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韦念安似乎没想到朝轻岫会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想法, 顿了一下才回答:“阿弟的确比你回来的早,他也跟我说了王家那的事——不过他告诉我的消息是,兵书已经找到。”
——如今朝轻岫明显已经有所猜测,横竖陆月楼很快就要被带过来, 韦念安觉得自己也不必继续隐瞒。
仿佛微风吹过水面, 朝轻岫目中闪过一道微芒, 她轻轻扬眉,然后缓声道:“我与陆公子并非时刻在一起。说不定是在我去怀宜城处理案子时, 陆公子将兵书找到。”
韦念安看了朝轻岫一眼, 摇头:“可据阿弟所言, 他是与门主一齐将东西找到的。”又再度追问,“门主在墩山果真一无所获?”
朝轻岫的声音听起来很坦诚:“若通判只问收获,在下倒还可以将林子里的鹌鹑算上, 然而镇北军留下的兵书, 在下却是的的确确不曾见到过的。”她说话时的语调带着一种克制的平静,“想来是因为朝某武艺低微, 又不如岑门主那样慷慨豪迈, 所言所行,才不值得信赖。”
韦念安闻言倒是笑了:“门主冤枉我,我其实一直都很相信门主。”
她听说过朝轻岫在江湖中的名声, 哪怕传言有夸张之处, 韦念安也不觉得朝轻岫会撒这种一下子就会被戳穿的谎言。
朝轻岫看韦念安, 目中露出一点明显的疑惑神色。
韦念安淡淡道:“方才我已经叫人去请阿弟过来,或者他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朝轻岫点了下头,似乎也觉得跟陆月楼当面对质是个好主意, 片刻后忽然又问:“请问通判是何时派的人?派的是谁?”
韦念安目光微微眯了一下,虽然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她却依旧给了准确答复:“门主刚来一刻功夫我便派了人,派的是天节。”
朝轻岫面色忽然凝重起来,她看着韦念安,语气很郑重:“通判行事素来稳重,就算心中存疑,也不该在此事翻脸。”
韦念安皱眉:“门主何意?”
朝轻岫:“通判派益大人过去,难道是现在就想除掉陆公子么?”随后道,“非是在下为陆公子说话,只是通判与陆公子姊弟情深,莫说等闲不会动手,就算当真要下手,考虑到陆公子在江南武林中向有美名,也不能于仓促之间行动。”
她的语气显得格外真切诚恳。
韦念安想说自己没有要杀陆月楼,又立刻意识到,朝轻岫的劝说,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自己,陆月楼现在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情况下。
因为派去找陆月楼的人是益天节。
韦念安在选人的时候,是考虑益天节余陆月楼关系不好,不会提前透露府中内情。
可益天节对陆月楼一直抱有敌意,派他过去喊人,确实更容易使得事态失控。
韦念安:“那么……”
朝轻岫:“若让在下建议,那么通判应当亲自过去,请陆公子过来,如果双方已经产生冲突,也要尽早安抚陆公子,说一切都是误会。”沉默片刻,又道,“通判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朝某在通判面前胡言乱语,才引得益大人有所误会。”
韦念安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数个念头。
虽然与朝轻岫的接触还不够多,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轻岫的意见都是最适合眼下场景的那一个。
而且这位问悲门主还表达了自己不介意背黑锅的想法,果然有些仁侠之气。
韦念安就握了下朝轻岫的手,语带感叹:“门主当真一心为我。”
朝轻岫站起来,退后一步,向前长揖:“愿为通判谋。”
此刻书房中除了简云明外并无旁人,韦念安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好。”又道,“我这就出门,亲自去找阿弟。”
下定决心后,韦念安连衣裳都不换,立刻就要出门。
——听了朝轻岫的提醒后,韦念安也当真开始觉得不安。
朝轻岫也让人牵了马:“我陪通判一起。”
江湖势力太过亲近官府会导致自身的武林声望降低,所以朝轻岫在上马前,还仔细地戴好面具,免得被人发现问悲门主就跟在韦通判身边。
出发时,韦念安神情带了点隐约的森然,她知道益天节一直想要彻底取代陆月楼,却并不觉得益天节会违背自己的命令。
可她现在不确定了。
护卫在前开道,韦念安纵马如飞,马蹄重重落在路面上,带起一阵尘土。
两边离得不远,韦念安本该很快就能抵达陆月楼的府邸。
可她没能骑到终点。
韦念安猛然勒住缰绳,面色森然地望向前方。
出现在街道另一端的,是半身带血的益天节。
益天节身后还跟着通判府的护卫——与出发时相比,那些护卫堪称损伤惨重,保留有行动能力的还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
“……”
韦念安的目光落在益天节的面孔上,这位下属的神色固然颇为沉重,可韦念安在他眼里看不到真正的伤心。
一见主君忽然出现,益天节也是一惊,他立刻上前向韦念安请罪,同时讲述事情经过,并为自己解释:“姓陆的心中很警惕,无论属下如何劝说,他都不肯过来,甚至选择以命相搏。属下不得以,只好与他动手,一个不小心,让此人死在了铁尺之下。”他跪下,“请通判降罪。”
“……”
语言是有力量的。
如果韦念安选择等在府中,等益天节过来汇报情况,她会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下属带来的解释,顶多只是觉得益天节为了降低自身的责任,对事情经过有所分饰。
然而现在益天节的话,只是在为朝轻岫的说法增添证明。
韦念安想,朝轻岫的想法居然是对的,益天节此人对陆月楼怀抱的怨恨,竟已经深到了宁愿不顾主君命令也要找机会将他彻底清除的地步。
“……”
沉默中,一条马鞭向着益天节当头打下,而且一连抽了他十七八下。
正常情况下,益天节绝不会如此轻易被人击中,可如今是在韦念安面前,他还保持着跪地请罪的姿势,根本没料想到自己会被殴打。
韦念安有些愕然地转头,却发现动手的人是简云明。
——简云明跟益天节肯定没仇,所以是朝轻岫暗中吩咐他动手。
朝轻岫低声传音:“通判。”
韦念安瞬间心领神会,喝道:“快停手!”
益天节自作主张,惹下几乎难以挽回的大事,还消耗了许多精锐的生命,大大削弱了通判府的力量。
这样的罪责,换了旁的场合,韦念安肯定要从重处置,可现在陆月楼已死,韦念安等于断了一条臂膀,面对剩下那条,就需要额外珍稀些。
然而韦念安也不能不表达态度,否则难免被下属轻视,今后越发不把违背自己命令当一回事。
所以无论她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当真降罪于益天节。
朝轻岫看出韦念安的为难,所以替她出手,当众惩罚了益天节,让益天节知道自己所为不被允许,然后韦念安再喝止此事,展现自身宽和的态度。
她想,无论是为名为利,朝轻岫自从说了帮忙谋划之后,的确一直在出对自己有利的主意。
韦念安心中甚至划过一个很隐约的念头——如果自己早一点将后面的打算告诉朝轻岫,事态就不会恶化到陆月楼被杀,府内精锐伤亡惨重的地步。
今日的计划还是太仓促了些。
此前韦念安之所以留朝轻岫在府中,是担心陆月楼跟朝轻岫串通来忽悠自己。
好在朝轻岫被棋谱吸引,答应留下,失去了跟外界联系的机会,可见此人对眼前的局势并没有清晰的意识,事后虽然从之前的言语中察觉到了一些问题,却是迟了一步。
韦念安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在心中为自己的运气叹息。
简云明收回马鞭,低着头,声音如往常一般冷硬:“属下一时情急,请通判降罪。”
韦念安肯定不会越俎代庖责罚问悲门的下属,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不可如此无礼,而且此事也不能全怪天节。”
朝轻岫提醒:“大人,陆公子虽死,他府中的人手却还保留着,事发突然,还请大人早下决断。”又道,“陆府中能人无数,多有报效通判之心,虽说陆公子行事不妥,其余人却未必如此。”
韦念安听着朝轻岫的劝说,知道对方是不希望自己因陆月楼之事大开杀戒。
此人虽然聪明,却有些心软。
到底是江湖正道人士。
韦念安本就想收伏陆月楼的下属为己用,不介意向朝轻岫卖好,于是点点头:“那就先暂时派人接管陆府,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勿要打架斗殴。”又出言勉励还跪在地上的下属,“天节辛苦一场,先回去休息。”
她言语中的意思很明白——此刻让益天节去休息,就是将他排除到看管陆月楼府邸的负责人选之外。
益天节:“……是。”
他垂着头,几乎要因愤怒与屈辱而发狂。
陆月楼心怀歹意,分明知道韦念安召见,也敢恃武顽抗,若非自己豁出性命不顾与之拼杀,此人说不定已经整备好人马,正在向通判府发动反攻。
如此功劳,韦念安没有半句勉励,他得到的,居然只是众目睽睽下的一顿马鞭,那个打了自己的人最后连一句责罚都没有。
不惩罚就等于鼓励。
好像一个死了的陆月楼,都比自己更为重要。
朝轻岫高坐在马背上,目光深不见底,脸上的面具掩盖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简云明偶尔往自己那位主君面上看去,却觉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弯了一下,似乎正在微笑。
第262章
陆月楼府邸内有许多受过精心训练的护卫, 除此之外,他在江湖上的人脉也不可小觑——陆公子生前广结善缘,许多豪杰都愿意为之效力。
然而那些愿意为陆月楼效力的江湖势力不可能时刻都待在永宁府内候命,就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陆月楼去世的第二天。
数名问悲门弟子骑马跟在一辆素色马车之后, 向着陆府缓缓行去。
车帘被人从内部掀开一角, 朝轻岫看着周围变得冷清的街道, 一时有些出神。
那一天,陆府的主人去世后, 剩下的属吏护卫们群龙无首, 荀慎静则如丧魂魄般倒在地上, 没如何反抗就选择束手就擒,任凭通判府的人将自己暂时看押起来,又接手了整座宅邸。
素色马车停在府门前, 通判府的人问过身份后, 很客气地将朝轻岫迎了进去。
府邸内,文博知正在主持善后工作。
朝轻岫远远看了他一会, 随后微露恍然之色:“原来是你。”
文博知听说朝轻岫来了时便已站起, 此刻则很客气欠了欠身。
江湖中早有传言,说韦念安与陆月楼关系极好,曾派高手保护后者的安全。
如今看来, 文博知便是那个存在额外兼职的高手。
虽然是奉命而来, 不过直到被动离职的那天, 他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陆月楼不再需要高手保护,自始至终都保持了极佳的心理素质,
大约也正是因此,陆月楼在考虑陪自己出门的人选时, 荀慎静才会有更高的中选频率。
朝轻岫:“文兄,荀姑娘情况如何了?”
文博知叹了口气:“她有些受打击,我已经安排府中相熟之人陪伴,只希望阿荀能不再那样颓丧。”语气中有多了些感叹,“世上之事总是出人意料,没想到此时此刻,文某还能与门主在这里交谈。”
朝轻岫:“我往日常受陆公子照顾,他猝然辞世,在下过来看看,也算尽一份心。”然后问,“不知陆公子的遗体在何处?”
文博知:“就在后堂当中,我陪门主过去罢?”
朝轻岫从善如流:“那就有劳。”
陆府的后堂被匆忙布置了一番如今从会客处摇身一变,成了停灵之所。
——当日见到陆月楼的尸体后,文博知深觉自己思虑不周,平时没替主君琢磨过去世后的处置流程,只好立刻出门,以最快速度买了棺材回来。
此刻棺材尚未合拢,朝轻岫能清楚看见躺在其中的尸身。
陆月楼的头骨被击碎,随身长剑断成两截,锦衣还有血迹。
其实韦念安已经让人给给自己的结义弟弟收拾过,看起来已经没当日那样可怖。
朝轻岫的目光停在陆月楼苍白冰冷的面孔上。
她的神情甚是温和,被素白的灵堂一衬,却反而显得有些令人畏惧。
朝轻岫移开视线,然后从容地为陆月楼点了三炷香。
作为一个活着且暂时取信于韦念安的人,朝轻岫可以亲自来为死者上香,而陆府中许多重要人物,尤其是跟陆月楼关系不错的重要人物,则只能被软禁起来,等待发落。
荀慎静被文博知派人相陪,而宿霜行因为平日就比较受冷落,此刻更是一个人静静待在自己的房间内,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阳光在地上投出一个人形的影子,那道影子逐渐移动到宿霜行的视野当中,她缓缓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走到自己面前。
“……简三哥。”
简云明此刻的神色犹如金铁,冷冷道:“门主要我问你一件事。”
宿霜行像是思考了一下,才想起如今的问悲门主究竟是谁。
——当然不是岑照阙,毕竟简云明以前都喊岑照阙大哥,很少以门主相称。
宿霜行:“简三哥请问。”
简云明:“你是否打算为陆公子报仇?”
他直入主题,丝毫没有与宿霜行寒暄的意思,而宿霜行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寒暄。
宿霜行沉默不语。
简云明继续:“门主让我转达,你要是已然心灰意冷,她可以送你去千庄了此残生。”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简云明觉得自己今日无法得到答复之后,宿霜行终于开口:
“我……”
*
等朝轻岫祭奠过陆月楼,又跟文博知闲谈了一段时间后,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乘车返回,回来时并未惊动人,只有诸自飞徐非曲查四玉等人过来迎接。
已经跟宿霜行交流完的简云明再次如影子一般出现,他默默跟在朝轻岫身后,直到返回思齐斋,才道:“宿霜行说,等益天节死了,她就去千庄隐居。”
言下之意,就是宿霜行打算暂时听从朝轻岫的安排,先合力干掉杀害主君的凶手再说。
朝轻岫微笑:“宿姑娘倒是忠心耿耿。”
查四玉在朝轻岫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胆子也变大了一些,此刻略显好奇地开口询问:“门主不担心宿姑娘并非真心投靠?”
朝轻岫随意回答:“是真的当然好,是假的也无妨——就算虚情假意,她也总得先借我的手,杀掉益天节再说。”
她此刻的声调跟还是跟以前一样温雅、随和,似乎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查四玉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有些人会被江湖所改变,或者变得成熟,或者变得圆滑,但朝轻岫不同,她其实从未变过,只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增长,旁人越来越了解她本来的模样。
今日朝轻岫还不是到家最晚的那个,她回来后又过了大半个晚上,在外面痛快玩了好几天的许白水才终于出现在问悲门中。
跟许白水一块上门的还有许鹤年。
——当日为了防止这位辅佐陆月楼的许少掌柜生事,朝轻岫今天特地让许白水把人约了出去。
许鹤年大约也没想到,朝轻岫会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向陆月楼发难,而且获得了成功,所以当日接到妹妹的邀约,他就跟着出门踏青。
作为门主心腹,许白水有直入思齐斋的权力。
所以夜半时分,原本已经进入梦乡的朝轻岫平静睁开眼睛,她坐起身,看到一颗黑色脑袋在自己的床头徐徐显露出踪迹。
朝轻岫将青莲子重新放回袖袋中,闭了闭眼:“……不知少掌柜来找我何事?”话刚出口,她就反应过来,“是因为令兄?”
许白水扒拉着上司的床头,回答:“十一哥说要见你,越快越好。”然后热情提议,“你要是不想见他,我就去跟非曲一块敲他闷棍。”
“……”
朝轻岫没对许家兄妹关系发表意见,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比平日温柔了不止一倍:“许公子聪慧机敏,他说的那句越快越好,指的应该是等我正常苏醒以后。”
虽然知道许鹤年没有立刻就要跟自己见面的意思,不过醒都醒了,朝轻岫还是披上外袍,好脾气道:“不过你既然过来传话,那我现在就去见令兄。”
话音方落,朝轻岫就看见许白水面露遗憾之色。
——许家的老十七可能真的很想试试看,能不能跟同僚联手暗算自家哥哥。
*
思齐斋外的小花厅中。
许鹤年见到人来,起身行礼:“见过门主。”随后又略觉差异地补充了一句,“门主来得好快。”
此刻天色已晚,朝轻岫居然还未休息,可见她能成为问悲门主,勤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朝轻岫含笑:“令妹特地喊我过来,自然不敢耽搁。”
许鹤年转头看妹妹,许白水扭头看天。
许鹤年:“昨日白水约我外出,随后公子便出了意外。”
朝轻岫:“白水并不知城内之后会发生什么,还请许兄勿要见怪。”
这句话并不算错——许白水虽然一直跟在朝轻岫身边,也见到过很多事情,却并未想得太深,没料到上司回来当日便准备对陆月楼发难。
许鹤年轻声:“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许某不过一闲散人,门主为何要让十七妹将我支开?”
朝轻岫凝视许鹤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幽深。
就在许鹤年觉得朝轻岫或者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毕竟许兄的居处与陆府相距不远,要是发现不对,自然会来相助陆公子,帮他逃脱大难。”
朝轻岫此言,等于承认了陆月楼之死乃是自己的谋划。
问悲门主的居处附近一向少有人来,此刻除了许鹤年自己并无外人在场,他就算得到朝轻岫的口供也无济于事。
而且许鹤年也并不想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
许鹤年:“公子素来并不信重我,难道门主觉得在遇到危难时,我会一力相帮公子?”
朝轻岫回答得毫不犹豫:“是,我相信许兄定会相助陆公子,所以才有所布置。”
“……”
许鹤年哑然。
他注视了朝轻岫好一会,然后道:“既然门主觉得我是忠心辅佐公子,那他一朝身故,我自然要报仇雪恨。”
朝轻岫神色不动,反而提起了另一个问题:“足下随白水一道过来,是早已料定昨日之事是我安排。”
许鹤年摇头:“其实也算不上料定,只是我被支出去的时间,跟陆府出事的事件距离太近,虽然没有证据,然而许某素知门主有筹谋之能,不敢不心生怀疑。”
朝轻岫道:“许公子如此聪慧,那么你一定清楚我是看在谁的份上,才只是将足下支开。”
就像许鹤年曾经对妹妹说,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会求陆月楼饶许白水一命。
如今朝轻岫也因为相同的原因,特地放过了许鹤年。
许鹤年叹息:“我明白。所以我没有去找韦通判,而是自己一人来为公子报仇。”
第263章
朝轻岫声音温和:“虽然这些话说了也无用, 朝某还是想劝一句,斯人已逝,希望许兄能看开一些。”
许鹤年摇头:“门主或者不知,纵然你当初选择冷落疏远十七妹, 遇到大事时, 她依旧会为你尽心。”
朝轻岫笑:“我怎会冷落疏远白水。”
许鹤年:“……”
他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受打击神色。
朝轻岫:“不过许兄既然亲自前来, 又直言报仇,自然是打算向我挑战。”
许鹤年默然片刻, 点头:“是。”
许白水听见这句话, 神色微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徐非曲拦住。
朝轻岫:“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推拒, 还请移步院中。”
许鹤年:“是, 此处地方狭小,当真动起手来, 只怕动静太大。”
朝轻岫摇头:“许兄误会了, 在下倒不是顾惜房舍,只是我闲时曾在家里布置了一点机关,你要选在室内动手, 最后的胜负只怕与武功高低无关。”
两人寥寥数语便说定决斗事宜, 接着一齐走到了园子里。
问悲门守卫森严, 许鹤年却没在花园周围看到旁的护卫。
同样是江南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许鹤年觉得朝轻岫的习惯与陆月楼倒是大不相同。
许鹤年的视线在院中的草木上缓缓划过——冬日渐至尾声,再过些日子, 院中的花就要开了。
没能看到花开的一幕,倒是有些可惜。
墙角的野桃树跟野枣树看着不像是种了很久的模样, 应该是朝轻岫住进思齐斋后才移植过来的。
在准备动手的前一刻,许鹤年莫名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主君。
若是只瞧外表,陆月楼曾经也是一位风雅公子,他虽然不怎么让许鹤年掺和自己的事,平日却也没忘了借着饮宴踏青的机会拉拢一下这位少掌柜。
许鹤年想起自己在陆府中看到的花,心中产生了一个从未考虑过的念头——陆月楼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吗?
草地上的花,天空中的云,四季的瓜果,沾衣欲湿的细雨,潺潺清响的流泉……所有一切与富贵权势无关的事物,对陆月楼那样的人而言,当真存在意义吗?
许鹤年闭了闭眼,按下心中纷杂的念头,认真看向朝轻岫。
自己提出决斗邀约时,周围并无外人在,朝轻岫就算拒绝,自身的江湖声望也不会受到影响。
可朝轻岫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许鹤年觉得,朝轻岫是个很复杂的人,外表温和清澹,内在深沉莫测,然而除了绸缪帷幄、步步为营之外,此人也有孤傲自负的一面。
朝轻岫会选择冒险,而非更加稳妥却无趣的道路。
对面的问悲门主拱了拱手,道:“许兄,请。”
许鹤年欠身还礼,然后抽出随身长鞭。刹那间,他身上种种令人联想起富家公子的优柔散漫之情一扫而空,剩下的唯有一片浓郁而纯粹的杀意。
站在对面的朝轻岫凝视许鹤年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陆月楼有许兄这样的人才却不能用,难怪他会输在我手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朝轻岫的视野已被无数鞭影所填满。
她听见耳边传来响亮且绵延不断的劲风呼啸声,感觉自己站在了一条浑浊却汹涌的河流中间,当即抽出沉荧,一剑又一剑连续刺出。
——很少有人知道,当日的许氏先祖曾在河流旁静观悟道,感觉河中的水纹形如长蛇,所以才将家传武功取名为灵蛇鞭法。
许鹤年岁数大于许白水,加上以前辅佐的是陆月楼,平时不必为俗事所累,有足够的时间修炼,武功自然比妹妹更加高上一层,招式间的声势十分惊人。
朝轻岫不是没见过许白水动手,然而同样的招数由许鹤年用出来,当真可谓凌厉强横,还有种大开大合的煞气。
两人交手之处,气劲流转,不时传来兵刃碰撞之声,然而鞭长剑短,旁观之人远远望去,只觉鞭气犹如翻滚的波涛,又像是有大蛇在水中,咆哮着掀起无数巨浪。
巨浪撞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沉闷可怖的声响。
交战之时,朝轻岫正在生长中的有限身形竟赫然显出几分巍然之意,她运力于掌,将澎湃的内劲自掌心重重推送而出,只听砰然一声,身周鞭影被她一掌击散。
鞭影散而复聚集,如乌云滚滚而来,地上的残雪落叶重被长鞭卷起,须臾间又化作齑粉。
许鹤年只觉朝轻岫剑风如织,剑意稳若磐石,若说鞭子是乌云,那剑光就是裂云而出的闪电,每次刺破云层,都会闪动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寒光。
此刻明明是朝轻岫占据优势,在远处旁观的许白水脸上的神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严肃起来,她明知自己不可能掺和到眼前的战斗当中,还是忍不住握紧了长鞭。
徐非曲看着许白水的模样,眉间也掠过一丝隐忧。
与妹妹相比,许鹤年的神色却有种奇异的轻松感,他当然知道,如今失败就等于死亡,然而就算最后胜利的是自己,也必然不能活着走出问悲门,但此刻将生死抛诸脑后,全力出手,也是另一种痛快。
朝轻岫手中的沉荧震颤不绝,发出极其尖锐的啸鸣声,她短剑急挥,剑尖连续刺在鞭身上,发出一连串细密不绝的脆响声。
众人只看白色的身形在空中急速一闪,随后一往无前地冲入鞭影之中,仿佛一只正在翱翔的苍鹰,以俯击的姿态冲入山林。
“叮——”
一道与微波炉完成工作时类似的声音响起,许白水看到,朝轻岫的身形忽然凝于半空,与此同时,短剑沉荧向前平平伸出,锋利的剑尖在离许鹤年的咽喉只差半寸时,被绷紧的长鞭挡住。
许鹤年的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身上传来爆豆般的声响,原本已渐衰弱的真气,刹那渐再次充盈起来。
看见这一幕的许白水面无血色。
不二斋花了太多功夫在做生意上,于武学一途便难臻极境,不过许氏一族自有应对的法子——作为许大掌柜的女儿,许白水很清楚自己家中有一套密不外传的心法,叫做《自损神功》。
这套功法最要紧的诀窍在于通过损耗自身精血来短时间内提升功力,缺点是不能常用,因为如此一来,即使最后战胜敌人,自己也会大病一场,减少一定的寿数。
在许鹤年骤然变得更为强横的气劲的灌注下,他手中长鞭变得坚硬无比,此刻横扫而去,声势如怒涛惊雷,竟然波及了大半个花园。
石柱,树木,一与鞭风相碰,就会瞬间断成两截。
在这样狂暴的攻势下,朝轻岫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空间,然而即使长鞭从她腰侧扫过,许鹤年也没有任何击中实体的感受。
对方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虚无缥缈。
——空山不见人。
那是朝轻岫从天侯武库的藏图中悟出的轻功,此刻全力施展而出,许鹤年所捕捉到的,只有她曾经的痕迹。
秋水般的剑光倏然明灭,在空中留下如掌如扇的弧度,朝轻岫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落进河流里的叶子,在鞭影气劲中,轻快打了个旋儿,随后逆流而上,闪向了这条河的源头。
许鹤年抬起头,他看见半空中白色衣袍飘然而动,年轻的问悲门门主双袖齐挥动,左掌右剑,同时击向自己胸膛。
许白水已然无法分辨出两人的所在,她看着黑色的鞭影如潮水般退去,与此同时,原本闪烁的细密剑光也变作星辉,在阳光中慢慢消逝。
双方的人影重新显露于人前时,彼此相隔足有五丈之远,此刻沉荧已断,朝轻岫坐在地上,一副无力起身的虚弱模样,她一只手撑住身躯,唇边,衣襟上,全是鲜红色的斑斑血迹。
门主被人重伤当然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不过问悲门的人都没打算现在就跟许鹤年计较——相比还没直接趴下的朝轻岫,许鹤年已经彻底躺平,连手中武器也被砍成了十七八段。
见到这一幕,许白水第一个飞掠过去,匆忙伸手在兄长口袋里翻了一阵,最后摸出来一只白瓶。
寒玉打造的瓶子中装了六枚朱红色的丹药,许白水喂了哥哥一颗,倒了三颗给朝轻岫,犹豫片刻,才将剩下两颗连瓶子一起放回了原处。
许白水又跑到上司面前,提醒:“门主快收着,那是家母帮着配的药,据说其中加了辟尘犀。”
朝轻岫有点不确定地接过药丸:“谢谢?”
她听说过许家的秘药,据说大掌柜的孩子每人一颗,等二十岁成年时再得一颗,立下大功可得一颗,若是像许鹤年一样出门办事,能够额外得赠三颗。
这种药丸在以豪富闻名的不二斋许家也属于非卖品,堪称效用如神,比如许鹤年,在重伤加上自损神功的反噬的情况下,服药后不过片刻功夫便悠悠转醒,重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就看到了妹妹热情分配自己家传秘药的一幕。
许鹤年:“……”
他觉得自己实在该多晕一会。
第264章
虽然收到了救命的小药丸, 不过朝轻岫现在伤势虽重,还没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加上一直在远处镇守的李归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园中,他淡淡看了许鹤年一眼, 伸手扶起朝轻岫, 时刻准备替自己的继任者运功疗伤。
朝轻岫感觉一股绵密柔和的真气从手心传入, 刹那间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一般,经脉处的滞涩感一时间大为减缓。她定了定神, 然后才道:“白水先带你兄长去休息, 这几天我不好露面, 门中事务暂由非曲与大总管代为掌管。”
徐非曲:“是,门主还请快去疗伤。”
朝轻岫向徐非曲点了点头,被扶回到了思齐斋当中, 简云明目送她离开, 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丝毫未将上司被人打吐血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思齐斋是朝轻岫的办公场所加起居之地, 相对而言, 她书房中的摆设显得更加精致,而寝室便简朴许多,衣柜、案几、木榻、床铺的样式都不出众, 装饰也少, 只有案几上放着一盘柑橘。
朝轻岫这样做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作为一个不知名侦探,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显然无法判断自己的睡相究竟好还是不好,万一睡觉时忽然手舞足蹈, 期间误触机关,那对自己跟暗器都是一种损失。
她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预备给自己把脉,抬目看见李归弦坐在旁边,于是笑着伸出手,道:“少侠师承明相大师,一定也是杏林高手,可否为我诊治一二?”
李归弦听朝轻岫说话时声调虽然一如往常,然而其呼吸若断若续,显然是身负内伤之态,微微叹了口气,还是依言诊脉,又写了一道方子。
朝轻岫拿起药方细细看过,随后点了下头,赞道:“方子写得确实出色,就算应山长在这里,差不多也只能写成这样了。”
李归弦:“这是家师开的方子。我小时行走江湖,常与人争斗,师父担心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就提前备好了伤重时的治疗方案。”说到此处,他又忽然一笑,“以前自飞还曾劝过我,莫要时常出门打架,免得负伤,若是门主受伤时遇见需要动武拼命紧急情况,问悲门只怕会因此生乱。”
朝轻岫扬了下眉:“怎么,原来大总管劝的是李少侠,不是岑门主么?”又一本正经道,“如此想来,大总管当时定时希望李少侠能将劝诫转告给岑大哥。”
她说着,又想了想,今天的情况,觉得自己的表现还是比李归弦好点,起码她虽然打架,却没有出门……
李归弦听到朝轻岫说“岑大哥”三字,忽然想到以前对方还是自拙帮帮主的时候,那时朝轻岫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在来往书信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句“岑门主”。
他每次看见书信时,总能想到当日在重明书院相见时,朝轻岫唇边从容、笃定、意有所指的微笑。
李归弦又提起笔,他既然写了方子索性将明相大师以前为徒弟准备的药方通通默写了出来交给朝轻岫。
朝轻岫简单翻阅了一遍,觉得明相大师考虑得十分周到,其二则是李少侠小时候一定淘气得不同凡响,才让师长如此忧心。
李归弦让人去熬伤药,又帮着朝轻岫慢慢打通经脉中的淤塞处。
等朝轻岫内息能自行运转后,李归弦唤了查四玉跟简云明两人过来充当守卫,又回了石室,取出了一只木匣。
木匣中放着一柄刀,刀鞘上刻着“争天”二字。
李归弦想,朝轻岫的短剑因为战斗损坏,她总归需要一件新的武器。
*
五天之后,初步恢复精神的朝轻岫终于出现。
她虽然还是有些虚弱,真气却愈发精纯,功力显然又有提升。
徐非曲听说上司露面,立刻抱着一摞文件去了思齐斋,表示单纯养病太过无聊,作为下属,得想办法帮朝轻岫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朝轻岫:“……”
她觉得来自徐非曲的关怀太过沉重,自己受之有愧。
而在朝轻岫养伤的时候,许鹤年也得到了这位代掌门主权柄的徐香主的招待。
今日,被留在问悲门内休养的许鹤年得知朝轻岫已然初步恢复,便很自觉地过去拜访,等候对方发落。
思齐斋内。
许鹤年向前长揖。
他很是清楚,当日落败后,朝轻岫没有将他立毙当场,或许会有别的安排。
然而不杀与不杀之间同样存在区别,虽说很多人觉得现在的问悲门主年少心软,但许鹤年却绝不敢将朝轻岫的能力跟她的年龄划等号。
木桌上换了新的鲜花,窗户也被打开,好让房间的空气得以流通,帮助病人早日康复。
朝轻岫今日的面色略显苍白,态度则温和依旧,她先向许鹤年欠了下身,然后才道:“许兄将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脉象。”
许鹤年闻言微怔,他垂下目光,走过去,依言伸出手。
朝轻岫的手指就落在他的手腕上。
她自己虽没服许氏秘药,不过从许鹤年的脉象上看,那药的效果的确不错,很能助人恢复元气。
朝轻岫:“许兄功力深厚,只要好生调养,三个月内便可痊愈。”然后道,“不过你当日强行催动真气,导致经脉丹田都有损伤,功力想要尽复旧观,只怕非得过上一年半载不可。”
换了旁人,朝轻岫会将痊愈时间拉长至半年,但面前的伤者也是一位不二斋少掌柜,她对许家的资金储备跟花钱能力都有信心。
许鹤年躬身:“当日蒙门主饶过一命,许某已然感激涕零,其它事情,不敢强求。”
朝轻岫:“许兄如今正在问悲门中,那朝某就多问一句,你今后有何打算?”
许鹤年默然片刻,缓缓摇头,轻声:“许某没什么打算。”
他其实很愿意尽心辅佐陆月楼,却一直未曾得到这位主君的信任,如今自己已经用性命尽过主从之义,只是双方情分不够深厚,只得到此为止。
许鹤年:“只要朝门主不想要在下的命,在下便不会继续与门主为敌。”
朝轻岫唇角微翘:“许兄大可放心,就算足下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
她的声音轻柔平和,若是不知内情的外人听了,一定会觉得问悲门主性情温善,实不愧为江南正道魁首。
朝轻岫:“足下是白水之兄,大掌柜之子,看在她二人份上,我不会对足下如何。但瞧在许兄自己的份上,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许鹤年似乎有些讶异,然后道:“请门主明示。”
朝轻岫缓缓道:“你久在江湖,一定听过朱蛾的大名。”
朱蛾乃是一个杀手组织,向来看钱动手,以前曾多次找过朝轻岫的麻烦。
许鹤年露出思忖之色:“门主的意思是……”
朝轻岫垂下眼睫,不紧不慢道:“据说容州薛左两位大人与江湖间的牵扯极深,武林中难免有些仇家想要与他们作对,开年后,正是万物复苏时节,说不定就有人准备对他们或者对他们的下属不利。”
许鹤年与朝轻岫对视片刻,瞬间心领神会:“许某也这样想。”
说话时,许鹤年还暗自计算了下,觉得平日攒下的私房钱也挺丰厚,再问家里亲友借一点应急,大约出得起雇佣朱蛾找容州麻烦的钱。
他想,等替朝轻岫将这件事情办完后,之前的冲突便就此揭过不提,自己可以返回北边,待在母亲身边尽孝。
谈完计划后,朝轻岫又跟许鹤年聊起家常:“这几天我一直在闭关,没能招待许兄,许兄可曾受过委屈?”
许鹤年否认:“没有,徐香主很照顾我,十七妹也时常过来。”
朝轻岫颔首:“稍后许兄再去见见白水罢,免得叫她忧心。”
许鹤年起身拱手称谢,又喃喃:“我倒不觉得十七妹有多为我忧心……”
他还记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许白水也很聪慧机敏,奈何出门一段时间后,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不把脑子随身携带的豁达。
朝轻岫好奇:“这两天她都在忙什么?”
许鹤年:“十七妹好像有些苦恼,似乎在考虑某些难题……”
其实许白水一直在琢磨上司究竟是怎么将陆月楼一步一步拉进坑里的,只是朝轻岫还在疗伤,不好过来回答她的各种问题。
朝轻岫闻言立刻面露了然之色,随后笑道:“那你待会去与白水说,我已经没事了,她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许鹤年听见自己脑海中响起了一声叹息,面上却只是微笑:“门主有识人之明,所以众望所归。”他再度长揖,然后道,“此事结束之后,若是门主不再见责,许某准备返回尧州,陪伴母亲。”
尧州就是许氏家族所在之地。
朝轻岫闻言半晌不语,片刻后笑问:“许兄说我有识人之明,可是真心?”
许鹤年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真心。”
朝轻岫闻言,抬目凝视着他,缓声道:“那么,许兄应该知道,我其实并不愿与许兄两清。”
“……”
朝轻岫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鹤年,一字字道:“许兄忠义敏慧。你既然说在下有识人之明,又说在下众望所归,不知可愿随我再博一局?”
许鹤年退后数步,深深俯首:“某之前追随陆公子,并无改弦更张之意。”
朝轻岫笑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在下一直待在这里没动,许兄为何连连后退?”
她指了下身旁的椅子,温声道:“莫紧张,你且坐下说话。”
第265章
许鹤年慢慢走过来, 略显僵硬地坐到椅子上。
朝轻岫抬目望向他,神情专注,重复了之前的要求:“许兄,我希望你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 感觉情况微妙的许鹤年顿时发现了这把椅子的问题——椅子就在朝轻岫旁边, 双方位置太近, 实在不方便自己躲避对方的视线。
许鹤年垂下目光:“我意甚坚,请门主莫要为难。”
朝轻岫摇头:“我未曾为难许兄, 是许兄自己做出的选择。”又道, “方才你没有选择直接离开, 而是答允为我办些事情。”
许鹤年:“许某一死则矣,不愿累及母亲与妹妹。”
听着他的解释,朝轻岫微微一笑:“我倒觉得, 这是因为你心中郁愤依然, 且不愿一直只是大掌柜之子。”又道,“其实你本该留在江南, 这样一来, 说不定还可以有机会再次报仇雪恨,你不答应,是因为你不愿再给我一刀。”
“你不愿伤我, 又不介意替我办点事情, 心中已是有意相助, 只是还有些心灰意懒。”说到此处,她站起身,向前一揖, “许兄,既然你说我有识人之明, 那么还请勉为其难。”
许鹤年:“门主……”
一句话出口,他自己就先顿了一下。
他应该喊朝轻岫为朝门主,就算日常对话无须太过讲究,直接喊门主也没问题,可许鹤年的语气实在有些问题。
之前许鹤年喊陆月楼“公子”时的语气,差不多就是如此。
许鹤年略有些迟疑地抬目看朝轻岫,正瞧见朝轻岫神色愉快向他眨了下眼。
……许鹤年想,指望朝轻岫发现不了自己态度的变化,的确有些太过为难对方一路做到问悲门主的观察力了。
已经被逼迫许鹤年沉默片刻,也站起身,回拜:“主君。”
留意到此处的动静,在远处随行保护的简云明跟查四玉两人神情平静地移开了目光,显然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
朝轻岫向查四玉招了下手,道:“你去找大总管,让他将我要的名单送过来。”
查四玉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诸自飞亲自前来思齐斋,他向朝轻岫行过一礼,又对许鹤年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许兄弟!”
问悲门的大总管直接开口喊兄弟,一副立刻接纳他成为自己人的模样,让在职场中深受排挤的许鹤年心中有些微妙,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这多半是因为朝轻岫麾下人手的来源本来就挺复杂,诸自飞本人也没比他早入职多久。
而且诸自飞未必丝毫不怀疑许鹤年的真实立场,只是将所有需要动脑的工作都打包丢给了门主本人。
诸自飞取出一本书册,朝轻岫直接将书册递给许鹤年,笑道:“许兄且看看。”
许鹤年刚刚翻开,立刻就是一怔。
上面写的居然是朝中跟问悲门有关的官员名单。
朝轻岫:“我有事情要托付给许兄,只是问悲门在朝中势力单薄,能动用的人手有限。”
许鹤年合上书册:“机密之物,不可轻易示人……”
朝轻岫笑:“许兄不是已经称我为主君了么?”
许鹤年闻言再拜。
不二斋历年来往江湖各个势力中派了许多少掌柜,自然是四面下注的意思,早些年,有一位少掌柜辅佐的主君中途去世,随后那位少掌柜以帮派中二把手的身份取得了整个帮派,事情传到江湖上,其他人难免有些怀疑许大掌柜的居心。
许鹤年本人知道内情,那位少掌柜在自己主君生前一直用心辅佐,等主君去世后,也是依靠自身本事将帮派拿到手中,虽然没有对不起人的地方,却难免受到猜忌。
他定了定神,然后问:“门主说有事要吩咐我去做,请问是什么事?”
朝轻岫缓缓道:“天下大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虽然远在江南,也不能不顾及定康那边的事情……”
简云明对朝轻岫跟别人讨论的事情不大感兴趣,全程只是在旁充当守卫,还给门主添了两次茶水。
*
茶水喝得太多,难免会影响睡眠。
许白水以此作为借口,从看着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恍惚的兄长那边顺走了两罐茶叶后,又抱着四箱点心来探望朝轻岫。
今日朝轻岫正坐在思齐斋的窗户边看书,听见有人靠近的动静,抬头望向许白水,道:“这几日没怎么见你,一切还好?”
许白水点头,又关心了几句上司身体的恢复情况,随后笑嘻嘻道:“门主还在养病,不好多吃,我带了些点心,你可以从中选三块尝尝,剩下的由我吃给门主看。”
朝轻岫:“……”
她闭了闭眼,很想说自己已经痊愈,又担心许白水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徐非曲。
朝轻岫看了看点心的数量跟略显陌生的种类与造型,觉得自己疗伤的这几天,对方的确没有闲着。
双方已经很熟,加上许白水今日的确是抱着疑问来的,所以不用多铺垫,很快聊起了当日王氏老宅中的事情。
许白水:“当日通判府为什么要杀陆公子?”
朝轻岫摇头:“通判府并没有想要除掉陆公子。”
许白水:“那么……”
朝轻岫柔声:“但是在下以为,一个死了的陆公子要比活着的他更加有用。”
许白水瞬间领悟。
与通判府相比,当然是朝轻岫的想法比较重要,而且也具备更高的实现概率。
朝轻岫:“其实韦通判与陆公子姊弟情深,纵然略有龃龉,可能会想要给他点教训,却并不会当真想要陆公子的命,何况陆公子还是韦通判用来掌握江湖势力的重要下属。”
她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语气也变得愈发温和:“不过陆公子素来多疑,他早就怀疑益天节想要对自己不利,何况当日情况如此诡异,在意识到益天节想要制住自己时,立刻选择奋力反抗。到了那时,益天节是否想杀陆月楼,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许白水点头——她很明白,要是益天节真的死活不愿意下死手,一向神出鬼没的李少侠可能会在旁悄悄放点冷箭。
“这点我倒是能想明白,不过归根究底,必须要韦念安升起对陆月楼的疑心,后面的计划才能实施。”
朝轻岫颔首:“横竖无事,我从头与少掌柜说罢。
“首先,陆公子找到的那只盒子并非王老大人所留之物。”
“……”
许白水觉得此刻自己脸上一定写满了茫然。
朝轻岫怎么判断出盒子不是真的,陆月楼又为什么没看出来?
基于对上司的信任,许白水很快得出了结论——都是因为朝轻岫太过聪明,所以才发现了陆月楼没有主意到的各种细节……
朝轻岫:“当然,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只盒子跟兵书都是我伪造并叫人埋下去的。”
许白水:“…………”
她的沉默越发漫长。
许白水艰难道:“不知门主什么时候埋的?”
朝轻岫笑:“我曾得到过一本写有各类造假方法的书,从中学了点技巧,在出发之前便仿制好了需要的兵书,坑是来的那天李少侠连夜挖的——当日白水不是也知道李少侠跟着过来了吗?”
许白水确实知道,所以在朝轻岫提到李归弦也懂星象时,才没说他也不在。
听到这里,许白水迅速意识到一件事。
既然兵书是在来之前就伪装好的,那么朝轻岫其实早有给陆月楼挖坑之意。
朝轻岫在跟陆月楼等人一块去王家老宅前,就做好了要对方命的打算。
许白水:“星象与埋藏地点的关系……”
朝轻岫含笑:“信口胡说而已,难为诸位都肯捧场。”又道,“为免陆公子不信,在下准备了两层推理,让他先一无所获,再寻找到那本兵书——人们会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经过波折后得到的答案是真相,付出的越多,就越容易相信。”
要是一下子就找到盒子,陆月楼起疑心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所以在第二次推理时,朝轻岫主动纠正了第一次推理时的很多问题,利用心理战术取信了陆府案件被害人的信任。
朝轻岫:“陆公子将盒子带给韦通判,韦通判会发现那样东西根本是假的——因为当年王老大人埋藏的,根本不是兵书。”
许白水:“门主从何得知此事?”
朝轻岫面上带着微笑:“我一开始就有些猜测,当时想着如果只是兵书,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东西藏起来,韦通判这样说,可能只是不愿意透露太多内情。不过最后之所以能确认,是因为我已将东西挖了出来。”
“……”
要不是陆月楼现在不方便挪动,许白水现在都想把人薅过来旁观一下朝轻岫的工作效率。
她心怀敬意地看了看上司的头,怀疑江南武林的脑子有七成都长在了朝轻岫一个人身上。
许白水:“所以那件东西究竟被埋藏在了什么地方?”
朝轻岫:“我曾跟陆公子说,农闲时节才是寻找兵书的合适时机,那并非全是哄骗,当日王老大人将田地分给四个孩子,应该确实是有暗示自己后代,等到农闲时节再来老宅居住的意思。”
许白水记得这件事:“当日你还说过,那是因为冬天的星象与夏天不同。”
朝轻岫:“冬天与夏天不同的可不止是星象,还有植被。
“少掌柜或许注意到了,墩山上种的大多是银杏樟树一类的落叶乔木。”
许白水闻言,毫不犹豫道:“门主放心,此事我全然未曾察觉。”
“……”
朝轻岫想,在话语中适当添加类似“或许”一类描述概率的副词,的确可以提升表达时的严谨性,对名侦探的职业很有好处……
第266章
朝轻岫神色安详地闭了闭眼。
忽略掉许白水总能带来惊喜的发言, 朝轻岫继续为对方解释:“墩山不高,从山脚到老宅只有一条路,如果没了树荫遮蔽,那么来客走到半路上, 就可以看到延年堂的屋顶。
“延年堂是整个住宅中最高的建筑, 位置离前门很近, 这样设计,表面上看, 是因为山顶平地有限, 房舍安排得比较逼仄, 实则是为了让外面来的人,走到半山腰时就能看到延年堂。”
朝轻岫:“当日我来王家老宅时,记下了在山路上看见延年堂的位置, 等到夜半时分, 劳烦李少侠过去挖掘。”说到这里,她又是一笑, “李少侠当日挖了很久, 为了担心天亮后被人发现他究竟翻开了山道中的哪一块地方,他还顺带清扫了其余道路上的积雪。不过陆公子那边应该会觉得积雪是少掌柜扫的。”
听到这里,许白水终于想起来老宅的第二天早上, 自己被朝轻岫打发去扫积雪。
她还有些奇怪, 觉得山道没什么值得打扫之处, 仅仅去转了一圈后,就开心地追着狗玩了好一会。
而且那天早上朝轻岫起床很晚,现在想来, 应该是在夜间就有所布置,耽误了休息, 所以只能利用白天的时间来补觉。
陆月楼当时完全没有起疑——先不提他本人不大相信不二斋的少掌柜能真正获得其他势力主人的信任,就算撇开信任度不谈,他也想不到,朝轻岫会让满脸写着“快乐郊游”的许白水来为晚上的行动收尾。
“……”
许白水回想着对方独自承担的任务,觉得来无影去无踪的李少侠也很不容易,不愧是出身红叶寺的高手——武功高,心境更高,换了旁人,可能当场就摔铲子递辞呈了。
朝轻岫:“其实王老大人设置的谜题并不算难,只是利用了人的惯性思维,按照文艺作品的一贯套路,如果藏宝者刻意强调不许去某地方翻找,东西多半就在那个地方,而王老大人生前一直强调后人不许改变自己故居,就给寻找者造成了暗示,觉得东西多半就在王氏故居当中,却不知整个老宅只是起到了一个路标的作用,他们想要的东西其实根本藏在了老宅之外。”
许白水很快想通整个设计,又有些感慨:“还好咱们去墩山时,距离王老大人去世不算特别远,否则世事变幻,山道的位置难免有所调整,倘若如今的山路并非王老大人当初所修的那一条,只怕李少侠还得忙上许久。”
朝轻岫:“依照我的猜测,王老大人应该考虑过这个问题,才在山道旁建了供人休息的凉亭,后面的人就算改,也不会改得太远。”
否则以墩山的高度,中间那座凉亭实在有些多余,除了性格懒散的王四郎外,只怕连那对老夫妇都不会特意在此停留。
跟上门主思路的许少掌柜反应很快:“这其中还有一点好处,之后过来寻找东西的人,更容易将视线集中在凉亭上,从而忽略山道的问题。”
朝轻岫:“而且山道太长,东西埋得又太深,如果不是心中笃定,就算将道路挖开,也难以挖到东西的所在。”
许白水:“其实事后想想,无论是从农闲时节联想到星象变化,还是联想到树叶掉落,其实都有道理,难怪陆公子会深信不疑。”
朝轻岫:“给陆公子的推测其实存在存在一个破绽。星象需要配合延年斋中的书画来判断地点,而相比其它物件,书画太容易丢失了,万一有哪位高手路过,随意就能将东西顺走,便是没被弄丢,也很容易腐朽破损。”然后道,“当日王老大人曾托付武林中人保管老宅的图纸,还让不二斋派人时时维护,保证宅邸的情况与他去世时相比相差不大,这足以证明,相对屋子中的摆设来说,宅子的位置跟高度才有保持不变的必要性有。若非王三郎死时还带着画卷,陆公子未必瞧不破这点。”
许白水思考片刻,诚恳道:“我觉得,门主可能高看陆公子了。”
有些时候,许白水会觉得上司把计划安排得过分缜密,没考虑到凭大夏武林人士的主流智商,根本就不需要她用如此复杂的方式来下套。
朝轻岫微微一笑,也不继续纠结陆月楼的智商问题,又补充了几句:“其实我能够将东西顺利找到,还得多谢孙相与韦通判,要不是有他们二人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帮忙排除错误选项,在下也得先将宅子仔细翻上一遍,才会考虑别的答案,再快也得耗费上数月的时光。”
许白水嘴唇微动,最后还是没吐槽那个“数月的时光”。
——考虑到无论是孙侞近还是韦念安,都在王家老宅中认真翻找了好几年,朝轻岫此刻的评价,实在显得很是……实事求是。
许白水一念至此,又觉得自己实在很有先见之明,在离家的时候,直接选定了自拙帮作为今后的再就业岗位。
毕竟自拙帮的帮主是朝轻岫,这位上司不止聪慧,而且谦和。
她相信,即使是身为敌人的孙侞近听到了方才那番话,也会有所收获,首先能解决困扰他多年的“王老大人将东西藏在哪了”的疑问,其次还能大大提高这位丞相大人脑部的血液供给,实在算是一举两得。
许白水:“说起来,那样东西究竟被埋了多深?”
朝轻岫:“你还记得咱们按照宿姑娘推测出的地点挖坑时,一共挖了多深吗?”
许白水点头。
朝轻岫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比当时还深一倍。”
李归弦完全是凭借对朝轻岫的信任,才沉默地坚持了下去。
许白水默然,然后忍不住笑:“都怪当时咱们都脱不开身,才让李少侠独自辛苦。”又道,“门主知人善任,才为平常不太有存在感的李少侠安排了最为合适的工作。”
陆月楼肯定防着朝轻岫偷偷去找兵书,但他估计跟很多人一样,都逐渐忽略了李归弦的机动能力。
许白水:“我猜当日在山道上找到的东西应该也是书籍类的,否则韦通判不会说那是兵书。”
朝轻岫颔首,然后道:“确实是类似的书籍,少掌柜要看吗?”
许白水态度很谨慎:“暂时不。”
朝轻岫笑了一笑,也不勉强。
在说完了东西的发现经过后,她继续解释陆月楼的死亡问题。
“首先是王四郎,当日他好容易想明白了耕读与寻找东西之间的关系,又怎么会不利用一番,借机解决自身贫寒问题。”
听到这里,许白水忽然反应过来:“我记得,来王家老宅的第二天,门主曾和王四郎一块去林子边打猎……”
朝轻岫看着许白水,面孔上逐渐浮现出了柔和的微笑:“是啊,少掌柜好记性。”
许白水:“……”
她默默抖了两下。
难怪朝轻岫会特地跑去打猎,许白水相信,自己要是带了脑子,肯定当时就会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朝轻岫对人的态度颇为和气,与王四郎一起打猎时,肯定会说笑几句。至于说的是什么……想来朝轻岫又是急人所难,在有意无意间,点拨了王四郎几句,帮助他解开了“父亲分割田地”与“暗示孩子们到农闲时节再来老宅寻找东西”之间的关系。
许白水感叹:“难怪那么多年来,王四郎一直没想明白老父的暗示,结果刚遇见客人上门投宿,立刻就有所收获。”
王四郎没能耐悟透老父的叮嘱是一方面,更不幸的是,他还遇见了乐于助人的朝轻岫。
倘若他是个好人,被点拨不过是被点拨了,要是心存不良,那么来自朝轻岫的帮助必然会让他的命运往严酷冷峻的方向偏移。
当时自觉有了答案的王四郎想利用自己掌握的信息来哄骗兄长,引诱对方独自离开老宅,前往林地边缘。王四郎相信等自己害死对方后,就能将杀人的罪名推到路过投宿的客人身上,然后从容继承哥哥的遗产。
王三郎一直看不起弟弟的脑子,所以压根没想过对方会借机欺骗自己,当心怀杀意的王四假装不经意地把朝轻岫点拨的内容透露给王三后,王三立刻上了当,最后他因此身故,还将画留在了死亡现场,而陆月楼也顺理成章地以为那幅画跟东西埋藏的地点相关。
等王三郎死后,陆月楼本来可以去询问王四,奈何王四被制住后,立刻自服假死药,陷入到无法询问的昏迷状态。
许白水:“他手上的药不像是普通人所有。”
朝轻岫承认了许白水的猜测:“王四郎不晓得江湖上的事,以他本人的能耐,当然很难将药拿到手中。”
许白水看了朝轻岫一会,恍然大悟。
她也依稀记得,前段时间诸自飞曾安排人手去过怀宜城那边一趟。
——问悲门人马众多,在王四郎来之前,大可以随便安排个人假装偶遇跟他聊几句,再找机会赠以秘药,并提醒王四郎遇见大危机时,可以依靠此药保住性命。
第267章
通过服药昏迷来躲避危险的方法倒不全是在哄人。
一旦王四郎有幸看到了那位陆公子的部分真面目, 并将知道的信息通通告诉给对方,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后,自然也会遭到非常妥善的处理——早些韦通判为了有机会抄王氏兄弟的家,已经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准备好了许多真实可靠的罪证, 陆月楼就算私下干掉王四郎, 也有足够的理由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王四郎服药当时, 周围的高手不少,原本或许可以被及时阻拦。
然而在他伏地哀求时,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朝轻岫本人。
当时问悲门主是否依靠自身视角看清了一些事情并选择放任, 许白水不好妄测, 不过等王四郎失去交流能力后,陆月楼想要继续任务,就只好跟朝轻岫讨论物品的具体地点。
当时遗落在现场的画卷自然变成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而朝轻岫也从画卷出发, 非常配合地向陆月楼提供了一些想法。
就在此时,许白水又回忆起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比如当时朝轻岫曾在闲聊时告诉过她, 李归弦对星象有些研究。
而陆月楼那边负责找出假兵书埋藏地点的, 正是曾以擅长杂学出名的宿霜行。
考虑到那位宿姑娘曾几何时还算是问悲门的要紧人物之一,李归弦多少会了解点其人的能力。
在脑海中补充了“李归弦了解就等于朝轻岫了解”的设定后,许白水面露顿悟之色——虽然王家老宅一行时, 那位李少侠全程都没有露面, 却还是老老实实为了朝轻岫的计划做出了贡献, 包括但不限于连夜挖坑或者提供情报。
朝轻岫:“挖出装了伪造品的盒子后,我就请陆公子先行一步,免得中间横生枝节, 自己则去处理王家两兄弟的身后事。当时陆公子担心咱们力有不逮,于是特地留下了宿姑娘帮忙。”
王家老宅一案中所有暗流涌动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云淡风轻, 仿佛她跟陆月楼真是合作良好一般。
许白水暗暗记下这一点,告诫自己听话不能只听表面,免得下次陪朝轻岫出门办事时又双叒叕被表象所蒙蔽,无法解读出上司的真实想法。
当然作为一个特别看得开的少掌柜,许白水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未必能有效果,但起码自己曾表现出过良好的工作态度。
许白水:“我还记得,当日留下宿姑娘是门主的意思。”
朝轻岫微微含笑:“我选择宿姑娘,倒也不是指望她主动帮忙,不过等咱们回到永宁,与通判碰面后,宿姑娘的存在或者可以起到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等陆月楼与朝轻岫前后回归永宁府后,韦念安就会得到两个完全矛盾的情报——陆月楼说发现了兵书,朝轻岫说没发现兵书。
截然相反的消息放在一起,韦念安都不用动脑子,就会意识到其中必有古怪。
韦念安很清楚这两人都不算笨蛋,不会说出太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所以她必然会在心中为此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朝轻岫:“本来陆公子有兵书在手,韦通判应该更相信他,可偏偏那本兵书又并非真物,而陆公子性格谨慎,担心通判忌惮他能耐大,多半会当场表一表忠心,说愿意将找到兵书的功劳都算在韦念安头上——白水觉得,那位韦大人会不会心生怀疑,觉得陆公子是故意让自己送一本假兵书到京中?”
许白水:“表忠心是门主提醒他的吧?”
朝轻岫笑:“我觉得陆公子自己也能想到,不过有备无患,提醒他一声总归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白水:“……”
有朝轻岫这么一个乐于助人的武林魁首,许白水对创建良好的江湖环境很有信心。
她喃喃:“在这样的情况下,韦通判或者会觉得此事乃是陆公子使坏,特地弄了本假书来欺骗自己。“
朝轻岫:“她原本可能怀疑的对象有很多,比如疑心是我与陆公子合谋。只是在见过我之后,又听说没有找到兵书,才调整了原先大的想法。到了这一步,韦通判一定会去思考,为什么我会给出一个与陆公子完全不同的答案,她可能会有两种猜测,一是觉得此事是陆公子计划,只是在跟相关人员串联口供这一步出了岔子,另一种猜测则是我知道陆公子的计划,只是临时改变主意,摆了他一道。
“然后我又透露给韦通判一个消息——因为王家老宅中出了命案,我与陆公子分开行动,然后我去了怀宜城那边,给王家老宅的案子收尾。
“这件事情当然是真的,韦通判之前可能听陆公子说起过此事,然后我又补充了一个细节,告诉韦通判,等我回去时,陆公子已经走了,只有宿姑娘还留着。”
许白水:“……”
起码到这一步,朝轻岫完全没说谎话,只是在韦念安眼里,事情的情况可能会变得不大一样。
可许白水觉得这些也很难反驳,毕竟朝轻岫是真的没跟陆月楼一起挖出“王老大人埋藏的兵书”,后面的行程描述也都正确,只是对方特地调整了措辞,显得陆月楼先回城之事并非出于两人的商量,而是陆月楼的自作主张。
没想到朝轻岫在忽悠人时,居然还保证了大部分内容的真实性,许白水觉得,这可能就是正道人士的自我约束。
当然许白水要是了解过信息时代的文艺作品,可能就会意识到,名侦探的话也需要选择性相信,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不是一篇叙述性诡计……
朝轻岫:“少掌柜应该还记得,艰虞别院的事情后问悲门放了宿姑娘,也没对她用刑,这本是好事,可陆公子性情之多疑还要更甚于我,他先是没去救宿姑娘,等宿姑娘被放出来后,对她也没有那么信任倚重,于是韦通判难免会觉得,宿姑娘可能对陆公子怀恨在心。”
许白水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明白了!”接着道,“韦通判是以为,陆公子其实准备跟你串联口供,只是宿姑娘使坏,一面对陆公子传消息说事情已经办妥,朝门主会配合咱们行事,一面却什么也没告诉你。”
所以在韦念安耳中,“当时只有宿姑娘还留着”一事的真实含义,是宿霜行在两头隐瞒。
朝轻岫颔首:“大约就是如此。韦通判并不相信我会当面撒一个特别容易戳破的谎言,所以体贴地替我考虑好了当中缘故。”然后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在下性格虽有愚笨之处,幸而通判总愿意将我往好处想。”
许白水:“……”
她觉得朝轻岫哪哪都好,就是在展现自身幽默感时,经常会让人产生“现在温度貌似有点冷”的错觉……
许白水:“不过这样也只能让韦念安对陆月楼起疑。”
朝轻岫声音柔和:“只要韦通判肯起疑就好。剩下的事情,在下可以帮她的忙。”
许白水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天。
——光听朝轻岫的话,谁不夸一句问悲门主慷慨仁义,急人所难,哪怕对方是寿州通判,都愿意给人搭把手。
朝轻岫:“在得知了矛盾的消息后,韦通判虽然对陆公子起疑,却并不一定觉得此事就是他设计的阴谋,所以等我过去拜访后,韦通判必须要早点将陆公子找回来对质,免得耽搁太久,消息泄露,让我跟陆公子有串通的机会。
“而且我当时告诉过韦通判,回来时带了礼物,已经遣人分送各处,所以陆公子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回来。为免被他发现不对,韦通判极有可能一面稳住我,将我留在府中看棋谱,一面立刻派人将陆公子带来。”
许白水:“所以当日韦通判请门主留下,恐怕也有试探之意。”
从后面的情况看,朝轻岫选择看棋谱的行为显然通过了测试,让韦念安心中怀疑的天平又往陆月楼的方向倾斜了一份。
等韦念安找机会出去派人寻陆月楼时,心中的疑虑已经不少,才会要求益天节带上足够的人马。
许白水:“如果陆公子能顺利抵达通判府……”
听到这里,朝轻岫唇角微翘,含笑询问:“白水觉得,以陆月楼的性格,在发现情况不对时,当真会选择束手就擒,前去韦念安身前分辩,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上司的心意上吗?”
许白水哑然。
她想了会,道:“要是陆公子没有发现情况不对,选择跟着益天节走又会如何?”
朝轻岫缓声道:“之前在山上时,我已经暗示过陆公子,益天节此人可能对他不利,事发当日,又让陆府附近店铺提前关门——做到这一步,要是还发现不了益天节来者不善,那也不是陆公子了。
“一旦动手,事态就很容易失去控制。当日双方人马产生了严重的冲突,陆府跟韦念安麾下的侍卫都有死伤,这些侍卫平时隐在两方府邸当中,算起来都是主君心腹——韦念安当时派益天节过去,就是因为两人关系不睦,不会包庇,后面随着冲突的加剧,益天节已经大大得罪了陆月楼,如果事后陆月楼有幸分辩清楚,重新得到韦念安的信任,那么他会不去报复益天节么?”
许白水:“所以益天节也是担心陆月楼报复自己,才必须痛下杀手。”
当时陆月楼在交战中身亡,那么益天节的责任可能不会太重,要是让他活下来,那么韦念安则有可能会被说动,觉得陆月楼受了委屈,反过来责罚益天节。
朝轻岫颔首:“要么不做,当真要做便不可为自己留下隐患。韦念安那些人驻守江南多年,深受宫中贵人信赖,这一点办事的道理自然是明白的。”
她早就明白了跟自己对弈之人的棋路,那么需要做的,就只是让陆月楼及时发现不对,后面的事情便能顺理成章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许白水:“陆月楼跟益天节之间缺乏信任,很容易使通判府势力因为内讧而消减。”
朝轻岫含笑提点:“此外还有一点,那日益天节必杀陆月楼,也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已经变得太过严重。”随后补充,“如果陆月楼最终被请了过来,那么死的那些护卫就只是请人时造成的损失,对益天节而言,算是严重的办事不利。
“只有陆月楼死亡,死去的护卫才能成为‘击杀对通判有异心之人’时造成的损失,如此一来,益天节甚至可能有功。所以只要损失造成,他就必须放任甚至推动事态扩大,否则益天节根本无法为冲突中的死伤负责。”
第268章
许白水:“万一当日陆月楼打赢了益天节又会如何?”
朝轻岫:“冲突发生在永宁府内, 只要问悲门不插手,单论实力必然是韦念安那边占优。双方交战,关键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其中尤以第三点最为要紧。事出意外, 陆月楼先失天时, 也未必能有地利方面的优势, 至于人和……他生性多疑,加上当时王四郎死得那么突兀, 心中对荀慎静未必没有猜测。”
在王家老宅时, 朝轻岫特地提醒过陆月楼, 韦念安身边可能有人不想让他办成兵书之事,从当日冲突的情况看,对方的确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朝轻岫轻声慢语:“实在不行, 横竖问悲门在永宁府内也有人手, 在下既然要为通判筹谋,总得出些力气, 替她清除掉陆公子这个隐患。”
听到这里, 许白水已经基本明白了朝轻岫的思路。
朝轻岫利用一本假兵书,挑起韦念安对于陆月楼的猜疑,然后借通判府之势击杀陆月楼。
布完局, 朝轻岫甚至不会遭到报复——韦念安那边压根无人知道事情与她有关。
毕竟事发当时, 朝轻岫一直待在通判府中, 所有的事情都是韦念安瞒着她做的,等“察觉”到情况或有不对时,还特别恳切地劝说过韦念安千万要留陆月楼一命。
可惜益天节动作太快, 让韦念安来不及阻拦。
之前韦念安隐约猜测过,朝轻岫可能知道陆月楼的计划, 只是选择摆后者一道。
只是在被朝轻岫劝说过后,韦念安也慢慢放下了原来的疑心,觉得那日悲剧的根源还是陆月楼不懂得调解与同僚跟下属间的关系,才导致遇见问题时人人都想踩他一脚。
许白水想着,忍不住搓了搓手。
——陆月楼觉得自己是被韦念安派益天节干掉的,韦念安也觉得是自己派益天节去意外干掉了陆月楼,双方想法如此契合,也算一种双向奔赴。
[系统:永宁府陆月楼被杀案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0点,获得名气值3点。]
朝轻岫:“?”
这次的侦探点数为什么是零点,难道系统觉得自己在此次案件中没有承担侦探的责任吗?
朝轻岫一念至此,心情甚是惆怅。
她与陆月楼也算相识许久,一直相处得都挺不错,就连对方往问悲门里派内应,自己也未曾大动干戈,还将内应好好送了回去,之后甚至帮忙安排了陆月楼的后事。
结果临到头,得到的居然只有区区三点的名气值。
可能是感受到了用户的谴责之情,系统很快又刷新了一条提示——
[系统:经检测,用户在本次案件中承担了重要工作,获得奖励《王老大人的兵书(伪)》、《王老大人的埋藏物(真)》。
备注:《王老大人的兵书(伪)》可从寿州通判韦念安手中获取,或者凭借记忆默写。]
朝轻岫:“……”
她缓缓、缓缓地闭上了眼,同时深呼吸。
虽然对这个侦探系统从未有过太多的指望,此刻看着眼前的提示信息,还是感觉事情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这本伪兵书难道不是她自己写的吗?!
朝轻岫感觉内伤有加重的趋势。
都怪自己造假时太过认真,最后竟不幸得到了系统的承认,成为了奖励的一环。
许白水感觉室内的氛围忽然有些不对,她看着面前一向多谋善断、伏子千里、遇见什么样的危情也能面不改色的上司,总觉得对方状态不佳。
此时此刻,朝轻岫双颊苍白,目中神情颇为惆怅,还伸手捂了下心口,仿佛受到了某种严重的打击。
……可能是十一哥当日下手太重,使得朝轻岫伤势迟迟难愈,所以显得有些虚弱。
许白水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药丸分配方案没错,于是安慰道:“门主辛苦,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朝轻岫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确实需要点私人空间来安静一下。
朝轻岫瞥一眼刚才的两条提示,又握了握拳,十分遗憾这个自从穿越没多久就陪在自己身边,见证了她许多重要经历并被寄托了深厚情感的系统竟然没有实体。
就在许白水离开后,过了一小会,被用户记挂在心头的系统消息再次刷新——
[系统:经检测,用户达成成就[阴影中的侦探],获得奖励[指真伪针]。]
[指真伪针:可以不经调查,直接判定推理结果的正确性,检测成功率为100%,冷却时间为6×30天。
备注:当前道具的启动条件为‘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直接推理出某个事件的真相’,侦探对相关事件的调查度必须低于5%,真实性必须超过80%。使用者说错三次后,该物品自动销毁。]
大部分都缺乏存在感的系统偶尔也能给出点貌似挺有价值的道具。朝轻岫读着上面的文字,目光微凝。
在看到“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直接推理出某个事件的真相”,朝轻岫有理由怀疑,自己系统对于安乐椅侦探存在偏爱。
朝轻岫想了想,觉得手头上没经过调查的事件还挺多。
比如赵清商母亲被害之谜——这个案子她对答案有信心,却觉得前期掺和得有点多,调查度未必低于5%。
此外还有应山长那边的事,以及简云明家中的情况。
对这两件事朝轻岫心中一直隐有所觉,可对答案只能说了解一个大概的范围,作出的回答或许不够准确。
再然后,就是许家那边的某件事……
朝轻岫垂下目光,用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将奖励道具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又扔回系统空间中。
她想,自己不必急于一时。
久坐并不利于养伤,尤其是在面对着系统提示的情况下。
朝轻岫站起来,也不走远,就在思齐斋周围散步。
四周僻静无人,她顺路走到前门主的石室前,运力于掌,慢慢移开堵门的巨石,然后看到了一副能让诸自飞热泪盈眶的场景:李归弦正待在自己房间内翻看佛经。
——翻看佛经当然显得挺不务正业,但人好歹是待在问悲门总舵当中,在不务正业之余,又显出了一点有限的责任心。
朝轻岫直接坐到李归弦对面的蒲团上,后者看她一眼,将佛经读出声来。
李归弦不愧是曾在寺庙中进修过的专业选手,读起经典来声如扣玉,隐有禅意,朝轻岫在旁听着,随后慢慢垂下眼皮。
……
带着韵律的读经声始终没有停下,朝轻岫睁开眼,又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已在蒲团上睡了一觉。
……幸亏李归弦的住处蒲团多,堆在一块,能给她凑出一张床铺来。
朝轻岫进入休息状态后,内息会自然开始流转,所以醒来时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清。
她看李归弦一眼,后者终于合上书卷,倒了两杯热茶。
朝轻岫:“李少侠这边有棋盘吗?”
李归弦:“我不常与人对弈,房中只有一副旧的。”
朝轻岫笑:“新旧都无妨。闲来无事,我且与少侠对弈一局如何?”
李归弦想了想,觉得适当动脑并不耽误养伤,于是取了棋盘棋子出来,放在两人当中。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声响,两人一直对弈到傍晚,隔着石壁,听见外面雨声渐重,晚风吹得树木枝丫一阵乱响。
同样发现天气不好的查四玉提着灯过来接人。
她进门的时候,两人刚好一局终了。李归弦负了一子,见到天色已晚,就将棋局收起,叮嘱:“今日朝姑娘早些休息,莫要过分劳神。”
朝轻岫微微一笑,随着查四玉离开。
石室与思齐斋相距不远。
朝轻岫走在青石道上,查四玉撑着伞跟在身后。
雨丝落在花树、假山、草丛中,变成了一片濛濛的水雾。
朝轻岫声音从前方响起,比园中的雨意更加柔和:“四玉,你明日早些起身,替我去外面跑个腿。”
虽然门主看不见,查四玉还是微微躬身:“请门主吩咐。”
朝轻岫缓声道:“陆公子乃是朝廷官吏,当日被人击杀于府门之前,事后总得有个说法。”
查四玉:“门主是要请燕捕头或云捕头去调查此事吗?”
朝轻岫:“不,你去知会伍大人,劳烦他去通判府内问一问此事。”又道,“等他去了之后,你再到韦通判那里,问一问可有新的棋谱,顺便为我带一句话给通判……”
查四玉听着朝轻岫的话,虽然暂时不明白个中原因,还是将门主的嘱咐一字字记在心中。
朝轻岫回到思齐斋中,换下外袍后,查四玉又送来熬好的疗伤汤药——药方就是上次李归弦写下的那个,许白水闲来无事,干脆亲自去帮上司看着火。
白色的水汽徐徐腾起,疗伤的汤药很是苦涩,一半是因为明相大师开方子时的只注意了药效,一半也是因为许白水觉得火势不够猛,一直在旁扇风。
朝轻岫喝了一勺后,身形微微一凝,同时沉默地闭上了眼,随后她放下汤勺,端起药盏一饮而尽。
第269章
朝轻岫平静地放下手中药碗, 然后推开了思齐斋的窗户,呼吸窗外的空气。
这碗药味道苦得很有层次感,前调发涩,中调发酸, 后调则带着一股焦糊味, 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要不是药效没问题, 朝轻岫简直得怀疑碗里的东西是陆月楼回魂时给自己熬的。
可能是感觉到上司正在经受着何种煎熬,查四玉及时倒了杯清水来让朝轻岫漱口。
朝轻岫缓了一会, 然后道:“辛苦你了, 明日还有差事, 先回去休息罢。”
查四玉拱手告退,等她走后,朝轻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坐了一会, 又唤了一声:“简兄弟。”
话音散落在风中, 桌上的灯火忽然暗了一瞬,下一刻, 简云明已经站在了思齐斋中。
他的身形很稳, 好似一直就在此处,一步都未曾离开过。
朝轻岫:“这几日我精神不济,你去问问非曲, 近来闵兄弟的动向如何。”
简云明沉寂的目光动了一下:“老七?”
朝轻岫缓声道:“我其实在猜测, 闵兄弟可能与宿姑娘一样, 曾跟陆公子存在来往。”
“……”
简云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依旧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冷硬感,看不出丝毫情绪, 似乎正在消化新得到的消息。
虽然下属没有将疑问说出口,朝轻岫还是体贴地为对方讲解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她先描述了一番当日税银失窃案的情况,然后道:“当时护送税银的队伍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包括柯向戎、唐驰光、已经被问斩的寿县令,然后就是负责管理江湖人士的闵兄弟了。我还记得,当日柯大人发现税银变成了石头,焦急万分,不断翻开箱子检查,然后就被闵兄弟扶住,劝她莫要过于忧虑。”
简云明:“门主是因为老七出手阻拦柯大人检查箱子,才觉得他不对劲?”
并非铁证,毕竟那天柯向戎身边还有一位小连大夫,闵绣梦可能只是在连红榴预备让柯向戎发病前,碰巧扶了这位倒霉的权转运使大人一把。
朝轻岫笑:“当时只是有些猜测,但后来咱们已经知道宿姑娘是陆公子的人,情况自然有所不同。”
简云明沉默,显然不是很能跟得上朝轻岫的思路。
朝轻岫:“当日陆公子想要窃取税银,所以必定会尽量在队伍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确保流程万无一失。既然宿姑娘是他大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不索性让宿姑娘代替闵兄弟充当江湖人的代表,护送税银进京,如此一来,窃取税银的行动岂非更有把握?”
说到这一步,简云明已然彻底明白。
陆月楼不这么做,当然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闵绣梦也是他的人。
朝轻岫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枚黑色的棋子,她微微笑道:“原本在下想着,咱们与陆公子关系不错,留着闵兄弟在旁,遇事也好传话。”
她语调温和,话的内容也挺平和,但简云明一听就明白了朝轻岫的意思——朝轻岫留着闵绣梦在旁,多半是将人作为一着备用棋子留着的,日后若是遇上了什么需要忽悠陆月楼的机会,可以通过把假消息告诉闵绣梦,再经由闵绣梦之口传递给陆月楼。
朝轻岫轻叹:“可惜陆公子如今已然身故,闵兄弟失去主君后,心中一定很不好受。”
简云明从朝轻岫的声音里听出了真切的遗憾。
他想,在面对陆月楼时,朝轻岫必然伏了不止一处暗子。
朝轻岫下棋的风格变幻莫测,有时迅若雷霆,有时含蓄委婉,在樟湾时她没有立刻揭破闵绣梦的身份,就是想留着看看此人能否另有它用。
如今王家老宅的计划成功,闵绣梦这条线自然变得无关紧要。
朝轻岫拈着棋子沉吟片刻,道:“也罢。闵兄弟出身武林名门,又被陆公子所倚重,定有独到之处,咱们先瞧瞧他的反应,再考虑怎么安排他后面的工作。”
她说着,随意将指间的黑子放在了手边的棋盘上。
简云明收回目光,退到屋角的阴影当中。
他眼中微弱的好奇之色已经沉寂下去,重新变得古井不波。
*
近来天气正逐渐变暖,陆府门前的血迹也彻底不见了痕迹。
在朝轻岫养伤的这段时间中,通判府正在忙着为当日长街火拼一事善后。
在此期间,韦念安始终留意朝轻岫那边的情况,打听到的消息却是对方一直闭门不出,显得特别安静。
——陆月楼死后,问悲门没有想着趁乱插手通判府之事,的确让韦念安放心了不少。
等陆月楼死亡的动荡初步过去后,韦念安开始迅速调查事件相关人员,想要尽早弄清楚让她迷惑的一些细节。
陆月楼生前的旧部有些正处于持续性的软禁当中,比如宿霜行。但可能因为她平日的存在感不如荀慎静等人高,除了不许出门外,别的行动倒是没受到丝毫阻拦,一开始还险些被看守者遗漏。
今日,益天节又往陆府跑了一趟。
用物理方式排除掉竞争对手后,益天节如今已经是通判府中最要紧的下属,而韦念安为了表示自己对益天节的信任,也依旧将收拾善后的事情交给他。
双方间的矛盾似乎正在逐渐缓和。
没了陆月楼分担工作,益天节的忙碌程度直接翻倍,他前几天曾就让下属去问过宿霜行的话,可惜没能获得什么重要内容,今日只好抽空亲来询问。
宿霜行靠在木榻上,手边放着酒坛,看着有些不耐烦,她皱着眉,神色冷淡:“能说的我都已说过,益大人还要问些什么?”
益天节皮笑肉不笑道:“说了一遍,也不妨再说第二遍——你们到王家老宅后,都做过什么?”
宿霜行再度将经历的事情一一说出。
好在她一直在假装断腿,经历过的内容不多。
她从头说起,当然前面的事情都不要紧,韦念安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宿霜行陪着陆月楼区山上挖兵书的经过。
益天节越听神情越是认真,还不是提问:“你们当时是怎么知道东西在山上的?”
宿霜行:“根据王家兄弟死前留下的线索进行了一些推测,至于具体地点,是我根据天象算出的。”
益天节目光一动:“是你算出来的,不是朝门主的人?”
宿霜行:“是我算出来的。”
益天节:“谁叫你算的?”
宿霜行:“自然是公子。”
益天节:“最后东西挖到了吗?”
宿霜行:“挖到了。”
益天节:“是谁挖到的?”
宿霜行:“是我。因为事关重大,我不敢打开,然后直接交给了公子,”
益天节:“当时朝门主怎么说?”
宿霜行露出回忆的神色,然后道:“没怎么说。山上地方大,众人并不待在一处,或许朝门主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益天节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觉得宿霜行的瞎话编得过于敷衍。
朝轻岫自己武功就不低,何况出行时还有高手护卫,想要她无法发现,挖东西那点距离显然不够保险。
益天节心中早有定论,再加上在挖东西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人都是陆月楼的下属,立刻觉得此事必然是陆月楼布置的阴谋,至于宿霜行,全程都在阳奉阴违,导致朝轻岫那边的说法出了岔子。
可无论陆月楼何等苛刻多疑,都是宿霜行的主君,所以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有谋害陆月楼的想法。
益天节在心中冷笑,觉得还好自己不算愚蠢,可以从对方的回答中慢慢推断事情原本的模样。
除此之外,整件事还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漏洞——益天节想,韦念安找了那么久都没结果的东西,怎么可能陆月楼刚到地方就有所发现?一无所获才是最符合逻辑的情况。
出于对竞争对手能力与人品的了解,益天节笃定陆月楼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现,所以才走上了造假的作死之路。
陆月楼知道朝轻岫眼光厉害,善于从细枝末节出发现问题,自然不敢将伪造的兵书给对方看,事后更是借王家兄弟被害之事,将朝轻岫打发到了怀宜城那边,自己趁机带着兵书返回永宁府。
益天节猜测,宿霜行一定是假称自己曾在问悲门中做事,有办法说服朝轻岫配合陆月楼行事。
一念至此,益天节面上顿时浮出冷笑——自己那个竞争对手大约从未想过,一直听命行事的宿霜行会选在此时摆他一道。
想通前因后果后,益天节带点轻蔑地看着宿霜行,敷衍地一点头:“我会将你的话转达给通判知晓。”
宿霜行起身拱手相送,然后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五粒拇指大小毫无瑕疵的滚圆明珠塞了过去:“大家今后都在通判麾下做事,些许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益天节有些惊讶地眯起眼:“你……”
宿霜行垂下头,没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情:“益大人今日问的都是王家老宅的事,后面也可以问问公子都有哪些势力,平时与什么人交好,在下定会一一作答。”
第270章
益天节闻言, 露出了一点矜持神色:“这些事情,我也可以询问文公子。”
宿霜行:“多个人帮手,也可免得文公子过于辛苦。”
益天节当即心领神会。
文博知是韦念安派在陆月楼身边的人,很了解陆府的势力构成, 可要是只由文博知一人负责此事, 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多个人提供消息, 彼此参照,可以大大降低前者弄虚作假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 益天节又放缓了语气:“如此甚好。我也曾经听说过, 陆公子平日待姑娘甚是苛刻, 好在通判宽宏,一定不会让姑娘重蹈覆辙。”
宿霜行目光并不与益天节对视,只淡淡道:“公子没有待我不好, 是我无能, 屡次拖累了公子。”
益天节心领神会地一笑。
他从来不服气陆月楼,宿霜行冷淡下隐约透出的不忿, 难免让他有些愉快。
两个时辰后, 韦念安收到了益天节整理后的报告。
益天节写得很详细,根据他调查得到的信息,韦念安可以清楚了解到众人口供的差异。
首先是荀慎静, 她一力主张陆月楼确实有所发现, 可陆月楼一共挖了两次, 荀慎静只有第一次时是跟在旁边的,而那次陆月楼根本一无所获。
至于到所谓“挖出盒子”的时候,荀慎静虽然一直强调陆月楼绝无反叛之意, 却无法证明东西当真是被他们从山里挖出来的。
至于宿霜行,不止承认东西是她挖出的, 甚至表示方位也是她算出来的。
韦念安仔细看过所有供述,心中的想法与益天节基本一致。
她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你觉得月楼与荀姑娘之间……”
益天节:“从当日的情形看,荀姑娘似是有心为陆公子效忠,但陆公子却像是防着荀姑娘一手似的。”
韦念安点点头——这就能解释在挖东西时,陆月楼为什么要留荀慎静去看守老宅。
宿霜行虽然同样在为陆月楼说谎,态度却敷衍得多,并不介意其他人发现真相,可见怀恨已久。
调查到现在,基本可以认为,此事的确是陆月楼一手谋划。
韦念安感叹:“那位宿姑娘好深的心思。”
益天节:“宿霜行之前能在问悲门中潜伏多年不露行迹,显然是个善于谋划之人。”又道,“我看她的意思,是想要为通判效命。”
韦念安并不反对:“她本是月楼的下属,如今月楼去世,来我这边,也是应有之义。”
再谈起陆月楼时,韦念安的情绪颇为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
庆幸在于自己早早防了陆月楼一手,没告诉他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直接试探出了陆月楼的忠诚与否。
遗憾则是陆月楼到底算个颇有才能的人,平时也为自己分忧不少,一朝身故,犹如斩断了她一条臂膀。
韦念安想,经此一事后,那些由陆月楼笼络而来的江湖势力不知还有多少愿意继续为通判府效力。
还有陆月楼养在府邸中的护卫,那些人原本也可以算作韦念安的下属,有什么危险的任务,都能让他们去办。
现在却不行了。
那些人变成了半下属半俘虏的身份,想要妥善安置,就得比平时要花上更多的心力。
韦念安越是计算,越是为自己的损失叹息。
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多值得在意,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结义弟弟。然而人马、权势、地盘上的减少,却无论如何不能不让她觉得遗憾。
韦念安是官府中人,想要直接统辖江湖豪强终归有些不便,她一直利用陆月楼来做这件事,却忘了给陆月楼准备一个合适的备份。
文博知或者可以接替陆月楼的工作,但忠于陆月楼的那些人肯定会对为韦念安效命的文博知感到不甘,应当如何调节这之间的关系,确实很让人头疼。
想着后面需要处置的事务,韦念安顿觉头疼,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怜惜陆月楼的生命,对益天节的不满反而越发浓郁。
就如朝轻岫所言,当初发现陆月楼态度不对时,益天节首先还是应该选择安抚,就算仍然觉得陆月楼有反意,也应该徐徐图之,怎能当街击杀。
韦念安回忆当初的话,忍不住想,难怪朝轻岫武功在年轻一辈里不算第一梯队,却能成为问悲门主。
起码这个小姑娘的大局观很好,而且遇事沉着冷静,总能在恰当的时间给出正确意见。她的优点,恰恰是许多只懂得用武力说话的江湖人所欠缺的。
韦念安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与姿态恭谨的下属相对沉默,她看着房中的书卷,一时想起了以前上学时的岁月。
以前上学时,韦念安曾听一个喜欢偷懒的同窗说过,人只要开始考虑问题,就有数不尽的问题需要解决。
出仕后,韦念安一次又一次验证了那位同窗理论的正确性。
比如今天,她才在想着陆月楼身故的问题,问题之一就主动找上了门。
一位因忙碌而显得憔悴的侍卫前来回禀:“六扇门的伍大人过来拜见通判。”
韦念安皱眉:“他来做什么?”
这些日子,不愉快的神情越来越常出现在她的面孔之上。
益天节低声:“多半是来查前几日的陆府前斗殴之事。”
韦念安面色愈发凝重。
她当然不是想不明白伍识道的来意,只是不希望这么早就去跟花鸟使打交道。
陆月楼在交战中被益天节所杀,而且杀得还特别不加掩饰,连找人顶罪都做不到,完全满足花鸟使的干涉条件。
韦念安之前刻意将案子压在手中,就是不想让燕雪客等人插手。
至于伍识道,他乃是孙相的门人,性格圆滑,一般不肯得罪别人。
所以听说来的人是伍识道时,韦念安就有些怀疑,觉得对方会来见自己,说不定是得到了京中的授意。
韦念安:“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见,就就请伍大人过来。”
在韦念安对伍识道前来之事感到不满的时候,伍识道本人也略觉不安。
……他当然不愿意来触韦念安的霉头,可谁能告诉他,今天早晨,朝轻岫身边的护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提醒他别忘了履行自己花鸟使的职责?
被迫进入工作状态的伍识道只好跑到了韦念安府上,见到那位通判大人后,他先叹息了几句城中治安,然后道:“听说陆公子去世当日,有通判府的人在陆府附近出没?”
韦念安端起茶盏,微微笑着,不答反问:“此事伍大人是听谁说的?”
伍识道也是一张笑脸,话更是说得滴水不漏:“永宁府一向安泰,难得发生点意外,自然举城皆知。如今茶楼酒肆中传得沸沸扬扬,通判不曾收到消息么?”
韦念安尚未回复,就在此时,又有一名护卫前来叩门,直接在堂外跪下,道:“大人。”
这次对方没说什么事,然而府内护卫训练有素,等闲不会打搅主人说话,韦念安立刻放下茶盏的,面上带了些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些事情,请伍大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伍识道躬身:“通判请便,要是不方便,下官就明日再来拜访。”
韦念安匆匆返回内堂,然后遇见了等候在此的查四玉。
查四玉欠身:“韦通判。”
韦念安:“朝门主近来如何?是她有什么事情相商吗?”
查四玉道:“今日伍大人前来通判府……”
韦念安笑:“朝门主好灵通的消息。”
查四玉:“并非如此。我们收到信,说燕大人那边有意插手,于是门主便遣人鼓动了一下伍大人,让他先来问,如此一来,燕大人他们就不好插手同僚的案子了。”
——燕大人有意插手之事其实半真半假,既然陆月楼死在永宁府内,燕雪客与云维舟等人肯定已经开始收集信息,只是未必想要立刻插手,但考虑到韦念安并不会找燕雪客确认,这个理由的可信度就显得相当不低起来。
韦念安了然,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朝门主想得很周到。”
比起燕雪客,伍识道虽然是孙相的门人,却没清流那么难缠,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发。
查四玉低着头:“门主还要属下劝一劝大人,当日通判为着王氏兄弟的命案召陆公子搭话,本是想着宽宥一二,可他暴力拒捕,还令府兵反抗,虽然通判顾念旧情,如今也莫要太过伤怀。”
韦念安扬起一边眉毛,随后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不错,我当时召他,就是为了问王家的命案。”
被查四玉提点了这么一句,韦念安已经想到了该如何为陆月楼的案子收尾。
伍识道看韦念安忽然离开,本以为对方是找个借口将自己晾在堂上,没想到等了一段时间后,韦念安竟当真回来,还连声致歉,说自己耽误太久。
与此同时,一个腰悬长剑,眉宇间带着些许冷意的年轻女孩子跟在韦念安身后,看着十分面熟,仿佛是问悲门中的护卫做了乔装后又悄悄跟了过来
韦念安致歉后,立刻开门见山道:“伍大人方才问我月楼的事情……”
伍识道一脸秉公执法的肃然:“通判若肯指点,下官感激不尽。”
韦念安叹息:“其实我也在头疼此事。正月里月楼一时兴起,出门游逛,去别人家里投宿,结果与主人家起了口角……”
她将经过润色的王家老宅事件转告给了伍识道,接着道:“本来我也没有怀疑月楼,只是召他来问问经过,他却抵死不肯过来,甚至当街动手。”
伍识道也反应了过来:“如此看来,王家那两兄弟莫非都是陆公子下的手?”
在大夏捕快的朴素观念中,暴力拒捕跟心中有鬼可以画等号。
——起码孙侞近等人就靠着这一点,定下了不少案件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