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正在罗其周为朝轻岫的文学素养担心之时, 许白水已经上门拜访。
许白水:“要是罗村长方便的话,请随我过去,花鸟使有些事情想问。”
罗其周略定了下神,她看着许白水, 从对方面上瞧不出什么心虚之色。
……也好, 就算真是朝轻岫那边人下的手, 起码这些人心理素质还行,不至于立刻露馅。
罗其周:“好, 我随姑娘过去。”
*
千庄人少, 情况简单, 云维舟从罗其周口中得知了周边情况,尸体发现点附近虽然有农户,然而最近的一家走到这里也要至少两刻多功夫, 怎么看都不如问悲门更近, 而且站在那些农户的立场上,云维舟也看不出什么能深更半夜间将季容业约出来干掉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随着调查的深入, 朝轻岫那边的嫌疑开始直线上升。
当然对于云维舟而言, 这并不算是好消息。
就算云维舟不怕得罪江南武林,凭朝轻岫心思之缜密,她就不认为自己能问出特别有用的情报来。
然而除了问悲门这边外, 其他人的嫌疑又实在很少。
可能是平日里注意积攒人品, 云维舟的运气并未一糟到底, 在收回坏消息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个好消息——六扇门派来给云维舟跑腿的捕快已经抵达千庄。
而负责带领那些捕快的,则是一位她很熟悉的花鸟使。
云维舟看见来人的刹那, 不自觉面露欣慰之色,神色间满是即将有人分摊工作的喜悦, 她大声道:“燕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燕雪客拱了拱手:“其实我前两日就已到了江南,想与云大人交割工作时,却听说你不在衙门。”
他本来应该多休息几天,等彻底安顿下来再上工,至于千庄的案子,当中虽然涉及一位将军,却也并不值得多次经历江湖朝堂风波的燕捕头注意,奈何他听说朝轻岫也在附近,便立刻赶了过来——对于那位曾经的朝帮主,现在的朝门主,燕雪客始终怀抱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总觉得涉及对方的事情,再怎么慎重对待也不算过分。
两人碰面后,迅速交流了一番调查得到的线索。
燕雪客:“朝帮主如今人在什么地方?”
云维舟没纠正师兄在永宁府地界上可以喊朝门主,直接回答:“她好像……正在附近钓鱼。”
“……”
燕雪客想起上次见面时,朝轻岫也在用河鱼测试毒药的药性,顿时觉得一段时间不见,对方在的制药技能一定又有精进。
“我带了绘制人像的画师来,之前你说兵营那边夜间有士卒看见陌生人出现在营盘中,同一晚上季将军也一道失踪,时间太巧,我准备先去确认一下那位陌生人的相貌。”
云维舟点头:“我的话,就先去跟那位张副将谈谈。”
她想着昨晚住在问悲门农庄的张伯宪,心中的怀疑之意越来越浓。
住在尸体附近的人,杀人时需要用到农具的那些普通居民住的比较远,住的近的几位徒手就能解决季容业。
除了张伯宪。
他身手很寻常,事发当日,又恰好被留宿于问悲门这边。
云维舟此刻还记得,张伯宪房间中晾着的那些衣服。
她要去问悲门的农庄看看。
云维舟熟门熟路地走进农庄,忽觉视线一花——农庄中,一道人影疏忽闪过,速度快得就像人脑海中的一个闪念。
那人貌似是简云明。
自从朝轻岫继承门主之位以来,简云明性子越发冷峻孤僻起来,云维舟也没介意对方的不大照顾,找了个人,让对方请张伯宪过来见自己。
*
张伯宪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想让自己更暖和一点,一整晚过去,火盆里的炭已经燃尽,他开始觉得房间的温度湿冷刺骨。
原本他应该随云维舟一块返回军营,却被突然出现的案件耽误了,张伯宪一个人又不敢上路,所以就留到了现在。
“咚咚咚。”
外面有人敲门。
“云捕头请张副将过去说话。”
张伯宪抖了一下,立刻回应:“我马上去。”
他的嗓子有点哑,可能是冻的。
张伯宪从被子里爬出来,感觉身体越来越冷。
问悲门农庄客房的居住环境,显然比不上张伯宪在大营那边的住所。
之前晾着的衣服没有全干,不过客房的柜子里有干净的布衣,时间紧迫,他凑合换上,就过去跟云维舟见面。
张伯宪来到侧院的堂屋中。
云维舟眼中的张伯宪,是一个心态很糟糕,外观则比心态更糟糕的嫌犯。
对方身上穿着的粗服布衣倒还罢了,主要是张伯宪的发型散乱得格外飘逸,倘若云维舟在现代社会生活过,或者会觉得此刻的这位副将的头发曾被烫染过,初步具备了后现代朋克风的特点。
在看到一副办案神情的云维舟的时候,张伯宪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云维舟:“张副将不要紧张,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张伯宪赶紧称是,随后又悄声道:“云大人,下官听闻附近出了人命案子,死的人是季……”
云维舟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张伯宪又抖了一下,脸上仿佛被涂了一层白漆,瞧不见一点血色。
云维舟:“张副将,你昨晚可曾听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没有?”
张伯宪摇摇头:“昨晚风很大,我没听到什么动静。”
云维舟:“那我可以去你的房间里检查一下吗?”
张伯宪呆了一下:“我的房间?这里是问悲门的农庄,下官只是临时住上一晚……下官的私人物品并不在里面。”
云维舟开门见山:“我想看看张副将昨天穿的衣服。”
“……”
张伯宪沉默片刻,干笑两声,道:“大人亲自检查下官的湿衣,是不是不大妥当?”
云维舟:“都是为了查清凶手,无妨。”
她方才用的虽然是问句,却没打算真的征求张伯宪的意见,直接给身边捕快一个眼风,让人取了湿衣服查看。
张伯宪面露焦急迟疑之色,却不敢阻拦。
东西被送来后,云维舟很快确认,张伯宪本人即使有自理能力,这些能力也未曾体现在衣物清洁上——旧衣表面还有泥沙残留,而且不久前曾被用力拧过,表面褶皱很多,此外,衣服下摆处边沿微焦,似乎曾被火烤。
拧干,烤火,都是为了加快衣服变干速度进行的工作。
可眼前这些衣服还是很湿,不像是晾了一整晚。
云维舟微微生起疑心,她怀疑张伯宪的衣服不是前半夜洗的,而是后半夜。
——以张伯宪的勤快程度,如果他当真后半夜突然爬起来洗衣服,就很有可能曾经出过门。
不过衣服的干燥程度算不上铁证,想要将人钉死在凶手的位置上,云维舟还需更多证据。
徐非曲一直站在不远处,等云维舟看过张伯宪的旧衣后,才恰到好处地走了过来。
云维舟:“徐姑娘有事?”
徐非曲:“门主让我问云捕头,要不要准备些印泥来拓印指纹。”
她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个包袱,包袱中的木盒里装着透明的水晶圆片。
徐非曲介绍:“这是帮主做的水晶镜,能放大物品细节,云捕头可以用它寻找凶器上残留的指纹。”
放大镜属于侦探出行时的必备物品之一,虽然在现代社会中,但凡能在侦探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凶手,都不会傻到在凶器上留下指纹,好在朝轻岫穿的是古代社会,坏蛋们的业务能力以及善后意识都停留在非常基础的地步。
云维舟目光微亮。
难怪大家都想让朝轻岫进六扇门发展,在调查取证方面,她的确表现得很专业。
——朝轻岫并不知道云维舟心里的想法,否则大概会忍不住替自己的系统叹气,毕竟名侦探这个词汇自诞生以来,大约就没遇见过仅仅是明白该取指纹便被人夸赞专业的场景……
云维舟从徐非曲手中接过工具,视线又刻意在张伯宪身上一扫。
她明白问悲门为什么给自己放大镜,也明白为什么要当着张伯宪的面给她放大镜。
因为朝轻岫同样在怀疑此人。
云维舟淡淡:“此案涉及季将军,除非凶手乐意自首,否则便是云某愿意说情,也实在很难从轻。”
“……”
张伯宪不是个擅长控制情绪的人,他很容易表现出自己的不快,所以在感到压力的时候,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惶恐。
云维舟:“现在有了徐姑娘的帮助,相信案件一定能很快查清,如果张副将没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就请回罢。”
张伯宪喉头滚动,片刻后,他终于扛不住内心的压力,眼泪从双目中流出,他一边哽咽一边道:“云捕头,还请念在我家与卓大人有交情的份上,救我一救。”
在云维舟不算长的办案生涯中,主动坦白的凶手其实很常见,那些胆小的会一边发抖一边交代自己的作案经过,而胆大豪迈的那些往往具备绿林背景,在遭遇捕快质询的时候,不但会痛快承认,同时还会叫上两句诸如“此贼就是你祖宗杀的,尔等朝廷走狗又能如何”的挑衅语句。
第232章
如今的张伯宪当然是第一种。
作为一个不经常犯下命案的人, 他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演技,都很难做到不漏破绽。
顺利且迅速地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后,云维舟又放缓语气,道:“我自然愿意救你, 可总要知道你究竟遇见过什么才好帮忙。”
然后向身边一挥手, 叫了个认字的捕快过来记录张伯宪的话, 准备等对方说完后让人签字画押。
已经说到这里,张伯宪无法隐瞒, 只好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据张伯宪所言, 他其实是个非常无辜的人, 之所以会成为凶手,主要作案原因其实只是倒霉,再深入探究的话, 也可能是千庄风水不好, 不适合屯田军久待。
徐非曲点了下头,难得对张伯宪的话表达了赞成之意。
张伯宪嘟囔:“要不是我倒霉, 营中那么多人, 怎么偏偏是我被选中来给这边送礼!”
徐非曲斜睨张伯宪。
张伯宪:“单是送礼也就罢了,可送完礼后,这些人有一定将我留在农庄之中, 才会遇上那样的事!”
他说到这里时, 徐非曲轻轻哼了一声, 显然有不同意见。
云维舟也明白,她要是用相同的问题询问问悲门的人,得到的答案只会是之前那套“天晚路不好走, 得为张副将的安全考虑”,但她要是仔细打听张伯宪昨天上门时的表现, 则会发现嫌疑人的举止言语跟客气有礼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对方如此无礼,作为下属,徐非曲等人显然想给张伯宪上一课,帮对方补习一下上门做客的礼节。
张伯宪听力不敏锐,加上心情慌乱,没有发现徐非曲的不快。
他哆哆嗦嗦地站在云维舟面前,继续交代自己的作案经过。
张伯宪不愿意待在问悲门这边,加上客房环境差,到了晚上,他就怎么都睡不好。
外面风很大,雨也很大,偶尔还会打雷,哪怕屋里有炭盆,也是凉飕飕的,张伯宪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阵阵发疼。
他想回去,他再也不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心中被对营帐内卧房的思念充满的张伯宪始终没有睡熟,所以半夜听到有人在门外喊他的名字时,就很快爬了起来。
过来喊张伯宪的那道声音也很耳熟,属于主将季容业。
张伯宪:“姓季的……下官是说季将军,他说这里不安全,所以要我赶紧随他离开,我就赶紧披上外套,跟着走了。”
云维舟:“此地难道没有守卫?你们是如何顺利离开的?”
徐非曲冷冷:“有守卫,不过只有院门那有,如果季将军打算另辟蹊径,一堵矮墙应该无法对他造成阻碍。”
“……”
云维舟没批评问悲门这边安保力度不够高,要是一般的蟊贼上门,普通守卫就足以应付 ,如果晚上真来了些能对朝轻岫等人造成有效杀伤力的敌人,那也不必多派守卫送死。
张伯宪:“云大人明白的,张某为人下属,季将军要带我走,张某当然得跟着走,因为那时天色太暗,道路泥泞,我就顺手拿了根耙锄当拐杖用。”
云维舟点头,这就解释了那件非常规凶器出现的原因。
张伯宪说着,面上露出了又是怨憎,又是后悔的神色,咬着牙道:“我当时实在应该早点发现不对劲才是——姓季的根本没想着将我活着带回军营,刚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要杀我。”
说到这里,张伯宪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案发现场。
明明死的是季容业,他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死亡事件给他留下的阴影。
云维舟想,张伯宪其实没走到半路,毕竟尸体发现地点距离农庄不过一刻功夫,只是当时夜色正浓,路又难走,才给他造成了已经跋涉了很久的错觉。
张伯宪声音低了下来:“我还记得姓季的那张扭曲的脸,他、他问我要了那根耙锄,然后想要杀我,我怕的要命,就跟他抢耙锄,然后……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季容业已经倒进了田里。”说到这里,他恐惧中又泛出浓浓的不解,“他要杀我,可他为什么非要杀我!”
张伯宪的口供符合现场情况,可以完美解释尸体边所有痕迹的出现原因。
云维舟:“那么你是否知道季将军的某些阴私之事,让他不得不动手除掉你?”补充,“比如说贪赃枉法。”
张伯宪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那些也算不上贪赃枉法,大家都这么做。”顿了下,小声,“而且我是他下属,本来也不会跟旁人乱说。”
云维舟:“……”
她觉得张伯宪这话起码不应该在自己这个编制挂在六扇门当中的捕头讲。
不过军中将领的外快问题与本次命案关系不大,云维舟暂时将其搁置一旁,然后看徐非曲:“如今案情已经问清楚了,我得将人带走。”
徐非曲欠欠身:“云捕头请便,如果有需要我们搭把手的地方,尽管直言。”
张伯宪面露哀求之色:“云捕头,你说过老实交代就能从轻……”
云维舟安抚地笑笑:“云某一定会将张副将主动坦白之事记在案卷上,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杀害上峰自然是杀头的罪名,不过据张伯宪所说,先动手的人是季容业,当然这点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已经去世,所以暂时无法证实,现阶段只好存疑。
云维舟让捕快将张伯宪带走。
虽说已有了口供,不过云维舟却没完全相信张伯宪说的话。
在另一个当事人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张伯宪很可能隐瞒一些对自己不利的细节。
不过这些算不上什么问题,按照经验,此类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嫌犯很难把事实隐瞒到底,就算现在藏着什么没说,被吓唬一番,多关两天,了不起打几次板子,也就愿意跟捕快们重新谈谈案件详情。
——按照大夏律令,打板子在审问流程中属于正常环节,清流也用,只是不用更过分的酷刑。
云维舟带着嫌犯离开问悲门农庄后,正好与从营盘回来的燕雪客汇合。
与满面轻松之色的师妹相比,燕雪客的神情略显郑重。
燕雪客:“画师已经将人像画好,你要不要先看一眼?”
云维舟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燕雪客先往边上走了两步,才将画像取出。
阳光轻轻照在画纸上。
虽然画师技艺有限,但因为双方之前才打过照面,所以云维舟依旧清楚认出,画上面的人是简云明。
部分兵卒表示,一个长得跟简云明一样的人,在夜半时分,出现在了自家营盘中,不过他出现得莫名,消失得也很莫名,那些人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可今日凌晨,简云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季容业的营盘中?
燕雪客:“我也有些不解。你那边如何,张伯宪真的认罪了?”
云维舟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受到逼迫。”
燕雪客默默想,按照朝轻岫的性格,就算逼迫谁也未必会让那人知道,何况张伯宪此人并不以聪明见长。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然后道:“既然还有疑虑未消,我就先留在此地,去见见朝帮主。”
“一切有劳师兄!”
云维舟看燕雪客的眼神带着同情跟祝福,仿佛燕雪客不是准备留在此地继续调查案情,而是正主动把脑袋塞进在打哈欠的老虎嘴里。
她语气沉重:“师兄,你要注意安全。”
燕雪客一脸淡定:“无需忧虑,朝帮主身边有许少掌柜那等擅长货殖之事的高人在,绝不会干没有收益的事。”
云维舟闻言心中也是宽慰许多——既然干掉燕雪客没什么好处,那燕雪客生还的概率还是挺大的。
与师妹分别后,燕雪客跟本地村民打听了下朝轻岫的行踪,然后往靠着林子的地方走,远远看见了小溪边有一位衣服色系很眼熟的人正静坐垂钓。
惯穿白衣也是有好处的,哪怕燕雪客现在离得远看不见钓鱼人的脸,也能迅速确定她的身份。
燕雪客提起真气,轻轻纵身前掠,几个起落便停至近前。
朝轻岫坐在溪边,手持钓竿,身旁是一个空荡荡的水桶。
……他依稀记得,至少两个时辰前,朝轻岫就已经出发去钓鱼。
可能是天气太冷,千庄的鱼不大乐意出门觅食,才导致朝轻岫收益有限。
燕雪客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朝轻岫怎么说也是江南武林魁首,自拙帮那边还有水路上的买卖。如此一个人物,钓鱼的本事也得与名气相称才好,否则等回家后,朝轻岫又该用什么动物来测验毒药的药性?另一个倒霉路过的黄为能或者张伯宪吗?
朝轻岫注意到燕雪客的视线落在水桶中,于是一本正经道:“我这边是愿者上钩。”
燕雪客:“原来朝帮主用的是直钩?”
朝轻岫:“……弯钩。”
燕雪客了然,又看了看清澈的溪流——所以跟愿不愿意没关系,全怪这些河鱼消息闭塞,对朝门主缺乏应有的好奇心,否则就算不被钓起来,也能用尾巴甩人一脸水再游走。
在旁边陪伴上司钓鱼的许白水感叹:“都怪千庄的鱼太欺生,下次门主不妨去永宁府那边的鱼池看看。”
朝轻岫将鱼竿提起,递给燕雪客:“燕大人要试试看嘛?”
燕雪客:“不必,燕某也不擅长垂钓。”接着道,“有话想与朝门主说。”
朝轻岫做了个请的手势:“燕大人尽管直言。”
燕雪客开门见山,直接提起今天的命案,也说了张伯宪的口供。
其实张伯宪的口供中存在模糊不清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季容业大晚上要来找他,又比如说季容业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凭空消失的、
这些问题燕雪客都能发现,他当然不认为朝轻岫会忽略。
第233章
然而朝轻岫没有对那些案件中的疑难问题发表任何观点, 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季将军那些贪赃枉法的行为,在军营中很常见吗?”
燕雪客委婉道:“不算罕见。”
先帝时期大夏最强的边地军队是镇北军,镇北军被打散后,北边就剩肃卫军还在勉励支撑。
众所周知, 除了战斗力强悍外, 肃卫军也是大夏军纪最好的一支边军。
可惜这些年来, 肃卫军的军力日渐衰败,不知再过多久, 这支曾经战功赫赫的军队就会步上镇北军的后尘, 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当中。
据燕雪客所知, 连管理最为严格的肃卫军中也有买办抽取油水的事情,何况出身京畿世族的季容业,只是相比较而言, 季容业的姿态尤其难看而已——想要维持旧日生活, 季容业需要很多钱,何况现在正值年关。
燕雪客:“季将军如今已然身死, 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事, 如今恐怕很难再被提起。”又道,“朝帮主素来,不知在季将军被害之事上可有教我?”
朝轻岫微微扬眉:“张伯宪那些口供竟不足以定案么?”
燕雪客:“……”
他觉得朝轻岫的问题很是微妙, 一般不会出现在正道人士口中。
燕雪客:“六扇门断案, 重物证更甚于人证。”
毕竟众所周知, 口供的可信度跟当事人的认知能力以及官府打板子的熟练度都有很大的关系,有时候就显得不那么可靠。
朝轻岫看一眼天色:“对于那位季将军是如何从军营中消失的,我其实有一个想法, 虽然未必就是真相,在逻辑上却能够说通。”又道, “横竖无事可做,在下愿与燕大人玩个游戏,在假定军中士卒之前提供的证词都为真的情况下,若是你能在日落前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与大人谈谈这个案子,如何?”
燕雪客:“既然朝帮主愿意指教,燕某岂有不肯的道理。”
他注意到,朝轻岫说的是她有一个逻辑上能说通的想法,而非事实真相如何。
……季容业深夜离开营帐之事,可能真的与她无关。
燕雪客缓缓道:“如果只要符合逻辑,不要求证明的话,燕某倒的确有个想法。”
朝轻岫的目光在燕雪客身上一扫,然后点了下头。
她好像能猜到对方说的会是什么。
燕雪客轻声:“夜半时分,简三爷潜入军营,将季大人带走。”
简云明轻功极快,营中那些守卫只靠肉眼,未必能够捕捉得到。
虽然季容业居处的门窗是关上的,不过那里只有木栓,简云明发一道暗器过去就能让木栓震动脱落,
至于离开时该如何将门窗关上——作为捕头,燕雪客当然知道用线可以,不过在这个案子中,用线就太耽误时间了,简云明只消使用隔空摄物类的功夫,将门栓隔着房门摄起,然后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行。要是隔空摄物的武功太难练,只将房门虚虚掩住也可以。
“……”
朝轻岫听着,觉得燕雪客的答案不但符合逻辑,还符合大夏的本土特色。
还好武林中与简云明相同等级的高手数量有限,否则侦探的日子简直过不下去。
燕雪客:“朝帮主以为如何。”
朝轻岫于是点头:“只看逻辑,的确没有问题。”
既然是朝轻岫主动提出的游戏,那么当对方给出答案后,她也并不打算耍赖,很是干脆地向人一笑:“好,那接下来我就沿用燕大人的说法,与你谈一谈这个案子。”
燕雪客觉得自己幸好没有喝水,否则可能会呛住。
他露出一丝苦笑——朝轻岫向以智计闻名,显然不必非得沿用自己那个虽然符合逻辑,却存在“简云明为什么要大半夜去抓季容业”一类问题无法解释的糟糕说法……
另一边,朝轻岫已经十分自然地开始往下推断:“既然季将军是被简兄弟带出来的,那么第一个需要讨论的地方是,他当初是否心甘情愿随简兄弟离开。”
燕雪客神色认真起来。
仅仅一个问题就让他意识到,朝轻岫并非是忽悠,而是当真在教导自己如何破案。
燕雪客:“既然是被带走,自然并非自愿。”
朝轻岫的目光在燕雪客脸上扫过,唇角微弯:“燕大人要这么说也可以,接下来我也能按照这个假设往下推断。”
“……”
自从认识朝轻岫后,燕雪客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之所以能有名捕的声望,靠武功更多于靠智力,许多问题虽然事后回想慢慢也能得出答案,但当场作答时,却难免存在漏洞。
他想了想,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也许季将军是自愿离开的,只是他不希望被人发现是自愿,所以才让简三爷来带他走。”
朝轻岫:“既然如此,那么简兄弟跟季将军就是合作关系。”
燕雪客忽然间心头微跳。
——双方能够合作,当然得有相同的利益。
可简云明跟季容业之间究竟能有什么利益?
再说季容业最后死在了田埂边,如今两人真是合作关系,简云明为何袖手旁观,任凭张伯宪将人杀死。
……总不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打不过张伯宪吧?
燕雪客望向朝轻岫。
朝轻岫笑:“在下说了谈一谈,可没说一定帮忙侦破此案。”又道,“不过依照燕大人的假设,也是可以得出一个答案的。
“季将军与简兄弟的合作很短暂,在季将军被杀之前就已经结束。”
燕雪客听了之后,缓缓点了下头。
简云明预知双方会发生冲突,合作结束后便远远避开,任凭季容业被张伯宪杀害。
燕雪客:“这个推断虽然合理,却对简三爷很是不利,朝帮主不反驳在下吗?”
朝轻岫看了燕雪客一会,忽然笑了:“也不算不利,毕竟在这个猜测中,他只是帮着季将军离开营帐,可未曾加一指于季将军之身。”
燕雪客觉得也是。
按照这个假设,虽然密谋了某些事情,却顶多算是放任季容业被害……
就在燕雪客仔细思考时,又听见朝轻岫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而且燕大人也没有证据呀。”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空气中,留下了无形的涟漪。
天已向晚,夕阳照在溪水上,闪动着淡红色的波光。
朝轻岫提起空了的桶,以及同样空了的鱼饵盒,准备跟许白水一起返回农庄。
燕雪客:“蒙朝帮主指点,不如就由燕某替帮主拎桶……”
朝轻岫摇头:“没鱼,不重。”
“……”
燕雪客觉得自己白出仕了那么多年,事到临头依旧没有足够眼力见,竟没想到跳进小溪里替朝轻岫捞两条鱼回来。
钓鱼的小溪离农庄不远,燕雪客一路将朝轻岫送至门口。
在外等候的查四玉接过木桶。
她先是有些疑惑,看见用光的鱼饵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
燕雪客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查四玉的想法。
朝轻岫悄声:“这就叫做相同现象的不同推导。”她的视线落在燕雪客身上,露出一点笑意,“虽然真相只有一个,但合理的假设却可以存在很多。”
比如今天垂钓事件,只要她不说,同谋许白水不说,燕大人这个正好旁观了现场的人证不说,那么谁又知道她是一条鱼没钓上来,而不是钓完鱼后又把鱼倒回了小溪里面?
跟一脸若有所悟的燕雪客告别后,朝轻岫在晚饭的香味中回到了农庄。
饭菜还得过一刻钟才能上桌,朝轻岫趁着这会子功夫处理了下积累的信件。
她虽然是以休假的名义来的千庄,诸自飞却没忘记将各类文件按时送来 ,请门主批阅。
此刻放在朝轻岫案台上的,就是她前段时间吩咐下去的调查结果。
最开头那张纸上,写得是怀宜城王氏一族的基本情况情况,后面还有韦念安府邸的人物关系。
朝轻岫与那位韦通判见过好几次面,对方每次都表现得很随和,从未大摆排场,也正因此,朝轻岫几乎没见过韦念安身边的随从官吏,好像这位通判大人除了陆月楼之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手下
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陆月楼固然身为韦念安的第一心腹,不过后者身边还有益天节秦以笃等人,每一位的武功都值得一提,其中益天节是通判府中仅次于陆月楼的要紧人物,而秦以笃似乎是被郑贵人派来江南辅佐韦念安的,与京中联系颇为紧密。
除此之外,韦念安还训练了一批高手在府中,听她吩咐行事,问悲门的人偶尔能够碰见,不过那些人轻功都很好,没法缀在后面瞧瞧情况。
好在最近李归弦终于腾出空来,查到了一点端倪。
韦念安经常暗中派人前往墩山,而墩山就是怀宜城王氏一族的老宅所在。而且根据李归弦的调查结果,如今经常往墩山那边派人的并非韦念安一方。
夕阳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下,朝轻岫没有点灯,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当中。轻纱一样的夜色笼罩了整个世界,让她的双眼显出一种与白昼时决然不同的幽暗。
她放下那些信件,走到窗边,看着靠墙放着的棋盘。
朝轻岫的书房内,似乎永远都摆着一局没有下完的棋。
她看了棋盘很久,然后拿起了一颗棋子。
棋子落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第234章
云维舟将嫌犯送回到附近的县衙中, 考虑到天色已晚,就没有返回千庄。
——她是花鸟使,奉命在外巡查时可以借住县衙内的员工宿舍。
云维舟拒绝了那些被县令派来服侍自己的漂亮僮仆,一个人躺在床榻上, 脑袋枕在手臂上, 许久无法入睡。
案子破得很快, 却没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云维舟却依旧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大对。
她闭着眼, 开始酝酿睡意, 同时在脑海中为本次案件卷宗打起了草稿。
案子的经过与结果大致已经弄明白了, 虽然张伯宪将问题大半推在了季容业身上,不过整体作案过程很清晰,只凭今日得到的口供, 就足以定案。
但她依旧觉得不安。
整个案件中充满了一种无法忽略的怪异感与巧合感。
屯田兵刚定下决定驻扎在千庄, 季容业便暴毙,云维舟实在很难把原因归咎在死者流年不利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上头。
而且季容业大半夜来找张伯宪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觉得当晚的天气特别适合掩盖作案痕迹?
——可要是假设所有一切都是有人在刻意安排呢?
云维舟心中清楚, 千庄那边确实有一个人,有着在不动声色间编织出一个合理案件的本事。
除了不幸罹难的黄为能外,似乎所有跟朝轻岫有过接触的花鸟使都对她的能力抱有强烈的信任感。
比如云维舟, 也比如燕雪客。
他们都相信, 朝轻岫要是想破案, 就一定能破案,若是想要掩盖真相,那真相就会像浸透了水的字画一样, 变得模糊、混乱,直到任何人都无法辨认出上面真正的内容。
躺在床上的云维舟重新睁开眼。
在没有使用炭盆的情况下, 县衙宿舍实在有些冷,云维舟横竖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重新梳理整个案子的案情。
冬天的风呜呜地吹着,扑在窗户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燕雪客看向窗户——为了让季容业住得舒服,这间房子刚刚才裱糊过,窗户纸上没有丝毫破损。
在与朝轻岫分别后,燕雪客又回到营盘内,再次仔细检查季容业的住处。
他到的千庄的时间比云维舟晚许多,没来得及参与到前期的环境调查当中,所有消息都来自师妹的转述,难免存在疏漏的地方。
在检查完季容业住处后,燕雪客还打算去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他还记得云维舟告诉自己的信息。
尸体当时躺在泥水中,凶器也是,那里还有一柄匕首。
匕首……
燕雪客猛然站起,目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他心中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今天的假设,或许还存在另一个合理的、但对问悲门非常不利的后续。
自己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
与师兄分头调查案件的云维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重新出现的她脸上有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同样深受加班困扰的燕雪客一见便明白过来,语带同情:“……你也整夜没睡?”
云维舟喃喃:“我突然发现,武林人士讨厌咱们花鸟使是有原因的。”
屯田兵的将领依仗权势进行压迫,想要逼农户搬迁,这些行为虽然讨厌,还可能导致贫民家破人亡,却未曾违背法度。
要让绿林豪杰评价的话,季容业死则死矣,谁砍了他都算为民除害,此案很不必深入调查,再加上凶手已经认罪,就更没追根究底的必要。
燕雪客理解师妹的想法。
他刚成捕快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犹疑。
若是六扇门查出某个案子的凶手是孙相一党的人,孙相自然会通过官场手段,上下运作,把凶手捞出来,但若是查出凶手是路过的某位豪杰,豪杰则多半会被按律处置。
燕雪客能保证自己处事公正,或者尽量让六扇门的其他捕头也处事公正,却难以影响到刑部的实际裁决。
然而要是连他们也放弃原则,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逐渐变成与孙侞近一样的人?
燕雪客缓声:“既然咱们身在六扇门中,那总得尽力而为。”顿了下,又道,“实在不行,等查完案后,你我写信去问问卓大人。”
——卓希声,六扇门老大,经常被下属寄予厚望,日常就是替不省心的新手捕头收尾加背锅。
云维舟深以为然。
将自身的思想负担通过对上司的信任解决后,两人决定再次上门试探。
今□□轻岫未曾出门钓鱼,云维舟二人过来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用树枝在沙子上划拉棋盘。
云维舟:“朝门主果然喜爱下棋。”
朝轻岫丢下树枝:“倒也没有太喜欢。”
起码下棋并非她唯一所好。
穿越前,朝轻岫的业余活动还算丰富,奈何其中许多都无法在大夏复制。
——比如朝轻岫年少时在看了某套特别有名的侦探小说后,还特地学了怎么拉小提琴,就是拉得不怎么样,为了避免引起扰民方面的争议,明智地选择了结束练习,改成去学弹古琴,并顺利意识到她在音乐方面的天份平庸得非常平均。
云维舟看着地面,她本来想以下棋为切入口,再逐渐将话题拉到案件上面。
她现在觉得,她可能高估了自己的下棋水平。
朝轻岫听到云维舟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干巴巴地说了句“今天天气很好”。
她笑了下,道:“二位自然是特地挑选天气好的时候过来看我的,请坐。”
朝轻岫给客人倒了茶,喝完茶后,众人慢慢切入正题。
云维舟很委婉地表示,虽然张伯宪已经认罪,奈何众口铄金,既然季容业死在千庄,江湖上难免会传出流言,认为此事乃是朝门主刻意为之。
朝轻岫微微一笑:“江湖上的事,二位不用担心,在下自能按耐得住。”
云维舟差点被茶水呛到,然后赶紧补充:“季、张两位都是京畿世族出身,只怕京中也会有传言。”
问悲门再强悍,也很难对自身势力范围以外的地方的传言进行有效管束。
朝轻岫听到这里,也略略正色道:“外人不明白案件内情,难免会有所揣度,好在二位应当不会误会——毕竟在下可没有对季将军下手的理由。”
燕雪客:“……”
云维舟:“……”
作为花鸟使,两人都是讲道理的人,所以实在很难赞成朝轻岫的观点。
千庄这边要说谁跟季容业存在利益上的冲突,朝轻岫代表的问悲门势力若排第二,恐怕只有经常过来偷粮食并被反杀的乌鸫鸟才能排到第一。
云维舟直接道:“云某听说季将军打算在千庄屯田,朝门主对此难道乐见其成吗?”
朝轻岫:“虽说有此传闻,不过季将军也曾向在下表示,他愿意体恤本地农户,将屯田地点改到鹤山一带。”
说到这里,朝轻岫轻轻拍了下手,早有准备的许白水便将之前季容业签下的契书呈上。
朝轻岫:“二位可以检查一下,看看上面的印鉴是否属于季将军。”
燕雪客自然认得季容业的印鉴。
正因为认得,所以才感到不可思议。
从纸张跟墨迹看,这份契书也不是最近两天才签订的——问悲门是怎么说服的季容业,难道是朝轻岫亲自出马跟人聊过一场并举了黄为能例子来证明自己是个值得合作的人吗?
云维舟:“那季将军前来千庄……”
朝轻岫:“季将军说,他来此只是想来看看江南的风土人情。”
两人同时默然。
虽然那明显只是季容业用来敷衍外人的借口,奈何这位屯田主将如今走在跟黄为能见面的路上,别人也没法向正主求证,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心里话。
燕雪客:“既然季将军只是来看看,那朝门主呢,又是为什么过来?”
朝轻岫:“我也是来看看。”
“……”
云维舟忍不住拿起契书,再度仔细检查了一遍。
契书没有问题,条款清晰明确,还有双方的印鉴。
如今问悲门已拿到了合法有效的文件,倘若季容业还活着,当然可以找各种理由推翻原来的决定。
可季容业已然去世,下一任主将还不知何时能壮着胆子上任。
之后朝轻岫只要拿着文书,再请本地官府帮忙疏通,那些屯田兵说不定真的就得在鹤山落户。
想要阻拦她,就得有个能抗事的副将站出来主持大局。
云维舟回忆了下副将的名单,实在想不出来有谁那般不怕死,最没脑子的倒是有一个,不过张伯宪此刻已经是自身难保,同样无法有所作为。
朝轻岫站在两位花鸟使面前,神色微微肃然,一本正经道:“纵然季将军身死,问悲门也不能因此毁诺,说了要帮他把屯田之所定在鹤山,那就得定在鹤山。”她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当真很为季容业的离开感到遗憾似的,“毕竟大家也算相识一场,朝某总得完成他的遗志。”
燕雪客以前就不相信人死后有灵,现在更不相信。
……毕竟直到朝轻岫说完话,他也没看到一个被气到当场诈尸的季容业。
第235章
燕雪客半晌才开口:“朝门主, 果然大仁大义。”
云维舟忍不住瞅了师兄一眼。
不愧是比自己早几年进六扇门的人,除了中间微微磕顿了一下外,竟十分顺畅地说完了那一端话。
朝轻岫就在椅子上点了下头,算作欠身:“燕大人谬赞。”
大仁大义的朝门主面对出身清流的两位花鸟使, 态度十分和蔼, 全程堪称有问必答, 言语中还透露着对季容业突然去世的可惜,以及对六扇门早日结案的期待与鼓励, 末了, 她端起茶杯, 委婉地表示自己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办。
燕雪客与云维舟默默起身,不再打扰朝门主办事,很是有礼地选择了告辞。
除了那份契书外几乎没能获得半点新线索的燕雪客与云维舟被许白水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两位花鸟使回去继续办公——虽然真凶已经坦白, 云维舟依旧有一堆文书要写。
她写了一会, 又将纸揉成一团扔到旁边,自己趴在书桌上。
方才与朝轻岫的对话反复出现在云维舟的脑海中。
朝轻岫说问悲门没有动机,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她——张伯宪说季容业想要杀害自己, 所以他才动手反抗,但季容业的杀人动机又在哪里?只是因为多收了买办一点孝敬?
孙侞近手下的人,要是连做这些小事都会觉得忐忑不安, 那简直能算清官。
倘若动机无法服众, 云维舟即使掌握了张伯宪的口供, 一样会被怀疑是栽赃逼供。
云维舟抿着唇,随手拿起了放在旁边的一叠纸。
纸上文字是燕雪客所写,内容就是昨日朝轻岫帮他所完善的那个推论。
云维舟看了一会, 重新站起身。
虽然过于频繁拜访不好,但她还得再去见朝轻岫一面。
*
事务繁忙并非全是托词, 朝轻岫今日是真的有事要办。
请了武曾瑜过来见面。
当日季容业曾经要求问悲门帮自己除掉此人,哪怕他当时只是随意抛了个烟雾弹,朝轻岫也想见见对方。
查过资料,据说武曾瑜出身平平,但资质还不错,年轻时性格活泼,跟隔壁武官的学过几手功夫后,竟然打遍周围一带的年轻人无敌手。
馆中武师也十分惊叹,就把她推荐到自己师门学了几年功夫。
朝轻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武曾瑜身量不算高大,她年约三十来岁,皮肤微黑,眉毛到鬓角的位置有一道淡色的疤痕。
她身上有一种久经战场之人才有的独特气质。
在朝轻岫观察武曾瑜时,武曾瑜也在观察面前的人。
武曾瑜不认得朝轻岫,却听说过这位问悲门门主惯穿白衣。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和气也很文雅的年轻人,她的眼睛像刀剑一样明亮,身上穿着细棉布衣,衣服上少有纹绣,似乎颇为简朴。
武曾瑜拱手:“不知朝门主为何唤我前来?”
朝轻岫:“我想问统领,季将军为何要杀张伯宪。”
她知道武曾瑜是个受到排挤的人,对方跟那些副将们都不融洽,跟季容业关系更是疏远。
武曾瑜跟季容业那群人关系不睦,也正因为不睦,才会旁观者清。
听见朝轻岫的话后,武曾瑜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能看明白旁人间的关系,却不代表武曾瑜愿意在背后说人是非。
面对朝轻岫的询问,武曾瑜保持沉默。
朝轻岫的目光在武曾瑜身上缓缓扫过,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令人联想起江南的杨柳与春风:“足下想回北边吗?”
“……”
武曾瑜豁然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白衣少年人,在这一刹那,她的目中似乎闪过一道火花。
四目相对间,朝轻岫面上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她含着那丝笑,又问了一遍刚开始的那个问题:“不知季将军为何要杀张伯宪?”
这一次,武曾瑜选择了回答。
“……季将军一直不喜欢张伯宪,只是他平时表现得很克制,而张伯宪又不是个反应机敏的人。
“他们都是京畿世族出身,张伯宪自觉家世背景都不错,认为自己跟季容业一样,都很适合做主将。不过他虽然自觉怀才不遇,对于季将军吩咐下来的事,还是会一一照办的。而季将军也一直能够比较公正地对待张伯宪。”
的确不会招上司喜欢,却没讨厌到想要杀死他的地步。
朝轻岫:“在北边的时候,季将军就这样讨厌张伯宪吗?”
武曾瑜点头:“是。”
朝轻岫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停住,向着外面扬声道:“进来。”
查四玉推开门,然后向前躬了下身:“云捕头求见门主。”
问悲门虽然与这位花鸟使相熟,对方也没必要一日上门两趟。
云维舟会再度前来,一定是有了进展。
朝轻岫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面上却依旧波平如镜,她先对武曾瑜笑道:“多谢足下相告,今日家中尚且有事,日后我还会请大人过来。”
*
分别未久的云维舟又一次出现在朝轻岫面前。
查四玉给客人上了茶。
云维舟其实有点渴,但她没有端起茶盏,而是开门见山道:“我有些想法,希望能请朝门主斧正。”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神色宁定:“那么,朝某洗耳恭听。”
云维舟:“昨天凌晨时分,简爷去屯田兵兵营中带走了季将军,但季将军并非自愿离开的。”
朝轻岫看着云维舟,神色似乎认真了一些。
云维舟:“当时你跟师兄谈过这个问题——你其实没有否认季将军并非自愿离开这个可能性,但你的态度,却让师兄误以为你在否认。”
说到这里,云维舟有点紧张地抬起眼,仔细观察坐在上首的朝门主。
朝轻岫端起茶盏,她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云维舟听见朝轻岫温和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云捕头继续。”
云维舟沉默片刻,继续说了下去:“这几日我们前来问悲门拜访,简爷一直避而不见,但我第一天上门时,恰好与简爷打了个照面。虽然他当时立转身离开,我依旧记得他那时的样子。
“他的额头上缠了布条。”
朝轻岫缓缓开口:“布条又如何?”
云维舟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但她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后面的话:“布条可以用来掩饰他额头上的伤口。”
“……”
今天云维舟孤身上门拜访,进入的还是问悲门农庄这样一个隐藏了许多高手的地方,其实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朝轻岫如此城府,又如此果决,要是云维舟查出来的结果对问悲门不利,对方未必不会采取行动。
对方擅长谋算,又学过医术,武功同样不错,有一千种方法,能让反对她的人消失的无声无息。
室内的空气似乎变得凝重起来,连呼吸都让人感到压抑。
上首处,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闲坐不动,视线饶有兴致地落在云维舟身上,唇边含笑,似在斟酌。
既然对方没有阻止,云维舟也就继续往下说:“当日简爷将季将军带出来后,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案发地点附近,然后简爷桥装成季将军的样子,带了张副将出去。”
朝轻岫面上忽然划过一丝笑意。
——她意识到一件事,在有易容术存在的武侠世界,双胞胎诡计基本可以直接废弃,只要技术到位,简云明也可以是季容业,要是技术不到位但武力到位,师思玄也能是霍别年。
云维舟:“季将军没有杀害张副将的理由,但因为屯田位置的事情,简爷有杀害季将军的理由,他不想背负凶手的罪名,所以露出做出想要杀害张副将的模样,张副将情急之下,挥动耙锄反抗,混乱之中,打到了简爷的额头。
“随后简爷假装被害,跌入田泥里,同时屏住呼吸。张副将性子不够稳重,慌乱之下,当真以为自己杀了人,逃回问悲门的农庄,打算偷偷将衣服洗干净,抹除跟人动手的证据。”
云维舟越说声音就越是平稳,好似已经将朝轻岫的恐怖之处置之度外:“我问过张副将,事发前一天,问悲门忽然将他扣下,又特地将他摔入泥水当中,并送去了清洗衣服的水盆——除非是为了毁灭证据,否则张副将是不会自己洗衣服的。
“门主知道张伯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提前料到了他后面的所有行为,用挂在房中的湿衣服吸引我的注意,还让徐姑娘帮我检查凶器上的掌印指纹,诱导我怀疑张伯宪是真凶。
“下官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甚至连张伯宪本人都认为自己是真凶,但实际不然——简爷等张副将离开后,用耙锄杀害了季将军。到了这一步,其实除了军营中有人不慎看到简爷的面孔以外,一切都没有破绽,只是简爷多做了一件事,为了将案发现场伪装得更精细一些,简爷将他怀中的匕首取出来丢到一旁,制作出斗殴而死的假象。可张副将事后交待时,却一句都没提及此事。”
第236章
云维舟想不明白张伯宪不提匕首的原因。
毕竟匕首的出现对他实在很有利, 起码可以证明那一晚的凶案并非单方面的杀害,而是双方的斗争。
在云维舟看来,张伯宪固然不聪明,却非常有求生欲, 他没有提及匕首这个对他有利的线索, 只能认为他的确没有看见。
这也是云维舟为何觉得她后面所见的现场乃是被人布置而成的重要原因。
云维舟感觉自己手心似乎渗出了汗。
她要是想证明自己的推论, 只要找到简云明,对比看看他额头的伤痕与耙锄是否相符就能确定。
可谁能抓住简云明?
单只打斗而言, 燕雪客倒是能够出马, 但抓人跟打斗不同, 在江南一带,要是问悲门打定主意将某人藏起来,六扇门也无可奈何。
只要没证据, 再符合逻辑的推论也只是推论。
听完云维舟的话后, 朝轻岫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椅子的扶手,接着扬声:“去叫简兄弟过来。”
朝轻岫的话很有效果, 一直对花鸟使避而不见的简云明很快出现在厅堂中。
他的神色带着一种对万事万物都熟视无睹的冷峻。
云维舟脑海中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
以前的简云明, 眉眼间虽然能看出些极力隐藏的郁愤,却是鲜活的郁愤。
此刻的他却仿佛被人抽离了情绪,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 宛如一具提线傀儡。
而线的另一端, 自然掌握在朝轻岫的手中。
等人来了, 朝轻岫就道:“你将头上的布条解下来,请云大人看看。”
简云明抬手,神色漠然地将头上的布条一把扯下。
“……”
云维舟看着简云明的脸。
对方那张淡漠英气的面孔上, 赫然用颜料绘制着七片土黄色的花瓣。
……而且那花瓣画得挺不怎么样的。
云维舟:“简爷头上这是,装饰?”
虽然大夏风气就是喜欢各类饰物, 江湖中人皮肤上也多有花纹,可简云明却不像是那种爱打扮的人。
而且云维舟也实在很难从对方额头的花朵上看出什么美观的效果。
朝轻岫:“两天前,我与简兄弟下棋,约定好了谁要是输了,就由赢家在自己脸上花一朵花瓣。”
云维舟:“……所以简爷连着输了七局是吗?”
简云明目光冰冷地凝视着云维舟。
云维舟闭嘴,不再问输赢情况,可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居然有人会同意跟朝轻岫比下棋”的疑惑。
朝轻岫淡定道:“我每局都会让简兄弟十个子。”
云维舟闻言差点呛住。
被画了花瓣的简云明神色依旧冷峻,但在云维舟眼里,却从一个没有情绪的冷漠高手,变成了一个被让十个子还能连着输给朝轻岫七局的冷漠高手。
……这也不算稀罕事,云维舟想,别说自己这样不是很擅长下棋的人,就是还算会下棋的燕师兄上,额头上的花瓣数量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在双方对话之时,简云明自始至终神情不动,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听令行事,不需要多加思考,也没考虑过还可以拒绝上司的要求,所以朝轻岫安排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哪怕是对弈。
朝轻岫:“简兄弟,你走近一些,请云捕头检查一番。”
云维舟有点不好意思地取出银针,在简云明额头上刺了一个小孔。
从皮肤情况看,眼前的简云明就是他本人,而且脸上也没贴人皮面具。
不算刚刚留下的那个细小的针眼还有七枚外观平平的花瓣,云维舟确定,对方的额头并没受到伤害。
到了这一步,云维舟方才的推论便如狂风中的沙塔,被吹得分崩四散。
云维舟瞧着朝轻岫,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朝轻岫温和的声音便再度响起:“云捕头,你有检查过尸体的右肩吗?”
云维舟怔了一下:“……什么?”
朝轻岫:“我觉得尸体的右肩处,应该能查出血气阻塞的淤伤痕迹。”
云维舟:“……”
她甚是诧异,当日检查尸体时,朝轻岫分明没有看得太仔细,又是怎么知道的有淤伤?
这也是推测出来的吗?
朝轻岫神色如常——她知晓此事,跟推理无关,纯粹是因为她听说徐非曲在跟季容业交谈时,曾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右肩。
“如果他的右肩处有淤伤的话,那么匕首出现的原因就有了解释。”朝轻岫的声音不疾不徐,“现在的衣服都是右衽,右手从怀中取物件就会比较方便,然而当时他右肩有伤,活动不便,只好用左手拿匕首。
“张伯宪能在冲突中杀死季容业,证明双方武力值差别不大。那么保险起见,季将军在动手前,最好不要让敌人有所察觉,又因为右手受伤,为了避免事到临头再找武器会耽误功夫,他提前用左手取出匕首,又将左手背在身后,等走到案发场所时,悄悄靠近了张伯宪。
“然而事不凑巧,在他动手前,张伯宪就发现了不对。”
朝轻岫:“最近几天天气忽然回暖,天一直半雨半雪的下着,少有放晴得时候,事发那夜,我还听到过雷声。”
雷雨天气常见,雷雪却不常见。
云维舟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门主的意思是……”
朝轻岫唇边含笑:“季将军大约并不习惯骗人,又或许当时夜色正浓,他觉得张副将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可就在那时,有闪电从云层内奔驰而过,照亮夜色,正好让张副将看清了季将军面上神色——他不是也说过季将军当时面目狰狞吗?
“所以事实可能是季容业还没来得及将左手换到身前,张伯宪就已经发现了他的杀意,并做出了最直白的反应。他事后害怕,担心官府觉得是他主动对上官动手,就编了一个谎言,在自己的攻击行为之前,添加了一段季容业抢夺耙锄的描述。之后云捕头可以问问张副将,事发时天上是否正好有电光。”
“……”
沉默许久,云维舟忽然迈步向前,接着深深一揖:“多谢门主点拨。”
她说得很真诚。
云维舟用错误的推断中将朝轻岫放在了幕后黑手的位置上,对方却并不介意,还很好心地帮忙答疑解惑。
朝轻岫欠身回礼,唇边含笑:“无需言谢。云大人的推理也很有意思。”
云维舟:“所以这几天简爷不在外人身前露面,只是不想搭理……”
朝轻岫开口安慰:“不止是这两日,他平日也不太搭理人,包括我。”
“……”
云维舟觉得简云明这人还挺有个性。
当然考虑到朝轻岫有时会拉简云明下棋,对方如今表现出的个性也有值得理解的地方。
朝轻岫:“说到这里,在下其实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在整个杀人事件中,张副将是更缺乏提防的那个,所以会不会是他有什么得罪季将军的地方,自己却没有发现?”
云维舟闻言,露出若有所悟之色。
这位花鸟使大人步履沉重地来,脚步轻快地走,走的时候还带了一脑袋新的见解。
朝轻岫目送对方出门。
许白水站在旁边,等人彻底离开视线后才恍然道:“原来竟是电光的原因。”
朝轻岫:“大约。”
许白水:“门主不确定吗?”
朝轻岫温声道:“仅仅这一部分还是有些把握的。”
听懂了上司言下之意的许白水有些庆幸客人走得快,她艰难开口:“那其它内容……”
朝轻岫的声调里带着一种很明显的愉悦之情:“少掌柜应该知道,我说的并非真相,只是按照云捕头的假设,将后面的猜测继续完善了一下。”
许白水:“……”
她有点好奇云维舟听到现在这段话时的想法。
——朝轻岫很敏锐,也很乐意帮忙推断答案,至于是否接受她给出的推论,则需要花鸟使的大人们自行判断。
许白水十分不解:“为什么不是真相,我觉得门主说得很合理啊。”
朝轻岫目中似乎闪过一抹讶色,她先伸手戳了下许白水的脸,然后才和气地解释道:“别人不清楚,咱们自己却知道,事发那天,简兄弟可没有过去军营中将季将军带出来。”随后一笑,“不过在这个案子里,作为侦探的人是花鸟使,情报验证自然也是他们的事,若是六扇门一定要怀疑简兄弟,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简云明神色冷冷,仿佛完全没意识朝轻岫说了些什么,只是重新用布条包住了自己的脸。
许白水则闭了闭眼。
虽然最近越来越习惯于放空大脑,但在需要用脑子的时候,她还是能正常思考的。
比如此刻,许白水不但反应过来了朝轻岫为什么说自己所言并非真相,也明白了对方刚才特地戳自己脸的原因。
——朝轻岫有点怀疑自己身边这个反应慢半拍的家伙不是许白水本人,而是某个易容成许少掌柜模样的坏蛋。
*
云维舟有些后悔自己那么快就将嫌犯押解到县衙当中,每次一来一回间,都需要耗费更多时间。
她辞别朝轻岫后,就离开千庄匆匆赶至县衙,向嫌犯确认当日情形。
张伯宪本来就不是什么极富胆量之人,被云维舟沉着脸问了两句,便老实交代了事发之时的环境细节。
他与季容业动手时,天空上确实正好在电闪雷鸣。
虽说张伯宪其实记不住什么时候有闪电,却记住了季容业那张被闪电照亮的狰狞面孔。
至于凶器方面的问题,张伯宪虽然还是不肯承认,表情却显得很是心虚。
第237章
看着张伯宪的神情, 云维舟觉得自己因明白了一切。
所以朝轻岫的结论是对的,当时的情况的确是季容业先想暗算,却被张伯宪提前察觉,后者在察觉的时候果断出手, 成功反杀了上司。
这样看, 季容业死得有点冤, 却也不算太冤。
经过朝轻岫的补充说明后,此案的作案过程已经很清晰, 作案缘由依旧有些模糊。
云维舟没怎么犹豫, 就决定按照分开前朝轻岫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来调查。
于是张伯宪就听见花鸟使的声音在自己面前响起:
“季将军于张副将而言, 是同袍,也是上峰。”
她的语调很和气,却也有点冷。
张伯宪觉得这位花鸟使大人肯定是不打算履行“自首可以减轻罪责”的承诺, 刚想说点什么, 却又听云维舟继续道——
“张副将久在季将军身边,可知他有何背人之事?”云维舟说着, 又道, “我今日只是跟张副将随便聊聊,说什么都行。”
张伯宪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将季容业的事情尽数倾倒出来:“他、他平时挺爱囤积财货, 在北边时, 就常派人运钱回家。”
云维舟摇头, 似乎很是遗憾:“这不过是军中常事。”
张伯宪眼珠乱动,然后道:“我这边还有别的消息……”
一个多时辰后,云维舟离开牢房。
张伯宪还是透露了一些重要消息。
他就在季容业身边, 感觉对方经由买办之手赚取的回扣数量不大正常,就算添加上许多明暗孝敬, 金额也不会如此之巨。
收敛的钱货太多,携带起来难免不便,季容业就通过北边的钱庄转移钱款,六扇门如果想要调查,可以从此处着手。
问完张伯宪的话后,云维舟写信回京,请同僚帮忙查查季容业的经济情况。
虽然六扇门在京畿那边也有数不清的案子要忙,不过有卓大人坐镇,云维舟相信自己一定能很快得到想要的调查结果。
*
季容业去世后,最为烦恼的并非花鸟使,而是他的下属。
副将们心中清楚,自家主将不在之后,后续事由要么由某位同僚担起来,要么就由屯田使负责。
而寿州的屯田使由通判韦念安兼任。
韦念安得知此事后,似乎有些诧异,没想到包袱如此迅速地被踢到了自己这。
她考虑片刻,最后决定延续自己一贯的风格——按流程办事。
既然问悲门那边提供了相应文书,韦念安也没理由跟季容业的遗愿过不去,就将屯田地点定在了鹤山当中。
得知此事后,许多副将抱着头,发出不甘的呐喊:“谁要搬到山里去!”
悲伤的气氛在营帐中蔓延,不知情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得以为季容业甚得人心,所以一朝身故之后,才会惹得那么多人为他落泪。
姚盎仁沉默不语。
一位副将知她一贯很有主意,忍不住问了一句:“姚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季将军去世后,副将们没了上司,虽然官职一时间提不上去,却可以先把彼此称呼提上去。
姚盎仁缓缓道:“我在想,我们本部兵马其实还没过来。”
“……”
话音落下后,周围忽然有些安静。
副将们面面相觑,都陆续明白过来。
千庄这里的一千余士兵其实算是季容业的亲兵,姚盎仁等副将所带的兵卒都还没到江南。
按照原本的计划,季容业会现在永宁府站稳脚跟,然后再把下属的兵卒分批带过来。
现在看来,起码站稳脚跟已经成为一件不现实的事,后面的安排只怕更加难说。
一位副将小心道:“咱们此来,其实是为了追随季将军,但季将军已经不在……”
姚盎仁叹气:“那咱们也不能放着手上士卒不管。”
众人想法一致,彼此看看,一时间都打定了主意。
查案的事情由六扇门负责,屯田地点定在何处,本由季容业负责,季容业死了,就得由屯田使还有他手下将官负责。
副将们不是不想接过上司的重任,奈何另有要务,只得先离开一段时间,整合被自己落在北边的兵卒。要是等办完手上的差事,江南这边的事情还未定下来,那他们经过讨论后,肯定也会勇敢地站出来。
一位副将道:“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管,剩下那群人里,职位最高的好像是那个姓武的,是不是?”他说着,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此人是肃卫军出身,无论后面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与咱们无干。”
*
虽然副将们商议好了要走,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众人只是先将细软搬到了城里,然后再探探云维舟的口风,只要对方松口同意副将们不用留在江南等候调查,便可以启程走人。
眼下正是深冬世界,副将们想着最好赶在正月开朝前回去,否则京中一封调任的旨意下来,指不定就有哪个倒霉蛋得被迫接下季容业的未竟之业。
——他们不是不愿意替孙相做事,奈何季将军尸骨未寒,杀他的人虽说好似跟问悲门没有关系,却不影响众位副将觉得江南风水不好,有违他们的养生之道。
副将们离开千庄,他们的屋子虽然还在,却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怪异感。
那些家世不错的将领们离开后,就只有武曾瑜等本来就在季容业手下干活的中下层武官还待在千庄。
武曾瑜在军中也算老资历,虽然意识到眼前的包袱过于烫手,奈何她也没有更合适的出路,只得老实接了下来,继续兢兢业业地办差。
她用心约束士卒,不许手下扰民,除了没存在以外,一切都没什么不妥。
“……”
天刚濛濛亮。
武曾瑜觉得自己一定是睡懵了,否则不可能一大早就在门口看到了朝轻岫。
毕竟她住的地方,位于营盘中部,想要溜进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能是因为武曾瑜的表情过于复杂,朝轻岫便解释了一句:“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潜入营。”
武曾瑜平静:“此地只有千人,恐怕挡不住朝门主。”
朝轻岫:“素闻武大人治军严谨,要是这支队伍一开始就由武大人训练,纵然武林高手,也未必能够轻易闯入。”
客气几句后,朝轻岫直接开口:“武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带兵去鹤山?”
武曾瑜:“屯田使的文书下来后,我就动身。”又补充了一句,“选择在鹤山屯田,只怕短时间内难出成绩。”
其实武曾瑜并不是个缺乏耐心的人,去山地那边开荒而已,多辛苦几年,总是能将事情办成的。
就是不知道朝中那些大人能否接受她开荒的速度。
当然就算朝中大人们能接受,天子能否接受也不大好说。
朝轻岫声音温和:“难出成绩也有难出成绩的好处,一两年内看不到进项,朝廷就不会继续往江南加派人手了。”
要是将一直在训练的士卒跟平日种田战时打仗的士卒放在一起比较,那不管是战斗力还是资源消耗,前者都要比后者高得多。
孙侞近当初能哄得天子将屯田兵迁到江南,理由就是江南富庶,在此屯田必然大有收益,效果跟多置了些皇家农庄差不多。
要是季容业主持此事,会将耕好的熟地当荒地圈到手中,然后再借机威吓本地富户,若是有谁不肯奉送财货,就圈走对方的地,一来二去,定能积攒下足以奉送回京的银钱。
至于武曾瑜,就算她想这么做,也没有那个底气家世这么做。
*
最近几天,云维舟的情绪还算不错。
通过张伯宪的帮助,她对季容业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云维舟将问得的消息传至京中,根据张伯宪提供的线索,在京里的花鸟使也很有效率的查到了某些消息。
季容业手中果然有一笔隐财,仔细算算,足有七八千万钱,换算成白银的话,就是七万两多一些。
他薪俸平平,家里给的零花钱也有限,又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这笔钱必然不是正道来的。
云维舟知道此事后,精神一振,连夜提审了季容业身边心腹,终于查清,本案的被害人在军中历练的时候,曾偷偷跟北臷人做买卖,赚了不少钱。
到此,季容业就算身死,也跑不脱一个勾结外贼的罪名。
本来天子不是太乐意狠罚季容业的,毕竟他自己就挺爱跟北臷眉来眼去,加上现在年假还没休完,完全不乐意干活。然而没过多久,天子就被被正月里也兢兢业业办公的卓希声大人说服——既然季容业行的是不法事,那么他藏匿下财货自然也该收归国有。
皇帝觉得卓希声所言有理,然后派了一些自己很熟悉的花鸟使去抄没季容业的财产。
——抄没难免出现损耗、损耗以及损耗,至于在抄没财物的同时,皇帝的私库中是否多了些不明来源的钱款,一般不会有人去追究,就算当真追究,也可以推到天降祥瑞上去。
第238章
主将已经被定罪, 下属也难逃责罚,之前分在季容业手下的许多部将都因为被拎过去查问,除了武曾瑜——她刚到季容业麾下没多久,跟大多数同僚之间存在着一层极为安全的隔阂, 彼此关系之差, 属于连职场聚餐都不会被邀请的程度。
而作为副将姚盎仁等人同样逃过一劫。
无论当初季容业是不舍得将利润分给别人, 还是担心副将告密,他终究没把事情告诉太多人, 面对不小心知道自己秘密的张伯宪, 也是想要杀之而后快。
在没有年假的六扇门信鸽辛苦地来往永宁府与京畿两地时, 作为被派遣至江南的花鸟使,云维舟的日子同样一天比一天更充实起来。
——可能因为云维舟也算是卓希声那一派的人,自然继承了对方正月里也不能好好享受假期的命运。
问悲门的农庄中。
近来气温再次变低, 朝轻岫今日穿了件符合节气的棉袍, 这件袍子是请针王庄的裁缝做的,对方按照主顾的要求, 往衣服的夹层里添加了禽类的绒毛跟新弹好的棉花, 触感格外轻便温暖,
知道新门主请人制衣时,同样出身针王庄的闵绣梦还想帮着在衣服上多缝点符合过年气氛的花纹, 可惜遭到了朝轻岫婉拒。
众人都坐在堂屋中, 许白水搬了个火盆, 在火盆边烤芋头。
她还准备了白糖,等芋头烤好后,蘸点白糖吃, 滋味一定更好。
就在第一批芋头即将烤熟的时候,众人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朝轻岫闲闲道:“来是云捕头。”随后看向许白水。
许白水面露踌躇之色, 作为已经颇有些江湖经验的人,她深知能托付后背的人未必可以托付零嘴,总怀疑自己真要离开火盆,所有已经烤好跟即将烤好的芋头一定会瞬间消失不见。
她左右看了看,随后一脸正气地建议:“今天不如让四玉去开门!”
“……”
徐非曲淡淡提醒:“这几天一直都是四玉开的门。”
查四玉闻言,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同时拿起筷子,对着盆中芋头摆出了查家剑法的起手式。
“……”
查家剑法以迅捷狠辣不留余地闻名,许白水相信,对方就算真的走去开门,也能在站起来的瞬间带走面前的食物。
她干笑两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外面喊道:“云捕头,大门已经关了,你自己跳进来!”
云维舟踌躇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如此是否有些失礼?”
许白水态度坦然:“没事,主要是我们这边有点不方便。”
“……”
话音落下,外面直接陷入了沉默——以云维舟的职业敏锐度,可能是怀疑里面那帮江湖亡命徒正在做某些值得在通缉令上被长期刊载的事情。
片刻后。
一道人影轻飘飘翻过院墙,落地无声。
云维舟不愧清正宫出身,轻功很是不错,而且胆量极大,纵使知道农庄中情况莫测,也决意走进门来,履行自己花鸟使的职责。
好在那些愈发浓厚的芋头香气中迅速消解了云维舟的各类猜测。
其实云维舟此次上门拜访,是打算跟朝轻岫好生分说一下季容业被杀一案的内容。
手上这桩案件的调查有对方的帮忙,再加上朝轻岫还是六扇门客卿,云维舟觉得,她有必要将结果告诉对方。
进门后,云维舟目光微亮,随后很不见外地坐到了火盆旁,跟众人一块取暖。
食物的香气慢慢飘散到空气之中。
烤好的芋头被一个个拿起来,放在了装有白糖的瓷碗里。
有资格入许家少掌柜之眼的白糖品质当然是相当不错的。
若是蘸在芋头上面,味道就更好。
许白水早就发现,帮主行事作风不是很像青少年,但口味倒是很青少年,比较喜欢甜一些的食物,平常多会在菜肴里加糖来提鲜。
此刻,偏好甜食的上司将亲手烤的芋头递给云维舟,态度很是亲切。
云维舟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才开始跟朝轻岫谈论案件详情。
“大约就在这两日,季容业的案子便能敲定下来。”
云维舟这回没有继续称呼季容业为将军,因为对方的官职已经惨遭除,变成了平民百姓。
“可能是因为张伯宪不怎么会看上司脸色的缘故,他有时会擅自跑到季容业的住处寻找对方,碰见过几次季容业与北臷做买卖,季容业大概是早就决定杀了张伯宪,正好那天张伯宪留宿在此,算是落单,就趁夜前去斩草除根。”
云维舟谨慎地选择了下措辞,然后才道:“大约张伯宪在农庄中住得不是很舒服,所以就没有多想,直接跟着季将军离开……”
朝轻岫微微一笑。
张伯宪之所以选择大半夜跑路,当然不是因为住得不舒服,而是因为觉得问悲门留他在此,没安什么好心。至于突然出现季容业,则是半夜前来搭救他的好朋友、好同袍。
云维舟:“我又想到季将军,他知道张副将无法返回之后,让人整夜守在自己的房间外面,却不许旁人靠近……”接着道,“事后想想,他可能是希望士卒们可以帮忙证明,张副将被害时,他一直待在营帐中没有离开。
“至于离开的原因,可以是武林高手带他走,不过他身边明明有个叫项南三的侍卫,又为什么要请简爷帮忙?难道是觉得项侍卫的武功不够?简爷又为何答应出手相助?”
朝轻岫注视着云维舟,片刻后笑道:“季容业在北边时,尚且不肯将做买卖得到利润分给副将,又怎么会如此信任简兄弟一个外人。”又道,“不瞒云捕头,此人不是被简兄弟带离的营帐。”
云维舟倒不是不相信朝轻岫的话,只是还记得兵卒的口供:“可营中有人说曾经看到过简爷。”
朝轻岫:“若是张副将成功被害,总得有个用来做替罪羊的凶手,季容业是屯田兵主将,大可以提前放些风声出去,让别人觉得是问悲门想要动手。”
云维舟顿时明白过来——所谓有士卒看到了简云明的脸,只是为了渲染问悲门对屯田兵不利而放出的消息。
“那么,季将军又是如何离开的营帐?”
朝轻岫:“其实在下一直觉得,屯田兵那边的口供存在一些问题。
“我听云捕头说,季容业的房间内有使用过的餐盘,既然说了当日无人与他接触,那餐盘又是怎么送进去的?
“他去喊王世久时还未到饭点,当时王世久已经准备休息,季容业为什么不寻找别的正当值的人护卫,而偏偏非要喊他?
“在下以为,那是因为从起床,到整队,再到带队前去护卫,需要耗费一定时间。这段时间不短,季容业大可以趁此机会先从房间离开。”
所以季容业根本没有从房中消失,早在护卫们来保护自家主将的时候,他的屋子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云维舟:“可士卒们看到房中有灯光,直到夜半时分,灯光才被吹灭。”
朝轻岫摇头:“蜡烛并非被吹灭,而是已经烧完。”
云维舟:“我第二天过去的时候,看到桌子上的蜡烛还剩一半。”
朝轻岫笑了一下,提醒:“桌子上的蜡烛是还剩一半,那其它地方的蜡烛呢?”
季容业刻意布置,让人觉得他晚上曾坐在案几前,点着灯吃饭看书,但实际上,他点的是放在柜子上的灯。
木柜上的烛台不止一个,上面都沾了许多烛泪,这主要是为了迷惑旁人,万一有谁心生疑虑想要过来调查,只会以为季容业将没来得及清理的烛台们统一堆放在了一块。
那天晚上,在外巡逻的兵卒看到主将房屋中烛光熄灭,那并非是有人吹灭了蜡烛,而是仅剩的蜡烛被彻底烧完。
云维舟恍然大悟。
她看着面前的人,再次深刻意识到,破案当真是一种天赋。
而朝轻岫显然就是将此类天赋点到极致的人。
既然朝轻岫能单靠聆听破解七八年前的旧案,那破解下季容业离开房间之谜,简直算是杀鸡焉用牛刀。
云维舟:“不过等第二天,季容业肯定还要回来,那时他的房间正被重重把守……”
朝轻岫:“季容业不是有个喝了酒后睡过头的仆从吗?”她面上带着微笑,声音很温和,“等到第二天,他可以假扮自己的仆从去喊自己起床,事后就算有捕头过来询问,那个喝多了的仆人多半是不会清楚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便是记得,也不会有胆子出卖主人。”
云维舟觉得,朝轻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能让她顺利结案的力量。
她站起来,心悦诚服地向朝轻岫施了一礼。
朝轻岫欠了欠身:“不必客气。”
她说得也很真心。
一方面是因为千庄的案子简单,替人解释下个中内情并不费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系统:千庄季容业被害一案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10点。]
可能为旁人答疑解惑是侦探在破案期间无法避免的固定流程之一,类似的提示每次都会等朝轻岫跟人详细说明过案情并得到肯定后,才会姗姗刷新,简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展示自身无用的机会,大大锻炼了朝轻岫自力更生的能力。
第239章
交谈间, 许白水又动作利落地烤好了几枚芋头
许白水:“云大人要不要再来一些?”
云维舟赶紧接过,她觉得许白水为人很热情,烤的芋头也很好吃,当然在吃饭的时候, 这位少掌柜也没忘记向花鸟使倾情推荐不二斋的店铺, 表示已经快过年了, 要是六扇门准备大量购买此类食物,看在大家都得加班的份上, 她愿意给捕快们打折。
不知不觉间接受了推销的云维舟向许白水拱手:“多谢少掌柜美意!”
吃完芋头后, 感觉到人间自有真情在的云维舟恋恋不舍地起身, 与众人告辞。
这次虽然没有了零食的后顾之忧,不过已经熟练的云捕头表示,她对本地情况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不用人送, 自己就能从围墙处翻过去。
她纵身翻过,人刚落地, 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燕雪客。
云维舟愣了一下:“……燕师兄?”思及当前情况, 赶紧解释,“我今日翻墙前,已经征得了主人家的同意。”
燕雪客:“师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云维舟回答:“我去找朝门主, 跟她谈一谈季容业的案子。”
燕雪客笑:“看云大人的样子, 应该是颇有所得, ”
云维舟承认,又道:“对于季容业是如何从房中消失的,我一直没思考清楚, 方才多亏了朝门主点拨,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语气里满是钦佩之意, 倘若云维舟也是穿越者,一定会觉得朝轻岫破案时简直自带上帝视角,大夏本土的坏蛋想瞒过她的耳目,实在应该更加用心才是。
云维舟:“不知师兄来此又是为了什么事?”
燕雪客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笑:“咱们不日便要回城,我准备先与跟朝门主打个招呼。”
面对不同的客人,农庄的大门却保持了相同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关闭着。
好在普通大门拦不住武林高手,燕雪客沿着师妹经历过的路线,轻轻松松地出现在了围墙的另一端。
——围墙上本没有路,翻的花鸟使多了,也就有了路。
如燕雪客所言,他过两天就要离开千庄,返回县衙。
所以若是不能抓紧时间过来拜访,那么直到过年以前,燕雪客只怕都不便过来打搅。
堂屋中。
芋头早已吃完,连剩下的糖都被许白水拿温水泡了后分了,众人尽数散去,只剩朝轻岫一个,她搬了椅子过来,又为自己倒了热茶,随后安静地坐在火炉旁看书。
炭火是温暖的,橘黄色的火焰映在她白色的衣襟还有眉目分明的面颊上,显出一种比往日更加柔和安宁的气质。
若让徐非曲帮忙分类的话,朝轻岫此刻看的当然不算正经书,那只是从许少掌柜手中找到的坊市间话本,本来写的是一个商人去西域贩货,好几年音讯全无,别人都以为这人死了,没结果又过了几年,该商人竟然活着返乡,还带了自己赚的大笔钱财。
书上所写的故事起自于西域,等流传到中原后,又被改出了好几个版本,有神灵赐钱的,也有江湖仇杀的。
朝轻岫正在琢磨,要不要也掺和进去,帮忙加个带点悬疑色彩的版本。
她正认真思考故事情节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已静静站到了堂屋前。
朝轻岫早就听到来客的动静,也能从对方走路的频率中感受到他情绪上的犹豫。
尽管心中犹疑未消,燕雪客还是站到了朝轻岫面前。
他步履平稳地走上前,随后欠身一揖。
“朝门主。”
朝轻岫合上话本,向来人露出微笑:“燕捕头大驾光临,朝某有失远迎。”
她的笑意虽然清晰,却像是春日阳光下的残雪,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殆尽。
燕雪客:“燕某今日来此,是想与朝门主谈谈季容业一案。”
朝轻岫扬了下眉,她看着燕雪客,目光忽然变得明亮而锐利:“难道燕大人觉得这桩案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么?”
燕雪客摇头:“凶手已经认罪,作案的缘由和经过也很清晰,没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朝轻岫看着燕雪客,耐心等待对方后面的话。
燕雪客:“只是燕某个人,还有些细节想不明白。”
他非常清楚地记得,数天之前,云维舟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设,从张伯宪被单独留在农庄中开始,包括他摔进泥坑里,还有送去的洗衣服的水,都是问悲门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张伯宪以为自己才是杀害季容业的真凶。
之后云维舟在确认了简云明头上没有伤后,便放弃了这个假设。
可燕雪客还是觉得不对。
简云明头上没有伤,只能推翻他在案发时扮演季容业这一件事,无法证明之前一切并非问悲门蓄意安排。
而且当时朝轻岫就在千庄,燕雪客也算了解她,知道这位问悲门主虽然经常下棋,却并非每一步都愿意亲力亲为。
有个词叫做因势利导。
在所有一切都安排就绪后,朝轻岫或者会停下操纵的手,安静等待事态向着预定好的方向发展。
她的手离开了棋子,目光却一直没从棋盘上移开。
燕雪客甚至猜想,朝轻岫是故意让简云明在头上包上布,引导着云维舟推测出第一重错误答案,然后再将答案打破,给云维舟留下案件与问悲门无关的印象。
朝轻岫缓声道:“既然是燕大人的疑惑,朝某也乐意听一听。”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燕雪客:“季容业与张伯宪相识已久,他一直能够容忍自己这位副将,等抵达千庄后,却忽然痛下杀手。”
千庄这边发生了某件事,让季容业再也无法按耐住自己的杀意。
比如有一个人,体贴地为他准备号了合适的动手场所。
朝轻岫:“能够容忍,不代表一点都不介意。”她好似笑了一下,然后道,“朝某以前不是告诉过燕大人吗?
“——人本就是会杀人的。所谓杀意,是一种难以克制,而且很容易传染的情绪。
“平时只在忍耐的人,一旦遇见了容易得手的环境,又自认为未必会被发现,便会遵循本能,去完成自己早就在心中构思过的行为。”
她的声音很温和,话中的内容却让人觉得心中发冷。
“……”
燕雪客看着朝轻岫,按下将要出口的许多疑问,继续抛出自己的观点:“云师妹曾误以为简爷扮成了季将军的模样,虽然事后证明并无此事,但简爷当时却未必不在附近旁观。”
朝轻岫凝视着火盆。
火光照在她的眼眸中,泛起了一点红,没有鲜血那样浓郁,却依旧让人觉得不安。
燕雪客逐渐明白,在了解季容业这颗棋子的性格习惯后,朝轻岫便决定将对方从自己的棋盘中移除,她不止希望季张两人火拼,还做了更加细致的安排,比如这场火拼最好是季容业先发起的,但死的不要是张伯宪。
毕竟张伯宪愚蠢冲动,又缺乏城府,如果活下来的是他,就更有可能觉得一切都是意外。
这个人甚至连第一重误导都没有发现。
朝轻岫的计划一向大胆又不乏谨慎,她可以为季容业准备一个合适的杀人机会,而且为了让棋局能顺着她的想法发展,她可能将自己身边高手派去,在旁监督,确保棋子的每一步都落在希望的位置上。
燕雪客想,即使张伯宪打不过季容业,真到关键时刻,季容业依旧会像事发时那样,死在耙锄之下。
从被摆上棋盘的那一刻开始,季容业就注定无法将匕首刺入张伯宪的胸膛。
燕雪客沉默片刻,忽然道:“燕某听士卒说,曾在营帐中见过简云明出现,此事当真只是故意宣扬出去的流言吗?”
朝轻岫眨了下眼:“或许。”
“……”
在这件事上,燕雪客得到的只有口供,而且口供还是来自那些胆子小,连话也说不明白的普通士卒,导致简云明出现在营帐中的事情既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证伪。
燕雪客垂下目光:“既然朝门主说了或许,那就依旧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简云明当时的确在营地中出现。足下之前跟云师妹解释了季将军离开营地的手法,倘若季将军傍晚时便走人,那么简云明夜半时分前去军营中将人带走的假设,便会不攻自破。
“但现在想想,不攻自破的只是简云明来军营将人带走,而非来营地本身。
“简云明此人轻功极好,完全能够悄悄潜入军营中,去清理掉礼物上的痕迹。”
朝轻岫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声音也依旧温和平静:“礼物上的什么痕迹?”
燕雪客:“当日樟湾税银失窃之事,多蒙朝门主援手才得以告破。其实当日权转运使柯大人本有机会发现问题所在,只是她突发心疾,这才错过了许多重要线索。”又道,“虽然事后已经无法找到证据证明连大夫曾经做过什么,不过燕某依旧记得,连大夫手中似乎有一种药粉,能让人在激动时头晕目眩,失去力气,而是事后很难被查出。
“当日张伯宪被留宿,回礼由亲随带回军营,季将军自然会去检查礼物,而药粉就涂在礼物之上。”
燕雪客如今所有推论,都是在“此事乃是朝轻岫刻意安排”的假设下进行的。
他对朝轻岫布局安排的能力有着极其强烈的信心。
燕雪客想,事发当夜,电光自空中闪过是个极其偶然的情况,所以正常情况下,张伯宪不会提前发现季容业面上流露出的杀意。
他将案件中的所有偶然因素逐个排除,忽然福至心灵,产生了另一种猜测。
——当时季容业面部扭曲,其实是因为他突发心悸。而这种心疾,则是被人刻意引导后产生的。
将思路梳理明白后,燕雪客就带着新的猜测,站在了朝轻岫面前。
朝轻岫看了燕雪客好一会,再度伸手拨了下炭火,这才柔声问道:“燕大人办案,一向如此追根究底吗?”
第240章
燕雪客:“是。”
朝轻岫好奇:“在那位丞相大人面前也是?”
燕雪客抿了抿唇:“……也是。”
他并未说谎, 只是没说得太细,比如以往追根究底时,还有卓希声负责控场,免得双方当场火拼。
朝轻岫微微颔首, 然后用铁钳拨了会盆中炭火。
燕雪客等着朝轻岫回答, 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他再次出声:“不知朝门主可有指教?”
朝轻岫似乎浑不在意:“燕大人方才不是说, 那些只是你的假设?”她靠在椅背上,抬起眼, 神色格外悠闲地看着燕雪客, “要让我来评价, 这个假设倒是很有意思。不过花鸟使办案一贯讲究证据,想来燕大人也不会是个例外。”
“……”
四目相对间,燕雪客见朝轻岫态度一如既往, 温和得没有丝毫破绽, 还带着一丝棋局已经结束的百无聊赖。
燕雪客抿了抿唇,拱手:“今日叨扰许久, 燕某告辞。”
他本也并不指望朝轻岫会说得太深, 此刻也不算失望,道别后就转过身,燕雪客刚迈过门槛, 却听见身后传来朝轻岫的声音——
“依照在下猜想, 当日季将军想杀张伯宪,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若是张伯宪死在问悲门附近,这桩命案说不准就会栽赃到简兄弟头上。”
燕雪客停下脚步。
合适的环境最大限度地勾起了季容业埋藏在心底的杀意。
朝轻岫唇角微翘,目中却没有笑意。
——虽然季容业不是一个好对手, 但既然他已经开始落子,朝轻岫就给出了回应。
朝轻岫:“至于传言说我派简兄弟去屯田兵营之事, 还请燕大人细想,纵然他当时去了,又怎会不戴上面罩?”
刚刚才散开的云雾又再度逸出,燕雪客凝视着朝轻岫,只觉得对方的身影仿佛被云雾所笼罩,让人看不分明。
在燕雪客看来,对面的人似乎有种特别的力量,一直在诱导别人放弃思考,跟随她的步调前进。
朝轻岫:“燕大人或许知道,过年前该发一笔例银要是去军营的话,一位副将按理该能拿到八十两,要是燕大人想去军营,可以顺便问问,季将军为手下人准备的钱款数额是多少。”
燕雪客:“……莫非是一千五百二十两?”
他想到,要是季容业早就准备除掉一位副将,就不会去准备对方该拿的那份薪饷。
朝轻岫颔首:“应该就是一千五百两出点头。”
燕雪客忽然意识到不对——对方为什么连发多少钱朝轻岫都知道?
那究竟是季容业的军营,还是她朝轻岫的军营?
“门主不是没往军营中派人么?”
听见燕雪客的话,朝轻岫目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她温声道:“燕大人仔细想想,在下当真说了没有吗?”又道,“便是那天夜里没派,也不代表一直没派啊。”
“……”
燕雪客毫不意外地发现,朝轻岫现在的态度就是一个不否认也不承认,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真相如何,全凭花鸟使自行判断——毕竟此案不管怎么从人证上看还是从物证上看,都是季容业心存不良,意图害人却被反杀,与她朝门主又有何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多谢朝门主指点,燕某想,此案应该不日便可了结。”
双方再度道别,然而就燕雪客第二次将要迈过门槛时,燕雪客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轻若耳语的温和声响——
“燕大人对我有很大的误会,夜里那么大的雨,就算当真涂了药,又怎么会涂在可能被淋湿的礼盒上呢?”
燕雪客浑身一震。
[系统:千庄季容业被害一案(续)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1点,获得名气值3点。]
*
燕雪客没有停留多久,等他离开后,徐非曲走到了朝轻岫身边。
徐非曲:“察觉到简兄弟在军营出现的人可能是那个姓项的侍卫,他似乎叫做项南三。”
朝轻岫颔首。
之前那段时间,她的确曾派过人去军营打探情况,季容业身边的护卫项南三并非庸手,他必然是有所察觉,然后将事情告诉了雇主。
季容业既然已经打算好了要栽赃朝轻岫,索性提前散布了一波流言。
朝轻岫:“咱们在农庄待得也够了,眼下距离过年不剩几天,该回城中看看。”
徐非曲:“罗村长想见帮主。”
朝轻岫:“那就请她过来。”
今年冬天的天气有些飘忽,空气一直湿冷湿冷的,待在外面时,能感到寒意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罗其周走进农庄时,下意识就有些放松。
这里比外面干燥,也比外面温暖,显然维护得很用心,布局还带着一种读书人的雅致。
朝轻岫现在就坐在桌后看书,她见到客人来,放下书本,露出了微笑,显得清质彬彬,比起江湖大派的首脑,更像是官学中的读书人。
当然要是罗其周更了解朝轻岫一点,就会发现,眼前的布置其实大多源于徐非曲的品味,至于跟朝轻岫有关的部分,可能是被添加进蜡烛芯里的赤涎散,又或者是摆在房梁上的备用长剑,以及放在棋盒下新买来的雷火丸。
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朝轻岫的态度一如既往,罗其周的情绪则比较复杂。
她现在觉得,这位新门主的做事风格乍看内敛,实则刚毅果决、不可动摇,在直接抹除对手的存在感上,与岑照阙大有共通之处。
两人不是很熟,加上千庄的人都已经退出江湖,所以此次拜会,罗其周也只是跟朝轻岫谈了谈田地的收成,明年要种什么作物,再就是过年的东西都备好了没有,仿佛当真只是在拉家常一般。
在结束了“打算再将靠近林子的那块地开坑出来”的话题后,罗其周终于问到了正题:“罗某听那些兵卒说,过些天他们可能会搬走。”
朝轻岫温和道:“好似是有此事。”又道,“千庄并非荒地,那些兵将过来看了看,觉得这块地方不合屯田的要求,便打算再去别处瞧瞧。”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从容与闲适。
罗其周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她没打算深问兵卒离开的原因,千庄的居民避居在此,本就不想再沾染任何江湖上的纷争,而且他们当初与岑照阙约定,除非武林中当真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否则决计不会出山。
而随着岑照阙的卸任,过去的约定也自然作废。
罗其周看着朝轻岫,觉得自己倒也不用立刻下决定。
朝轻岫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了一些,越过罗其周看向窗外,轻声道:“又下雪了。”
*
白色的雪会逐渐掩盖地上的所有痕迹。
落在污泥上,污泥就会变成白色,落在尸骨上,尸骨也会变成白色。
只可惜,江南的冬天很多时候是湿冷的,雪在地上难以积住,就连雪花的大小也比北边要秀气许多。
与江南相比,京畿一带的雪则更具北地风光。
郑贵人立在蒙着绞纱的窗户边,欣赏着外面茫茫雪景。天气严寒,她穿得又不厚实,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身上的斗篷是用禽鸟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名为“鸾披”,中衣的材料则是天衣山庄的能工巧匠所织的凤凰锦。
凤凰锦比缎子更柔软轻薄,却很难维护,哪怕是宫廷中也很少有人能穿上。
但那些可以使用凤凰锦的贵人,每件衣服只肯上身一次,过后就会直接丢弃。
价值千金的织物,灿烂光辉的明瓦灯,以及飘荡在空中的浓郁的龙脑香气息,将整座宫殿烘托得恍若人间仙境。
郑贵人让人将香炉放在窗户边,好让这股浓到让她开始觉得刺鼻的气息尽快散去。此时如果有人揭开香炉的盖子,就会发现,一些疑似信纸残片的灰烬已然与香灰混合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有宫人过来禀报:“陛下醒了。”
郑贵人将视线从雪景上收回。
她踏着软毯走回内室时,余光从铜镜上瞥见了自己的面庞。
这是一张并不年轻,却优雅平和,让人看了就会心情愉悦的面庞。
皇帝正在饮水,看到郑贵人进门,就问:“你去了哪里?”
郑贵人柔声:“在哄十七娘,然后瞧了会雪景。”她微微笑道,“方才十七娘过来抱怨,说春腊园吵闹得很。”
皇帝好奇:“怎么,她去了春腊园玩?”
郑贵人摇头:“天气冷,我根本不让她到外面淘气。别说春腊园并不吵闹,就算吵闹,其实又哪里碍得着她,只是找件事情与我撒娇罢了。”
皇帝笑:“她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又道,“马上就要过年,你也别拘束十七娘,叫她姊妹弟兄们一块热闹热闹才好。”说话间,皇帝看郑贵人外面只一件鸾披,就索性将人拉过来,替她捂手。
郑贵人微微避了一下:“我身上还有寒气,莫冻到了陛下。”
皇帝依旧给郑贵人捂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你家那个小韦大人,是不是就在江南?”
——郑贵人年少时,因为家族逐渐没落,曾被寄养于京畿韦氏家中,所以皇帝每次提到韦念安,都会觉得对方与郑贵人乃是一家人。
郑贵人:“就是她。”又道,“要是南边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好,陛下一定要重重责罚。”
皇帝连忙否认:“跟她无关,你不要这样严厉,我说的是屯田兵里的那个姓季的小孩子。”
郑贵人于是叹气:“我也记得那个孩子,他们出身世家,在京中都是很听话的年轻人,到军营里混了两年,便这样不安分起来,辜负了家里的恩德,也辜负了陛下的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