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晶晶依稀记得, 她活了很久。
几乎是所有人里最久的。
因此她所真正能够梦到的故事, 最完整,也最惊悚。
真要说起来,一切都从1937年开始。
北平猝不及防被日本鬼子占领。
人们常说乱世出英雄。
事实证明,国难当头绝不仅仅诞生英雄而已。
它大可以趁机养育一批热血当头的爱国青年、誓死不屈的文人, 突显出无数事不关己、得过且过的利己主义。
当然除此之外, 最糟糕的是, 它能使部分人失掉礼义廉耻。以极快的速度滋生出肮脏的告密者、检举者、日本走狗以及点头哈腰的汉奸。
一时间, 北平乱得可怕。
所谓日本皇军天天提枪上门拜访。
谈生意,谈合作。
坚定不叛国的沈家几乎朝不保夕,沈家父母顷所有人脉,最终只赶
那就是沈晶晶。
沈晶晶再次踏进上海, 距离上次被狼狈驱逐, 过去整整五年,可谓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她的父母亲人已经统统死去;
她的肌肤容貌被战火彻底摧毁。
她曾经所热爱的、骄傲的一切都不复存
直到重新入住沈公馆的那刻, 瞧见无忧无虑不知愁、照常沉迷挖狗洞睡大觉的沈音之时。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用的恨意, 如此浓重。
她恨她。
因为日本人狠,太狰狞, 她没本事恨;
而沈琛又太爱, 太遥望, 她舍不得恨。
你看,实
人这种动物,没有恨很难背负人命活下去,又打死不愿意恨自己。所以思来想去,沈晶晶只能全心全意恨起沈音之。
恨她以色恃人,矫揉造作;
恨她不知廉耻。
国破家亡近
沈晶晶恨得大义凛然,理直气壮
她决定为民除害,她隐忍蛰伏,做好一系列计划和安排。终于挑中某个日子,万分激动地说出一句“沈音之,我可以帮你自由”
沈音之答应了。
那天晚上她又说“你往城北走,我都安排好了,那里有马车听你差谴,想去哪里去哪里”
沈音之点点脑袋。
她以为她答应了。
隔天下午,城北便传来消息。说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知怎的大半夜独自跑到成山脚下,不幸遭遇狼群袭击,身体被嘶咬得血肉模糊,尺骨将将剩下小半。
分别是手一半,脚一半。
脸上皮肉没了,头骨小小的,只见耳后一片皮肤完好,鲜艳欲滴的一点红痣。
她觉得是沈音之,跑不了。
沈公馆上上下下几十个佣仆,所有人都觉得是沈音之,独独沈琛不信。
消息风传满城的第六天。
正是他们代办葬礼,以求入土为安的那天。他一身漆黑的归来,面无血色的打开棺盖,指尖稍稍
而后,抿紧的、凌厉的唇线松软下来。
他满不
众人惊诧不已。
他以手帕细细擦着手指,温声问“小姐呢”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望了望满堂的白绸,瑟缩着没人敢开口。
“还
“我不是说过,别让她赖床过十点么“
沈琛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望眼手表,“去喊她起来,就说我带礼物回来了。”
“”
堂下一片死寂弥漫。
无人答,无人动。
他抬起一半的眼皮,说笑般的“我这才走多久,连个人都叫不动”
“沈先生小姐她”
沈音之房里伺候的小丫头哽咽一声,带着哭腔道“小姐她没了”
”什么叫没了。”
他一脸镇定,他们正要开口 ,他不紧不慢地问“你们没看住她,又叫她溜出去玩”
“不、不是啊,小姐是真的没了”
小丫头冲过来,扑通一下跪
“您罚我吧,呜呜呜呜,是我没看住小姐”
“是我的错,我不该睡死的”
她猛地低下身去,砰砰砰地磕头。
砰砰砰。
仿佛响
“您走没多久,小姐就跑了。大半夜跑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只剩下字条,让您别再去找她。”
“我们
“是谁教小姐去城郊的,你们谁说的城外那山荒废几十年,为什么会有狼,怎么可能有狼”
“小姐呜呜呜。”
一片吵吵闹闹,哭哭啼啼。
老婆子抹着通红的眼睛,半怕半心疼的,去捡落
“你做什么”
一声淡淡的质问从天而降。
抬头望见沈琛锋利冰冷的眉目,她不自觉地犯结巴“我、我给小姐起来。”
“不用。”
他眼都不眨地踩下去,再用脚尖踢开些。
而后摩挲着指尖,开口仍是一贯沉稳的语调
“我知道小姐调皮,成天想着跑,多少人都看不住。这回我暂且不做追究,你们不必哭丧。”
不做追究
他们惊疑不定,又听他道“如今外面世道乱,一个小女孩
“”
这话什么意思呢
人都死了,什么叫
有人硬着头皮回一句“可是小姐她已经”
她已经
这是她生前的家,她的灵堂,她的棺材。
她除了这儿还能
那人想说沈先生,您节哀顺变,可是口齿干涩,怎么都说不出。
气氛僵滞的节骨眼,沈晶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顶着一双红肿眼大喊“你还
她意图冲上来抱他,
但他毫不犹豫的推开,云淡风轻地说“那不是她。”
“怎么不是她明明就是她,根本就是她”
沈晶晶头
顾不上恶心,她一把抓起腐肉烂骨,硬生生递给他,往他眼皮子边上递,恨不得塞进眼睛好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你看你自己看”
“这是她的手,这是她的脚她耳朵后面有个红痣对不对就
她尖叫着逼近“你看啊沈琛,这就是沈音之,她还是死了 看清楚了吗你身边的人都死绝了,连沈音之都死了,只剩下周笙那半条命
“这下你什么都没了,丢光了,只剩下我。”
“我也是。我什么都没了,我爸妈因为不跟日本人合作,被日本人割掉头挂
“都是因为沈音之”
“都是因为你不爱我,都是因为我太爱你”
“报应,人活着都是有报应的。”
眼泪争前恐后地涌出眼眶,她声音低下来,再低下来,轻轻搂住他,靠
“不过你放心,我是不怕死的。”
“我早就决定被你连累,我愿意陪着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不好”
沈晶晶仰起头,眼里
万万想不到沈琛垂眸低笑,仿佛看了一场拙劣的戏。
“那不是她。”
他依旧慢条斯理的坚持“她没死。”
“沈、琛”
沈晶晶霎那变了脸色,扭曲如恶鬼,意图一个巴掌打醒他。
而他一把掐住她,面无表情地挨下那个巴掌。
五指犹如虎爪般寸寸紧,直掐得她满脸涨红,止不住地翻起白眼球。
“沈先生”
佣人纷纷劝“您冷静些冷静啊”
沈琛侧过脸来,漆黑狭长的眼里,唯独一片令人心悸的荒芜。
“我什么时候不冷静你们该冷静才是。”
他朝他们笑了笑,阴冷的笑不达眼底,但声音很轻。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算什么谁知道你们口上喊着小姐,心里把她当什么。你们识得她多久呢”
“三个月,半年,还是两年三年”
“而我养了她七年。”
“她从十四岁就养
顿了顿,柔软纤长的眼睫垂下,他更为温柔地笑开,缓缓重复“她从十四岁起,就养
“她天天要吃的,要穿的,没有一样不是我的,没有一样不经过我的手。七年,她的规矩是我立的,功课是我改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连名字都是我起的。”
“她姓沈,你们以为是哪个沈东北的沈,北平的沈,还是清帮那个老不死的沈、沈子安那个废物的沈”
“”
沈先生的用词不对。
他的笑也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愣愣咽一口唾沫,都觉得胃被拧了一下。
“都不是。”
似乎对所有人惊恐的表情视若无睹,半晌没有得到回复。沈琛不疾不徐,摇着头说“都不是,她只随我姓。”
“姓沈琛的沈,住沈琛的房子。整个上海滩提到沈音之,连下去的不是你们任何人,只是我沈琛而已。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所以我说这不是她,这就不是。”
“我说她没死,她就没死。”
话锋一转,他掀起眼帘,目光冰冷。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周笙
“这个七天完了,再七天,再一条。”
“如果有谁想同我对着干”
他松开手,濒临断气的沈晶晶连连咳嗽,泪流满面。
冷不丁又被一把血淋淋的手枪抵住太阳穴。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这是对沈晶晶说的。
其次对他们温柔而残忍的笑,语重心长“好好找,不要连累你们的家人朋友,嗯”
仆人们哑口无言,只晓得点头。
他漫不经心催一声“那还不去。”
他们顿时如散开,捂着扑通扑通的心脏跑出灵堂。
疯了。
真的疯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沈先生身边的人终于死绝了。
沈先生,也终于疯了。
梦不讲道理,时而详细繁琐,时而走马观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沈晶晶被关
从1937年初秋到1938年开春,她失去一只眼睛,两根手指,变成一个哑瘸子。
受了折磨,不过命大活着。
搞不好是沈琛非要她活着。
她是从头到尾的见证者,目睹他从此往后夜不能寐,洁净的双手沾满鲜血。既有日本人,又有中国人,其他别的什么的国家的人,甚至是家中的奴仆。
周笙始终没能醒来。
沈音之始终杳无音讯。
因此他变得残酷,一意孤行。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偏执暴戾。
人们从前喊他沈先生,是自愿的,是喜爱的。
而事到如今,由于沈琛逐渐成为模棱两可、深不可测的上位者,游刃有余地徘徊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枪支越来越多。
他漂亮的洋房空落下来,夜里连猫都不来造访,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影子长伴。
起初她很痛快,觉得他活该。
接着他找到沈音之,死了的沈音之,他更疯了。
成天抱着一具尸身不肯离,四处打听高僧道士的行踪,往房间里贴满符咒。
她看着他沉寂,看着他坏掉。
抛开傲骨,豁出命去。
次次三拜九叩地登上,恳请高僧复活一个死人,那姿态低入尘埃。
之后又将国难家仇全部丢之脑后,迎着纷纷扬扬的雪。他领着手下残留的所有人,所有枪,以及山脚山腰所有无辜的人家,以此威胁那位高僧逆天而为。
他大约成功了。
大约没有。
那时她并不清楚实情,只看着夜里大火熊熊燃烧。
雪
他的手下遵照命令,拼命往里头泼油加火。
多可笑啊。
别人救火,他加火。
好像非烧死自己,活活烧得灰飞烟灭才肯罢休。
那火里好像有他渺小的倒影,抱着尸体的双臂。
一点点、一点点的消解成尘埃。
七天后。
周笙终究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冲上上去,慢慢地、慢慢从残墟废瓦中扒拉出几根骨头,一点布料碎屑,全部葬
原先有碑。
奈何恨他的人太多。
毕竟他从前的善竟然没有从一而终,这害得他比寻常彻头彻尾的坏人,还要坏上太多。致使更多人憎恨他,时不时前去破坏他的坟,刨他那点零丁焦黑的骨头。
沈先生终是死了。
生前权势满身,美名富贵
死时荒唐荒凉,沦为人人喊打的恶徒。
他好像没有爱过任何人。
好像这世上也没多少人爱过他。
沈晶晶这才开始真正的爱他,恨他,同情他,又恐惧他。
她为他扫除墓上的瓜皮碎屑。
她从高高的山顶一跃而下。
那个动乱的时代结束了。
他们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结束了。
那里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这里根本不曾有过他们。
所谓结束。
分明彻底。
重复。
曾经
前头冗长阴沉的梦数消散,沈晶晶尖叫着醒来,只记得沈音之脸上那抹阴森鬼魅的笑。
她的前世记忆永远停留
她梦到自己害人。
隐隐觉得不只是梦那么简单,还觉得沈音之这个人确切存
但心里仍然抱有大半的侥幸。
梦醒之后,她总是千方百计纠缠着沈琛不放。除了享受便利,除了梦里那点情愫影响之外,最大的原因便是,努力建立亲密关系,以此检测沈音之,时刻提防她出现
她提防了整整五年,前头四年顺风顺水。
可谁能想到。
这次仅仅一时松懈,去西
真的不只是梦而已
那沈琛怎么办
被沈琛知道的话怎么办
以他的性格,以他梦里梦外对沈音之的
怎么办。
怎么办。
沈晶晶急得咬指甲,冷汗簌簌落到眼里。最终打开手机,乱七八糟定了一堆机票。
她没想好去哪里。
不过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反正趁着沈音之没告状、沈琛没反应过来之前,逃得越远越好。
然后。
她毅然翻包,从夹层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旧名片,拨打上面的电话,接通了。
“你、你好。”
沈晶晶不安地舔了舔下唇,下意识压低声音“我是沈子安的小表姑,麻烦你告诉他。我和沈琛闹翻了,手头有个重要的消息想卖给他”
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她向来做两手保障。
比如同时拉拢沈琛,以及他的死敌沈子安。
再比如。
自顾自的跑。
搅和局面让他们叔侄俩内斗。,,大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