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情根深种
赐婚之事, 凤明竟成了全皇宫最后一个知晓的。东厂厂卫皆以为此旨出自他手,自然没人到他前面来说。
全东厂喜气盈门,他看得奇怪, 问了双喜,才知道皇帝下旨将景恒赐给他。这道圣旨越过司礼监, 直接下到内阁,内阁今日一早昭告天下, 由内阁首辅甄岐亲自去王府宣旨。
得知此事, 他先提了剑,去找降旨的景俞白。
景俞白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句没敢争辩,直接把景恒卖了,说是景恒让的。
他来不及教育景俞白, 反身折出宫, 直奔淮安王府。没来得及进门,先将景恒的话听了个十成十。
直到景恒起誓, 他再听不下去,提剑冲进大殿, 恨不能抽死景恒。
赌咒之事怎可轻言, ‘肃清政治、削藩集权,颐养万民, 光复天下’四件事,哪一件不是难上加难, 也是随便可许的?
景恒被凤明抽翻时,淮安王夫妇一惊, 站起身, 又听凤明所言, 不由对视一眼。
原来二人情义颇深。
紧接着凤明咳血,再看景恒那慌张样子,景文宸十分确认,就是他现在吐出口血来,他那逆子都断不会如此着急。
凤明少时还见过几分活泼。后来经历了夺嫡、出征、平叛,人愈发稳重,冷淡少言,即便对着先帝,也始终守礼恭谨,从未有这般行状。
如今却为他儿子急成这般,这不是情根深种是什么。
凤明止了咳,推开景恒,朝淮安王夫妇略一颔首,上前取过圣旨:“此旨并非我授意,我会去找皇上,请他收回成命。”
淮安王抬手,按下圣旨:“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既你与我儿有意,就这般罢。”
饶是凤明,听闻此言也不由一愣。
淮安王妃从手上取下串碧绿佛珠,想给凤明,又有些犹豫。凤明毕竟是男子,送他佛珠是否不妥,一番好意,若是怠慢,倒显得不尊重。
这佛珠是她与景文宸成婚那天,景文宸之母孝纯皇后赏的,很有来头,是孝行皇后封后时,宁懿慈太后赐下的。
算是专给儿媳的。
宁懿慈太后礼佛,这佛珠从不离手,传到孝行皇后那里也是常挂在凤袍上。
凤明久在宫中,这佛珠的来历,又岂会不知,他大吃一惊,后退一步:“王妃”
景恒不管那许多,他接过佛珠,带在自己手腕上,看了看:“有些紧。”
淮安王妃道:“原也不是给你的,你快给”
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凤明,往常都跟着叫‘九千岁’,如今她心里将凤明认作儿媳,叫‘九千岁’显然不妥,儿媳也不妥,若叫官职,又生分,又不合规矩。
淮安王妃比凤明大不了几岁,这一下成了凤明的长辈,可真叫她为难。
“凤明。”凤明将话接过来:“王妃唤我名字便是。”
景文宸沉吟:“我记得你表字‘养晦’,便以此相称吧。”
凤明答:“也好。”
景恒:“???”
凤明的表字?
凤明不是说没有吗?为啥他爹知道,他却不知道?
“养晦?”景恒把佛珠摘下,递给凤明:“原来就我没字啊。”
“一派胡言,”景文宸抚须,极为得意:“你表字‘宥持’,本王亲自取的,你怎不记得。”
景恒说:“我不记得的原因,难道不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父子俩说不来两句话又要吵,淮安王妃把话接过来说:“你爹说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傻的时候说的呗?”景恒更不愿意了:“你和傻子都那么多话,就不能多跟我说点?”
凤明掩唇轻咳。
景恒站没站相,往凤明身上靠:“养晦啊”
凤明不住地躲,景恒腻歪人的样子实在没眼看,淮安王夫妇看不下去,先行离开。
“站好。”凤明用剑鞘挡开景恒:“何时动身回淮安?”
“昨天就该走的。”
“路上小心。内阁蠢蠢欲动,我总觉得后面有人推波助澜,此时不便离京,就不送你回去了。”
景恒天马行空:“天寿山道观里有一方叫做‘须臾流光’的巨钟,我在山上时,常以钟音寄相思,你听见过吗?”
凤明道:“那钟是古物,传说是老子所铸,也只有你敢去敲。”
“皇宫每日卯时钟鸣开朝,你若听见钟声,就是我在想你。”景恒恋恋不舍:“好好吃饭,不要生气、不要动武。遇事不要着急,银钱都留给你,凡是能使银子解决的事,千万不要生气,我回淮安会努力赚钱,养你。”
“很难养的,”凤明长眸微垂:“大齐子民六千三百万”
“一千三百九十二户万户。凤明养晦,你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不知轻重,我知道治理好一个国家有多难。很多政令、决策,大臣不能理解、百姓怨声载道,但千年百年之后,历史会还他真相。”
始皇帝建成长城,千年不倒,玉门关前,烽火台至今沿用;隋炀帝开凿运河,沟通南北,促进贸易,经济提速何止十年。
举世皆浊,将凤明标为奸佞权宦。
景恒独疼他身居高位,如临深渊。
永元六年,一道赐婚圣旨昭告天下,开局惊天动地,就注定不会是平凡的一年。
景恒回淮安后,生意风生水起,商队一来一回,进账颇丰,除去给蜀庄王和晋恭候的分红,净赚十三万贯。
在民间,铜钱的使用频率高于白银,好在有钱庄兑换银票,否则真是拉都拉不回来。
为了方便计算,景恒还是折成白银计算。
时逢春耕,景恒的庶子联盟凑在淮安。
谢停为首,管账的夏阳,沈澶、齐耘、赵岭末也在。景恒不含糊,先分了钱,做老板切记小气,留不住人才。
谢停将账本交给夏阳。
景恒道:“粮草乃民生之本,我有意多屯些粮,这事谁去办?”
五人齐齐看向景恒,脸上写满【你要造反吗】五个大字。
景恒啧了一声:“我那大侄子好得很,屯粮是未雨绸缪。”
沈澶率先应了声:“我从潮州过时,那边说今年雨水少,今年恐造旱情。”
“旱情”景恒撑着头:“先屯粮。咱们不发国难财,真有个灾有个难的,也能及时救济。”
齐耘道:“世子说的不错,去岁雪下得早,我爹还担心会有雪灾,既然雪灾没落下,那必是别的灾情等着。”
夏阳翻着账本:“咱们可动用的银钱,就算了全买了粮,按永元二年那次灾情的受灾范围算,不过是杯水车薪。”
“还是穷啊。”景恒叹道:“好在还有时间,多派几支商队出去,多搞些钱回来。”
景恒拿出块一把腰牌,俱是东厂掌班的:“我从几个掌班那租了些腰牌,每支商队拿上一块儿,各地缉事署见了,也能行个方便。”
夏阳:“”
谢停:“这督主知道吗?”
“废话。”景恒挠挠眉毛:“屯粮的事头等要紧,沈澶心细如发,你来负责。”
沈澶应是。
景恒又到:“倒卖商品,虽能赚些小钱,终非大计,有两件事,星驰你记下,一是圈块地,着专人种植水稻,我有意改良稻种,如今这稻子产量太低。”
若能提升水稻产量,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沈澶追问:“世子还懂这个?”
“不懂,”景恒毫不惭愧:“但我知道原理,贴榜寻来擅长农术之人,此事未必不成;第二件事,我要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
“多大?”齐耘的爹是工部尚书,他对造船有些研究:“南洋海师的‘蛟龙’够大吗?”
“不够,如果‘蛟龙’来比的话,我的船,只能叫‘鲲鹏’了。”
景恒想造一艘大船下西洋,土豆、红薯、玉米等耐旱高产的作物,都在美洲。可是会有美洲吗?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世界和他之前的世界十分是同一方土地。
他需要一艘船,一艘真正的‘鲲鹏’。
众人皆惊,这得是多大的船。然而景恒所做决断,他们从不质疑,只是在本上记下。
齐耘说:“华亭县有海,得在那儿造。”
沈澶展开舆图,在华亭县一点:“是淮安王的封地。”
齐耘主动请缨:“我愿督办此事。”
景恒又道:“从前读史书,朝廷鹰犬总是遭人唾骂。”
朝廷鹰犬之锦衣卫谢星驰、朝廷鹰犬之东厂夏阳,对视一眼。
景恒接着说:“那写史之人,都是被监察的,能写出好话就怪了。”
夏阳道:“如我等之流,在史书中只言片语也不会留,我们不在乎这些。世子无需宽慰。”
“好罢,”景恒笑了笑,最后道:“都留心些,如遇能人异士,尽力招揽。”
*
三月,景恒头戴斗笠,一身短打,挽着裤脚,站在稻田中,他附身去看水稻生长情况,谢停拿着本,跟着记录。
藩王封地自行收支,江南鱼米丰盈,淮安王封地治下税负并不高。
因各地水土、产量等因素差异,税负标准是个范围值,而非标准值,朝廷只对上限有严格要求,若逢个别府州受灾,朝廷拨银足够,受灾地即可免税一年。
具体如何实施,端看各地各布政使司,其实交多少税并不是主要的,遇见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总能寻到由头把钱从百姓手中抠出来。
阶级剥削和土地兼并,是妨碍民生的两大毒瘤。大齐立朝时,曾经重新划分土地,目的就是改变乾朝末年,土地兼并导致百姓无地可耕的情况。
重新分配土地,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百姓手中分到土地却留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土地具有流转性,乡绅士族手中握有的资源,远非平民可比,土地最终都是流向权贵。
这并非政令限制就能阻止的。景恒有心重新制定土地法,叙述好些要点,谢停一一记下。
谢停从腿上拍下一条水蛭:“世子爷,走的有点远了吧?”
景恒回头看看,这片地二十余亩,画为八块试验田,他在其中穿行,确实走了挺远:“在前面的垄沟上去罢。”
“我说的是”谢停舔舔毛笔,奋笔疾书:“你要改革齐律,为何在种地?”?
? 42、喜欢乖的
这个问题是有几分玄妙的。
是啊, 他要修齐律,和种地有什么关系呢?
“”景恒勉强挽尊:“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懂?”
谢停把脚从泥巴里□□:“你开心就好。”
景恒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领导者,谢停说完, 他立即认真反思,觉得做事确实有点走远了。
他和凤明在一起, 甜言蜜语没怎说过, 说得最多的竟然是‘光复大齐’?
他明明只想和凤明厮守,结果现在和凤明相隔两地不说,他现在还泡在泥里种地?
给凤明去的信,也少有情话,更多的是一种工作汇报:商队一趟收入几何、改良铜矿冶炼技术、屯粮情况、淮安水稻产量、粮种改革进度
靠, 他没事吧。
他还在信里给凤明画饼!说产量提升以后百姓会多富足、人民生活会多么幸福。
他没事吧!
他又不是想当一个亲政爱民的皇帝, 他、只、想、谈、恋、爱。
“世子,世子, 景恒!”谢停拍他:“你腿上好几条水蛭!”谢停见景恒发愣,双手凝聚内力, 将景恒腿上的水蛭震掉:“想啥呢你。”
景恒碾死那几条水蛭:“治国太难了。”
谢停:“???”
“贪官毒瘤, 就如同水蛭,强行拔出贻害巨大, 须得出其不意。”景恒恨恨地狠踩一脚最胖的水蛭:“一击必中。”
谢停把册子放回怀中:“你若要治国,亲力亲为哪儿干的过来?”
景恒道:“你说的对, 我想做的事太多,也不知春闱进行的如何, 凤明能否派些人才来。罢了, 先张榜招揽, 远水救不了近火,江南多士子,治国之才者不在少数,也不能事事等着凤明。”
“景恒,”谢停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如果想谋反的话,至少得让我知道吧。”
“我做的事儿真的很像谋反吗?”
“就差招兵买马了。”
景恒笑:“招兵买马太费钱了,多赚些银子再说罢。”
“”
*
诚如沈澶所说,今年雨水少,连淮安都有些旱,好在此方水土丰茂,算不得受灾。
五月,南直隶下属庐州府、和州府灾情最严重,灾民纷纷南下金陵,北上淮安逃难。
淮安城大门紧闭,不许灾民进城。
“三月开始旱,这都五月了,朝廷就不作为?”景文宸坐在堂前,问景恒:“你和那位可有通信?”
景恒答:“十万两赈灾银三月中就已拨下。”
左常侍曾凡做过地方官,他揣测道:“朝廷赈银下拨,层层下来,真到百姓手中的十不存一。况且听闻,灾民从庐州出逃,并非饥荒,而是因庐州下面的县,四月时生了疫。”
这消息淮安知道,朝廷却不一定知道。淮安离庐州更近,消息灵通些,故而封地之中,自得知此消息,各城池俱关闭城门,排查外来人员。
南直隶应天府之下的金陵门户大开,收容了好些灾民,如今是什么光景,没人知道。
夏阳道:“各地皆有缉事司署,若真有时疫,怎会不传信朝廷?”他出自东厂,对缉事司署颇为信任:“这么多缉事司,断不会会全被收买。”
景文宸摇头道:“庐州的消息半点也无,也不知粮价如何。淮安城门紧闭,只怕起了民愤。”
幕僚说:“灾民若涌着往淮安来,处理不当反倒占一身,好在如今城门前聚集的人不多。下官已约谈淮安属地四大粮商,淮安的粮价仍维持在八十文一斗。”
景文宸颔首:“不错,稳住粮价乃是根本,只不知城外的灾民如何处置才为得当。”
景恒道:“咱们警觉的早总不是坏事,如今淮安城外的灾民不过几十人,好些拖家带口的富商,见淮安城门不开,便都驾着车走了。”
景文宸说:“淮安毕竟是番地,离得又远,金陵富庶,恐怕都去那儿了。”
“总是要赈灾的,”景恒站起身:“这么些灾民聚在一起,天又这般热,若不及时安置,没有时疫也要生出时疫了。”
景文宸道:“量力而行,灾情当前,行事务必谨慎。”
景恒应声离去,谢停跟在他后面:“消息停滞,我疑心是有人刻意隐瞒,缉事署首当其冲,只怕是指望不上。”
他仗着功夫好:“我想去庐州一探究竟。”
景恒抬手制止:“回去再说。”
若真有时疫,须得小心防范,其危害远胜旱情,疫病流传,把控源头、切断传播缺一不可,水源空气俱是媒介。景恒点了五位招录来的士子,口述防疫常识,记录成册,着专人誊抄,派发到各属地实施。
又请来府中绣娘,制作棉纱遮面、鹿皮手套等物。匆匆制成十套,交于谢星驰一套,嘱托许久,才许他去往庐州打探,又唤来淮安王府管事,将余下物资派发出去,着人出城赈灾。
“眼下局势未曾明朗,此行凶险”
管事躬身道:“世子宽心,赈济灾民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必不负世子所托。”
景恒点点头,管事退下。
景恒在心中盘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将谢停派出去后,心中总是不踏实,怕他有危险、怕他染疫病。
坐镇中枢上,才知道每一个决定都这般焦心。
‘咚咚咚’,房门被叩响。
景恒只当是属下前来汇报什么,他打起精神:“进来。”
一束光照进书房,景恒抬头去看,来人身高腿长,穿着淡青色束袖武服,腰间配长剑,从沐浴光芒走进来。
景恒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凤明!”
凤明没穿蟒袍,只做寻常装扮,他看着站起的景恒,不由微微挑眉:“怎长得高了好些?”
景恒原本就高,凤明将近七尺,之前景恒不过比他高小半个头。也不知是不是练武的缘故,半年不见,又蹿起了个子。
凤明走进书房,刚合上门,就被人从后面抱住,整个儿人被景恒结结实实搂在怀中。
景恒乐疯了,一双手在凤明身上摸来摸去,反复确认眼前人是真的,不是梦。
凤明按住景恒的手:“摸哪儿呢?”
景恒的手落在凤明腰间,捏着劲瘦肌肉:“瘦了好多。睡得好吗?你怎来了?京中可稳当?”
凤明转过身,看着景恒:“这么多问题,你想让我先答哪个?”
景恒望着凤明:“你想我了没?”
凤明面上一热,移开视线,避开最后这问题,反而答起前面的:“庐州的事蹊跷,南直隶应天府下属并楚乐侯封地十三处缉事署、三处缉事司皆与东厂失联。传进京城的消息恐怕有假,我来查探此事。”
景恒喉结微动:“确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九千岁亲自出马。”
“赈银被贪墨,灾情扑朔迷离,四月派来的钦差死的不明不白。我怀疑应天府府尹与楚乐侯勾结,蒙蔽朝廷。”
“着实可恶。”景恒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凤明的唇。
凤明的唇没什么血色,很淡、很凉。
景恒不自觉的吞咽口水,屏住呼吸:“所以你就亲自来了。”
凤明垂下长眸,眼睫宛如鸦羽,投下摄人心魄的阴影,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动人:“庐州离淮安很近。”
景恒按捺不住,去吻凤明的唇。
凤明往后躲,景恒伸扣住他的头,将凤明牢牢捉住,唇齿交缠间,景恒呢喃道:“自投罗网。”
凤明仰起头,被迫承受。
景恒太高了。他只能将头高高扬起,露出纤细雪白的脖。像引颈受戮,也想虔诚献祭。
景恒的吻逐渐激烈,二人呼吸交错,他将凤明压在桌上,凤明的腰坚韧有力,向后折成出惊人的弧度。
他心疼凤明腰腹受力辛苦,抱起身下的人往上一抬,凤明整个人半靠在书桌上。
景恒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凝望凤明。
凤明指尖很凉,他摸了摸景恒的眼:“好凶。”
景恒哑着声音:“我想你想的快疯了,这还凶。我简直是淮安第一柳下惠。”
凤明冷玉似的手指划过景恒眉眼:“就是凶。”
景恒心口猛跳,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的掠夺与撕扯尽是褪去,只余下水一样的温柔,他轻声问:“这般呢?”
凤明单手环住景恒脖颈,凑过去吻他唇角:“乖多了。”
“九千岁喜欢乖的”
景恒呼吸灼热,他克制着吐气,将所有凶悍强横深藏,他咬着牙,与人类与生俱来破坏欲与占有欲斗争,极力抵抗最原始天性。他给自己磨了条看不见的链子,锁住那些会吓到凤明的东西。
他驯服自己的猎手本能,他俯首称臣,他摇尾乞怜。
凤明被圈在景恒手臂与桌子之间的方寸之地,对危险毫无警惕。
就像只懵懂雏鸟,被狼王藏在肚皮下,那是狼王的瑰宝。
【我的瑰宝。】
热汗从景恒额头落下,他后背湿透了,身上全是汗。
凤明看他热,用手帮他抹了把,黏糊糊的,凤明嫌弃地捻捻手,把手指肚上的汗液全蹭在景恒肩头衣服上。
景恒捉过凤明的手闻了闻。
明明只是个轻嗅的动作,不知为何,仿佛暗含无边风月,凤明脸上发热,这比接吻还令他害羞。
凤明抽回手,克制着也想闻自己手的冲动:“闻什么呢。”
景恒委屈道:“衣服不许碰,手也不让闻了吗?”
“”凤明把手放到景恒脸前,坚定道:“给你闻。”
随便闻,怎样闻都可以,衣服不行,想都不要想。
景恒锲而不舍,心说提碰衣服没挨打,这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啊。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淮安第一柳下惠,打钱。?
? 43、打了一架
景恒为人生大事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全称叫做‘论如何通过经常提起、反复试探、不怕挨打、及时求饶的方式,逐渐发展夫夫生活,进一步消除负面警惕心理, 建立更加亲密信任关系的理论与实践’。
简称:‘脱敏法’
又称:‘烦到对方放弃抵抗法’
别称:‘为了那些事,景恒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景恒亲亲凤明的手, 把凤明从桌上拉起来:“你歇会儿,我去给你倒水。”他给凤明倒了杯淡茶, 又亲自打了水伺候凤明擦脸净手。
凤明道:“别忙了, 其余人明日才到。”
二人互通了消息,原来京中对情况也有所掌握,今年旱情虽严重,但只要朝廷还在下发赈灾粮,当地百姓就不该背井离乡, 户籍路引都是难解决的大麻烦,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断不会冒着这般大的风险出逃。
更加蹊跷的是, 除了土地旱死的农民,很多富商也从西边往东南、东北走。
这般的天灾, 除了最严重的二个州府, 其余府州也均有上报,包括淮安王都上奏了朝廷。
楚乐侯却没有, 他的封地难道会毫无旱情?
淮安天气比京城热,凤明解开两颗襟扣:“楚乐侯有大问题。”
景恒推开窗, 让风灌进来:“你要亲自去庐州?”
“不只是庐州,还要查楚乐侯的封地。”
“不知疫病之说是否为真, ”景恒问:“此事可有眉目?”
凤明道:“朱汝熙在来的路上, 待他看过就知晓了。”
景恒的院中种满芍药, 五月正是花季,风拂过花香醉人,傍晚,二人用了膳,在芍药花间支了凉塌纳凉。
凤明靠着景恒就犯困:“真不想管这些闲事。”
景恒给他打扇:“赈灾的事哪是闲事?我已经着人在城外施粥,搭棚子给灾民住,淮安这边你放心,无论来了多少灾民,都能救。”
凤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什么米,掺沙没?”
在赈灾粥米中掺沙,是为了防止有些人恶意高价卖粮,而后转头去吃朝廷的赈灾粮。灾民饿的急了,泥土都吃,自然不会在乎沙子。
这法子虽笨,却好用。
这问题管家也提过,景恒从和平年代过来,委实说不出掺沙给灾民的话。道理都懂,可淮安到底是富庶,景恒手边也还充裕,便没让掺。
景恒沉默,凤明知道那必是没掺,他困劲儿也没了:“你发的什么米?”
景恒好似交错答卷被老师训斥的孩童,小声答:“白米。”
凤明长出一口气:“没掺沙麦麸呢?糟糠呢?豆粉呢?”
景恒紧张到咬手:“就米。”
凤明气极:“你有多少钱,能救多少人?一斤白米能换五斤麦麸或三斤豆粉,老百姓家平时吃的米粟都是带糠的你知道吗?”
灾民不计其数,无论多少赈灾粮发下去都不会够,也不可能够。只要朝廷施粮,就会有人来领,永无止境。
一斤白米换成三斤豆粉,那么原先能救一个人的粮,如今就能救三个。淮安王府粮米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到时候灾民吃什么?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生来就住在王府、住在皇宫,吃的都是舂了又舂的精米精面?当了灾民吃的比过年还好,以后谁去种地,岂不都等着救济!”
凤明气得站起来,像只愤怒的小鸟,炸着毛在原地生气。
道理景恒岂不懂?
气候变化总是以十年为单位做周期变化。今年大旱,不是明年就一定能好的,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以一人之力总不能及。
可只要景恒能拿出来一斤米,他就做不出往粥里掺沙的事。同生为人,馋了沙的米粥,他咽不下去!
景恒出人出钱还挨骂,气凤明把他当‘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哥。
景恒也站起来,合上折扇,冷着脸:“掺沙的米也是给人吃的?你们朝廷要是赈灾得力,原也用不着我费力不讨好,倒惹你生气。”
这话诛心,凤明转身便走,不与景恒争执。
他千里迢迢赶到淮安,一路上换了三匹马,连骑惯的坐骑白马‘百里’都扔在驿站,这才早了一日赶到,有时间同景恒见面。
庐州的事儿再严峻,也断不值得他亲自跑这一趟。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楚乐侯谋反,都不该他来。
景恒拉住凤明:“你这人怎这般,只许你说我,不许我还嘴?”
凤明扬手用内力震开景恒:“你放你的粥,我赈我的灾。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多言。”
景恒没料到凤明会用上内力,没有准备,被震得后退数步才勉强停下。
折扇也落在地上,摔得散开。
他胸口发闷:“凤明,你站住!”
凤明闻言停下,手虚抚在配剑上:“你拦不住我。”
景恒薅下朵芍药,狠狠扔在地上:“我一直在努力习武,你怎知我拦不住你。”
凤明冷笑一声。
这不屑的态度可把景恒气炸了:“你等着,我去取剑。”
景恒到书房,拿过案上配剑,不知好好的搂在一处看花,怎就会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
输人不输阵,他提剑走出,本想说些好话调和。谁知凤明见他,直接拔剑出鞘,长剑‘铮’的一声,如同龙吟。
景恒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面无表情,也拔出剑。
五月天里,火烧云铺了漫天,红霞如锦,折射出瑰丽绚烂色彩。庭院中,芍药朵朵,香风习习。
景恒和凤明持剑相对。
景恒道:“我”
他不说话还好,才一动口,凤明就像上了发条,登时启动,急疾如风,银光如电,提剑劈向景恒。
这一剑若劈实了,半个肩膀都能削下去。
景恒不敢怠慢,回旋长剑,借力一挡,整个人倒翻出去,躲开这道惊天剑光。
剑风扫过之处若骤雨狂风,花叶纷乱零落。
“躲什么?”凤明提剑又来,这次招式不快,却极密,一招接着一招,不容喘息:“你不是练了半年吗,就学会逃跑了吗?”
“我没有跑!”景恒会挥剑出一招,反守为攻,刺向凤明左眼:“是你在逃避!谁不会吵架,你为何就要走!”
凤明格开这一剑,景恒的剑锋落在树干上,留下浅浅白印。他微微侧首,避其锋芒:“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因为我顶嘴了,你就不要我了?你把我当什么,你养的狗吗?”
景恒运起轻功,高高跃起,剑芒如龙,裹挟辟天之势,重重斩向凤明:“就是狗,也会呲牙啊!”
凤明闻言,猝然失力,周身内力一泄,垂手落剑:“我没把你当狗。”
凤明忽然不动,景恒在半空之中,难以收力,他慌忙间右手松剑,左手运起太极之力,轻轻将凤明推开。
他推开凤明,自己却气力不济,和长剑一前一后摔到花丛里。
芍药丛花叶翻飞,被砸下去好大一片。
凤明面上没有多余神情,他扔下长剑,也不管景恒,兀自运功离去。
景恒从花丛中爬出来时,只瞧见凤明消失在墙头的一片衣角。
景恒气急败坏,踢了脚凤明的剑,又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拿布一包,背上剑追了出去。
二人都走后,玄一从树上跃下来,看着满院狼藉,从怀中掏出个本,一蹴而就,草草记下两句。
玄一作为暗卫,并不负责听记,只是有些事情,委实有趣,忘记可惜,就学着锦衣卫弄个本在身上,随听随记。
*
淮安城何止三千屋舍,景恒追出王府,不知该到哪儿去寻凤明,长街上人潮涌动,旱灾、疫病都未能波及此地。
淮安十里繁华依旧。
他沿街前行,夕阳余晖散尽,天色渐暗,街边灯笼高挂。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盏盏明灯先后燃起,万家灯火落在城中,银汉红墙遥望间,玉壶光转,星辰灿烂。
淮安无宵禁,晚风带走暑热,夜市上小贩叫卖、游人如织,孩童提灯,笑闹着跑跳,缠着爹娘要糖人吃。
景恒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热闹繁荣与他无关。
他又难过,又委屈,又后悔。
其实想想也不该,他两世加起来比凤明还大,不应和凤明吵架。
他应让着凤明。
他那么爱凤明,怎会和凤明动武呢?
凤明身体不好,中的毒还没解,每次动内力,都会毒发咳血。
他在哪里呢?淮安这般大,凤明从没来过,他能去哪儿呢。
凤明为何不能对他也好一点,再有一点耐心
烟花柳巷,揽客的小唱妓子凭栏倚杆,唱着寒蝉凄切、晓风残月,琴音冷幽幽,歌声哀婉婉。
夜风裹着词曲传到景恒耳中,只听见句‘伤离别’,倒似专门唱给他听。
景恒垂下头,飞快地抹了下眼。
“景恒。”
有人在叫他!
景恒闻言登时转过身去灯火阑珊下,凤明静静看他。
霎时间,天地寂静。
行人、路人、游人,化为虚无,缥缈着在景恒的世界中翩然退场。
黄纸灯笼映投暖橘光华,为凤明的脸添了分柔色。
那一刻,他读懂了辛幼安的词。
一眼万年,万年一瞬。
歌声再度传来,这次换了新词牌。
许方才那首太悲,揽不来客,故而改作诉愁,浅唱‘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字归来,景恒的月圆了。
这句虽好,仍不应景,还是该唱《青玉案》,蓦然回首那句。
星河灯火两相欢。璀璨人间的繁华,自此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景恒:委屈狗狗。
凤明:哎。?
? 44、未妨惆怅是清狂
夜色与月色之间, 凤明向景恒走来。
景恒心跳如雷,他说:“你别动,我去找你。”他快步上前, 执起凤明的手:“走向你,我永远义无反顾。”
凤明看向景恒双眸, 食指从他眼睫处轻拭而过,指尖微凉, 景恒闭了下眼。
“哭了?”凤明捻指。
景恒:“”
在东厂, 浪漫犯法是吗?
凤明拿出把簇新折扇:“赔你。”
景恒展扇,灯光下,洒金扇面无画无诗,铁画银钩,只写着二个大字:
‘无题。’
是凤明的字。
景恒抬眸看凤明:“唤作《无题》的诗太多, 不知你想送我哪句?”
凤明抿着唇, 没听见似的,不答。
“好歹告诉我是谁的诗?”
“不知道。”
景恒轻摇折扇, 阵阵墨香陶冶,诗情画意莫过于此:“你不说, 我就当是李义山的诗了。”
义山是李商隐的字, 他流传下来的诗中,名曰《无题》的有十六首, 大多诉情陈意。
凤明含蓄,否则也不会只写题目, 偏景恒追问不休,他耳间发热:“让开。”
景恒翻看着扇子, 街边十文钱一把的普通折扇, 他爱不释手, 跟在凤明后面:“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句吗?”
“不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是。”
“怀古思乡共白头?”
“不是。”
“一寸相思一寸灰 ?”
“不是!”
凤明非常后悔提下这两字,这李义山也真是,进士及第,满腹才情,尽写些酸诗。
早知景恒这般刨根问底,他不如甚么都不写。
景恒把腹中存货掏空,再吟不出诗,此时尚早,书局当没关门,他恨不能飞奔而去,立即买本李义山诗集,好好翻上一翻。
不过李义山的诗有六百余首,只怕要翻上一阵。
他太急于知晓答案,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念的那些千古名句,好虽好,可也不像凤明会写的。凤明连句心悦都不肯说,哪里会说些灵犀难别之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景恒那扇子收进怀中:“李义山的诗,我最不喜这两句,只要不是这句就行。”
凤明闻言转过身,把折扇从景恒怀中拿出,轻轻展开,隔在二人之间。
扇子挡着,景恒看不见凤明的脸。
半晌,只听凤明轻声吟道: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把扇子轻拍在景恒胸口:“是这句,呆子。”
未妨惆怅是清狂!
景恒呆在原地。
可不是清狂,因拌几句嘴就拔出剑来,平白把满庭花草斩得七零八落。
凤明冷心冷清,这哪里是他的性子?
景恒虽是奇才,可时日练武尚短,纵然一日千里,较之凤明仍差的远。凤明若真看他不顺眼,早一剑捅个对穿,哪里会处处留情,最后更是弃剑而走。
他真是傻子。
还怀疑凤明不爱他。
还要如何爱呢?
凤明那般要强含蓄的人。扔下剑,买了扇子赔给他。凤明买折扇的时候,也在感叹吧,否则怎会想到这句诗。
相思无益,凤明已然得知,却仍在扇面上写下‘无题’二字。
将满腔情义融入墨中,落在这一笔一划之上。
他没有回避自己的心意。
无益又如何,轻狂便轻狂。
凤明和景恒做了相同的选择,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
第二日清晨天色将明,凤明用过早膳,独自前往庐州与巡查队伍汇合,此行钦差是顾徽年,凤明心系弟弟,自然打算提前去到庐州,先探究竟。
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说是微服私访,他少在南方走动,地方官员都不认得他,景恒作为淮安王世子,身份难藏。
景恒表面应下来,而凤明前脚策马离去,他后脚就换身轻装,往庐州去了。
他先看过城外安置灾民之处,昨日已有大夫瞧过,说看不出有什么病症,景恒瞧着他们也还好。
“在观察几日,若无事便先领到南面的田里去,给他们工钱。”
景恒在南面的试验田已扩至四十亩,种植许多作物,本来是下面庄子佃户管着,如今既有了新劳动力,倒也不嫌多。
“田里、矿上、窑厂,布坊,我那几处产业你看着安置,”景恒交待沈澶:“别让他们闲着,以工代赈。”
沈澶点头,面上的纱巾被风吹起:“属下明白。”
“万事小心,我去趟庐州,”景恒看着已经燃起炊烟的大锅:“有人和我说,一斤白米能换三斤豆粉,说普通百姓过年都吃不上这般的米。沈澶,是我太天真吗?”
沈澶不善媚上讨好,否则也不会不得嫡兄喜欢。
这话他不知怎答,昨日就发现赈粮俱是精米,已觉不妥,正愁不知如何委婉告知世子。
他斟酌答:“世子去庐州看看也好。”
“原来我和晋惠帝差不太多。”景恒翻身上马:“知道了,沈澶,赈灾之事全权交与你,多费心。”
沈澶行了一礼,目送景恒远去。
*
凤明此行用的是汪钺身份,一入庐州,直奔庐州缉事司。
缉事司隶属东厂,所奏所报能直呈于凤明案前,东厂御下,机构配置精干合理,制度严密。为避徇私泄密,东厂会于每月初一,集中布置当月侦缉工作,抽筹决定给厂卫所辖地盘。
缉事司负责访缉处地方官府,名为“坐记”,坐记地点六月一轮,依旧抽筹决定,为得就是防止与敌方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这般严防死守之下,难道庐州缉事司十余名厂卫会尽叛东厂?凤明自是不信,他潜入缉事司,只见司内众人井井有条,各自忙着手上工作。
管事的档头穿褐色衣服,戴尖帽,着白皮靴,站在堂中,不疾不徐交代这什么。
凤明眯起眼看了一阵,没现身,转身走了。
庐州城粮价是100文一斗,这价格在旱情之下,绝不算高,凤明走在庐州街头,庐州风貌虽不如淮安繁华,但来往行人,铺面茶楼,井然有序,也看不出受灾严重的样子。
凤明来的路上,也没瞧见大片田地干涸,却有些地庄稼枯黄如秋草,可离奏表之中的受灾严重、赤地千里相较甚远。
庐州如此情状,何止怪异。
简直诡谲。
为何要重报灾情?
若庐州受灾不重,金陵和淮安的灾民又来自何处?
*
景恒坐在隔壁茶楼里,与凤明思索着相同的问题,弹琵琶的小唱抱着琴,盈盈一福,乌发如缎,带着股清香,打扮得极素净,头上斜插支珠钗,鬓发蓬松,生得嫩葱似的。
听说是此地缉事司档头相好。
太监的姘头,景恒能没兴趣么?他扔下碎银,点了支曲儿听。
一曲谈罢,景恒道:“说起来你我身世相同,同是天涯沦落人,给我唱支缠绵的曲儿罢。”
小唱羞红了脸,垂着头,只不说话。
景恒用折扇去挑她下巴,细细端详着。
小唱抱着琵琶,她遇见登徒子,瞳若秋波涟涟,咬着唇不知所措。
景恒似觉无趣,收起折扇,还嫌脏,吹吹扇头不够,用衣角擦了又擦,才说:“走吧。”
小唱离开后,景恒也潜入缉事司之中,他摸到档头房间,一进门,就皱紧眉。
什么也没动,径自离去了。
驿馆外,景恒不伦不类地学了两声鹧鸪叫,敲敲窗,翻入凤明房间。
凤明正在换官服,他披着紫色斗牛服,只穿了一只袖子:“曲儿好听吗?”
景恒帮他更衣:“曲好听,戏更好看。”
凤明手臂伸入袖管,微微仰头,抬手等景恒帮他系扣,他仰着头,脖颈全然暴露,小小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
景恒伸手一抹:“这得怪你,我当所有太监都有喉结呢,你若早告诉我,这曲儿就不用听了。”
“用群男人演太监,也不知谁想出来的好招。”凤明喉结在景恒手下滚动:“偷梁换柱不错,可惜多了一点。”
“哪儿点儿?”景恒装傻:“我没看过,真不知道。不过九千岁,怎旁的太监都没喉结,偏偏你有,当真蹊跷,我得查查。”
景恒手指从凤明喉间缓缓下滑,滑过胸口、腰腹,再往下,凤明一把抓住景恒的手:“正经些。”
凤明只在暗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庐州缉事司里的人竟都有喉结,唇间虽敷脂粉,仍能看出些胡青。
故而登时发觉该处缉事司已被替换。
景恒在茶楼听旁人闲聊,说茶楼里的小唱缉事司档头的相好。太监玩女人玩男人的不是没有,他仔细观察一番,不能确认,故而潜入档头房间,一推门被膻腥味儿冲个正着,这才确定。
“庐州城的戏热闹,”景恒垂首,系上斗牛服上的珍珠扣:“唱给钦差看的,顾徽年要自个儿来,准被糊弄,好在他投胎投的好,有个好哥哥。”
“这话怪酸的,”凤明整整领口:“老实呆着,别到人前去,危险。”
景恒道:“知道。”
凤明和顾徽年一道庐州,立即被迎进知州府,庐州知州姓陈,四十岁上下,长了副文臣面孔,对诗词极有研究,顾徽年最佩服才华好的人,与陈知州相谈甚欢,从歌赋聊到音律,二人引为知己。
陈知州将自著的《音律十谈》送与顾徽年,顾徽年当即便要翻阅,陈知州阻挡不及,还是凤明按住顾徽年的胳膊,说外面风大,回屋再看。
顾徽年这才作罢。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诗句皆引用自李商隐的《无题》?
? 45、弟弟顾徽年
下午, 顾徽年细细与庐州几位主事详谈,庐州城一应安排,主事们均如数家珍, 娓娓道来。
顾徽年频频点头,很是满意, 直说挑不出错。庐州官员不敢怠慢,小心答话, 说赈灾已得成效, 不敢让朝廷费心。
晚上餐食也颇为简单,素粥小菜,只有一碗杏仁浆算是稀罕,是当地特产。顾徽年用过饭,与陈知州约下明日视察粮仓之事。
顾徽年同凤明一道回了驿馆, 他知道凤明乃是私访, 只唤他‘总督’。
“总督,他们这是骗赈银?”顾徽年翻开《音律十谈》, 露出里面夹着的银票:“陈知州通晓诗词,才华满腹, 为何要”
顾徽年想不通, 呆坐在灯下。
凤明道:“有才华的人做事才不露把柄。”
顾徽年道:“庐州井然有序,那十万两赈银去了何处?定是造了吞没。无论这下面藏着什么, 我都要给他拽出来。”
凤明坐在椅上,慢条斯理:“这下面是窝蛇, 你敢伸手,就不怕被咬吗?”
“他们不咬我, 就去咬百姓, 连东厂都敢算计, 可见背后关系庞杂,十万雪花纹银,便叫他们铤而走险。”顾徽年拍案而起:“罔顾法纪,可恶至极!”
凤明正敛神沉思,顾徽年风风火火一拍桌,他略惊诧,不由得看向顾徽年。
持正刚直、奉公不阿,是清明忠臣的莠然品格。
横冲直撞,九死未悔。当真称得上一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朝堂人多心杂,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取舍,相较之下,更显清正难得。
清官或许不会万事顺着凤明,但凡利百姓、兴天下之政,哪怕是奸臣为一己之私而提,清官也会认同、大力推行。
奸臣谋己,清官谋公。古往今来,清官总斗不过奸臣,多源此之故。朝臣不畏生死,是大齐之幸。谁人听之见之,不得击节赞叹这丹心一片。
但若这忠骨硬如劲松,正气冲云霄的二愣子是自己弟弟,那就另当别论了。
凤明愁喜掺半,上下打量起顾徽年。
顾徽年和凤明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顾徽年双目清澈,隽永秀雅如竹,宛若把君子二字刻在眉间心上。打眼一瞧,谁都知道这是位没受过挫折、吃过暗亏的小公子。
可不是没受过挫折,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纵未能夺魁也值得句奇才,金銮殿上被凤明认出,故而为官这些年,几次叫人当枪使,凤明都给压了下来,
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撺掇顾徽年上奏,弹劾凤明与天子并座,弟弟傻气冲天,凤明将折子留中,转日撤了椅子。
无心插柳,自此后坑顾徽年的人倒是少了不少。
中举后未曾外放,而是留在京中,三年来虽官职未动,也是平平稳稳。今岁又逢春闱,借着这股东风,得以擢升至正五品,胸前的补子也从鹭鸶变为白鹇鸟。
这次巡视灾情的差事,循旧例非三品大员不得任。
祖宗规矩,这种巡查必须得一文一武同行,之前的钦差死了一个,三品以上文臣久在朝中盘踞,随便提出来哪一个,都和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庐州之事疑点重重,文臣集团那些老臣凤明信不过,有心选个平民出身的新人来办。
后来他动了亲自前往的心思,索性点了顾徽年,给他提到四品鸿胪寺少卿,任钦差特使,持尚方宝剑,特许三品实权。
京中有句俗话,叫做身着红衣才算官。
五品以下文臣,五之七品着青,七品以下着绿。顾徽年自此绯红官袍加身,一步踏入权力中心。
这般为官之路,说声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顾徽年见凤明不做声,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打起鼓来。权宦当政,在历朝历代都非善事。顾徽年自小读史,相关案例警句手到擒来,论点论据写成辞赋,那也是洋洋洒洒、一蹴而就。
可真和凤明共事,顾徽年又忍不住钦佩起这位九千岁来。真正处在政治漩涡中后,他才认识到,大齐的朝政如谭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急流涌动、暗生勾连。
没有所谓的‘阉党’、‘清流’之分。人人都既是阉党、又都是清流,一体双面,如何区分。
民间沸反盈天,抨击朝政、蝉攻阉党,无非是因为文人善作文章、善控舆情。
百姓仰慕读书人、信服读书人,于是在文人的引导之下,以为朝廷分作两派,以为文人忍辱负重。
这番行径令人作呕,为他不齿。
此次凤明隐藏身份前往庐州,未尝没有防范之意,朝中除了凤明身边二三亲信,无人得知凤明离京之事。
风声越紧,事态越重,顾徽年豪言脱口而出,也不知凤明会否觉得他沉不住气。
只听凤明说:“仅凭陈知州一人,做不成如此详密,你且与他周旋数日,别撕破了脸,待我去其他府州探查过后,再做打算。”
顾徽年心说果然,早听闻同凤明共事容易,凤明自能包揽全局,其他人陪着,等事成一起分功劳。
文臣多诽谤凤明,武将就多吹捧凤明。
试问大齐哪个武将不想和凤明一同征战,镇国公曾赞凤明运筹帷幄,可挡万人,一人一剑霜寒天下。
外人看来是揽权之举,只有同僚才知这实乃担责。
顾徽年十分惭愧:“下官无用,不能为总督分忧。”
凤明掩唇清咳:“顾大人言重。你在此方行事万望谨慎,圣上赐你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若真是瞧不顺眼,就都斩了,再回淮安等侯,自有人收尾。”
顾徽年:“”
都斩了,这等惊世奇言也能随意说出,难怪大家如此惧怕凤明,斩人如切莱,实在草菅人命,这点甚不可取。
不过圣人有言:金无足赤,人非完人。凤明身居高位,权掌生杀予夺,若无雷霆手段,又怎去震满朝的魑魅魍魉、狼官虎吏。
顾徽年拱手郑重道:“大齐律令在上,蠹虫毒瘤唯有依法度斩杀,才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风明:“”
景恒在屏风后面听二人对话,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凤明这弟弟年轻气盛,读书读得冒傻气。还心服口服,他保证贪官被杀时没有一个心服口服的,不是诅咒就是后悔大多后悔做得不够干净,叫人捉到把柄。
凤明抬抬手,示意顾徽年退下。
顾徽年走后,凤明单手撑在桌上支着头,长眸半睁半阖:“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景恒识趣得紧,不问那‘一个’是谁,自己领受了:
“浮皮潦草没意思,捉蛇要往深处摸。”
白日里,景恒也没闲着,把知州府翻了个地掉,翻到许多书信,俱已密语写就,景恒看不懂,未免打草惊蛇书信未动,仍放在原处,照着誊抄了几份在纸上。
“乐谱?”凤明接过来,扫了一眼:“楚乐侯善音律,与陈知州很是近亲,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
“去江陵?”景恒问。
楚乐侯府建在江陵,这一手,可直接摸到老巢了。只是这江陵与庐州相隔千里,楚乐侯怎会把手伸到庐州来,实在百思难解。
关于时疫之事,景恒十分上心,他与朱汝熙分头暗访庐州大小医馆,俱未听到任何有关的言论。
难道时疫之言,是子虚乌有?
三日后,江城。
马车上,景恒、凤明、朱汝熙三人相对而坐。过了江城就是楚乐侯封地,三人商议在江城休整一日,打探些消息。
朱汝熙有个师叔就在江城,他拜别景、凤二人,先行离去。
进城后,二人寻了处客栈落脚,店小二将浴桶、热水分别送来:“客官可还有吩咐?”
凤明问:“红销藕花楼在哪儿?”
小二一看这就是为有钱的主,客客气气给指了路。小二走后,景恒帮凤明兑水:“藕花楼是什么地方?”
“妓院。”凤明用发簪将长发全都挽起:“有个探子在那儿。”
妓院汇集四方往来,消息灵通,的确是个打探的好去处。景恒没多想,进了浴桶,与凤明一起沐浴。
凤明微微往后靠了些:“热死了。”
景恒道:“新浴桶贵,咱俩凑合凑合用一个。”
在外面洗澡,凤明从不脱里衣,他靠在桶沿上,默许了。
因惦记着与凤明一同洗澡,景恒没多问几句有关探子的情况,这就导致了景恒在见到这名探子时,出了好大洋相。
才下午,红销藕花楼生意淡淡,没到最红火的时候,台上一位姑娘轻抚古琴。
藕花楼果然阔绰,厅中央莲池中摆着一人多高的巨大冰块儿,宛若座假山。鸨母站在冰山前,摇着簇花罗扇,将冰山的寒气往身上扇。
风铃清响,鸨母懒懒抬眼,心想是那位急色的,顶着大日头就来了。
漫不经心一望之下,鸨母瞪大双眼
只见两位年轻公子并肩踏入藕花楼。
乍一看,打眼的是高的那位。天爷呀,这得八尺了吧,一进门小山似的,将身后骄阳挡个严实,仿佛连着门汀都变得小了。
这位公子虽高,却不武夫般健壮粗鲁,蜂腰削背,剑眉星目,英俊逼人,走进些细看,眉眼是温和的,毫无攻击性,就这般寻常一望,如风如水,好似你很重要似的。
这种公子哥儿,最讨女人喜欢,也不知特流光转目间,要勾走多少姑娘的芳心。
鸨母慨叹,又去看他身边那位,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另一位公子恰恰相反,面色冷淡,宛若冰雪,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人间的颜色吗?
十里秦淮、秦楼楚馆,鸨母去的多、见得也多。她敢断言,天下间,无人能越过这番绝色。
唯有月光映重雪,华光转千里,才能与之媲美。
论美人,她这儿也有一位头牌,她原以为那已然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呦,来贵客了。”头牌倚在栏杆上:“二位风仪过人,楼上请吧,奴亲自招待二位。”
这声音又沉又柔,猛然一听像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阅。?
? 46、奇人彩墨
景恒寻声望向二楼。
栏杆处那人身穿榴紫罗裙, 外罩宽大白色纱缎,裙幅逶迤身后。墨色织锦腰带紧紧束住细腰,更显不盈一握, 绾着飞仙髻,好大一朵菡萏坠在髻上, 压得发丝松散。
美眸顾盼生辉,一颗朱砂痣点在眉心, 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 婀娜多姿。
景恒:“”
凤明:“”
三个绝代风华的人物凑在一堂,弹琴的女子收了琴,起身那锦帕遮了脸,颇有些自惭形秽之意。
鸨母摇着扇打破沉默:“彩墨,这么早就醒了?”
彩墨含笑, 眉间朱砂点血似的红:“荃姨, 好容易来了两位贵客,快请上来吧。”
鸨母笑着迎上来:“二位请, 彩墨是咱们藕花楼的花魁头牌,人傲气的很, 若有得罪”
景恒掏了个金锭, 打着旋扔进鸨母怀里。
鸨母登时禁声,那罗扇遮着用指甲一按足金呦。
立即什么不再多说, 在藕花楼中穿行,先上二楼, 出了主楼,将二人送进彩墨的小院。
“二位可要些”酒菜二字还没说出口, 院门就‘砰’的一下关在鸨母鼻子前, 她晦气地甩扇转身。心说可急死得了, 这一大下午连着一晚上,两个人,可得把她的宝贝彩墨累坏喽。
院内,景恒侧耳听鸨母走后,才轻声问:“探子?”
“嗯。”
“女的?”
“太监。”
景恒:“!!!”
二人并肩而立,凤明斜眼看景恒:“好看吧。”
景恒呆若木鸡。
“呵呵呵”一阵娇笑从屋内传来,景恒宛若误入盘丝洞的唐僧,躲到了凤明身后。
凤明:“出息呢?”
彩墨缓步走出,声音又柔又媚:“你成日板着脸,小公子没见过我这般,看呆了有什么稀奇?”
景恒问:“您能好好说话吗?”
彩墨:“”
他一转身:“先进屋。”
这三个字完全是低沉的男音。
景恒:“!!!”
他凑在凤明耳边,小声说:“他真是男人。”
凤明面无表情:“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他是男人。”
景恒的人生观被女装大佬冲碎,正在重建之中。
凤明入宫时起名叫做‘彩宝’,这位美女大哥叫‘彩墨’,明眼人都看出来是一个批次的。
“高祖驾崩后,我把他送到江城做探子,他”凤明深吸一口气,东厂厂役在妓院卧底,卧成花魁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他沉了几次气才把话说完:“他为东厂探听到了许多绝密消息。”
“在床上,男人的嘴会松一些。”彩墨轻轻甩手,臂弯间臂纱蛇一般飞出,卷住景恒的腰,将景恒拉进房间,又一挥关上房门。
彩墨站起身,单膝跪地,沉声行礼:“见过督主。”
凤明坐下道:“起来吧。”
彩墨利落起身,虽仍着着女装,却一丝女气也无,连眉眼都英气了几分。
景恒咬着手:“你还和他们”
凤明抬眼冷冷看景恒,带着几分杀意。
景恒做了个求饶的手势:“求你了,让我问吧,我真的太好奇了。”
虽然很不明显,但凤明确实是翻了个白眼。
彩墨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督主,您终于想通了。及时行乐嘛。”
凤明:“”
景恒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那个乐应该还没行,但我们确实要成婚了。”
“噗。”彩墨一口茶水喷出来:“你就是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被赐婚给凤明的瓜,不远万里的传到江城,这次换彩墨好奇了。
二人一对眼,景恒想问彩墨如何当上的花魁,彩墨想问景恒如何勾上的凤明。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个眼神,相互传递一个消息‘私下详谈’。
凤明的太阳穴猛跳:“说正事。”
彩墨颔首道:“是,俱属下探查,楚乐侯有自立之心,他控制了南直隶数位知州,策划于金陵即位,与大齐临江而治。”
“这消息怎生不报?”凤明问。
“我们的鸽子,飞不过淮河。缉事司在几处重镇的势力,几乎全被替换,下面的缉事署不明所以,反倒在为那些人办事。今年楚地受灾严重,只是灾民越不过江城,被死死控制在楚乐侯封地之内。庐州知州谎报灾情为楚乐侯骗取赈银,前往金陵与淮安的灾民俱是叛军假扮。”
景恒猝然一惊。
彩墨见状道:“世子爷安心,此事谢停已然知晓,按他的脚程,此刻应该已将消息带回淮安了。”
凤明微微皱起眉:“楚乐侯没兵,他那什么自立为王?”
彩墨答:“他操练了一支陷阵军。”
“陷阵军?”
彩墨点头:“不怕死、不俱痛,陷阵军旗下,各个力能扛鼎,以一当百。”
景恒与凤明对视一眼。
“楚乐侯身边有高手,趁着楚乐侯未能完全控制江南,您还是回京城罢。”彩墨为凤明倒了盏茶:“小心为上。”
凤明垂眸,由着内息在体内循环一周,自觉状态不错:“砍了他狗头再走。”
彩墨:“”
景恒:“”
彩墨把头上的菡萏花摘下来,拆散发髻,绑了个利落的马尾,诚恳道:“您现在功夫不如从前,还是我去吧。”
凤明站起身:“我还没有提不动剑。”
景恒道:“那等杂碎怎牢你动手,我去杀他,你在江城等我。”
凤明不应,景恒与彩墨交换个眼神,都是没辙。
彩墨只好说:“近十年未见,吃顿饭再走。”
凤明与彩墨是旧友,席间彩墨提起往事,景恒才知彩墨竟是高祖的娈宠。
高祖死后,他本应殉葬,凤明将他远远送到金陵。一次,彩墨为探听消息在船上弹琴,后来名声渐起,金陵故人太多,担心被人认出,便离了金陵,辗转在江南一代卖唱,最终定居江城。
彩墨佳人的艳名,至今还流传在秦淮河畔。
“我本来也只想在金陵缉事司默默无闻,了此残生。奈何生得花容月貌,老天不许,偏要我吃这碗饭”彩墨双手捧着猪蹄啃,不再伪装的声音英气十足:“吃惯了,也觉得还不错。”
景恒点点头:“就像我天生要吃软饭一样。”
彩墨一呛,无言以对,甘拜下风。
景恒又问:“那他们知道你是男人么?”
“解了衣服的,当然知道。”彩墨无所谓道:“这副不男不女的身子,他们喜欢的紧呢。”
景恒担心凤明不爱听这个,下意识看了眼凤明,凤明也看他,微歪了歪头,似乎再问怎么了。
景恒朝他笑笑。
两人一番无声交谈落在彩墨眼中,他思附之前景恒所说,猜测二人定是还没‘轻解罗裳’。
这淮安王世子瞧着人高马大,像是能把树洞桶穿的人,守着凤明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竟能忍住,可真是奇了。
景恒听完彩墨的传奇之路,也想显显自己的:“你知我和凤明怎认识的吗?”
又来了。
凤明无语,以竹筷反复戳着碗里的藕片。
彩墨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怎?”
景恒折扇一摇,又将‘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的初遇原封不动讲了一遍。
听得彩墨两眼放光,直叹天赐良缘,说是这岂不正是头马上遥相顾。
凤明戳着藕片:“我没笑。”
景恒翻过折扇,给彩墨看扇面上的字,彩墨一瞧就知道是凤明亲自提的,竖起拇指。
景恒洋洋自得:“去岁年下,我爹进京,圣上赐下圣旨,为我二人赐婚,我娘把碧玉佛珠都给凤明了。”
“可是从宁懿慈太后传来的佛珠?”彩墨真是个非常好的倾听者,不仅非常感兴趣,而且同样出身内廷,前因后果一概知晓。
他看向凤明手腕,却见凤明手腕空空如也。
景恒折扇微指,彩墨随着往下看,只见凤明腰间系着个双鱼玉佩,下边编着的,可不就是颗碧绿佛珠?
彩墨本是顺着景恒说,种种迹象看下来,确实凤明真当了真,立即收起玩笑念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原世子与督主芝兰千载,琴瑟百年。”
“嗯。”景恒笑着应了,举杯敬彩墨:“常来淮安玩。”
彩墨回以一杯。
酒足饭饱,景、凤二人辞别彩墨。
凤明看着彩墨:“在江城呆腻了便回京城,如今不会再有人提起旧事了。”
彩墨笑:“那我还能接客吗?”
凤明闭了闭眼,咬牙道:“随你。”
景恒忍不住笑:“我有好多兄弟,个个身强体健,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
景恒的兄弟,还能有谁,除了东厂就是锦衣卫了。
凤明道:“锦衣卫禁止狎妓!”
彩墨一听是锦衣卫,眼睛都蓝了,冒着绿光:“我不收钱。甚至可以给他们。”
凤明道:“东厂也禁止狎妓!”
“您快走吧。”彩墨拿起雀羽团扇,扇了扇,瞧着景恒实在顺眼,替景恒补了一句:“有空您试试就知,当真快活极了。”
说完利索的关门,拴死。
门外的凤明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彩墨说的是什么,恼羞成怒,恨不得拆了红销藕花楼。
景恒搂着哄了半天,保证【绝对不试】、【肯定不会快活】,【我想都不敢想】,【不打你主意】,【以后再也不和彩墨见面】。
诸如此类,哄了一路,才保住江城第一销金窟红销藕花楼得以存续。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说的全是反话。?
? 47、旱灾
应城是江城去往江陵方向的必经之地, 是楚乐侯封地的极东之城。
此处为古楚旧地,是西入荆门的第一道关卡,四季分明, 大小河流十三处,府河与汉北河两条大河贯穿其中, 草木丰茂,以杨柳槐榆桑桃为主, 农业发达, 交通便利,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方华茂的土地上,汇集数以千百计的灾民。
百里桑林,桑叶与树皮尽被剥去,一颗颗死树狰狞扭曲的伸着枝桠, 面容不甘地死在这个夏季。
野菜, 青草早被挖光,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挖来充饥。大好平原好像被铁犁来回犁过三遍, 红色土壤翻出,坑坑洼洼, 如同一张烫伤未愈的脸, 满目疮痍。
官道之上,楚乐侯派遣重兵把守, 不许一个灾民越过应城,逃到东边去。
这命令显然推行许久, 逃命的人已经麻木,再没了开始哄闹、硬闯地精力, 了无希望地躺在路边, 若非胸口微微起伏, 真与死尸无异。
楚地气候闷热,久无大雨,太阳亮得发白,炽炽挂在天上,恍若天罚般,灼烧着这片土地。
焦金流石,荒野千里。
饿殍遍地这词,大家都在史书上见过。但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会知这四个字承载了多少的人命。
他们在天灾中死去,别说姓名,甚至连数字都不曾留不下。太多了,于是在这一刻,他们命贱如同蝼蚁,没人有心思去数,只能用‘遍地’、‘千里’这类笼统的词汇,草草记录他们的一生。
也是这一刻,景恒终于明白了凤明为何会说,多少赈粮都会不够。
因着重兵把守,景恒与凤明没有骑马,景恒提着个包袱,里面装着他与凤明三日的口粮。
三日后,无论能否成功杀掉楚乐侯,他们都必须回到江城。
“灾民就像蝗虫一样,”一官兵站在凉棚下,饮着茶,目光如鹰,紧紧盯着这些可恶的灾民:“咱们应城水源丰富,少下几场雨本不碍事,可灾民打西面逃过来,蝗虫似得,把沿路的庄稼树皮都给啃了,最后聚在这儿等死,白白拖累了好些城县。”
另一官兵杵着长枪:“谁说不是,我家养的桑树都叫他们给薅秃,蚕都饿死了。”
这士兵家中有片桑园,养蚕缫丝,织成的楚云纱价值不菲,他家中不差银钱,平时出手大方,常请弟兄们喝酒。
其余官兵一听他家蚕饿死了,纷纷抱怨起来:“真是该死。”
“大热天的倒叫咱哥们晒着受罪。”
“灾民肮脏污秽,自他们来了后,这汉北河瞧着都浑浊了许多。”
“还要分出粮食养他娘的!”
“可不是,自从他们来了,河水水位都低了许多。”
此处官道紧邻汉北河河道,并不缺水,也正是如此,才引灾民聚集。诚如那官兵所言,所谓十里不同天,今年虽旱,但严重之处都靠西边,应城降雨虽远逊于往年,但远不比江陵等地那般难以为继。
灾民逃到应城来,给应城带来的影响更甚于旱情,驻守官兵俱是本地人,自然对这些灾民没好脸色。
“朝廷不许灾民四下逃难,正是这个缘故。”凤明小声解释:“一地受灾再重,终是有限,治理起来也容易。若任由散入各地,易与本地住户起了冲突,次生民愤。”
景恒若有所思:“纸上得来终觉浅,坐在金銮殿里、看再多奏折,都不如亲眼看上一看。”
凤明道:“做皇帝原也不用甚么都知道,我自会替他料理。”
“他现在十岁,你替他料理,难道他三十岁、五十岁你还能替他料理?”景恒说完,想象出凤明八十岁还提着剑要砍人的样子,忍不住弯眼笑了。
凤明闻言神色不变,只深深望了景恒一眼。
他中毒已久,来时朱汝熙给他诊脉,断言毒素已深入肺腑,只余一年寿数。
正因如此,体内功力再压不住‘石虫蜜’之毒,他的功力也渐渐恢复,如今已有十之三四,待到全盛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很好,他原也不想像个废人似得死去,合该叫景恒见过他风华正盛的样子。
同意与景恒相好时,他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是知思恋之不易,他推己及人,全景恒这一场年少绮梦。
求不得最苦,凤明当时想着,少年人执着,许是越难求越生心魔,聚散无常,他与景恒又不般配,景恒得偿所愿,相处下来就知无趣,也就罢了。
后来分隔两地,凤明又想,也许见不到,也就淡了。凤明就这般等着景恒转换心意,最好移情他人,免得自己死时景恒难过。
就这般,一年光景匆匆而过,二人感情未如凤明所料消散如烟,反而情意日笃。
不但景恒心思没变,他也跟着弥足深陷。
时至今日,舍不得的竟成他自己,若他死了,景恒该多难过,景恒会哭吗?
会像在淮安街上找不见自己时那般,会因一首《雨霖铃》就偷偷抺眼。
可他都死了,碧落黄泉不得见,生死茫茫。
凤明再不能在景恒落泪时叫住他,在阑珊绚烂的华光中与他重逢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难怪戏文中总唱天意弄人,沉恨细思,不若桃李,尤解嫁东风。
风明屏息凝气,不去怨天尤人。他此行为杀楚乐侯,一是平息叛乱以免楚乐侯做大,挟制固皇权,一是借机重整南直隶,免去淮安封地后顾之忧。
不远处燃起炊烟,应城每日施粥一次,米粥很稀,掺了麦麸与豆粉,米汤黑黄。
一碗粥,保着了灾民性命,也正是这一碗粥,给了灾民丝希望,平息下民愤,未致哗变。
有时百姓要的真得很少。
离开应城,越往西越见惨烈,景恒与凤明逆人群而行,运起轻功脚程极快,第二日到了江陵。
江陵城防很是严苛,进城那侧空空荡荡,出城按人头收银十两,车马另算,饶是如此,队伍依旧排得老长。
城门处,一对夫妇凑齐二十两银子,交纳上人头费,将两个儿子送出城区。
这两个孩子,大些那个瞧着有十二三,小的不过六七岁。
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上一年,能拿出二十两银子送儿子出城,却并非这家人富足,只是穷尽举家财力为儿子某一条生路罢了。
四人都知此一别恐是诀别,在城门边上哭哭啼啼,守城官兵不耐烦,将四人强行分开,那母子离散的场面实在凄惨。
景恒见状:“两个半大孩子,没爹娘跟着又能活几日呢。”
他见那二少年可怜,拿出银子,做出个激动神情,走过去:“表叔表婶!”
景恒跟真见着亲人似得:“出门前我爹千万叮嘱,叫我拿上家当,来接表叔表婶,可惜数来数去,表叔表婶连着二位表弟是四人,只拿了四十两,要进城时才发现,没把自己算进去!”
众人一听笑开。
几个官兵也跟着笑,远远见这人走过来,他们还暗自警惕着,原来是个傻大个。
那对夫妻一头雾水之时,便见景恒掏出银票,也不数多少,全塞到官兵手中:“表叔一家的。”
那对夫妻虽想出城,可并不认得景恒。江陵这般情状,他们装痴若冒认下,岂不耽误了那真表叔一家性命。
那家大夫刚要张口,那大个子长臂一伸,明明隔着老远,不偏不倚刚刚好把他拽了出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在那大个子怀中,就像个鸡仔似得。
那大个子捏了捏他手臂:“第一次见啊表叔,咱们亲戚走动少,别见怪。”
他登时反映过来,呐呐应了。
那人妻子见状,只当是真有这么位阔亲戚,忙跟着出了城。
明明只有两个人,景恒却交了四十两白银,他就像没反映过来似得,推着他‘表叔’走了。
走出好远,直到前后再不见人,那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景恒救命之恩。自言姓周,在江陵城经营糕点铺子,说如今粮价二百文一斗,翻了近三倍,实在活不下去。
粮食这般紧缺之下,周氏仍拿出包点心,请景恒务必收下。
景恒没推辞,将他扶起:“周大哥,粮食二百文一斗,你为何宁愿拿银子出城逃难,却不多备些粮食呢?”
这时一斗约为后世二十斤,二十两纹银能买下近四千斤粮食,足够一家四口吃上几年。
如此算来,他们出城,哪里是为逃饥荒呢?
“恩公慧眼如炬,周某不敢欺瞒。”周氏男子压低声音,看看四周,谨慎说:“楚乐侯在城中抽抓壮丁,这是要命的大事,谁敢去?”
“要命?你说楚乐侯抽丁心存反意?”
周氏男子一甩袖子,哎了一声,似觉景恒听不懂,着急道:“他想反都想了二十年,这是不是大事。”
谋反还不是大事,你们江陵可真是有点东西。
景恒道:“愿闻其详。”
“他五十四啦.”周氏男子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他老了,怕死!想长生!再炼制长生药!”
“他拿活人试药啊咱们楚地多巫蛊,奇人也多,还真让他给试出来了。不是长生药,是一种吃完让人力大无穷,精神百倍的神药,他把这些药喂给士兵吃,得了支铁军,唤作‘陷阵’。江陵惨成这般,为何没乱起来,他那个兵啊,吓人,镇着百姓呢!”
周氏大儿子接话道:“我曾见过服了药的士兵,眼睛瞪那么大,脸膛赤红,一掌就劈断了碗口粗的树。就像年画上的门神老爷,可吓人了,还会发疯!”
周氏男子点点头:“神药有哪里是人人吃得的?许多人吃完就死了,也有过些日子死的。死了好些人了。”
作者有话说:
由爱故生怖。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剧情加速喽。?
? 48、懂得都懂
景恒道了句难怪, 周氏家有三个男丁,定会被抽调至少一个前去试药。
这出城银钱虽高,却是赎命的钱。
吃了能提升体力与精神的药。听着倒像是种兴奋剂, 强行释放服药者体内能量,即便是在现代, 滥用兴奋剂都会致命,何况楚乐侯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东西。
景恒盯着地上的杂草
真是讽刺, 应城的草地都被吃光了, 重灾地江陵的草木反而都在,离开江陵的人,做梦想不到自己会被困在楚地极东。
辞别周氏四人,景恒抛着手中的油纸包,走到树后:“点心, 给你。”
凤明看着那包点心:“二十两银子买的?”
景恒拆开纸包, 方形油酥点心印着漂亮红印,整整齐齐码在暗黄色油纸上, 油脂香味飘散:“四十两,我装傻多给了官兵二十两。”
凤明拨开景恒欲拿点心的手, 取出银针试了又试, 赞道:“好聪明,官兵想贪昧这钱, 必不会提有个多给钱的傻子出现过。”
“尝尝,”景恒捻出块儿酥糕喂给凤明:“闻着好香。”
街边铺子的点心能有多香。
皇宫王府食不厌细, 甚么精致糕点没吃过,只是自打离了江城, 二人连顿像样饭也没吃过, 倒显出这粗劣酥糕的美味了。
酥糕里放了猪油, 凤明嫌弃腻口,吃了块儿就不再吃。
景恒小心地把点心收回怀里,又从包袱里拿出水囊给凤明喝。想他第一次离开淮安时,一人一骑独行上路,还大言不惭说有钱什么不能买,如今再说不出这般的话,是恨不能驾辆马车才好。
景恒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凤明。
凤明垂下浓密睫毛,遮住眼中神色,沉吟道:“吃了会精神焕发的药”
怎有些像石虫蜜?
石虫蜜闻着有提神醒脑之效,本是好东西。服之却效力过猛,人体难以消受亢奋异常,不得睡眠,生生将人心血耗干,最终力竭而亡。
当年他与景衡中此毒后,神医白泽也无解,只能说开药压制。
缓解之法是服药将身体调理至虚弱状态,人越虚弱,毒发越慢越轻。
凤明的武功随着中毒变弱,并不是毒素所致。恰恰相反,是他的功法为压制毒素,而藏在了血脉之中。
此时毒入肺腑,回天乏术,功法也渐渐回来了。
当年他与景衡中毒之事,到最后也未能查清,肃王景朔虽在死前承认是他下的毒,可毒来自何处、下在哪里,景朔也没说清楚。
现下类似于石虫蜜的毒药重新现世,难道是上苍也只凤明时日无多,终于给他个接近真相的机会?
凤明按捺不住,当夜潜入楚乐侯府,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
景恒看着凤明,十分无奈。
凤明说:“只是探查,不和人动手。”
如果是长期跟在凤明身边的人诸如汪钺、朝峰、严笙迟等人,定知道凤明在说谎。
放凤明独自出去探查等同于放猛虎出笼、放台风过境、放天罚降世。
上次凤明说独自探查一番,还是他在西燕一人火烧西燕王廷那回。
懂得都懂。
可惜景恒不懂。单纯的景恒天真地相信了凤明的甜言蜜语。
盖因凤明最后说:“要是又让我发现你偷偷跟着,三天不许亲我。”
景恒把这理解为甜言蜜语,可能和他把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了不跟着,三天可以随便亲。
闲话少述,言归正传。
楚乐侯府很大,凤明藏在屋顶,借着月光看楚乐侯府来往的侍卫,真有那面色赤红宛如门神的人,一瞧就不对劲。
凤明是中过石虫蜜的。若单是石虫蜜,并不是这情状,想必是还添了别的药,练出的新鲜玩意。
他翻身藏在树影之后,今夜月明星稀,月华如水,竹柏影投在地上婆娑,凤明趁着侍卫交替,纵身跃入书房。
他是做惯将军的人,委实不善搜查,把书房翻得乱成一片,也没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若是汪钺在此,早把一众暗格暗室翻个地掉,书信机要早都拿到了。
不善搜查的人,对暗杀自然也不大在行。
是的,暗杀。
来都来了,懂得都懂。
凤明在楚乐侯转了三圈,才在一处不起眼的道观寻到楚乐侯。
楚乐侯一脸苦相,嘴边有两道深深纹路,显得刻板严肃。
凤明躲在暗处,听楚乐侯和那道长讨论了许久关于长生的话题。
那道长发须皆白,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很是唬人,道观中弥漫这顾甜腥药味,像虫、也像蛇。
楚乐侯尊敬地称那道人为‘开阳真人’。
开阳捻须道:“人皆有命数,长生不能强求。想我师兄半仙之身,亦无法参破。”
楚乐侯虚心问:“那请道长明示,本候命数如何?”
凤明抱手听着,心想:不如何,你今日就要死了。
开阳凝视楚乐侯,指尖微动,仿佛在进行甚么玄妙掐算,片刻后说:“侯爷今日有一死劫。”
凤明和楚乐侯同时挺直脊背。
开阳不肯再说。凤明将信将疑,心说是真叫这老道算到了,还是骗子统一口径,类似于施主今日印堂发黑。
楚乐侯却信了十成,当即匆匆唤来护卫,拥簇着他离开。
凤明心里骂了句,转身追了出去。
楚乐侯惊弓之鸟般咋咋呼呼,传唤着侍卫来守着他,凤明烦死。
月色下,凤明单手倒提长剑,从黑暗中走出。
楚乐侯乍一见人,已是惊恐万分,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开阳的拜服、有事先防范的庆幸等等情绪不一一赘述。然而万般想法,自看清凤明那一瞬间,皆化为无,只剩恐惧。
仿佛那不是凤明,而是披了美人皮的无常。
楚乐侯瞠目结舌,瞳孔剧烈收缩:“凤”
凤明已过了欣赏猎物恐惧的年纪,他冷漠地拔出剑,面无表情,简单介绍:“我来取你性命。”
他的猖狂激怒了楚乐侯。
楚乐侯躲在侍卫身后,不敢露头:“来人!”
剑鞘落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凤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他已出现在楚乐侯面前,长剑一捅,刺穿了楚乐侯的脖子。
楚乐侯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他来不及捂住伤口,凤明利落拔剑,被刺穿的动脉鲜血喷出三丈高,凤明不躲不避,被那血溅了满脸。
满院接静。
他伸手抓过楚乐侯的尸身,食指抚过尸首耳侧的瞬间,一张巨网从天而降。
假的。
中计了。
凤明长剑一划一劈,破开铁网,翻到房檐之上。
他眯眼看着院中众人,耳朵一动,听见弓弦拉紧之声,凤明宛若夜燕,在阴影中一转,再次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道锤影携带碎石裂金之威,砸像黑暗中的凤明。
凤明飞身避开,流星锤将屋顶砸出巨大窟窿,又在主人操控之下,伴着铁链声响,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手持流行锤,目光再次锁定立在屋脊的凤明:“太华山吴金讨教阁下高招。”
凤明立在月韵之下,长风偏爱美人衣角,衣裾烈烈,飘然若仙。
下面是百十侍卫,暗处还有弓箭手,寻不见楚乐侯,凤明不会和他打。凤明从屋脊上一跃而下,吴金从楚乐侯府追出,尾随凤明出了江陵城。
风驰电掣,二人一路疾行。
城外竹林中,凤明停下来:“你想杀我?”
吴金道:“领教阁下高招。”
凤明歪头,提剑与吴金战在一处。
吴金锤使重兵,力气理应很大,然凤明一交手,微微皱眉,不对劲。
吴金力气大的怪异,体内内息也转动过快。
“你不对劲。”凤明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吴金锤身后:“太华山乃名门,教不出走歪门邪道的徒弟,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吴金!”
吴金抡起流星锤,百十斤的大锤在他头顶不断旋转,蓄力起一阵气流,流星锤再次击向凤明。
凤明提剑挑向铁链,铁链‘嗑’的一声断开一小节,吴金向抛出流星锤,借力冲向凤明。
凤明等着他来送死,眨眼间,剑光与月光混为一体,长剑刺在吴金胸口。
吴金诡异一笑,凤明避之不及,似乎隐约听见砰的一声暗响在吴金体内破开。
吴金炸开自己的丹田!
巨大内力瞬间倾泻而出.
压力急剧升高,周围空气猛烈震荡,那威力比火药亦不逞多让,这股强大波动将凤明震飞出去。
凤明倒在地上,吐出鲜血。
吴金紧贴着凤明自爆,残存内力与凤明自身内力产生共鸣,杂糅在一处,凤明内息混乱,使不上力。
只见,吴金此时发须蓬乱,胸口插着长剑,七窍流血、丹田处炸开一个巨大的血洞。
饶是如此,吴金仍然未死,反而提起流星锤,拿在转了又转,满满蓄力巨力,抛出流星锤砸向凤明。
直至巨锤脱手,吴金才仰倒而亡。
凤明叹了口气,心说真是阴沟翻船,抬臂挡在头前,他闭上了眼。
这样的力道手臂是挡不住的但能缓一缓势头,至少头不会碎掉。
死都死了,还是死好看点吧。毕竟那个人那样爱哭,又胆小。
随着流星锤落下,足以碎裂骨骼的闷响炸开在林间。
一口热血喷在凤明脸上。
凤明长睫微颤,一瞬间,他不敢睁眼。
他全身发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面前。
凤明张开眼,喷在脸上的血霎时流入凤明眼中,眼眶盛不住这许多鲜血,顷刻间又流出来。
景恒抬手,用拇指抹去凤明眼角鲜血。
夏夜朦胧幽暗,竹林树影轻摇。
寒月映千秋,光华无情无欲、不偏不倚地洒在人间,冷眼看着这场生死决斗落下帷幕。
林间水上,流萤纷飞而起,如陨星流落,四散在红尘之中。
凤明长睫上沾着的血珠垂落,他声音比月光更冷:“景恒,你想死吗?”
可月光不会抖。
不只声音在抖,凤明也在发抖。
景恒捧着凤明的脸:“我没事。”
凤明去探景恒的脉搏,他食、中二指在景恒手腕按了四次,才摸到景恒的脉,他静心听诊。
景恒由得他听。
河汉迢迢之下,他与凤明紧紧相拥。
作者有话说:
凤明:妈的阴沟里翻船,死前反扑是本督最拿手!
景恒:不气不气,咱不和嗑药的比。正常人里你最能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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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困境
萤虫提灯, 三三两两飞舞在二人身边,好像在疑惑这两个人在厮磨甚么。
大胆的虫飞进去看,惊得尾后荧光乱闪。
羞死虫了, 他们在吃嘴儿呢!
二人口中俱是鲜血,实在狼狈极了。
凤明闭上眼, 在铁锈味中狠狠咬着景恒的唇,景恒啧了一声往后躲, 凤明单手按住景恒后颈:“别动。”
景恒放松下来, 任由凤明咬他。
凤明喘息着,将唇印在景恒颈侧动脉上,感受着景恒蓬勃的脉动。
景恒吞了吞口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被凤明含住, 景恒后背僵直, 屏住呼吸。
失而复得,劫后余生, 凤明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恐慌与后怕完全影响了凤明的理智,他舔了舔景恒的喉结:“你要我吗?”
五彩烟花在景恒脑中炸开。
他头晕目眩, 心驰神遥, 他结结巴巴:“你说”
凤明打断:“是。”
景恒瞪大双眼:“我们”
“对。”凤明抵着景恒额头,坚定地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景恒:“!!!”
景恒的爪子摸上凤明腰带。
凤明顺从地闭上眼,随着景恒的力道倒在草地上, 露珠洇湿凤明的衣衫。
银月千里、流萤悬空,景恒想不出比这更浪漫的场景, 可解凤明衣带时, 他却犹豫了。
景恒附身, 紧紧抱住凤明:“这里不好。”
凤明紧握着草的手微微松开,谈不上庆幸还是失落。
他攀住景恒脖颈:“那先走,楚乐侯的人稍后就会追来。”
景恒万分感谢自己的意志力,同时感谢凤明这一年对自己意志力的不断磨练。
稍后就会追来凤明是以为那事儿是在‘稍后’之前就能完事吗?
要是他克制不住正颠鸾倒凤时追兵赶到。
画面太美,景恒不敢想象。
他亲了亲凤明额头:“先饶你一次,得给我记账上。”
凤明嗯了一声。
二人都深受重伤,磕磕绊绊寻了处山洞,不敢生火,地下湿凉,景恒摸了摸凤明的衣服,有些湿:“咱俩换下衣服。”
凤明解开领口,脱下外衫:“你背过去。”
景恒:“”
得,又背过去了,一夜还没过,进度就打回解放前。
他心中盘算,凤明好像特吃他吐血这套,大不了,回去找人把自己打吐血,强行再演一出‘英雄救美’。
二人换过衣服,景恒把外袍铺在地上,让凤明靠着他:“睡会儿吧”
“明天怎么办?”凤明问。
景恒道:“往回走呗。”
凤明沉默了一下:“楚乐侯知道是我去杀他的。”
“”
景恒有些迟疑:“杀他?你不是去探查的吗?”
自打和景恒在一起后,凤明撒过得谎比前十年加在一起都多,现下凤明随便再次胡编乱造,心想景恒再追着问,他就吐一口血好了:“都看见我了。”
一个‘都’字十分灵性,景恒心说,难道大齐的江湖规矩,探查时被人看见了必须通姓名?
就和三国演义似的,见了人先问:“来者何人?”
“常山,赵子龙!”
哇,那确实很帅啊。
景恒想象了一下:万人阵前,凤明一人一剑立在月下,冷冷说:“东缉事厂,凤明。”
这也太酷炫了吧。
景恒在心中不断推演自己通报姓名的场景:“淮安,景恒!”
“淮安,景宥持。”
景恒皱眉,为何差点意思呢。
凤明见景恒冥思苦想,问:“想什么呢?”
景恒回过神:“哦,没有。我在想,大隐隐于市,咱们可以混在灾民队伍里。”
一夜过去,二人的伤非但没见任何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俱是脸色惨白,满头冷汗。
换上景恒从村里偷来的半旧布衣,脸上抹上些土,比灾民还像灾民,别说楚乐侯,就是景恒自己都找不出自己。
只是景恒太高,有些打眼,昨日那一锤正好打在后背上,他直不起腰,掰了根树枝做拐杖,往地上一拄,谁能瞧出来这是淮安侯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
“像个落魄猎户。”凤明评价道。
两人来时,追风逐电、兵贵神速,一日半的功夫从江城走到江陵。以二人如今的脚程,只怕要走上五日。
真进了灾民队伍,五日又变为十日。
灾民拖家带口,走走停停不说,昨日楚乐侯遇刺,到处是官兵盘查。
那官兵拿着幅景恒愿称之为‘四不像’的画像,心说真能认出来?楚乐侯不敢大肆追捕凤明,只能临摹了画像,说是有盗贼偷盗了侯府的宝物。
官兵为翻查宝物,叫所有人把行囊都打开,还要搜身。景恒欲行贿糊弄过去,凤明制止了,任由那官兵在他身上摸了个来回。
要搜查的人太多,两个一看就活不久的病秧子,官兵象征性地摸几下,而且都是男人,占便宜也没意思,有那美貌的小娘子,自然要好好查查。
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无非是胸前、袖口、腰间、小腿、鞋子。
凤明没怎样,景恒气鼓鼓的,好些地方他都没摸过。
照这速度走下去,他二人的干粮必然不够。
景恒打开油纸包:“这回这点心可值钱了。”
他昨日用四十两救了那周氏夫妻的命,换回的这包酥糕,今日就成了他与凤明救命的口粮。
因果轮转,这般际会,便是万事万物暗中运转的章法。
凤明吃了半块儿酥糕就不再吃,景恒抹去凤明嘴角的点心渣:“都什么时候了,还挑嘴。”
凤明捻起酥糕喂景恒,景恒咬了两口:“穷乡僻壤的点心真是难吃。放着吧,刚才听老乡说,前面的镇子未时放粥,我倒是去打点来尝尝。”
凤明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赈粥掺砂掺糠,能有点心好吃吗?
两个时辰后,景恒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瓷碗,里面盛了黄褐色粘粥,凤明侧过头,闻都不想闻:“我这时多盼着有个施精米的傻子。”
“傻子在这儿呢,”景恒笑:“全大齐最傻的人,是你相公,你欢喜不欢喜?”
“欢喜。”凤明拿起水囊,喝了些清水,将喉间的血咽回去,喃喃重复:“欢喜极了。”
才一日没正经吃饭,虽腹中空空,景恒也喝不下去呕吐物般的粥。
让他喝这个还不如饿着。
他知自己是没饿到那地步,还能挑三拣四,道理都懂,粥却是咽不下去。
景恒把粥倒给个小孩,小孩感激地给他磕头,景恒避开,看着碗底儿的沙子,叹气,使劲儿甩了甩碗底。
凤明笑起来。
景恒把碗放回包袱里:“心里知道早晚得喝这个,但今天就是咽不下去。”
“别咽了,你先吃点心。”凤明把水囊递给景恒:“你没挨过饿,我小时候,逃难时连泥土都吃过。”
凤明回想起儿时的经历:“有一回,我到潭边打水,饿的恍惚,看见”
***
潭边一尾墨色斑鱼从水中探出头来,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小凤明,小凤明伸出手去,那鱼破水向小凤明游来。
那是好大一条鱼,有成人小臂那般长,异常肥美。
小凤明摸到了斑鱼的头,滑滑的、凉凉的。他饿了,忍不住伸手去够那条鱼,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水潭里。
那鱼吓了一跳,尾一甩水,不见了。
小凤明揉了揉眼,失望地往捧起水,喝了一大口充饥。
下一秒,小凤明水中的倒影下,一抹黑影由远至近,鱼吻破开水面,搅乱了小凤明的影子。
小凤明双手探进水中,缓缓将大肥鱼抱出水面,一口咬在肥鱼身上,肥鱼吃痛尾巴一颤,一个打挺从小凤明手中掉回潭水中。
小凤明看着空空的手,鬼使神差,又将手探入水中。
这鱼是真的傻,都被咬了一口,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小凤明身边游。
小凤明再一次将肥鱼捞了出来。
这次他吸取教训,先用石头把鱼拍死了。
***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为何景恒后脑勺隐隐作痛。
他问凤明:“真有这般傻的鱼?”
“不知道,”凤明答:“那时昏昏沉沉,许是因太饿所致幻觉也未可知。”
此刻并非探讨此事的好时机,凤明周身经脉遭受重创,每次呼吸都伴着轻微寒颤,显然痛极。
他骨头里发寒,身上被太阳蒸着,说不上是冷是热。凤明习惯病痛,对痛苦视若无睹,见景恒看他,勾唇露出个浅淡笑意。
那唇淡宛若宣纸,脸色除了苍白,还透出不详的青色。
江陵到应城不过四百余里,这策马半日的路程,因重伤、因搜查,变得格外遥远。
凤明或许会死在这条路上。
这种恐惧凶狠攥住景恒的心脏。
脱离勋贵身份,面对缺食少药的困境,景恒束手无策,他握着凤明的手,用内力调理凤明体内庞大杂乱的内息。
凤明修习内功近二十年,内息磅礴汹涌,宛如潮升,携卷千钧,奔若雷霆。他把内力传过去,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化为乌有。
景恒汇聚全部内力,所得功效,也称得上是聊胜于无而已。
生死之事,终非人力所能及。
莫说景恒,就是朱汝熙的师父神医再世,见凤明当今情状,也只能开个温和方子缓缓养着。
凤明抽回手:“别费力气了,过些时日就好了。”
凤明一直勉力坚持,他知道此刻不是喘息的时机,一口气吊在胸口不敢懈怠,就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一旦停止脚步稍作歇息,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背你走。”景恒俯下身,背对凤明。
一年前二人初见,景恒的肩背劲瘦青涩,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单薄。现在看,已是成年男子模样,山一般坚韧可靠,稳稳遮挡住疾风劲雨。
凤明没动,景恒坚持指着前面的板车:“你不上来,我就去买那个板车,拉着你走。”
二人执拗在原地,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景恒身边走过,好奇地去瞅这个弯着腰的大个子。
僵持间,景恒又说:“或者我抱着你。”
“你后背有伤。”凤明轻按景恒后背。
昨夜的巨锤就正击中景恒背部,那力道听起来足以打断椎骨,景恒说他抗揍,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
“快上来,”景恒单手拖住凤明的腿,把他稳稳当当地背起来:“你好轻。”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世,斑鱼。
*
今天又是柳下惠的一天。
真男人景恒。?
? 50、闹剧
凤明被景恒背起来, 紧绷神经终于得以喘息,他放松警惕,胸膛间一直凝聚的真气须臾消散, 周身遽然脱力。
身体疯狂反噬,抱怨主人不爱惜自己, 以层层虚汗视以抗议。
他环住景恒脖颈,将头靠在景恒肩头, 轻声说:“睡一会儿。”
凤明声音轻如鸿羽, 景恒惶惶不安:“会醒吧?”
“傻话,”凤明虚弱至极,连体内石虫蜜都蛰伏起来,毒素判定宿主将死,故而不再兴风作浪, 余毒缓慢凝结, 暂时放过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凤明困意翻滚,呼吸渐沉, 声音含混地保证:“只是睡一会儿。”
六月暑气蒸腾,汗从额头顺着脸颊滑下, 带着刺痒, 身上也痒,好像毛虫在身上爬。
景恒背着凤明, 随着人潮一路东去。
太热了,这样的天气里, 每走一步都是件艰难的事情,烈日烤灼下, 空气都粘稠起来。
凤明正正好好压在景恒的肩胛骨上, 好疼, 疼得景恒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昨夜那一锤凿裂了他的肩骨。景恒不敢叫凤明知道,现下凤明昏睡过去,景恒终于能放心地吐出大口淤血。
“小伙子,你可咋了!”一位大娘呼喊着:“咋吐血了!”
景恒擦了擦唇角:“没事。”
这位大娘姓张,张大娘有点担心是痨病,不敢靠近,过了好一阵,见景恒并不咳嗽,才放下心来,走近了搭话:“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背着个人?背的动吗?”
“背得动。”景恒埋头赶路,随口胡编:“这是我家公子,他是庶子,我家大公子天天对他拳打脚踢。江陵乱起来后,我们举家搬迁,半路上粮食不够吃,就把我们扔在路上了。”
“啊呀呀。”
人们总是对豪门世家的故事格外感兴趣,在豪门中受不到公平对待的可怜庶子总能得到更多同情,尤其这个‘庶子’还生了副好皮相。
张大娘的儿媳边走边给婆婆打蒲扇,她有着身子,两个多月,不显怀,家里却都把她当瓷娃娃,什么行李都不让她拿,她也被这个故事吸引:“瞧这位公子,生的这样好看,他母亲定是位美人,不得主母待见。”
民间男女大防并那么重,况且这还是位‘公子’!哪怕是庶子也绝非普通百姓能高攀上的。故而妻子和男子搭话,丈夫不以为意,反而对景恒说:“都是苦命的人,你家大公子也打你吧,你方才吐血可是有什么内伤?”
丈夫叫自己妻子:“思思啊,你给这位兄弟扇扇风,瞧着满头的汗,这荒年荒地,还背着主子赶路,这是忠仆啊!”
景恒笑着道谢,只是这扇出的风也是热的,夏蝉肆意的鸣叫,吱吱作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景恒强打着精神,和同行的人们有一搭没一打的聊着。
金色的阳光照射下,大地被烤得发烫,景恒眼前尽是白亮的光斑,凤明的呼吸微弱,喷在他颈边,微微凉。
身上背的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信念与坚定。
如果没有凤明,景恒大概也会和所有难以为继的难民一般,躺在地上等死。
他太累了,也太疼了。
景恒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裂开的骨骼疯狂昭显它的存在感,以钻心的剧痛向景恒表达它需要静静修养的决心。景恒没时间给它修养,甚至在断骨之上强加负累,那是一个人的重量,就这样硬生生压在伤处。
他没有办法,骨裂使他完全失去对后背的掌控,疼痛令他直不起脊背,无法横抱凤明,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这都背了两个多时辰了,放下歇歇吧。”同行的人都劝他。
景恒摇摇头。
他不能停下,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张大娘一家子不远不近的和景恒一路同行。
张大娘心地善良,她上前去问:“你渴不渴?”
“喝点水吧。这么热的天。哎,原以为就咱们平头百姓苦,没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公子姓什么,是不是江陵瓷器孙家,哎呦喂,那家人就是”
张大娘把瓷器孙家嫡子苛待庶子的故事讲了一遍,却没听见回音,她讪讪的,有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心说狂什么狂,虎落平阳,还抖起来了。
“你咋不说话。”张大娘问。
“跟你说话呢!”张大娘拉扯了一下。
这一拉扯不要紧,背着人的那个大个子晃了晃,向前倒去,摔在地上。
张大娘吓了一跳,蹲下身看了看,这是中了暑了。
她叫来儿子,她儿子手脚麻利,把两个人都拖到阴凉通风处,解开大个子的上衣,喂了水。
张大娘心说,这人就算是摔倒,他是往前摔,正面着地,把身后的公子护得好好的,一点没叫磕着碰着。她家儿媳怀着孕都没这样娇贵,这大家出身的公子真是娇气,仆人也忠诚。
景恒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夜晚。
他仿佛只是恍了下神,就从下午到了黑夜。
景恒抿着唇,看着昏睡的凤明,垂眸不知再想些什么。
自那日起,凤明便常常睡着,醒来的时间愈来愈短,间隔愈来愈长。
*
第三日的时候,当凤明再次睁开眼,距上次醒来已经过八个时辰。景恒若无其事,打开油纸包,将最后一块儿酥糕递给凤明。
凤明没接,问他:“你吃了么?”
景恒答:“当然,你上次醒来还有三块,现在只有一块儿,自然是我吃了。”
凤明双眸结霜,冷冷看着他,凤明积威甚重,莫说景恒,在这审视的眼神下,任谁都扛不住两息。
景恒不敢与之争锋,挪眼看天看地看树看草,就是不敢看凤明,硬生生将心虚二字写了满脸。他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一包小小的酥糕喂了凤明两天,凤明若睡着,他就用水化开,含着哺给凤明。
凤明冷声质问:“我嘴里还有酥油味儿,你怎吃的,用我的嘴吃的么?”
他心痛难忍,漂亮的瞳孔微微战栗:“景恒,你想死吗?”
凤明心绪翻涌间呕出一口鲜血,他眼睫轻抖,恍若将死的墨蝶,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他平静陈述:“你不肯吃东西,我也不活了,一块儿死了干净。”
“怎就值得要死要活的。”景恒拿帕子抹净他唇角的血,熟练地拿出水喂给他喝。这些天,凤明经常在昏迷中吐血,景恒处置起来精准得当。
现在夜已深了,人们大多都已睡下,景恒拿水囊挡着,偷偷去吻凤明的嘴:“你尝尝,我嘴里也有酥糕味儿。”
凤明将信将疑,舌头探到景恒口中,被景恒捉住好一顿亲。
“再不许说丧气话了,”景恒轻啄凤明冰凉的唇:“你一日未醒,吓坏我了,知道吗?”
凤明将额头抵在景恒颈窝上,轻声说:“我不会再一个人活着了。”
说完便又昏睡过去,景恒爱怜地抚着凤明的长发:“我不会死的。”
你也不许死。
*
第六日,晚间排队领粥之时,景恒捏着瓷碗,揣手缩肩,身上脏乱犹如街边无赖,趿拉着鞋排在队伍中央,哪还有一点王世子模样。
灾民眼神麻木,四日的行程,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多耗尽,楚乐侯隔出官道容灾民同行,沿路城镇大门紧锁,不许灾民进城补给,只是设下几处救济点位,派兵施粥。
这几日,因饥饿偷盗抢劫,落草为寇者不在少数,世道多艰,景恒警醒起来,从不敢离凤明太远。
入乡随俗,他听着周围人交谈,将有用的信息默默记下,偶尔附和上半句,竟还带着几分楚音。
快排到他时,一个婆子佝偻着身子,插到他前面,景恒略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的人不满地窃窃私语:“怎能插队?”
“谁家的?”
身后的人问景恒:“你认识吗?”
景恒摇摇头。
那人推搡景恒一把:“□□前面的,你管管。”
景恒没说什么,从队中退出来:“我重新排。”
插队的婆子反而不依,与后面的人争执起来,说她儿子儿媳都死了;说她丈夫曾经是有名的木匠,给皇上的龙床雕过花;说她的粮被人抢走了、说她多可怜、说这些人都有娘生没娘养。
这话惹祸的对方,二人争执起来,拉拉扯扯。那婆子又老又瘦,被人一推,打着旋地错出好几步,婆子干嚎一声,再次冲向队伍。
队伍已重新排成长龙,那婆子再插不进去,坐在地上哭嚎。
此情此景屡见不鲜,景恒漠然走向队尾。
只听施粥的官兵暴呵一声:“干什么呢?”
景恒回头一看,原来那婆子急着喝粥,队也不排了,冲向粥棚,拿着碗就进去舀粥。
三伏天里,那滚烫的粥米仍冒着热气,官兵提起刀,用刀鞘驱赶。那婆子仍不走,官兵威胁几句无用,‘锃’得一声,拔出刀来。
景恒上前拉开那婆子,他力气大,提起个老太太轻而易举,婆子顾前不顾后,被景恒捉个正着。她还没舀到粥,伸着胳膊拼命往前够,手中粗瓷碗磕在灶台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婆子愣了一瞬,天塌下来一样,转身撕扯景恒,涕泗横流,大喊着:“还我,还我!”
这种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景恒两世都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不讲道理,蛮横撒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