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生的口中,班珏琳会打听到孩子父亲的主人究竟是谁。
所以,陪同事来到这里,也只是班珏琳事先的计划。
她听到医生继续说着:“你要是本地人的话,应该也知道那场轰动了整个镇子的车祸吧,一车3
人,死了2个,唯独司机幸存了下来。”
仿佛有一阵凉风从窗外刮进室内,班珏琳喃喃地问:“两年前的车祸?”
倒是同事点头道:“我知道的,那场车祸。”
医生说:“哦,看吧,你也知道,只要是本地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班珏琳的同事回忆着说:“死了一个长钢企业的员工,那另一个……"
“据说另一个也是长钢企业的,是个临时工,由于不在编,也没有拿到一定数额的赔款,家属一直
在上告,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班珏琳忽然问道:“医生,你刚刚说做了引产手术的人,是死者家属吗?”
医生说:“算是吧,但是也没结婚,只不过她们那边的亲戚闹得很大,我才记忆深刻。而且她现在
就在医院后面的鱼市卖海鲜,我偶尔在买鱼的时候会遇见她。”
班珏琳忍不住追问:“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医生失笑:“我的患者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会记住对方的名字呢?反正你去买鱼的话就会看见她
的,很年轻,也挺好看的,个子蛮高,虽然摊位是最小的,但是鱼很新鲜。”
班珏琳记下了这话,而同事还需要再和男朋友商量孩子的事情,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班珏琳也表
面态度般地安慰了同事一阵,二人告别后,她就是按照医生描述的内容,一路走出医院,绕到后面的副
食市场里。
卖鱼的摊位在最里头,班珏琳要穿过水果摊和鲜肉摊,那些小贩们将各种肉块进行切割、彼此聊天
时的言语中也夹杂着粗鲁的词语,嬉笑声听上去更是显得十分刺耳。
挣扎在底层世界里讨生活的人,总是要伴随着争执、咒骂与抱怨,班珏琳会在这时不由自主地回想
起老班,曾经的他也要为了节省几毛钱而与摊贩争论。
都是为了在仅有的资源里抢占生存,为了节省出更多的钱财来养育孩子。
而在底层世界里长大的人,或许也是满嘴的市侩,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油腻的味道。
“你这人什么冲毛病,到底买不买?挑了一通鱼又不买,翻来翻去的都要把鱼给翻死了!还要我怎
么做生意啊?“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将班珏琳的步伐拉了过去,她远远地看见那个站在鱼摊后方的高个子
女人,年轻的脸上却布满了沧桑与皱纹,一双眼睛倒是极为漂亮的,皮肤也黑,穿着满是泥泞的水靴,
手里握着把砍鱼的菜刀,而地上都是两眼翻白的鱼头,它们的腮好像还在轻微煽动。
班珏琳脚步匆匆地走到她跟前,她打量了班珏琳一番,没什么好语气地说了句:“买鱼的?”
班珏琳只管静默地凝视着她,直到快要把她看得不高兴了,班珏琳才说:“我听说,你是几年前那
场车祸的家属。”
女人的表情变了变,里屋传来一声男人的召唤,她赶忙应了句,然后警惕地看向班珏琳,眼神明显
显露心绪。
班珏琳刚想要再次开口,女人却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对面摊位后头的一个无人小巷,班珏琳心领
神会地率先朝那边走了过去。
两人到了巷子里之后,那女人立刻问起班珏琳的身份,班珏琳报了假名,但是语气很真诚,足以令
对面的人减轻疑虑。
她还说自己的远房亲戚也是那场车祸的受害者。
听了这些,女人怀疑地问了句:“你是长钢企业派来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用手机录音我说
的话吗?”
班珏琳立即摇头,拿出自己的包给女人看,“你看,我的手机关机了,没电了,除了钥匙再没有其
他的东西,更何况我就是单纯想来和你谈谈那场车祸的,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女人翻看了一遍班珏琳的包,又确定了她的手机的确没有任何问题,这些都做完之后,她才终于安
心了。
“你想问什么?"女人说。
“你和死在那场车祸里的临时工……"
“那个临时工是我妹妹。”
4.
“我妹妹比我小2岁,但是我们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农民,还都有点轻微的残疾,我和我妹在
中学时就辍学了,两个人也都没什么学历。算是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吧,又要打工又要养活她的,那
时候真是太苦了。结果混到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就是卖鱼的,也是没办法,再
难不也得克服
着活下去吗?没钱的时候还谈什么脸面啊,但我苦一点不要紧,最惨的是害她变成了那
样,是我对不起她。"女人说到这,用满是鱼腥味的手蹭了下鼻子,然后才接着说。
“等到我们父母离婚了之后,就更惨了,我们的爸甚至在一把年纪的时候又结了婚,还生了个孩
子,后老婆管得严,对我们更是不关心了。”
班珏琳忍不住低声插了句嘴:“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这样的爹怎么了,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那种离婚后不管前妻和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班珏琳代入了自己的心情,不由地沉下了脸色。
女人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妹在长钢企业贴出的招聘信息上看到了招临时工,需要个年纪在20
出头的,虽然她学历不够,可她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也还是想去试试看。结果竟然真的被录用了,她就
开始一直在那里当临时工人,还交了个男朋友,对她很好,他们甚至开始筹备起了结婚的事,因为怀孕
了嘛,再不结也不是个事儿了,但我始终没有见过她的那个男朋友,我也催着她尽快让我见上一面。要
知道我和我妹妹一直相依为命的,虽然有父母,可等于没有一样,父母根本都对我们不管不问,所以我
很在意妹妹是否过得好,也在意她找的男人是否值得托付一生。”
“但是结婚也需要钱,她总是和我说她男朋友需要钱来结婚,我很不理解的是,娶老婆是男人的事
情,缺钱关我妹妹什么事?可眼看着我妹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结果在这节骨眼,我妹妹被厂子里
派出去参加培训,说是要培养外聘骨干,我们都觉得是个机会,最起码能签长期聘用合同也是个定心
丸,所以,我也同意我妹妹推迟了婚期,先让她完成培训再说。”
“结果可好,就出事了。”
她说到这,眼里黯淡无光,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先让他们把证领了,起码还能把孩子生下来,
我妹妹也能有个后。”
班珏琳明知故问:“那她出事的时候……”
“她出事的时候,孩子早就没了。"女人说得很平静,“当初,我妈就不同意她未婚生下来,一定
要先办婚礼,我家那群亲戚也全部都不同意,一家人也曾经像杀猪似的把她绑去了医院,想骗着我引
产。更可怕的是,她男朋友在那会儿也和别人搞上了,她被莫名抛弃了。等她小月子做完,也就刚好到
了去培训的时候。谁知,就发生了那次车祸。”
好半天过去,班珏琳才又问:“出事那天的车上有三个人,死了两个人,你妹妹也拿到了赔偿款
么?"
“数额不一样的,正式在编的人拿到的赔偿款自然就多,铁饭碗嘛。但像我妹妹,几乎就是没有多
少的。还是我妈联合一大票亲戚去各种闹才得来的。”
班珏琳斟酌着用词,谨慎地打听:“那笔赔偿款,你分到了吗?”
她也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想来又不只是班珏琳一个人问她这件事,早就麻木了,她说得云淡风轻
的:“分我了,毕竟我和我妹也是有血缘的人,我妈也良心发现,分了我1万,给我用来办婚礼。至于
其他的钱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人死都死了,活着的人总归要向前看,我也还有我
的生活。”
班珏琳的手指不由地攘紧了一些,接下来的话也就更加自然:“你妹妹的那个男朋友……也是长钢
企业里的人吗?”
“据说是的。也很奇怪哈,那么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一次她的男朋友,甚至于连他的名字,我都是
在我妹妹死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据说,是叫做崔琦,好像还是长钢企业里的一个小领导。”
班珏琳蹙起眉头,脸上的表情显露出“果然如此"的模样。
“你今天特意找到我是为了什么?"她看向班珏琳,想来,她的脸因长期风吹日晒而黑里透红,和
班珏琳的细白洁净截然不同,“你和我妹妹素不相识,没必要关心她的事情吧?”
她的话,令班珏琳握紧了双手。
“我虽然不认识你妹妹,可我认识你妹妹的男朋友。”
女人愣住了。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死的莫名其妙。“班珏琳说,“并且,她和你妹妹一样,也是崔琦的女朋
友。更蹊跷的是,她们都是在成为崔琦的女朋友之后才死去的。”
“什么意思?"女人愣了愣,忽然像是懂了什么,激动地抓住班珏琳的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是不是和我妹妹的死有关?告诉我!”
班珏琳并未因她的情绪变化而恼怒,她只是试图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在我朋友的遗物里
找
到一个物品,我想,如果你妹妹也拥有相同的物品,就说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
显然,女人是知道那物品存在的,她颤抖着声音问:“是……是一把钥匙吗?"
5.
有些时候,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往往只能够像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诉说。
因为陌生人不会问原因,也不会真正在意,像一个树洞,让濒临崩溃的人倾吐一生所有,女人的妹
妹曾经就是用那低低的声音,缓慢地,斟酌着每一个用词,如同按照事先预演过的那般谨慎的,对坐在
偏僻小酒馆里的陆媛诉说着她的人生。
那一次,存在于2年前的对话,就像空中降下的雨那样自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天,女人
的妹妹一开口,神情就像个梦游者,她的神情甚至有些疯狂,她说出的那些事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
理,那原本被美丽的外表隔绝起来的,脆弱而疯狂的内心。
也是在那一天,陆媛才知道自己似乎只是崔琦众多中的一个。
是啊,这些被欺骗过的女人像过着一场梦,因自身的内心枯槁空虚,被迫走上了充满分歧的路。
“我以为我爱他,我也认为他爱我,然而,爱是什么呢?爱就是那样一次一次的抱怨、争吵,把彼
此搞得遍体鳞伤吗?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死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从楼顶跳下去,或者是推开我家的窗户,从
楼上纵身一跃,唯独希望不会有痛楚。”
“摔碎脑袋、摔折四肢,会很疼吧,我害怕疼。但我遭受过的痛苦,又何止是死亡能够结束的呢?
死了之后该怎么办呢,我的父母要怎么面对舆论,我姐姐又该怎么活?可是活着,活着也是同样的痛
苦。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我独自一个人回想我的过去,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呢?我的这些难言之
隐,谁又会知道?"
“我妈总是催着我去管他要钱,每当她那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像是个孤儿。我虽然有父有母,
可他们却没打算设身处地地体会我的心情。仿佛我不该有思想,也不该有丝毫的感触。”
“你一定觉得我很悲惨吧,一定在心里嘲笑我吧。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个笑柄。我的出身让我必须
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不该再有任何要求,哪怕当牛做马,也该感激他能爱过我。像我这样的人,我还有
什么资格谈感受呢?"
“但是,死,也是要有资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