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1 章
再一催, 则如臂指使,顺心随意。
孟彰终究是将那枚北帝烙印连同人道子火一道收起了。
坐起身,孟彰从棺椁中走了出来。
而那具历经十余年时间之久却仍旧肌肤毛发俱全、宛然若生人的尸身则被留在了原地。
孟彰都没有回头, 肃容抬手, 向着天地四方俯身而拜。
这是在拜谢天地。
没有天地, 没有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 孟彰这一场大梦成不了。
三拜毕,孟彰又肃容转身, 寻到炎黄部族祖地位置, 同样叠手覆额,端正拜了三拜。
这一次,则又是在礼拜炎黄部族的各位先祖。
没有他们的支持和默许, 孟彰很多事情是做不了的。
最后, 孟彰寻到安阳郡中孟府所在的方向, 敛容抬手端端正正拜了三拜。
“儿拜谢父亲母亲。”
孟彰这一场大梦做了足有十年余。
在这十年余时间里, 孟彰实在是太自由了。
旁的地方不敢说, 但这炎黄九州地界, 真就是没有他不敢去、不能去的地方, 也没有他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
到现在, 这炎黄九州地界里也还有很多人饱受着梦靥的困扰。而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或是位高权重,或是身份贵重, 都极其不简单。
但偏偏就是这样能量极其庞大的人, 却日复一日地落入梦靥中,非得出现足够叫侧目的变化, 才能从那些梦靥中解脱出来,得到他们渴求已久的安眠……
可以说, 这一场叫很多人不满意、唯独称和了孟彰心意的大梦所以能够维持十年之久,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炎黄部族的各位先祖大贤以及孟珏和谢娘子都是大功臣。
尤其是孟珏和谢娘子,他们几乎替孟彰抗下了阳世大晋地界的所有压力。
难得腾出半日空闲等在府中的孟珏和谢娘子遥遥抬手,就想要将人扶起,但到底是叫孟彰将礼行周全了。
“不必如此……”
孟彰只是冲着孟珏、谢娘子方向遥遥一笑,随后整个人便消散在虚空中。
他却也未曾从梦境中醒来。
孟彰直接出现在阴世那无垠的情绪汪洋里,坐在三品白莲莲台上,看着那无垠情绪汪洋中或大或小的漩涡,就像他十年前入梦之前所做的那样。
他确实还没醒来,但他归来的波动却直接惊扰了漩涡中的一道道残念烙印。
只可惜,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性。
孟彰的归来惊动了他们,却不足以让他们察觉到时间的差异。
他们只是睁着眼睛在漩涡里看孟彰,定定地看着,不先开口,也不先动作,仿佛是在跟孟彰进行一场别样的对峙。
孟彰只扫一眼,并不多加理会。
他直接从白莲莲台上站起,端正肃穆地向地府酆都所在拜了三拜。
他这又是在拜谢阴天子、十大阎君等一众阴神神尊。
阴天子睁开眼睛往孟彰那边扫了一眼,摇头:“哪儿就值当你这般郑重了……”
孟彰听到了,回答说:“值当的。”
阴天子摇摇头,不与孟彰争辩,却是坐直了身体,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祂、十大阎君、诸位判官、十大阴帅、五方鬼帝等等等等,各个阴神神尊尽都转了目光看过来。
他们在等。
等待着见证孟彰的又一次突破。
而在阳世天地里,孟珏、谢娘子连同得到消息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也同样在耐心等待着。
或许,这应该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护法。
毕竟在过去的十余年里,孟彰是真的任性,也是真的会得罪人。
孟彰或许也有所察觉,但他并不在意。
那些来自各处的、或是亲善或是憎恶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他统统都不在意。
他只在这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混沌时刻,平静地等来了一场甘霖。
一场只洒落在他灵台紫府的甘霖。
散着灰白蒙光的雨滴淅淅沥沥落下,从天地四方而来,从黎庶百姓而来。
得到甘霖垂降滋养,孟彰的魂灵仿佛被洗涤,又仿佛是被夯实,也开始氤氲出一片灰白的灵光。
然后,靠近孟彰魂体的那片灰白中的灰色似乎被催逼着往外弥散,剩下白在他魂体周边圈拢。
亦即,孟彰周身的灰白灵光正在变成更为纯净、也更为厚实的蒙白。
这种蒙白自孟彰的魂体开始扩散,循着孟彰的种种因缘而去,将那种种色彩也给净粹了一遍。
孟彰那星河道基以及那星辰发带,在这一刻,就是这层蒙白镀染的重点。
它们的进度也很是缓慢,几乎是一点一点地在转变,但不得不说,即便速度缓慢,这种镀染的进度也还在坚定地推进着。
随着星河道基和星河发带的蜕变,一层又一层的梦境世界以孟彰为中心展开,空幻又牢固地霸占了整一片虚空。
潜藏在无垠情绪汪洋漩涡中的那些残念杂绪不知处于什么原因,竟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沉默地、定睛地,在那一方方或是平行或是交错、或是相似或是迥异的梦境世界中寻找着。
但或许,在那一顷刻间,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的是什么。
是那些曾经与他们一同在这汪洋中挣扎沉沦的残念杂绪终于找到了他们自己所想要得到的圆满,还是想要看着他们的这些曾经的同类又一次失望崩溃,乃至陷入更绝望的深渊之中挣扎……
那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世界在变得真实,变得完整。
哪怕他们都只是遥遥观望,也似乎能看见那梦境世界中的主角越渐真实的五官轮廓,看见那梦境世界中褪去僵硬显得灵动的风、消去死沉显得飘逸的雨。
在那风、那雨、那阳光中,更灵动更鲜活的,却又是人的眼。
几乎是每一个瞬息间,每一次眨眼过后,那些眼睛里透出的神采都是不同的,是随着时间和环境的不同,给出相应反应的鲜活与真实。
那是他们已经久违了的、都要完全遗忘了的、只在下意识间的反应……
无垠广阔的情绪汪洋还是没有一刻安静,仍然被各处响起的哀嚎、凄泣的杂乱声音搞扰,但在各处漩涡深处,大概也只有那些残念杂绪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悔恨、失望、自厌、绝望……
这种种情绪又引动周遭汇聚堆积的情绪,碰撞出更激烈更暴躁的浪潮。
一时间,本就不曾安静过的情绪汪洋竟又动荡了许多。
但孟彰却不在意这些。
更准确地说,孟彰现下来不及注意这些。
随着那一方方以他的念、他的意衍生而成的梦境世界变得更真实鲜活,磅礴的阴气从各处汇聚而来,近乎倒灌一般注入孟彰的星河道基,又经过星河道基转化,凝练成更精纯的元气构筑那星河道基深处的一颗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种子。
亦即孟彰的元神道种。
不知过了多久,这颗道种忽然一顿,便即在下一瞬放出蒙蒙白的光。
在那更接近日与夜交替时候的天色的神光中,道种收缩膨胀又收缩又膨胀。
如此几番以后,道种如茧一样破碎撕裂,显出中央位置的孟彰的阴神来。
是的,孟彰的阴神。所以单只凭肉眼看过去的话,那片蒙白神光中便就是什么都没有,空茫干净。
概因阴神便是那样无形无质的存在,不论是感知还是接触,全凭自身一点灵光,肉眼如何能够看见呢?
但阴神却又是那真实不虚的存在。
孟彰定睛凝神,起阴神而观照自身,立时洞察内外,周身一应堵塞滞碍便全都落在他的感应之中。
待他心念流转,周身力量自然呼应贯通,没有任何阻隔怠慢。
成功凝练阴神的他比之突破以前,岂止是强盛十倍?根本就是以指数在跃迁。
这一刻的孟彰,真正有了升维的感觉。
就是陡然挣脱枷锁和束缚,进入另一片广阔天地的那种豁然开朗感觉和无所不能感觉。
待他悠悠回神的时候,连孟彰自己都不禁失笑摇头。
突破的感觉是很好不错,但他现如今也只是成就阴神而已。后面道路漫漫,还有得他走呢!
收束心神,孟彰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星河道基中。
随着他修行突破、境界跃迁,孟彰这一座星河道基也在进行一场跃迁式蜕变。
除了这些梦境世界变得更真实、更鲜活、更完整以外……
孟彰下意识闭上眼睛,催动阴神感应他自己的星河道基。
如果说孟彰的突破让他的道基开始演化世界,从最初像是幻影一般的梦境世界演变成接近全息一般的半拟真世界,那么孟彰的阴神就是这些半拟真世界的天道。
包括那些以来自情绪汪洋的诸多残念杂绪为中心构筑的梦境世界。
固然,在这些梦境世界里,作为梦境世界中心、核心的残念杂绪本人仍然握有一定的梦境世界控制权,但孟彰,作为这些梦境世界的重要支撑者,他才是那最重要的掌控者。
他若真个翻脸……
绝没有谁能够在他的梦境世界里搅出什么浪花。
简单地体会了一下控制权以后,孟彰便暂且将这件事放下,转而专注另一件事。
星河道基的后续运转。
孟彰的阴神高高盘踞道基上方,俯瞰着整一个星河道基。
他其实并不如何为难。
毕竟,他才刚从一场与天地相合的大梦之中醒来。
或许就算这场大梦一梦十余年,也不足以推动孟彰在阴神境界的修行,但它绝对给孟彰在这一层次境界的修行提供了很多便利。
第 472 章
恰似当下。
当下的孟彰, 便能以这堪堪成就的阴神完全把控星河道基里的所有梦境世界。
所以,只要他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这些梦境世界里的一切, 都悖逆不了他的意志。
他乃是至高。
当然, 毕竟这些梦境世界是孟彰道基的一部分, 倘或轻动……
没遇上什么事也就罢了, 算孟彰幸运。但万一撞上了什么,哪里伤了损了, 被撼动的可就是孟彰的根基。
查看过这些由星河道基演化而成的诸多梦境世界, 孟彰的目光稍稍往外一偏,在外间那无垠情绪汪洋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漩涡中扫过。
……不着急。
一顿饱比顿顿饱可差得太远了。
孟彰很快收拢发散的心神,转而去体察他身上的那些物件。
最先抢得他关注的, 也不是其他, 而正是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
孟彰阖眼, 下一瞬便出现在他的那重根本梦境世界中。
这一重梦境世界仍然是那梦湖占尽了梦境的六成精粹。
余下的四成才分落给梦境世界中的其他部分, 如藏书楼, 如梦湖外的远山, 也如梦湖上的龙舟。
但奇异的是, 尽管随着孟彰的修为突破, 更多的力量被牵引着灌入了这方梦境,重构梦境,也支撑梦境, 但与梦境中其他堪称脱胎换骨的部分相比, 这梦湖乍一看上去,居然与往常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孟彰也很有几分稀奇。
他盘坐在龙舟的船舷上, 低头去看那梦湖里的湖水。
湖水并不很清澈,反而更多了一层像雾一样的蒙白。
定睛看了片刻, 孟彰伸出手去试了试湖水。
湖水的温度很低,冻得孟彰下意识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更清醒了。但偏偏孟彰仍在梦中,并未曾被这股沿着手指直冲心神都寒意冻醒。
真的就很奇怪。
孟彰将手从湖水里收回来时候,看着湖水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异色。
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这梦湖里的湖水,也会随着他的晋升而不断蜕变。到最后,这湖水或许也会成为一种异水。
像弱水、一元重水那样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龙舟摇动,带着孟彰一路往前。
它在湖中一座小岛前停下。
孟彰便也下了龙舟,走上这座湖中岛。
湖中岛里其他都是寻常,只有岛中央处插着的一根树枝很是奇异。
孟彰在这根树枝不远处站定。
孟彰突破,他的根本梦境得以蜕变,这一根燧木幼株也得了大好处,生机较之早先时候更浓郁了三成,还抽枝发芽了。
孟彰对这根燧木幼株的变化很是满意,索性也将他自己体内潜藏的那缕人道子火给请了出来。
橙红人道子火甫一在空中舒展,那根燧木幼株上原本还很是稚嫩的芽叶顿了一顿,似有感应地往孟彰身前的人道子火方向偏了偏。
孟彰心神一动,径直放开了手中的人道子火。
人道子火却在孟彰手掌上踌躇了少顷,方才飘飘荡荡地离开孟彰的指掌,落在燧木幼株那新生的芽叶上。
燧木幼株的芽叶不过新新长出,通体色泽不似其他老叶一样深重,但稚嫩的橙红也恰好与那缕人道子火相得益彰。
那人道子火晃了晃焰身,才像是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更舒适更惬意姿势似的,停在燧木芽叶上不动弹了。
它像是睡了,又像是在借助燧木幼株的本质在快速消化体内积压的能量。
但孟彰知道,等到这缕人道子火从燧木幼株的芽叶上脱落下来时候,这一缕人道子火便算是有根了。
有了根的火从来都不好应付,哪怕孟彰手上的这一道根本就只是一缕子火而已。
将人道子火安置妥当,又检查过燧木幼株的生长状态,孟彰便要回到龙舟处。
走着走着,孟彰停下脚步,往梦境世界的边缘看了过去。
他笑了起来,满意地发现他这方梦境世界与外头那无边梦海之间的阻隔又更厚重了许多。
这意味着不论是外头无边梦海本身的变化,还是无边梦海中受各种影响衍生出来的梦兽,它们对孟彰这根本梦境世界的威胁都被削减了一个层次。
这就很好。
孟彰又驾着龙舟巡视过一遍这梦湖世界,才算醒转过来。
梦湖世界中没有风,但那小岛上生长着的燧木幼株却总有偶尔几颗火星从枝叶间炸出又飞回。
显然,人道子火并没有随着孟彰一同回归,而是还驻留在岛上这株燧木幼株上,借着燧木幼株的特性不断温养壮大。
在查看过根本梦境世界之后,孟彰的注意力便落在了他的本命灵器星河发带上。
本命灵器原就会跟随修行者的修为蜕变而蜕变,所以并不需要孟彰多费心神,星河发带中孕育的诸多梦境世界便已发生了质的变化。
也就比孟彰那星河道基中的诸多梦境世界蜕变稍逊三分而已。
但不打紧,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点差距会被星河发带的自我完善抹平的,甚至都不需要孟彰另行花费心思。
孟彰沟通星河发带,只心念一动,便见星河发带处有一点星光大亮。
星光漫照之下,一片光影舒展,相互之间似要构筑成形,甚至是构建出真正的实体来。
不过在这些光影彻底凝实以前,孟彰就先将催动星河发带的念头挥散了。
无他,实在是消耗有些大了。
饶是孟彰才刚刚完成突破,状态正是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过是支撑了短短九息时间,体内力量就已经耗去了两成。
虽然真要继续下去,孟彰也不是不能将星河发带里的其中一方梦境世界给构筑出来,叫它以界域的形式存在,但也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
当下的孟彰,还需要继续说服情绪汪洋里的那些残念杂绪呢。
在孟彰的这件本命灵器之后的,更让孟湛在意的,则又是收在他魂体里的褐色草种。
黄泉路旁的奇葩,曼珠沙华的草种。
褐色的草种顶端一抹生机萦绕,周游循环,灵动可爱,显然也是得了不少的好处。
孟彰只略一打量,心里便有数了。
果然,等他张目往黄泉路旁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道路旁的草毯又往更远处延伸了足有百里之遥。
就连那草毯下的沉积浊黄水流的低洼一时也多了不少。
尽管这些水洼还远未到能勾连在一起形成溪流的程度,但这般看着,也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希望了。
孟彰默然看了一回,既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意。
满意在于,或许“河”还太过遥远,但溪总是已经能够望见了。只要他的修行继续下去,只要黄泉水不断积累,溪也好,“河”也好,总会有它们现世的时候。
不满意在于,这曼珠沙华与他的联系似乎过于紧密了些,以至于孟彰在修行进度方面的消息压根就隐瞒不住。
就像眼下这般,这边厢孟彰才刚修成阴神,完成修为的突破,那边曼珠沙华就已经长势大盛,又往黄泉路旁的那些荒土扩散开去了。
日后孟彰是玩不了扮猪吃老虎这一套的了……
孟彰心下暗叹,到底将这一点念想给撇了开去。
罢罢罢,扮猪吃老虎也不是只能用在修行进度上。他要真有心想玩,便多藏一些、再多藏一些就是。
孟彰从梦中醒来。
他眼皮一掀,目光往下一扫。
这片情绪汪洋中依旧惨叫、哀嚎、恸哭、怒骂,杂声不绝,吵吵嚷嚷的完全没有个安静的时候。
但这一刻,看着那目光扫过,各处大小漩涡都沉寂了些。
“一梦,就是十年时间过去了。”孟彰叹了一句,又朗声问,“十年过去,诸君可还安好?”
没有人回答他。
孟彰也不生气,他耐心等了等,方才往下继续问:“今日能在这里继续与诸君相伴,账极为高兴。不知诸君之中,可有想要改变主意入我梦中世界的?”
你问有没有,那当然是有的。但不论是踌躇还是畏惧,一时半会儿的竟都没有人应声。
孟彰目光遥遥看过,并不着急。
却见他脑后映照出一片星河,星河之中星辰列宿,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世界铺展显化。
“是我多费口舌了。”孟彰说,“诸君若有意,且请自入梦境之中。”
这话落下的时候,孟彰的眼睑也落下了。
他似是又睡了过去。
情绪汪洋里大大小小的漩涡仿佛各自凝滞了一瞬,又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但孟彰却是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泡沫破碎一般细微的声音从各处传出,有水气从那些漩涡中升腾,冲入孟彰展开的那些梦境世界去。
吵闹与寂静,破碎与成形,截然相反的两面此刻形成了鲜明又强烈的对比。
又或许,这样的对比原都是寻常,只是因为其中各人的心思不同,便激起了不同的情绪和心思罢了。
“……你们待要如何选择?是跟了他,成为他那些梦境世界中的一份支柱,还是只在这里等着,等我们的最后消散?”
没有声音回答他。但那不代表这些残念杂绪没在听,更不代表这些残念杂绪就没有做出决断。
概因就在这一段沉默了,孟彰背后映照出来的那一片星河里,有一缕缕的细微星光亮起。
有人择中了孟彰的梦境世界,并投身进去了。
而且这些人显然不只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又一批。
“呵,我道你们该会坚持跟他一直耗下去的,耗到一方油尽灯枯为止的。没成想,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这么多邻居妥协了……”
“却是我高估了你们。”
第 473 章
有漩涡凝滞一瞬, 随后声音幽幽从中传出。
“如何才算是不让你高估?”
没有回应便也罢了,却偏听到了这样一个回答,早先说话的声音都停住了。
“如何才算不让我高估?!”那漩涡气得似有寒气四溢, 将周围三丈处的情绪水潮也一并给冻结了。
“你们能坚持自己的存在。不轻易向那孟彰投降, 投入他的那些梦境世界去, 便算不让我高估你等!”
“算你们还是我的同类!”
“算你们还不曾背叛你们的过去。更不背叛你们自己!”
在这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喝问声之后, 又有声音冷笑。
“所以我们就要这样一直不上不下地僵持着,不能给自己、给那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你们真觉得这孟彰就能让你们终结过往的恩怨与仇恨?!你们未免……”
他们竟然当着孟彰的面就给争吵起来了。
饶是孟彰, 一时也觉得很是新奇。
他索性也不打扰, 就合着眼坐在莲台上,由得他们自己发挥。
“但孟彰起码真的有在做!你们别说你们没看见那些人在噩梦中挣扎的模样。你们也别告诉我们你们不知道小郎君在背后承受的压力!”
“这么多年看过来,你们见过谁似他这样的?你们又觉得, 下一个似他这样的小郎君, 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别的不说, 你要告诉我这孟彰在背后承受了压力?好笑!承受压力的是他吗?分明就是他的那对父母而已!”
“笑话!若不是为了小郎君, 那两位会理会我们的这些事?……”
这些漩涡中有残念杂绪在不断争吵, 但有更多的残念杂绪却是不声不响地投入孟彰的梦境世界去, 成为孟彰那些梦境世界故事发展中的一份子。
而随着这些残念杂绪的归拢和依附, 孟彰的那些梦境世界竟然又渐渐多出了几分厚重。
到孟彰自己捕捉到从心神中陡然蹿起的倦意时候, 孟彰却睁开了眼睛。
他这久违的动作镇得整个情绪汪洋都静了一瞬。
“小子的负累已经抵达当前的极限,得暂作休歇了。”他叠手向着面前的情绪汪洋一拜,“多谢诸位这些年的看顾。”
情绪汪洋里的漩涡很是安静。
孟彰不以为意, 叠手再拜, 座下白莲莲台便直接带着他化作一道白光离开,往阴世帝都洛阳所在的孟府而去。
也是到他的气机彻底远去, 这情绪汪洋中才又有条理清晰的话语传出。
“这下好了吧,孟彰小郎君回去了!”
“回去便回去了, 少了一个他,那些阴神也不会再时不时就将目光转过这边来,我们还更自在呢!”
“更自在?这话骗骗别个也就罢了,拿来骗自己就没意思了。”
“唉,这次孟彰小郎君离开了,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呢……”
“你应该问,还会不会有下次!”
“下次总该是有的,那孟彰小郎君也是个执拗的……”
“那就等着吧。”
所有的声音都被留在了身后,孟彰统都不在意了。
白莲莲台带着他落入了孟府里。
察觉到忽然出现的熟悉气机,孟庙险些没反应过来,僵滞在原地好半饷才抄起手中的卷宗气势汹汹地循着气机找过去。
孟彰初初见到孟庙的时候,也很有些不敢认。
比起孟彰闭关以前,孟庙可谓是老了足有十岁。
天可怜见,孟庙早已经是阴灵了,岁月竟然还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庙伯父?”孟彰问。
孟庙心下哼了一声,也很无奈地点头应:“是我。”
孟彰这才反应过来请孟庙入座。
孟庙在他对面坐下,手里拿着的卷宗本是要直接摔下去的,但在脱手的前一刻,孟庙抬眼再看了看孟彰,手上的动作就换了,安安生生将卷宗放在面前的案桌上。
他又将它往孟彰的方向推了推。
孟彰看了一眼那卷宗,不接。
“这里面的是?”
孟庙也不催他:“是这些年来我们孟氏一族收到的责问名单。”
孟彰还是没伸手,他甚至收回了视线。
“我听说我阿父和阿母已经给处理了。”
事情是基本都叫孟珏堂弟他们二人都给处理了没错,但族中将这些名单罗列出来,甚至送到他这里,显然是要叫孟彰自己多看看,叫他日后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孟庙在心下又是摇头。
但眼下看来,族中无疑是想得太好了。
孟庙很是无奈。
“阿彰,你老实跟我说,”他叹着气问,“是不是往后你修为再突破时候,都要来上这样一出?”
孟彰听得这个问题,定睛很是打量了孟庙一阵。
“如果我说是,”他问,“族中会将压力都给担起来么?而不是像这回一样,压力都落到我阿父和阿母身上?”
他这话虽然声音很有些清淡,但孟庙一时半会儿竟是连动都不敢动。
“为着不叫族中‘唤醒’我,我阿父和阿母这些年着实拿出了不少好东西。”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那望川楼中的传承壁画很好用吧,能在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催生出三十位阴神修行者呢。”
孟庙的脸不由得低了低。
孟彰轻笑,不再看他。
孟庙尝试着去辩解:“族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阿彰,你该也知道,这些年,你那噩梦纠缠的人实在太多,其中身份尊贵、来历不凡的人更是占了绝大部分。”
“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都在向我安阳孟氏施压,甚至还有很多直接出手了的。我们安阳孟氏这十来年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事是这样的事,道理也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孟庙的声音还是渐渐低了。到最后,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孟彰安阳孟氏麒麟子的身份是整个族中定下的。
是整个族中定下的!
早在当日定下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孟氏必定支持孟彰,可现在呢?
现在孟彰一场闭关修行,中间闹出来的波折和随之而来的压力却基本都覆压在孟珏和谢娘子两人身上了。
这又算什么?
但孟庙还是想要为孟氏辩解。
“……阿彰,族里真的已经尽力了。”
孟彰叹了一声,也放缓了语气:“我知。但是庙伯父……”
他抬起视线看着对面的孟庙,目光直接看入他的眼底。
“这一次我修行,族中算是勉强撑住了,下一次呢?”
“下一次……又如何?”
“若我招惹了更大的麻烦,这些麻烦逼上门来,族中又待要如何?”
他见孟庙不作声,也不恼怒,只近乎叹息地说道:“庙伯父,我好像太会、也太能惹祸了。”
孟庙不由得问:“你就不能克制一点?”
孟彰摇头:“克制不了。”
孟庙待又要说些什么呢,孟彰已经先说话了。
“我在修行中见天地,见黎庶苍生,也见本心。我的本心告诉我,我看不得那样的场景。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
“你……”见到了什么?
孟庙长了张嘴,有心想问。
孟彰却不答,只沉默地望着他。
能见到什么呢?
采生折割、偷蒙拐骗、阴谋诡计、烧杀掳掠、谋财害命、蹂躏欺压……
这太阳底下,原本就没有多少新鲜事儿。
“唉。”孟庙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只得问,“你待要如何?”
孟彰说:“我觉得,安阳孟氏是时候该分宗了。”
孟庙飞快地皱了皱眉头。
“……虽然早先时候棕叔祖就已经提过一回,但这样的大事我还是不能拿主意。”
孟彰点了点头,很是理解。
孟庙又看他一眼:“我会帮你转呈族中。”
孟彰谢过他。
孟庙摇摇头,忍不住问:“这件事,你阿父他知道吗?”
孟珏才刚出关没多久吧?他真的已经跟他阿父商量过了吗?
果然如他所想,孟彰很快回答道:“我还没有跟阿父说过,但料想来,他和阿母应该已经想到了。”
孟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孟彰回神,从孟庙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情便劳烦庙伯父你了。”
孟庙无奈地点了点头:“应当的。”
顿了顿,孟庙又看了孟彰一眼。
“阿彰你这回突破,是修成阴神了?”
孟彰点头。
孟庙几乎是当即就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我们府上可要举办一场喜宴?”
“不必。”孟彰摇摇头,“眼下阳世不安稳,连带着阴世都不甚安宁,还是安静些好。”
孟庙想想,也觉得在理。
但另还有一件事——
“那你在童子学那边的学业呢?这个又待如何?”
说到童子学那边,孟彰一时也很有些为难。
他这趟闭关历时十余年,时间确实很是不短,起码太学那边的童子学生员已经换去一批了。
他问:“我这么多年不销假,童子学那边可有什么话说?”
孟庙摇头,说:“没有。”
孟彰沉吟片刻,又道:“这事情待我稍后去拜见学监再说吧。”
事实上,除了这些杂事以外,孟彰的目光在长城边界处转了转。
另还有一件事,孟彰也需要处理。
不过那又是稍后一点的事情了。在那之前……
孟庙瞧了瞧他,猜道:“你要先往阳世去拜见你阿父和阿母?”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
孟庙叹了一声:“也确实应该。”
他说着,伸手就要将孟彰面前那份看都没看过的卷宗拿回来。
孟彰给拦住了:“它便暂且留在我这里吧。”
孟庙就没再伸手,但他多少有些好奇:“你要看?”
孟彰点头。
总得知道——到底是谁那么不要脸,明明错的是自己这边还要找上门给别人施压的。
第 474 章
是为着这个原因……
孟庙又是暗自叹气, 跟孟彰说道:“与其问这个,你倒不如问一问到底有哪家没找上我们孟氏来的呢。”
孟彰这么一听,也就明白了。
感情在这天地里, 自觉认错悔改的, 才是那稀缺品。
孟庙见他已经明白, 便也没准备再多说些什么, 但在他告辞离去以前,他还是犹豫地多看了孟彰几眼, 欲言又止。
“庙伯父有话要说?”孟彰索性自己开口问。
孟庙脸色一定:“阿彰, 你所提议的分宗……划分的标准可是已经定下了?”
孟彰一时没有回答。
孟庙心里就有数了。
这一次孟氏的分宗,必定不会是以血脉、派系来划分的。
起码在孟彰心里,不是。
孟庙停了停, 又问:“阿彰, 如果我想归入梧叔祖这一宗系, 你可能接纳?”
孟彰笑了一下:“伯父品行清正, 能力不俗, 若能归入我们这一支系,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孟庙下意识松了口气, 旋即就抓住了孟彰话里的意思。
所以, 孟彰心里的分宗标准,果真是以品行和能力来划分的?
不不不,在能力方面, 阿彰应该不会要求得太过严格。毕竟在孟氏族中, 庸碌寻常但老实肯干的族人也很不少。若那些人有意归附,阿彰也必定不会狠心拒绝。
可是这样一来, 便又多了个问题……
“阿祖未必会点头。”孟庙说。
如果品行端正的族人都被孟彰他们这一支给收拢过去,那留给他们宗长一支的岂不就只剩下些歪瓜裂枣?那宗长一支成什么了?
再还有, 孟氏一族立族岁月长久,品行端正的族人与品行不良的族人彼此间可未必能撕撸得太清楚干净。他们都是混杂在一处的。
孟氏族中分宗,孟彰想要只收纳品行端正的族人,拒绝那些品行不端的家伙,族中本身态度如何不说,便是各家族人,怕都不能满意。
孟庙看向孟彰,想劝:“阿彰,水至清则无鱼,你……”
孟彰就笑:“我自然不会这般直接跟族中挑明,不过是稍稍粉饰一下言语罢了,没什么难的。但是庙伯父,我并不觉得在这事情上可以放松标准。”
孟庙被长袖遮掩着的手指紧了紧。
“这事不独独是我自己的要求问题,还是新的孟氏分支本身的发展问题。”
孟庙皱着眉头,却不说话,耐心听孟彰分说。
孟彰道:“任何一个族群,一支力量成长壮大的最初,都必定有一套核心信念。这套核心信念将帮助他们聚拢人心,齐心合力应对一切困难。”
孟庙想了想,默默点头。
“而我们孟氏的新宗支,也需要这样的一份核心。”顿了顿,孟彰说,“若不然,只将孟氏族中随意地按照各种资粮、人情、血脉划分两个孟氏宗系,那跟将孟氏一族直接分作两份有什么不同?”
孟庙这样听着,也觉得在理。但是……
他看着孟彰:“我孟氏分宗这件事,族中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有消息流传。这十年时间,族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活动了。你这样忽然更改族中分宗的标准,必是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
“这些空耗的人力和资粮,都会化作怨气冲着你去的。阿彰,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彰未见惧色,他甚至还带上了笑:“我知道。”
孟庙默默地看他:“阿彰……”你又何必呢?
孟彰收了面上的笑意,低低跟孟庙说:“庙伯父,过去这十余年里,我是真的看到了很多很多。这些不忍卒睹的事情里,有很多也牵扯到我们安阳孟氏的族人。”
孟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要怎么跟孟彰说,这世间很多的金银都沾着血,他们安阳孟氏那么多的田产、庄园、矿产、灵药、奇葩,也不全都是规规矩矩拿着干净银钱买过来的……
孟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没那样奢望过,但我还是想,起码我这一系的宗支,手段不会太过酷烈残忍。”
孟庙沉默了很久,叹气:“阿彰,你这些话我今日没有听说过。”
哪怕是孟彰这样被确定的孟氏麒麟子,这样的话传出去,在孟氏族里也绝讨不到好。
孟氏推举麒麟子,择选良才骄子倾注资粮全力培养,是为了能叫成长起来的英才庇护他们的,而不是要他来俯视鄙夷他们的作为的。
尤其,孟彰还是个阴灵……
孟彰笑了笑,但也承孟庙的好意:“多谢庙伯父。”
孟庙摇摇头,往外迈出的脚步一时又停下。
“阿彰。”孟庙唤了一声。
孟彰抬眼看过去。
“你对族中也生厌了么?”
孟彰沉默少顷,说:“庙伯父,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些问题了,我原本也以为我知道这里头到底都有什么事,我也以为我能接受,毕竟我也是孟氏的儿郎。但我后来发现……”
“我自己没有那样高的承受能力。”
又或者说,这时代真的太挑战他的底线了。
孟庙心神猛地一跳:“你,你待要如何?”
孟彰见孟庙面上眼底的惊慌,心里微暖。
“伯父且安心,我做不了太多。”
孟庙瞪他。
就他这十来年间折腾出来的事,居然也叫做不了太多?!
但孟彰确实也没有说谎,他理直气壮地迎着孟庙的视线看他。
还是孟庙率先收回了目光:“那便最好。”
“我会尽力帮你转圜。”他说,“你,你做事也莫要太着急了。”
孟彰应了一声。
待孟庙的身影彻底走出他的视线,才有念头快速在他心神间滑过。
‘我又能做得了多少?’
略收拾收拾,孟彰提了一盏纸灯便走出了书房。
一缕寒风卷过,案桌上放着的那份由孟庙带过来的卷宗纹丝不动。显然,它非但没有被这风吹卷过,甚至都没有被孟彰拿起来过,直接就给摞在那里了。
惨白的灯光给孟彰开出一条幽窄的道路,引着孟彰回到了阳世安阳郡的孟府里。
这一回,孟彰没找孟显,也没去见孟蕴,他直接来到孟珏的书房外。
书房里还亮着灯。事实上,如果孟彰没记错的话,打从十年前开始,孟珏书房的灯火就再没有在丑时(凌晨一点)前熄灭过。
孟彰在书房外停了脚步,却只举着灯,连敲门都不敢。
还是书房里的孟珏亲自来给他开的门。
“回来了就敲门啊,”站在通明的灯火之中,孟珏看着他摇头,“或是直接推门进来也可以,但你那样干站着是要干什么?”
孟彰抬起视线看他。
孟珏摇摇头,让出路来叫他往里走。
“你这样子叫你阿娘看见,还以为我拿你怎么样了呢!”
孟彰迈开脚步走过门槛,跟在孟珏后头在书房里的坐席处坐下。
孟珏亲自给他端了些点心来。
都是他爱吃的。也不知道孟珏在他那里放了多少。
孟彰的目光在孟珏袖袋里转了转。
孟珏大大方方任他看:“晚间时候我才收着的,你放心吃用就是。”
孟彰点点头,果真取了一块豌豆黄放在身前轻轻吸食其中精气。
孟珏又给他分了一盏茶水。
“怎么今日回来见我了?”
只一句话而已,孟彰便已从中品出了许多酸味。
他不由得多看了孟珏两眼。
孟珏含笑看他,像是无知无觉地等着他的回答。
“是有些事情。”孟彰先说,随后他定了定神,一鼓作气要将话说完,“阿父,这十年来,我……”
孟珏却将他拦住了:“这十年,你玩得可高兴?”
孟彰愣住了,眼下意识抬起,怔怔望入孟珏眼底,被那里头的笑意压得心头一坠。
“是挺高兴的。”孟彰只这样说。
他也没说谎。
这世道确实远比他曾经所以为的还要荒诞无望,但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倒多少也发泄了心中的郁气。
不能不算高兴。
孟珏定睛看他片刻,也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还是不甚高兴啊。”
孟彰想要说什么,但孟珏看得他一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若心里还是不痛快,那你便更努力些修行吧,待到你的修为足够了,事情也就简单了。”
孟彰闷了一阵,沉沉道:“也不会简单的。”
孟珏眉梢一动,发出一个单音:“哦?”
“人心很不容易满足。”孟彰说,“我是,其他人也是。”
孟彰略停一停,又说:“我能圆满的,其实只是我自己。”
孟珏却说:“能圆满一个已经很不错了。”
孟彰无话可说。
孟珏笑了笑,率先将话题带回来。
“说来,你今日回家来是有什么为难事?”
孟彰只是眉眼动了动,孟珏就笑:“若不是为难人的事,你也不会直接来寻我不是?说吧,我在呢。”
孟彰便将孟氏分宗的事情说了。
“分宗……”孟珏沉吟着,目光在孟彰面上转了转,最后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给你处理就是。”
孟彰却想要摇头。他跟孟珏说起这件事,只是单纯的想要争取孟珏的同意,可不是要孟珏来替他出面解决这件事的。
孟珏却说:“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有很大的关系啊。”
孟彰看着孟珏。
孟珏回望他,叹气:“阿彰你莫要忘了,孟氏分宗之后,我才会是孟氏新一支宗系里的族长。”
他们这一支里,实权几乎完全落在孟珏手上了,分宗之后他不是新的支系的族长谁是?
孟彰说:“我是孟氏的麒麟子。”
孟珏笑着回他:“但你已是阴灵。”
说得好听点,是“你已是阴灵”;说得不好听的,分明就是“你已经死了”。
第 475 章
孟彰抿着唇, 一时没有说话。
孟珏就笑,又给他推了两碟点心过去。
“你还小呢。”
孟彰看看他,又问:“阳世天地这边的新宗系, 族长是阿父, 宗子会是大兄, 那阴世天地这边的呢?我们这边又怎么算?!”
对于这个问题, 孟珏似乎也早有了想法。眼下孟彰问起,他便也很利索地回答了。
“我与祖父商量及族中商量过了, 族里分宗只分割阳世这边, 阴世那里暂且不动。”
孟彰瞬间了然:“即便安阳孟氏分了两支宗系,也始终是同一个祖宗。”
安阳孟氏的根基本就薄弱,如果再将族中根底彻底割裂, 怕是会得不偿失……
孟珏面上笑意更深:“就是这个理。”
孟彰很有些茫然, 掐着块点心停在那里, 片刻没有个动静。
孟珏也没打扰他, 索性就由得他自己出神。
直到孟彰神思回转, 他才再开口, 却是另开话题。
“你这回闭关了足有十年余, 学业怎么个打算?”
孟彰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啊?”
学, 学业?
孟珏很认真地绷紧脸,点头:“你的学业。别告诉我说,你觉得自己修为有所突破就能够完全丢下学业不管了。”
“不, 不不不, ”孟彰连连摇头,“当然不。”
定了定神后, 他当即便老老实实交代说:“我回来之前曾经和庙伯父商量过,待处理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事以后, 我就回童子学那边销假。”
“至于学业问题……还得看童子学那边的各位先生怎么个打算。”
这原也是应该。
孟珏点头,又问:“可需要我或者族中出面?”
孟彰略想了想:“应该不需要。”
“不需要。”
他见过北帝颛顼氏。而这位祖王,大概率对太学有着很强的把控力……
既然孟彰都这样说了,孟珏便也就放心了。
“那便看看童子学那边的各位先生怎么安排。”孟珏说,“倒是你……”
“回到童子学那边,恐怕就不太好跟其他的生员打交道了。”
“无妨。”孟彰这样回答,脸色也是淡淡,不见什么热切,更不见多少失落。
孟珏仔细看过他,又问:“你早先不是一直惦记着西山那边的集会?这么十来年都没时间,今年该是能得空了……怎么,要去凑凑热闹吗?”
孟彰摇了摇头:“不了,我的学业落下太多,得补上。”
早年间他确实对《西山宴》这样的文人雅士集会很好奇,总想去见识见识,但现在嘛……
也就那样了。
孟珏几番计较,到底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道:“既如此,你就尽力补足学业吧,其他事情,不必太过着急。”
孟彰点头应了。
孟珏再留孟彰再坐一阵,便放了他去。
孟彰从孟珏这里出来,略略感应一番,确定这会儿的孟蕴还没有歇息,便找了过去。
他才刚敲门呢,孟蕴的声音就传过来了:“进来吧,正等着你呢。”
孟彰推门走了进去,灯下拿着书册的小娘子便抬眼看过来,眼中盈盈笑意宛如秋水,虽清清湛湛的,却到底沉淀了几分暖意。
但孟蕴见着孟彰的那一瞬却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阿姐。”孟彰走到近前去,在她对面坐下。
孟蕴仔细看他半饷,沉沉叹了一声:“你啊……”
孟彰只笑:“我且不是好好的吗?现下还成功突破了呢!”
“你这叫好好的?!”孟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之前,真的有好好看过现在的你自己吗?”
孟彰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
孟蕴越发的无奈。
“你去见过阿父了?阿父怎么说你?”她问。
孟彰回答说:“阿父问我学业。他叫我接下来这段时日专心读书呢。”
孟蕴心下很是松了一口气:“那你回去以后就专心读书,旁的事情,能少插手就少插手。”
孟彰只笑,说:“我尽量,尽量……”
孟蕴更想叹气。
“阿彰,你莫怪阿父和我拘着你。”她说,“实在是你这十来年间见到的、听到的阴私太多了,连你的气息都阴冷粘稠了,多读书,尤其是多读读诸子百家的经典,当能替你洗净你的气息。”
孟彰也尽是点头。
“我自是明白。”他更是连连给孟蕴做保证,“待我处理了那些积压下来的杂事,我就会回去专心读书的,必定不会再乱来。”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也真的能做到。”孟蕴说道。
孟彰做受伤挫败状:“阿姐不信我?”
“倒不是。”孟蕴果断地说,“只是你但凡做了,便总能找到理由来说服旁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孟彰很有些委屈。
孟蕴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走向靠墙摆放的一块几案。
那几案上放有一个炉子,如今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喷着水汽。
孟彰早看见了,不过是到这个时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而已。
孟蕴将炉盖打开,往里仔细张望一阵,然后便从旁边拿了汤勺和瓷碗过来端出一碗墨黑的药汤。
孟彰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眯起来了,身体更是无意识地往外仰了仰。
但没有用。
孟蕴重新回到座中坐下时候,很顺手就将这一碗墨黑的药汤推送到了孟彰的面前。
“阿,阿姐,我刚才从阿父那边过来的时候,已经喝过茶水了,现在我不……”
孟彰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孟蕴脸色不变,只道:“没关系,我这不是茶水,而是药汤。”
“阿姐,我不……”孟彰还待要挣扎。
孟蕴目光抬起,发出一个单音:“嗯?”
孟彰避过孟蕴的视线,更不想去看那碗墨黑的、特别叫人糟心的药汤,但他又不能将目光偏移开去,便只能叫自己更仔细、更认真地去观察那瓷碗上的纹路。
这个瓷碗……虽然已经不是孟彰生前惯常用的那些,但,真的好像。
孟蕴像是猜到了孟彰这会儿心中的想法。
“你的那些药碗都已经给你收入墓穴里了,而这一个是新制出来的,它们甚至不是同一批瓷窖。你只管放心用就是了。”
“还是说……”孟蕴拖长了声音,“你打算将它给直接倒了?”
孟彰当然知道不成,但他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想伸手。
孟蕴便垂了眼,失望又委屈。
“这药汤虽然只是安神汤,但里头种种药材的君臣佐使都是我仔细推敲过的,其中使用的药材我也自己亲自仔细挑选过,好不容易才熬煮出这么一碗来,如今竟然是白费了心力吗?我可真是……”
孟彰默默伸手将面前这碗墨黑的药汤给挪了挪,然后将它端起拿到面前来用力吸食。
药汤的温度快速跌落,不多时竟冷得触手生寒。
孟彰将手中完全失却了热气的汤药放下,脸色绷得死紧死紧。
像是下一刻就要直接吐出来一样……
孟蕴也很是心疼,当下就给孟彰端来一盏甘醴。
“你现在都已经不需要服食那么多汤药了,竟然还没能缓过来吗?”
孟彰再说话时候声音都是哑着的:“这就不是能习惯得了的事情。”
孟蕴盯着孟彰看了一阵,见孟彰周身气机都干净清冽了些,不由得道:“但你不得不承认,它管用啊。”
孟彰不想跟孟蕴说话。
他只闷头啜食着手中甘醴。
孟蕴心下又是叹了一声,说:“你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过来我这边以前就先去多钻研几遍各位先贤的经典就是了。”
孟彰现在不是生人,是阴灵,纵使他身上有什么问题,多通读钻研各位炎黄先贤的经典也能处理,不一定非得过来她这边喝她一碗药汤。
孟彰抬起眼睑看了看她:“……你不是已经推算出一剂完整的药方来了?”我若不过来,你待要怎么验证药效?
尽管后半句话孟彰没有直接说道出来,但孟蕴却已经很明白了。
“……总会有阴灵来试的,不一定得是你。”孟蕴说。
孟彰没看她。
孟蕴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另外说起其他。
她说的倒不是什么紧要事情,很是琐碎平淡,琐碎得根本不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弟两人。
“……我昨日里上山时候得了一节乌笋。却不是我自己寻到的,是竹林中两只竹鼠引着我去的。”
“你也知道乌笋难得,既然是仰赖它们我才拿到手的,当然就得多谢人家。我正愁着呢,它们就请了我去它们的巢穴那边。”
“你倒我在竹鼠巢穴里见到了什么?一只走火入魔的竹鼠精!”
“他们其实就是来找我求助来的。而那乌笋,正是他们给我的诊费呢!”
“说来非但是我,大兄和二兄这些年行走天下各处,也很是碰到了一些精魅妖怪。说来你也是这两日才出关的,早先时候一直都在天下各处行走游历?”
“那你见过大兄和二兄了,听说过他们两个的那些事儿了吗?”
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听见孟蕴这话,他便问:“阿姐你说的是大兄夜宿野庙中却遇到神女招婿的事情?还是二兄捉妖降魔却被迷了心智误以为自己是个女郎的事?”
孟蕴目光都亮了:“你果真知道!!”
“快快快,将你见到的那些都映照出来,也叫我看看大兄和二兄他们当时的模样。”
孟彰不应:“阿姐,我没看见。”
孟蕴如何能够相信?但不论她如何催促利诱,孟彰就是不答应,一口咬定了自己没看见。
孟蕴最后都无奈了:“你这又是为何啊?”
第 476 章
孟彰就冲她笑, 也只冲她笑。
为何?当然是因为不能说。
说实话,孟彰这十余年里真的看了很多很多。
不止是孟蕴方才提起的孟昭、孟显那两回事,还有更多他们两人的糗事儿, 甚至更多人更多人的糗事儿他也都知道, 但他不能说。
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
孟蕴定睛看他一阵, 也只能叹着气妥协:“好吧好吧, 不说便不说。”
孟彰亲自给孟蕴杯盏里添了水。
孟蕴端起杯盏饮去少半,这件事情便揭过去了, 连两人间的气氛都没影响多少。仍是孟蕴声音轻快地跟孟彰说起这些年来的琐事, 孟彰也很耐心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声。
“阿姐。”
但在天色将明,孟彰要归去以前, 他还是正色低低唤了孟蕴一声。
孟蕴抬眼看了过去。
孟彰也很有些犹犹豫豫:“那位吴郡来的顾十五郎……”
孟蕴初初还不太明白孟彰的踌躇呢, 到这个时候就全都了然了。
她不自觉避开孟彰的视线:“他是来这里寻一味奇药的, 找了大半年都没找着, 我就是想着帮帮他……”
“没其他什么事儿, 阿父和阿母也是知道的。”
孟彰掩去眼底的异色, 心里去很有数了。他张张嘴, 原是想说些什么, 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谁知道这个顾十五郎会不会就是孟蕴成为“孟婆”这条道路上的关键人物呢?
他眼下是说什么都可以,问题是万一。万一影响到了孟蕴的道途,他要怎么办?
思来想去, 孟彰不免就多了几分心事。
孟蕴瞧得清楚, 当下就冲孟彰摇头:“你啊,年纪轻轻想这样多, 就不怕空耗了心神?”
“怕也是怕的。”孟彰很诚实地说,“但我修的是梦道, 正要发散思绪呢。若不多想,怕是问题会更多。”
孟蕴越发的无奈:“你啊……”
于是孟彰临走之前又被她塞了好几张汤方。
“这个你带回去,叫近身的人时常熬煮了来喝,别有意无意总糊弄过去。”
孟彰很不想要,但推不过去。他隐去叹息跟孟蕴提议:“阿姐,你得了空,不妨多研究研究药膳吧。药补不如食补啊。”
孟蕴瞥他一眼:“我倒是无妨,怕就怕你到时候连膳食都一并厌弃了。”
孟彰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必定不会。”
孟蕴多看了他两眼,总算是信了。
“那行,我回头琢磨琢磨……”
孟彰当下就笑了。
孟蕴看着孟彰连连摇头。
待送走孟彰以后,孟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索性不回屋去睡了,直接收拾收拾起身去了正院。
正院那边,孟珏和谢娘子早就坐着一起说话了。
见得她来,谢娘子当即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孟蕴坐了过去。
谢娘子便问:“昨夜里阿彰回来了?”
孟蕴点头:“回来了,我瞧着他还好,就是神思间还很有几分晦涩,我给他煮过药汤喝过,又叫他带了几张汤方回去,只要他好生喝着,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谢娘子还是很有几分担忧:“阿彰很不喜欢喝药。”
孟蕴却是摇头:“阿弟再不喜欢也是会喝的,他并不讳疾忌医。何况,阿父还叫他多读书呢……”
孟珏在旁边听到,就说:“他见的阴私太多,自己想得又多,多读书,尤其是多读诸子先贤的各家经典,对他很有好处。”
孟蕴连连点头,也很是佩服:“阿父说得很是,而且这法子也不错。起码是要比我那些药汤更叫阿彰容易接受的。”
孟珏就笑:“那你就多学着些。”
“这天底下的病症,”孟珏又说,“对症的才是治病良方。并不一定要拘泥于百草……”
孟蕴一听,当下也有些愣怔。
她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记下了。”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眼底都很有些笑意。
孟蕴没看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说道:“看到的太多,知道得太多,又不能跟别人说,不好跟别人说,统都只能积压在自个儿的心头,长久下去怕是会成了心病……”
孟彰现在魂体中肉眼可见的晦涩,就是一种症状。虽然还是浅显轻薄,但长年累月这样积攒下去,对孟彰的影响怕也不少。
更甚至,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阿彰的心魔、碍障了。
“该想办法叫他发散疏解了才好。”
“又或者,叫他忘了那许多事,也是一种解决的法子……”
孟蕴这么说着,自己就陷入了思绪之中,连跟孟珏和谢娘子说话都很有些心不在焉。
幸好孟珏和谢娘子也不点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闲聊,更是早早就将孟蕴放了去,不强留她。
孟蕴跟孟珏和谢娘子告辞,起身出了正院,一路往她自己的院子去。
看那脚步,更是很有些迫不及待。
孟珏和谢娘子留在身后,含笑看着孟蕴远去的背影。
“阿蕴这边总算是又有新一步的进展了……”
“既然这样,”谢娘子说,“那顾十五郎那里,还需要再推一把吗?”
孟珏有些举棋不定,便问谢娘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谢娘子显然已经想过很多回了,眼下孟珏问起,她便直接说,“我是觉得不必要。”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孟珏叹一声,却是说,“但情劫这事,今日不渡,明日也总要渡的。现在,可不是我们当年了……”
谢娘子却不太担心这个。
“真要说的话,因七情六欲而起的劫数哪一个不能算是情劫,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郎君掺和进去?!”
孟珏没有说话,平和地看着她。
是谢娘子自己改的口:“……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人掺和进去?”
“我不觉得是一定要有,”孟珏说,“但现在看情况,那顾十五郎显然很可能会是。”
谢娘子抿了抿唇。
孟珏就问:“你想要阻拦?”
孟彰早先时候的为难也出现在了谢娘子的身上。
她斟酌犹豫很久,才无奈道:“且行且看吧。不着急。”
孟珏看了看她,便也点头:“那便先看着。”
谢娘子说:“回头我会吩咐下去,族中郡城里,你也叫人多看着些。别叫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儿女的心思,其实是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尤其是某些关键时候,旁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给催化了。
“好。”孟珏什么都没说,直接就给应下了。
他们这边厢的干净利索,倒是叫才刚回到阴世帝都洛阳里没多久的孟彰吃了一惊。
但他很快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究竟。
“也好,毕竟这些事情,本来也只看阿姐自己的心意。”
孟蕴要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谁来大概都挡不住,可要是孟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随便插手恐怕才是坏了事情。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论是大兄还是二兄,都是一样的处置了。左右……”
“我只是个弟弟。”
“哪有弟弟管兄姐这些事情的。”
“上面还有阿父和阿母看着呢。”
孟彰拿定主意,算是彻底放下一桩心事了。趁着这会儿心情正好,孟彰便开始处理些那些堆积了十余年的杂事。
这十余年来,他一直在看。该看的不该看的,跟他有关的与他不相干的,他都看了听了,多少也很是学了一些东西。
这会儿他处理起事情来,也很算是得心应手。
起码帮他分担族中事务的孟庙、分担家中各种事宜的外管家孟丁与内管家青萝以及他座下部曲的孟昌都被惊到了。
在又一次捕捉到孟昌投过来的目光时候,孟彰索性停住话头,问他:“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孟昌当即收敛面上表情,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孟彰又看他一眼:“那就好。”
“这十余年间军中的一应簿册我都已经看过,”孟彰说回正事,“出入和各种大功小功清晰无漏,很是不错。”
“倒是我这十余年一直闭关,耽误了这边的事情……”
孟昌忍不住打断:“主公!”
孟彰抬眼看他。
孟昌却是半点不退让:“主公的修行乃是正事、大事,我等臣属不过是略等些时日,有什么紧要的?主公言重了!”
孟彰定睛看他片刻,倏然笑道:“我知道了。”
“我看你们的功劳簿册已经分算明白,就等着我这边了?”
孟昌这些部曲臣属的安排运转惯来是有章程的。孟彰在时如此,孟彰不在时也是如此。当然,孟彰不在、没有得到孟彰批复的情况下,军中的处理就会相对特殊些。
譬如跟孟彰在时相比,孟彰不在时候,部曲里各支各部的俸禄份例都会如数下发,不会有什么耽搁阻碍,但军中赏赐方面就会有部分押后。
无功时倒也罢了,不过是依循惯例罢了,关键在有功时候。不论大功小功,相关赏赐都会只下发七成,剩下的三成等得到孟彰的批复才会处理。
但这也有一桩好处。
那押后发放的三成功劳赏赐,一般会在得到主君批复之后顶格乃至是加厚发放。
孟彰现在说的就是这个。
孟昌应一声,说:“是。”
孟彰就说:“那就都发放下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加五成发放。”
孟昌朗声道:“属下代诸将士多谢主公!”
加五成发放,很不少了。尤其是他们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征战一些小阴域,收获本来就不少,现在更是得孟彰开口,加厚五成赏功,这如何不叫孟昌欢喜?
孟彰看他眉开眼笑,也没多说什么,只提醒道:“各处的抚恤金银也莫要轻忽。”
第 477 章
孟昌陡然端正神色, 应道:“属下谨记,必不敢忘,主公放心。”
孟彰缓和了表情:“那便好。”
孟昌很快离去, 独留孟彰自己在那里再一页一页翻看过这些年来各部的行功簿册。
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 他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春末, 战一部野卒于红苔小阴域, 杀敌……五百,部卒伤两百余, 亡百余人。经查, 常出没于红苔小阴域的部卒并非寻常散兵游勇。”
“其装备严整,兵锋锐利,行止之间极有章程。后探实……乃汝南王所部, ……”
孟彰皱了皱眉头, 心里着实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那些司马氏藩王既然起了心思, 又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的准备?
孟昌他们在红苔小阴域里遇上的这一部野卒, 恐怕也只不过是那汝南王所做准备的冰山一角而已。
而且这十余年间, 他入梦见天地、见众生, 类似这些痕迹、动静他也已经看了不少, 现在这些, 真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连装都装得不怎么用心了,想来距离他们这些爆发的时间也不远了。”
孟彰默然良久,将手中的簿册翻过去。
他才刚从书房里出来, 迎面就碰上正往这边走的管家孟丁。
“小郎君, ”孟丁将手里拿着的两份帖子递送了过来,“这是外头刚送来的拜帖。”
孟彰甚至都不曾多看, 就已经认出这几张拜帖是从哪里来的。
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谢远和小说家一系的编辑。
无他,实在是这些帖子上他们的气机太明显了。
孟彰才刚出关第二日, 这三位的拜帖就送过来了……
不得不说,在孟彰那样折腾了十余年以后还能在他消息传出的第一时间给孟府这边递拜帖的,也是真的很有诚意了。
“给我吧。”孟彰伸手将这些帖子拿过来,转身就往书房里走,“我这就回帖叫你们送去。”
“对了,”他叮嘱说,“帖子送回去的时候,态度亲近些。”
孟丁当即就明白了,他郑重点头:“是。”
想了想,他直接问孟彰:“小郎君,不若就仆亲自走一趟?”
孟彰应道:“也可。”
孟府,或者说孟彰的诚意,殷寿、谢远这些人在见到孟丁的那一刻就领会到了,当即就笑了起来。
“怎么是丁管家你亲自跑这一趟?”谢远更是直接问道。
孟丁就笑:“我们家小郎君知晓谢郎君担心他,便允我跑这一趟呢。说来若不是我家小郎君才刚出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怕是我家小郎君更愿意自己来一趟呢。”
谢远摇头:“他既忙着,我这边也可以再等一等,不必这样着急的。”
“我也是这般劝我家小郎君的,但我家小郎君说谢郎君待他甚厚,他也不能轻慢了谢郎君,这不,我就代我家小郎君跑这一趟了。”孟丁说。
谢远失笑摇头,亲自将孟丁送出门去。
孟丁坐着马车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正正在大门处撞见了孟庙。
孟庙看他一眼,问:“你从哪里回来?”
孟丁就答了。
孟庙沉默着不说话,孟丁便陪他站着。
孟庙看了他一眼,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孟丁就也跟在他后头。
“你现在还称呼阿彰小郎君?”转过一个拐角、左右无人时候,孟丁听到孟庙的话从前头传了过来。
孟丁低头,无声笑了笑。
“我是郎主送到这边来帮着看顾的。”顿了顿,孟丁又说,“待到小郎君寻得他自己的管家以后,我手上的这些事情再交付出去,就可以回郎主那边了。”
孟庙停了脚步,偏头回来看他。
孟丁低头,客气避开孟庙的视线。
孟庙仍自看着孟丁,一瞬不瞬。
孟丁暗叹一声,飞快地说:“庙郎君,你很该明白,我已经错过时机了。”
若是他能早在这边初开府时候就认了新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现在?
他哪里还有机会?
孟庙却是摇头:“这你便错了。”
孟丁下意识地抬了抬视线,又在对上孟庙目光以前错了开去。
“你的能力很是不错,若你愿意开口,阿彰会留你的。”孟庙这样说。
这十余年间,他、孟丁和青萝三人是拼尽了全力才维持着这府里的清净安稳,不叫其他人将手伸过来打扰到孟彰的静修。
倘若因为这些不甚重要的缘故叫他们三人缺失了一个,那就太可惜了……
孟庙再看孟丁一眼,迈开脚步走了。
孟丁独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才也离开那里。
孟彰坐在书房里,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未曾说话。
他也是在等,等孟丁的选择。
孟丁本就有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这十余年时间里,孟丁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孟彰更不愿意逼迫他。
左右,他也还有时间和余裕呢。
孟彰先去见了殷寿。
殷寿没有出门相迎,他就坐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孟彰在内仆的引领下走进来。
“你来了?”他问孟彰。
孟彰点头:“我来了。”
这位末代商王踌躇片刻,竟是一时笑开:“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怎地就先来见我了?其他事情不急吗?”
孟彰看他一眼,回答说:“也着急的,但总是要一件件慢慢地来。”
“也对。”殷寿点了点头,也很知道自己都是在说废话,他定了定神,今日头一次对上孟彰的视线,“那你说吧。”
孟彰顿了顿,才开口:“若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还是殷寿自己拦住了孟彰的话:“你且说吧,再这样拖延下去,我怕拖到十年百年以后都还没准备好。”
“你果真是有她的消息了?”殷寿又问。
孟彰回答说:“算是。”
殷寿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说:“当年殷商败亡之后,摘星楼起火,有人在灰烬中看见一团白光从朝歌飞出,往西去了。”
“往西?西岐?”殷寿似乎想到了什么,“真是她自己走的?”
孟彰摇摇头,竟是另说起了一件事:“我从一些杂念中听闻一件旧事。”
殷寿还愣怔着,此刻下意识就问:“什么?”
“那位伯邑考公子曾在西岐旧居为一人设下庙宇祭祀。”孟彰说,“不过那庙宇极小,名头也不甚响亮,故而香火便不大鼎盛,只勉强算是个家庙。”
只说到这里,孟彰便停住不再往下了。
可这也已经足够。起码足够殷寿想明白曾经的脉络了。
“所以是伯邑考?是伯邑考帮助妲己续上了她的命脉,让她不至于在阴世里沉沦?”
是真的沉沦。
毕竟妲己可不是殷寿。
虽然殷寿才是殷商的末代商王,是把控不住时局以至于丢失了大好江山的那一个罪魁祸首,可他毕竟是殷商的正统血脉,是自家的孩子,即便殷墟里埋葬的各位商王对他再对他各种看不过眼,也总还是会给他存身之地,不至于真拿他如何。
妲己则必定没有这样的待遇。恰恰相反,她要真是也入了殷墟,殷商的各位先王必定容不下她。而他……
不得不承认,他未必能护得住她。
木楞着坐了许久后,殷寿才收拢回一点心神。
“所以这么多年来,妲己一直在伯邑考那边?”
他很是茫然,又很有点怀疑。
“可伯邑考那边我也遣人查看过,没看见有妲己的行踪……”
孟彰摇头:“苏娘娘确实也不在那边。”
殷寿盯住了孟彰:“你能确定?”
孟彰沉默一阵,才又说:“秦时始皇曾遣船队出东海求取长生药的事,商王可知道了?”
“知道。”殷寿说,却不对秦始皇的做法作出任何评价。
孟彰说:“据说,有人在船队上看见了一尊白狐。”
殷寿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妲己在那船队里,也跟着出了海?”
这次孟彰就不回答了,只默默地看了殷寿一眼。
殷寿倒像是想明白了,瞬息间面色扭曲,既痛又怜。
“是了是了,她本来是轩辕墓里出来的,掺和进我殷商与姬周之间的争夺,先就恶了轩辕陛下;因为行事太过,致使狐族声名狼藉,九尾狐直接丢失瑞兽神兽位格,跌落妖怪一流,又不容于族群……”
“见弃于人族,不容于狐族;不入黄泉,不上碧落。”
“她最后,也就只能出海去了。”
孟彰低着头,只听,什么都没说。
殷寿自己慢慢将那些错乱的心情都收敛了。
“既然妲己出了海,那我慢慢找便是。”他说,又跟孟彰道,“这件事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孤先前允了你的,接下来都会一一给你送过去。”
“除了那些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彰迟疑片刻,问殷寿:“有几个问题困扰我多时了,不知我可否能从商王这里得到答案呢?”
殷寿看了孟彰一阵,叹气道:“你一定要答案?可知道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一定要辨个清楚明白的?”
孟彰安静少顷,迎着殷寿的视线回望过去:“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来得明白,不是吗?”
“倒也是。”殷寿确实也很能理解孟彰的心情,他最后说,“也罢,我便给你说一说吧。”
“这世界不是洪荒,我也只是本尊的一段剪影。”
殷寿的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雷霆般炸响在孟彰的耳边。
“阐截之争存在,天庭也在,但都在洪荒,不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阐教也好,截教也罢,更甚或是天庭,他们的力量都被隔绝了。”
这就是殷寿的第二句话。
“这世界有主,”殷寿说,“它是用来渡人的。”
这就是殷寿给予孟彰的第三句话。
第 478 章
直到孟彰从殷寿处离开, 他的心神还有大半琢磨着殷寿的那三句话。
“这世界不是洪荒,我也只是本尊的一段剪影。”
“阐截之争存在,天庭也在, 但都在洪荒, 不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 阐教也好,截教也罢, 更甚或是天庭, 他们的力量都被隔绝了。”
“这世界有主,它是用来渡人的。”
首先可以确定,哪怕是剪影的存在, 这边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洪荒中的某些动向。否则, 殷寿这位末代商王也不会在这里费力寻找苏妲己的踪迹。
其次, 剪影有着一定的自主性, 不是说作为剪影就会完全或者每时每刻受到本尊的影响。
起码孟彰在那殷寿身上看不到莫名的怨愤。
别管殷寿的形象是不是被有心人歪曲污名化了, 作为商王的他也必定是骄傲恣意的。倘若他自己不能自主, 哪怕掌控着他、影响着他的是另一个自己, 他也必定不能像现在这般泰然。
所以孟彰完全不必担心如果他也是剪影, 是不是会在什么时候受到了不知在哪里的本尊的影响这个问题。
说来,他自己在洪荒世界那边还有没有一个本尊在都是个问题呢!
孟彰自己在心里小小地嘲笑了一下,缓解去那些别扭。
再次, 他这回着实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洪荒世界里最发怵的、属于圣人的力量乃至是影响都被隔绝削弱了, 说明这方世界力量体系的顶尖层面还有很大的余裕空间可以折腾。
——在这方世界真正的主人容许的前提下。
因为“这世界有主”啊。
想想,连洪荒世界的圣人的力量和影响都被隔绝削弱了, 那原本会被圣人及祂们座下弟子所占据的空间,不就被释放出来了吗?
如果能得到这方世界真正主人点头甚至只是默许的话, 那这世界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登顶才对。
但这里头也有问题。
“它是用来渡人的。”
类比来看就是……一个故事的作者为他的主角准备好了所有的一切条件,就等着他的主角从碍难与磨砺中走出来登顶了。
世界的主人就是这故事的作者,祂想要引渡的人就是这故事的主角。在这个故事(世界)里,任是谁来,都不能阻挡了主角的发育飞升,否则……
就看哪个角色能扛得住作者的制裁了。
那么,现在真正的重点来了——谁,会是那个故事中的主角?
孟彰下意识地闭合了眼睛,在心头叩问。
他自己,有可能吗?
有可能吗……
一个答案晃晃悠悠地从心底漂浮上来。
“不是,我不是。”
那,谁会是?
相比起前一个问题来,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却没有那么艰难,它非常自然又非常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他的心头。
他姐,孟蕴。
在那一刹那的明悟以后,很多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能隔绝、削弱圣人力量和影响的,一定不会是普通狠人。寻常的大罗是绝对做不到的。必定是更古老者。
看,炎黄九州这里,可是到现在都始终没见到佛教的踪迹呢。他们还在草原处努力扎根生存。
佛教的背后,难道就不是圣人了?
可愣就是佛门,如今也还没有将自己的触角探入到炎黄九州范围内。
是他们不想吗?呵。
孟彰眼下所知的、能超脱时间与空间、做到永恒时空一切自在的大罗者,只有未来的孟蕴。
对,现在的孟蕴身上当然必定存在着大罗的威能,但她在当前时间节点上还没有成就大罗,她还在路上。
而既然这个世界有主,且它是用来渡人的,那么这方世界中能够肆无忌惮挥洒自己大罗者的威能的,就只有两位。
构筑故事的作者以及祂的主角。
而孟蕴……
就算祂是孟婆,想要做到如此完美地隔绝各位圣人的力量和影响也很难。
当然不是全无可能,毕竟孟彰也不曾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真正体会过大罗者与圣人的力量和威能,又怎么敢如此绝对地妄言?
可孟彰知道,那必定是很难很难的。
所以与其叫他相信孟蕴是作者,倒不如让他相信孟蕴只是主角,而在孟蕴的背后另有作者呢!
如此种种思绪跳跃着逐渐清晰,孟彰的心神也沉淀了下来。
他姐孟蕴是主角。
他姐孟蕴是主角……那他这个主角的弟弟,怎么都能算是重要角色吧?
他是存在着沾光的可能,会被“作者”高抬一手的吧?
又或者说,相比起其他的“角色”来,他更容易得到主角和作者的帮助?
孟彰几乎就要高兴起来了。
但在他笑起来的前一瞬,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人影。
司马慎。
重生的司马慎。
不知真假、但确实是开启了二周目的司马慎。
他……又是怎么回事?
孟彰才刚刚要舒展的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司马慎是这个故事中的变数。但他的出现,一定是作者默许的,毕竟他起码没有被“天降陨石”,而且看着后续也没有要享受这种待遇的意思。
所以他是怎么回事呢……
孟彰还在想着,马车却停了下来,随后是车夫的声音恭敬从外头传了进来。
“郎主,到了。”
孟彰坐在车厢里,整个人心神一滞。
到了。
到了!
到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主角接过了作者的权柄,开始在她自己的故事里泼墨挥毫,好了却自己的遗憾?
这个念头在孟彰心头萌生且快速占据他大半心念的那一瞬,时空无声停滞,时间长河的下游处,那娘子抬起半张脸,笑得无奈。
“阿弟啊,你想那么多作甚?好好修行才是正经。”
她说着,摇了摇头,手中拿着的汤勺抬起,在釜边轻轻一敲。
无形的道痕以祂为起点,自时间长河的这一端飞速上溯,落在那边厢还坐在马车里的孟彰处。
待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孟彰眨了眨眼睛,听见外头马夫传来的声音。
“郎主,到了。”
孟彰应了一声,从马车上下来,走向迎过来的谢远。
“远兄长。”
“阿彰,你来了。这么长时日没见,你果真是不一样了。”
孟彰失笑摇头:“哪里就不一样了?”
谢远摇摇头,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将人往府里头请。
“走,我们进去说话。”
孟彰颌首,跟着谢远走入了谢府里。
周围旁观的其他谢氏郎君遥遥相觑,却是好半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果然是安阳孟氏的孟彰?”
“那孟彰果然已经成就阴神了?”
“这孟彰小郎君果然是够厉害的……”
三个“果然”,几乎道尽了这一刻各位谢氏郎君心中的复杂。
可他们的这些反应,孟彰和谢远却是都不在意的。
谢远引了孟彰在书房坐下,亲自给他煮了茶来,又仔仔细细打量过他,才总算是安定了心神。
孟彰就笑:“远兄长放心,我真无事。”
谢远叹了一声:“你在阳世折腾出那样大的动静,能是叫人能轻易放下心来的吗?”
孟彰端着茶盏笑,不说话。
谢远再看他一眼,不提起这茬子事了。
“这十来年里,我们这边也很是做了些事情,你可要瞧一瞧?”
他碰了一大叠的账册过来堆在孟彰面前。
孟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谢远见他这副模样,脸上不由得也泄出了些许笑意。
“这十余年间远兄长莫看我都在闭关,但这阳世、阴世里的大事我也都是知晓的……”孟彰说。
谢远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摇头,更劝孟彰说:“阿彰,这阴世、阳世里藏着的秘密太多了,你……”
他话说到一般,自己就停下来了。
“我说这个干什么呢?”谢远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不是他。
他不敢做的事情,孟彰敢。他不能做的事情,孟彰能。尤其,孟彰的背后可比他多了份依靠呢。
想起这十余年间硬生生为孟彰扛住天上地下各方压力的孟珏和谢娘子,谢远默默地改了主意。
“你真的不看一看?”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面前的那堆账册上。
孟彰摇头:“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我信各位同道。我更信远兄长。”孟彰这样说。
谢远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将这些账册又都给塞回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
“不看便不看吧,我且收着,待日后……”
他的话才刚说到了一半,忽然停下,目光愣怔看着孟彰伸出来的手。
孟彰那向上抬起的手掌上,正悬停着一团浮光。
浮光里,是一道又一道的身影。
“这是……”谢远张了张嘴。
孟彰说:“这些事我在阳世天地行走时候见到的可以招纳进来的同道。”
谢远愣愣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如今有诸位阴神神尊正位天地,阴灵……已经不能随意滞留阳世天地了……”
托梦可以,但出没阳世乃至滞留阳世,没有个能说通诸位阴神神尊的理由可不行。
就连孟彰他自己在阳世天地行走的那十余年,也不是直接以阴灵之身行走阳世,而是通过了入梦的方式。
他是梦天地,不是行走天地。
孟彰看了谢远一眼,目光很有几分奇异。
谢远心下倏然明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会看着的,”他伸手,将那道浮光从孟彰手上接了过来,“若能托梦我就尽量托梦与他们尝试交流。”
“倘若不成,那待到他们落到阴世里,我们再尝试接触。”
阴世是一切生灵的归所。只要这些人不能层层突破修为,最终驻世长生,他们总是要到这阴世里来的。
谢远不着急。
第 479 章
孟彰是很相信谢远这方面能力的, 他更不担心。
“嗯,这件事便交托给远兄长你了。”
谢远也不觉得意外,他笑着说:“原也没想着指望你。”
孟彰怔了一下。
谢远就叹道:“我们没路了, 但你不同, 你还有。”
他眼中的羡慕即便已经收敛得很好了, 但还是泄露出来, 叫孟彰看见了。
孟彰沉默片刻,劝道:“还有的, 只要你还不放弃, 就一定还会有,阴灵也……”
谢远看着他笑,眸光沉静。
孟彰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 即便孟彰的修行可谓一路高歌猛进, 但他们是不同的。孟彰不会是阴灵中的那个开道者。
这回就轮到谢远来安慰他了。
“放心, 其实我也不算是完全放弃我自己了。”
孟彰抬起视线看过去。
迎着他的目光, 谢远说:“儒家修行, 立身、立功、立言。”
“我现在……不是就在立功么?”
谢远将那一份份账册摆到自己面前, 又将孟彰方才递过去的那缕浮光一并摆放过去, 故意皱着眉头肃着脸跟孟彰说话。
“你莫不是想要告诉我, 我这般劳心劳力都不能算是在完成自己立功的修行吧?”
“这些,不能算是我的功业?!”
孟彰眨了眨眼睛,慢慢笑了起来:“怎么不能算?当然算啊!”
“那可不就是了!”谢远满意地收回目光, 又给孟彰续上了茶水, 然后才问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忙活?是要继续修行, 还是要怎么样?”
孟彰摇摇头:“阿父叫我读书呢。”
孟珏?读书?
谢远回过神后,不由得感叹道:“珏伯父这安排确实很妙。那你是要回太学那边?你当年在读的童子学……里面的人基本都已经换过好几轮了吧?”
虽然说太学那童子学里的学制基本与寻常书塾很是相像, 里面的生员必定要通过先生的考核才可以结业升学,否则就要留在童子学里继续学习,学到学生自己不愿继续学又或者童子学里的先生忍无可忍将人清退为止,但是……
这一晃已经是十余年过去,童子学那边基本没有了孟彰的熟面孔。
那里面的学生如今可全都是太学里这几年新录入的生员。
“还没有确定下来。”对于这个问题,孟彰其实也很有些烦恼,“还得等我与童子学里的学监商量过再说。”
谢远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你有考虑过自学吗?”
“……自学?”
谢远就说:“以阿彰你的资质与天赋,还有你这十余年间的积累与见闻,自学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处才对。”
不得不说,谢远提出这项建议的时候,孟彰不是不心动的。毕竟,自学别的先不说,自由是一定的。但孟彰自己认真想了想,却又给否了。
“不适合。”他说。
谢远奇异地看着他。
孟彰解释说:“童子学里的每一位先生都是瑰宝。他们能教给我的,绝不只是各家经典里的道理和知识,还有很多很多。”
谢远失神片刻,自嘲笑道:“是了,倒是我想得少了。既然这样……”
他另给孟彰一个提议。
“你不若向童子学里申请一个助学的资格?”
“助学?”孟彰想到了童子学里见到过的一些先生侧旁的助学,很有些心动,“真的可以吗?”
谢远却比他有信心。
“怎么不可以?阿彰你可是孟彰啊!放心吧,只要你往童子学里递交申请,童子学那边必定不会拒绝的。”
谁能拒绝孟彰?
事实证明,谢远想得很对,童子学做不到。
几乎是在孟彰试探着跟童子学里的罗学监开口的第一时间,罗学监便点头答应下来了。倒是孟彰自己一愣一愣的,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罗学监将孟彰面上的表情看得清楚,不由得失笑:“怎么,奇怪我怎么会直接答应你?”
孟彰看了看罗学监,诚实点头。
罗学监向他伸出手。
孟彰没有动,干看着罗学监的手指虚虚点落在他头顶处。
“嗡!”
无形的嗡鸣声在这一刻爆响,随之有诸子百家授学图显化消失。
一幅接着一幅,只这些显化的诸子百家授学图就花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孟彰抬头看了看,沉默着没有说话。
罗学监冲他笑说:“现在,知道了吗?”
有这些诸子百家授学图在,不论是诸子百家中的哪位,都必定会为孟彰开一扇方便之门。
“彰明白了,多谢各位先生。”
罗学监摇摇头:“不必谢我们,反倒是我们多谢你才是。”
得到的东西多并不只意味着富饶与丰足,它往往还代表着承负。尤其像这些学说、法脉之类的,更是得到的越多,背负的就越多,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孟彰摇头:“总是我赚大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一个图书馆的。
罗学监更是满意,他也不再追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询问孟彰:“那你预备着什么时候返回童子学里上课?”
孟彰心里也确实已经有了计较。
“明日便可。”
“那便明日。”罗学监直接说,他又跟孟彰道,“你且等我一等。”
他将孟彰留在房寮里,自己捧着才刚写成的文书转身走了出去。
孟彰甚至不需多加思考,就知道罗学监这是找祭酒去了。
他也不干坐,转手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本《论语》来慢慢翻看着。
罗学监离开了寮房,当下就要去寻祭酒,可他还没有走出童子学这边的学舍就被人拦了下来。
却是童子学里的各位先生。如公输桨、孔和、曾涛等,都是早年间孟彰还没有告假时候就在的先生。
“罗学监……”
公输桨才刚拦住了罗学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罗学监的话给堵住了。
“你们是想要问孟彰的想法?”罗学监团团看了这些先生一眼,也不瞒他们,左右也瞒不住,“孟彰想要在学舍里担任各位的助学,我现在正要去寻祭酒批复。”
公输桨的目光在罗学监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书上停了一停,当即让开了道路。
曾涛与孔和等其他各位先生也不敢耽搁,各自往侧旁站去。
孔和更是问道:“罗学监,可需要我们一道随行?”
罗学监不意外这些先生们的热切。若不是知晓这些先生们的态度,罗学监也不会这么利索就写成文书。
起码也得先说服了这些授讲先生再做安排啊。
若没有得到这些授讲先生的同意就贸贸然给他们准备助学,那不是在帮孟彰,而是在给孟彰、也给童子学乃至整个太学找麻烦。
“不必,我自去便是。”顿了顿,罗学监还是决定正式找这些授讲先生确认一次,“各位先生是真的答应了?”
孔和笑着和其他各位授讲先生对视了一眼:“学监且放心,孟彰到了我们手下,我们必定会用心栽培,不会耽搁了他的。”
罗学监定睛看过这些授讲先生,这才放心走了。
孔和等一众授讲先生目送着罗学监的背影远去,又回头看了看罗学监那门扇紧闭的寮房,招呼其他各位先生道:“来来来,我们且再来商量一下,孟彰在学舍里的时间要怎么分配才好。”
“是要好好商量一下的。我觉得我们纵横家就应该多占据些课时。毕竟接下来这天下时局,可复杂得很,这里头的关窍不研究清楚了是很容易吃亏的……”
“百家农为本,我觉得我们农学才是最该多占据些课时的那个……”
“不对不对,孟彰这小郎君近十多年来都在天地各处游走,见得太多而学得太少,周身气机都有些晦涩阴暗了,若不清正心神,只怕后头还会有妨碍。为着这个,合该给我们多分派些时间才对!”
“清正心神又不只是你们儒家擅长,我们法家也很合适啊。我以为,我们法家也应该……”
罗学监都还没有走远呢,就听见背后传来的、各不相让的争执声。
他摇摇头,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往祭酒那边去。
祭酒正拿着一份卷宗在琢磨呢,就看见罗学监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走进来,一时眼中的倦怠都消减了几分。
“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过来?”
罗学监停了停,到底将手中的文书送到了祭酒案前。
“祭酒,孟彰回来销假了。”
祭酒将他手中的卷宗放下,转而拿起罗学监送来的那份,但他没有急着看。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他问。
罗学监就将孟彰的意思说了。
“助学?”祭酒的目光回到了文书上,“这确实很合适。”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旁边拿来了他的印章。
“各位授讲先生没有意见吧?”他抬手,就要将印章往下盖。
“有。”罗学监回答说。
祭酒的手停住,祭酒印章当即悬停在文书上方,只差几寸便触碰到文书了。
“各位授讲先生都在争吵,想要让自家的课程多占据些课时。”
祭酒没甚好气地瞪了罗学监一眼,拿着祭酒印章的手再没有停顿,直接压在文书上,落下一个肃正的朱印。
文书上的字篆一个个亮起又沉寂,与早先时候仿似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祭酒也好,罗学监也好,都知道这一份文书已经落实了。
祭酒将文书交还给罗学监,更叮嘱他说:“旁的也就罢了,但既然孟彰已经成为了我太学童子学里的助学,那么童子学乃至太学里该给他开放的权利就都给他,莫要缺了什么。”
“再有,”祭酒一时脸色又更严肃凝重了几分,“童子学里的学风你再多上心些,莫要让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去寻孟彰的麻烦。”
第 480 章
罗学监对此也很是上心。
他将加盖了祭酒印章的文书递送给孟彰的时候, 还不忘叮嘱他道:“学舍里若有生员胆敢不尊重你、故意给你捣乱的,你尽可放手处理。”
“若是那生员受了惩戒还不服气,非要寻找家中长辈争辩、反击的, 你就来找我。我会让他们知道, 学舍里自有规矩, 可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折腾的地方。”
孟彰面上很有些迟疑:“……会闹得这么严重?”
罗学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孟彰便叹得一声, 应道:“我知晓了,多谢学监。”
从罗学监这里出来以后, 孟彰倒也没有急着回返孟府。他摸出了新领来的、属于童子学助学的身份铭牌, 转道去了太学的藏书楼小阴域里。
藏书楼的小阴域面积很大,里面的藏书更是几如汗牛充栋,挤挤挨挨摆放在一起, 自有一种肃穆庄重的气氛笼罩过来。
尽管孟彰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太学的藏书楼小阴域里了, 仍然还是被这里的藏书镇得整个人都沉静了。
他在这书山里兜来转去, 许久后才终于从中抽取出一本书典来。
捧着书, 孟彰也没急着离开, 就在这藏书楼小阴域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慢慢翻看。
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的日子比较特殊, 往常里这一个僻静的地界居然来来回回转过了不少人。
孟彰抽空看了两眼, 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冲着谁个来的, 他们是在这里翻找资料。
孟彰便没再理会,仍自捧着手中的书典看得认真。他这一看,便翻看了足有一个时辰。
待孟彰意犹未尽地从这一处偏僻角落走出来的时候, 他还顺道又去找了几本儒家和法家的经典来。
他现在可不只是童子学里的生员, 他还是助学。
作为助学,他从这藏书楼小阴域里能更多借几本书典出去呢。
就在孟彰往太学外走的时候, 他不经意间瞥见了几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看这里的记载——山中草木稀疏,土石黄中泛红, 隐见血色。这分明就是铁矿所在!”
一位生员极力压低了声音跟周围的同伴说话,但可惜他的情绪委实高昂,那声音落到身边人耳边时候到底有几分尖锐。
“汝南中有大矿,若能顺利开采并冶炼出来,汝南这边的胜算不低。所以我觉得,天下诸藩之中,汝南这位更值得投效。”
他的同伴中有不赞同的,当下就也压低了声音争辩。
“大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炎黄九州地界若是仔细扒拉,哪一处是真的贫瘠到没有一分一毫能助益皇业的资粮,关键还是得要有人。更要有人才!”
“没有人才将这些资粮转化并成功利用,这些资粮也不过就是死物而已,帮不上什么忙的。所以我还是觉得齐王的胜算更大。”
“你们可莫要忘了,当年的齐王,可是最受两代晋皇喜爱的。相比起现在待在皇位上的那位来,齐王一脉的名分其实更正统。而且……”
“齐王齐王,这个藩王的封号就很了不得。”
还是有人不赞同这个同伴的说法。
“封号再了不得,当年的齐王更受两代晋皇喜爱又如何?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才是正统。要我说,还是莫要折腾了,干脆一点承认正统了事。”
“虽然那皇位上坐着的人确实能力不够,但现在阳世天地那边的嫡长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可以支撑皇业。我们不多折腾,只推那位嫡长皇子上位,因这皇位承继而掀起的风浪就可以尽量压到最小……”
“唉。”说话的这位生员低叹了一声,“皇位争斗居然残酷,但真正遭难的还不是参与其中的诸位藩王大才,而是天下的黎民。”
“各位同窗都是博学多才的贤才,在行事之前,如何不能多考虑考虑这天下百姓?”
孟彰在侧旁听见,脸色不动,却也知晓这是司马慎那么多年造势的成果了。
如果换成司马慎彰显自身存在和能力以前,别说司马钟这一系不会被纳入考虑范围,就是司马钟的那些同父兄弟们,旁人看着也会多迟疑几分。
“你这话说得不对。”又有人反驳道,“如今阳世天地里那位嫡长皇子看着是很不错,但谁知道当今身上的毛病是不是也会出现在这位嫡长皇子身上呢?”
“纵然这位嫡长皇子与他的父皇不一样,聪颖英明,可谁又能确定当今之事会不会在嫡长皇子的血嗣身上重演?若再来一位当今这样的皇帝,你们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在后人眼里都会是个什么样的印象?!”
一个朝代出现一位愚钝之君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若还再多来一个……
“呃,”提起司马慎的那位生员几乎难以反驳,“当今这事,当今这事……”
最后他也只能将司马慎再拉出来说话。
“但你们得承认,太子殿下是个仁善之君。他的资质在各位有能力的皇嗣中是最强的。倘若只因为他身上有旧事重演的可能就否定了他,这对他不公平。”
有人反驳:“太子殿下确实是个好的,但为了给他一个公平就要将天下百姓的命数全部压上,这对天下百姓又是否公平?!”
也有人补充道:“太子殿下的仁名与能力一直都只在传言之中,他是否真的有本事,我们统都还没有真正见证过,还需要后续再看。但有一点……”
“太子殿下想要上位,必须得压服了他们司马氏宗室里的一众藩王,然后还需要收拾时局、重整山河。”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需要他来做,也需要他做好。”
“一旦有哪里出了差错,那这司马氏的江山……”
那位生员不说话了,其他的生员也都没有了话语。
在后头默默往前走的孟彰忽觉心神一动,他下意识地往阳世天地的帝都洛阳看了过去。
黑无常的声音在孟彰耳边直接响起,给他简单分说了一下当前阳世晋廷的权位变化。
“方才杨太后、贾皇后、司马慎与杨骏同聚于长乐宫。杨骏答应会在明日通禀朝廷,请太子司马慎监国。”
孟彰先谢过黑无常范无赦,然后才开始快速梳理其中透露出的意义。
杨太后、贾皇后、司马慎与杨骏同聚于长乐宫,而杨骏答应请太子司马慎监国……
杨骏是谁?杨太后的生父,外戚杨氏的代表人物,更是晋武帝司马檐在崩逝前给当今晋帝司马钟留下的辅政大臣。
昔年晋武帝司马檐给他的承继者司马钟留下的辅政大臣其实有两位。一位是汝南王司马亮,皇族司马氏宗室的代表,另一位就是杨骏,代表着外戚杨氏。
原本按照晋武帝司马檐的算计,汝南王司马亮和杨骏这两位辅政大臣应该是相互牵制的,但后来在晋武帝司马檐崩逝以后,杨骏就率先发力,将汝南王司马亮从朝廷中枢赶回了封地。
当然,现在看到底是汝南王司马亮被迫赶回了封地,还是汝南王司马亮顺水推舟借杨骏之力返回封地还真不好说。
毕竟如果汝南王司马亮一直待在朝廷中枢的话,他纵然贵为辅政大臣也还需要和杨骏争抢,远不能算自在。
可他如果返回了封地,他就有机会整合封地力量,率领封地里的兵卒直入朝廷中枢,乃至是自己取司马钟而代之。
而这,也是孟彰所知道的、晋代八王之乱的初始部分。
但那也是在司马慎出手以前历史中最大的一种可能而已。
如今嘛……
别的不说,汝南王司马亮如今是被司马慎给盯死了的。这十余年来明里暗里地连消带打,着实将汝南郡的力量给削弱了大半。
汝南王司马亮待在汝南一地倒是没什么,可他但凡想往外迈出一步,那怕就会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昔年晋武帝司马檐为他的后继者司马钟准备的两位辅政大臣,汝南王司马亮算是废了,这么多年剩下杨骏在中枢大权独揽。
但偏就是这样一呼百应、权势赫赫的杨骏,却在这一日,答应亲自出面请太子司马慎监国。到底是司马慎的手段更高一筹,还是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给他留下的后手,叫杨骏不得不在司马慎面前低头,甚至是拱手让出权柄?
“需要我帮你再打探清楚吗?”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又在孟彰耳边响起。
孟彰收敛了神思,谢过黑无常范无赦的好意。
“多谢范兄长,但会不会太劳烦兄长了?”
黑无常范无赦不以为意:“杨骏和这些人又不是真的客客气气地商量着移交权柄的。他们厮杀过,也死了人,我不过是顺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孟彰便点头:“那就劳烦兄长替我问一问了。”
“小事。”黑无常范无赦应了一声,果然很快就带着消息过来了,“是杨氏族中另一支发力了。”
孟彰不太意外:“杨皇后。”
晋武帝司马檐有两任皇后,都是出自杨氏。大杨皇后如今在阴世,小杨皇后则还在阳世,又被尊为长乐宫杨太后。
孟彰所说的杨皇后,自然就是指大杨皇后。
杨骏的政·治基本盘在杨氏一族,如果太子只是贾皇后所出,与他们杨氏没有任何牵扯,那为了杨氏的尊荣,杨氏自然不可能那么乖顺。
可这个太子也是当年晋武帝司马檐的太子。杨骏的政·治基本盘也是司马慎的政·治基本盘,而且是司马慎政·治基本盘中的一部分。
杨骏低头顺服便也罢了,不低头顺服,那他怕是就要叫人给他在地上找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