的目光看过来。
就发现,耿舒宁貌似看他看傻了眼,这让胤禛心里莫名更添几分愉悦。
耿舒宁回过神,赶紧低眉顺眼请安——
“奴婢请万岁爷安,见过十三贝勒。”
允祥闻言看过来,也呆了一下。
倒不是被耿舒宁的美色所倾倒,而是耿舒宁长得跟耿佳德金有些相似,打眼就知道这姑娘是谁家的。
难得的是,父女俩都一等一的好看,偏当爹的毫无女气,家里姑奶奶也不英气,还真叫人纳罕。
胤禛淡淡叫了起,看了眼她怀里的托盘,见人又变成鹌鹑一样的乖巧,勾了勾唇。
“手里端的什么?”
耿舒宁垂着眸子,温软回话:“回万岁爷,是给太后娘娘熬的芦荟桃胶汤。”
胤禛没多想,只吩咐:“多进两碗,再进来伺候。”
耿舒宁:“……”咋,这狗东西也要美容养颜?
她偷偷撇了下嘴,肾上的亏,桃胶补不了好吗?
“等朕送你?”胤禛挑眉。
耿舒宁赶忙道不敢,蹲蹲身扭头就走,速度比鹌鹑快多了。
胤禛轻笑了声,带着允祥进了大殿。
允祥不是傻子,几句话功夫就发现了,皇兄对耿佳德金这闺女好像有点意思。
他突然想起,耿佳德金先前在畅春园见到他的时候,格外热情,明里暗里想进銮仪卫。
原本允祥不愿意多事儿,现在突然开始迟疑要不要说了。
心里揣着思量,兄弟俩进到殿内,给乌雅氏请安。
乌雅氏笑着叫了起,“听皇帝说,十三你不是忙着刑部的差事?先忙正事要紧,等天凉些再过来便是,可别中暑了。”
允祥嘿嘿笑,“给皇额娘请安才是正事!”
“儿臣明日要去河南,兆佳氏第一次有身子,少不了皇额娘派人照看。”
“您可别怪儿臣临时抱佛脚,给您多磕几个头,那是儿臣的福分嘿……”
乌雅氏被允祥哄得直笑,“你这猴儿就算在府里,本宫还能不管兆佳氏不成?”
说得允祥拱手锤肩一溜够,乌雅氏又笑着看向含笑注视他们的胤禛。
“不光十三,皇帝这里额娘也要管一管,瞧你憔悴的,身边少了贴心的照顾,就是不像样子,看得额娘心疼。”
胤禛笑了笑,刚想说什么,耿舒宁带着耿雪,端着三碗芦荟桃胶汤进了门。
将甜汤送到主子们面前,耿雪先退了出去。
耿舒宁不管胤禛和允祥,只叫周嬷嬷带人伺候着,自己伺候太后。
这甜汤是熬了十几个时辰,几乎把材料熬化进了汤里,而后添加牛乳做成。
又在井里镇几个时辰,像后世的奶昔一样,顺滑又香甜。
胤禛便把话咽了下去,慢条斯理喝了几口。
说是甜汤,为了叫太后保持身形窈窕,耿舒宁只叫人放了蜂蜜,清甜却不腻。
胤禛难得喝着顺口,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甜汤都喝完。
允祥也端起碗来喝了个干净,冲太后满嘴的好话,“皇额娘这里的宫人伺候得就是好,这甜汤加了牛乳,竟然一点都不腥。”
“皇额娘心疼儿臣,好叫儿臣多带几碗回去,也叫兆佳氏尝尝呗?太医说她孕吐厉害需要进补,偏偏温补些的她都吃不进去。”
牛乳是好东西,允祥是真想给媳妇补一补。
乌雅氏笑着偏头看耿舒宁,“那你就再做几碗。”
耿舒宁温吞点头,“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甜汤的方子也早就备着,回头十三贝勒可以请太医先看看,是否合适十三福晋进用。”
允祥忍不住点头,他倒是不怕太后这里的吃食会被人动手脚,可适不适合孕妇,确实得谨慎。
他止不住又夸,“还是皇额娘调.教出来的心细。”
乌雅氏顺势将自己的打算对着胤禛说出来,“九洲清晏也没几个得用的,更没个女官领头。”
“额娘身边这几个都伺候得不错,不如你今儿个就领了回去,否则惦记着你的身子,我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耿舒宁心下一紧,匆匆抬头,偷偷看胤禛,心下焦灼得厉害。
这狗……这位爷还记得那晚在养心殿的承诺吧?
她偷窥的眼神,不出胤禛所料地落入他眸底,他心底又气又想笑。
这小混账嫌弃他还上瘾了。
他不动声色,抬头看乌雅氏,“皇额娘的心意朕知道,只是您身边的人都去了朕那里,朕恐皇额娘身边没个得意人伺候。”
乌雅氏失笑,“额娘哪儿就那么娇贵,这几个女官身边都一直带着人呢,伺候得不比她们差多少。”
“只要你这身子好了,比额娘身边多少人伺候都叫我开怀。”
耿舒宁咬着牙蹲身,就算再着急,也得先出去把要给十三贝勒安排的甜汤和方子准备好。
她伸着耳朵,忐忑出了门,却始终都没听到皇上的拒绝。
耿舒宁恨得咬牙,看来野史真的太野了,这狗东西就真的不打算做个人!
实则,胤禛知道她着急,却偏要等她慢吞吞离开,才笑着冲太后点了头。
他就是不想叫这小混账太好过。
“既然皇额娘这么说了,朕也不推辞,不过那耿佳氏就算了,她是个有志向的,朕不耽误她的前程。”
太后:“……”风流寡妇这一茬在皇帝这里,过不去了呗?
不待太后心生什么情绪,胤禛笑着解释,“主要朕看她伺候皇额娘最精心,那几个都走了,总得留下一个得用的。”
允祥替自家四哥溜缝儿:“皇兄的心跟皇额娘您一样,最是惦记着您吃睡香不香,您过得舒坦了,皇兄才好放心忙前朝的事儿呐。”
乌雅氏倒是没多想,反正女官不少,儿子实在不喜欢就换其他人呗。
正好她也有点舍不得耿舒宁,这小丫头伺候得确实体贴。
如此,事儿也就这么定下了。
*
等耿舒宁揣着七上八下的心肠,煎熬着备好了甜汤和方子给允祥,太后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这倒不用耿舒宁贴身伺候。
她一回到后殿,就见嘎鲁代她们略有些遗憾和怜惜地看她,屋里叮叮当当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嘎鲁代拉着耿舒宁的小手晃了晃,“妹妹比我们都年轻,往后的造化谁都说不准。”
耿舒宁以为自己要去九洲清晏了,实在是没心情多问,无精打采冲几个人点点头。
“姐姐说的是,你们吃午饭了吗?”
嘎鲁代红着脸笑,“午饭就先不吃了,乌雅嬷嬷叫我们今儿个就搬九洲清晏去,随便垫几口点心就行。”
“可……我好饿。”耿舒宁蹙着眉可怜巴巴看嘎鲁代。
吃饭的时间都不给,就要她们去御前卖命,那狗东西是属周扒皮的吗?
其他人因为太激动了,没听出来什么,只有钮祜禄静怡知道耿舒宁的心思,一直疑惑看着她。
这会儿听出了耿舒宁的意思,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听消息。
她哭笑不得戳耿舒宁的肩膀,“你不会不知道,我们都去九洲清晏,留下你当长春仙馆的大姑姑,带着其他女官伺候太后娘娘吧?”
耿舒宁转瞬瞪圆的杏眸里就添了几分熠彩,差点高兴到跳起来。
“真哒?我真的可以留下?”
原本还替耿舒宁可惜的嘎鲁代她们,都愣住了。
宁楚格小声问:“耿佳妹妹你不想去御前伺候啊?”
亏她们还以为耿舒宁的沮丧是失落,小心翼翼不敢留下用午饭,就怕太高兴了刺激她。
没想到是她们想多了。
大家突然想起先前‘风流小寡妇’的传言来,一时间都有些拿捏不准,这不会真是耿舒宁的志向吧?
耿舒宁才不会给人留话柄,傻事做一次就够了。
她只抿着唇努力忍住笑意,做出为难模样,小声解释,“能伺候主子爷那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我的名声……你们都知道。”
“万岁爷最重规矩,先前在前殿就……不喜,与其日夜忧心惹主子爷厌弃,好好伺候太后娘娘,好歹是条活路呀。”
她说得模糊,钮祜禄静怡似笑非笑看着耿舒宁,什么都没说。
嘎鲁代等人则瞬间了然,只觉得耿舒宁说得有道理。
佟常在先前的小话实在恶毒,有了那样的名声,万岁爷定不会留耿舒宁伺候就是了。
与其脑袋别裤腰上做御前女官,不如图太后娘娘一个恩典。
这也提醒了几个女官,若真有一日能伺候万岁爷,她们可得小心提防佟思雅。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
毕竟她们现在体面点说是御前女官,实则就是宫女,还轮不上跟个常在打擂台。
更别提,这位常在至今在宫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爬起来。
*
叫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她们都没想到的是,她们刚搬到九洲清晏的值房,东西都还没收拾妥当呢,就从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
皇上叫人回宫传口谕,接佟常在来圆明园,赐住武陵春色。
如今的圆明园还很简陋,武陵春色并非乾隆时期桃花盛开的美景之一,只是五小园子里离九洲清晏最远的一处。
武陵春色左右和后方都是简单修整过的荒凉水泡子和湖泊,一到夜里就感觉周围阴气森然。
谁都不敢住那里,宁愿挤一挤也把武陵春色空了下来,才轮到佟思雅。
一时间,后宫妃嫔和御前女官都有些惊疑不定。
这佟常在,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啊?
耿舒宁也好奇。
那晚在养心殿,皇上将证词给她看,听了她的解释甚至都没多问几句。
她后来回过味儿来了,皇上根本没信那证词,怕是知道佟思雅不清白,纯粹贱嗖嗖来吓唬她。
现在又把人接过来……四大爷心眼子要是真有这么大,就不会因为一个嘴巴子反复不做人了。
她心里腹诽,狗子瞎抓挠,必是要作妖,只这回不知道又要坑谁。
第22章
就算耿舒宁好奇,她在长春仙馆不挪窝,圆明园里探听消息又比宫里难,钮祜禄静怡离开后,她也很难吃到新鲜的瓜,只能遗憾搁下。
至于跑九洲清晏去听八卦,耿舒宁想都没想过。
皇上能放她一马,都是祖坟冒烟儿了,剩下一年,她的任务就是在太后身边苟出水平,苟出新意。
接任长春仙馆女官的,平日里都跟在嘎鲁代她们身边,跟耿舒宁算熟人,一起住在后殿连个磨合期都不需要。
她日子过得别提多顺心了。
宫里头按规矩来说,宫女都有品阶。
相比多为汉人的太监,宫女至少是包衣旗户出身,除了能出宫外,在身份上也比太监占便宜些。
一入宫,大家都是无品的小宫人。
从内务府调.教好了分往各处,小太监不得用就依然没有品阶。
而宫女一出来,洒扫上都是算十品宫人的份例。
殿内伺候的一等二等三等宫女,都是从九品宫人份例慢慢往上升。
能被人称作姑姑,至少也是六品司记份例。
而通过‘特选’入宫的高门姑奶奶们,即便家世相对不好,因都是分往御前和太后宫中,最低就是司记份例。
能负责执掌具体差事的,诸如耿舒宁和嘎鲁代她们,都是正四品的内廷女官份例。
原身耿佳舒宁比旁人幸运。
带她的内廷女官,在康熙四十一年选秀时,不小心摔到了诚郡王允祉身上,被康熙赐进诚郡王府做了庶福晋,由原身顶了那位哈达纳喇氏的缺。
新帝登基后,女官们进入慈宁宫,耿佳舒宁便越过五品,从司记直接提了内廷女官。
因此耿佳舒宁跟刚接手差事的这几个女官年纪差不多,却已经提前做了两年内廷女官,理所当然是大姑姑。
女官们不管内心服气与否,面上却都以耿舒宁为首。
耿舒宁别提多高兴,老虎都跑了,她这猴儿稳当做一年大王,就能出宫浪去!
她没跟其他人抢差事,依然掌管最清闲没有油水的小库房,更爱往膳房跑。
嘎鲁代她们离开,太后可能觉得亏待了耿舒宁,赏了她十块好皮子并一匣子金锞子。
金锞子十两一个,一匣子十个,相当于一千两银子。
原身入宫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也才攒了七百两银子。
一朝暴富,叫耿舒宁怎能不心甘情愿讨好富婆。
出宫后原身额娘的嫁妆想要回来不容易,多攒的银子,都是她以后浪的本钱,自然多多益善。
*
圆明园里水多树多,比起宫里凉快不少,长春仙馆又四面环水,就算白日里都不算太热。
耿舒宁也就不研究什么解暑开胃的吃食,只一门心思想把好吃还不胖人的苏出来。
比如酸菜鱼!
膳房里早就有酸菜,是打盛京那边传过来的不入流腌菜,多用来压肉馅儿不太新鲜的那股子怪味,做成包子,偶尔给宫人开荤。
这样的东西,除了耿舒宁,也没人敢想着给主子吃。
耿舒宁尝过,这酸菜跟后世酸菜不大一样,用水菘腌制。
水菘是什么,耿舒宁还真不知道。
看起来跟白菜差不多模样,吃着不如后世酸菜酸中带甜的回甘口感好,但微酸和脆爽程度相差无几。
圆明园多水,自然少不了鱼,这日耿舒宁一进膳房就发现有几条特别大的草鱼。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酸菜鱼。
*
膳房里就是周喜片出来的鱼片都接近透明,一点都不用耿舒宁操心。
因为宫里膳房的特殊性,不敢叫外人插手,耿舒宁多是动嘴,更放心折腾,请他们片出了好多花样出来。
腌鱼的料酒和酱料,除了耗油没有,其他都是全的。
没有耗油,耿舒宁就请膳房师傅用了他们自制的蘑菇粉提鲜。
随后用蒜头和姜片、豆豉等炒出底料,把鱼骨和酸菜放进去,添玉泉山泉水煮得浓稠鲜香。
最后下鱼片,撒上蒜末、花椒粒和茱萸,两勺热油浇下去,膳房里的师父们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却都流着口水,围着负责掌勺的周成不肯挪窝。
多精致的菜肴他们都会做,这种大盆菜,味道还这么勾人,都新鲜,实在顶不住那酸辣味儿的鲜香。
连前殿在廊子下头训小宫女的周嬷嬷,都闻着味儿寻过来了。
“舒宁姑娘又做好吃的了?”周嬷嬷一看见耿舒宁就笑,说话特别和气。
在圆明园里才十几日功夫,其他女官走了,也没再显出来个谁,太后却是越来越离不开耿舒宁。
太后甚至舍不得拘着耿舒宁,由着她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得空了再进殿伺候。
说是伺候,多是陪着主子说说话,逗主子开心。
乌雅嬷嬷和周嬷嬷冷眼瞧着,这倒不像是女官,更像是个请进宫里的娇客。
周嬷嬷伺候太后几十年,最清楚她家主子多难伺候,虽看起来温柔,实则讲究很多,脾气也算不得好。
明明也没见耿舒宁做什么,最多不过是些吃食饮子,却能在主子面前露脸,是个长脑子的就知道不能得罪。
最叫小宫女们害怕的周嬷嬷,面对耿舒宁,温和得叫人害怕。
让周嬷嬷高看耿舒宁的是,不管太后多信重她,这小丫头以前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
听周嬷嬷问,耿舒宁依然抿唇笑得赧然,两只小手都用上,亲热拉着周嬷嬷进了膳房。
她小声解释,“看到膳房里有鱼,主子又不爱腥气,我便想起个新奇的吃法。”
将人拉到一大盆酸菜鱼面前,耿舒宁咽了咽口水,说话更加甜软。
她奉上一双筷子,“劳嬷嬷帮咱们试试菜可好?您伺候主子时候最久,咱们都指着您指点啦!”
周嬷嬷被耿舒宁说得眉开眼笑。
要不说这小丫头讨喜,长得福气相就算了,那是爹妈给的,连奉承都句句搔到人心窝子上。
她得了满膳房的恭敬,也投桃报李几分真诚,给了准话。
“我闻着有些辣,主子可用不了太辣的,就算好吃也不能伤了主子肠胃。”
周成赶忙笑着替耿舒宁说话:“嬷嬷别担心,舒宁姑娘细心,也怕辣着主子,没叫用番椒,只用了蜀地来的茱萸,还特地准备了小吊梨汤给主子清口,您赏脸都给尝尝?”
周嬷嬷点头。
第一口嫩白鱼片入口,周嬷嬷就顾不上说话了。
张嘴哈气都是酸爽的鲜美,茱萸的辣味被酸菜独特的味道中和,只觉开胃,并没有太刺激。
说是尝尝,一碗饭就下去了,再喝几口用冰镇着的清甜梨汤……从里到外都舒坦。
周嬷嬷不自觉打了个嗝,红着老脸冲耿舒宁笑。
“还是姑娘会伺候,我这就去问尚膳局要些消食儿的药丸子回来备着。”
她这意思大家都清楚,这菜进上去,午膳太后必定进得香,少不了赏。
周成对着耿舒宁乐开了花,恨不能当祖宗伺候着。
连腌臜吃食都能变成宝,这还真就是送他造化的祖宗,比祖坟里那些叫人稀罕多了。
膳房甩开膀子做菜,不独是给太后的,耿舒宁和女官们这里也都准备了小份。
怕会留下味道,还特地备下能消除味道的薄荷饮子,都没用女官们掏钱,膳房就给孝敬上来了。
其他女官们都知道膳房的孝敬怎么来的,闲时做女工的帕子、荷包、团扇紧着往耿舒宁这边送,又叫耿舒宁高兴一回。
*
半下午时候,太后午睡起来,耿舒宁收拾得里里外外都没了异味,端着能下火的绿豆南瓜沙冰,进了内殿。
乌雅氏一见耿舒宁就笑骂,“好你个皮猴儿,午膳叫本宫丢了丑,你倒是躲起来不见人,还敢过来。”
太后说话透着亲热,耿舒宁也不拘礼。
用上当年哄自家奶奶掏学费的痴缠功夫,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眸放下食盒,笑眯眯凑到太后跟前。
“奴婢哪儿敢当这么大的罪过,您能多吃用几口,周谙达他们都快把奴婢供佛堂去了。”
“您不打赏就算了,可怜奴婢怕您吃了辣的上火,巴巴儿做了冰碗过来,叫您这一顿排头,这才要躲起来嘤咛几声才是。”
乌雅氏笑得没劲儿说话,哭就哭吧,还嘤咛。
宫里女人都会哭,可就是年轻时候哭起来楚楚动人的乌雅氏,也想不出嘤咛着哭是什么动静。
以前不知道,这小丫头说话如此古灵精怪,听着是温温软软的撒娇,偏就叫人想笑。
自打耿舒宁近身伺候了,十句话她得笑八回。
殿内伺候的嬷嬷和工人也都笑得花枝乱颤,耿舒宁打开食盒,奉上颜色格外好看的沙冰。
她唇角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又乖又甜,白皙的鹅蛋脸上,格外讨喜的眸子愈发眼巴巴冲富婆放电。
“主子别光顾着笑呀,您真不打赏呀?”
“前几日御前送了江南贡品过来,入库的时候,奴婢瞧着,有几匹湖绿色的绸子格外衬鹅蛋脸的小姑娘呢。”
乌雅氏笑得肚子疼,撑着桌子,眼泪都要出来了。
好一会儿,乌雅氏才有力气指着她看向乌雅嬷嬷。
“听听,还不赶紧的,令人送她屋里去,否则本宫可要叫鹅蛋脸小姑娘给挤兑坏了。”
殿内顿时又是一阵笑。
在外头守门的宫人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只心里对耿舒宁更加佩服。
等耿舒宁在宫人们的恭敬和艳羡中回到后殿,就发现屋里不只是湖绿色的绸子,曾经赏过钮祜禄静怡的澄光绸也有一匹。
*
从小库房过来的耿雪,期期艾艾凑到耿舒宁面前。
“乌雅嬷嬷说是叫您留着做荷包和小衣裳呢。”
耿舒宁瞧耿雪一眼,“不躲着我啦?”
自打耿舒宁告诉耿雪她阿玛做的事情以后,这小丫头就跟是自己被人收买了一般,恨不能以死谢罪。
从来了圆明园就争着抢着干活儿,只躲着耿舒宁走。
耿雪欲言又止抬头看耿舒宁,眼眶有点发红,却迟疑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偏也不肯走。
耿舒宁有点好奇了,这一看就是有隐情啊。
“你去四库居找堂伯问过了吗?”
耿雪下意识低下头,低低嗯了声,“阿玛说……是堂叔安排的。”
耿舒宁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哪个堂叔这么——”不长脑子。
话没说完,她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你是说我阿玛?”
耿雪不吭声,点点头。
耿舒宁:“……”好家伙,鬼子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恍了下神,这事儿皇上查出来了吗?
有个坑闺女的爹,四舍五入等于确实是她的罪过。
应该是查出来了,否则不会大晚上把她提溜到养心殿去。
原身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渣爹,到底怎么想的?
在原身记忆中,耿佳德金不缺脑子,办事还算牢靠。
从家里被抬旗就能看出来,有机会他绝对抓得住,没机会还到处钻营着创造机会呢。
除了在女色上不讲究,后院里妾室和庶出子女扎堆,这渣爹还算疼原身。
毕竟选秀规矩摆着,满人家姑奶奶又尊贵,原身还是嫡出,连继母都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不然原身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进不了宫。
这怎么闺女进了宫,反倒开始坑呢?
耿舒宁阴谋论了,这是看她没出息,干脆放弃这个闺女,讨好佟家,换个更好的前程?
见耿舒宁脸色不好看,耿雪赶忙解释,“堂姐你别多想,不是堂叔的意思,是畅春园里的口谕……”
“堂叔就没敢瞒着,特地走西华门把香送进了宫。”
紫禁城有四个大门。
午门寻常不开,东西偏门是给大臣和宗室上朝走的。
神武门多是宫人和嫔妃们进出,太后也要从这里进出宫,是耿舒宁唯一见过的宫门。
东华门和西华门日常都开着,给当值官员们走。
只不过东华门多是翰林院的官员和内阁官员进出,西华门离内务府近,多给内务府的官员使用。
因为内务府是唯一允准往宫内捎带东西的衙门,护卫检查格外严格,所有带进来的东西都要反复验看,严格记录在册。
耿舒宁立刻就明白了,渣爹是听太上皇吩咐,光明正大进宫药儿子的……只能说这心让康麻子操得,稀碎!
一惊一乍半天,叫耿舒宁脑瓜子有点疼。
她撑着炕几有气无力歪着脑袋看耿雪,“这事儿你应该早知道了,怎么今天来告诉我?”
耿雪要去四库居,不能私自出去,要禀报陈嬷嬷,耿舒宁是知道的,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听到耿舒宁问,耿雪快哭了,咬咬牙扑通给耿舒宁跪下。
“我思来想去,不敢瞒着堂姐,我对不起你!”
耿舒宁吓得差点后仰过去,赶紧起身向扶人的时候,就听全了耿雪的话。
她抹了把脸,“行了,起来,说说。”
反正她已经做好了被坑的准备,是渣爹还是堂妹也没多大区别了。
耿雪不肯起,只垂着头小声道,“万岁爷查清始末后,便将阿玛叫了过去,如今阿玛的主子是万岁爷。”
耿舒宁眯了眯眼,反应过来了,“你的主子也换了?”
毕竟是爷俩,荣辱与共,不用耿雪多说,耿舒宁就想明白了。
她以做策划锻炼出的思维发散下去,“万岁爷吩咐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比如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询问我的前尘往事?”
“你今日到我面前来,应当是你主子下了什么叫你为难的命令?”越头脑风暴,耿舒宁心底越沉,头皮都发麻。
她坐在炕沿垂眸睨向耿雪,眸光冷静,“瞒不过去了,所以来为难我是吧?那你就说,左右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耿雪被堂姐的聪慧惊了下,堂姐猜得竟然都对!
耿舒宁话里隐含的威胁,叫耿雪小脸刷白,又有些臊得慌。
她跟在耿舒宁身边也有三年了,以前她总觉得堂姐性子柔弱,心思敏感,要面子却胆怯,总之……是叫继母给养坏了。
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堂姐只是看起来软弱,实则心里什么都清楚,也不是个能敷衍的。
她忐忑缩了缩脖子,“这,这也是堂叔的意思,毕竟主子爷是皇上,咱们都是主子爷的奴才……”
耿舒宁打断她的分辨,“我知道,说重点。”
耿雪讪讪垂眸,“万岁爷叫人传话,说……说堂姐在长春仙馆乐不思蜀,怕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特叫人来提醒。”
耿舒宁:“……”好的,连当牛作马都要立刻回报的货,能理解。
耿雪:“万岁爷的意思是,叫您尽快报恩,否则养心殿说过的话依然作数,养心殿还缺,缺……”
耿舒宁非常平静等她继续说。
她不会要求原身的亲人对她有什么忠诚,就算是真血脉相连,自私也是人的本性。
反倒是耿雪涨红的脸蛋叫耿舒宁纳罕。
她干脆问:“缺暖被窝的?”
耿雪连耳朵都红得要滴血,却还是摇头。
耿舒宁更好奇了,除了床上那点子事儿,还有什么值得一个小姑娘害臊成这样。
耿雪一闭眼,将赵松交代的话干脆利落吐出来——
“……缺个能叫万岁爷舒坦的尚寝嬷嬷!”
耿舒宁:“……”明白了,她低估了狗东西的狗。
要她老死宫中,不用她暖被窝,但要她想办法让人钻这位爷的被窝,还得让他心甘情愿。
青楼老鸨听了都要流泪。
原本是大半夜逼人上门,现在升级了,让她自己想法子主动送上门。
她怎么就那么贱呢?
这要是都能同意,那她得多没脾气!
耿舒宁冷着俏脸,杏眸酝酿起深冬的雪,凛冽落耿雪身上,看得耿雪心底发寒。
耿雪屏住呼吸,甚至想拔腿就跑,她感觉堂姐要说什么叫耿氏全族掉脑袋的话。
“给你主子传话,头可断血可流,我耿舒宁绝不——”向来甜软的声音比目光还要冷三分。
“——是忘恩负义之辈!”
耿舒宁居高临下看着目瞪口呆的耿雪,铿锵有力道——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定给你家主子一份叫他满意的回报,尚寝嬷嬷这样要紧的差事,我当不起!”
耿雪张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堂姐你服软可以服得再硬一点,真的。
带着铁骨铮铮的傲气将耿雪撵出去,关上门,耿舒宁就扑到了炕上。
小手死命捶着被褥,脑袋扎里头气得呜呜叫。
她倒是想硬气怼得四大爷满脸血,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她不敢死,占了原身的身体,不说要报答什么,总不能恩将仇报害耿氏满门陪葬。
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再穷也有山水养出的硬骨头,哪个没有几分桀骜呢。
可等撞得头破血流,她还是在现实中学会了识时务,咬牙吞下血泪扔掉脸皮,才有了上辈子按年薪计的金牌策划。
同样的错耿舒宁从不会再犯,既然活着,哪怕千难万险,她也要让自己活得更好。
发泄了好一会儿,耿舒宁红着眼眶,顶着乱糟糟的小两把头慢慢爬起来,慢慢坐定,慢慢掏出《清心经》。
还是先抄佛经静下心来,才能更仔细地想清楚,到底该苏个什么给那狗东西。
顿了下,她收起《清心经》,换了用来超度的《本愿经》,还是给狗东西唯心超度一下,更容易冷静。
*
不等耿舒宁超度……抄完经书,胤禛这边就得到了耿雪递过来的消息。
胤禛刚去布库场打完一套拳。
赵松禀报的时候,苏培盛正伺候他脱衣沐浴。
胤禛含笑踏入浴池,几乎不曾露在人前的精壮身躯没入温水,他饶有兴致地听完了耿雪带过来的话。
当然,是美化版本。
耿雪即便因为阿玛不得不听赵松安排,对照顾她三年多的堂姐也是有感情的。
再说她也从这一出出里明白,皇上对堂姐不一般,当然不敢得罪堂姐。
胤禛只笑着问苏培盛:“那边怎么说?”
苏培盛低头,似是有点憋不住笑,“暗卫传消息说,耿雪是被撵出去的,关上门后舒宁姑娘屋里动静不小,估摸着被褥遭了罪。”
胤禛低低笑了出来。
布库场上将侍卫打倒无数次,也没有这会子叫他心情更好。
总算让那小混蛋气狠了,不能光他一个人被气。
从浴池里出来,苏培盛躬着身子替胤禛擦拭水迹时,胤禛懒洋洋笑着开口吩咐。
“叫人盯紧了,朕想知道,她要怎么让朕满意。”
穿好常袍,胤禛也恢复了过往的精神。
他愉悦坐到罗汉榻上,专心看起粘杆处从各处收来的消息。
在等到回报之前,还是先把该收拾的收拾了,省得坏了自己的心情。
第23章
太后千秋的圆满结束,彻底终结了康熙四十二年那场大灾留下的影响。
京中平静已久的浑水也随之涌动了起来。
太上皇在畅春园虽不怎么见人,却稳坐钓鱼台操控朝政。
新皇并非低调之人,在朝堂上亦大刀阔斧改了许多规矩。
父子之间虽没有明面上的冲突,但在朝臣和宗亲们看来,也是暗争不断。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聪明些的都不着急站队,只冷眼看着父子俩斗法。
左右新皇没有继承人,这江山最后是谁的,还真说不准。
至于二阿哥弘昀?
连上书房都还没进呢,不算是站住了,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不,最受太上皇宠信的佟家下了场,这场好戏就更有看头了。
到了六月末,佟国维接连三日在下朝后,在九洲清晏外求见圣上,皆不得见。
佟国维并未有怨言,只跪在九洲清晏外不肯走,硬是跪晕了过去。
隆科多从銮仪卫值房跑出来,背着自家阿玛一路走回佟家,京中看见的人不少,传得沸沸扬扬。
翌日,太上皇就下了旨,追封先太子胤礽为端和帝。
与此同时,太皇太后下懿旨,封先太子妃瓜尔佳氏为端和皇后,赐住畅春园隔壁静宜园,受皇后及后宫妃嫔拜见。
说是太皇太后下旨,谁不知道这是个万事不管的,都知道这是太上皇的意思。
两道旨意一出,满朝皆惊。
*
皇上从畅春园求得太上皇圣旨追封先太子,和太上皇直接下旨,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是皇上心胸开阔,兄友弟恭,后者是太上皇不满当今。
连允禟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都心惊肉跳窝在府里不敢出门,只跟串门子的允俄私下里嘀咕。
“老爷子这是把佟家当亲的,把老四当后娘养的啊!图什么呢?”允禟想起那天在清源书屋灰溜溜离开的经历,怎么都不敢相信。
他摸着下巴思忖,“这是逼着佟家站队弘皙?”
太上皇又不能真活成王八,现在替佟家做主,越是强硬,佟家和皇上就越没有转圜余地。
如此一来,皇上的子嗣佟家不会选也不能选,除了拼尽全族之力推弘皙上位,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啧~允禟在心里幸灾乐祸地感叹,老四这皇帝当得是真憋屈。
允俄不操心这些,只慢悠悠喝着小酒吃着花生憨笑。
“老爷子看不上四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跟咱有啥关系?”
“往后佟家再送东西来,九哥你可别收着了,咱就好好看戏,浑水摸鱼把差事办敞亮了,捞个铁帽子亲王当当呗。”
允禟想了想,乐了,扔了颗花生张嘴接着,嚼得龇牙咧嘴。
“可别说,还是傻子看事儿更直接。”
“江南那边十月里就要送税银上京,咱把老二的身后事抓手里,功劳是咱们的,该搂的银子也得多搂点。”
允俄:“……”他都懒得说他九哥,真傻子看谁都傻。
*
太后乌雅氏得到消息后,在长春仙馆气得摔了好几套茶盏,把桌子拍得玳瑁都甩了出去。
“当年逼我用儿子换位分,叫皇帝心里存了怨,我是咽着泪吞着血地忍了几十年,到现在也没暖回他的心肠,偏一个字都说不得!”
“欺负完了本宫还不算,禛儿都做了皇帝,还要叫他佟家压在我们娘俩脖子上屙屎,太上皇简直……”
耿舒宁听着这恶狠狠的话,心里就道要糟。
两个嬷嬷白着脸没堵住前半截,她只能硬着头皮扑过去,扑通跪在太后膝前,把后半截给太后吓回肚儿里。
“主子息怒啊!”
她想说的是住嘴,可惜碍于身份不敢这么喊,甚至明着劝都怕这老太太恼羞成怒。
她只能伏在太后腿边,绞尽脑汁委婉地劝,“万岁爷虽然看着温和……”
老天爷,原谅她满嘴胡沁。
“又是个稳重的……”呸!
“还极为孝顺……”她要长长鼻子了!
实在是夸不下去了,她赶紧说重点。
“可万岁爷是主子您生出来的,自当随您,胸有丘壑,必当有自己的计较,万不会叫人欺负的。”
“您不如先看看,没听说万岁爷大怒,说不定皇上是另有盘算呢?”
毕竟这货还有心情让耿雪催她报恩,从他把佟思雅接到园子里,耿舒宁就觉得他要坑人。
即便对外面的形势不了解,她也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位爷绝对不会吃亏。
不管多野的野史,都只有说四大爷名声不好的,可没有说他跟包子一样任人欺负的。
太后被耿舒宁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又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被佟家恶心的恼火倒是消了大半。
“你倒是比本宫对皇帝更了解,不叫你去御前伺候,真是可惜了。”
耿舒宁:“……”可惜我不能老死宫中?
她只能低下头装作害羞模样,还要小心讨好富婆。
“奴婢知道您是心疼万岁爷,前朝的事儿自有人操心呢,就是佟家人在您面前,也只有下跪的份儿不是吗?”
“不如叫乌雅嬷嬷给万岁爷送些绿豆南瓜沙冰过去?您吃着好,万岁爷必定也喜欢。”
最主要的是,下火!
可别叫这狗东西又憋着火来找她麻烦。
乌雅氏叫耿舒宁劝得最后一点火也没了。
这小丫头说得对。
就算太上皇再抬举佟家,为了给佟家张目追封胤礽,但跟当年的赫舍里氏一样,死人就是死人,改变不了什么。
如今佟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但面子上,她跟胤禛不愧是母子,依然是怒火未消的模样,冷着脸轻哼。
“你倒是会替本宫支使人,你怎么不去?”
耿舒宁特别想翻白眼,富婆哪儿都好,就是总想着给儿子多拉几个皮条。
她只垂眸做失落模样,小声解释,“这会子就别扎万岁爷的眼了吧?”
“乌雅嬷嬷送了去,叫女官送上去,总好过佟家女独占鳌头不是?”
乌雅氏心气儿顺了。
也是,嘎鲁代和静怡那几个年纪都不小了,早些伺候,也省得老四宠幸那没福气的,用了蛇床子和依兰香都没身子。
*
不只允禟允俄和长春仙馆私下里议论,诚郡王、安郡王等在朝中势力不小的,府里头幕僚们也议论得热闹,只等着看皇上跳脚。
这是个皇帝就不能忍吧?
见鬼的是,胤禛在朝堂上偏偏很稳得住,只在礼部提起追封大典时,淡淡压了下去,听都没听。
回到九洲清晏,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喘,他却比平时还要悠闲些。
批完折子,看到嘎鲁代呈上来的绿豆南瓜沙冰,胤禛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口。
等人都退出去后,放下碗,胤禛了然问苏培盛,“又编排朕什么了?”
苏培盛嘿嘿笑,将个看起来矮小不起眼的宫女叫了进来。
若是耿舒宁在这儿,怕是要大惊失色。
对方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太后和她的音色,将两人在寝殿内的对话一字不漏传了过来。
胤禛丹凤眸笑意潋滟,“温和,稳重,孝顺?朕就知道她……呵,当着朕的面儿,倒是不肯叫朕知道。”
哪儿都软绵绵的小混蛋,偏嘴比谁都硬。
尚寝嬷嬷不肯当,还不忘替他安排人往龙床上伺候来。
苏培盛赔着笑附和,“姑娘家羞涩,心里又惶恐自个儿犯下的错,自是要情怯的,老早晚知道万岁爷您心胸宽广,回过味儿来就好了。”
胤禛心里哂笑。
嘴硬心软他信,但羞涩情怯?一个敢盘算着叫他欲.火焚身的祖宗,苏培盛还真敢说。
不过,既然她看佟氏不顺眼,遂了她的愿也无妨。
*
扭过脸儿,胤禛就将武陵春色的佟常在晋了贵人。
还等着皇上为太上皇旨意大动干戈的众人:“……”
怎么着,太上皇打了您一边脸还嫌不够,您再主动把另一边脸凑上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皇上这么能屈能伸呢?
不等佟家高兴,皇上接连临幸了瓜尔佳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将二人封为常在,赐住武陵春色隔壁的万方安和。
而后,登基后从未进过后宫的皇上,在七月初一这日留宿皇后的茹古涵今。
接着宿在了齐妃李氏所在的天然图画,随后是懋嫔宋氏居住的坦坦荡荡。
杏花春馆的宁贵人武氏那里也去了,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被召幸九洲清晏好几次。
甚至几个常在居住的曲院风荷,也罕见迎来了帝踪。
到了十五,胤禛又宿在了皇后那里。
半个月功夫,后宫百花齐放,妃嫔们每日到茹古涵今请安,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原本还算安静的园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耿舒宁都没少听长春仙馆的女官们闲磕牙,收了两耳朵的八卦。
今天齐主儿游后湖了,明儿个苏常在又扑蝶了,宁贵人也开始往九洲清晏送汤了……
她在心里腹诽,要么不开荤,要么天天大鱼大肉,本来就虚,也不怕肾亏,啧~
心里腹诽几句无妨,耿舒宁知道这狗东西耳目不少,是绝不肯跟其他人一起八卦的。
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一门心思往膳房钻。
*
圆明园是皇上登基后才开始修建的园子。
园中伺候的宫人都是皇上自己安排的,各处宫门的守卫也是他的人,想探听和传递消息比宫里困难许多。
可没多久,不光耿舒宁听到许多八卦,连最低等的洒扫宫人也知道了——
连几个小答应都被召到九洲清晏侍过寝,只有佟贵人,住在跟冷宫一样的武陵春色,始终不得见天颜。
消息几乎明着送出了圆明园。
这场大戏是越来越精彩,京中权贵们心里感叹着,火速准备好了酒菜,准备看接下来佟家什么反应。
其实呢,佟家压根儿就没准备有反应。
对佟国维来说,新帝登基,佟家不再是皇帝母家,若不能趁着太上皇还在抓准时机站队,真等到太上皇百年……那才是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先前种种,只是借着佟思雅的事儿试探太上皇,跟皇上掰手腕罢了。
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不过一个分支嫡女,就算死了也无妨。
佟家主脉和分支不缺姑奶奶往宫里头送,只是皇上没叫选秀,还没有机会罢了。
太上皇替佟家打了皇上的脸,佟家就是心里再得意,这会子但凡不傻,就知道该低调行事。
等弘皙真的被立了太子,才是佟家发挥佟半朝力量的时候。
他们想得很好,在朝堂上也异常低调,甚至都没朝礼部使劲儿,催皇上确认端和帝的追封大典。
但胤禛溜达完了后宫,似是才想起前朝来。
隆科多先后因为在当值期间,私自外出送佟国维出宫,面见圣颜不够恭敬,宠妾灭妻等理由,遭到了皇上几番训斥,最后勒令他回府反省。
在正大光明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胤禛也不再沉默,直接对上佟国维。
“舅爷身子若还虚着,在家休养就是,朕还能不许?”
“即便你记性差,连圆明园大门朝哪儿都记不太住,朕没忘了孝懿皇额娘的养恩,自是要替舅爷周全,多请几个太医替你看病。”
“舅爷早些痊愈,不说精神抖擞站在朝堂上为朕分忧,回到府里好歹别光顾着自个儿是舅爷,也尽尽做阿玛的本分。”
“如果舅爷觉得朕说得偏颇,朕跟你赔不是,要不朕带着你去皇阿玛那儿走上一遭,请皇玛嬷赐个嬷嬷下去,也省得你府里动辄闹出笑话来。”
佟国维被皇上这跟太上皇如出一辙的刻薄,闹了个面红耳赤。
也叫噤若寒蝉的臣子和宗亲们都明白了,佟家就算在太上皇那里再得脸,对上万岁爷,也不可能抬手给皇上一巴掌。
该跪伏在地,涕泪横流的时候,敲锣打鼓的戏是半点省不下。
这会子,就是最头铁的允禟,都缩着脖子学王八,正大光明殿里一声不吭,下了朝抡着腿儿就往外头蹿。
立在朝堂上的有一个算一个,甭管是真傻还是假傻,都感觉出来,皇上是跟太上皇对上,在明火执仗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相比太上皇干脆利落的旨意,碍着孝道,皇上的反击来得……还算和风细雨,却依然叫人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
下了朝,从正大光明殿回到九洲清晏,苏培盛这了解内情的,立在殿内伺候着,都战战兢兢压着声儿说话。
“万岁爷,可要叫人备车?”
皇上把佟国维父子一顿骂,怎么着也得给太上皇一个解释吧?
哪怕是面子活儿呢。
胤禛坐在御案前,拿起允祥送回来的密报,淡淡道:“不必,皇阿玛做了那么多年皇帝,他知道朕在做什么。”
以前胤禛有谋算,有手段,都是从臣子的角度出发,才会屡屡着急动怒。
他是从上次在畅春园,康熙骂他那些话里,才真切理解并明白了一个道理。
即便老爷子再看不上他,再放不下权势,既选了他做皇帝,老爷子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
老爷子要的就是他的反击,还手把手教他……彻底扳倒太上皇这座大山。
在这方面,他比二哥要幸运。
只要大清江山稳固,老爷子的一举一动,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有所改变,雷霆雨露既是君恩,也是对君王的桎梏。
但这就是帝王,有些委屈皇阿玛能受,他也能,真正的委屈还没到呢。
胤禛更关心河南的灾情。
允祥送来的密折里,仔细禀报了当地官员官官相护,与望族豪绅盘根错节,搜刮民脂民膏,丝毫不顾百姓生死的详情。
三指厚的折子,只是不足十日所得,并非全部,胤禛越看脸色越冷。
跟随允裪和允祥的暗卫也传来密信。
两人只用了十日功夫就到了河南,短短十几日功夫,就遭到了不下五次暗杀。
胤禛没因朝堂上的事动怒,这会子看到一条条贪污的数额,一桩桩官商勾结的证据……心里似把大火在烧,烧得他险些压不住暴戾,想将这些贪官污吏杀个干净!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起码作为一个还没有彻底掌控朝堂的皇帝,不能。
‘嘭’的一声将折子拍在御案上,胤禛捏着鼻梁,压着火阖目静思。
抓大放小,想解决河南的贪官,底下人不能动,河南知府可以抄家。
得有合适的人选任知府,自内而外搜集证据,瓦解盘根错节的关系。
既发了灾,减少赋税势在必行。
皇阿玛曾有过固定丁银税额的想法,还没推行下去。
若是他想推行……可以从河南开始,任知府的必须得是个聪慧懂得变通的。
胤禛睁开眼,吩咐苏培盛:“加急传朕的口谕,叫易州知州田文镜以最快的速度进京。”
易州离河南府比较近,如今能得用的,也只有刚就任易州知州的田文镜。
顿了下,胤禛又皱眉,“算了,朕再想想。”
田文镜为人仔细又刚正,查抄贪官污吏他倒是可以,变通……还差点意思。
况易州属直隶重要辖地,胤禛更想让田文镜接任皇阿玛心腹赵弘燮的直隶总督位子。
可除了田文镜,一时之间,他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手……
“叫赵松传话给吏部尚书李光地,举荐人上来,要心思灵活的,不拘几个,尽快进折子给朕。”胤禛沉声吩咐。
“嗻!”苏培盛赶忙应下,但他心里自琢磨呢。
李阁老是个老狐狸,最是滑不留手,话不说清楚,推荐上来的人却未必合万岁爷心意。
而且据粘杆处传来的消息,李光地手黑着呢,推上来的人,估摸着贪得不比河南少。
可这话苏培盛不敢说。
粘杆处早将消息报上来了,万岁爷心里清楚,轮不着他一个太监操心。
胤禛确实知道李光地的德行,一时却实在没合适人选,只心里愈发烦躁,干脆放下折子,叫人拿佛经过来抄。
刚抄了几行,胤禛手中的狼毫便是一顿,他意味不明看向小心伺候着的苏培盛。
“快二十日了。”
苏培盛愣了下,下意识接话,“万岁爷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快二十日啊?
他苦着脸绞尽脑汁,一时没明白,眼神下意识转到佛经上。
刚刚还沉浸在朝堂大事上的苏大总管,好悬没给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把那位祖宗给忘了。
苏培盛赶忙躬身:“奴才这就叫人给舒宁姑娘提个醒。”
胤禛冷笑,“不必,上赶着不是买卖,她既沉得住气,九洲清晏缺了两个女官,正好补上。”
苏培盛肚子里又开始喊祖宗。
陈嬷嬷叫人传话回来,那小祖宗现在可是得太后娘娘意,想把人请过来,太后怕第一个不乐意。
真要拼着得罪太后把人弄过来,叫后宫知道了,还有这祖宗好日子过?
这小祖宗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眼下万岁爷明显不能惹,佛经上的字儿都带着杀气,苏培盛还不想试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在殿外,苏培盛跟灶台上的蚂蚁一样转了好几圈,咬咬牙,还是决定给那小祖宗递个话。
横不能直接去太后娘娘面前要人,他算哪根儿葱呢。
*
巧的是,耿舒宁这会子也正抄经呢。
还是《本愿经》,字里行间同样带着躁性。
后世能对四大爷有用的东西太多了。
耿舒宁很清楚,但凡她苏个玻璃,搞个青霉素,整个水泥什么的,四大爷保管惊为天人,说不定能抢在周成前头,把她供佛台上。
她也就再不用愁在宫里老死的事儿了。
问题是……哪个好人家的策划会这些啊?
她一个文科狗,只知道玻璃里有矿石,青霉素……是什么东西霉变出来的,水泥有石灰石,其他的两眼一抹黑。
肥皂她倒知道,给手工皂客户做活动的时候,现场有古法制作的体验环节。
她准备苏给富婆来着,还没来得及。
可肥皂对四大爷来说也没啥用啊,最多脸洗得更干净点,好让他更人模狗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耿舒宁愁的是坐立不安。
她还不知道,苏培盛已经令人往长春仙馆来,心浮气躁到经书也抄不下去。
鼓着腮帮子扔下毛笔,耿舒宁捧着脸,脑袋一下下往矮几上磕。
要不是怕喝酒再碰上什么狗东西,她这会儿真想喝点酒。
有些东西没有酒,她就是想不出来呜呜……怎么办?
那货在正史上记载,别看多冷若冰霜,就是个急脾气,真等到不耐烦,指不定要怎么狗呢。
越磕脑瓜子越疼,耿舒宁都有点后悔那天对着耿雪放狠话了。
服软就服软吧,为什么一时没忍住,吹了那么大的牛……嗯?
牛?!
她猛地坐直身体,盘着的腿一下子磕在矮几上,疼得倒抽气,都碍不住她两眼放光芒。
大清上下,闻天花色变。
她曾给某大学策划过一个讲座活动,有位教授在现场讲古,说早在唐宋年间,就有牛痘相关的故事,可以防治天花。
只不过这些故事被当作杂文趣谈,并没有记载得很清楚。
直到康熙民间一位朱姓神医发明了牛痘后,才将这些故事找出来,放在自己的著作中。
耿舒宁坐不住了,揉着膝盖立刻起身出门。
她找周嬷嬷请了假,趁着天光大亮,匆匆往后头的四宜书屋跑。
如今还不是乾隆时候,众皇子都在群芳书院读书,住在碧桐书院,这俩地儿现在都还没有,全是水泡子和荒地呢。
现在读书的只有十五到十八四个皇阿哥,长春仙馆后头的藻园就是为皇阿哥们读书准备的地方,书库就建在了旁边。
不然就凭群芳书院跟长春仙馆那一南一北的距离,能跑死个人。
眼下她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就跑到四宜书屋。
跟宫里藏书的景仁宫一样,只要掏得起银子打点守门的太监,六品司记以上的女官份例,都有资格进出书库,借阅书籍。
耿舒宁不缺银子,只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盼着四宜书屋的书够多,能让她尽快找到要找的东西。
能不能实现出宫自由,就看这一遭了!
耿舒宁一脑袋扎四宜书屋的书架子中间,两眼转圈找唐宋杂谈的时候,苏培盛派来的小太监,也把话传给了耿雪。
掌灯之前,耿舒宁满头大汗抱着一摞书,还算心满意足回了值房。
屁股都还没坐稳,就见耿雪期期艾艾进门,干巴巴传达了九洲清晏递来的噩耗。
但凡放在三个时辰以前,耿舒宁都要急得火上墙。
但这会子,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搬回来的书,耿舒宁终于神清气爽地放肆一回。
她也不看耿雪,慢吞吞坐下,喝几口温水润好嗓子,才呵了声,慢条斯理开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什么时候去请安,我自有安排。”
“你也尽管传话,若你家主子不乐意要能令他满意的回报,我这百十斤的皮肉舍出去又何妨!”
耿雪:“……”
*
到了就寝时分,九洲清晏内,刚躺下的胤禛,被传过来的话惊得又坐了起来。
他拿耿雪想问不敢问的话砸了苏培盛一脸。
“那混账是嫌自己命太长?”
她怎么敢!
苏培盛:“……”您问我我问谁呢?
第24章
不管九洲清晏发生了什么,怼完耿雪,四舍五入就是怼了她的主子,耿舒宁这叫一个暗爽,夜里扎扎实实做了场美梦。
梦里她人在江南,夫君英年早逝,婆母和善,她可着心地捧戏子,戏书生,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憋屈了太久,耿舒宁梦里的笑蔓延到梦外,直把自己给笑醒。
足足好几日功夫,她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虽白日里要伺候主子,晚上还要熬夜看书,熬得白皙脸蛋上挂了黑眼圈,耿舒宁还是见人就笑,活像平地捡了金子似的。
她找到了唐朝杂记里关于养牛村‘江南赵氏’在痘疫中幸存的传说。
就算找不到其他内容,只要皇上宁可信其有,有太医院在,早晚能研究出比人痘更安全的种痘之法。
但她知道皇帝都是多疑的性子,想说服四大爷不容易。
书还没看完,耿舒宁也就没急着去御前,毕竟见那狗东西真的很需要勇气。
结果,她还没去九洲清晏,皇上先来给太后请安了。
耿舒宁提着刚在膳房做好的薄荷精油香皂,捧着胭脂红珐琅彩的盒子,鹅蛋脸上挂着两个讨人喜的小酒窝往前殿来,迎头碰上了御驾。
因为没听到静鞭的声儿,耿舒宁带着雀跃从后殿转过来,没止住脚步,直直撞进了胤禛眼里。
看见皇上的身影,耿舒宁的笑蓦地僵在了脸上。
这狗东西不都是上午过来,半下午的怎么来了?
因为还有点距离,她一时间竟忘了是该先行礼还是扭脸就跑,心里直呼倒霉。
快乐的时光永远比想象中短暂。
倒也不用她有反应,胤禛见着人,从容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慢条斯理打量了她一番。
胤禛甚至没生气,只含笑看着耿舒宁。
“你很高兴。”
耿舒宁分辨不出,皇上这话到底是问话还是肯定,只赶忙低头,咬着唇蹲安。
每当她得意忘形的时候,巴掌总是少不了地落下来叫她清醒一点,她都快习惯了。
“奴婢……奴婢万事以主子为重,只要主子开心,奴婢自是高兴的。”
胤禛心里冷笑,太上皇那两道旨意过后,他额娘要真能高兴得起来就见鬼了。
但他也不会跟这小混账说这些,若有所思叫了起,意味深长冲耿舒宁笑着颔首。
“有道理,有人能兴高采烈在身边伺候着,是挺叫人高兴。”
耿舒宁:“……”这狗东西是在威胁她吧?是吧!
她下意识悄悄抬头偷偷打量,却不意料撞进胤禛似笑非笑的深邃眸底,头皮又开始发麻。
每次胤禛看她,不管冷厉与否,她总觉得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
耿舒宁葱白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握住瓷盒,脑海空白了片刻,才嗫嚅出声。
“万,万岁爷说得是,奴婢定好好伺候主子。”
胤禛轻笑了声,没再说话,大跨步进了殿。
倒是苏培盛冲耿舒宁灿烂笑了笑,甚至略有些讨好。
耿舒宁没理他,只鼓着脸儿咬了咬内唇,心里懊恼不已。
明明上辈子不管同学还是同事都夸她沉得住气,怎么穿越到更该谨慎的地方,她反而压不住虎性了呢。
她咬唇的力道更重了些,可能女人天生能察觉一个男人的好感,会不自觉恃宠生骄吧。
但她不该,也不能。
这个男人不是后世那些小狼狗,她骄不起。
耿舒宁深吸口气,先前怼人的得意和苏出好东西的高兴瞬间沉寂下来,稳着脚步慢吞吞跟进殿内。
不能避开,若太后察觉她和皇上之间的龃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富婆肯定迫不及待双手将她推九洲清晏去。
耿舒宁进殿的时候,胤禛和乌雅氏正说话。
乌雅氏看到好几日没来的儿子,还挺高兴的,“昨儿个皇后跟我说,你打算在园子里过中秋,可要请你皇玛嬷和……瓜尔佳氏过来?”
其实乌雅氏身为太上皇御封的皇太后,理应在畅春园伺候着。
只不过太上皇自打身子有了异样,别说是她,就是现在的皇贵太妃佟佳氏都再也没能得见太上皇身影。
所有的太妃们,现在都跟着太皇太后住在凝春堂一带。
那边离清源书屋隔着一整个福海,旁边还有座娘娘庙和大佛堂,足够她们每日礼佛静心。
太上皇的后宫妃嫔们心里明白,就跟她们怀了身子及至坐月子期间,都会避免跟康熙见面一样,怕太上皇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现在太上皇不乐意见她们也属正常,反正太上皇也不少了那些不用在意的小答应和官女子们伺候。
乌雅氏本也该跟其他太妃们一样。
但当时弘晖刚没,皇后身子不好,胤禛特地跟太上皇请了旨,叫额娘坐镇宫中,离了那格外寡淡的日子。
现在,说起要见太皇太后和瓜尔佳氏,就少不得要见先前的老姐妹们,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波澜,乌雅氏有些不乐意。
可她又不能不提。
太上皇不出面是一回事,太皇太后深居简出,也还是需要当婆母孝顺着,总不能一直不请出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胤禛清楚额娘的忌惮,温和替额娘倒了杯茶。
“朕前些日子去皇玛嬷请过安,因着懿旨……皇玛嬷不太愿意出来,说中秋想带太妃跟二嫂一起去温泉庄子上,朕也不好拒绝。”
太皇太后一生无子,先前是听康熙的,现在换了皇帝,太上皇和皇帝打擂台,她身子又不是太好,趋吉避凶也是正常。
毕竟谁都说不准太上皇到底能活多久,太皇太后都到暮年了,懒得掺和这档子事儿。
乌雅氏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性,脸上不自觉多了几分高兴。
“如此也好,回头我亲自去接太皇太后回来。”
迟疑了下,乌雅氏小心看着胤禛的面容,还是道:“中秋节顶好是请你皇阿玛出来……总归万寿节是要见人的,也不能一直委屈着陛下。”
她这也是提醒儿子,父子俩争执再深,皇家颜面为重,不能叫外头人说嘴。
胤禛只淡笑着看了眼悄悄站在乌雅氏身后的耿舒宁,没应这话。
“还有些日子,朕不急。”
乌雅氏:“……”她怎么觉得大儿子说话怪怪的。
耿舒宁面色不变,安静垂着眸子,权当没听见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只手中帕子紧了几分。
*
胤禛说不急,是真不急于见太上皇。
毕竟父子两个提前商议好的戏台子,这会儿才刚上演到最精彩的部分。
皇上先后训斥了佟国维父子,闹得朝堂内外风声鹤唳,众人都替皇上愁得慌,谁都想不出该怎么收场。
皇上登基年头短,对朝堂还谈不上把控。
而太上皇八岁登基,除鳌拜,平三藩,三征噶尔丹,帝王之威深入人心,绝不是新帝可以抗衡的。
偏偏新帝傻,不肯服输,跟自家老子硬气能得什么好?
倒是便宜了有心之人,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私下里的暗流愈发湍急。
这里头少不了佟家,前前后后的往畅春园没少跑。
很快到了七月底。
太上皇突然下旨,令皇帝过继弘皙,册封弘皙为皇太子。
旨意从畅春园出来后,虽风雨欲来的气息愈发催人胆寒,竟也没人意外。
能上朝的臣子们心里叫苦不迭,生怕扫到台风尾。
但凡有些门路和本事的,都想法子请了病假,想避开这场暴风雨。
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说的就是隆科多。
白日里梁九功去正大光明殿传了旨,夜里他就搂着自己的爱妾李四儿,高兴得连灌两壶酒,哼上了小曲儿。
“爷不敬他又如何?不过是个包衣生的贱种,就算大姐养了他一场,也没养出个脑子来。”
李四儿咯咯笑,顺着隆科多的话,比他还敢说。
“前阵子老太太骂妾不知好歹,都怪那贱人生的货!”
“爷可得给妾做主,赫舍里氏又如何,再尊贵也死了个干净。”
隆科多笑着在李四儿身上捏一把,“哈哈哈……就你那鞭子甩的,还用爷给你做主?谁敢拦着,你抽谁就是了。”
李四儿顺势歪到隆科多胸膛上,柔荑如蛇般往下,拿捏要紧之处,娇滴滴的声儿透着毒性。
“这可是爷说的,再有人骂,妾也不耐烦听,妾可不会跟那等子丧气货一样光说不练……”
即便李四儿这是影射自己的额娘,隆科多也只当没听见的,就着酒劲儿一个翻身,压住李四儿浑身的娇媚。
“那就跟爷练练……”
*
自然,有人忐忑,有人得意,也有人……大半夜在陈嬷嬷掩护下偷摸出了长春仙馆,苦着脸往九洲清晏去。
耿舒宁倒想拖延时间,但拖的时间越久,她心里就越忐忑。
她不会高估四大爷的心眼子大小。
再加上太上皇旨意一出,想也知道这位爷心情好不到哪儿去。
与其等着被提溜到九洲清晏去,不如自己主动送上门……啊呸,是化被动为主动,为自己争取出宫的机会。
大夜里的,耿舒宁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出门,叫了耿雪陪着她。
意外又不算意外的是,她到九洲清晏的时候,赵松就在环绕殿群的湖边玉石桥下等着。
听到动静,赵松笑着迎上来。
“姑娘这边请,万岁爷还没忙完,请您侧殿稍等片刻。”
耿舒宁沉默咋舌,这都快二更天了,寅时就要上朝,等忙完还有时间睡觉吗?
虽然皇上值得骂的地方数不胜数,敬业这方面是真没话说。
*
她从善如流被带到偏殿。
耿雪在后头没跟上,也不知被带去了哪里,偏殿内就只有她一个人。
等了会儿,耿舒宁等困了。
太后一般辰时初起身,底下伺候的人从寅时末就开始准备着。
她这些日子熬得不轻,实在撑不住,往罗汉榻上坐了,拿胳膊撑着矮几打起了瞌睡。
而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脑门儿上蓦地一痛,耿舒宁突然清醒过来。
她捂着脑袋迷茫抬起头,就见胤禛逆着烛火立在她面前,像史前怪兽的黑影一样,看起来依然那么可恶。
耿舒宁心里偷骂,面上恭敬地起身,离这位爷远一点才蹲安。
“奴婢请皇上圣安。”
胤禛没错过她倒退几步的动作,大马金刀坐在她先前坐的地方。
淡淡道,“人人都能迎头往朕脸上扇巴掌,你觉得朕能安?”
耿舒宁:“……”那我也不是你爹,我咋知道。
她先前那个嘴巴子,又不是自己愿意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好嘛。
见她不吭声,胤禛也没继续怼她。
晚膳前他接到粘杆处递过来的密报,对照李光地举荐上来的人选,没发现几个得用的不说,倒又发现山西上下沆瀣一气,贪污严重的事儿。
忙到这会儿,连晚膳他都没用,实在没心情跟耿舒宁计较。
两人沉默的功夫,苏培盛带着人送了晚膳上来。
说是晚膳,都这会子功夫了,也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几碟子清淡的凉菜,并着一碗参鸡汤面。
胤禛干脆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偏头看了耿舒宁一眼。
“饿吗?”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不饿。”耿舒宁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却还是义正词严垂眸恭敬道。
她不饿,但有宵夜……也不是没有肚子吃,只是不想跟狗东西一起吃饭就是了,她怕胃下垂。
胤禛难得没怼她,他今儿个心情实在是太差了。
苏培盛上完了膳食,立刻就带着人退了下去,叫耿舒宁想拦都来不及。
殿内只有他们俩,这位爷又难得消停,倒让耿舒宁有些不大适应。
他就少有不毒舌的时候,今天却霜打的茄子一样,着实是……哪个天使干的好事儿,怒赞!
“又在心里骂朕?”胤禛只用了几筷子面,没什么胃口,廖然放下筷子,突然开口问。
耿舒宁脑袋垂得更低些,轻声道不敢,“奴婢早就知道错了,时刻谨记谨言慎行的道理,万不敢以下犯上。”
胤禛哂笑,“谨言慎行?拿百十斤皮肉威胁朕,叫朕等安排的,不是你?”
耿舒宁早知道他不可能放过这一茬,只委屈抿抿唇,小声反驳。
“奴婢是在四宜书屋看书看得头昏脑涨,又被堂妹催得急了些,想堵堂妹的嘴,绝不是冲万岁爷。”
胤禛顺着她的话,下意识看向她的唇。
说话时候,小巧的唇珠叫那樱唇显得更加好看,张合之间偶尔还能看到一点柔软,叫人想尝尝滋味。
胤禛眼神在灯火下暗了些,“既然你说自己知错就改,擦嘴的本事现在该学会了吧?”
耿舒宁愣了下,她知的也不是这个错啊。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耿舒宁哪儿都不想擦,只想赶紧说重点。
“皇上,奴婢是来报答……”
“先帮朕擦嘴。”胤禛淡定却强硬地打断耿舒宁的话,“好叫朕知道你口无虚言,朕才敢信你。”
这小混账最擅长胡说八道,狡言饰非。
胤禛顺着她的意思等了这些日子,可不是等着就那么简单放过她的。
见耿舒宁僵在那儿,浑身局促,胤禛看完密折后格外暴躁沉闷的心情,诡异地好了许多。
他随意一抬腿,长腿从榻上放下来,好整以暇面对着耿舒宁。
“怎么,没学会?”
耿舒宁特别想说,这种有手就会干的活儿,傻子才需要学,她就是懒得给狗擦嘴。
心里腹诽完,耿舒宁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掏出帕子靠近。
懒归懒……谁叫这里是万恶的封建社会,放狠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呜~她往后再也不图一时痛快了。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尽量离他远一点,跟猴子捞月一样,伸长了胳膊把帕子往那尊贵的唇角上怼。
胤禛长臂一伸,直接拽着耿舒宁的胳膊将她拉到面前。
耿舒宁轻呼出声,“皇上别——”
话没喊完,她因为惯性往胤禛怀里扎,反倒是胤禛铁钳一样的大手稳稳固定住她的身子,没叫她歪倒,只立在了他膝前一拳之外。
这就尴尬了,耿舒宁脸有些烧。
胤禛似笑非笑看着她,“担心朕饥不择食?朕倒也没饿到那份儿上。”
耿舒宁:“……”你不饿,你礼貌吗?
想吐槽得太多,她一时都没注意,这人根本就没放手,还握着她胳膊没放。
“要朕教你?”胤禛声音依然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是愉快,半抬的眸子不动声色盯着人。
见耿舒宁白皙的脸颊漫起浅粉,胤禛竟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不是胃。
总归身体火烧火燎的,自心窝子开始慢慢翻腾着升温。
耿舒宁不敢迟疑,注意到他没放手,赶紧挣了下,抬起帕子,尽量小心翼翼替他擦拭唇角。
只用了几筷子面,其实胤禛唇角并无多少油光,只叫他形状格外好看的薄唇……色泽更加诱人。
那双薄唇还慵懒地微张着,倒像……引诱人去采撷。
耿舒宁心跳乱了一下节奏,而后咬咬舌尖冷静下来,这可不是色令智昏的时候。
她努力平复被怼得略浮躁的心态,小手稳稳落在薄唇上,动作柔和擦掉几不可见的油光,也将那点诱惑彻底擦了个干净。
胤禛感觉到唇上轻微的麻痒,落在膝头的手不自觉转动着扳指,略有些遗憾耿舒宁没吃东西。
想起青玉阁那泛着油光的小嘴儿,他有种想要伸手抚上去的冲动,或者其他地方也行。
耿舒宁察觉到他目光里泛起自己熟悉的热度,以前她工作好久来不及约会,被小狼狗缠上的时候,少不了被这么盯着。
她不敢再耽搁,也顾不得自己慢吞吞的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退几步,低眉顺眼跪地。
“万岁爷容禀,奴婢感念您饶恕奴婢的罪过,实不知该如何报万岁爷愿放奴婢出宫的大恩,前阵子突然想起外祖母曾与奴婢说过的一个故事来。”
胤禛气笑了,他何时说过要饶恕她,放她出宫了,他分明说的是——
耿舒宁语速飞快:“外祖母说乡下放牛的孩子,有些会有痘症的征兆,偏都只是轻微症状便痊愈了,这些孩子却是再也没得过天花。”
胤禛愣了下,蓦地起身上前,一把拉起耿舒宁,定定盯着她。
这次,他眸中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锐利和审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耿舒宁被突如其来的钳制力道疼得倒抽了口气,只努力保持住冷静神色点头。
“奴婢特地去查了历朝历代的趣闻杂记,果不其然发现了几则记载。”
“唐朝时候,江南有一赵氏村落擅长养牛,当地起了痘灾,周围村落死伤无数,唯独赵氏村落绝大部分村民幸存,连稚童亦不例外!”[注]
“宋朝时候亦有记载,宋真宗宰相之子王素体弱多病,京中痘症兴盛时,宰相焦急万分,自民间寻得神医,以牛痘种之,王素安然躲过痘症……”[注]
耿舒宁看了二十几本唐宋时候的杂记,只找到这两个故事。
她轻轻用力想挣开胤禛的桎梏,认真抬起头看他。
“奴婢私以为,牛痘是比人痘更安全的避痘之法,还请万岁爷令太医确认真伪。”
“若真能防治天花,您……必功在千秋,名垂青史。”
胤禛顿了下,缓缓松开耿舒宁的胳膊,可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深邃。
只片刻工夫,他垂下眸子,遮住了眸底更深的欲望。
如果耿舒宁说得是真的,他与太上皇的争斗会以更快的速度落幕。
而这个帮他更快掌控朝堂的女人,给了他太多惊喜,他更不想放手。
他复又平静看向耿舒宁,“此事不可被其他人知道,朕会派人去落实。”
顿了下,他声音更加低沉:“如果此事是真的,你想要的恩典,朕会给你。”
耿舒宁眸中瞬间亮起了光,努力攥着手心,压制着自己的兴奋。
旁人不知,她知道牛痘会成功啊!
不枉费她辛苦这么多天,终于提前拿到了一年后出宫的承诺!
*
待得耿舒宁脚步轻快出了九洲清晏,苏培盛才仿佛幽灵一样,从暗处出来。
胤禛冷静吩咐:“叫常院判带两个心腹去验证真伪,安排一队暗卫跟着。”
“嗻!”苏培盛出门之前,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声询问——
“万岁爷……您真打算叫舒宁姑娘离宫吗?”
胤禛冷冷抬起眼皮子睨苏培盛一眼。
苏培盛浑身一哆嗦,没敢再问,却也知道答案了,赶紧缩着脖子出门办差事。
赵松进门收了膳食,奉上了一盏参茶。
胤禛微阖着丹凤眸淡淡饮了一口,半晌轻笑出声。
他突然有了合适的河南知府人选。
若牛痘真得用,答应给她恩典是真的,至于恩典是不是出宫……呵,却是由不得她。
第25章
有了皇上的承诺,耿舒宁心里悬着的那根弦总算是放下,当夜便睡了个好觉。
一觉醒来,暴烈的阳光都变成明媚,耿舒宁心里哼着曲儿进了太后寝殿。
乌雅氏听到动静,微微偏头,笑着冲耿舒宁招手。
“舒宁快来,帮本宫看看,今儿个穿这身牡丹金宝蜀锦的衣裳,配金环镶东珠的耳坠如何?”
耿舒宁露出讨喜的小酒窝,亲热凑到太后跟前,瞧了眼紫檀木包金的首饰盒,说话缓慢却清脆。
“牡丹金宝足够显出主子的金尊玉贵,您今儿个要是见人的话,不如选玛瑙金珀的耳坠,以珊瑚十八子串压襟?”
“牡丹丛中一点红,点睛又低调,好叫人知道万岁爷对您的孝心。”
金珀比起蜜蜡和琥珀更为珍贵,泛着淡淡金红光泽,一般里面都会有或多或少的裂纹。
裂纹越少,就越珍贵。
先前科尔沁进上了一批晶莹剔透不见裂纹的金珀,罕见稀少,只皇上和太上皇有。
胤禛留了一块做扳指,剩下的都孝敬给太后,在女眷里算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乌雅嬷嬷顺着耿舒宁的话,替主子装扮上。
乌雅氏在水银镜前左右瞧,确实觉得不错,拉着耿舒宁坐在一旁,笑得更真切。
“还是你眼光好,前几日你送过来的薄荷精油香皂,本宫用着不错,按着方子换了几种精油和牛乳,也都得用。”
“今儿个本宫借花献佛,去畅春园给太皇太后请安,也送过去些,你陪本宫一起去,太皇太后那里定也有赏。”
耿舒宁笑得娇俏,“先前皇上送过来的蒙古贡品在小库房堆着,奴婢还没清点完呐!”
“大日头晒着,您容奴婢犯个懒好不好?”
都说穿越女有什么定律,女人堆里是非也多,她可不想靠头铁去试,老实在长春仙馆苟着多自在。
她眨巴着杏眼儿冲乌雅氏软声痴缠,“送什么都是主子的孝心,奴婢可不敢居功,伺候主子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嘛!”
“若非主子舍得好东西叫奴婢糟蹋,奴婢也做不出好东西来,回头试出更好用的方子,您多赏点好东西就是啦。”
乌雅氏哭笑不得地摇头,轻轻拍拍耿舒宁的手,眸子里有些不可言说的遗憾。
可惜禛儿不喜这丫头。
比起眼下后宫那些不中用又呆板的,她却是越来越喜欢耿舒宁这通透性子,愈发想将人留在宫里。
说什么本分不本分的,她也不是个糊涂主子。
这丫头做出叫香皂的新鲜玩意儿来,洗漱时更加干净不说,还自带香气。
用完了皮子也不紧绷,擅长保养的乌雅氏很清楚这是个好东西。
明明可以将方子送出宫,叫耿家做买卖,独一份儿甚至宫里太后都夸赞的好东西,必定能赚不少钱。
耿佳德金的继室再糊涂,耿佳德金也不会亏了出方子的闺女,尤其这闺女还是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儿。
但耿舒宁先前听乌雅氏说了好,二话不说就将各种制作精油和香皂的方子呈了上来。
乌雅氏捏在手里,甭管是在自己宫里做,还是让乌雅家在宫外帮忙张罗,都能当作独属于皇太后的体面节礼送出去,能帮她办不少事儿。
当然,小丫头心诚又是个娇憨的,她也不会亏待耿舒宁就是了。
感觉耿舒宁偷晃她的手,晃得乌雅氏心软,无奈点点耿舒宁额头。
“懒丫头,回头本宫可要叫乌雅嬷嬷去瞧瞧小库房,别本宫一扭脸,空得耗子都不去。”
乌雅嬷嬷惊了下,诧异看向依然温温软软笑着的耿舒宁。
主子的意思……竟是叫耿舒宁自己去小库房挑东西?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面。
在一旁伺候的周嬷嬷心里再度感叹,如今舒宁姑娘可真真是娇客了,连太后穿衣打扮都说得头头是道。
半点不用耿舒宁动手,被拉着坐在一旁圆凳上,只动动嘴就算伺候了,好东西都任她拿,谁说献上几张方子就亏呢?
这不就叫主子记在心窝子里了。
耿舒宁笑眯眯起身谢赏,依旧不疾不徐伺候着太后说话。
直等送太后离开长春仙馆,她才慢悠悠往小库房去。
太后想得没错,古法阴干的香皂方子拿出去开铺子,是能不少赚钱。
可耿舒宁能拿原身去世的外祖家在宫里说事儿,却瞒不过耿佳德金这老狐狸。
他那元配都不会的东西,岳母还能交给外孙女?
就算能瞒得过,她也不愿意便宜耿家人。
没得到时候分她个仨瓜俩枣的,她还得心存感激,更少不得被继母忌惮算计。
虽然耿舒宁不会做玻璃、青霉素和水泥,可她上辈子给客户做体验活动不少,她会做香水和化妆品啊!
洗漱用品哪有美妆用品赚钱。
送上一个对耿舒宁不算重要的方子,金银少不了,又能叫太后记住她的功劳,耿家还占不着任何便宜。
一年时间,她能拿出来的东西还有不少。
早晚攒够了,能叫太后赏她一门好亲事。
这笔账,耿舒宁用屁股都会算。
*
在心里盘算继续往外苏什么的耿舒宁,还不知道,她坚决不肯便宜的渣爹,这会子比她还喜滋滋地被请进了九洲清晏。
一进大殿,耿佳德金眼角余光就见皇上坐在御案前批折子。
比起外人猜测的气急败坏,皇上竟平静得不像话。
这叫他心里更敬畏新帝的城府,愈发小心翼翼,半点不敢耽搁地甩袖子跪地请安。
“微臣请陛下金安!”
胤禛没抬头,手中的朱笔稳得像丝毫没发现来人,游刃有余地在折子上写着自己的批复。
过了会儿,他放下朱笔,才淡淡叫了起,也跟着起身,踱步到罗汉榻前喝茶。
坐稳后,胤禛不动声色打量耿佳德金。
跟那小混账长得确实挺像。
不过柳叶眉换成了剑眉,眼儿没那么圆,有点内双,再加上剃了发,晒成了古铜肤色,却是毫无耿舒宁的柔弱模样,显得颇为英武。
可能习惯了怼耿舒宁,他开口便带了几分不客气。
“朕听允祥说,你想进朕的銮仪卫。”
“怎么,皇阿玛的銮仪卫不够你施展的?”
两句话,叫耿佳德金刚直起来的腿又弯下,转个方向跪了回去。
听出皇上话里的质问,耿佳德金斟酌着,回话虽略谄媚,却滴水不漏。
“回万岁爷,太上皇跟前的栾仪史瓜尔佳大人尽忠职守,且用不上奴才呢。”
他说的是兵部尚书瓜尔佳观音保的儿子巴彦,那是端和皇后的堂弟。
“先前是太上皇给奴才指了道儿,叫奴才进宫办差,奴才才敢跟十三贝勒多嘴。”
“奴才愚钝,却明白拜什么菩萨烧什么香的道理,绝不会给万岁爷添腻烦。”
胤禛挑眉,父女俩这点倒是一样,嘴都挺能说。
他慵懒靠在矮几上,垂眸睨着耿佳德金,“你可想清楚了,皇阿玛的人,想让朕放心用,要付出的比旁人多。”
“不管前程如何,朕这里,却是没有回头路给你走。”
耿佳德金心下一喜,想也不想脑门儿就磕在黑金石的地面上,声音铿锵有力。
“奴才谨遵主子爷吩咐,无论前程如何,万死不悔!”
男人有的通病,耿佳德金有不少,但他在正事上还算拎得清。
不然满大清包衣那么多,有本事的也不缺,怎么就他被抬旗,混成了仅次于托合齐的得意人呢。
他心里清明,太上皇和眼前这位都不是好糊弄的,帝王心眼子怎么算都比他多。
所以耿佳德金从开始就走一条路子到黑,该耍的心眼子他不少耍,到了主子面前,他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隐瞒。
这才是太上皇一直喜欢用他的原因。
在胤禛面前,这路子也对他胃口。
做帝王的,不怕底下人笨,就怕笨还要自作聪明。
胤禛轻笑了下,随手扔下本折子到耿佳德金面前。
“看看,告诉朕你看出了什么。”
耿佳德金双手恭敬捧起折子,越看越心惊。
这竟然是河南官商贪赃枉法的罪证,上到河南总督,下至县里乡绅,厚厚一沓子全没个干净人。
可他是奔着銮仪卫和禁卫营去的,皇上为何要他看这个?
看完后,耿佳德金心里哆嗦,手上却稳稳将折子托到头顶,沉声回话。
“回万岁爷,以奴才拙见,河南官场……该换血了。”
“说得好。”胤禛起身,缓步至耿佳德金面前,含笑亲手将人扶起来。
“若让你去河南,朕给你两年时间,手段不论,只管拿到证据,替朕肃清河南官场,你可做得到?”
耿佳德金受宠若惊地起身,闻言有点傻眼,到底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时没敢回话。
胤禛比耿佳德金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平静吐出钩子来。
“若你能做到,河南总督的位子朕留给你,京中也不会缺你站脚的地儿。”
“不急着给朕回话,你可以回去仔细思量清楚。”
耿佳德金呼吸一窒,他在銮仪卫只是从四品的掌司。
巡抚掌地方驻兵,不可能让他去担任,只可能是知府,是正四品,也算高升了。
虽然地方官员比京城官员天然地位低一截,可五省总督……可是正二品!
若将来差事办好,能在京中加授官职,至少也是从一品的大员!
两年后,他才三十九,往后的前程谁说得准!
就算前头有刀山火海,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耿佳德金也愿意去闯一闯。
只是惦记着不能给皇上留下毛糙心急的坏印象,耿佳德金强压着激动,抖着嗓子应下。
在他告退之前,胤禛又叫住他,语气意味深长。
“机会朕给你了,也只有一次,若你做不到,或者移了心思,你耿氏全族都会被除籍问罪。”
耿佳德金心头一凛,赶紧躬身。
“主子爷的话,奴才谨记于心,绝不敢忘!”
*
待得耿佳德金离开,苏培盛轻手轻脚替主子换了茶盏。
“万岁爷,可要安排粘杆处派人盯着?”
胤禛靠在明黄色软枕上,闭目凝神,“不必,他是个聪明人,朕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真有人盯着,一旦被耿佳德金发现,反倒是帮他保持清醒。
胤禛只看结果,过程……他想知道的时候,自有法子知道。
思忖片刻,胤禛沉声吩咐,“山西那边,往噶礼身边安排几个人,万不可打草惊蛇,只管将他的一举一动报上来便是。”
“嗻!”苏培盛顿了下,小心翼翼觎主子一眼。
“敦郡王那边刚才派人进了折子上来,说是追封端和帝和立太子的章程拟好了……”
“放着吧。”胤禛休息够了,又回到御案前继续批折子,没看苏培盛放在一旁的礼部折子。
“让他们安生过个中秋,过完了大日子,朕再好好跟他们算账。”
若是没有耿舒宁说起牛痘的事儿,以胤禛的急脾气,这会子早就开始发作了。
但眼下常院判那边还没验出个结果。
防治天花对大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牛痘真得用的话……这账,胤禛就有底气慢慢算,还能算得更深刻些。
即便是老爷子到时要问责,也开不了口。
思及康熙,胤禛想起万寿节来,蓦地顿住朱笔,看向苏培盛。
“离万寿节……还有不足一个月。”
苏培盛已经不是会被主子问懵的苏大总管了,立时低头回话。
“舒宁姑娘许是忙着伺候太后,倒没跟奴才说什么,晚些时候奴才叫赵松请姑娘过来?”
胤禛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微妙着恼。
那小混账是以为有了牛痘,其他的万事都不用管了,只等着出宫当寡妇去?
他若有所思问苏培盛:“你说,她到底是怕朕,还是不怕朕?”
苏培盛心里叫苦,这男女之间的感情,您问我一个没了根的奴才合适吗?
可话又不能不答,苏培盛绞尽脑汁,委婉着劝——
“奴才觉着,万岁爷自打登基后,天威愈发叫人敬畏,姑娘当是也不例外。”
“奴才忘了打哪儿听说,说这女人就跟花儿似的,一味地风吹雨打总归养不住,得小心些伺候才长得好。”
胤禛:“……”他,伺候那小混账?
他轻呵了声,斜睨苏培盛一眼,“你是忘了打哪儿听说,还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苏培盛嘿嘿笑着讨饶,“瞧万岁爷您说的,奴才一个没根的玩意儿,琢磨女人……咳咳,琢磨养花儿作甚呢。”
实话就是说,就皇上的刻薄劲儿,连太后都怵。
不用琢磨苏培盛都清楚,那小祖宗已经够大胆的了,就是不想伺候主子爷呗。
这还不哄着,那人肯定颠颠想跑啊。
胤禛安静垂眸,批了会折子,待喝茶的时候才空出脑子来寻思。
苏培盛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以前都是直接将人提溜到跟前儿,虽功劳还未定,稍微对她好一点也无妨。
也省得这混账看见自己,总跟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只想着躲。
*
耿舒宁白日里在小库房忙完,用过晚膳,才迎回了从畅春园回来的太后。
瞧太后的神色,这趟畅春园之行没什么波澜,太皇太后态度应该也不错,否则太后不会带着浅笑归来。
这叫耿舒宁放心大胆又卖了几句乖,如愿混了两匣子金锞子并一匣子蜜蜡的赏,高高兴兴回了值房。
盘算着自己离万两户就差一半了,耿舒宁真哼起了小曲儿,洗漱完准备继续做美梦去。
结果,刚朦胧睡过去,她就被轻声敲门的动静惊醒。
耿舒宁迷迷糊糊睁开眼,心里有些不妙预感。
此情此景有点熟悉!
她慢吞吞起身,披着衣裳到门口,小声问——
“谁啊?”
果不其然,陈嬷嬷轻声在门外说话。
“是老奴,有东西要给您。”
耿舒宁鼓了鼓小脸儿,不情不愿开了门。
门一打开,她差点呛死自己,瞪圆了眼,捂着嘴,才没闹出大动静。
除了陈嬷嬷外,苏培盛也在,手里提着盏羊皮宫灯,压得很低,勉强照出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她紧紧抓着衣裳,惊呆在原地。
一时反应不过来,是该先关门,还是先把人拽进来。
女官们现在可都住在后殿,若被人发现皇上大半夜来找她,她可以直接洗洗把自个儿送后宫里去了。
胤禛见她这傻样儿,面上露出笑意,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只轻轻握住她胳膊,将人带进屋。
陈嬷嬷眼疾手快关上门。
苏培盛也立刻熄灭了宫灯,带着陈嬷嬷避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屋里头,耿舒宁已经反应过来,下意识拂开胤禛的手,猛地倒退了好几步,震惊看着他。
“皇上……您怎么来了?”
胤禛很自在地坐下,含笑道:“你忘了朕交代的差事,朕还不能来问问了?”
耿舒宁:“……”所以牛痘是喂了狗吗?!
见她沉默不语,胤禛挑眉,“不乐意看见朕?”
耿舒宁紧抿着唇,垂着眸子勉强压住眼底的怒火后跪地,继续沉默。
对她而言,去九洲清晏或养心殿没什么,她又不往龙床上钻,那两处只要皇上允准,人人都去得。
可值房不一样,这里只是她的卧房。
这狗东西毫无预兆闯了进来,无视她衣衫不整……叫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狗东西根本不打算放她出宫!
耿舒宁不傻,他先前的眼神,现在的行为,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占有欲。
胤禛不乐意看她拧着劲儿跪地上,脸上的笑落下些许。
“地上凉,起来说话。”
耿舒宁不动,只沙哑着嗓音轻声请罪,“奴婢先前所为,不过是小时候贪玩,如今黔驴技穷,办不了皇上交代的差事,请皇上责罚。”
胤禛脸上彻底没了笑,定定看着耿舒宁。
紧绷地沉默了会儿,他蓦地走到耿舒宁跟前,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胤禛再忍不住自己的火气。
“你能给太后做点心,做新鲜吃食,又有什么寿果花仙子的花样儿层出不穷,到了朕面前,却说自己没了主意,你觉得朕信吗?”
耿舒宁下巴被捏疼,看进胤禛锐利的眸子里,总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吃了她一样。
还未撑起的傲骨瞬间怂了下去。
她忍不住心底惧意,浑身轻轻发抖。
夜半三更,孤狗寡女,真被咬了……她也没处说理去。
明明可以跟在太后跟前一样,敷衍着撒娇卖痴先把人送走,她怎么就没忍住这该死的倔强。
耿舒宁心里又怕又悔,胤禛眸子里的火却越烧越旺,却被她的轻颤压住几分,憋得他恨不能直接将人揉到身体里去。
他略用了几分力道,将人提起来,将耿舒宁怼在炕沿上。
感觉出她抖得更厉害,胤禛顿了下,不动声色收回手,倒退一步,冷眼看她。
“敢打朕的女人,你是第一个,以下犯上的事儿你也没少做,嘴里没几句实话,朕可曾罚过你?”
“听说你刚弄出了什么香皂来,在太后跟前倒不见你做个倔驴。”
“你扪心自问,就算献上牛痘,你是为了尽忠还是为了出宫?”
“仗着朕的纵容,回回把请罪挂嘴边,朕现在罚你,把你扔后宫里去,你敢认吗?”
耿舒宁藏在外衫里的手,偷偷往后腰使劲儿。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刚才太困傻逼了呗!
现在清醒过来了还不行?
万寿节的主意……其实她早想出来了。
只是因为牛痘的事儿太高兴,又不想往九洲清晏凑,故意忘到脑后,没拿出来罢了。
刚准备哭上一哭,胤禛一步又跨到她面前,修长的大手带着风挥下来,吓得耿舒宁闭上眼,转身就想跑……没跑掉。
胤禛堵得严严实实,利落抓住她的手,语气更恨得不行。
“可别为难你那百十斤皮肉了,上回养心殿你当朕没看见,腚上青了几天还不够?”
耿舒宁:“……”
“说话!”胤禛低喝,火气几乎要溢出眸子。
恶狠狠看着叫他恨不能抓过来亲自打一顿的混账,尤其是那最恨人的小嘴儿,想给她揉碎了去!
耿舒宁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再不说话,可能会发生无法收场的事儿。
鼻尖一酸,她面上浮起惶恐,努力挣脱胤禛的手,被堵在炕沿跑不掉,就干脆……抬腿跪到炕上。
总归是该怂的时候,她缩着脖子,压低了嗓音嚷嚷——
“您大半夜闯我的屋,传出去奴婢除了进后宫,还有其他去处吗?”
“您根本就没想过放我出宫!”说着,耿舒宁不用掐自己也红了眼眶。
“无论奴婢怎么做,总归结果都是一样的,又何必费尽心思再叫您屈尊哄我!”
夜色总是容易模糊了克制,更容易让人正视寻常不肯承认的心思。
见耿舒宁不用为难自己那点子皮肉,眼里就噙了泪,绝望得像是跑不掉的幼兽,瑟缩着委屈不已,胤禛心窝子猛地跳了几下,反倒把火星子给跳没了。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从青玉阁听到那个软乎乎又大胆的嘀咕声起,他就对这女人有了好奇。
而后一点点,一步步,叫好奇变成了梦里的温度,烫污了几回寝衣,便上了心。
他不能肯定这份心有多少,总归是不想放手的。
以前觉得耿舒宁是能随意处置甚至砍了脑袋的混账时,他可以由着放肆心态,想怎么刻薄便怎么刻薄。
现在,把这小东西当花儿养……便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耿舒宁嚷嚷完,偷偷往炕里挪,好一会儿没等到他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呜呼哀哉。
不会……要栽在这儿吧?
她已经开始咬着牙思忖,将来诈死逃跑,怎么避免带球的戏码了。
至于贞操……耿舒宁没放在心上。
那玩意儿她大二时,就交代给大一一个嘴特别甜的小学弟了。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竟慢慢退开。
“耿佳舒宁,朕不是你。”胤禛语气突然平静下来,第一次格外清晰地给了她承诺。
“朕一言九鼎,说了会放你离宫,到了时候,朕绝不会拦着你。”
耿舒宁蓦地抬起头,看向胤禛。
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无法分辨那鼎到底是不是赝品。
但胤禛眼神好,注视着因为刚才的挣扎,只剩一身白色里衣,惊魂不定的娇娇儿,他面色彻底恢复了属于帝王的淡定。
他复又靠近了些,当然,还是保持了不会让耿舒宁炸毛的安全距离,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往后,朕不会再做叫你胡思乱想的事儿,你大可不必虎狼一样防着朕。”
“挨你一个嘴巴子,窥探帝踪的罪过,牛痘算抵了,甚至将来若是太后给你赐婚,朕也会给你足够的赏赐。”
“先前你答应了要办的差事,若完不成,免得你误会朕对你有什么想法,尚功局走一趟,总归不费什么功夫……”
耿舒宁倒吸口凉气,那就不必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可不想自找挨打。
她赶紧在炕上叩首,小声打断他的话,“奴婢知错了,定竭尽全力,尽快想些新奇法子,完成万岁爷交代的差事。”
胤禛对着她松散着乌发的脑袋,心里冷笑。
瞧瞧,硬气时就是皇上,卖乖又满嘴的万岁主子爷,好坏都是这张恨人的嘴。
现在她又不想做倔驴了?
舌尖抵住上颚磨了下,胤禛运气,转身出了耿舒宁的值房,懒得跟她多废话。
她要出宫的承诺,给她就是。
哄这心思多狡的狐狸勉强留下,没得叫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伸爪子抓挠。
他有的是耐心,定要叫这狐狸舒展油光水滑的皮子,自个儿想法子送他嘴边来。
第26章
为掩人耳目,胤禛在下钥两个时辰后,才到长春仙馆。
有陈嬷嬷接应,他只带了苏培盛一个人,来去都没什么动静,本不该有人发现。
但八个女官现在都住长春仙馆。
耿舒宁对面西屋住着的,是接任嘎鲁代差事的喜塔腊穆颖,她是个睡眠浅的。
半梦半醒间,在胤禛出门的时候,穆颖听到了点动静。
出于谨慎,穆颖没敢出来查看。
可又想起太后不管怎么装扮都爱找耿舒宁,她这个尚服女官倒是没了站脚的地儿,叫其他人明里暗里笑了好几回,穆颖心里酸得很,转着眼珠子还是起了身。
她将耳朵贴在窗边听,估摸着人该开些了,偷偷戳开窗户纸看。
夜色深了,她也没看清到底是谁,只就着羊皮宫灯微弱的亮光看出有三个人,有两个一看身形就是男人。
穆颖大吃一惊,又见耿舒宁屋里才将将吹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刚才离开的那几个人,中间一个身量颇高,虽看不出是谁,但她能肯定,这绝不是个太监。
她脸儿都吓白了,夜半三更与男人私会,这可是秽乱宫闱的大罪!
直到重新躺下,穆颖心窝子还怦怦跳个不停,根本睡不着觉。
天儿还没亮,她就赶紧爬起来,借着要查看江南新进贡锦的理由,跟周嬷嬷打过招呼,提着宫灯去了四库居。
而后没多久,四库居就有不起眼的小太监,捧着给后宫妃嫔的份例,面色如常一路向南去,进了武陵春色。
虽然穆颖跟在嘎鲁代身后好几年,可穆颖她阿玛暗中投了隆科多门下。
从入宫起,穆颖私下里就与佟思雅交好。
先前佟家通过内务府交给佟思雅的关系网里,就有穆颖。
真碰上什么要命的事儿,穆颖可能不会帮佟思雅,先前她就只冷眼看着佟思雅在园子里被挤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种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儿,穆颖不会干看着。
穆颖只叫人传了纸条过去,说了自己看到的,旁的一句话没有。
她知道先前佟思雅跟耿舒宁关系不太好,眼下的境遇似乎跟耿舒宁也有关系。
穆颖暗地里寻思着,若佟思雅能除了耿舒宁,往后太后身边的大姑姑,她完全可以争一争。
到时候自己伸把手,佟思雅日子也能好过些。
穆颖觉得,以佟思雅那心眼子,这买卖她应该能想明白。
*
佟思雅近两个月来,日子过得确实很不好。
有齐妃和宁贵人她们明着暗着地为难,太后和皇后又似睁眼瞎一般,现在后宫里几乎人人都能踩她一脚。
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明明所有证据都指向钮祜禄静怡和耿舒宁陷害她,家里也给她扫干净了尾巴,皇上却不闻不问,只当她不存在。
以佟思雅的要强性子,怀揣着对前路渺茫的恐慌,也着实哭了好几次。
还是太上皇第一次下旨后,佟思雅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先前佟家交给她人手,帮她擦屁股,让她往上爬,只是将她当个靶子,喝着她的血谋前程罢了。
现在,佟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再也不管她的死活,由着她住在这冷宫一样的鬼地方熬日子。
想明白后她便知道了,佟家恨不能她死在武陵春色呢。
毕竟皇上早晚要选秀,跟着隆科多办差的三叔家中,她那位嫡出的六堂妹年十三,能参加选秀了。
佟家本家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奶奶,一个十一,一个十二,再有两年也能进宫。
佟思雅恨得不知道撕了多少帕子。
所以她就活该在宫里给佟家探听消息多年,没了价值后,就该识相地去死,给其他佟家姑奶奶腾地儿?
做梦去吧!
佟思雅当年想‘特选’进宫也没那么容易,与她相争的也还有自己的嫡姐和阿玛其他的庶女。
是她咬着牙大冬天跳湖,陷害嫡母和嫡姐,才得了进宫的机会。
现在,她已经成了皇上的女人,佟家姑奶奶再尊贵,也别想占了她的位子!
佟思雅不是个没脑子的。
皇上和佟家现在的关系紧张,选秀也还早,眼下她只能蛰伏,等着敏感时候过去,才是争宠的好时候。
所以这阵子,无论在齐妃的暗示下,伺候的人看碟子下菜,叫她日子过得多艰难,佟思雅也只低调忍着。
她没想到,还能从穆颖那里得到这样的好消息。
现在她信耿舒宁没有伺候皇上的心思了。
这真就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傻子,既然多不要命的事儿都敢做,倒不如把命拿来送她上青天。
伺候佟思雅的贴身宫女柳枝不这么想,皱着眉劝。
“贵主儿您可别冲动,穆颖这是想借刀杀人。”
“先前您日子艰难,也没见她伸把手,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她倒是觍着脸卖好来了,谁知道真假呢。”
佟思雅只温柔地笑,“好歹是多年的情分,不帮她一把也说不过去。”
柳枝是家里想法子给她送到跟前的,老子娘都捏在她姨娘手里,佟思雅倒敢说几句真话。
她低着声儿慢条斯理叫柳枝明白,“这事儿也不讲究个证据,咱们提前诈那贱蹄子一把,也没甚妨碍。”
“只要她真有腌臜心思,绝对会露出马脚来,以她舔太后娘娘的劲头,咱起码不用总是残羹剩饭地过日子了。”
佟思雅有种预感,穆颖应该不会骗她。
以耿舒宁那不中用的柔弱劲儿,她只假装自己有把柄,姿态强硬些,那小贱蹄子绝对会自乱阵脚。
说起来也是心酸。
贵人是六品,佟思雅现在的日子,比起以前做内廷女官的时候差了太多。
但佟思雅也不后悔,太后和御前的掌事女官就算再体面,也只有份例没有实权。
以前太上皇还在位的时候,女官们见了受宠的庶妃,也得见礼避让,好好伺候着。
佟思雅才不会等穆颖施舍,那不过是个同样没脑子的蠢货罢了。
以耿舒宁如今在太后跟前的地位,稍微给四库居递个话,佟思雅日子就能好过些。
只要熬过这段时日,等前朝安定下来,再拿捏着耿舒宁这把柄,叫她帮自己往太后跟前使使劲儿……
太后若愿意替她说话,皇上怎么都得给几分面子。
凭她的容貌和本事,但凡能见到皇上,佟思雅自有争宠的法子!
到时候耿舒宁想出宫,她也不是不是不能‘送’她一程。
至于齐妃和宁贵人,她定要狠狠将那两个贱人踩在脚底下。
佟思雅不会只凭直觉行事,谨慎起见,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确定这事儿有几分真。
她咬牙从箱笼里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柳枝。
“你去趟四库居,找尚宫局的纳喇嬷嬷,帮我带几句话……”
*
短短两天,耿舒宁收拾好心情,平静地捏着封了口的图纸信封,去小库房递给陈嬷嬷。
“劳烦嬷嬷帮我给苏总管吧。”
陈嬷嬷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小声问,“姑娘不如晚些时候亲自去趟九洲清晏?”
前几日万岁爷都亲自过来看姑娘,想必姑娘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姑娘不赶紧趁热打铁多往御前凑,叫她一个老婆子在中间裹什么乱呐。
耿舒宁平静看着陈嬷嬷,温声跟她分说清楚。
“这样的话嬷嬷往后别说了,您仔细想想,其他女官都去了御前,皇上独留下我伺候太后,能对我有什么心思?”
“宫里不说百花齐放,环肥燕瘦也应有尽有,老早晚还有选秀,更少不了国色天香,您知道我性子惫懒,着实不敢妄想那个运道。”
“皇上几番见我,您也该知道内情,不过是为着我有点小聪明,能办好差事,为着陛下的清名,我也该避嫌,您说是不是?”
见陈嬷嬷若有所思地点头,耿舒宁没再多说,客客气气离了小库房去前头伺候。
看着耿舒宁的背影,陈嬷嬷突然发现,这位姑娘的气质变得不一样了。
依然是那个温软模样,可就好像盛夏夕阳下的湖水般,是清透温热,可再仔细感受,却又带着凉意。
陈嬷嬷摇摇头,也不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现在看出来了,姑娘的心思确实不在宫里。
*
耿舒宁踏过去前殿的小门槛儿,迎着刚开始高升的朝阳,略恍了下神。
其实上辈子,她并不是个仔细谨慎的温吞性子,甚至完全相反。
她是留守儿童,寡居的奶奶带她,爸妈都在城里打工。
耿舒宁打小就淘,上树下水,掏鸟蛋戳蜂窝,招猫逗狗揍别家娃什么都干过。
气得她奶奶拿着烧火棍子,不知道撵了她多少回。
后来,爸妈在工地上出了事,奶奶捏着赔偿款,想给她爸过继个儿子。
她拿着菜刀跑人家里杀鸡砍鹅,闹得整个山村都轰动了。
等耿舒宁上了高中,奶奶熬不过她这浑劲儿,再也不想过继的事儿,身体却衰败下来。
也是这时候,耿舒宁才知道,奶奶想过继孩子,不是重男轻女,是怕自己早走,剩耿舒宁一个人,会被人欺负。
她知道大山里出来的孩子和外头的孩子在教育资源上的差距,为了能让奶奶替她骄傲,也为了给奶奶治病,耿舒宁拼了命地学习。
她当时的偶像……正是四大爷,喊着死不了就往死里学的口号,咬着牙她飞出了大山。
即便奶奶病逝,她成了孤家寡人,偶像也没变。
她想让奶奶知道,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跟那位皇帝挺像,工作是真爱,其他都是调剂。
为了工作,她硬生生熬鹰一样熬出了温柔婉约的表象,熬出了独立办公室和年薪……然后粉随蒸煮,死都死得大差不差。
穿过来以后,面对粉了一辈子的偶像,她其实很有些暗戳戳地激动,不然也不能明知道不妥,还跑青玉阁喝酒去。
自上辈子记事起,她好像骨子里就有一种不怕犯错的勇敢,哪怕她装得再柔和都藏不住那种莽撞。
等发现四大爷对自己有了欲望,怎么说呢……调剂的花花心思总是有一点的。
那种不自觉的放肆和试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直到那夜里被胤禛戳破。
她清楚,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没有诗意和浪漫,连远方都伴随着冰雪寒霜。
她更清楚自己的前路。
大山里养出的孩子,水为皮,山为骨,见识过了大千世界,她能经得起风雪,却没办法把自己装进紫禁城里做个摆件。
梦总要醒的。
耿舒宁回过神,阳光正好,算算日子,夏天马上要过去了。
*
胤禛收到耿舒宁递过来的信,打开后,发现是三张标注还算精细的图纸。
一张是龙椅模样带着轮子的座椅。
一张是铺设着许多小轮子的……木轨。
还有一张是卡着齿轮和吊绳的屏风?
略仔细一想,胤禛心里便灼热起来。
他比耿舒宁更清楚,皇阿玛传位给他,甚至再不出畅春园的心结是什么。
虽然身子已经大好,因为粉碎性骨折,太上皇的右胳膊和左腿都用不上力气。
被抬来抬去的时候,软绵绵地看起来格外诡异。
太上皇为了江山社稷,也许能受得了万般委屈,却完全受不了自己跟废人一样,在曾经的臣民面前,露出不由自主的狼狈模样。
可这龙椅能推着走,不用再搬来搬去。
带着齿轮的吊绳,能让龙椅轻松上下台阶。
为了彻底避免让人发现这些小招数,可以提前以屏风挡住。
屏风安装在木轨上,不用搬抬就能轻松从两面拉开,让太上皇以最威严的方式出现在人前。
这可比什么祥瑞更能讨太上皇的好。
至于花样……太上皇身为帝王,什么新奇东西没见过?见过了便也不留在心里。
反倒是轮椅和吊绳甚至木轨,往后都能用,太上皇就不用总闷在清源书屋里头了。
研究透了这几张图纸,胤禛面上的笑意渐深,冲苏培盛戏谑。
“你瞧瞧,养花儿也用不着伺候,萝卜加大棒,这倔驴不就动起来了?”
苏培盛:“……”怎么又成驴了?
他干巴巴躬着身子笑,也不敢附和,只小心翼翼将耿舒宁对陈嬷嬷说的那番话,也禀报过来了。
顿了下,苏培盛又道:“四库居那边又有动静。”
“喜塔腊宝柱的女儿,叫人去了武陵春色,具体说了什么,没法靠得太近,暂时不知。”
“不过,喜塔腊穆颖如今是尚服女官,就住在舒宁姑娘对面的西屋。”
苏培盛琢磨着,那天夜里,穆颖指不定是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了,便撺掇着佟贵人动手。
甭管拿捏耿舒宁,或者动些阴私手段将耿舒宁弄出宫去,有心算无心,闹起来可不好收场。
胤禛笑意渐消。
片刻后,他扯了扯唇角,眸光微凉。
“她既要避嫌,往后她的事儿也不必管,由着她们去便是。”
在宫里头,倔骨头往往都得磨一磨。
总要叫她受点教训,知道该拜哪路菩萨才好。
*
眼看着中秋将至,因为皇上压着礼部折子不发话,前朝上那股子风雨欲来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厚。
都怕这场大雨,说不定就要落在团圆日子里。
胆小不想沾事儿的宗亲,都想好宫宴要怎么装病了。
但在他们动弹之前,皇上先在中秋前一日下了旨。
只说内务府现在都忙着半个月后的万寿节,中秋佳节便一切从简,取消宫宴。
就是园子里,也只由太后带后宫妃嫔去畅春园,在清源书屋前给太上皇磕个头,晚上在九洲清晏办场普通家宴,就算是过节。
中秋这日一大早,舒宁便带着耿雪和穆颖她们,在太后寝殿外磕头拿了赏。
而后其他人各自去忙,耿舒宁和穆颖进了寝殿,伺候着太后梳妆打扮。
等皇后带着妃嫔过来请安,而后再一起去畅春园。
往常耿舒宁为避开皇上,上午都在小库房,多是太后午歇过才进殿伺候。
后妃们五日一次请安,自然也是在皇上会过来的时辰之前到。
因此,耿舒宁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嘎鲁代她们了,佟思雅自然也包括在内。
今儿个一进殿,乌雅嬷嬷和周嬷嬷并耿舒宁她们便先给后妃请安。
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稍稍歪头,就看到了耿舒宁。
俩人挺高兴的。
给太后请安后,起身冲耿舒宁眨眼,唇角的笑格外真切。
耿舒宁也冲两人笑,眼角余光一扫,见脸色略有些憔悴的佟思雅,也冲她眨眼。
耿舒宁:“……”这女人眼抽筋了?
以她们之间的关系,耿舒宁不落井下石就是心善,有什么好眨眼的。
更别提,佟思雅不光眨眼,甚至还以眼神暗示,想叫耿舒宁出去说话。
耿舒宁抽着伺候后妃们端茶倒水的功夫,跟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说了几句话,连个眼风都没给佟思雅。
这回再去畅春园,耿舒宁就没借口再躲懒了,也跟在太后凤辇旁边伺候着。
从长春仙馆去大宫门的路上,佟思雅找着机会想往耿舒宁身边凑。
宁贵人一直盯着佟思雅呢。
佟思雅耍了手段得了圣宠,还跟她平起平坐,叫武氏一直恨得不轻。
皇上去她那里留宿的时候……可什么都没干,佟思雅却是晕着出养心殿的。
头回伺候就狐媚成这样,叫武氏格外瞧不起。
加上武氏投靠了齐妃,听李氏的吩咐,一直没断了为难佟思雅。
这会子发现佟思雅的心思,便嗤笑出声。
小声嘲讽,“有些人呐,费尽心思给旁人泼脏水,这好不容易攀了高枝儿,倒是惦记起旁人的好来了。”
佟思雅垂眸不语。
武氏蠢得叫李氏吩咐得团团转,越是搭理越来劲儿,不搭理刺几句也就罢了。
太后也在,可不是吵起来的时候。
武氏见佟思雅不说话,扭头看钮祜禄静怡,“钮常在你说,这叫什么?”
钮祜禄静怡拿帕子掖着唇笑,脆声附和:“婢妾才识学浅,敢问宁姐姐,可是叫得陇望蜀?”
嘎鲁代跟着笑,声音不大不小,“应是狼心狗肺,悔不当初吧?”
佟思雅咬牙,这两个贱人!
枉费她前些年费尽心思的交好,为什么就是比不过什么都没做的耿佳舒宁?
她想不通,心里更恨耿舒宁。
若没有耿舒宁挑拨,她也不会被万岁爷厌弃!
宁贵人见佟思雅手中帕子皱成一团,唇角笑意更加灿烂。
一起做女官那么多年,连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都看不上佟思雅,可见这贱人就不是个好的。
她只笑着夸赞,“钮妹妹谦虚了,我瞧着妹妹们都是眼明心亮的,这脏东西啊,一眼就能看透。”
齐妃在前头的步辇上,隐约听到后面的动静,唇角轻勾。
敢抢她的恩宠,这就是下场!
见前头皇后端坐着,当什么都没听到的死板模样,李氏眸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过李氏也没高兴多大会儿,想起先前逼问佟思雅的时候,这贱人半遮半掩的挑拨,若有所思看向耿舒宁。
听这贱人的意思,她能伺候皇上,是耿舒宁跟太后说了什么。
皇上几次宿在李氏宫里,夜里却不叫水,叫李氏急得快要火上房了。
弘昀被带去了阿哥所,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换掉,太医一天三次去,却不叫她探看。
李氏也知道万岁爷是怪自己对弘昀不上心,可弘昀那身子骨……李氏越想心里越是焦急。
比不得皇后这生不出来的爱装模作样,她得赶紧再生个孩子才行。
否则若弘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佟思雅想跟耿舒宁说话,说不定是拿捏着耿女官什么把柄,想继续讨要能争宠的法子?
李氏心里微动,下了步辇后,在贴身宫女红缨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
*
等从畅春园出来,耿舒宁在后面,盯着小太监们捧着的太上皇赏赐时,到底让佟思雅找到了机会,凑到她面前来。
“舒宁妹妹,你可是在怪我?”佟思雅柔声先开了口,红着眼眶给耿舒宁福了一礼。
“我在这里向妹妹赔罪了,先前丹竹她们……真不是我安排的,我也只是枚弃子,身不由己。”
耿舒宁面色不变躲开佟思雅的礼,“奴婢惶恐,当不得佟贵人赔罪,更当不得您这声妹妹。”
“若是叫后宫主子们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奴婢以下犯上,贵人既身不由己,还是更谨慎些好。”
佟思雅已经看到了在一旁磨蹭的小太监,伸着耳朵偷偷往这边看。
她眼神闪了闪,这半日吃武氏她们的气,还有耿舒宁这小人得志的张狂,叫她实在是没了耐心。
“我真是一片好心,耿女官不愿意听,我也就不多说了。”她拿帕子在眼角拭了下,意味深长看着耿舒宁。
“只是耿女官既知要谨慎,多少也收一收心,夜里着实不该扰了旁人,动静太大,叫人误会就不好了。”
耿舒宁愣了下。
两个多月下来,她多少也习惯了宫里人七拐八绕的说话方式,听出了佟思雅话里的深意。
夜里扰了旁人……她心下微紧,皇上那天晚上来,被人听见了?
不过面上,她自是不会露出痕迹让佟思雅看出来。
她只凉凉盯着佟思雅。
佟思雅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在太后身边还有钉子?
佟思雅一直仔细盯着耿舒宁的表情,见她发愣,站得也比先前更直,原本的五分肯定也变成了八分。
尚宫局纳喇嬷嬷的干闺女,跟慈宁宫大太监徐昌的干儿子徐笙是对食,想要探听长春仙馆守门太监的话,不算什么难事儿。
只是那夜里当值的太监,有一个怎么都问不出话,有一个因为肚子疼走开了一会子,也没留下什么证据。
可现在佟思雅觉得,那天夜里,长春仙馆肯定是进去人了。
她微笑不变,甚至看耿舒宁的表情,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威胁。
“耿女官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倒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该拦着旁人跟周嬷嬷说话才是。”
耿舒宁垂眸,跟周嬷嬷说话?
她大概知道是谁发现狗东西的行踪了。
她低着头,慢吞吞道:“奴婢不明白佟贵人的意思。”
佟思雅凑近几步,几乎是贴在耿舒宁耳根子边上说话。
明明阳光依然热烈,她的气息却带着阴冷,“秽乱宫闱的丑事儿,主子们一向都是宁可信其有。”
“我只知道妹妹想做寡妇,倒不知,你还想去地底下跟人凑一对野鸳鸯?”
耿舒宁:“……”
她侧头,眼神古怪看着佟思雅,“你的意思是,有谁听见我跟人私通?”
好家伙,四大爷知道自己成了丑事儿男主角吗?
第27章
“我劝你想清楚,能堵旁人的嘴多久……就看耿女官的表现了,好叫你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有耐心。”
怕隔墙有耳,佟思雅只留下这轻飘飘一句威胁,就施施然扶着柳枝的手离开了。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踮着脚尖鸟悄消失在原地。
耿舒宁没发现,她只站在原地无语好一会儿。
看什么表现?
心惊胆战,悔不当初地偷摸叫人照拂她?
还是在太后跟前替她佟思雅说话,好叫她踩着自己的血肉往上爬?
耿舒宁不明白,她在佟思雅眼里是傻子吗?
当初她百般避让,还能被当了替罪羊,要真有什么事儿,用屁股想也知道佟思雅绝不会放过她……
“舒宁姑姑,太后叫您呢。”满头大汗的小太监跑过来,轻声唤耿舒宁。
耿舒宁心里轻嗤了声,脚步轻快轻点好太上皇的赏赐,重新回到太后凤辇旁边。
她能想象得出,佟思雅和穆颖大概会做什么。
是的,耿舒宁猜出是谁跟佟思雅传了信儿。
她现在住嘎鲁代原先住的屋,就正后殿的偏殿明间,对面是穆颖。
其他人都住左右侧殿的次间和梢间,根本听不到她这里的动静。
穆颖啊……收拾她不难,但耿舒宁不打算打草惊蛇。
只要她跟皇上再也不私下见面,任她们有万般谋算也是成空,就叫她们盯成乌眼儿鸡去好了。
至于放似是而非的谣言出去,毁她名声?
偶尔还有人嚼舌她这个风流小寡妇预备役呢,她又不是读着女训女则长大的姑娘,会在乎这些?
呵……
太后回到长春仙馆后,早在偏殿等着的皇子福晋们接茬来请安,后宫妃嫔们作陪。
佟思雅和穆颖不动声色去看耿舒宁的反应,却发现她在太后跟前依然笑得灿烂,仿佛丝毫没受到影响。
俩人偷偷对视,面色都有些凝重。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娇柔绵软的耿舒宁,如此端得住?
佟思雅鸟悄给穆颖打了个手势,叫她沉住气。
她不信耿舒宁能坐得住,就算这贱人坐得住,她也有其他法子。
如今没有证据,需等耿舒宁子乱阵脚,她们才有机可乘。
*
耿舒宁不知道佟思雅的盘算,却不会小瞧佟思雅和穆颖的手段。
被提溜去养心殿那次,她就已经对紫禁城的女人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提防。
耿舒宁将耿雪叫到跟前,叮嘱她:“帮我给苏总管递个话,就说有人盯上我,想给万岁爷泼脏水呢,我心里害怕得紧。”
“该办的差事我办好了,为着万岁爷的清名,往后就别私下里联系了。”
耿雪有些吃惊:“谁盯上堂姐了?要不要请苏总管查……”
“不必。”耿舒宁打断耿雪的话,平静看着耿雪。
“再有不到一年我就出宫了,不想沾任何是非。”
“我走了,我这位子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再没人管。”
“不管耿家跟你交代过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掂量清楚,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
“我要真被留在宫里,收拾我阿玛会招人闲话,你们家呢?你呢?”
耿雪叫耿舒宁问得小脸发白,赶忙低下头低低应了是。
耿舒挥挥手,淡声叮嘱:“晚宴之前去,别招人眼。”
若非今日陈嬷嬷忙着小库房的事儿,耿舒宁想尽快叫人传话,也不会找耿雪。
皇上私下里跟她见面,耿雪不会瞒着耿家,她那个渣爹绝不可能放过任何往上爬的机会。
耿舒宁要出宫,早晚会对上这一家子,现在叫他们知道自己的锋芒也不算晚。
耿雪被耿舒宁平静却犀利地威胁镇住。
其实从耿雪第一次跪在堂姐跟前那次,也不知怎的,她莫名有点怕耿舒宁。
都是耿家女,又都是给皇上办差,耿雪心里多少也存了点子登高心思,更不敢彻底得罪了堂姐。
所以找到机会跟赵松传话的时候,她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苏培盛听了干儿子的话,还有些纳罕,“没旁的话?”
皇上对太后身边的掌控力,从开始就没瞒着那小祖宗。
这回又是万岁爷出的岔子……这祖宗但凡不傻,就该知道,这点子麻烦不过是万岁爷张张嘴的事儿。
赵松摇头,“我瞧着,耿雪应该是被……姑娘敲打过。”
莫说没旁的话,只怕是特地不叫万岁爷插手。
胤禛比赵松明白得更快,一口气不讲道理地堵到嗓子眼,堵得他眸底沁凉。
过了会儿,他喉结滚了滚,呵出这口气,被逗笑了。
“那就随她去,该怎么办怎么办。”
苏培盛心里捉摸不透,那到底是要怎么办啊我的爷?
万一耿舒宁收不了场,还真由着这祖宗进慎刑司重新投胎去么?
见苏培盛苦着脸,胤禛也没松口,只心里冷笑连连。
这混账真以为夜里犯宫禁,跟太后说蛇床子和依兰香,还有被佟氏算计那些子事儿,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
既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也不必再替她擦屁股,叫她受点教训不是坏事。
*
大清以孝治国,这种节庆日子,胤禛自当以身作则,也没功夫生闷气。
从一大早下朝后他就开始忙,好不容易批完折子,又马不停蹄带着兄弟们去畅春园伺候太上皇。
掌灯之前,胤禛才从畅春园回来,立时又过长春仙馆给太后请安,与后妃们一起,拥簇着太后去正大光明殿。
这回中秋,就真如圣旨所说,太皇太后有端和皇后和太妃们陪着,太上皇有皇子阿哥们陪着,不伦不类地过,谁也没敢多嘴。
圆明园这边,一个外人都没有。
耿舒宁则始终在太后身边伺候着。
胤禛和乌拉那拉氏扶着太后的时候,她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低眉顺眼,丝毫没有异样。
胤禛用眼角余光瞧见,忙了一日好不容易丢在脑后那点子微妙的冷意,又憋回心窝子,渐渐有升温的苗头。
他知道,李氏那边也知道了佟思雅那边的动静,同样不动声色打量了耿舒宁好几次。
他倒是要看看,这混账打算怎么对付后宫里的女人。
耿舒宁就……准备凉拌。
不只是佟思雅有嘴,抓奸要拿双,只要她岿然不动,难不成佟思雅还能送个男人到她床上来?
如此想着,耿舒宁表情更加平静。
为了防止有一丁点错漏,她笑语晏晏伺候着太后用膳,大半晚上过去,一眼都没往胤禛那边看。
乌雅氏情绪从半上午就不大好了。
这种团圆日子,她本以为会看到许久不见的小儿子。
上回见面都是两个月前,她心里惦记得不行。
岂料这混账竟叫十四福晋完颜氏带话,说还没适应自己的新名字,怕出了纰漏以下犯上,过些日子再进宫请安。
连太上皇那里他都没去,胆大包天打马去了郊区庄子上打猎……
完颜氏憋气又委屈地把话说出来的时候,臊得几乎当场落泪,把太后也气得差点没把牙咬碎。
避讳皇帝的名字本就是应当的事儿,那混账东西打小叫她给宠坏了,原本因为她受宠,在太上皇面前也不知道敬畏。
这下子可倒好,老子和兄长都叫他撩蹄子撅一遭,后头能有他的好?
心里又气又担忧,乌雅氏就差了精神头。
连胤禛敬酒的时候,都只淡淡说了几句,也没有跟后妃们打趣的心思。
完颜氏说话的时候,皇后和妃嫔们都在,心里清楚太后不高兴的缘故,谁也不敢招惹。
可节庆日子又不能丧着脸,一个个强打着精神装出的热闹劲儿,在正大光明殿里透着股子尴尬。
耿舒宁叫火急火燎的乌雅嬷嬷使了好几个眼神,实在没办法,只能半跪在太后跟前,一边给太后侍膳,一边小声哄富婆。
胤禛憋不住劲儿,借着关怀太后侧脸看过去,就见耿舒宁小酒窝明显挂在白皙脸蛋上,他额娘脸上也带了明显的笑。
明明是该叫人高兴的事儿,胤禛心窝子里的火却越拱越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这混账差事办得不错,人早晚他也有法子留下,打定主意要好好磨一磨她的硬骨头,一切分明在他掌控之中。
但他浑身上下不舒坦,就想较真儿。
伺候太后就巧笑嫣嫣,灵动活泼,恨不能连人带心都窝到太后怀里去。
伺候他就成了泼皮猴儿,半点分寸不知,巴不得下一刻就蹦出去八丈远。
这混账心肠是石头做的吗?
磨了磨后槽牙,胤禛装出惫懒模样收回目光,却略带急促地灌了口酒。
底下齐妃看出了异样。
她和懋嫔宋氏是伺候时间最久的,比起不常见到胤禛的宋氏,李氏对胤禛的了解比其他人都多。
哪怕胤禛看起来挂着笑,毫无异样,她还是能感觉出胤禛有些烦躁。
这位爷就是这样,哪怕气狠了,宁可在书房里把字写得杀气四溢,面上绝不肯露出分毫。
李氏没往耿舒宁身上想。
她关注耿舒宁,只是想知道佟思雅拿住了什么把柄,又准备叫耿舒宁做什么罢了。
她心里琢磨几圈,以为胤禛是为太后太过在意允禵所致。
毕竟在潜邸的时候,胤禛就曾因为额娘偏心,生过许多次闷气。
眼下看太后露了笑,李氏心下一动,若是能叫爷心情好起来,说不定侍寝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儿。
她露出个明艳的笑,扬声道:“耿女官跟太后娘娘说什么呢?逗得太后娘娘如此开心,说出来也好叫万岁爷和咱们都跟着高兴高兴。”
殿内的目光都转到了耿舒宁身上。
佟思雅冷冷抬头看,看耿舒宁那娇气模样,扎眼得恨不能撕了去。
胤禛同样含笑跟着看过去,丝毫看不出眸底的火。
耿舒宁没想到齐妃突然这么给她拉存在感,蓦地脸上一红,低着头站起身。
“李主儿就别打趣奴婢了,奴婢只是伺候太后多进用了几口吃食罢了。”
太后闻言,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纳罕之余,也真正放松下来,无论如何,太后高兴了就好。
正大光明殿内原本沉闷的丝竹之声,在众人耳中变得活泼起来。
皇后含笑看向太后:“皇额娘别光顾着笑啊,说出来也叫咱们乐呵乐呵。”
太后笑着要张嘴,耿舒宁赶紧蹲回太后身边,抓着太后的手晃。
“主子三思啊,往后奴婢可还要出门儿办差呢。”
太后笑得更厉害,“瞧瞧,这不叫说,威胁本宫呢。”
李氏挑眉,拉着皇后,故意拆耿舒宁的台逗趣儿,“耿女官更大胆的事儿都做了,怕什么呢?”
“先前你想出宫做当家姑奶奶,咱们都尽帮着你留心呢,姐姐说是不是?”
她这一句玩笑,影射的不止耿舒宁。
佟思雅和钮祜禄静怡脸色都有点僵硬,这桩官司都知道是谁带动起来的。
皇后扫了脸色突然僵硬的佟贵人和钮常在一眼,笑着点头,温和安慰耿舒宁。
“正是这个道理,只要皇额娘高兴,耿女官走到哪儿都是功臣。”
见太后笑而不语,胤禛含笑看了皇后和齐妃一眼,竟跟着搭腔。
“朕也想知道,能叫耿女官当着朕的面威胁皇额娘,到底又闹了什么笑话。”
耿舒宁身子也僵了一下,这狗东西跟着裹什么乱呢?
可他说话这样阴阳怪气,倒是叫众人明显感觉出了皇上对耿舒宁的不喜。
太后不想让其他人犯的错连累了耿舒宁,拍了拍耿舒宁的小手,笑着出声。
“这当家姑奶奶的话,是本宫心疼舒宁,逗她玩儿罢了,你们可别给本宫逗哭了,回头本宫的小库房又要遭殃。”
胤禛:“……”这到底是谁额娘?
他看耿舒宁在太后膝前娇嗔,心窝子里的火掺了点酸,叫他更腻烦。
佟思雅略有些震惊,连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都有些吃惊,这才多久啊,太后竟这么护着耿舒宁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大家还是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连宁贵人都跟着凑趣儿,娇声催促太后,“那太后娘娘也心疼心疼咱们这些不中用的呀。”
“您要是不肯说,今儿个晚上咱们抓心挠肝的,可是睡不着觉啦!”
太后戏谑看向眼含祈求的耿舒宁,还是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
“也没什么,就是这丫头想叫本宫多用几筷子膳……”越说太后越忍俊不禁。
“她在本宫跟前仔细介绍这菜肴怎么做出来的,把自己说馋了,竟是想叫本宫吃她的口水。”
“这不,汤碗都还没来得及换。”
耿舒宁脸上的温度腾一下子就起来了。
她还没吃晚饭,饿得狠了又闻着香味儿,一不小心流个口水不是正常吗?
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大家哄笑出声,都去看太后指着的那碗甜汤。
只有胤禛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耿舒宁紧咬的小嘴儿。
他扯了扯唇角,不自觉干掉杯中酒,并不觉得好笑。
胤禛觉得,自己可能害了什么病,若非节庆日子,甚至想找太医来看看。
明明有洁癖,这会子他……却想替自家额娘喝了那碗甜汤。
拇指狠狠摁在扳指上,胤禛努力定定神。
他一定是喝多了。
*
因着耿舒宁闹出的这个笑话,太后倒是难受不下去了,正大光明殿里的气氛彻底热闹起来。
皇后笑着吩咐人,给太后换了甜汤,也给耿舒宁送上一碗。
耿舒宁实在待不下去,在大家戏谑的打趣中,跺跺脚装作没脸,跑出大殿躲清闲。
胤禛的目光旁人没发现,她心里有鬼,自然是发现了的。
这位爷越喝酒,扫她的眼神越频繁,他再喝下去,估摸着真要叫人看出来了。
闹这个笑话是不小心,羞臊也是真的,但她脸皮倒也没那么薄,只是想借机躲开。
出了大殿,耿舒宁躲在廊子角落里吹了会儿风,这才有功夫在心里骂。
感情她叫耿雪传话跟放屁一样,这狗东西没长耳朵……
熟悉的低沉声音突然响起,打断她的腹诽——
“又骂朕什么?”
耿舒宁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迎着风,叫胤禛身上的酒气刮得呼吸一窒。
“您怎么……”跟鬼一样呢?
就不能正常点?
胤禛抱着胳膊挑眉看她,“在太后跟前说得口水泛滥,在朕面前倒是会装哑巴了?”
耿舒宁深吸口气,蹲身行礼,“奴婢不敢……”
“你叫人传话是怎么回事?”胤禛直接打断她的废话。
“朕看你求太后倒是顺嘴,有人为难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求朕?”
苏培盛:“……”我的主子爷,您这狠话还没过夜呢!
耿舒宁:“……”我求你别这么狗,你干吗?
她无奈抬起头,张了张嘴,还是压下冲动,抿着唇轻声把上午跟佟思雅的对话说了。
一旦想清楚,耿舒宁就不会再玩儿什么倔强,她现在彻底消了自己的花花心思,只想做个普通女官。
她缓缓往地上跪,跟在太后跟前一样乖顺,“都是奴婢的错,连累了万岁爷……”
胤禛盯着她微张的小嘴儿开开合合,心里憋着的火混了酒意,烧得他难受。
他上前一把将耿舒宁提着,不叫她跪。
耿舒宁慌了,赶紧挣扎:“求皇上了……叫人看见,奴婢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求万岁爷放奴婢一马!”
心里的火被这句话说得往上拱,胤禛额角鼓起了青筋。
一张嘴就够恨人的,他要她求这个了?
拉着耿舒宁不松手,胤禛气得有些想笑,他这思前想后的,到底是为难谁呢?
突然的,胤禛不想忍下去了。
用力一拽,扶着瘦削的背往自己怀里摁,胤禛声音低沉:“没有朕的吩咐,谁也过不来,没人会看见。”
“你早叫人把话传清楚,就不用在这里如惊弓之鸟一般犯傻!”
耿舒宁闻言,挣扎的动作顿住,抵不过这人的力气,再挣扎那纯粹是点火,她不傻。
“现在可知道,该如何求朕了?”难得见耿舒宁这么乖顺,胤禛五脊六兽了一晚上,突然就舒坦了。
他摩挲着耿舒宁蝴蝶骨处的衣裳,另一只手不自觉抬起耿舒宁的下巴,缓缓低头。
耿舒宁不敢有大动作,只努力将脑袋后仰,眼神依然平静。
“皇上,您的话,奴婢都记得,差事奴婢也完成了。”
胤禛顿住动作,目光始终盯着她,多少火气,也让耿舒宁眸子里的冷静给浇灭了。
他蓦地反应过来,以往总想让她跳脚,是因为她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总是闪烁着细碎又勾人的光。
他虽然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可男人对风花雪月天然有感知。
如今,光不见了,沉淀成了宁静的湖,遮住了她所有的冒失。
他心窝子里的火跟着往下沉,复又运气。
“你……”
“您总说我不够忠心,可我能相信您给的承诺吗?”换耿舒宁打断他的话。
胤禛蹙眉,“自然。”
耿舒宁点头,“那奴婢说实话,奴婢愿意拿命尽忠,只求您放过我。”
“额娘曾遗言……叫奴婢嫁个后宅简单的人家,奴婢活着,便是为了实现额娘的遗愿。”
她人还是那般柔顺靠在胤禛怀里,仰着脑袋,头一回大胆凝视……刚脱粉的偶像。
“您现在对奴婢的兴趣,不过因为奴婢不像其他人一样想往您床上钻,可奴婢不是木头,若留在宫里,早晚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
“奴婢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不动则已,若兴风作浪,定扰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看够了,她试探着伸手,轻轻推开倚靠的胸膛。
“奴婢自信,我能做的事情,其他人却做不到,为了一时心痒,放弃一个对您有用的奴才,值得吗?”
胤禛下意识松开手。
本质上他是个务实的人,情爱他从不深思,对耿舒宁的青眼,确实因为她与旁人不同。
她的话让他越来越不舒服,好像……他少了她不行,又被她牵着鼻子走。
先前在殿内的冲动慢慢冷下来,一如他冷凝下来的眼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便没了先前急匆匆质问的毛头小子样儿,恢复了帝王的深不可测。
他缓声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只求这一件事?”
耿舒宁利落点头,“求皇上恩准。”
胤禛下颚绷紧,偏头捏了捏额角,似乎多看她一眼,都戳心窝子。
只停顿片刻,他转身,大跨步离开。
“朕准了。”
耿舒宁提着的气没松下来,只恭敬跪地,而后扭头步入夜色中,与胤禛一左一右,渐行渐远。
正巧她还‘害臊’,先回长春仙馆也没什么,还能避开他。
这狗东西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太多,她得好好琢磨下,还有什么机会离开京城才是。
*
苏培盛先前一直在角落里,听两人说话听得心惊肉跳,恨不能自己聋了瞎了。
跟着主子回大殿的时候,撵得脚底板都要冒火,却憋着大气都不敢喘。
他知道,从小伺候大的主子爷绝不是旁人眼里的阎王,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但凡在认可范围内的自己人,万岁爷都格外上心。
先前皇上吩咐不管耿舒宁,苏培盛没放在心上。
连皇上借口去官房,冲动出来找人,也在苏培盛预料之内。
他意外的是……这小祖宗比他想的还要大胆,一盆子冷水……不,冰水,把万岁爷心肠浇得透透的。
晚上就寝之前,苏培盛毫不意外听到明黄幔帐内平静地吩咐——
“长春仙馆后殿的人全撤了,往后待她跟其他宫女一样便可。”
“若无要紧之事,不必再让人给她传话。”
苏培盛还没来得及应下,又听到更冰冷透骨的一句——
“有要紧的,你看着处理,不必再跟朕说。”
第28章
朝中大臣们知道,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一连三道旨意,狠狠打了皇上的脸,酝酿许久的暴风雨早晚会来。
只谁都没料到,这场风雨竟来得格外叫人猝不及防。
中秋后的第三日,大朝上。
胤禛端坐在龙椅上,一如往常般平静问话。
“今岁秋闱江南科举舞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科举舞弊不是小事,朝廷对此从来都是从严处置。
旦有发生,无不伴随着许多人头落地,本该人人自危。
可这事儿发生在月余之前,江南学子们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大家该惊的都惊完了。
该擦干净屁股的,这会子也擦干净了。
擦不干净屁股的,也找好了替罪羊。
几个主考和副考官都已经下了大狱,该审问的也都差不多。
负责主审的刑部尚书王掞,下意识看了眼站在左前方的佟国维,刑部如今是他们俩执掌。
见佟国维没吭声,王掞便站出来,将先前已经上了折子的结果又复述了一遍。
翰林院和主掌科考的布政使司也站出来人,思忖着回了话。
团圆酒的宿醉还蛰伏在身体里,叫人头脑不甚清醒,正大光明殿内议论朝政的声音,都带着些有气无力的安静。
猝不及防地,皇上以狂风暴雨之势,将数本折子朝着满朝文武劈头盖脸往下砸。
连声怒喝,叫众人在冷汗淋漓甚至疼痛中清醒过来——
“朕先前收到密报,江南学子在贡院贴满了朝廷无用的对联,冲突不断,此事为何无人上报?”
“朕令密使南下查证,带着考题泄露的证据北上,在河南一带没了消息,里头有多少你们的手笔,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朝廷养了一群蛀虫,不知道为百姓办事,拿大清的江山社稷当儿戏,真当朝廷少了你们不行?”
满朝文武瞬间跪地,皆高呼不敢。
被砸到的佟国维和李光地等人,蒙头蒙脸地捡过地上的折子来看。
折子里详细记载了河南有人侵吞赈灾粮,欺上瞒下,导致灾民暴动的事儿。
有人趁机作乱,将带着证据的密使和学子在河南灭了口。
佟国维偷偷松了口气,江南那边有佟家插手,牵扯甚多。
可河南那边是李光地走了钮国公府的门路,九贝勒也掺了一脚,跟佟家没什么关系。
河南知府常思臣乃是李光地的门生,也是他推到河南知府位子上的。
李光地只得替学生请罪。
胤禛冷笑,“你李光地的学生出息,攀上了某位小公爷,叫江南采买的珍奇珠宝打河南过,分毫不差到了京城,朕派出的密使却在同样的地方下落不明。”
“你们真当朕是睁眼瞎不成?”
佟国维和角落里的隆科多心里都咯噔一下,先前下江南采买珠宝最张扬的,就是隆科多。
父子俩蓦地发现了皇上今日问罪的由来。
佟国维偷偷瞪隆科多一眼,心知这事儿是隆科多的手笔,却根本没叫他这个老子知道。
见皇上没明说,佟国维咬着牙,也没吭声。
身为太上皇的母家,皇上不可能直接问罪佟家,敲山震虎的威慑,佟家还是接得住的。
可佟国维却是想岔了。
皇上今日就没打算收手,声音虽还算平静,其中的冷厉,长了耳朵的就能听得出来。
“一年年的拨赈灾粮款下去,大清子民还是饿殍遍野,食不果腹,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混账,还有脸在朝堂上站着!”
“国库空虚,朕夜夜难以安寝,殚精竭虑地想法子为百姓办事,偏有拖后腿的,借了国库的银子南下挥霍,叫朕心寒!”
佟国维头皮发麻,这会子也不能不说话了,佟家是不缺钱,可佟家也是借了国库不少银子的。
他抖着腿脚膝行上前,“陛下息怒……”
“朕没法子息怒!”胤禛冷冷打断他的话,没给佟国维狡辩的机会。
“传朕的旨意,常思臣革职查办,任耿佳德金为河南知府,佐同钦差查明常思臣的罪证!”
“一旦证实,或有涉及官员,不必上报,立地革职抄家问斩!”
顿了下,风雨愈急,胤禛的声音也更加冷厉——
“隆科多革去栾仪史和殿前侍卫的职务,无特赦不得出府!”
“佟家纵容贱妾殴打主母,谋害子嗣,处以黥刑,发配皇庄做低等仆妇!”
“佟国维教子无方,以子宠妾灭妻坏大清律例,革去刑部尚书和议政大臣之职,滚回府中反省!”
隆科多睚眦欲裂,猛地跪出来,高呼,“皇上!臣和阿玛罪不至此啊!”
“臣的家妾不过是在府中跟主母产生了点子误会,您这样处置未免不公,臣不服!”
佟国维也老泪纵横:“陛下息怒,这其中定有误会,陛下就丝毫不顾及佟家的颜面吗?”
佟半朝不只是说说而已,立刻有好几个大臣跪出来,替佟家说话。
胤禛今天既要算账,就没打算听这些废话。
他只轻呵了声,便打断那些分辨,而后平静起身,步下九阶白玉阶,走到佟国维面前。
“佟国公确定要朕将证据拿出来,摆在满朝文武面前?”
“朕今日在朝堂上开口,便是亲自派人确凿过证据,你和隆科多是觉得,朕是胡说八道,还是——”
他居高临下,目光冷冷睨向隆科多,“——你们佟家想造反?”
“臣……不敢!”佟国维心里发寒,脑袋软软贴在地面上。
谁敢担造反的罪过。
这若是旁人说的,佟国维可能以为是诈他。
但说话的是曾以严谨无情著称的冷面阎王,谁也没忘记这位爷是怎么躲过那场大灾上位的。
河道贪腐案就是胤禛督办的,永定河畔贪官污吏的血水,到现在还在民间传说。
但隆科多不服气,也比自家阿玛大胆得多,他硬是瞪着牛眼与胤禛对视。
“杀人犯还有辩述的机会,佟家忠心为主多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您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佟家,谁不知道您是迁——”
“朕派出的密使没死。”胤禛平静打断了隆科多的话。
一句话叫隆科多瞳孔紧缩,差点将‘不可能’喊出声。
死士是他亲自派去的,混在采买的队伍里,杀了人回来,人和宝物都安然无恙,那密使怎么可能——
胤禛淡淡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朕只派出了一队密使?”
“朕给你们面子,也顾及皇阿玛的心情,恶名朕替你们担着。”他转头看佟国维。
“若舅爷不想要这个脸,不妨去皇阿玛那里看看证据,左右畅春园的大门你最熟。”
佟国维和隆科多再说不出话。
虽还不知道证据是什么,可若真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在朝堂上说出来,就再也没了回旋余地。
胤禛挥挥手,立刻有侍卫进来,将父子二人请了出去。
刚才为佟家说话的官员,都偷偷跪了回去。
这会子正大光明殿内明明不下百人,却安静得坟场一般,甚至能听到汗滴落在地的声音。
科举舞弊和河南贪污,涉及的官员实在是太广,原本大家打的是法不责众的主意。
谁知道皇上第一个动手的,竟是太上皇外家!
这会儿谁都不敢当出头鸟了,生怕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
他们可没有一个好外甥在畅春园里。
胤禛扫视了一圈叩头在地上的身影,冷笑出声,“现在知道怕了?不觉得朕是迁怒了?”
胤禛大跨步走上台阶,从苏培盛端着的托盘里,继续往下砸折子。
“追封二哥为帝和立弘皙为太子是朕提出来的,朕为什么留着折子不发?”
“二哥做太子多年,深受皇阿玛宠爱,即便是追封也是帝王治丧,大丧之音被你们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帝王过身,要敲响鼓楼钟声四十五,意为九五之尊薨逝。
“太子要是住在毓庆宫,还用你们张罗?你们是嫌朕名声不够坏,还要叫朕担上与寡嫂不清白的名声?”
太子生父既为帝王,过继就不单纯是过继,而是有两个皇阿玛。
身为太子嫡母,端和皇后虽不跟太子住在一起,可名义上也是有权利住在太子身边的,尤其是四时八节的时候。
当然,追封的帝王又不是刚死,不敲钟也行。
实际上,端和皇后也不可能跟庶子住在一起。
所以这些细枝末节的,礼部为着合规矩,也为了尽量少惹皇上生气,就给省了。
没想到这会子被皇上拿出来骂,挨了骂也不好解释,只能请罪。
胤禛也没处罚他们,只以雷霆万钧之势安排下去——
“朕半月后便要北巡,礼部以诚郡王允祉为首,敦郡王允俄辅佐,着礼部在朕北巡回来之前,定下追封二哥和太子大典的章程,一切从重!”
“五贝勒允祺晋为恒郡王,任宗人府宗正,年前重新统计在旗户籍和玉碟,选拔合适旗人进京郊大营,北巡回来后,朕要验兵。”
“七贝勒允祐入工部,负责巡视永定河堤坝,防治水患。”
“九贝勒允禟和允裪坐镇户部,追讨国库欠款,端和帝丧葬和太子大典的银子以欠款督办!”
“十三贝勒允祥入刑部,替佟国维刑部尚书之职,尽快查清江南舞弊案的始末,给江南学子一个交代!”
虽然允禟和允祥还没回来,耿佳德金到了河南,俩人也该收到旨意了。
兄弟们叫他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从允祉到允俄全都傻眼了。
尤其是允禟,他也顾不得胤禛杀疯了的可怕模样,赶忙抬起头。
“皇兄,追讨国库欠银一事,是不是该从长计议?”
“朝中大臣和宗亲借国库银子的不知凡几,若是强行讨要,臣子们连日子都过不下去,还怎么为朝廷尽忠啊!”
胤禛冷笑,“若家里真穷到揭不开锅的,只管将名单报上来给朕,朕不会强求!”
允禟心下一轻,哭穷谁不会啊。
好些大臣里衣雪白,外衫还会打补丁呢。
回头他就叫董鄂氏安排人,给他衣裳也打几个补丁。
还没在心里琢磨完,允禟就又听他四哥道——
“朕会亲自派人去查,要是有在花楼里一掷千金的银子,后宅里一房一房的妾室往里抬,还揭不开锅,这样的忠心,往后倒三代,朕也要不起!”
允禟:“……”你这样,大家还怎么玩儿?
他也不是被吓大的,干脆两眼一闭耍混,“皇兄恕罪,臣弟也穷得揭不开锅了。”
“您都这样说了,想必能还上的,自个儿就会还,臣弟实在是没这个本事办户部的差事。”
其他人斟酌着没敢马上吭声,只等着看,要是皇上拿九贝勒没办法,才是大家上前的好时候。
允俄却等不及,他跟他九哥向来步调一致,赶紧也跟着开口。
“臣弟也是,一看见咬文嚼字的折子就头疼,礼部的差事臣弟也办不来,还请皇兄降罪!”
胤禛笑了,他拿个小狐狸没法子,还能叫这俩棒槌打脸?
“先前朕不想为难你们,是你们两个跑到皇阿玛那里,哭着喊着说朕欺负你们,逼着朕给你们安排了差事,朕没冤枉你们吧?”
允禟和允俄头发麻,吭吭唧唧说不出话来。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老四这明摆着是坑他们……
“你们现在不想办了,也可以,左右你们仗着朕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可能砍了你们的脑袋。”胤禛轻飘飘地说破棒槌二人组的心声。
边说还边点头,“最多不过也就是圈禁在府里过安生日子罢了。”
允禟和允俄:???
胤禛:“你们也欠国库不少银子,差事办不了,也没银子还,朕这个做兄长的,当然得替你们想法子。”
允禟和允俄预感越来越不妙,老四会这么好心?
胤禛声音更温和:“不是收了隆科多些好东西?干脆就以家产抵债。”
“若是不够抵,差多少,朕这个皇兄拿私库替你们填补便是。”
允禟和允俄:!!!
图穷匕见,胤禛体贴完,瞬间冷下脸高喝:“来人——”
允禟大喊:“皇兄且慢!”
允俄跟上:“我们知错了!”
原本还蠢蠢欲动的皇阿哥们,不自觉地偷偷挪动膝盖,尽量更往后点,让出这俩棒槌。
胤禛面无表情盯着他们:“朕就问你们,差事能不能办?”
允俄看允禟,允禟泪汪汪,咬牙咬着舌头了。
“臣弟……”允禟流着泪低下了头,终于咬住牙,“能办!”
“其他人呢?”胤禛淡淡问。
允祉他们立刻跟着高呼:“臣弟遵旨!”
允禟虽然被吓回去了,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红着眼眶瞪大眼。
“皇兄,那十四弟呢?您就不安排了吗?”
亲兄弟怎么了?
来啊!一起淋雨啊!
“允禵……”胤禛了然点头,自然要把刺头全摁坑里。
“你不说朕确实忘了。”
他冷声道:“允禵中秋无视皇父和皇兄召寻,团圆日子不陪着皇父,却私下出京郊大营打猎,是为大逆不道。”
“苏培盛代朕去京郊大营,传朕旨意,若他还肯认自己这个十四贝勒的身份,赏三十军棍,回府中反省!”
允禟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叫他多嘴,回头老十四肯定要拿拳头谢谢他的‘好心。’
等好不容易下了朝,从朝堂上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衣裳都跟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样。
甭管什么肤色,都看得出脸色苍白。
自万岁爷登基以来,一直还算和气,倒让他们忘了,这就是个属阎王的,这暴风雨着实是可怖。
帝王一怒,虽然不见血,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血流满地都在后头呢。
允禟和允俄都没准备回府,出了圆明园的大门,就往畅春园奔。
当谁没老子心疼呢?
连脾气最好的允祺都跟上了。
宗正这活儿也不好干,要是旗户那么好统计,国库也就不至于这么空虚了。
几个当儿子的全跟在后头。
他们不明白,他们很迷茫,老四怎么敢下这么狠的手?
必须得让老爷子管管,谁点的火,往谁身上发不行吗?
*
朝堂上的风雨太急,还没刮到后宫里来。
早膳后,耿舒宁从小库房里,捧着自己弄好的布料册子,一出门,就看见了面色憔悴的穆颖。
她笑眯眯冲穆颖打招呼,“这是长春仙馆闹耗子了呀,怎么黑眼圈这么重?”
穆颖脸色发黑,“多谢舒宁姐姐关心,我没事儿,就是没睡好。”
被佟思雅威胁过后,耿舒宁就跟个秤砣一样,半点动静都没有。
穆颖就算白天能休息,连着盯了三宿,也有点遭不住了。
耿舒宁依然笑眯眯的,“睡不好可不是小事儿,去尚膳局要两份安神汤回来煎也不费事儿,可不敢耽搁了伺候主子。”
她拍了拍手里的册子,“先前太后还问你来着,你不在,我只能自个儿选了给主子的衣裳料子,回头发了月例,你可得请我吃点好的。”
穆颖:“……”我请你吃耗子药你吃不吃?
她僵着面皮努力扯了扯唇角,“姐姐说的是,我下半晌就去尚膳局,多谢姐姐替我周全差事。”
“好说,这会子也没你的事儿,我帮你跟周嬷嬷说,你回去睡会儿好啦。”耿舒宁格外体贴地冲穆颖眨眨眼。
“省得回头夜里又睡不好。”
更耿舒宁转身上了廊子,穆颖气得一脚踹在旁边的假山上,心里把耿家的祖宗都骂了个遍。
咬咬牙,穆颖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也没回去睡觉,撕扯着帕子又出了长春仙馆。
耿舒宁还不知道自己把穆颖刺激得不轻,但心里估摸着这会子穆颖也是睡不着的。
瞧样子也知道,晚上穆颖肯定是盯着她不睡,啧啧~
熬夜多了可是会猝死的哩。
高高兴兴进了主殿,耿舒宁凑到太后跟前,声音又甜又脆。
“主子您看看,小库房里这些料子可还合您的心意?”
“若不喜欢,过会儿再叫尚服局送些样子过来。”
乌雅氏翻开耿舒宁做的活页册子,略有些新奇,“这册子看着有些像九连环,能拆解吗?”
耿舒宁立刻翻到中间,将铜制的圆扣一掰,中间开了个口子,可以随便换里面的布料内页。
她扬着小酒窝冲太后笑,“还是主子眼尖,奴婢小时候玩九连环,着实是玩儿不来,投机取巧倒是想出这个法子,后来发现做花样册子格外好用呢。”
当然,她胡说八道的。
她也不知道活页册子怎么来的,后世小学生都在用,谁还去研究来处啊。
乌雅氏愈发觉得耿舒宁贴心,笑着拉耿舒宁坐在自己对面。
“你要是有喜欢的料子,就叫尚服局送来,东西也给造办处做,可别为难你那双手了,瞧着针眼儿本宫心疼。”
不怪她这么夸耿舒宁,有用又乖巧,还嘴巴甜的小丫头,谁不喜欢呢。
太上皇万寿节,太后也要送礼。
过去做妃嫔的时候,多是送自己的绣活儿,或者佛经什么的。
如今当了太后,反倒讲究个独一份儿。
至于其他物什,值钱的吧,谁也没有太上皇宝贝多,再说太后还在千秋被儿子给了节俭的好名声,不好奢侈。
说心意呢,因为太久没见太上皇,不拘是衣裳还是荷包,就是做出花儿来,万一不合身或不合太上皇的眼,要坏了太上皇的心情。
眼看着万寿节将至,小儿子还那么任性,乌雅氏愁得不轻。
耿舒宁这个贴心小女官,自然就要发挥作用啦。
大头苏给了狗东西,富婆这里她只能苏心意。
对残疾人而言,总是坐着躺着,人体工学按摩靠垫,肯定没错。
狗东西都知道在床上要舒坦呢。
耿舒宁特地跟乌雅嬷嬷打听了太上皇的大概身高,费心做了图纸出来。
她本来想绣个简单的腰垫出来,先叫太后知道这东西的好处。
没想到……原身继母不可能教她什么好女红,耿舒宁自个儿也是个手残的,腰垫没做出来,手指快戳成马蜂窝了。
她皮子又娇气,肿得藏都藏不住,叫太后发现了。
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子,耿舒宁干脆把图纸呈送给了太后,叫乌雅嬷嬷费心去吧。
腰垫今儿个刚做出来,这会儿乌雅氏就靠着呢,贴合着腰线,一面软,一面硬,硬的那一面带着凸起,能按摩穴位。
两面乌雅氏都试了试,比往常歪在软榻上还舒坦。
乌雅氏知道,太上皇肯定喜欢,心里松快了,看耿舒宁也就更顺眼。
她笑道:“你这孩子心思着实是巧,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赏你是好了。”
耿舒宁刚想说金子就是最吊的,身后就传来含笑的低沉声音——
“什么东西让额娘这么开心?”
耿舒宁呼吸窒了下,面色不变地转身,跟乌雅嬷嬷一起给胤禛行礼。
今日不是妃嫔请安的日子,皇上也不是每天都过来,耿舒宁不能总是下午伺候,碰上是不可避免的。
但她紧张了个寂寞。
胤禛一个眼神都没给耿舒宁,只淡声叫了起,浑身上下透着股子轻松劲儿,笑坐在太后身边。
“朕今儿个帮额娘解决了一桩心事,特来您跟前请赏,倒不用您发愁,有什么好东西,额娘别忘了给朕一份儿便是。”
耿舒宁:“……”这狗东西是在阴阳怪气?略有点欠揍。
乌雅氏见总喜欢冷脸的大儿子难得心情这么好,心里纳罕。
“你帮额娘解决了什么心事?”
耿舒宁便见,胤禛笑得比她先前对穆颖还不怀好意,勾着唇轻描淡写道——
“也没什么,今日朕在朝上下旨,叫人去京郊大营,赏允禵三十军棍,叫他回府反省。”
乌雅氏手里茶盏盖子‘咔嚓’一声,仓促落回茶盏,瞠目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耿舒宁和乌雅嬷嬷皆虎躯一震。
她确定了,这狗东西今天真有亿点欠揍在身上。
第29章
乌雅氏不想当着外人面跟儿子起冲突,缓缓放下茶盏定了定神,冷声吩咐——
“都退下。”
乌雅嬷嬷立刻冲殿内伺候的宫人挥挥手,带头往外头走。
耿舒宁也低垂着眉眼,轻手轻脚跟在乌雅嬷嬷身后往外走。
她和胤禛隔着一张圆桌,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集。
这一幕,落入苏培盛眼底。
苏培盛不由得心底感叹,看样子万岁爷是真冷了心,倒是能叫这小祖宗有实现自个儿心愿的那一日也说不定。
他丝毫不知,胤禛出色的眉眼低垂,余光却将摇曳着远去的湖绿色袍角收入眼底。
胤禛来长春仙馆,先下手为强将打弟弟的事儿告诉太后,自然准备好了足以说服太后不被旁人挑拨的说辞。
可母子二人之间僵硬的岁月太久,胤禛心知额娘即便以大局为重,心里肯定也不痛快。
他只想着说完就走,不碍额娘的眼,好叫某个嘴巴格外甜的混账去哄便是。
可将那抹湖绿收进眼窝子里,胤禛突然忘了自己先前的准备,想起中秋夜怀里那张恨人的嘴。
殿内只剩母子二人,胤禛蓦地抬起头问太后。
“额娘可信儿子不会叫额娘伤心?”
胤禛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即便语气并没有多和软,也叫乌雅氏嘴边的质问打了个转,再无法出口。
乌雅氏轻轻叹了口气,勉强点头,“自然。”
胤禛眼前又闪过正大光明殿里另一个恨人的时刻,身子顿了下,还是起身,单膝跪在太后身前。
跟耿舒宁一样往太后膝头趴,胤禛就是下辈子也做不到。
他能做的,最多叫自己略矮太后一头,话尽量温和平静些。
“额娘,以前二哥是储君,焦点都在他身上。老十四有皇阿玛和您宠爱,我也会尽量替他遮风挡雨,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长大。”
“可现在我坐这个位子,您知道……我也艰难,没人比我们母子三人更亲近,旁人不敢对付我,却敢对老十四下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乌雅氏浑身一震,听出胤禛话里的意思。
她甚至没顾得上儿子突然跪地的不适应,抓着胤禛的手臂,满目焦急。
“可是有人要算计祯……允禵?”
胤禛因为额娘下意识的急迫,心里微微发沉,但十几年下来他也习惯了,没露出任何异样。
他只平静解释,“朕要收拢皇阿玛的权势,势必会有动作,损害某些人的利益。”
“允禵人在京郊大营,又是朕的同母弟弟,心思灵活些的,知道朕想叫他执掌兵权,绝对会以他为突破口,逼着朕妥协。”
乌雅氏满心不安,却也能听得进儿子的解释了。
她虽然不了解前朝,却了解太上皇和人心,富贵和权柄哪儿是那么容易松手的。
既听得进去,乌雅氏也突然反应过来,垂眸看着单膝跪地的儿子,心里很有些……微妙。
作为儿子,胤禛给她下跪的时候不少,但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还是第一次。
她有点不适应,鼻尖却又有点酸,这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即便兄弟俩不对付,她也清楚,胤禛过去没少照拂允禵,心下更柔软几分。
她轻轻拍了拍胤禛肩膀,“好孩子,你先起来,也是额娘思虑不周,允禵他太任性了,你该管就管……”
话又有点说不下去。
宫里头打板子,三十板子只要用着巧劲儿,最多就是吃点皮肉之苦,乌雅氏不担心。
偏偏是军棍,有没有伤皮不伤骨的打法,乌雅氏实在拿捏不准,还是免不了担忧。
她又刚说了信胤禛,实在拉不下脸来多问。
好在胤禛今日既然放低了姿态,就没打算留下任何后患。
他顺着额娘的动作起身,就坐在她身边,解释得尽量仔细些——
“允禵在京郊大营快两年,总不能一直黑不提白不提,倒叫外人笼络了去,对他半点好处没有。”
“在大营里打,也叫旁人知道,就是皇子阿哥也要守着规矩,往后他想好好管八旗子弟,再没人张得开嘴闹事。”
“叫他好好在府里歇着,也能避开这阵子的风雨……有些话朕不好跟他说,盼着额娘能帮朕劝一劝,叫他摆正了心思。”
乌雅氏越听越心惊。
能养住两个阿哥一个公主的女人,但凡有点话头子她就能听得出个大概。
外人笼络……允禵不会那么傻,叫人怂恿着跟亲哥哥作对吧?
乌雅氏心里涌上一股子火气,这下子也不觉得允禵挨打心疼了。
她不管这顿打是不是能帮允禵,只觉得这兔崽子活该!
胤禛做了皇帝后,虽然跟乌雅氏依然不怎么亲昵,但上有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压制,是胤禛叫她脱离了青灯古佛,伺候婆母夫君的苦日子。
下有宫人百般讨好,库房里的宝贝一茬茬往里堆,旁人只能捧着她,都是胤禛给她的尊荣。
即便再喜欢小儿子,如今还不是十几年后心眼子彻底偏了的时候,她心里清明,以允禵的魄力,能做到这些。
那么问题来了。
允禵是觉得将自己的亲兄长拉下马,自个儿能坐上皇位?
还是眼瞎心盲地觉着老二的儿子得了天下,能将他爱新觉罗允禵当祖宗伺候着?
说不出的恼意和恨铁不成钢,都变作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皇帝你只管忙前朝的事儿,允禵那里不必管他!”
自己的儿子,乌雅氏了解。
允禵这兔崽子,越给他脸越蹬鼻子上脸,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关起来饿上几顿,比什么都好使。
想到这儿,乌雅氏又立刻道:“你放心,过会子额娘就叫完颜氏进宫嘱咐着,看紧了门户。”
“往后不管谁来本宫跟前满嘴胡沁,都有本宫帮你顶着!”
*
胤禛心满意足从殿内出来。
乌雅嬷嬷和耿舒宁都在门口守着。
踏过门槛时,走动间带起的风,让修长大腿带起的明黄色袍角和微微翻飞的湖绿色袍角,在无人得见的地方纠缠片刻,又自然分开。
耿舒宁始终恭敬垂着脑袋,平静得跟廊柱一样,只等着皇上走了,跟乌雅嬷嬷一起进去给富婆顺毛,并没有发现这一幕。
胤禛看到了,心底最后一点憋气被这纠缠的风带起涟漪,消散得比融雪还快。
跨出长春仙馆大门时,胤禛不由自主思忖,今日走这一遭比预料中还圆满。
他发现,那小混账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别管多气人,嘴巴会说,倒也别有一番好处。
畅春园那边,估摸着还有一场硬仗。
这回是他和太上皇暗地里约定好的擂台,太上皇绝不会干看着他如此大动作。
可眼下他也不怕太上皇突然发作,最大的底气,是常院判送来的消息。
牛痘已经有结果。
先前常院判带着暗卫,从牢里提了些死囚,选了皇庄上的男女老少,尝试了好几轮。
种痘的法子也试了许多种,无论如何都比人痘更安全。
甚至连三岁的孩子都能安全出痘,再种人痘也没反应,胤禛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有了牛痘,对朝堂,对百姓,胤禛都有了交代。
太上皇吃了憋,心里定不舒坦。
可万寿节的惊喜,胤禛有把握能送到皇阿玛心坎里,叫他最后一点子不甘也落不到自个儿身上。
这些……竟都是那小混账带来的。
就如她自己所说,她能做得比旁人都好。
胤禛自认是个惜才之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好用的奴才,就被后宫里的女人吞了吧?
出了门,在上皇辇之前,胤禛淡淡看苏培盛一眼。
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不能往回收,这狗奴才但凡有点眼力见儿,就该知道怎么做。
被自家主子爷凉凉看了一眼的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主子爷这是……想叫他说点什么?
*
他小心忖度着,直到回了九洲清晏,才小心翼翼上前禀报。
“万岁爷,李太医送了二阿哥的脉案来,说二阿哥身子骨比先前好些了,仔细养着,去上书房应是无碍。”
顿了下,苏培盛觎着主子爷神色,又道:“就是听二阿哥身边伺候的人说,阿哥晚上总在被窝里哭,睡得不是太安稳。”
“李主儿那边又叫红缨送了参汤来,说是想请万岁爷允准,叫李主儿也去看看阿哥。”
胤禛淡淡嗯了声,“跟李太医说,脉案无碍的话,三日叫弘昀去一趟长春宫请安,晚膳之前回藻园。”
说起弘昀,胤禛不由得想起弘皙。
自从立太子的旨意后,这孩子只中秋那日,随大流给他请了安。
后头一次都没来过自己跟前,只天天腻在太上皇跟前。
他都不知道弘皙是怎么想的。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弘皙心里没他这个阿玛,将来……少不得争端。
弘昀身子骨又不是个强健的,如今既然明火执仗收拢皇权,子嗣的问题便不能再耽搁下去。
后宫里,最好生养的,当是李氏。
苏培盛提起李氏来,估摸着也是这么想的。
可胤禛不打算再叫李氏生孩子。
到了晚膳前,胤禛记起耿舒宁在太后跟前说过的话,心下带着点微妙,翻了钮祜禄静怡的牌子。
接着,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叫后宫妃嫔直接炸了窝。
万岁爷半个多月没动静,突然起了兴致,竟只可着一块地钻,这叫后妃们怎么坐得住?
连李氏都没心思针对佟思雅了,去茹古涵今请安的时候,盯着钮祜禄静怡,恨不能直接吃了她。
宁贵人也顾不上佟思雅这头,转而冲着钮祜禄静怡阴阳怪气,倒是叫佟思雅松了口气。
可佟思雅心里也不舒坦。
她知道钮祜禄静怡是个好生养的。
偏偏她为了进宫大冬天落过湖,得了体寒的毛病,蛇床子和依兰香都没能帮她怀上。
回到武陵春色,佟思雅就得到消息,刚刚在茹古涵今被明里暗里针对了一番的钮祜禄静怡,又被宣到九洲清晏伴驾。
佟思雅气得摔了茶盏,“这贱人看起来鲁莽,倒是个狐媚子,勾得万岁爷大白日的……”
后头的话她没敢说出口,却也恨得在心里骂不停。
柳枝叫小宫女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小声劝,“依奴婢看,贵主儿倒是不必跟她计较,如今佟家出了岔子,旁人进不得宫,正是贵主儿的机会。”
“贵主儿只要将佟家的势力拢到自己手里,收拾个常在还不是轻而易举?即便她有了身子,怀得上也未必生的出来。”
佟思雅也知道这个道理,蹙眉问,“穆颖那边还没抓住耿舒宁的把柄?”
柳枝摇头,“说这阵子就天天在长春仙馆待着,夜里没动静,白天也不出来,估摸着是还没过去中秋那一茬。”
太后将耿舒宁的糗事说出来以后,方便了耿舒宁借机偷懒。
只说实在是害臊,什么差事都叫别人出去跑,耿舒宁自己跟个蘑菇一样不挪窝。
朝堂上这会子,明着看起来是被皇上收拾了,格外消停,可私下里正是风雨交加。
哪怕皇上再吓人,在文武百官心里,也还是更忌惮太上皇。
太上皇没发话,一切就都还有转圜余地。
只要牵扯在两个案子里的官员,无不着急忙慌想法子从里面把自己摘出来。
佟家一时落了下风,也暂时还算稳得住,家里出过的两位皇后不是摆着好看的。
只有隆科多跳得高一些。
先前宫里来人要带走李四儿,隆科多直接把领头的太监给踹晕了,叫嚣着想动李四儿,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扭头胤禛就派了禁卫军去。
直接摁着隆科多,逼佟国维下令,将隆科多打了个半死,而后强行将李四儿带走。
隆科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却也消停不下来。
挨了顿打,他总算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想要救回爱妾,关键还在于江南舞弊案。
这件事绝不能跟佟家牵扯上关系,他叫死士去灭口的事情也不能留下证据。
佟国维身子不好,又被皇上如此发作,回到府里也是鸡飞狗跳,家里婆媳两个赫舍里氏都只会哭,半点用都不顶。
气得佟国维躺着起不来身。
他躺下了,家里就是隆科多说了算。
他比自家老子手段狠辣。
江南那边早安排好了替罪羊,不足为虑。
只有常思臣那边,当时隆科多想着杀人灭口,佟家在河南也没多少势力,少不得要给常思臣些好处,叫他来帮着安排。
因为皇上动作太快,发作太突然,八百里加急下令将常思臣下了大狱,隆科多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如果真叫耿佳德金审出什么,太上皇也未必帮得了佟家多少,最多给佟家剩下个不中用的体面。
为着佟家的前程,隆科多也怕爱妾受太多苦,只想以最快的法子解决这件事。
佟思雅先前针对耿舒宁和钮祜禄静怡的时候,是通过佟家人手办的,也是佟国维安排人擦的屁股。
对隆科多来说,佟思雅跟耿舒宁不对付,并不是秘密。
他干脆叫人给佟思雅传话,叫她想办法往耿舒宁身上泼脏水,还要泼足以抄家灭族的脏水。
只要耿佳德金当不成河南知府,换人也要耽搁些时候,隆科多自有办法叫常思臣再也开不了口。
这跟佟思雅目的有些冲突了,她只拖着不肯办,说自己手里人手不足,也没有银子。
*
这会子佟思雅和柳枝主仆俩说起话来,柳枝很快从里屋捧出个不起眼的酸枝木盒子,放到佟思雅跟前。
“贵主儿,这是佟三爷叫人送过来的,催您尽快些动作。”
佟思雅打开盒子,不出意料看到了银票。
百两一张的银票足足五十张,还有五百两的散碎银子。
佟思雅轻嗤,“五千两银票就想打发了我,佟家门楣和他隆科多放到心尖尖上的爱妾就这么不值钱?”
先前她被佟家放弃,让她自生自灭,受得那些委屈,就是五万两也抵消不了。
就算有了银子,她不受宠,在后宫日子被人针对,又有什么用。
耿舒宁可以收拾,可没榨干这贱人的价值之前,佟思雅绝不会做买椟还珠的蠢事。
柳枝原本也这么想,只这会子翻起那些散碎银子,笑着催主子。
“您看这是什么。”
佟思雅挑眉,从银子底下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纸。
打开后,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儿和背景,是佟家几代安排在宫里的势力。
她这才真的高兴起来,略坐直身体,仔细看那张纸,当看到粘杆处三个字的时候,心都快成嗓子眼跳出来了。
粘杆处可是皇上的暗卫!
看后头介绍,人竟是从皇上在潜邸的时候就安排进去的。
从太后到内务府,甚至皇后和齐妃那里,竟然都有佟家暗藏的钉子。
足足有二十多个人,佟思雅肯定,这还不是全部,甚至可能一半都不到。
佟思雅看得心头火热。
只要她站稳脚跟,有个阿哥傍身,彻底笼络住这些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往后还能得到更多人手。
眼看着前路就有了奔头。
就说眼前,有了这份名单,莫说私下里能好过些,她还能知道皇上的行踪。
无论是争宠还是叫旁人生不出孩子来,就都有可运作的余地。
如此一来,她还等耿舒宁作甚!
正好,耿舒宁迟迟没动作,佟思雅本来就想收拾她,连穆颖都坐不住,催促了她好几次。
佟思雅露出个灿烂的笑,给了准话,“传话给三爷,不出五日,本小主请他看一场好戏。”
柳枝不怀疑主子的心计,只有些担忧,“五日够吗?那耿女官实在是滑不溜手。”
佟思雅笑容不变,懒洋洋歪在软榻上,“你只管去传话,谁说本小主一定要等她自个儿露出马脚了。”
即便耿舒宁清白,就不能给她现找个不清白的男人送床上?
呵……永定河镇河的铁王八重逾千斤,不也是人抬进去的。
*
又过去两日,离太上皇万寿节还剩五天,胤禛才去了畅春园给康熙请安。
康熙比胤禛还沉得住气,只看胤禛不太顺眼,也不叫他坐。
“朕还以为,你当朕死了呢。”
“要是给朕和你二哥一起治丧,正好也用国库讨回来的欠款一起办,还能替你省点银子。”
胤禛面无表情跪地,“皇阿玛定会长命百岁,您这样说,叫儿臣实在惶恐。”
康熙冷笑,“那你倒是装出个惶恐模样来给朕看!你不是最会唱戏?”
在他跟前装得小可怜似的,让他手把手教这混账算计自家老子。
他本以为胤禛总算学会了些为君之道,会徐徐图之,没想到一放开手,这混账比做阿哥的时候还鲁莽。
本来还没那么大火气,看到胤禛这张谁欠了他银子的冷脸,康熙就有点上火,到底没忍住说了重话。
“朕这胳膊腿儿都废了一半,你但凡想叫朕长命百岁,就不会让朕一把年纪还给儿子擦屁股,如此下去,朕离死也不远了。”
“你爱新觉罗胤禛能干,干脆别给朝臣发俸禄了,自个儿把朝堂上那一摊子事儿全做了便是,要什么文武百官。”
胤禛跪在地上,冷静听着康熙发完牢骚,才垂着眸子低声问——
“皇阿玛信过儿臣吗?”
装可怜可能有点上瘾,胤禛干脆抬起头,目光坦然仰视目光犀利的康熙。
“您教导儿臣近两年,儿臣也不是个蠢的,为君之道儿臣不是不懂。”
“既在朝上发作,儿臣便有发作的理由和底气,总不会凭自己的喜好,做有损江山社稷的事。”
“儿臣知道您禅位是无奈之举,但既选了儿臣,您……可否信儿臣一次?万寿节儿臣一定给皇阿玛个满意的交代。”
康熙叫胤禛说得愣住。
可能是大上午的,初秋的阳光太烈,透过窗纱映进来,打在胤禛脸上,叫他那双冷静的眸子泛着光,好像……要哭了一样。
如此一看,倒叫胤禛那张俊脸显得柔和了许多。
康熙浑身起鸡皮疙瘩,恼不下去了。
他跟乌雅氏一样,实在不习惯儿子这模样,忍着想给儿子一脚的冲动偏过头去。
“行了,别做这妇人姿态,朕要是不信你,前几日就叫人把你提过来了。”
“跟你老子还要卖关子,朕就等着看你万寿节给的交代。”
“梁九功,赶紧送皇帝出去,叫人准备好板子,备着过几天用!”
梁九功:“……”这话他怎么敢应呢。
不过胤禛也没为难他,施施然起身告退,在诸多私下里的注视下,平静淡然地出了畅春园。
*
坐回九洲清晏的罗汉榻上时,胤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脸上带了笑,“正大光明殿里里外外可都准备好了?”
苏培盛见皇上心情好,也笑着回话,“回万岁爷,您只管放心,奴才夜里亲自盯着人办的差事。”
“保管在万寿节前一日,将所有地方都安排得丝毫不差。”
想让轮椅从畅春园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圆明园,而后叫太上皇格外高调地出现在人前,光耿舒宁准备的图纸不够。
造办处接了密旨,私下里研究了好几日,已经将轨道甚至坡道都琢磨透了。
大半夜里偷偷干活儿,反复验看,路上一颗小石子儿都不能留。
该安排的地方,再有两日就能全部安置好。
胤禛淡淡嗯了声,意味不明扫苏培盛一眼,“没有别的要跟朕禀报?”
苏培盛脸上的笑僵了下,脑子里紧着琢磨。
这会子万寿节是重中之重,还有什么禀报的?
他小心思忖着回话,“回万岁爷,河南那边,九贝勒那头应该是沾了手,昨儿个九贝勒的门人偷偷跟李光坡见过面,可要叫人传信给耿知府——”
刚说到这儿,见皇上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苏培盛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福至心灵,立马转了话头,“暗卫传来消息,说内务府有动静,四库居竟给武陵春色送了足量的月例过去,佟贵人使了银子。”
不敢提耿舒宁,苏培盛转着圈儿说旁人。
“听闻佟贵人手松,连长春仙馆那边都使了银票给尚服女官,也不知是要讨好太后还是……”
虽说粘杆处一直将内务府和后宫里盯得紧,但暗卫里也不全是太监和宫女,总有些地方不方便出入。
就是太监和宫女,还有本身的差事,也没法子随时将所有动静都探听到。
如此一来,大面上的动静粘杆处能得到消息,可真要是隐藏得深了,实在是不好查。
更别提……万岁爷先前还叫把长春仙馆的人撤了些,就更难得知耿舒宁那边的动静。
胤禛喜怒难辨地半垂着眸子,扳指在矮几上轻磕,“苏培盛,你这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
矮几上‘咔’的一声,几乎是敲在苏培盛心窝子上。
他忙不迭跪地,心里一阵阵发苦。
万岁爷您自个儿说的,叫撤了长春仙馆后殿的人,他也不敢抗旨不遵啊!
胤禛端起茶盏来,不疾不徐道:“耿佳德金应该快到河南了,常思臣就算死,也不能现在死。”
“总要敲山震虎让人知道害怕,否则朕先前在朝堂上就白发作一场。”
苏培盛有点懵,这朝堂上的大事儿,主子爷怎么突然跟自己说起来了?
“耿佳德金必须给朕稳稳当当就任知府。”胤禛有些嫌弃地看着苏培盛。
“万寿节之前,前朝后宫不能出任何岔子,该安排的人手都安排仔细,听懂了吗?”
苏培盛:“……奴才懂了!”就是特别想啐一声。
您直接说放不下那小祖宗,奴才难道还敢笑话您不成?!
第30章
苏培盛踏出大殿后,依然微躬着身子垂着头好一会儿。
他怕抬起头,立时就叫人从招子里看出,他心里笑得多大声。
他从万岁爷八岁上就伺候着,到现在二十余年,何时见过万岁爷这么拐弯抹角、一本正经地打自己脸呢?
啧啧,不得不说,宫里头祖宗不少,耿家这位,满紫禁城就这一个,可得好好供着。
苏培盛慢悠悠冲赵松招招手,“太后那边,先前我叮嘱你的事儿,办好了吗?”
赵松眼珠子一转,立刻知道干爹是问什么,嘿嘿笑。
“您吩咐儿子的事儿,儿子怎么敢不尽心,人叫陈嬷嬷给安排到小库房和大库房了,没人敢在库房里动手脚。”
“另有两个粗使走周成的路子,送进了膳房,往后甭管姑娘做了什么,一个都落不下咱九洲清晏。”
以苏培盛对自家主子爷的了解,他早知道皇上不可能那么轻易松开手。
就算要抬手放过那小祖宗,万一呢?
当奴才的可不能等主子问,才发现自己两眼一抹黑,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万岁爷口谕不能违,他将人从后殿挪到其他地儿就是了。
这会子见赵松卖巧儿,苏培盛抬着眼皮子,在赵松腚上轻踹一脚。
“别给咱家嬉皮笑脸的,四库居那边也给咱家盯紧了。”
“要是等屎堵腚门上才去擦屁股,就等着挨尚功局的板子吧!”
“得咧,儿子一定盯紧咯!”赵松浑不在意拍了拍屁股,答应得欢,心里却不以为意。
舒宁姑娘这些日子就没出过长春仙馆,还总在太后身边伺候着,眼看着得宠,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歪心思?
四库居那边,有粘杆处的暗卫和他们安排进去的人盯着,有风吹草动就会往上回话。
都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紧着皮子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可他忘了,屋漏向来连着雨。
赵松万万没想到,万寿节前两日,真出了岔子。
*
得到消息的时候,园子里到处都已经下钥掌起了灯。
赵松刚从殿内点完烛火出来,就见耿雪避开人跑过来。
耿雪是捧着一身衣裳过来的,见着赵松,就红着脸说来寻堂姐。
赵松可不管她脸儿红还是青的,立时黑了脸,“舒宁姑娘今儿个就没来御前,谁叫你来御前寻姑娘的?”
耿雪愣了下,脸色唰一下变白,喃喃着:“可……是御前的人把堂姐带走的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耿雪瞬间腿软得站不住,被赵松直接拽进了偏殿里。
耿雪瘫在绣墩上,语气凌乱。
“半下午时候,造办处副总管来人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给太上皇做的垫子出了岔子,光看图也说不清楚,请堂姐过去看看。”
“晚膳后,造办处送了一套垫子过来给太后看,太后很满意,吩咐另一套也抓紧。”
“太后娘娘先前就吩咐要给万岁爷再做一套,秦副总管说姑娘去了四库居挑料子,要晚些时候回来。”
“可等长春仙馆下了钥,姑娘也没回来,去四库居问,说没见过姑娘。”
“陈嬷嬷叫人去造办处熟悉的人那里打听,只说姑娘申时中就离了造办处,隐约看见是带着御前腰牌的谙达请走的。”
还没下钥之前,耿雪和陈嬷嬷以为,是万岁爷要见姑娘,故意将姑娘叫去。
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不过以前都是夜里,也都好好瞒住了。
周嬷嬷问起耿舒宁的下落,陈嬷嬷还帮忙瞒了一下。
岂料,等下了钥还没见人,陈嬷嬷也没收到消息叫给耿舒宁留着门儿,到底觉得不妥当。
拿捏不准耿舒宁要在御前待多久,陈嬷嬷先前就叫赵松敲打过,赶忙派人过来问。
耿雪本来还想着,这会子还没回,还是走得明道儿,皇上对堂姐的心思指定是瞒不住的。
若堂姐叫皇上幸了,堂伯的吩咐也算是完成了,她伺候得妥帖些,说不准也能沾点光,往后更好奔前程。
虽不敢故意做些什么惹堂姐不痛快,但堂姐自个儿选择去见皇上,耿雪心里十二分地乐见其成。
陈嬷嬷找人的时候,也是耿雪特地自请过来,想着能多在御前留点好印象,说不准万岁爷就叫她贴身伺候堂姐了呢?
谁知耿舒宁根本没来,赵松什么时候出去的耿雪都不知道,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堂姐不在御前,那能去哪儿呢?
赵松腿也软,甚至后脖颈儿都一阵阵发凉,却丝毫不敢耽搁。
干爹特地叮嘱过的,是他没当回事儿。
要是人没出事儿还好,但凡出了事儿,他怕是不用去尚功局,直接在乱葬岗给自己找块地儿就成了。
赵松火急火燎往殿里跑,还不敢叫万岁爷知道,踮着脚尖在门口,拼命给苏培盛使眼色。
屋里有人伺候,苏培盛不动声色出来门,拧眉看赵松。
“规矩呢?有什么事儿不能等我出来再——”
赵松低哑着嗓音,将人直接拽到偏殿里,急促打断干爹的话,“舒宁姑娘不见了!”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看到还在捂着嘴落泪的耿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但还没来得及问,冷沉的声音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在两人背后响起——
“什么叫不见了?”
赵松扑通跪在地上,汗珠子没命地往下淌,“回万岁爷……暗卫里怕是出了钉子……”
苏培盛心里也一阵阵发沉,如果粘杆处都叫人安插了钉子,对方绝不可能只是针对耿舒宁,定是冲着前朝去的。
他也忐忑着跪下,嗓子眼一阵阵发干,“是奴才大意了,请万岁爷降……”
胤禛面色还算平静地打断苏培盛的话,踏入偏殿,坐在软榻上,看也没看趴在地上的耿雪一眼。
只沉声吩咐:“立刻叫高斌来见朕,太上皇留下的人直接摁住,不许他们随意走动。”
“赵松你带人去造办处,将秦进和他手下的人带去慎刑司,上大刑,以最快的速度撬开他的嘴。”
苏培盛和赵松赶忙去办差,胤禛冷声止住两人的脚步。
“等等,这宫女也带去慎刑司,好好审!”
耿雪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急促出声:“万岁爷饶命啊!奴婢绝不敢害堂——唔!”
赵松眼疾手快捂住耿雪的嘴,直接用上狠劲儿将人拖出去。
人丢了大半晚上,才将消息禀报过来,要说耿雪心里没盘算,鬼都不信。
既然敢动心眼子,想说什么,到了慎刑司的刑房再说也不迟,里头的刑具绝不会冤枉了她。
*
在内务府任奉宸院主事的高斌,今日本就当值,很快就赶到九洲清晏。
胤禛捏着额角,心里烦躁得想杀人。
这会子当着高斌这个自己亲自培养出来的心腹,丝毫不掩饰自己浑身的戾气。
“立刻派一队蓝翎卫盯紧正大光明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畅春园、佟家和武陵春色、四库居也都派人进去搜,找到人立刻来报!”
“蓝翎卫两队为一伍,轮换进出,有任何异动,朕予你立地斩杀之权,将粘杆处的钉子全都拔出来!”
高斌冷静跪在地上,面色丝毫不变,低声问:“主子,若是耿女官已经被杀……”圆明园湖水多,井也不少,很难找。
“不可能!”胤禛蓦地冷声打断高斌的话,面色如霜,捏着鼻梁努力压下有些失控的烦躁。
“动手之人,是要河南出事,不会悄无声息要了她的命,你只需要在事情闹起来之前,查到她的下落!”
高斌还是没动,微微抬头试探:“敢问主子,奴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胤禛沉默片刻,语气中的血腥味儿再藏不住,“若找不回来人,粘杆处全换了也罢!”
高斌心下一惊,自他掌粘杆处至今,搜罗来的暗卫,全都是主子爷反复确认过忠心,一点点调.教出来的。
如今却要为了一个女官,要以最快的速度拔出钉子,宁杀毋纵……高斌在心里将耿舒宁的重要性一提再提。
从九洲清晏出来,高斌立刻安排所有暗卫动了起来,他只有一个吩咐——
“在不惊动后宫的情况下,不计一切代价,先找到人,旦有异动,立刻捉拿,反抗者杀无赦!”
粘杆处太监由苏培盛掌管,外头的侍卫则是高斌主管。
侍卫中,蓝翎头领有八,各掌三十暗卫,库司二十四,分别为十人暗卫头领。
如今分出一个蓝翎卫去正大光明殿外守着,一个蓝翎卫守护在九洲清晏,剩下一百八十人全部出动,无声无息刮起了一阵飙风。
只是让高斌也心里发紧的是,足足两个时辰过去,到了二更天,有异动的暗卫杀了十三人,却依然没有耿舒宁的下落。
九洲清晏寝殿内的烛火一直未熄。
胤禛看似平静坐在外殿阴暗处的罗汉榻上,面前摆着棋盘,却许久没落下一个子。
苏培盛几乎挪动了所有能挪动的宫人,也没等到主子的阻拦,愈发心惊肉跳。
这阵仗若是再持续得久一些,只怕就瞒不住太上皇的人了。
若叫太上皇知道皇上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只怕会更加火大。
风雨飘摇之际,一点火星子都足以燎原。
苏培盛急得唇角起了燎泡,那小祖宗平日里不是挺机灵的吗?
这会子怎么就轻易叫人算计了,就算是窝里横,只要不是死的,总能发出点声响来吧?
真要是死了……后果苏培盛想都不敢想。
连茹古涵今苏培盛都想法子搜过了,却完全没有任何耿舒宁的下落。
*
实则这会子,耿舒宁也是想不到,自己竟还有重温小时候大山里岁月的机会。
是的,她在树上呢。
死死抱着一根粗大的树枝,看着暗夜中不时有人来去,屏气凝神到浑身酸软,完全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因为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人。
她也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她最后的退路,一旦有任何纰漏,她今晚就会带着耿家人万劫不复。
在紧张的夜色中,耿舒宁晃了晃神,忆起白日里的事情来。
*
造办处的秦进来长春仙馆,说人体工学按摩垫出问题的时候,是光明正大当着乌雅嬷嬷面儿说的。
乌雅嬷嬷听完,心里想着左右不过是小事,只要提前一日将东西完好无损送过来,实在没必要让太后跟着烦心。
所以乌雅嬷嬷好声好气跟耿舒宁商量,“造办处那边清静,这会子就在藻园后头,不会碰上多少人,不然姑娘走一趟?”
耿舒宁没道理拒绝,便笑着应了。
去造办处的路上很平静。
只是进了造办处以后,秦进就叫人借着万寿节安排出了纰漏的理由给叫走了,只安排了小太监伺候着耿舒宁喝茶。
耿舒宁不是笨人。
后世一个女孩子想登高望远,骨头越硬,经历的挫折便会越多。
想要接业务,策划不只是要做好方案就行了,还要懂得应酬,有许多客户的痛点都是在酒桌上谈出来的。
而酒桌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行各业的潜规则和微妙氛围。
喊她过来解决问题,却又不急着叫她去面对问题,将她撂在一旁,耿舒宁凭着上辈子吃过的亏,也有了不妙直觉。
秦进有九成九可能,是在拖时间。
她只等了半个时辰,茶水点心分毫未动。
半个时辰后,耿舒宁起身要走,对着小太监也客客气气。
“若是秦副总管确实忙,我这便回去禀报太后,还是安排旁人来做垫子,毕竟是给太上皇的东西,耽搁不得。”
小太监急得转圈,却不敢叫耿舒宁走,只哭丧着脸求。
“姑姑稍等等,奴才这就去禀报秦总管。”
“若您就这么走了,奴才会被打死的,求您稍等,一会子功夫就得。”
耿舒宁无意为难他,淡淡点头,“去吧,我等你一盏茶功夫。”
小太监撒腿就跑,秦进很快满头大汗地捧着垫子进来了。
“耿女官见谅,着实是苏总管亲自问话,奴才不敢耽搁。”
“耿女官且看,这垫子上下两部分好做,绣娘也已缝合在一起,可是请了与太上皇身形相似的人坐上去,却总觉得腰背不舒坦……”
耿舒宁见秦进这着急模样,一时拿捏不准到底什么情况。
可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没吭声,只低头去看垫子。
发现问题后,耿舒宁就确定了,她今日走这一趟,一定有鬼。
她只不动声色指着连接处,把除了瞎子都能看得出的问题指出来。
“我给你们的图纸,坐垫和腰垫是分开的,要是缝合在一起,连接的地方就要放出来两寸,否则会占用原本的地方。”
秦进恍然大悟,拍拍脑袋,“都是我忙昏了头,倒是忘了跟绣娘说这一点。”
他赶忙掏出个荷包往耿舒宁手里塞,“劳烦耿女官跑这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耿舒宁不动声色躲开秦进的碰触,只笑得温和,“都是给主子办差,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若秦副总管没事儿,我这就回去了。”
秦进也没再拦,苦着脸拱手:“我送耿女官。”
耿舒宁提着心出了门,没给秦进任何靠近的机会。
一出门,她就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春仙馆。
可刚走几步,就有个看起来略有些眼熟的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拦住了她的路。
太监掏出自己的腰牌,说话很是和善。
“耿女官,万岁爷有令,请您去一趟九洲清晏,劳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耿舒宁仔细回忆半天,蓦地记起来,这是上次赵松带人去慈宁宫提她去养心殿时,跟在赵松后头的一个太监,确实是九洲清晏的人。
秦进还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
这太监也带着人,完全堵住了她的去路,耿舒宁知道,不能闹起来。
一旦动静大了,叫人知道皇上要见她,后面的事情无法控制。
虽然不知道那狗东西怎么又突然犯病,从不理不睬又到提人,先过去一趟,跟伺候太后一样敷衍过去,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
耿舒宁无奈跟着这人走。
但刚绕过藻园,她就发现了不对。
因为在内务府耽搁了会儿,入了秋日头渐短,这会子天已经有些昏暗了。
可到底还有夕阳尾巴在,她很快就分辨出,这太监带她走的,不是去九洲清晏的路。
而原本跟在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看着她,即便在落日余晖中,眼神也锐利得仿佛面对即将猎杀的猎物一般。
她突然明白过来,今天这一遭,算计是落在何处。
可,逃跑是来不及的。
三个人的脚步之稳,让她心下清明,这些人跟曾在青玉阁拦她的那些暗卫一样,有功夫在身。
逃不了,只能绷着心神,仔细回忆自己今日小两把头上的首饰。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被推进一个看起来有些荒凉的阁子里,耿舒宁飞快从头上拔下太后赏的点翠簪子,匆忙拢进衣袖里。
那太监逆着光,站在黑暗的阁子门口,看不清笑意,却听得出语气森凉。
“耿女官是个识相之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在这里过上一晚,咱们也不会伤了耿女官的性命。”
“若您不知好歹,咱家手下人没个轻重,叫您缺个胳膊腿儿的,抑或伤了脑袋,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别怪咱家心狠。”
耿舒宁心下急转,苍白着脸满脸愤恨,“到底是谁安排你们将我抓起来的?”
“你们可想清楚了,若太后发现我出了事儿,定不会饶了你们!”
太监眼神不屑:“耿女官做了什么事儿,自个儿心里不清楚?”
“与人私通的贱货,还盼着万岁爷和太后为你做主呐?”
耿舒宁抓紧手中的簪子,咬着牙没再吭声。
比起骂别人,她更想骂自己,甚至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原先她觉得,佟思雅她们没办法往她床上塞男人。
她觉得,吃过好几次亏,她已足够重视后宫里这些女人,也足够小心谨慎。
她还觉得,只要她不再做错任何事,就算旁人有万般算计,总不能叮她这个无缝的蛋。
现在她才明白,上辈子的那些潜规则,在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世道,丝毫无法相提并论。
哪怕太监什么有用的都没说,耿舒宁也能想得出来,今天这一遭,与佟思雅甚至穆颖脱不开干系。
甚至……跟皇上在前朝的所作所为也有关联。
那些权贵们,为了权力厮杀,自己这个草芥,生死再不由自己做主。
没过多会儿,阁子里起了烟。
耿舒宁闻出,是蛇床子和依兰香的味道,她没防备吸入了两口,身体立刻就起了躁动。
是特别浓郁的混合香,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沉重的步伐声,略有些急切地闪进门内,精准朝着她的方向扑了过来。
耿舒宁一声都没吭,像是吓坏了一样,躲都没躲,由着对方将她扑倒在地。
在地上摩擦的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外头响起了锁链声,是有人在锁门。
耿舒宁忍着对方凑在她脖颈前的恶心动作,甚至还略有些迷乱地搂住对方,将来人的脑袋死死压在自己怀里,而后——
“噗”的一声轻响,耿舒宁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刺入皮肉的响声。
但对方闷哼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对方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力道也格外分明。
耿舒宁在黑暗中瞪大眼,毫不犹豫拔出簪子,再一次扎进对方脖颈儿,感受着温热黏腻的触感落在身上,始终未曾出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感觉到身上再也没了动静,她才放开自己粗重的喘声,踉跄着起身。
不知道撞倒了什么,耿舒宁知道媾和什么动静,疼痛也不再忍着声音。
门口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心知里头是成事了,勾着唇放松了些许。
便没听出,在磕碰和喘息声中,响起了微微的‘吱呀’动静,像先前开门的声响。
耿舒宁完全顾不得多想,昏沉得喝多了酒一样,晕晕乎乎中脑子反而更加清醒。
蛇床子和依兰香本就有跟酒一样的作用,她上辈子与小狼狗一起试过,非常有助于头脑风暴。
所以她很冷静地僵着胳膊,脱掉外头的旗装,使劲拧干上面的湿润,免得血流得到处都是。
她只记得自己打开了窗户,利落翻出去,用旗装包住脱下的绣鞋,无声跑出去几百米。
看到高大粗壮的大树后,耿舒宁干脆利落地爬上去。
往上爬的时候,耿舒宁心里还带着股子狠劲,甚至发散思绪想着,除了杀人是第一次,甭管翻窗还是上树,可都是她打小做惯了的事,绝不能在这里掉链子。
她顺利上了树,还爬得很高。
搂着树枝固定住自己后,耿舒宁才感觉出,自己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
这具身体毕竟不是她上辈子锻炼过的身体,她甚至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上树的。
她努力咬牙坚持着,昏昏沉沉想着,如果掉下去,或者发出动静被人找到,她的穿越之旅就要结束了。
还会结束得非常窝囊。
那不行!
死可以,窝囊不行,奶奶教过她的,大山的孩子,死都不能丢了风骨。
耿舒宁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待得隐隐约约听到二更梆子的时候,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
在困倦和疲惫中,她略闪了下神,差点直接从树上掉下去,惊得她急喘几声,清醒过来。
她惊魂不定地定了定神,估算了下,她坚持不到早上。
天明后,是后妃给太后请安的日子,等太后发现她不在,派人出来找,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眼下她身上血迹斑斑的模样,若是不能第一时间被太后派出的人找到,一旦叫人钻了空子,她有嘴也说不清楚。
耿舒宁小心翼翼憋着气,努力从树枝处往回缩,尽量让自己待在树杈子中央,虽然中间覆盖的树叶少一些,但能让她省点力气。
高斌就是这时候,通过树上的动静,发现了耿舒宁的痕迹。
慎刑司已经审问出了主谋,先前在阁子里只发现一具侍卫尸体,就叫高斌知道了武陵春色那位到底是什么打算。
确实是个够毒的主意。
真要让佟家得逞,耿家全家都得陪葬。
即便是发现了耿舒宁的身影,高斌怕惊着她,甚至都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打手势吩咐暗卫,死守着大树,必要时候以身为垫也得保证她没事儿。
而后运上内家功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九洲清晏。
还不等他进殿,出色的耳力就让他听到了罗汉榻上脚步匆匆而来的动静。
胤禛甚至等不及苏培盛拉开门,自己动手,闪身在高斌身前。
“找到人了?”
高斌跪地,压着嗓子回话:“回主子,找到了。”
胤禛深吸了口气,一夜未眠的疲乏,抵不过突然而来的某种安心。
他大跨步往前,“头前带路,人在哪儿?”
苏培盛紧紧跟在他身后。
高斌赶忙起身,“在树上。”
胤禛脚步一顿,苏培盛差点一个跟头栽出去。
主仆俩觉得,可能是熬了一宿未睡,有些幻听。
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