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胤禛很小就习惯多思多做少说,世人多误解,他从不解释,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深知在宫中生存的规则,老爷子在做一个阿玛之前,先是皇帝。
为了皇权,连最看重的二哥都会提防。
他的其他兄弟,哪怕出身最不好的胤禩,额娘也一心为了他,谨小慎微,没什么存在感,生怕给儿子惹祸。
胤禛不同,看似体面的身份,掀开华服,一地鸡毛。
养母对他没什么感情,看佟佳氏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他的生母……不提也罢。
至于后宅妻妾,乌拉那拉氏的心狠手辣和偏执早见端倪,妾也不必多说。
从来他能靠的只有自己,多疑多思才能保证自己尽量不出错,得到他该得的权势和地位。
自遇耿舒宁,开始他对这小狐狸也当个有趣的物件儿把玩的心态,还比不上他曾经亲自养过的造化和百福重要。
耿舒宁一次次用自己的本事往他脸上扇巴掌,戳他的心窝子,不怕死似的给根杆子就蹬鼻子上脸。
好多次他自觉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都生出过杀意,不过是因为她层出不穷的梦中之物对自己有用,为了江山社稷,才一再容忍。
哪怕带着耿舒宁南下的时候,他察觉出她几番试探于他,甚至有离意,也是生出过杀意的。
做为大清之主,他不会将一个有用的人让出去,更难接受自己如此看重一个女人,为她之生死伤肝劳神。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
如此鲜活,嬉笑怒骂具张扬到耀眼的女子,到底是住进了他心窝子里,再拔出来……已不是伤肝可止,伤及寿数也不足为奇。
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叫胤禛格外清明,一旦他有了弱点,就是递给别人将他拉下神坛的把柄。
这小狐狸带来了她口中的气运,叫他坐稳了皇位,也叫他有机会避免打败仗,确是老天庇佑。
可凡事有利弊,假传圣旨只是个开始,他现在能替她压得下去,以后她要是因着那庄周梦,更胆大包天呢?
如果江山社稷和她的性命在同一杆秤上呢?他该如何护得她周全……
*
耿舒宁带着巧荷和巧静走了一趟,就确认了,傅尔丹确在萨布素麾下任云骑尉。
因他身份高,被康熙亲封为蒙古正白旗都统。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黑龙江大将军的继任人选,是带兵打仗的实权将军,在军中说一不二,才能带着万余人去追策零带领的逃兵,中了埋伏。
眼下允禵已假传圣旨进了西藏,倒也不必深入拉萨,只到边界线策妄阿拉布坦驻扎的军营,打起来就能确认,那边都是老弱病残,没几个得用的将士。
此消息一旦传到乌兰布托,傻子都知道准噶尔有阴谋,不会再中策零的算计。
而傅尔丹在这儿,一旦确定西藏无兵,胤禛绝对会让延信和策棱提防。
傅尔丹被萨布素压制着,没机会再冲出去了。
最多就是打起来之前,她再跟胤禛说一声,叫人将傅尔丹给看住。
如此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耿舒宁白日在外头吹了冷风,回来泡了个热水澡,睡得格外香甜,连胤禛起身都没有惊醒她。
可因为回来的时候太冷,她喝了好些热水,晚膳也没少喝热汤,祛除身体里的寒气,睡着睡着……自然要起夜。
被尿意憋醒,她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坐起身,想伸手去拽放在炕屏上的起夜短披。
只一伸手,就发现炕屏还带着热乎气儿,似乎还有点弹性。
她顺势往上摸了摸,打着哈欠抬起头去看,突然撞进一双映着烛火的丹凤眸,灼灼盯着她。
耿舒宁吓得差点蹦起来,“你,你大晚上不睡觉,坐在枕头边上作甚!”
吓死她了!
胤禛语气幽幽:“朕找不到枕头,着实难以入睡,只能看着你睡。”
耿舒宁:“……”
扫了眼被自己推进杯子里的凸起,她略有点尴尬。
那啥……她习惯抱着什么睡,偏人.肉抱枕总忙着深夜议事,她这才重拾了以前的爱好。
“明儿个叫苏培盛再多准备个枕头好了。”耿舒宁哼哼着翻身下床,还有些好奇。
“幔帐不是掩好的吗?怎么打开了,怪不得有些冷呢。”
要不是幔帐被掀开,烛火映不进来,她也不会叫胤禛那双亮着光的招子吓一跳。
胤禛没回答,等着耿舒宁去过官房,洗漱过回来,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这大半夜的,把耿舒宁的瞌睡都给看没了。
她没好气拥着被子坐在胤禛身边。
“爷到底怎么了?白日里,您不是已跟几位将军商量好了年后的战事布局吗?”
因允禵还没消息传过来,此刻也不好大动干戈,否则没办法解释。
但胤禛的多疑多思,底下人多有清楚。
听闻他下令吩咐要多加警惕,并散出一部分暗卫和探子,去打探准噶尔的动向,众人只以为是自家主子爷谨小慎微。
怎么着也要翻过年才会打仗,这会子最主要的是训练士兵,想法子反向给准噶尔挖坑,不算着急。
这狗东西又咋了?
胤禛抚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换了话题:“宁儿,你知不能叫人知道你干政,对吧?”
耿舒宁挑眉,坐起身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张罗选秀,不只是为了朕,是为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为百姓启智。”胤禛淡淡看着她。
“将来你还要做什么?叫女子做官,培养女子走出家门,士农工商都要插一手?模糊满汉尊卑?”
耿舒宁不置可否,“我做什么之前,会跟你商量,我要做的,是想让大清的江山更稳……”
“宁儿,若朕不同意的事,你会放弃吗?”胤禛有些疲惫地开口打断她的话,眼神格外复杂。
耿舒宁迟疑了下,没吭声,那啥,阳奉阴违啥的,算放弃吗?
想等海上霸权侵略到这边的时候,叫国家和百姓都有抵抗之力,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做。
胤禛似是知她在想什么,面上疲色更重,握住耿舒宁的手。
“你得知道,朕若拦你,是因有些事可为,有些事做不得,世道如此,若你要与天下为敌,朕护不住你。”
这像是耿舒宁先前试探过后,胤禛深思熟虑,给她的交代,或者说给她划定的范围?
她歪着脑袋咬了咬唇,看着胤禛若有所思。
她隐约察觉出,这男人在挣扎,在她和江山社稷之间挣扎。
谁叫她找了个皇帝做蓝盆友呢,她竟也不意外。
她不想因此而跟胤禛再起争执,思索片刻,便利落点了头。
“我听爷的,如果你觉得不妥当的事,我不会做,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商量着来。”
后世两口子也得这么过日子,她有互相磨合的觉悟。
不等胤禛笑开,她反握住胤禛的手,“可胤禛,你也得知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我的儿子怎么教,也得我们俩共同说了算。”
胤禛:“……若你生不出儿子呢?”
耿舒宁笑了,眉眼间的飞扬叫胤禛愈发心动,却也心惊肉跳。
“那我就过继几个!总之登基的必须是我儿子,这件事没商量,除非你杀了我,或放我离开,死生不负相见。”
胤禛蹙眉,不乐意地用力握了耿舒宁的手一下。
“不许说这种负气的话。”
耿舒宁青葱食指戳在他胸口,“是不是负气,你心知肚明,我将最后的砝码都告诉你了,胤禛,我没有退路了,你也不能有。”
两人目光相对,犀利和审视都遮掩在平和之中。
他们彼此都清楚,庄周梦升级之后,终于到了彼此彻底确定前路之时,是情约,亦是同盟之约。
深冬的寒风在帐篷外呼啸,隐约能听到军营里打更的声音,叫帐子里显得更加空旷。
胤禛心中如冰火相煎,江山重担,心肠里生出的娇花,庄周梦中的凄惨前景……无数纠结和迟疑在他脑海中盘旋呼啸,叫他久久不能出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胤禛终是无声深吸口气,无论如何,终是放不开这混账不是吗?
他握住耿舒宁冰凉的小手,紧攥在掌心,贴上心口,声音嘶哑——
“你再不许阳奉阴违,此生契阔,与子成说,山海不移。”
“一言为定,你不离,我不弃……”耿舒宁定定看着胤禛,心窝子和鼻尖都酸涩得厉害,一时想不出啥文雅词儿来。
吸了吸鼻子,她补充:“地宫里也别太挤,咱俩就够了。”
胤禛:“……再睡会儿吧。”
胤禛将枕头放回,拥着这噎人的小狐狸,安心睡了过去。
幔帐外,第一抹熹光出现在天际。
第122章
胤禛跟耿舒宁说开后,心里放下了最后一块大石。
他并不讨厌耿舒宁的造作和胆大包天,甚至是他自个儿纵容出来的。
被宫中规矩约束了三十多年,身为皇帝更时刻约束自身,这种压抑叫他格外喜欢自家小狐狸的鲜活模样。
只是飞上天的风筝,无论如何都得把线头拽在手里,如今他们真正把风筝放了起来,再不必担忧风雨。
话说回眼前,能得耿舒宁提前庄周一梦,于大清江山的好处自是看得到的。
她想要得到的尊荣,该当他替她保驾护航,扶她上青云。
可想而知,会遇到的阻碍绝不会少,要护得住她,此战绝不能败,甚至要赢得漂亮。
粘杆处派出的探子没打探到什么。
他们更精通隐匿护驾之事,对打仗却没什么经验,无所获胤禛也不意外。
倒是策棱凭着对北蒙的了解,在乌兰布托到准噶尔老营那条路上发现了些异样。
“天可汗,虽然没有发现策零和其弟舒努的踪迹,可往科布多的方向去,有上百中小部落被洗劫一空,不见人影。”
策棱的神色格外严肃:“如果只有八千余人的话,他们绝不会洗劫这么多部落。”
不是准噶尔善良,是他们深谙牛马养肥了再杀的道理。
这会子还不到草原粮草最稀缺的时候,开春后才是。
那时刚熬过深冬,所有部落消耗都比较多,战力也弱。
但熬过了冬天的牛马都是最适合战场的,牛可以宰杀,马能训练成坐骑。
至于消耗掉的粮草,也不算紧要,还能降低部落的警惕性,抢起来比刚入冬要轻松。
左右草原最看重的还是奶制品和牛羊肉,那些更能增加力气。
这会子各部落里粮食都还能剩一半左右,警惕性也非常高,却都不见了踪影,明显证明准噶尔将士要么人多,要么兵强马壮。
哪个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延信也神色郑重:“万岁爷,我带人去周边探查过那些部落的痕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些部落遗址并没有多少血迹,可是牛马的脚印没有清理干净的,隐隐向着博克托岭方向去了。”
萨布素和傅尔丹看着堪舆图,拧眉思索。
萨布素:“此地离博克托岭大概一千二百多里,后头是准噶尔老营科布多。准噶尔善骑兵,在科布多反倒不利于他们发挥,他们为何要退回博克托岭呢?”
傅尔丹忖度:“博克托岭旁有个大峡谷,他们抢了牛马,若是前后夹击清军,踩踏就能叫我们死伤无数。”
策棱点头:“穿过峡谷还有个和通泊草甸子,那边地势平坦,水多草肥,我们对那边的了解不如准噶尔,打起来不占优势。”
胤禛始终听着他们说话,什么意见都没给。
延信见皇上不开口,迟疑了下,提出问题:“可策零和舒努现在只有八千多骑兵,即便是抢了小部落,撑破天也不会超过一万五,马匹也不足,如何对我们形成夹击之势?”
不能夹击,一旦清军通过峡谷,避开和通泊水泽多的地方,直奔科布多,拿下准噶尔老营,就能跟西北那边对准噶尔反向夹击。
有察哈尔东翼四旗驻守北蒙关卡,也不怕准噶尔往南逃,最多就是往沙俄那边跑。
可如此天气下,往沙俄去,大概要成为奴隶了,以准噶尔的野心绝不会如此选择。
策棱看了眼皇上,轻声道:“如果他们提前抢劫部落,甚至将人都带走,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我们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呢?”
傅尔丹脱口道:“可策妄阿拉布坦和最善打仗的小敦多布都在西藏,先前小敦多布还跟我们有过短兵相接,我们亲眼看着他们往西逃的。”
准噶尔大军最多五万,西藏有两万固始汗军,也不可能全给准噶尔,他们能动用的人最多六万。
如今西藏有三万准噶尔士兵被带到了西藏,妄图从青海突破大清的防线。
剩下两万人,策零兄弟带领一万打游击,一万驻守科布多。
清军十万,现在驻扎在乌兰布托的将士,可有足足七万人,只准备兵分两路,一路拿下科布多,一路往西埋伏准噶尔的逃兵。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始终不能确定策零兄弟打算做什么,只能看向胤禛,等着他下令。
胤禛却只淡淡道:“再等等。”
傅尔丹性子急,想问等什么,但他刚一张嘴,就叫萨布素拉了一把,冲他微微摇头。
策棱和延信都没开口,若有所思告退出去。
*
等出了皇帐,傅尔丹才忍不住问:“舅父,您为何不叫我问?”
他指着这场仗立下军功,好继任萨布素的大将军位呢。
这会子再不赶路去中途设下埋伏,等过完年北蒙更冷,来不及赶路。
萨布素没说话,等回到了帐篷里,才踹了傅尔丹一脚。
“就你着急,旁人不要军功是吧?”
他年纪大,经历的战事也多,早就从先前青海传过来的消息闻到味儿了。
“十四贝勒带着旨意赶往西北,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傅尔丹拍着腚上的土嚷嚷:“总不能是因为万岁爷相信十四贝勒比固始汗军更善高原作战吧?”
萨布素冷哼:“愚蠢!十四贝勒虽然年纪小,能在宫里长大,还得太上皇宠信,当然不是傻子。”
“他敢带着不足两万人往西藏冲,甚至还在最冷的时候,跟人家兵强马壮的打,除了找死,你就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傅尔丹也是打过很多胜仗的,虽然性子冲动了些,却也对打仗格外敏锐,闻言立刻就变了脸色。
“舅父的意思是……准噶尔故布迷阵,那边没多少人……”
那人都去哪儿了?
要么在他们后头埋伏着,要么就是跟策零在一起。
如果是六万大军,对上他们七万人,不,清军还要分出一部分保护圣驾。
六万对六万,又不如准噶尔熟悉环境,胜负不好说,输的可能性更大。
傅尔丹疑惑:“万岁爷为何不下令,叫人往博克托岭那边去探准噶尔的底呢?”
萨布素摇头,也一脸不解,“万岁爷自然有他的考量,叫咱们等,咱们等着就是了。”
傅尔丹蔫儿了,再着急也没法子,也只能等着,等十四贝勒那边传过消息来。
而胤禛没派人去探博克托岭,不是为了等允禵。
耿舒宁已经在梦中见过和通泊那个地方,在梦里是他一生的耻辱,没必要再探。
他也不准备现在就往科布多打,已知实情,想输也难,只需拦住策妄阿拉布坦那边传递消息,堵住准噶尔的补给路,等他们粮绝。
以策零和被藏起行踪的小敦多布的多疑,早晚会往乌兰布托这边打过来。
清军熬得住,没有辎重支撑的准噶尔支撑不住。
*
倒是也没等太久,青海就八百里加急传消息过来,叫胤禛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允禵亲自写了密信,认下假传圣旨的罪责,直言归京后愿接受皇兄一切惩处。
策妄阿拉布坦甚至都没露面,听到大军的动静,立刻就带着人躲进了拉萨。
年羹尧带着年轻力壮的一批骑兵,急行军秘密入藏,捉拿策妄阿拉布坦。
西藏除了固始汗一万二大军留在西藏驻守,剩下的八千藏兵,还有堂侄小敦多布带领的三万准噶尔士兵,早就不在西藏了。
胤禛立刻宣召将领进皇帐议事,张廷玉和陈廷敬内阁大臣也跟着一起商议作战计划。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七万清军分成了三路。
萨布素所带领的两万人,驻守自乌兰布通到乌兰布托所有要道,堵住西藏那边传递过来的消息,设石障和突刺木栏杆并绊马绳,切断准噶尔补给。
策棱和延信分别带领两万人,悄悄绕过博克托岭,探明准噶尔驻扎之地后,左右夹击。
正月十五,小敦多布带两万人突袭乌兰布托,被萨布素和傅尔丹在克鲁伦河旁打败,剩三千小股残兵,逃向喀尔喀。
正月底,策棱和延信帅满蒙五万大军,在和通泊突袭策零带领的四万五千人。
这四万五千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被掳掠来的部落组成的,被策棱劝降于大峡谷内。
策零这回是输了个真切,被延信打得七零八落,带着八千余将士,真真丢下马屁和辎重,退回科布多。
策棱和延信汇合后,留下一万伤兵原地驻扎养伤,一万士兵保护,带着三万人攻打科布多。
策零和弟弟舒努被生擒。
二月十九,年羹尧带回策妄阿拉布坦的首级。
固始汗家族新任的拉藏汗鲁贝,带着噶礼的首级和三千叛军跪降大清。
留年羹尧带领两万绿林军驻守青海,允禵带着增寿,亲率一万轻骑兵,带着策妄阿拉布坦首级,押解为噶礼行了方便的张广泗以及叛军归京。
三月初,御驾亲征的胤禛也回到了京城。
康熙叫允禵推着他,带领文武百官,亲自到南城门前迎接儿子大胜归来。
见到胤禛的第一时间,康熙拍着跪地行礼的胤禛肩膀大笑。
“我儿勇武!朕没选错人,往后大清就交给皇帝你了!”
允禵和允禟等兄弟们,心下虽然都各有酸涩,可也是真服气了,都心甘情愿跪地,跟文武百官一起高呼万岁。
京城内,所有店铺都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百姓虽然在城内不得随意走动,却早早就候在了道路两侧,夹道相迎。
等明黄色的圣驾进城后,所有的百姓都跪地,山呼万岁声不绝于耳,如海浪般此起彼伏,传进御驾内,叫耿舒宁耳中嗡嗡作响。
她见过很多壮观的场面,后世的阅兵仪式比现在更加宏伟震撼,可她心里的激昂却前所未有地高涨。
在给康熙行礼的时候她就极为亢奋。
进了御驾后,透过帘子看到外头数不清的人头,她忍不住握着胤禛的手晃来晃去,见了汗也没放开。
胤禛见她这坐立不安的模样,以为她是被这人山人海的阵仗吓到了。
他今日也很激动,笑着将耿舒宁抱在膝上安抚,“等你封后大典那日,人也不比这会子少多少,习惯了就好了。”
“这半年多辛苦宁儿了,回去就叫太医给你熬些安神汤喝。”
耿舒宁靠在胤禛怀里蹭了蹭,没说话。
她不是害怕,是兴奋。
自家男人在属于他的战场上打了胜仗,她相信,自此以后,他的皇位是彻底坐稳了,朝堂的风云变幻都会掌控在他手中。
那么,从此刻起,京城就到她的战场了。
第123章
准噶尔战败,除小敦多布带着三千多人溃逃喀尔喀,只等着策棱带人继续捉拿,再无人可掀起风浪。
其中包括固始汗的八千藏兵,都葬送在了北蒙。
经此一事,西藏为之震慑,实力大减,只能任由朝廷纳入大清版图。
打了胜仗,疆土扩张,解决北蒙大患,也震慑了北蒙,然是要庆祝的。
当天晚上,乾清宫就举办了盛大的庆功晚宴。
京城里有资格入宫的,基本上来了。
这侧面印证了耿舒宁的猜测,往后朝堂不会再有人敢明目张胆跟胤禛掰手腕,复归康熙时期的一言堂指日可待。
后宫妃嫔,连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内,全都来了,乾清宫内前所未有的热闹。
*
有人讨巧,瞧见站在龙椅旁边的耿舒宁,提起选秀的事儿来。
“先前奴才还不懂,岁宁女官为何要将选秀张罗得那般复杂,如今奴才倒是懂岁宁女官的苦衷了。”
附和的人不少。
“是极是极,这回选秀彰显了我满蒙汉八旗贵女的风范,延晖阁女官为灾民施粥,号召乡绅和大户人家向兵部捐银捐粮,叫奴才家中几个皮猴儿都热血沸腾,争气了一回。”
“还有那官学,官学夫人不只代万岁爷启民智,还将万岁爷御驾亲征的风姿撰成启蒙故事,传遍大街小巷,如今百姓都夸赞太上皇慧眼如炬,万岁爷英明神武呢!”
“对对对,这都是万岁爷匠心独断之英明,储秀宫秀女也不遑多让,她们帮着将选秀之事传出了京城。”
“还不止,帮延晖阁女官在外省做善事,帮官学在各地推广开来,如今连江南都在夸赞大清众志成城,必能国祚永昌,各地都在筹万民伞,欲上京进献圣上……”
……
于太皇太后坐在左侧上首的康熙,笑着睇耿舒宁一眼。
“耿家这丫头选秀张罗得确实不错,没白费皇额娘在行宫对你的一番教导。”
胤禛笑着冲太皇太后举杯:“皇阿玛说是,孙儿多谢皇玛嬷替孙儿教出如此聪慧过人的女官,往后得劳烦皇玛嬷再多教教她。”
太皇太后笑着点点耿舒宁的方向,用蒙语道:“哀家可不敢认,这丫头啊,怕是跟皇帝你似的,自个儿长了颗玲珑心,你别叫珠玉蒙尘便罢了。”
耿舒宁脸颊微微泛红,温婉安静地羞低了头,没像过去那样巧舌如簧。
众人认可选秀一事,可不管是谁的功劳,都只认皇上的功劳。
左右结果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卖瓜的事儿交给别人,比她自卖自夸更好。
她更在意结果,笼络住第一批秀女,给选秀打好了底子,有个两三回,就方便她往里面夹带一些私货了。
眼下众人提起此事,不是为了夸赞皇上,言下之意,怕是许多秀女都攒够了功德,等着皇上兑现承诺。
耿舒宁听得懂,胤禛只会比她懂得更快,他含笑扫了垂眸装鹌鹑的狐狸一眼。
“朕自不会辜负珠玉之宝,皇玛嬷心疼她,孙儿也心疼。”
现场安静了一瞬,叫带着暖香的丝竹之音更清晰了些,沾染得殿内所有人都察觉出皇上这话里的微妙。
这位岁宁女官……不只是恩宠更盛从前,连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认可,脑子灵活些的不免就紧着转起来了。
胤禛又道:“我大清人才辈出,此乃大清之幸事,不只是上了战场的将士,只要是我大清子民,当有过者罚,有功者赏。”
“此事明日早朝,各位爱卿尽快给出个章程来,必不会叫有功者寒心。”
底下家里有秀女,并且已经攒够了功德的官员和宗亲,都满心欢喜。
刑部尚书家闺女办的这选秀,真是越品越有滋味儿。
不用上战场就能得功劳,以往上哪儿寻这样的好事儿去!
如此一来,底下坐着的文武官员更是没口子的夸胜仗,夸皇上,连耿氏父女都被荫及,马屁都要被拍肿了。
殿内欢声笑语,丝竹不绝于耳,一片盛世之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高兴得不得了。
*
哦不对,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
起码听到文武官员夸耿氏父女的后宫妃嫔,笑得格外僵硬,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她们先前还想要质问耿舒宁,一个女子,怎可跟着上战场,要问她不守女训女则之罪。
可先有太上皇和皇上金口玉言夸,后有大臣们舌灿如莲,她们也没法在这种庆功宴上找不自在。
熹嫔不动声色对着齐妃使了个眼色。
齐妃面色一沉,却没跟过去一样不屑一顾,而是看向自己的女儿怀恪。
已经十五岁的怀恪,身形瘦削,面带轻愁,被额娘瞪了第二眼,才心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
“皇阿玛,女儿还没贺您御驾亲征大胜归来呢。”
“女儿和弟弟妹妹们着实高兴,在皇阿玛的治理下,大清必定河清海晏,愿我大清国祚绵长,盛世久安!”
二公主嘎珞才四岁,被奶嬷嬷轻轻推了一下,略胆怯地站出来,磕磕巴巴也跟着说吉利话。
“皇阿玛勇武,女儿祝大清在,在皇阿玛的带领下,永远旗开得胜!”
同样四岁,只比二公主大半岁的三阿哥弘旭,说话要利落多了,而且听得出已经启蒙。
“儿臣听闻百姓对皇阿玛的交口称赞,夜里都笑醒了好几次,能得皇阿玛为父汗,实为儿臣之福。”
“儿臣必以皇阿玛为表率,勤学苦练,哪怕只得皇阿玛半分神威,也要为我大清开疆拓土,护万民安康!”
年纪最小的四阿哥弘晏,轻轻咳嗽了几声,略有些青白的小脸儿,迷茫地转向瓜尔佳常在。
瓜尔佳常在鼓励似的冲他微微点头,四阿哥便冲了出去,站在了二公主身边。
他声音虽虚弱,却是所有皇嗣里最大胆的,“皇阿玛,儿臣也要跟您一样厉害,您教我们好不好?”
他拉起二公主的手晃了晃:“二姐姐……还有大姐姐,我们都要学,将来替父从军……护,护百姓安康!”
殿内响起一片轻笑声,苏常在担忧地扫了瓜尔佳常在一眼,紧紧捏着帕子不敢吭声。
倒是允禟笑着开口调侃:“好侄儿,你跟着学本事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拉着两个姐姐受风里来雨里去的那桩罪呢?女子可上不了战场。”
弘晏缩了缩脖子,更加迷茫抬头看嘎珞。
“可岁宁女官,不,不也跟着去打仗了吗?她也是女子啊!二姐姐还是公主呢!”
耿舒宁微微挑眉,来了,比她预估的还要迫不及待。
晴芳禀报说熹嫔如今压齐妃一头,迫她联手的事儿,看样子并非熹嫔的全部本事。
很显然,大半年时间下来,熹嫔连瓜尔佳常在都拿下了,竟借着四阿哥做筏子。
不愧是钮祜禄氏。
*
弘晏的话音一落,殿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好些人仔细盯着看柱子看酒壶看地毯,好似头回见到那些花纹,几乎看入了迷,耳朵都成了摆设。
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比如接茬的允禟,还有他的好弟弟允俄,以及被二人夹在中间的允禵,都压不住好奇,偷偷去看耿舒宁的神色。
耿舒宁就……没什么表情,连头都没抬。
现在开口太早了,她一路舟车劳顿,累得要死,懒得跟人打嘴仗。
果不其然,太后冷哼了声,看向二公主和四阿哥。
“你们来慈宁宫请安时,皇玛嬷教你们的你们都忘了?”
“虽你们身份尊贵,却也当谨守本分,万不能恃宠生娇,丢了你们皇阿玛的体面!”
二公主嘎珞无措地看了眼大姐怀恪,眼眶子里霎时就起了晶莹,却又不敢哭。
四阿哥弘晏被额娘和宁贵人、瓜尔佳常在宠溺,因为身子弱多有娇惯,倒是胆子大些。
可当着众人的面被皇玛嬷训斥,叫已懂得要面子的小人儿涨红了脸,咳嗽起来。
一口气喘不上来,身子就软软往下躺。
胤禛猛地站起身,冷冷看太后一眼,疾步上前抱起弘晏就往后去。
“苏培盛,宣太医!”
太皇太后也黑着脸看向太后:“这是什么日子,太后说话之前不知道斟酌一二吗?”
“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太后委屈地站起身来,红了眼眶:“老祖宗恕罪,我今日得知皇帝归来,心下大喜,又吃了几杯酒,听得几个孩子如此说,也不知怎的,就说得重了些……”
允禵赶忙站起来帮额娘讨饶:“皇玛嬷,太医说过,额娘的身子最忌大喜大悲和喧闹疲乏,以额娘的仁慈心肠,绝不可能是故意的,回头孙儿就奉额娘去行宫将养可好?”
太皇太后看了眼康熙,见他面无表情却没吭声,也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
“行了,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宫歇着吧,别坏了这大好日子的吉利。”
太后愧疚地蹲身,“是,都是本宫的错,回头我会亲自跟皇帝赔不是,回去就把药汤子煎上,我们娘俩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殿内众人赶忙起身,不管太后如何扫兴,毕竟是皇上的生母,谁也不敢置喙什么
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苍白,满脸惶恐不安,做足了可怜模样往外走。
允禵心下不忍,叫着福晋一起,送太后回宫。
*
待得到了慈宁宫后,太后面上的愧疚之色一扫而空,淡淡看了完颜氏一眼。
“乌雅嬷嬷,你带老十四媳妇去偏殿歇着,好好伺候。”
完颜氏撇撇嘴。
自打她不在太后跟前说皇上的坏话,进宫的时候也少了,引起太后的不满,叫她几乎步了当年乌拉那拉氏的后尘,不招慈宁宫待见。
她可不是乌拉那拉氏那种贤惠的,这做额娘的要是慈和,她保准孝顺,要是为老不尊,她才不伺候。
至于允禵……他要是敢被太后撺掇着训她,她就学十嫂,叫他尝尝鞭子和指甲的威力。
他们完颜氏可没乌拉那拉氏那么孬种。
允禵见完颜氏屁股一扭,连礼都没行,就出了门,微微蹙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
府里全靠完颜氏照料,还要操心他在西北的事儿,这次回来都能看得出憔悴了不少,怨气也不少。
不管完颜氏做了什么,他实是无法对自家福晋说什么重话。
好在太后跟完颜氏现在算两看两相厌,同样一个字都不想提她。
她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说。
周嬷嬷敞开了窗户缝,防止有人偷听。
而后周嬷嬷叫人搬了炭盆进来,自个儿出去门外守着。
太后这才满脸心疼地看向风霜肃杀神色依旧未消的儿子,神色严肃——
“祯儿,你可还记得,你跟你皇阿玛北巡盛京时,那游方高增对你说过的话?”
第124章
允禵听太后如此问,恍惚了一瞬。
他当然记得。
若非记得此事,在兄长登基后,才十几岁的他也不会心存不满,始终无法信服兄长,更无法压住心里的野望。
太后叹了口气,“当年乌雅家为何倾其所有,叫我入宫伺候太上皇,我早与你说过,是高僧跟你达玛法说我有凤命,我生下的孩子,以贞为名,贵不可言。”
“高僧不曾说是哪个字,开始我以为说的是你四哥,可他却胳膊肘往外拐,丝毫不惦念母子兄弟亲情,反觍着脸去捧佟家的臭脚,这些年叫咱们母子受了多少委屈!”
此事在胤禛登基之前,太后并未告诉过任何人,乌雅家知情的人哪怕梦里都闭紧了嘴从不外传。
因为再蠢的人都清楚,此事一旦被人知道,她乌雅玛禄在宫里将寸步难行,还牵扯与太子争抢皇位,被人知道了就是个死。
胤禛的出生毫无异样,允禵出生的时候,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叫她生得格外艰难。
但这孩子落地后,没哭几声就睁开了眼,听着外头的吓人动静,反倒嘴角上扬,明显不寻常。
她认定允禵才是高僧说的那个贵不可言的孩子,比起能自己抚养的孩子,胤禛这不孝子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从一开始,太后就放弃了胤禛,想方设法叫太上皇选了祯字为她的十四做了名字。
对外太后直说是对胤祚的死心有余悸,非要代表着吉祥预兆的字,压着小儿子的命,叫他长命百岁。
这字与江山社稷毫无干系,康熙也不曾在意,有了太子以后,这禛和祯字的忌讳也没那么要紧,便同意了。
连允禵一开始都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额娘对自己的疼爱,直到他十岁那年跟随康熙北巡,去盛京祭太宗皇帝。
允禵从小受康熙宠爱,性子也特别野,自个儿带着小太监偷偷离开盛京皇宫,出去‘微服私访’,偶遇了一个老和尚。
那老和尚看着他格外震惊,非要拉着他到死巷子里说话,引得跟随的小太监差点以为老和尚是个人贩子,想喊人。
允禵清楚记得,在自己的警惕中,那老和尚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以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只轻轻点了两下,小太监就晕倒了。
即便以允禵的大胆,到底还是个孩子,也吓得差点飙泪。
老和尚大概是怕引起人注意,见他噙着泪,便不再上前,只无奈地留下几句话——
“施主身具紫气,命格贵不可言,却隐见兄弟相争,此消彼长,更消磨了血脉之福。”
“若施主想保住命格,当知命、从命、惜命,万不可冲动,若迷了心窍,恐陡生变故。”
“贫僧与施主祖上血脉有缘,舍了寿数赠施主六字真言,万不可忘,万不可忘啊!”
随后那老和尚道了声佛号,转身就走,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过后允禵回到北巡队伍里,立刻就跟太后派出来伺候他的周姑姑说了。
那位周姑姑,也就是如今的周嬷嬷当即派人去找那高僧,只是再也没找到高僧的踪迹。
*
等允禵回京后,德妃让阿玛以盛京为中心点,下力气仔细去搜。
却只听闻,有位游方和尚在允禵遇到高僧之后的两日,就在盛京皇家寺庙里圆寂了。
因为只是游方和尚,也没引起旁人注意。
乌雅威武问过游方和尚的模样,总觉得与曾出现在乌雅家那位高僧有些相似,再不敢多生事端,赶忙回京,将此事告知了还是德妃的太后。
太后心下又喜又惊,喜的是儿子果然有皇帝命格,惊得是大儿子却是个祸害。
她立刻就将所有知情的人封了口。
小太监早在一口枯井里丢了命,倒是周嬷嬷因还算得用,人也识相,将家人都送进了乌雅家看管,得以留在太后身边伺候。
自此太后更坚定认为,胤禛不但害死了自己的一双弟妹,连最小的弟弟都不放过,抢了允禵的命格!
太后急促低声道:“他对本宫满心愤恨,眼里只有耿氏那狐媚子,对外家毫不手软,连本宫都叫他送到行宫里压制……你想想,他对你这个弟弟又能有什么恻隐之心!”
“我借熹嫔之手,给齐妃喂了生子方,暗中令人给熹嫔送消息,叫熹嫔捉住她与自家表兄来往的把柄,名声难在,她如今无子,李家没落,她只能听熹嫔的。”
“瓜尔佳氏因为出了个端和皇后,在朝中处境尴尬,也不难拉拢,瓜尔佳常在是个聪明人。”
“至于熹嫔就更好拿捏,她对本宫下药,人证物证本宫都留着呢,一旦被揭穿,即便她能保得住命,她和三阿哥的前程也就永远别想了。”
“只怕夜长梦多,时间久了钮祜禄氏若发现不对,难保不会出纰漏,此时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允禵心口狂跳,止不住瞠目,脱口问:“额娘要杀皇兄?”
以皇兄如今对朝堂的掌控,还有皇阿玛在背后支持,只怕很难成功,一旦被人发现,他和额娘怕命都保不住。
“此事万万不可……”允禵立刻出声阻止。
太后拉着允禵的手拍了拍,“我儿不必担忧,额娘不是傻子,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即便那不孝子死了,还有三阿哥和四阿哥呢。
即便没有两个小阿哥,老爷子还在,儿子那么多,他们背后的势力都不小,难说能叫允禵继位。
她伺候康熙那么多年,在心底早对那个男人生出了深深的敬畏,不会做铤而走险之事。
“我们只需叫耿氏那贱人没法子再待在宫里,逼着皇帝亲手杀了她……最差也要叫她死在宫外,那不孝子色令智昏,定会大受打击,顾不得朝堂。”
“我们联合熹嫔,推她的儿子上位做太子,叫钮祜禄氏自个儿想法子将那不孝子……待得三阿哥继位,再拿捏熹嫔,立你做摄政王。”
以允禵如今的战功,还有过往老爷子对允禵的疼爱,只要不威胁皇位,甚至对江山有好处,康熙不会阻止。
她眸底满是冷静和疯狂,“当年多尔衮若非被女人拿捏,世宗能否继位还是两说。”
“我知祯儿你定不会被女子左右,只要筹谋得当,等老爷子殡天,就是我儿贵不可言之时!”
她手里拿捏钮祜禄静怡的把柄不少,宫里宫外都早有安排。
一旦康熙薨逝,里应外合,弄死个黄口小儿和愚蠢至极的女人还不容易?
太后没跟允禵说的是,高僧断她命格是凤命,可康熙不肯封后,那不孝子也没给她皇太后之尊,叫她生生成了京城权贵私下里嚼舌根子的笑话,简直是奇耻大辱。
好在她还有小儿子,以允禵的孝心,待得他得到皇位的那日,她定会以太皇太后之尊,真正成为大清最尊贵的女人,青史留名!
思及此处,太后看允禵的目光愈发灼热。
“宫里本宫早已安排好,宫外暂时还不宜打草惊蛇,趁着你还在京中等待封赏的时机,先想法子杀了耿佳德金,再坏了耿氏名声,其他的本宫自会处理。”
“等你回到青海,早些压下年羹尧和增寿,将兵权握在手里,一旦时机到来,立刻带兵归京!”
允禵被额娘的狂热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否认,太后描绘的前景确实叫他心动,成功的几率也不算低,皇位的诱惑太大了。
但……允禵思及曾跟耿舒宁在土坡见面的事儿,好歹叫他稍微压制住了冲动,强行添了几分冷静。
对付耿舒宁不难,难的是不叫她发现任何端倪。
因为那封信,还有曾经耿舒宁对军营之事的了解,他至今还为耿舒宁的消息灵敏而心惊。
一旦耿舒宁发现背后有太后和他的影子,在皇兄跟前吹吹枕头风,那假传圣旨的罪名就是个隐患。
皇权不容他人觊觎,不管因为什么,皇子阿哥胆敢行皇帝之权,以圣旨筹谋战功,老爷子和皇兄叫他万劫不复,并不是不可能。
允禵蹙眉深思,他现在甚至质疑,当初耿舒宁找上他,到底是因为他打仗的本事强,又是皇上的亲兄弟,还是早就防着他和额娘呢?
“祯儿?十四!”太后不悦地打断允禵的走神,“你还在迟疑什么?”
“就算你忍心看着额娘被那不孝子欺负,你就愿意眼睁睁看着那畜生抢了你的命格,早晚害了你不成?”
允禵沉默片刻,面色非常难看,却还是艰难摇头。
“额娘,此事没您想得那么容易,皇兄御驾亲征大胜,又推行新政福泽万民,早就坐稳了皇位。”
“再有,皇兄手下的粘杆处,谁也不知如今扩大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心狠手辣额娘清楚,老爷子也不是心慈手软的,儿子如今也是当阿玛的人了,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见太后面色铁青,允禵立马甩开袍子跪地,反握住太后的手低声劝。
“额娘,儿子有了战功,早晚会挣到铁帽子亲王的爵位,皇阿玛……也总有百年之时。”
“那时,不管是您想出宫,被儿奉养过逍遥日子,还是叫儿逼皇兄立您为皇太后,都比铤而走险更容易些,您且等等可好?儿臣保证不会叫您一直受这份委屈。”
太后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冷冷瞪允禵。
“等?等他爱新觉罗胤禛大权在握,想将本宫幽禁在哪儿,就幽禁在哪儿?”
“还是等那狐媚子成了皇后,带着叫本宫厌恶的那些小人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
“抑或等老爷子不在了,皇帝再没顾忌,哪怕是叫你外家成为白丁,也无人敢置喙?”
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冷冷盯着允禵骂:“看来是本宫将你养得太天真了!”
“到底得多蠢,才叫你将希望放在那冷酷刻薄,毫无孝悌之心的不孝子身上!”
允禵被骂得脸色苍白,却还是坚持。
“额娘,即便他对我们母子毫无情分,只要他不想叫御史弹劾,史书唾骂,大清以孝治国,儿臣在青海站稳脚跟,定能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太后急急喘了几声,闭上眼扶住额头,满脸萧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重叹了口气,睁开眼,满面苍白点点头。
“你不愿意就算了,你这孩子打小就主意盛,本宫也拗不过你,只要你好好的,本宫就算是叫人嘲笑至死,好歹也能闭上眼。”
允禵面色动容,眼神焦急,“额娘……”
“好了,你先回宫宴去,你皇阿玛还在宫里,在京城这段时日,你好好伺候在你皇阿玛身前,到底留下些情分,也能叫你皇兄多忌惮几分。”
“去吧。”太后摆摆手,起身往寝殿内去,“额娘累了,先休息会儿。”
*
等允禵离开,周嬷嬷打发徐昌去送,自个儿进寝殿伺候太后。
一靠近寝殿门口,就听到了碎裂声,吓得周嬷嬷心头一跳。
她硬着头皮往里走,就见寝殿床头摆着的茶壶和茶杯被摔得粉碎,连方几都被踹倒。
太后一脸狠厉坐在床上,脚边还有几条撕碎的帕子。
周嬷嬷也不敢叫人,赶忙自个儿将地上的狼藉给收拾了,换上新的茶水过来伺候。
“主子息怒,无论如何,您得保重凤体……”
太后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凤体’二字,厉呵:“闭嘴!用得着你提醒本宫!”
她算哪门子的凤体,到底不过是个妾室,人老珠黄,夫君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儿子做了皇帝又怎样?从小就为了别的女人,割她这个额娘的心!
孝懿皇后从入宫起就尊贵非凡,抢她的儿子不过轻飘飘一句话。
她呢?小意温柔讨好着太上皇,却也只是妃位。
那女人生前享尽尊荣,死都死了,死之前一天还封了后。
与她不对付的几个贱人,起码儿子还孝顺,家里也都能帮得上她们,叫她们尊贵不减。
尤其是郭络罗氏,一把年纪还封了贵太妃,算起来,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位分也就堪比皇贵太妃罢了,连亲蚕礼都不能主持。
哪怕老爷子死了,还要求着那不孝子立她为皇太后。
要是她早死,只能是追封,就算活得久,也得看儿子脸色过日子,窝囊至极!
这叫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凤命,骄傲了一辈子的乌雅氏如何能接受!
气得肝疼的太后,好半天才勉强压下自己的烦躁,冷着脸将周嬷嬷叫过来。
“十四那孩子蠢,本宫却不能干看着,你这几日出宫一趟,带着本宫的懿旨去找白启……”
儿子太蠢,宫里宫外就只能靠她。
为了替允禵筹谋,她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将好些人都得罪了,连娘家现在都隐隐怪她糊涂。
这会子叫她放弃,还不如死!
等允禵被推到那个份儿上,由不得他不上进,她乌雅玛禄的尊荣谁也别想阻拦。
*
因为是庆功宫宴,除了早离开的太后,没人敢不长眼说什么好听的,乾清宫内满是歌功颂德的欢庆之景。
推杯交盏,互相追捧之声持续了很久才停歇。
等胤禛和耿舒宁回到养心殿睡下,都已经过了子时。
俩人一路舟车劳顿,晚上费心费力地应酬着女眷和宗亲大臣们,都累得够呛。
谁也没力气多说几句话,躺下就抱在一起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中午,耿舒宁起身时,因昨晚被几家女眷捧着,不得不喝了几杯酒,脑仁儿隐隐作痛。
巧荷捧着蜂蜜薄荷水过来伺候,“主子,陈嬷嬷就在外头候着,您看是先用膳还是……”
耿舒宁揉了揉额角,“乍暖还寒的,别叫陈嬷嬷受了凉气,叫她进来吧。”
她没什么食欲,昨天大概是被胤禛抱得紧,浑身都有些僵硬。
陈嬷嬷进门就见主子脸色过于白皙,眼下却有淡淡青黑,就知道耿舒宁这是累狠了。
她眼眶发红上前行礼,“主子随万岁爷出征着实辛苦,陈家有一套能松骨解乏的养生方子,老奴这就叫人去取,您先泡个澡,老奴配合芳香油给您揉按一番可好?”
耿舒宁示意巧荷扶陈嬷嬷起来,“还是先说正事儿,晚些时候等皇上忙完,我们俩一起就好。”
陈嬷嬷:“……”看来主子还是不累。
她也没多劝,起身坐在绣墩上,轻声禀报,“先前宫里的情形,晴芳大概都跟您说了,老奴也就不多说什么。”
“倒是京城里最近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儿,您且听老奴跟您唠叨一番。”
她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借养病的机会出了宫,将京城的情况打听清楚,这才刚回来。
“先前您就疑惑齐妃为何要服用养子方,叫人警惕她对万岁爷用手段,可齐妃一直没动静,老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偏巧李家在您离京后没多久,因被削了官,倒举家进京了。”
陈嬷嬷压低了声儿:“陈家一直叫人暗中盯着李家,竟发现前直亲王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庶出堂弟博墩,与李家有来往。”
“陈家仔细查了一番,才知道,早年齐妃之父李文烨有个庶出的妹妹,被富贵人家收了房,这富贵人家就是伊尔根觉罗家的分支。”
“早前两家并无往来,后来齐妃入宫封妃,才暗中走动起来,那博墩……与齐妃同辈分,大齐妃两岁。”
耿舒宁听懂了,面色有些微妙,“你是说,博墩是齐妃的表哥?”
陈嬷嬷点头:“可不说呢,倒没几个人知道,他额娘去世得早,是叫其他妾室养大的。”
“若非陈流那小子三教九流都交了些朋友,都查不出这事儿来。”
“博墩是三等侍卫,先前在宫里当值,跟齐妃见没见过面不好说,但有了这消息,再从宫里查,我兄长倒查出些东西。”
“齐妃先前针对您,有好些消息就是博墩给带出去的。”
耿舒宁摸着下巴思索:“那跟齐妃服用生子方有什么关系?她还能有祸乱宫闱的胆子?”
就算是跟人私通,没有皇上配合睡上一睡,齐妃也不敢折腾出个孩子来啊。
陈嬷嬷年纪大,见多识广,有些头绪,“以齐妃曾经受宠的程度,若是求见万岁爷,想发生点什么总有机会,曾经在乾清宫不就……”
见耿舒宁挑着眉不以为然,陈嬷嬷又道:“抑或深宫寂寞,齐妃走岔了路,想服用的是避子方,却叫人算计了,也不是不可能……”
耿舒宁心下琢磨,宫宴上齐妃低调,怀恪公主却高调,说不定熹嫔也知道此事,拿捏住了齐妃?
她又问:“钮祜禄氏和瓜尔佳氏有什么动静吗?”
四阿哥在宫宴上说的话,没有人教是不可能的,如果是瓜尔佳常在所为,她图什么?
陈嬷嬷:“钮国公府没什么异常,钮国公的嫡女如今攒够了功德,等着封赏,钮国公也整日打马遛鸟吃酒,跟寻常一样。”
顿了下,她拍拍脑门,“对了,瓜尔佳常在的阿玛去世了,兵部侍郎阿林保大人上门吊唁过。”
瓜尔佳常在阿玛去世,家里只有女眷,阿林保就算有事儿也不会登门。
除了以侍郎身份登门吊唁,却是吊唁跟自家闺女不对付的宫妃之父,再无异常。
耿舒宁思忖,嘎鲁代是个利益至上的冷静人儿,如果熹嫔和瓜尔佳常在联手,能承诺她什么?
如今京城的形势,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因为熹嫔这动作,耿舒宁心里倒是隐约有了拿下皇后之位的想法。
她感觉脑仁儿似乎都没那么疼了,浅笑着又问:“郭络罗氏呢?”
陈嬷嬷:“宜贵太妃深居简出,襄郡王和敦郡王跟耿家老爷关系不错,郭络罗氏也跟耿家老爷示好,如今来往还算频繁。”
“不只是郭络罗氏。”陈嬷嬷脸上也带了笑。
“年家也有跟齐家交好之意,富察氏和董鄂氏在六部都有人,跟耿家老爷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富察马齐是个老狐狸,最会猜度上位者的心思,从没出过差错。
董鄂氏有心投靠皇帝,曲线救国也是个法子,这些耿舒宁并不意外。
她最后问:“乌国公府和乌雅公府呢?”
陈嬷嬷:“乌国公府也有秀女,给兵部捐了好大一笔银子,还叫国公府所有庄子都种上了御米御稻,除此之外,低调得很。”
“乌雅公府……”她迟疑了下,“倒也没什么异样,就是乌雅家三爷跟佟家小三爷玩儿到一块去了,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打猎,在京城里却很是消停。”
耿舒宁挑眉,乌雅家跟佟家走到一块儿了?这就是最大的异样!
第125章
太后跟孝懿皇后不对付,乌雅家和佟佳氏的龃龉,京城里普通老百姓都有所耳闻。
太后的亲弟弟和隆科多突然有所往来……不对,隆科多不是无特赦不得出府吗?
陈嬷嬷听主子问,赶忙回话:“太后先前在五台山待了半年,回来就去畅春园给太上皇请安,哭诉说梦到慈和皇太后,得知家中子侄犯了错,哭泣不止。”
“太上皇思及生母,又得知佟国公重病不起,免了隆科多的禁令,怕他存着遗憾过身。”
耿舒宁气笑了,太后带上脑子,忍下恶心,也算能屈能伸了。
都知她跟孝懿皇后不对付,却没人怀疑她对太上皇生母的尊敬。
如果四大爷的小心眼儿是随了自家额娘,那以太后的性子,她会管孝懿皇后亲爹和亲弟弟?笑话。
能叫太后跟佟佳氏联手,只对付她,都对不起太后娘娘受得委屈,这怕是要冲皇位伸手。
她轻声感叹:“太后这胆子,怕是金刚石做的。”
陈嬷嬷心想谁说不是呢,表情愈发担忧,“主子,此事可要禀报皇上?以您的身份,着实不好对太后出手……”
太后是长辈,又疯得叫人心惊。
就算主子是皇后,被人知道她对付太后,都够她被废的,何况主子如今还没坐上皇后之位呢。
耿舒宁轻哼,“不必,万岁爷心里清明着呢。”
粘杆处又不是摆设。
她露出玩味的笑来,“而且我可是未来天下女子的表率,怎么能对未来婆婆出手呢,名声不要啦?”
陈嬷嬷和伺候的巧荷:“……”话说,您什么名声来着?
连巧荷都猜不出主子的想法,有些不解地问:“那主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对付您吧?”
“以太后的身份,一旦亲自出手,您……”只怕保命都艰难啊!
耿舒宁早在第一次对太后出手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怎么对付这位她伺候了一年多的富婆。
太后看似荒谬,可近身伺候过就知道,她心思之缜密,心计之深,甚至不输胤禛。
可她也有弱点,这位太后娘娘满口谎言,敢想敢干,却是真信佛呢。
耿舒宁话题一转:“巧荷,你带着巧静,安排九卫去查清楚,阿林保家都跟哪些人家走得近。”
“陈嬷嬷你对宫中形势更熟悉,熹嫔宫里跟谁有往来,明着暗着的都查清楚。”
晴芳惴惴不安地在一旁追问:“主子,那奴婢呢?”
她在主子回宫后禀报的消息,比起陈嬷嬷差了太多,先前还有被人蛊惑对主子闷头规劝的错,心肠实在忐忑。
耿舒宁理所当然:“你自然是在我身边伺候。”
“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总不会一点人脉都没拉拢吧?”
巧荷跟巧静以前就不如晴芳长袖善舞,掌管宫务和在宫里办差事,还是晴芳更合适。
做皇后的第一步,自是知人善用。
晴芳立刻松了脸色,“主子放心,奴婢若办不好您交代的差事,也没脸在您身边伺候了。”
她不好夸大自己的本事,说收拢了多少人脉,但听话音也听得出,收获不菲。
耿舒宁夸她:“我就知道晴芳你不会叫人失望,在心思细腻,感知他人情绪这方面,咱们都得跟你学习。”
巧荷和门口守着的巧静,闻言都偷偷撇嘴。
见巧荷揶揄地冲自己吹胡子瞪眼,晴芳忍不住脸颊发红,却咧嘴笑开。
“奴婢哪儿有主子说得那么好……”
耿舒宁打断她的谦虚,“不,晴芳你必须得有我说得这样好,眼下就有一桩棘手的差事,只有你能办。”
晴芳心头一紧,赶忙肃整了神色,“主子您只管吩咐,奴婢万死莫辞。”
耿舒宁弯了眉眼:“不必万死,你只需帮我采买些稻草、荔枝树枝和白酒、醋进宫,除了粘杆处,别叫任何人发现。”
陈嬷嬷几个满头雾水,但谁也没问出声,实在是主子做那些她们看不懂的事儿,时候太多了。
晴芳心想这些东西倒也不算难得,西华门就能进。
她轻松地问:“主子要多少?”
耿舒宁笑得更灿烂,“啊……就先照着十旦的样子进吧。”
几个人:“……”一千多斤?
您干脆将宫人和禁卫军都弄成聋子和瞎子好了!
耿舒宁没办法解释,她要做苏打和小苏打还有酒精出来,都得不停地提取,十不存一。
要弄出大动静,这都算少的了。
晴芳刚高兴了不足一盏茶功夫,就苦着脸出了门。
耿舒宁又叮嘱巧荷:“熹嫔这拉拢人的手段,值得咱们学习,人多力量大是老理儿。”
“你出宫后,去齐家和耿家跑一趟,帮我给大舅舅和阿玛传句话,咱们该拉拢的,也要拉拢起来了。”
*
皇上大盛归京,一举消灭准噶尔,将太上皇三征准噶尔的功绩都给压下去,朝堂上下一时间安分得不得了。
都沉下心来,紧着忙活秀女晋封和赏赐的事儿,倒没什么热闹可瞧。
可后宫里的女人着实难以坐得住。
她们失宠好几年,眼看耿舒宁越爬越高,甚至将养心殿当成了跟皇上过日子的家,心里都跟油煎了似的。
如今耿舒宁回来,宫务又回到她手上,大家都在她手底下混日子,更憋屈。
以皇上对耿舒宁的恩宠,妃嫔们不难看出,皇上早晚会抬举这贱人。
贵妃之位怕是都不足量,说不准是皇贵妃……甚至皇后。
那大家还有活路吗?
熹嫔的永和宫和齐妃的长春宫里,整日人来人往,连慈宁宫都日渐热闹起来。
*
表面看后宫是潭死水,实则借着串门子和请安的理由,每日都有人在太后和齐妃、熹嫔跟前嚼舌根子。
这正是太后乐意看到的。
这回她没隐藏在背后,一听众人提起耿舒宁,她就忍不住皱眉,叹气,听得多了还要生恼。
短短半个月,慈宁宫里换下的各类瓷器数不胜数。
而后,太后几次宣召耿舒宁说话。
耿舒宁在养心殿后殿忙活,只借着伺候御前的理由,跟胤禛去请过一次安,便再也没搭理她。
巧的是,太后就在胤禛和耿舒宁离开慈宁宫没多久,就晕了过去,引得太医宣布了病危的消息。
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
好在常院判和伺候太皇太后的郑太医医术高明,到底是用针灸和虎狼之药救回了太后的命。
太后病危不是小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都说耿舒宁随御驾亲征,在男人堆里混了大半年,早已不清白,有祸乱宫闱之嫌。
还说太后为皇上忧心,以至于郁结病倒,皇上却不闻不问,甚至护着耿舒宁,叫她在太后跟前张狂。
这话倒不全是谣言。
耿舒宁确实跟着去了战场,也确实在男人堆里待了大半年,更没理会太后立规矩的要求。
对许多重规矩的老迂腐和好些文人御史而言,她这就是水性杨花的不贞之罪。
加上皇上看起来色令智昏的不孝之举,叫御史再也坐不住,频频弹劾,逼着皇上处置耿舒宁。
有乌雅公府和佟佳氏在背后筹谋,连耿尚书都不得不暂避朝堂锋芒,在府中装病不出。
*
这日半下午,胤禛叫折子催出了一肚子气,黑着脸回了养心殿。
见耿舒宁还跟个孩子一样,高高兴兴跪坐在矮几前折腾草木灰,他有些无奈。
“往常朕还怕你沉不住气,太过胆大包天,这回你怎么如此坐得住?”
耿舒宁无辜扭头看他,“太后要折腾我,我除了躲在万岁爷身后,还能做什么?”
她总不能冲过去扇两巴掌,抑或骂太后个狗血淋头吧?
她要敢这么做,扭脸儿御史就能撞柱子,逼着她共赴黄泉。
胤禛略带审视与耿舒宁四目相对,蓦地敲了敲她脑门儿。
“你好好说话,朕怎么总觉得你憋着一肚子坏水儿,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有时夜里他都能听到这小混账在梦里笑。
太后想让她在宫里待不下去,甚至不惜明着坏他名声,叫胤禛都有些头疼。
面对太后气势汹汹的不怀好意,她还能笑得出来?
虽说如今朝堂尽在他掌控,可法不责众之事对他这个皇帝而言,也着实无奈。
他不怕耿舒宁折腾,就怕她不折腾憋着,总叫他胆战心惊的。
耿舒宁撇嘴,“总比装一肚子气好吧?”
胤禛捏了捏鼻梁,坐到耿舒宁身旁,顺手将她抱在怀里。
“允禵假传圣旨一事,朕还不曾与他计较,只是此事朕不好出面……”
他跟允禵天生就不对付,指不定会闹大。
耿舒宁问:“爷是想叫我跟他联系,威胁他劝说太后消停?”
胤禛确实这么想。
耿舒宁眼神嘲讽,“这阵子十四贝勒闭府不出,连畅春园都不跑了,您猜他知不知道太后所为?”
“若是知道,您觉得他会见我?”
有些御史是真觉得耿舒宁红颜祸水,烧了她的心都有。
但更多御史和朝臣则不然。
他们在皇上气势最盛时,拼着被皇上不喜,也要弹劾耿舒宁,总不能是嫌自己命长。
想起佟半朝曾经的风光,乌雅公府和佟佳氏做了什么,猜都不用猜。
这么大的动静,允禵会不知道?呵……
虽不知太后图什么,可她折腾得命都快丢了,能为了谁?
乌雅公府和佟国公府都这么卖力气,所图必定不是小事。
她若死了,最受打击的……耿佳德金只能算半个,也只有眼前这男人会受不住。
允禵不愿背负背叛皇上,争夺皇位的重罪,装糊涂站干岸,待得事成,不得不接着额娘给他的好处,可就不是他的错了。
都说十四贝勒没什么心眼子,为人冲动耳根子软,要真是这样,他也成不了大将军王。
人家呀,聪明着呢。
胤禛闻言,面色愈发疏淡。
生母想害他心爱之人,更想他死,弟弟惦记皇位,毫无兄弟之情。
他也算天生的孤家寡人了。
没叫耿舒宁发现他的郁结,胤禛握着耿舒宁的手轻轻摩挲。
“本来朕想等乌库玛嬷冥诞,用你上回的法子以神迹启示,叫你登上后位……如今却先叫你受了委屈。”
庄周之梦里那些事不能说。
胤禛深知这世道对鬼神之说多忌讳,连老爷子都不敢透露太多,叫这小狐狸有功不得赏……
耿舒宁笑着亲亲胤禛的下巴,打断他一脸蛋疼的表情。
“我不委屈,太后这不是教我嘛,想要什么,还是得自个儿争取才是。”
胤禛挑眉看她,笃定道:“你早就想好了对付她的手段,却不肯告诉朕?”
耿舒宁不置可否,“爷打仗的时候,难道会将奇兵之策告诉旁人?”
胤禛将她面对面箍在怀里,微眯了眼:“朕每日都心疼煎熬,在你眼里,朕却是旁人?”
耿舒宁:“……”有个鸟用吗?
“爷能保证自个儿不会好奇,不叫人私下尝试?”耿舒宁理直气壮戳胤禛的胸口。
“抑或您能保证,不会趁机夹带私货?”
胤禛:“……”
他也没真跟耿舒宁生气,只她天天折腾些不知名的玩意儿,已经好些日子没跟他亲近了。
他眸光微微暗下,借机低头凑在她唇上摩挲,蛊惑。
“你不叫爷做的事儿,哪次爷没做到,嗯?”
“唔……不许用美男计。”耿舒宁被亲得浑身发软,哼哼着嘟囔。
她要搞的动作,说不好会叫太后身败名裂,谁能担保这男人不会为了生母心软,或者怕那些鬼神之事。
即便是这人以手就伺候得她上了云端,百般缠磨,耿舒宁也始终不肯松口。
被折腾的狠了,耿舒宁眼泪汪汪控诉,“告诉您又能有什么用?”
“跟准噶尔打仗,我知道自己不行,从不多问,现在您这孝顺儿啥也不能干,是我的战场,您就不能学学我?”
胤禛动作一顿,心情格外微妙,“你觉得朕不行?”
还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他,倒叫他比面对太后和允禵的时候更委屈些。
他低头吻住耿舒宁,“是朕的错,朕还是有些事可以干的……”
耿舒宁心里直呼不妙,当即就想找补,“不用……唔呜~”
一时脑子不清醒说错了话,叫耿舒宁不但再无开口的机会,连晚膳都没能起来吃。
不止如此,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胤禛给叫起来了。
“你答应朕的,还记得吧?”
耿舒宁气鼓鼓地踹了他一脚,“我要脑子不好使,第一个就忘了你!”
胤禛哼笑:“你舍得?”
在苏培盛等人见怪不怪的低头沉默中,耿舒宁扭身去了净房,只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屁股。
用完了早膳,她鼓着脸儿写了封信,扔给巧荷,懒洋洋吩咐——
“去,把信送去十四贝勒府,让万岁爷瞧瞧自个儿的亲弟弟到底知不知情。”
第126章
耿舒宁的亲笔信,自不是给允禵的。
她一个未来嫂子给小叔子写信,在这世道,能成为叫她身败名裂的把柄。
当天傍晚时分,连片火烧云最热烈的当口,这封信由九卫女卫亲自送到了十四福晋完颜氏手中。
完颜氏有些不解,“岁宁女官给我送信?”
她虽然已经对皇上服软,可她从小就是个要面子的,嫁了人也没移了性子,没跟耿舒宁怎么打交道。
最多就是通过怡郡王福晋兆佳氏,隐晦递上了十四贝勒府对皇上臣服的讯号,在宫里也老实安分下来。
农妇打扮被带进正院的女卫不卑不亢回话——
“主子说,此信事关完颜氏和十四贝勒府上下所有人的生死存亡,请十四福晋三思而后行。”
完颜氏压着狂跳的心窝子,微颤着手打开信封,只半盏茶功夫,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最后竟拿不住信纸,脸色白得几近透明,隐见灰败之色。
允禵他怎么敢?!
他这是要带着完颜氏一起去死……不!连妾室的娘家怕是都逃不过,他怎么敢啊!
婢女顾不得满地信纸,惊呼:“主子——”
完颜氏猛地推开婢女,倾身向前,狼狈地摔在地上都感觉不到疼,只顾将几张信纸揉成团。
这封信除了她,谁都不能看见。
她将信纸投入还没收起来的玲珑炉中,亲眼看着信被烧成灰烬。
而后她踉跄往外冲:“快——快扶我去爷书房!”
婢女更惊慌,“主子——”
“闭嘴!叫人抬软轿过来!立刻!马上!送我去书房!!”完颜氏哑着嗓子嘶吼出声。
*
清明一过,京中关于耿氏出了个红颜祸水的流言传得更广,连京畿一带都传出了小儿歌谣。
“四郎四郎,宠妾忘娘,正事不做,昏睡高堂,气死老娘,要亡要亡……”
朗朗上口的歌谣甚至都传进了宫里。
朝堂上进谏的御史和大臣越来越多,后宫妃嫔也频繁找着机会跟耿舒宁偶遇,人前人后的阴阳怪气。
御驾亲征带来的胜利荣光只持续了一个月不到,就在这纷飞的流言中崩塌了大半。
谁都知道四郎是谁,高堂在哪儿。
所有人都在等,等皇上被逼得不得不处置不贞的狐媚子,抑或更加昏聩,叫太上皇出面处死妖妇。
但出乎京中许多参与或未参与的权贵大臣意料,他们这位万岁爷格外沉得住气。
连耿舒宁也好端端在养心殿里,哪怕底下伺候得人愈发小心翼翼,她的好心情始终不变。
她也在等,等一个格外关键的人,做出些小玩意儿来,好打响她这场战争的第一炮。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硬要压下所有流言蜚语,拼着名声受损也要坐视不理,护祸水周全的时候,耿舒宁等待的小玩意儿终于来了。
*
“轰——”
“嘭!嘭!嘭!”
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京郊响起,甚至连京城中的百姓都有所感应。
叫人以为是地震了,鬼哭狼嚎地到处躲避,整个京城狼烟动地,混乱不已。
尤其是那些满汉八旗的权贵人家,宗亲大臣府上,甚至比百姓还要慌乱,因为……所有人家的家主都不在家。
在哪儿呢?
京郊大营演武场上,密密麻麻站着的,至少也是正四品官员。
连太上皇和觉罗氏一位年近古稀的一等公,汉人中最为学子尊崇的超一品文臣张玉书,都在此地。
他们看着山脚处跟蘑菇云一样的烟雾,还有几百米外被打烂了的稻草人,目瞪口呆。
明明几千人在场,却陷入了极致的寂静之中。
众所周知的红夷大炮,因为朝廷不够重视,基本上只能打中五百米左右的距离,最远也超不过千米。
可这比红夷大炮更宏伟些的炮台……山脚距离演武场,至少有四千米啊!
在外头很难见到的鸟铳,试过的权贵也不在少数,他们所知最远的射程也就一百米。
不是打不了更远,只是超过百米基本上就没什么威力了。
可那些稻草人离演武场少说也得有两百米。
康熙惊得站起身。
因为梁九功也被镇住,他差点没扶住腿上的固定铁圈摔在地上,还是李德全给惊险扶住了。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看向胤禛:“老四,这是——”
胤禛侧身,露出耿舒宁微笑的身影,“如皇阿玛所知,岁宁得先祖庇佑,几次偶得已位列仙班的先祖入梦,才制出了这些小玩意儿。”
众人:“……”您管这东西叫小玩意儿?!
康熙目光灼灼看向耿舒宁。
耿舒宁摸了摸鼻子,“先祖说,戴氏以百世功德做抵,方换得一世效忠,只不为外人道,令世人多误解,所以……”
许多大臣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被南怀仁提拔的洋大臣徐日升和白晋,他们立刻反应过来耿舒宁说的是戴梓。
他不是已经因为勾结蛮夷,被幽禁盛京了吗?
一向厌恶过度杀戮的张玉书,厉声质问:“岁宁女官所说的先祖托梦,可能证明真假?”
“先祖若已位列仙班,自有好生之德,怎会托梦叫人做出这般有损功德之物!”
耿舒宁淡淡看向张玉书。
这位《康熙字典》的总裁官并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江南推出的入朝遗老之首。
“大清自草原而来,奉长生天为尊,张阁老可知长生天又信奉什么?”
张玉书蹙眉:“你此问与先祖托梦又有何关系?”
他面色嘲讽,难得不顾康熙和胤禛都在,言辞格外犀利——
“难不成你要说,先祖是奉长生天之令,叫你再复多尔衮一脉的罪孽?”
耿舒宁平静摇头:“不,先祖想要的一直是天下大同,满汉一家,可这些年大清走了多少弯道,您数得清吗?”
她上前一步,扬声道:“先有昏聩之辈只知争权夺势,滥杀无辜,导致民怨难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满汉对立?”
康熙面色微沉,他和世宗都在推行满汉融合,最清楚多尔衮和多铎当年之举为大清留下了多少隐患,鞭尸也无法解恨。
“后有八旗子弟高高在上,各处圈地,视人命为草芥,全然忘了先祖的初心!”
胤禛也面无表情,被朝廷奉养的八旗子弟,战功比不上绿林军,脑满肠肥之辈却越来越多。
长此以往下去,后世觉得大清原本国祚过不了百年,实属正常。
“尔等都非天真之辈,我们不制造大炮,难道要等着蛮夷用大炮轰开我们的国门吗?”
那位古稀族老,前任红带子觉罗氏之首,褚英世孙准达怒喝——
“区区蛮夷,如何与大清相提并论!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耿舒宁冷笑:“远的不提,如果青海和北蒙驻地有这玩意儿,准噶尔敢对大清虎视眈眈吗?”
她一步步往前去,言辞愈发尖锐——
“若无长生天庇佑,先祖启示,找到御米御稻,大清在边疆打起仗来拖得起吗?”
“玲珑炭救活了多少百姓?牛痘又避免了你们家中多少子孙不至于夭折?”
“早些解决云南边境的动乱,又能叫大清安稳多少年你们算得清楚吗?”
她行至林福身前,蓦地举起鸟铳,对准了准达。
准达脸色大变,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叫康熙眸光一沉——
“耿氏你放肆!”
胤禛也阻拦,“宁儿……”
耿舒宁抢口扫视周围,打断他:“族老不是问我懂什么?”
“我懂真理永远都在炮程之内!就好比我现在举着鸟铳,才能叫你们打住那些腌臜心思,好好动动脑子。”
“朝堂上的事儿还没处理明白,倒先长了长舌妇的本事,怎么好意思问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康熙额角都蹦起了青筋,这臭丫头是想将所有人都刺激大发了,好叫人上下齐心逼死她吗?
准达和张玉书并着在场好些大臣脸色都格外难看,却一时无人敢出声。
万一这祸水被惊到,动作大了不小心走火怎么办?
他们的命可比一个女官值钱多了。
胤禛疾步上前,拿过耿舒宁手里的鸟铳,眼神复杂又有些想笑。
这小狐狸刻薄起来,已经比他更叫人心窝子难受了。
他装模作样地低斥,“待族老和阁老及诸位宗亲大臣,不可如此放肆,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他们听得懂人话。”
众人:“……”
康熙唇角抽了抽,要没有老四的应允和纵容,戴梓也做不出这些……玩意儿。
耿氏更不敢如此嚣张。
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轻咳几声:“年轻人切不可太过冲动,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还不赶紧给族老和阁老赔罪!”
耿舒宁从善如流蹲身下去,“遵太上皇吩咐,若是半个月内流言不除,这个夏天可能有些难熬,届时如有得罪,岁宁先在这里给各位大人们赔罪了。”
康熙:“……”朕说的是这个赔罪吗?!
他见胤禛表情依然平静,头疼之余,却是懒得管了,左右这丫头心里是有分寸的……吧?
他深吸口气,问胤禛:“老四,你这是打算发兵云南?”
胤禛恭敬道:“回皇阿玛,不急,大炮都还在京城呢。”
所有听到胤禛这句话的人,心底都隐隐发寒,那皇上炮程内要跟大家讲的理……也在京城?
*
半日慌乱过后,京城内外的流言,以比散播的速度更快地消失在大街小巷。
哪怕高门大户和市井还在私下拿来下酒,传播甚广的歌谣却再也没人敢唱了。
不怪大家太懂事儿,叫连髫龄小儿都乖巧如鸡,实是朝廷突然一反先前的沉默,重磅出击。
宫外,菜市口的鲜血每日都流不完,义庄日日爆满。
宫里,尚功局和慎刑司行刑的武嬷嬷和太监胳膊都肿了,安平堂地上都躺满了宫人。
养心殿里,巧荷跟耿舒宁禀报时,面上都带着一股子解气的爽快。
“您是不知道,湮灭大炮自北城门进来,停在护城河外,这一路大街小巷有多安静,就听见喘气声儿了,倒不见那些纨绔子弟出来打个头阵。”
巧静和晴芳被巧荷的促狭逗得直笑。
连陈嬷嬷都笑道:“宫里妃嫔最近佛性也长了不少,都起了抄佛经的兴致。”
“连熹嫔娘娘都为三阿哥的生辰抄经,把永和宫的大门关上了。”
要说熹嫔从此没了心思,没有狗急跳墙的手段,那谁也不信。
可面对耿舒宁的枕头风和胤禛的铁血手段,却只能学着耿佳德金那样,暂避这股子锋芒。
耿舒宁倒是没什么笑意,她眯着眼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慢吞吞吃葡萄。
等几个人禀报完,她才懒洋洋问:“东西都安置好了吗?”
她之所以等了一个月不曾发作,除了想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以外,当然是要将该提纯的苏打、小苏打和酒精都提纯好,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
这事儿也是晴芳来安排的,她轻声回话:“都已安置妥当,入夜后由粘杆处亲自把守,保证安排好的人手熟。”
“嗯,那是时候该去给太后请安了。”耿舒宁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汁,瞧着外头大跨步进来的胤禛,笑眯眯道。
“正好今儿个万岁爷有空,太后一直卧床不起,这阵子也没什么要紧事,爷也该去做几日孝子,好叫朝臣安心不是?”
侍奉汤药什么的,说不定叫太后一憋气,嘎一下子气活了呢。
胤禛挥挥手,叫人都退下。
他坐在耿舒宁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太后卧床不起,你才刚退烧,缓几日再去罢,免得过了慈宁宫的病气,又要来折腾朕。”
前阵子耿舒宁带着人,在后殿里搞劳什子提纯,夜里都不肯好好睡觉。
总得折腾累了,才肯乖乖睡过去。
胤禛早瞧出来,这小混账对打胜仗的野望比他还重。
不过他倒很享受她这股子亢奋劲儿,哄着她当家做主好些回,甚至还哄着她品了品孽源的滋味儿。
天儿渐渐热了,耿舒宁突然想起硝石制冰的法子,左右器具都是全的,折腾出了些碎冰。
兴致上来,她用热水和碎冰,叫胤禛体验了把冰火两重天。
头回这样刺激,叫胤禛一个没控制住,折腾得狠了些,把她累够呛。
处置那些散播流言的源头第二日,她就起了烧。
夜里闹人,白天喝完药也要造作,还不折腾旁人,净折腾他了。
胤禛理亏,都不敢太早启程去圆明园,怕她受凉。
咳嗽昨日才将将好,又要折腾。
胤禛捏捏她的脸蛋,“这阵子乌雅白启的夫人进宫好几趟,宫里宫外的消息,太后应都知道了。”
“你也让她缓几日,免得气吐了血,叫皇玛嬷还要跟着受惊。”
……
这男人一念叨起来就没完,耿舒宁半阖着眸子歪在他怀里,听得昏昏欲睡。
等胤禛挠她腰窝,她才笑哼哼睁开眼,澄澈的眸底全是无辜。
“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呀,只不过是陪着您去给太后侍疾,大清以孝治国,这不是万岁爷该做的吗?”
胤禛心想,是以孝治国,不是孝顺死了治国。
太后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她先前为了催动流言散开那场病危,不全是假的。
常院判和郑太医进了脉案上来,这会子太后身子骨还虚弱,经不起太大的刺激。
胤禛刚想继续哄着这小狐狸再多将养几日,苏培盛突然脚步匆匆进来了。
“万岁爷,十四贝勒去慈宁宫了。”
*
嗯?
耿舒宁猛地坐直身体,满脸兴味冲胤禛眨眼:“嚯!看来这孝子轮不上万岁爷来做了呀!”
胤禛:“……”
他有些头疼地捏着鼻梁运气,吩咐——
“叫太医院去慈宁宫准备着。”
苏培盛赶忙应了声出去办差,心里却琢磨,万岁爷说话越来越有深意了,这准备……是准备汤药,还是准备后事啊?
*
允禵踏入额娘寝殿之前,也五脊六兽琢磨了一路。
在慈宁宫大门口,他同样悄声吩咐徐昌,叫他去请太医。
徐昌和乌雅嬷嬷对视一眼,没敢多问,徐昌亲自往太医院那边跑。
乌雅嬷嬷和周嬷嬷都不吭声,一个门外,一个门里,绷着神儿守着,心跳却都快得要跳出嗓子眼一般。
她们总觉得,十四爷这趟来,怕是要出大事儿。
允禵的脚步声太沉重了,完全不像常年习武,勇闯西藏的大将军。
乌雅氏闭着眼靠在床头,也听到小儿子的脚步声。
“你大舅舅送你府上的名单看过了吗?你可明白些了?”
乌雅家别的不说,早年太后曾祖额森曾任御膳房总管,跟前明内监打交道不少,一些饮食相关的秘方得以留藏。
她能得宠于康熙,十三年内生育三子三女,踩着后宫的尸山血海爬到妃位,少不了这些秘方的功劳。
前一阵子的‘病危’,却不伤及性命,也是仗着额森传下的秘方。
世宗立十三衙门时留下很多前明宫人,后康熙继位死了太多的孩子,经历了几次大清洗。
有一小部分太监和许多嬷嬷宫女出宫。
这些人里,好些进了权贵人家当差,甚至连后代都在这些权贵府邸中世代为奴。
乌雅家没什么能人,却不敢给当时的德妃和如今的太后拖后腿,少不得早早就在某些大臣府里安插上人手,好筹谋一二。
佟家有,观音保府上有,钮国公府也有。
耿家原本是没有的,可耿佳德金的继福晋纳喇氏身边却有两个得用的,如今在耿家做粗使。
刺杀耿佳德金这事儿,不能跟他们沾边儿,借刀杀人还是可以的。
只是白启文不成武不就,控制不了那些人,有些事儿还得允禵来做。
他怕是不能在京城留太久,得早些有动作才好。
太后问完了问题,却没等到允禵的回答,不由得睁开眼。
“祯儿?”
允禵面容苦涩跪地,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好似一下子苍老得三十多一般。
他叩头下去,哑着嗓子道:“额娘……收手吧。”
乌雅氏眸光转冷,慢慢坐直身子,“抬起头来!”
允禵慢慢直起身,脸颊边上还有未曾消退的红肿,下巴上也有明显的挠痕,鼻尖也有一道,甚至还在渗血丝。
乌雅氏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完颜氏是不是不想活了!你竟也由着她放肆!”
允禵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眸子越来越红,“额娘,她就是想活才会如此。”
“耿氏手里握着儿的许多把柄,一旦她被打落谷底,鱼死网破,儿臣阖府性命难保……”
*
允禵确实在太后一动手时,就知道了太后先斩后奏的打算。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小疼爱他的额娘。
她从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为达目的更不会吝啬狠辣手段,对旁人如此,对自己亦如此。
允禵不敢说自己对额娘所为没有一点动心,身为皇子,怎么可能对龙椅停了念想。
可宫里长不出真正的傻子,他清楚……希望太渺茫,也清楚知道额娘的心结之深,不会给他后退的机会。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只当什么都不知,不允许任何人送消息进来,逼着他抉择。
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始终想不出法子制止额娘的疯狂,更不知该怎么面对疯得不那么明显却更令人胆寒的四哥。
直到完颜氏面如金纸地踉跄冲进书房,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压低了声儿发疯。
“爷跟我说过什么?你叫我不要招惹皇上,你自个儿却想拉着所有人去死,死都死不清白,你是疯了吗?!”
允禵被她吓了一跳,有些着恼,“你知道什——”
“我什么都知道!”完颜氏浑身发抖地哽咽。
“我知道老爷子从没想过允位于你,所谓宠信不过是对幼子的放纵,也知你自恃命格贵重,从不甘于人后,自视甚高!”
她的眼泪扑簌往下落:“我更知道,命不在你,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天子却只有一个,永远都不会是你!”
允禵也来了火气,怒视自家福晋。
“完颜氏!谁给你的底气瞧不起爷?看来是爷过去太宠着你了,才叫你猪油蒙了心——”
完颜氏根本没有跟允禵争吵的力气,她突然哈哈笑出声,状若癫狂地打断允禵的话,眼泪却落得更凶。
“是谁猪油蒙了心?爱新觉罗允禵,高僧送你那六字真言,知命,从命,惜命,不是叫你谋权篡位的!”
她拼尽全身力气怒吼:“是叫你带上脑子,别害得子孙后代都成为大清的耻辱!!”
“你怎知六字真言?”允禵被她惊得站起身,赶紧捂住她的嘴。
“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完颜氏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傻子以前得意风光时,喝多酒不知道在正院写过多少回,她只是同样与他一样怀揣希望,守口如瓶而已。
可耿舒宁的来信,拉拢文臣,私扣军饷,偷藏固始汗兵,假传圣旨……叫完颜氏终于清楚,皇上一直都知道,不过是将幼弟的挣扎当笑话看。
她气若游丝握紧允禵的手,“允禵,我就是太想活命了,才会跟你说这些。”
“我不想成为完颜氏的罪人,成为大清的罪人,你怎么就不懂呢……那把椅子,从来都不属于你。”
“我的爷,你得知这个命,从这个命啊……”
自那日起,直至今日被完颜氏逼着入宫,夫妻二人在书房里数次争吵打架。
完颜氏眼中越来越深的绝望,深深地刻进了允禵的脑子里。
他噙着泪,满脸哀求看向太后:“额娘,您放过儿臣,放过乌雅氏吧!”
“若您再执迷不悟下去,将来您和儿臣有何颜面对达玛法他们交代啊额娘!”
太后心口猛地一疼,像有把刀子恶狠狠地扎进她心窝子里,疼得她眼神都空洞起来。
她盯着允禵的双眼:“我已经是爱新觉罗氏妇,死了也是入爱新觉罗氏的坟,又何必跟你达玛法交代。”
她声音格外平静问:“允禵,连你也要背叛额娘吗?”
允禵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泪眼朦胧叩头下去。
“请额娘恕儿臣不孝,懦弱……儿臣已向皇玛嬷和皇兄都上了折子认罪,拜请皇兄将儿臣贬为大头兵,举家幽禁青海,无战功永不归京。”
“噗——”太后瞳孔微缩,蓦地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往后倒。
她所有的精神气儿都消散一空,唯独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渐渐积聚起更深的恨意。
终其一生,她乌雅玛禄生了六个孩子,除怯懦无用的温宪外,死的死,活着的……还不如死了!
斗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几乎付出所有,却功败垂成,她恨啊!!
就算是死,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第127章
五月底,常院判将太后的脉案送到养心殿。
胤禛得知太后已见大好,只需时间慢慢休养,就奉请太皇太后和太后,携后宫妃嫔一起出发圆明园。
胤禛和耿舒宁以为,太后因小儿子的退缩背刺,都气吐血了,这回去圆明园,必会闹幺蛾子。
所以耿舒宁老早就在太皇太后跟前缠磨着,将老太太留在了寿康宫,一块出京。
这样太后闹起来,还有太皇太后压制着。
却没料想,直到出宫慈宁宫都特别安静,比那些爱折腾的妃嫔还省事儿。
甚至在齐妃不满耿舒宁分配宫殿,在慈宁宫挑拨的时候,太后还开口训斥,叫齐妃干脆留在宫里,给了齐妃个没脸。
“奇怪,太奇怪了……”巧荷在皇辇上伺候时,趁着皇上在外头批折子,小声在耿舒宁跟前嘀咕。
“都说咬人的……不叫,那头也太安静了。”
虽巧荷她们出身暗卫,在宫里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宫女,也不敢犯宫规妄议主子,只能隐晦提起。
晴芳也斟酌道:“奴婢听闻那头年轻时就是个重体面的,私下里不好说,明面儿上轻易不会开口,这番训斥……怕不是麻痹主子爷和您吧?”
等皇上和主子放松警惕,再逮着机会以势压人,硬喂杯毒酒什么的,就主子这小身板儿,绝对挡不住。
巧静也这么觉得,“主子万要小心,不可离开万岁爷身旁。”
耿舒宁很欣慰三人的谨慎,冲陈嬷嬷笑着调侃,“你瞧她们,这是将那位当龙潭虎穴呢,怕不是看见人,能扛起我来就跑。”
陈嬷嬷被逗笑了,但也赞同谨慎些的好。
“谁不知道十四贝勒是那位心尖上的宝,如今被明旨幽禁府中,朝堂都议论纷纷,放在往常早闹起来了,是不能大意。”
耿舒宁颇有些不以为然。
她知道太后厉害,可这胳膊拧不过大腿,权力在她蓝盆友手里,即便太后还有什么招数,她也不怕。
如今最重要的,是上奏封后之事。
至于太后……她巴不得对方赶紧出招,别让她费心费力提纯那么久的好东西浪费。
*
等进了圆明园,这回用不着耿舒宁操心了。
九洲清晏所在的小岛是皇上的宫殿群,就是没人住也是日日都精心打扫着。
有苏培盛和陈嬷嬷张罗,只需将两个主子日常起居用惯的东西安顿好就够了。
胤禛奉太皇太后去畅春园,耿舒宁自个儿先在殿内歇着。
趁苏培盛被绊住脚,耿舒宁这才问巧荷:“齐家和耿家那头怎么样了?”
巧荷小声回话:“年家和富察氏、董鄂增寿府上,早就透了信儿给齐家和耿家老爷,若是要联名上奏,他们愿意打头阵。”
“只是光这几家肯定不够,耿家老爷叫奴婢带话,说他在河南几年下来留下不少暗线,李光地总督在那边推行新政艰难,正是拉拢的好时候,会令人去河南说服他。”
李光地在京城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关系经营颇深,如果能说服他支持,定能拉拢许多大臣同意立耿舒宁为后。
晴芳在一旁道:“宜贵太妃也令人传了话过来,说郭络罗氏会支持立主子为后,恒郡王和襄郡王会说服其他郡王支持您。”
耿舒宁略一琢磨,年家势力都不在京城,董鄂氏也差不多,李光地人在河南,郭络罗氏在盛京,远水解不了近渴。
京城里也就只有富察氏和耿氏。
至于数字团,谁也不知以他们跟四大爷的恩怨,会不会出尔反尔,也就允祥能支持他四哥。
朝堂那么多官员,只这几家实在不够看。
“巧荷你告诉我阿玛,那些皇子阿哥的福晋母家也要使劲儿,满汉八旗都得有人,履郡王的舅家,十四贝勒福晋的母家,这两家着重拉拢。”
胤禛有意叫允祥接任九门提督。
托合齐去京郊大营坐镇,保护戴梓,成立炮铳精兵营。
如此一来,托合齐虽因为出身在满八旗地位不显,往后却是实权掌京兵的武将之首。
而完颜氏跟红带子觉罗氏是世代姻亲。
那天被耿舒宁拿鸟铳指过的准达,算起来是十四贝勒福晋的曾外祖父,算满八旗的文臣之首。
北蒙那边暂时顾不上,剩下就是汉八旗的拉拢。
汉八旗不提文武,为首是佟佳氏,绝不会支持耿舒宁。
巧静小心翼翼出声:“端和皇后那一脉如今在瓜尔佳氏处境尴尬,倒是可以拉拢。”
耿舒宁若有所思,“有道理,瓜尔佳石氏在满汉影响都不小,那就去试试看。”
见主子采纳了自己的意见,巧荷和晴芳都冲她竖大拇指,巧静腼腆笑了笑,心下有点激动。
她更活跃道:“汉臣如今在朝堂上也不容小觑,若汉臣能支持您,想必更能令人信服,张廷玉大人和陈廷敬大人也可以拜访一下!”
耿舒宁笑着摇头:“他们就不必了,巧荷你跟我大舅舅说,叫他与汉臣平和相处便是,不用特意拉近关系,他们不会站队。”
大清如今还是满族的天下,汉臣不论文武都低八旗子弟一等。
后世就有史料夸过,说在汉臣地位没有明显变化之前,为了站稳脚跟,以保护汉族百姓的利益,哪怕有什么小心思的,大面上也不会出问题。
他们不会掺和这种争端。
更别提先前张玉书还极力反对戴梓做出的那些大炮鸟铳。
因为湮灭大炮到了护城河,张玉书办了诗会,号召他的学生联名上奏,弹劾戴梓和耿佳德金教女无方来着。
即便掺和,他们也不会支持将戴梓从盛京接回来的耿舒宁做皇后。
要想让他们支持,需要契机,一个令他们为了自身利益和民族大义,再讨厌她也无法反对的契机。
“唉……只盼着那位的后招动静足够大才好。”耿舒宁感叹。
搞这些争权夺势什么的,实在太叫人头疼,她还是更擅长一锤子定生死。
有些事眼见为实比什么都管用,只要太后闹出的动静够大,她的反击才能震慑住那些汉臣。
“什么动静?”胤禛从外头进来,脑门儿上全是汗。
他是个怕热的,偏偏又重规矩,大夏天里扣子都要扣到喉结下头,这强迫症在后世都成段子了。
*
耿舒宁给巧荷使了个眼色,叫她们赶紧去办差,自个儿笑着起身,亲自投了棉巾子,伺候胤禛洗漱。
“说太后呢,长春仙馆还叫人收拾着,她进圆明园就去了安佑宫上香,我猜着太后怕是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胤禛自个儿解开龙袍的扣子,低头叫耿舒宁替他擦拭过,叫苏培盛伺候着换上了便袍,喝了几口凉茶,这才舒坦了些。
他拉着耿舒宁坐到面对着水的小露台前坐下,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这是盼着太后折腾,又存了什么坏水儿?”
耿舒宁趴在矮几上,托着腮冲胤禛笑,“在你心里,是不是我稍微安生会儿,就跟见了鬼似的?”
胤禛哼笑,“你寻思寻思自个儿以往闹过的幺蛾子,再来问朕这话。”
说是梦里后人评价大清皇帝眼瞎,害得戴梓郁郁而终,才有了灭国之兆,叫他安排人手给戴梓使唤,做出些好东西出来,以安人心。
谁教她抢杆子直冲那些老臣,逼着人安心的?
耿舒宁直起身,抱着胳膊以睥睨姿态挑眉,“那您就说,我闹的幺蛾子好不好使吧!”
为天下之忧而忧的老臣毕竟是少数,更多是仗着年纪大辈分高为老不尊。
都说老人跟老小孩一样,就是不能惯着,得好好跟他们讲理才行。
拿抢杆子讲理可是伟人实践过的!
胤禛被耿舒宁这骄矜的笑模样逗笑了,朝她伸手。
“管用,过来叫朕好好犒劳一下岁宁女官,可好?”
耿舒宁满脸拒绝:“不要,太热了,您想怎么犒劳我,直接说好了。”
胤禛:“……”
天冷时长他身上的,就不是这混账了?
他也不闹她,叫人端上冰碗子过来,两个人边吃边说。
“此事可一不可再,往后可不许这么鲁莽,你现在就在朕身边,旁人想要挑理儿不易。”
“等你做了皇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手段太过强硬,容易吃亏……别瞪眼,朕就是个例子,刚登基时的艰难往后朕慢慢跟你说。”
耿舒宁浑圆的大眼睛里升起疑惑:“为啥现在不说?”
胤禛漫不经心:“刚进园子,粘杆处还没清一遍人,白日宣淫不妥。”
耿舒宁:“……”
她扭头看了眼寝殿的方向,沉默了。
感情这狗东西在床上话多,都是为了卖惨哄她呢!
她默默起身,放下碗往外走。
“去哪儿?”胤禛跟着起身,半下午时候太阳西斜,渐渐打在露台上,有些热。
耿舒宁哼哼:“我去看看偏殿能不能住人,能叫我好好反省反省,往后不再鲁莽。”
天儿那么热,还抱在一起睡太折磨人。
她可不想叫这人有机会卖惨,一不小心又要流上半晚上的汗。
大夏天的,就该好好养精蓄锐。
胤禛被逗得直笑,几步上前,拢住耿舒宁扭着的那把子细腰,轻轻咬了咬她耳尖。
“算了,朕也不期待你能老实下来。”
到底是个小狐狸,太乖巧了反而更叫人不习惯,偶尔伸伸爪子也不错。
“皇上金口玉言,那我可遵旨啦!”耿舒宁翻过身,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在他下巴上亲了下以作奖励。
“爷如此善解人意,晚上我得好好听您说说,过去您那些悲惨的故事!”
犒劳好了蓝盆友,她才好光明正大奉旨折腾嘛!
*
是夜,胤禛对耿舒宁的投桃报李非常满意。
他确实善解人衣,悲惨故事不用提,耿舒宁就准备好了云霞锦做好的里衣。
这里衣与寻常不同,无领无袖,只以花瓣形状的锁边,若隐若现勉强托起漂亮的桃子,自肋骨下垂着数条水晶流苏。
两侧的流苏与只能遮住大腿根的荷叶边裙摆连接。
一转身,碧色荷叶杆深深陷入两瓣滚圆之中,着实好一朵娇艳明媚的娇花!
他没舍得拽掉娇花的花瓣,只忍耐不住,迫不及待去掉了荷叶杆,翻来覆去尝尽花露滋味。
许是这犒劳实在太叫人满意,胤禛没多问耿舒宁想如何对付太后。
他思忖允禵已经自己退出了这场争斗,乌雅公府在朝堂上势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即便太后要闹,有皇玛嬷和老爷子镇着,也闹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叮嘱耿舒宁,“马上就是千秋节,到底是大日子,命妇和宗亲大臣都要入园,不宜叫太后面子上不好看。”
“若太后叫你受了委屈,多少忍耐会子,等到千秋节后再发作。”
耿舒宁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太后不直接动手弄死我,我保证等到千秋节后。”
只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她还是能等的。
可惜的是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耿舒宁能等,太后却等不得。
*
六月十八,太后千秋日。
一大早,慈宁宫女官要提前在命妇和嫔妃来贺寿之前,在殿外向太后贺寿。
耿舒宁那一批女官,甚至连她们带的几个女官,除了跟阿玛一起被流放宁古塔的耿雪外,都已经被赐婚或者出宫了。
如今的女官之首,是乌雅家旁支,名叫秋梨,也算是太后的外甥孙女。
虽然入宫时间短,因在太后跟前比旁人得脸些,便成了慈宁宫的大姑姑。
她今儿个穿得格外喜庆,一身玛瑙色的崭新宫袍,与女官们湖绿色的宫袍不一样,脸上还带了妆,格外得意地站在天井最前面。
当然,她这打扮不是给太后看的。
无论皇上和太后关系如何,甚至慈宁宫众人都知道皇上不再叫额娘,直呼太后,这样的日子,皇上也得过来请安。
秋梨自认长得好看,甚至眼角眉梢,跟耿舒宁还有些相似,也长了格外讨喜的鹅蛋脸。
说不准就能叫皇上看在眼里,能跟瓜尔佳常在一样伺候皇上,夺了耿氏那贱人的宠呢。
后宫女子都不喜欢耿舒宁,可也都羡慕她的恩宠。
只是秋梨刚站稳,乌雅嬷嬷就冷着脸出了大殿,目光犀利地直直盯着她训斥。
“还懂不懂规矩?你的身份也配穿玛瑙色!大喜的日子,非要挨板子吗?”
秋梨脸色涨红,“我昨儿个跟太后禀报过……”
“太后日夜为皇上忧心,哪儿会注意你这点子不规矩,赶紧去换了,不然就给我滚出长春仙馆!”
乌雅嬷嬷直接打断秋梨的话,看其他人脸色也极为不善。
“还有你们,一个个描眉画眼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们那衣裳上的花样,比后宫主子还要多,光天化日的想男人想疯了?也不嫌臊得慌,都去给我换了!”
守着满殿的宫人,直将八个女官训得眼眶发红,捂着脸往后头跑,乌雅嬷嬷还不算完。
她大声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今儿个都紧着皮子给我好好办差,若是谁敢耽搁了差事,惹得太后不高兴,我就扒了谁的皮喂狗去!”
宫人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常的喜庆日子,再严厉的嬷嬷说话都要温和些,好讨个吉利。
今儿个乌雅嬷嬷怎么跟死了亲爹一样,歇斯底里的,格外吓人。
大家在心里琢磨着,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都赶忙应是。
女官们因为要换衣裳,都没来得及给太后贺寿。
等换上素净的湖绿宫装后,她们还没走到前殿,命妇和妃嫔们也都到了。
都没能得到赏赐,只能各归各位,各司其职。
只是叫女官们没想到的是,她们一点都没跟去岁一样那般忙碌。
什么贺礼都没往后殿来,整座后殿都特别安静,只有膳房还烧着水在冒烟。
秋梨总有些不甘心,借口去前头看看,偷偷跑到二门上,趴着门口往前殿看。
这一眼瞧过去,就吓了一跳。
太后着了一袭浅杏色的素袍,脱了簪子,披散着黑白参半的长发,带着脸色惊惶的命妇和妃嫔正往殿外走。
太后这可不像是要去正大光明殿,接受朝臣们的拜贺啊!
秋梨心下一紧,想起家里给她传过来的消息,也顾不得自己那点子小心思,赶紧从角门出去,往四库居去找人给乌雅国公传信儿。
没等她将消息传出去,太后就已经带着几百命妇和妃嫔,自长春仙馆左转,朝着正大光明殿的反方向,绕过九洲清晏,直直往后走。
*
苏培盛得到消息后,顾不得还在早朝,赶紧凑到胤禛耳边禀报了。
胤禛蹙眉:“脱簪素服……”
太后这是要跟谁请罪?
他心下一点点发沉,知道太后怕是真要闹出大动静来,立刻止住底下大臣的禀报,欲先行退朝,去追太后。
“皇上留步!”左副都御史纳喇岳旻扬声道。
“臣受太后懿旨,有表要奏!”
胤禛的眼神冷了下来,大殿内也瞬间安静如坟场。
朝臣上奏为本,进谏为表,太后是要将事儿闹到朝堂上来?
她怕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要同时戳他和老爷子的心窝子。
第128章
前往安佑宫的路上,虽然背后命妇们和妃嫔因过于惊惶纳闷,嘈杂的低声议论不休,太后却格外镇定,甚至有些宠冠后宫时的风姿。
那时候,太后凭借一介包衣出身,力压惠妃、荣妃和宜妃三人,靠得就是从容和如水的温婉。
她唇角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摩挲了下袖口的匕首,估摸着时辰,猜出这会子纳喇岳旻应该已经将谏表进上去了。
通过纳喇氏一个钉子,太后掌控着纳喇岳旻在江南赴任时,参与科举舞弊的证据,不怕他不从命。
慈宁宫跟京城各家有所牵扯的女官没见到她,即便发现也来不及阻拦她。
这叫她有种格外解气的愉悦。
那不孝子纵容一个卑贱的狐媚子打压她,算计允禵,不就仗着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恩宠吗?
她身为皇上的生母,在这以孝治国的大清朝,却也不是只能任由人欺辱的无能之辈。
吸着她的骨血出生的皇帝,只要她舍下一身剐,就是她能叫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无法压制的底气。
*
“臣妾妄为君妾,教子无方,几番阻拦终不忍血脉亲情,令上不孝之名传扬天下,愧对太上皇过往天恩……”
“……不贞不孝之辈入宫,恐混淆血脉之嫌,更惧毁江山清明,阻先祖立国根基,此非皇儿之过,属妾身昏聩无教,愧对德名。”
纳兰岳旻捧着明黄色的谏表,压着心头的恐惧,略颤抖的声音在正大光明殿内回响——
“数妾功过,无颜面对后宫先主信重,今辞不受太后之位,于祖祠另塑骨血写经,赎子之罪,唯盼先祖不计前嫌,庇佑龙脉,醒天子德行……”
耿佳德金都傻眼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没人觉得他这模样不正常。
安佑宫是什么地方?
那相当于宫里的奉先殿,是皇家的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大清皇家所有的主子和佛祖牌位。
寓意供奉先祖得佛祖点化,更请佛祖庇佑大清,是在圆明园时的祭祀之所。
且不说绝望的耿佳德金和浑身冷意僵立白玉阶上的胤禛,底下连汉臣都脸色难看,觉得太后瞎折腾。
有什么事儿他们在朝堂上不能做?
太后用这样的方式,连体面都不顾了,显得他们这些臣子格外无用。
武臣更一脸莫名其妙,想象不出以温婉著称的太后,怎么就能这么彪悍。
纳喇岳旻的上峰,左都御史纳兰揆叙脸儿都青了。
他随了自家阿玛明珠的聪慧,狡猾了大半辈子,最多再有几年,他就能以内阁大臣职位致仕,复纳兰氏荣光。
就差几年了,做了一辈子猎人,还特娘叫鹰啄了眼,容不得纳兰揆叙不在心里骂娘。
纳喇岳旻是惠太妃母家的小侄子。
虽然一直没什么大本事,可为人还算清正,文采在京城也算排得上号,才稍入了纳兰揆叙的眼。
先前惠太妃亲自出面,言语间多有哀求。
希望纳兰揆叙能提拔纳喇岳旻,好给现在的直亲王弘昱多些助力,叫他不至于被胤褆的继福晋张氏母子欺负。
纳兰揆叙和惠太妃纳喇氏沾着没出五服的亲,先前他阿玛也一直支持先直亲王,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样的请求,将纳喇岳旻提到了自个儿身边。
谁也没想到,这平日里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敦厚人,竟投靠了太后,敢在这种大日子捅太上皇和皇上心窝子。
这厮文采倒一点没浪费,洋洋洒洒将太后的意思表达得格外明白,连武将都能听懂。
那意思,老娘生了个不孝子,叫狐狸精勾搭去,敢骑在老娘脖子上屙屎,实在对不起老爷子你过去播的种。
老爷子封的德妃老娘不要了,儿子封的太后老娘也不稀罕,这就去祖祠自杀,叫祖宗和佛祖都看着。
要么老娘死个痛快,儿子身败名裂,贻笑大方。
要么儿子你赶紧过来,杀狐狸精解老娘心头之恨,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有了媳妇忘了娘!
反正武将是这么理解的,好几个都嘬着牙花子,一脸蛋疼表情。
鄂伦岱直拍脑门:“这招狠啊,可别把老爷子气个好歹,否则万岁爷这骂名是洗不掉了,果然最毒……啧啧,图啥?”
他说完,连最讨厌他的法海都止不住点头,眸底全是震惊和迷茫。
太后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不,是直接掀桌子了。
她也不威胁旁人,直接拿自己的命,以替子赎罪的名义往安佑宫莽,说破天去也是慈母心肠,谁也不能说撕破脸。
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再是长辈和夫主,还能拦着不叫当娘的心疼儿子,拼了老命也要肃儿身侧红颜祸水?
如今光明正大在早朝上进谏,把遮羞布都撕了,就是要将此事搬到明面上,高低得给太后一个交代。
这比御史撞柱子还绝,叫御史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文武百官都一起缩起脖子,闭紧了嘴巴,心惊胆战看着皇上,等他出声。
*
胤禛面沉如水,胸腔的郁气和怒火几乎要烧光他所有的理智,恨不能直接给自己一刀,死在他这好生母前头,也省得为自己悲哀。
他可以理解太后对他没有母子之情,哪朝哪代都有母子情浅的,他小时候伤心过,却也已经习惯了。
可允禵已认了数项足以抄家问斩的大罪,被幽禁府中,想去青海都难。
即便他爱新觉罗胤禛死了,也轮不到允禵来做皇帝。
这叫胤禛心里都有些迷茫,太后图什么?
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娘家和子孙后代都不管了?
尽力压下嗓子眼的血腥气,胤禛清楚,这会子不是多想的时候,也没时间给他深思熟虑。
他深吸了口气,紧咬着后槽牙下令,“太后对朕怕是有所误会,移驾安佑宫,爱卿们与朕一起去给太后赔罪,请她老人家回大殿贺寿!”
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包括刚才扬声念出谏表的纳喇岳旻,只垂着眸子避开用眼神吃人的上峰,跟在圣驾后面,紧着往安佑宫赶。
*
都不用胤禛吩咐,苏培盛迅速反应过来,落后圣驾和大臣们一步,急促对着赵松迭声吩咐。
“快!叫人去畅春园禀报太上皇,不必惊动太皇太后,叫太医去安佑宫,再安排林福去请十四贝勒入园!”
“小成子,你赶紧回九洲清晏,去请岁宁主子躲到密道里去,别叫人发现了!回头再看万岁爷怎么安排,切不可叫她冲动行事,更不能叫她露面。”
今儿个是千秋节,本来就是太后的生辰,寿星公最大,谁也不敢轻易触太后霉头,可见太后着实会挑日子。
如果在安佑宫,万岁爷的交代不能叫太后满意,太后真豁出去不要命,后头那小祖宗怕也活不成,人言都能逼死人。
只怕得暂时出园子避风头,找个替死鬼,往后再想法子,以旁的身份入宫。
无论如何,耿家这泼天的富贵反正是享不上了。
苏培盛急得脑袋疼,实在没有替耿家可惜的精力,赶忙唤了个暗卫扮成的小太监过来。
“快去刑部跑一趟,找个跟岁宁主子身形差不多的死囚犯准备着,再准备些油和干柴,别叫人发现了!”
暗卫立刻应下来,扭身避开人,挑着小道儿飞快奔出圆明园。
*
苏培盛安排好了事儿,立刻抡起腿儿来去撵御驾。
等到了安佑宫门口,他得在皇上身边伺候着,不能叫人发现他不在。
岂料刚到安佑宫宫门口,苏培盛一眼就瞧见了带着巧荷和晴芳立在一侧等候的耿舒宁。
这下子连胤禛背在身后的手都抖了下,苏培盛脸儿也绿了。
这祖宗怎么在安佑宫?
她不是应该在九洲清晏吗?
就算是得到消息,这会子还大摇大摆出来,是不要命了吗?!
*
胤禛实在顾不上文武百官怎么想,大跨步上前,怒瞪耿舒宁一眼。
“你在这里做甚?还嫌不够添乱吗?滚回九洲清晏!”
耿舒宁蹲身行礼,看不清表情,可语气格外冷静淡然。
“回万岁爷的话,太后今日的误会,都因岁宁而起,岁宁愿在先祖面前说个分明,宽慰太后忧思之情。”
胤禛气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黑了一瞬,直想将这混账给骂醒。
有个屁的误会,太后就是想毁掉他看重的一切,逼着他和他在乎的人都去死。
她早就疯了!
正常人跟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耿舒宁见胤禛脸色苍白,背对着文武百官冲他眨了眨眼,小声替自个儿分说。
“万岁爷别担心,清者自清,岁宁无愧于心,总不能由着太后误会,有些话早晚要说清楚的。”
胤禛紧拧着眉,听到远远响起静鞭的动静,就知道老爷子也被惊动了,已经没办法叫耿舒宁离开。
即便是心坚如铁的皇帝,这会子也有些啼笑皆非的荒谬和无力,叫他也说不出再多。
“跟在朕身后,不许多舌,有朕呢。”心沉到谷底,胤禛反倒不急了,嘶哑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
无论太后要做什么,若是他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大清江山还是早些让给旁人的好。
他整了整心神,面无表情转身,带着大臣们恭立,迎太上皇圣驾。
*
太后的千秋,康熙是不用露面的,只需要叫梁九功来传道旨意,称赞嘉奖太后过往的功劳便是。
他刚拟完旨,一向稳重的李德全就冲进了殿内,将正大光明殿进谏表之事,还有太后携命妇宫妃去见证她自杀的荒谬之举禀报了。
不夸张地说,太上皇以为自己癔症了,才会听到这样离谱的事儿。
古往今来还没哪个母亲这么干……嗯,虽然民间倒有这么逼儿子的,但在要脸面的皇家,真就没出过这样的太后。
叫他给碰上了,真是稀奇。
他宠幸的女人,叫她生下儿子,亲封为妃,给她这个机会,叫爱新觉罗氏在史书上留下个大笑话?
真是好样的。
康熙抖着手摸着自己那条断腿,感觉老天爷实在太‘厚待’他。
这会子到了胤禛面前,康熙冷冷看他身后耿舒宁一眼,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对母子,只留下一句话。
“若你因着个女人,叫爱新觉罗氏成为笑柄,这皇帝你也别做了。”
胤禛也这么想,冷静打了个千儿,“今日儿定会给皇阿玛和额娘一个交代,如果解决不了此事,朕自愿禅位于有才能之辈。”
文武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耿佳德金都快要晕过去了。
这下子别说做后族,他耿氏过了今日,还能不能留下根儿都另说。
所有人都有股子做梦一样的震惊和惊慌,看起来也不比被太后带进安佑宫的命妇和妃嫔好到哪儿去。
除了耿舒宁。
她垂着眉眼,比胤禛更冷静,比大臣们更沉默,完全看不出任何惊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胤禛关心则乱,倒是康熙这会子回过点味儿来。
他不会跟自家儿子一样心疼这丫头,如果遇到事儿,牺牲她的命可以解决,他会毫不犹豫杀了耿舒宁。
所以他能冷静发觉耿舒宁的淡定,以他对这丫头的了解……应当是有应对之法了。
所以康熙也不多训斥胤禛,敲了敲轮椅。
“进去再说!”
等到绕过影壁,靠近大殿,康熙和胤禛的脸色更加难看,大臣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没能进门的命妇和妃嫔,晕了好几个,在一旁叫宫人伺候着,都不敢走。
在门口和门内站着的所有女眷,面色也都格外苍白,一脸魂不附体的模样,看着供奉菩萨和先祖牌位的正前端。
太后就跪在那里,以匕首割开自己的手指,在摆开的长卷上,写了很长一段血经。
康熙挥手止住众人的问安,叫人抬他进入了大殿,沉声问太后——
“乌雅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听到动静,太后顿了下,跪着转过身,平静对康熙行礼。
因为失血和素服的缘故,这会子她的面色格外憔悴,看起来竟有些出尘的脆弱。
她淡声道:“回陛下,臣妾今日之举已再三思量,着实是没了其他法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走错了路,只能如此。”
康熙面色越来越冷,将冷笑憋回了嗓子眼。
她可不是只能如此,她太能了!
他从未想过,有女子敢以这种方式逼迫皇帝。
可就情理而言,他和太皇太后确实也不能斥责太后行母责。
太后并不在意康熙的冷脸,抬起头注视着胤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慈祥平和。
“禛儿,额娘今日之举,无论有什么后果,都是额娘心甘情愿的。”
“即便我死了,也与你无关,我只盼着你能清醒过来,不要再错下去了。”
胤禛咬着牙跪地,“儿不懂额娘何意,必是有所误会,还请额娘明示!”
太后也不看耿舒宁,只垂下眸子,“那我问你,以宫规而言,宫女出宫后是否不可再回宫?”
“我再问你,以大清律例,女子是否可以上战场?”
胤禛冷静回答:“皆不可,但耿氏是得先祖庇佑,并非寻常宫人。”
太后笑了下,“好,那我再问你,身为皇帝,可否专宠一人,叫后宫成为摆设?”
“就算耿氏有功,你也不必非将她纳入宫中,现在京城上下都知道,三阿哥四阿哥年幼,储位堪忧,你却视而不见,对得起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吗?”
胤禛在路上就算到太后会如此问了,依旧很冷静。
“朕登基至今,先有天灾,后有边患,忙于朝堂,实无心力入后宫,待得天下稳定,朕自会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
“至于耿氏,她为奉御女官,侍奉朕左右是她的本分,怎可与妃嫔相提并论。”
太后冷笑,“说得好听,你当本宫没看过敬事房的彤史吗?她既不是妃嫔,怎配伺候床榻!”
“更不要提,她受宠近三年,却依然无子,又有失贞之过,你将她留在身边,叫后宫妃嫔如何自处?又叫朝堂上下如何信你清名!”
“本宫生你一场,上辈子约是欠了你功德,好不容易将你养这么大,于情于理也无法坐视不理。”
“你却只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这就是你身为皇帝要为天下表率的孝道?”
“当着祖宗和漫天神佛的面儿,你扪心自问,可堪为帝?”她侧了侧膝,指着菩萨金相和先祖牌位。
“以你所为,实非本宫所期,哪怕我今儿个舍了自己这身骨血,也得替你赎罪!”
耿舒宁一直在心里嗑着精神瓜子,虽看似恭顺沉默,实则吃瓜吃得格外起劲儿。
听到太后这句跟正史相当的话,看一旁跟苏培盛比着脸儿发绿的康熙,她赶紧咬住了舌尖,生怕自己笑出来。
看来不管老爷子嘎没嘎,都耽误不了太后留下名人语录哇!
胤禛并没有慌,他说要护住耿舒宁,就绝不会后退。
他定定看着高大的金像和一个个牌位,声音坚定沉着。
“朕扪心自问过无数次,上对得起皇阿玛信赖,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朕登基至今,虽无皇阿玛之英明神武,却自认还算得上守成之君,功过皆有,却无愧于心。”
他看向太后,眼神比太后更平静,甚至带上了几分悲凉。
“额娘,在你眼里,我从来没能叫你满意过,不过一点子私情,于情于理都不该闹到今日这一步。”
“今日你可以骨血逼朕杀了耿氏,明日你是不是要以自身安危,逼朕打破皇阿玛不立后的誓言立您为皇太后?”
“或者要朕弃江山社稷于不顾,立允禵为太子?您到底想要什么,直说了便是,便是要朕的命,朕也愿以骨血还之。”
不只是太后可以死相逼,胤禛也同样可以。
作为皇帝,作为一个没被母亲疼爱过的儿子,他绝不可能任由太后拿捏。
哪怕碧落黄泉,都绝无可能!
太后竟也不意外胤禛这话,她这个儿子虽不讨喜,可她也还算了解。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不懂一个母亲可以为儿子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质问本宫。”
“皇太后,太子乃至皇位,这些本宫都不在乎,本宫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辜负祖辈戎马一生打下来的江山。”
她以匕首再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刀,不再理会康熙和胤禛,继续书写自己的血经。
什么皇太后,今日之后,为了皇家颜面,以康熙的心狠,许是会将她从史书上抹去。
至于太子和皇位,允禵那孩子叫她太失望了,也辜负了自己的命格,她不管了。
她这辈子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就以她被压制的凤命,诅咒耿氏这贱人不得好死,叫这对父子死都不得安宁。
老爷子再狠,也没办法杀光在场的所有人,流言蜚语定会传出去。
她要让天家也变成笑话,永生永世都被世人讽刺!
*
康熙也知道今日的闹剧瞒不住,在场的宗亲大臣太多了,干脆就由着母子二人针锋相对说个痛快。
说得越多,敢说出去的反而没几个。
见胤禛低垂着头,从龙靴里往外掏匕首,显然是打算陪着太后拼命。
不管母子有没有情分,他身为人子,不能眼看着太后伤害自己,更不愿意服软阻拦。
康熙就头疼自家儿子这死倔的性子,执拗总是不分时候。
他瞪角落里的耿舒宁一眼,“耿氏!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完这句话,他蓦地觉得有些耳熟,而后想起曾在金銮殿上问过这话,不由得感叹,这丫头有本事,可也太能折腾了。
耿舒宁先前在宫门外还叭叭了一通,进了门却始终没说话,只缩在角落里,偷偷拿着帕子往脸上补粉,好叫自己看起来格外可怜。
她所谓的交代,可没说是在嘴上。
听到康熙终于忍不住质问,耿舒宁知道时候到了,立马摇摇欲坠了一下,大义凛然上前一步,跪地——
“岁宁无话可说,只祈求神佛和先祖开眼,看看太后娘娘的血经,给予神示,还万岁爷和岁宁一个清白!”
太后冷笑,“若漫天神佛听到你这话,有什么神示,必会惩处你这惑星!”
耿舒宁紧咬着牙,颤抖着声儿,“岁宁不是惑星!太后自可焚血经,岁宁愿接受神佛和先祖审判!”
太后信佛,尤其是在慈宁宫大佛堂时,已得到过佛祖示意,今日才有这底气折腾。
闻言她干脆叫人拿过火折子来,毫不犹豫点燃以血写就的经书,染着鲜血的双手合十,虔诚叩地——
“还请佛祖明示,降罪于此灾星!”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和殿外响起了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第129章
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接着咚咚好几声,命妇、妃嫔和宗亲大臣有数人吓晕。
“啊啊啊!怪物!”
“啊,别踩我,快跑!”
太后心下一惊,抬起头就见一个巨大的狰狞黑影直冲她而来。
她喉咙里溢出嗬嗬声响,瞳孔紧缩,下意识往后撑着地想要逃,站不起来,只能拼命往外爬。
在黑影出现的瞬间,梁九功和李德全就护住康熙,迅速躲到角落里。
胤禛也下意识站在耿舒宁身前,叫苏培盛连护驾都来不及,差点被闪个跟头。
他也顾不得狼狈,提声惊呼——
“护驾!快护驾!”
康熙和胤禛都震惊仰头,看着神话传说里才会出现的黑色巨龙,一点点从火盆钻出,很快就占据了大半佛堂。
这是神迹!!!
胤禛下意识看向耿舒宁,不会是这小狐狸弄出来的……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弄出这样惊骇的怪物!
耿舒宁只低着头,拽住胤禛的衣角,像害怕似的躲在他身后,叫任何人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这所谓的黑龙,不过是个很简单的化学反应。
她曾给一个出版社做活动,推广一本名为《漫画科学》的书,现场就有个小实验。
在沙子上浇上酒精,以苏打和白糖的混合物搅拌均匀,点燃后立刻就会出现膨胀数倍的黑色混合物。
与其说黑色巨龙,倒更像古埃及的法老之蛇,物理化几乎早就还给老师的耿舒宁惊为天人,记了下来。
她提纯后的酒精和苏打、白糖,早就叫晴芳派人安排到慈宁宫大佛堂和安佑宫,人手也两处都安排好,主打一个布置周全。
东西就放在火盆中,即便没有血经,耿舒宁袖口也准备好了提前抄写好的经书,谁的佛经供奉佛前都可以。
为了避免火盆里有酒精的味传出,耿舒宁故意病了些时日,让人每日在佛堂内点很多檀香压住味儿。
她本来不打算将这东西弄出来,鬼神之说在这世道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碍不住太后太会恶心人,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怎么敲打都没用,还想毁了她和胤禛,那就不能怪她出狠招了。
她正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呼出声——
“恶龙!这是恶龙!”
“血经变成恶龙是凶兆!定是佛祖对耿氏不满!”
胤禛眼神冷厉转头,没发现喊出声的是谁。
所有人都惧怕太后身前那条狰狞的黑色巨龙,好些跑出大殿很远,混乱得赶集似的。
这不由得叫胤禛心生杀意更重,如果叫他发现是谁,他必要剐了趁乱挑拨的混账。
发现胤禛身体紧绷,她从背后偷偷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她说过不会骗他,先斩后奏估摸着都不好过关,后面肯定要解释清楚,这会子先安抚一二,腚更保险些。
胤禛瞬时反握住耿舒宁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手,却还是舍不得,只一瞬便松开,不动声色恨恨瞪她一眼。
果然是这混账!
她简直无法无天!
若被人得知,她有这种鬼神莫测的手段,那他是真保不住她的命。
耿舒宁疼得抽了抽唇角,却不敢露出痕迹,只偷偷鼓了鼓脸儿。
她弄出这玩意儿来不容易,九十九步都走了,还能在最后一步,叫人把这凶兆扣她脑袋上?
笑话!
她给巧荷使了个眼色,巧荷立刻尖叫出声——
“快看!佛像上有字!”
文臣和命妇、妃嫔胆子小一些,可武将知道这护驾之功近在眼前,早已护在康熙和胤禛面前。
闻言,虽然心底发怵,可也硬着头皮上前去看佛像。
鄂伦岱和法海兄弟虽然不对付,但兄弟俩胆子倒像一家子,比旁人都快一些。
一个伸手掰断一截椅子腿,去攻击那黑色巨龙,一个则快速绕过巨龙,去看佛像。
佛像上确实隐隐约约出现了两行字。
「血脉牵制,假凤行癫,误龙毁凤」
「天堑永隔,遇龙呈祥,国祚永昌」
法海猛地回过头跪地,扬声念出这两行字,连外头几乎避到影壁后头的文臣都隐约听到。
鄂伦岱已经将那黑色巨龙斩断。
巨龙化作了焦炭一样的东西散落一地,这才叫人喘过气来。
接着,听到法海所言,所有人都沉默又微妙地看向狼狈跌坐,脸白如纸的太后。
这两行字……在场的就连不识字的宫人都听明白了。
能以血脉牵制真龙天子,又算是假凤的……也没有旁人了,只有这位没封后的太后娘娘。
佛祖这是要太后离皇上远远的,否则国祚怕是会受影响。
至于毁凤……众人眼神扫过皇上身后那抹湖蓝色宫袍的衣角。
太后惊呼出声——
“不可能!本宫不可能是假凤!耿氏这惑星怎么配遇龙呈祥!!”
*
到底是在皇上和太上皇跟前,能参加宫宴的也多是见过世面的,不管信佛与否,所有人都在心里忖度。
这到底是佛祖的启示,还是人为,要将太后直接打落谷底?
太后想误龙毁凤,就有人想叫太后再也没法出现在龙凤面前……
康熙不信佛,他只似笑非笑看向垂着眸子一脸胆怯的耿舒宁,笃定是这臭丫头所为。
如今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狠!
*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宫人哆哆嗦嗦进门,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因为康熙在,又事关太后,胤禛蹙着眉没吭声。
康熙看着一直在失神念叨‘不可能,那狐媚子不可能是真凤’的乌雅氏,心里叹了口气。
“今日也闹够了,宫宴也不必办了,太后先禁足长春仙馆,待查清安佑宫里有没有人搞鬼,朕再处置。”
不是康熙要抢儿子的权利,事关太后,也只能他来处置了。
李德全立马就要出去叫护卫过来。
在一切没确定之前,谁也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佛祖神示,安佑宫得封起来,仔仔细细地搜。
但有人不愿意就此作罢。
好不容易遇到太后如此疯狂,却成了耿舒宁登天的梯子,这叫在背后筹谋许久的人怎么甘心!
妃嫔晕厥过去的不少,齐妃李氏信佛,她是最早晕过去的,懋嫔和宁贵人也都离得远远的,一直不敢过来。
只有熹嫔没有被吓住,她眼神闪过了挣扎之色,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陛下且慢,嫔妾斗胆,有几句话想说,还请陛下和万岁爷恩准。”
胤禛面色一沉:“钮祜禄氏!你——”
他话还没说完,耿舒宁偷偷戳了戳他后背,稍稍用了点力道。
都说了是她的战场,别拦啊,还有好东西没用上呢!
胤禛顿了下,通过力道大概猜出耿舒宁的意思,心里恨不能将这混账的屁股打肿,可这会子却不能拦她折腾。
他压下熹嫔的异议不难,却会叫那些心有算计之人不死心,将脏水往自家小狐狸身上泼。
都已经折腾到这个地步,也不差一哆嗦了。
他话音一转,“——有话就说!”
康熙也没拦,只淡淡垂着眸子,看不清喜怒。
熹嫔快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回落了些,压着紧张站出来,蹲身。
“陛下,万岁爷,古往今来信佛的不少,嫔妾也见过许多寺庙的香火旺盛,却从未听说神佛会轻易降下神示。”
“如果叫有心之人利用手段,连神佛都敢拿来害人,只怕才会真的激怒神佛和先祖,影响我大清的国运。”
太后也稍稍缓过来几分,一脸凄楚看向康熙。
“陛下,臣妾虽然行为鲁莽,却真真一片慈母心肠,臣妾冤枉,还请您明察秋毫,还臣妾一个清白!”
熹嫔和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她们都怀疑,是皇上或耿舒宁搞的鬼,要将太后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被查出来陷害太后,可不是小罪。
康熙抬头看了眼胤禛:“是该好好查查。”
如果真是耿舒宁所为……这女人留不得!
胤禛摩挲扳指的动作一顿,垂眸冷睨熹嫔,“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熹嫔迟疑着看了耿舒宁一眼,有些为难地小声道:“此事既与岁宁女官有关,就该令人拿了岁宁女官身边的人严加审问。”
“如此事乃人为,必定会留下痕迹……”
胤禛冷笑,“你打得好算盘,只关一个岁宁够吗?”
“真假凤不止跟耿氏有关,不如后宫所有女子都送进慎刑司里,严刑拷打,方能得真相!”
熹嫔瞬间红了眼眶,惊惶地跪地。
“皇上恕罪,嫔妾只是觉得,只搜查安佑宫不妥,万一有人借机抹干净所有的证据,太后娘娘的清名可就被彻底毁了。”
胤禛还想训斥几句,康熙开口打断了他的刻薄。
他眼含审视地盯着耿舒宁,“耿氏你来说,该不该将伺候你的宫人入慎刑司,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渐渐醒过来的那些人,还有命妇和大臣们都看向耿舒宁。
耿舒宁慢慢抬起头,“回太上皇的话,入慎刑司有屈打成招的嫌疑,不查清楚,有人怀疑岁宁手段通天,连恶龙都能召唤出来,怕是要烧了我。”
“所以岁宁觉得,熹嫔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该尽快查明真相。”
她看了眼外头,“这会子宗亲和文武百官都在,命妇和妃嫔也都在现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查个水落石出更妥当,您说呢?”
康熙眸底的审视化作了淡淡兴味,他挥挥手,“梁九功,立刻查!”
这丫头既然敢叫人查,就是没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的神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活到这把年纪,不至于看不清一个小丫头。
只看耿舒宁的淡定他就能确认,今日这一出,必是耿舒宁所为。
甚至太后会失心疯搞这么一出,说不定背后都有她的撺掇。
梁九功立刻应声:“嗻!”
他和李德全亲自带着护卫,当着所有人的面,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鄂伦岱胆子大,撺掇着几个武将,主动加入护卫的行列,兴致勃勃跟着搜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大伙儿心里愈发惊疑不定,连太后都呆呆看着字迹消失的佛像,表情空洞。
难不成真是神佛启示?
熹嫔的脸色特别难看,她才不信什么神迹。
她比康熙还肯定是耿舒宁所为。
这贱人先前就以先祖入梦的方式,折腾出了不知道多少事儿,谁知道有没有什么邪异手段。
她实在忍不住,又道:“太后燃烧血经,神佛有所启示,言岁宁女官是真凤,不若请岁宁女官也请一请神佛,神佛既垂怜真凤,必会有所启示吧?”
“够了!”胤禛冷冷看熹嫔一眼,“你当神佛跟你一样闲,会一直待在这安佑宫里?”
不等熹嫔请罪,耿舒宁跟胤禛唱起了反调。
她道:“皇上恕罪,岁宁觉得熹嫔所言有理,如若有真凤,必气运通天,得神佛和先祖庇佑,与寻常人不同。”
她眨巴着眼,朝康熙蹲了蹲身,“陛下,岁宁不敢觍着脸说,自个儿就是真凤,在场所有伺候过万岁爷的女子,都有可能是,不如叫后宫的主儿们与岁宁一起,都试试?”
康熙挑眉,他确实挺想看看这丫头还有什么手段。
“可!”
熹嫔微微蹙眉,看着耿舒宁心底发沉,难不成这贱人连她的发难都算到了?
不,不可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耿舒宁淡淡看她,“熹嫔娘娘,还有后宫的各位小主们,你们看谁先来?”
齐妃刚醒过来,她垂着眸子一脸虚弱模样,一声不吭。
虽然她不算聪明,可她在耿舒宁出现之前,能一直得宠,靠得是自己的直觉。
耿舒宁说得这般轻巧笃定,叫她隐隐觉得,今日谁做那出头的椽子,谁就要给真凤祭旗。
她的把柄都被熹嫔捏在手里,真凤是谁都不可能是她,她才不去做儆猴的鸡。
熹嫔和其他妃嫔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既怕自己先上前会中了耿舒宁的算计,又怕耿舒宁先上前又得到什么神示。
但熹嫔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富贵险中求。
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我先来!”
耿舒宁唇角微勾,她就知道熹嫔性子里确实有冲动鲁莽的一面,买一送一解决俩刺头,好极了。
她微微侧身,“那熹嫔娘娘请吧。”
懋嫔小声开口阻拦,“熹嫔妹妹莫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为了三阿哥也要三思而后行啊,万不可拿自己的命格开玩笑……”
熹嫔觉得懋嫔说得有道理,不能由着耿舒宁不知不觉占了主动,送她们入局。
她心里紧着思索,很快就想出法子,微笑建议——
“不如我们抓阄如何?”
第130章
耿舒宁对熹嫔的提议自开始就照单全收,由着李德全和熹嫔身边的婢女一起做好纸团,叫妃嫔先抓,剩下最后一张是她的。
后宫不算耿舒宁,名分上胤禛女人的共计十七人。
耿舒宁打开纸团,上头写着拾叁的字样,不前不后,叫懋嫔和熹嫔两人都格外满意。
不管耿舒宁有什么盘算,前后都有人反复验证,她休想耍什么手段给自己抬轿子。
耿舒宁凉凉看胤禛一眼,无声‘呵’了一下,复又垂下眸子做恭谨状,没节外生枝。
被她眼神扫到的胤禛,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莫名有些心虚。
如今的妃嫔多是潜邸时候康熙和太后赐下来的,少数几个是登基后两人赐下的,后宫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进人了。
好些宗亲府上的女眷,都比胤禛多。
在皇家,传宗接代实属他的本分,他要是拒绝府里进人,才是异类。
可……道理都知道,却还是不由自主叫这混账牵着鼻子走,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竟忍不住开始想着回头要怎么哄了。
他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栽得这么狠的皇帝吧?
懋嫔出声打断胤禛的思绪,“嫔妾抽到了第一个,虽嫔妾自知无凤命,本不该掺和……”
她顿了下,赧然道:“只当嫔妾为主子娘娘打个头阵吧,万望佛祖保佑。”
宁贵人嗤笑了声,凉凉附和她的话,“懋嫔姐姐说的是,我在姐姐后头,也给主子娘娘先探探路。”
康熙不耐烦听后宫女子打口舌官司,“梁九功,你亲自去备香。”
先前那黑色巨龙还是免了,血经什么的瘆得人慌,直接上香祈求神示便罢了。
康熙根本不信什么神示,也有意为难耿舒宁,想看她没了血经,要拿什么来装神弄鬼。
耿舒宁偷偷撇嘴,作为活动策划,最忌讳的就是一场活动反复相同的手段造势,当后世抢甲方爸爸的单子容易么?
*
懋嫔听出了太上皇的不耐烦,场面话说完,提着心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定上前。
她其实也跟太后一样,是信佛的。
甚至刚才那黑色巨龙,她也相信是佛祖的启示。
只不过佛像上的字她却不觉得是真,更觉得这是耿舒宁借神迹来栽赃陷害太后。
所以,这会子她心里是既惊慌,又虔诚,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格外认真地在心里祈求佛祖,再降下一次神迹,揭穿那贱人的阴谋。
当然……虽觉得不可能,懋嫔心里也有那么点子微弱的期待,期待真正的凤命是属于她的。
怀揣着激动又复杂的心情,懋嫔严肃跪地……都没来得及接过梁九功递过来的香,殿内突然就起了一阵微风。
而后,在懋嫔略散开的瞳孔中,倒映着的燃烧的烛火,倏然灭了大半。
她猛地一颤,人就软软倒了下去,被吓晕了过去。
殿内外瞬间响起一阵阵的吸气声和低低的惊呼,一个个都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扫视殿内,心里止不住地哆嗦。
有人膝盖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这,这是佛祖或先祖一直都在注视着安佑宫吗?!
鄂伦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殿内,在场所有人都没动,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微风来得蹊跷,可风太弱,蜡烛不是风吹灭的!
这要不是神迹,简直跟特娘见了鬼似的,叫鄂伦岱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后背都起了细毛汗。
梁九功赶忙冲外头的宫人挥挥手,叫人将懋嫔抬走。
*
刚才还有些张扬的宁贵人,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身子也软得站不住,全靠她的婢女勉强搀扶着。
后宫女子不信佛的就少。
她虽没有懋嫔和太后那么虔诚,可……心里存的鬼多,哪儿敢在佛祖和先祖们面前耍大刀啊!
见她拖着棉花一样的腿拼命后退,连熹嫔都有些没眼看。
她格外警惕地扫了耿舒宁一眼,催促道:“若是不想进香,自愿放弃便是,陛下和万岁爷还等着呢。”
宁贵人立刻点头:“那我就算了,我自认比不过懋嫔姐姐的命格,着实没必要给佛祖和先祖添腻烦,还是让后面的妹妹们来。”
倒没人觉得她胆小,害怕的多着呢。
排在她后头的苏常在,面色也格外苍白。
她看了眼瓜尔佳常在,想着四阿哥,即便心里发寒,也还是咬着牙,被人搀扶着跪地。
她一跪在软垫上,殿内外的众人就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刚被点燃的烛火,生怕错过任何神启。
几息过去,没有任何反应。
苏常在喘着粗气,几乎趴伏在软垫上,整个人水里捞出来似的。
因为没力气,去接梁九功手里的香都哆嗦得不像样子,甚至没拿稳,掉了一根香。
瞬间她斜前方就有一盏烛火灭掉了。
苏常在瞳孔紧缩,尖叫一声,也晕了过去。
众人:“……”突然感觉安佑宫有点阴森森的。
他们这到底是在看神迹,还是闯鬼门关呢?
*
康熙简直都没眼看,冷冷睨了被搀扶到角落里低着头的太后一眼。
老四后宫的女人,比起伺候他的实在是差太远了。
除了乌拉那拉氏,其他人多是太后给老四选的,这都选的什么玩意儿,丢人现眼!
后头瓜尔佳常在、海常在和张常在等人,虽脸色都有些惊惶,却还算顺畅地进了香。
但康熙越看越觉得,比起来,耿佳德金家这丫头倒算最上得了台面的了,做皇后也使得。
他心下微微沉吟的功夫,妃嫔们一个个忍着害怕上前进香。
直到轮到耿舒宁,他才压下思绪,抬头给了几分关注。
不只是他,胤禛的目光也毫不掩饰地定在耿舒宁身上。
刚才皇上可没这么看她们!
在场妃嫔心里都酸得吃了枸橼似的,倒缓了几分对安佑宫的害怕。
她们跟殿内外的命妇和大臣们一样,都不错眼地盯着耿舒宁的动作。
看她平静上前,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更平静地接过梁九功手里的三炷香,以火折子点燃,甩了甩,起身插入香炉。
在她将香插进香炉后,不等她有所动作,就有人惊呼出声——
“看!金佛上的字又出现了!”
鄂伦岱实在忍不住,猛地上前几步。
要不是康熙和胤禛在这儿,他甚至想跳到台子上,摸一摸金佛上的字。
不好如此没规矩,他到底比旁人肆意些,大跨步绕到佛像后头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再看耿舒宁,满脸震惊。
“没人在后头!”
康熙和胤禛看着比先前太后烧佛经的时候,还要金光灿灿的两行字,再看耿舒宁,也都哑然失语。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不是对耿舒宁太了解,连他们爷俩都会以为,这是真正的神迹。
耿舒宁无辜眨了眨眼,似被众人的灼热目光吓到,小心翼翼后退到胤禛身边。
“那个……还有后宫的小主没上香呢,说不定是凑巧?”
众人:“……”
十几个人里,凑巧神佛和先祖只给你面子?
你还不如直截了当拍着胸脯,说自个儿是真凤命格呢!
*
熹嫔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始终查探不出异样的现场。
有这鬼神莫测的手段,若无法揭穿,耿氏这贱人怕是要压在她头上,叫她和三阿哥再无出头之日!
她推了推抓到拾肆的小答应,“该妹妹了,既神佛和先祖保佑,咱们就算不是凤命,若是能得一星半点的神示,也算体面不是?”
那小答应被说得心动不已。
除了懋嫔和宁贵人上香出现异样,其他人上香都没什么反应,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若真能得佛祖保佑,哪怕做不了皇后,起码能被皇上看在眼里,将来分薄些恩宠,得个子嗣傍身也好啊!
不等字迹消失,她就迫不及待上前,跪在软垫上叩头,而后接过香,虔诚地插入香炉之中,满怀期待地等着。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哦不,字迹渐渐隐没了下去,佛像和先祖牌位前的条案看起来光泽都黯淡了些。
小答应脸涨得通红,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用帕子遮着脸躲到了一旁。
*
熹嫔抓到了拾伍,她没跟其他人一样害怕,也没有过分匆忙,学着耿舒宁那样,慢条斯理走到软垫前。
跪地之前她便双手合十,面色看起来比先前上过香的都更虔诚些。
“万望佛祖保佑天下苍生,庇护大清,嫔妾愿折寿十年,祈求先祖福泽皇家,令得万岁爷子嗣绵延,国祚永昌。”
场面话说完了,她才跪地,双手覆在一起,跪地行了三叩礼,做足了认真姿态。
晴芳眸底闪过一丝冷笑,她们家主子准备的好东西,大半都给这位场面人儿备着呢,‘神佛’保管给熹嫔面子!
熹嫔直起身,冲梁九功温和一笑,恭敬接过三炷香,起身后在眉心举了举,这才一步步上前,插入香炉。
就在她将香放下的瞬间,惊呼声再次响起。
因为她还站在香炉前,后面的人看不到,使劲儿探着脑袋,不住地小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侧面有命妇喃喃道:“香……断了!”
梁九功赶忙躬身:“这香奴才都仔细检查过,是好的啊!”
即便见多识广如前乾清宫大总管,梁九功心底都有点发毛了,不会真是神佛所为吧?
熹嫔捂着胸口后退一步,红着眼眶摇头,“不,不是我,一定是香有问题!”
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猛地跪地冲胤禛叩头,“皇上,嫔妾自认没有凤命,可也测算过八字,绝非不祥之人!”
“求万岁爷看在三阿哥的面子上,再给嫔妾一次机会!”
胤禛冲耿舒宁挑眉,他已经懒得震惊了。
看样子这混账从梦里记住最多的,不只是床榻里那点子花样,其他花样也不少。
耿舒宁乖巧冲蓝盆友眨眨眼,当着康熙的面儿,她连点头都不敢。
有些事儿能跟蓝盆友交底,跟老爷子却说不得。
胤禛见状懂耿舒宁的意思,他淡淡问:“你确定要多此一举?”
熹嫔不肯抬头,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哽咽坚持。
“还请万岁爷成全!”
一定是耿氏那贱人算计她!
一定是!
她就不信这贱人能算计她一次,还能次次算计她!
胤禛冲梁九功吩咐:“给她香!”
梁九功见主子不反对,仔细挑选了三根香,还特地用了点力气确定那香没问题,才交到满脸泪水的熹嫔手中。
熹嫔擦了擦眼泪,压着心底的恨意冷冷扫耿舒宁一眼。
“劳烦梁谙达帮忙换个香炉!”
能让香断掉,除了在香上面做手脚,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香炉。
梁九功偷偷看康熙,见主子微微颔首,立刻吩咐人将香炉抬走。
李德全赶忙出去,叫人抬了座新的香炉进来。
耿舒宁始终平静看着这一切,对熹嫔的眼刀丝毫不惧,甚至冲她格外友好地笑了笑。
不过在熹嫔看来是嘲讽还是挑衅,那就端看熹嫔自个儿怎么想了。
见耿舒宁如此镇定,熹嫔的心一点点下沉,有些后悔先前自己站出来了。
如果不站出来的话,将今日之事敷衍过去,说不定还有私下里挑拨运作的机会。
不像现在,被架在火上烤,她低估了那贱人,一点后退的路都无。
她目光闪了闪,扫过侧面一个命妇,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再次上前。
点香,插香,惊呼,殿内离熹嫔近的命妇甚至不自禁后退几步。
“香又断了!!!”
香炉是才新换的,提前检查过,香也是梁九功亲自检查的,都没有问题。
又断了香,除了神佛和先祖不认可熹嫔上香,再没有其他解释。
熹嫔唇角都咬破了,疯了一样冲上前几步,将香拔出来,仔仔细细地看断口处,是不是平整的被人提前处理过。
可叫她失望的是,端口并不整齐。
不待她细看,殿内所有的烛火猛地一下子全都熄灭,悬挂着层层幔帐的佛堂内瞬间阴暗下来。
惊呼声止都止不住,胆子小的满脸惊骇表情,仓惶跑出了殿内。
哪怕没跑的也浑身僵硬,这大热的天儿,众人都感觉冷得冰水里泡过似的。
这下子大家都信了。
真凤得神佛庇护,那被神佛厌弃,甚至连香火都不受的……怕是有损阴德吧?
只要是真信佛的,都恨不能离熹嫔八丈远,连懋嫔和宁贵人身边都空了一圈。
*
熹嫔苍白着脸僵立在原地,眸底是遮不住的灰败之色和恨意。
恨命不由己,更恨耿舒宁棋高一着。
她始终不信有什么神迹,技不如人罢了。
今日败了,往后三阿哥还能不能得太子位,只能拿捏在别人手里,叫她怎能甘心!
康熙不管熹嫔心头是不是恨出血来,看过一场好戏,他也累了。
他直接开口道:“今儿个你们也该折腾够了,叫朕都跟着开了眼。”
“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出园子,就着这出闹剧下个酒,也算是替太后贺寿了。”
太后身子微微颤了下,却始终没抬起头,刻薄话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毫无作用。
她马上就什么都没了,还要体面做甚。
果不其然,康熙下一句就直接吩咐——
“将太后禁足长春仙馆,李德全你亲自盯着!”
“慈宁宫和长春仙馆所有宫人押至慎刑司拷问,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皇帝!”
李德全躬身:“嗻!”
胤禛面色僵硬地打了个千儿,没吭声。
康熙倒也不计较,爷俩都没心情提什么规矩。
他们就想尽快知道,今儿个这一出出的,耿舒宁到底是怎么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