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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主已至,各位还是好生恭敬迎接◎

    林滢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实在话。她没有说会赦免徐慧卿的死罪,没有说什么交易。

    徐慧卿害死那么些人,她不可能活下来。

    眼前女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尹惜华拉下水。

    徐慧卿也应该明白, 尹惜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以及尹惜华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尹惜华绝不会为徐慧卿停下自己步伐, 更不会为徐慧卿殉情。那么以后, 尹惜华为了能够实现自己的计划, 身边自然会有别的合用棋子。

    那些话润入徐慧卿的耳中, 徐慧卿的身躯也是不由得轻轻一颤。

    徐慧卿确实知晓许多关于尹惜华的致命把柄, 譬如尹惜华曾经祸乱鄞州,又跟莲花教勾结,甚至斡旋于六皇子和莲花教之间, 使得逍遥散在川中之地流毒, 甚至蜿蜒至整个江南。

    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足以令尹惜华坠入尘埃。

    林滢这些言语,就宛如恶魔的低语, 对于徐慧卿而言仿若有无尽的吸引力。

    她发颤似看着林滢,此刻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滢想, 她对师兄还是具有一定感情的,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迷恋。

    看起来, 徐慧卿倒也不想出卖尹惜华。

    可是徐慧卿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想一想。

    也许,徐慧卿会改变主意呢?毕竟徐慧卿并不是一个很具有奉献精神的人。

    夜色已深, 可是锦城的杨家却还是在暗潮汹涌。

    锦城杨家, 此刻家主杨斌却是在轻轻发抖。

    房间里有一股血腥气,便算是点燃了上等的水沉香, 也掩不住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而此时此刻, 地上却正自伏尸一具, 有一具十分新鲜的尸体。

    杨钊这个鄞州杨氏家主来到了锦城,就是为了遮掩这桩骇人听闻的丑闻。

    他逼死了温元恕,接着就是杨斌。

    因为杨斌纵容,所以锦城杨家方才私卖逍遥散,与官府沆瀣一气,靠着锦城杨家的人脉,赚取流水一般的银子!

    那些财帛堆起来,可以说是一座金山!

    可是如今,这些丑事已经被人追查,杨钊遮掩还来不及。

    所以杨钊如法炮制,逼杨斌去死。

    杨斌死后,再悄无声息处置那些牵扯其中的下属,如此一桩丑事,方才能消弭于无形。

    死了温元恕,接着就轮到杨斌。

    杨钊不觉得杨斌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如今,杨钊派来游说的心腹却已经死在屋里。

    杨斌面色阴冷,慢慢擦拭小刀上血迹,面容一片森然。

    他可不是温元恕!

    杨钊别以为自己也会跟温元恕一样,由着他轻轻一句吩咐,就妄送了性命。

    温元恕虽然心狠,可是还是太年轻了,他毕竟还在意家族名声,甚至记挂族中亲眷。

    可杨斌就不一样,他这个在锦城散货逍遥散的幕后主脑早就心狠手辣,且什么样子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再者,他做这些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这杨家旁支,能够扬眉吐气?

    别人都说东川四姓最为尊贵,他们这锦城杨家分出去的一支是大为不如。

    杨斌自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暗中沾染这么些个脏事。

    他怎会被杨钊那些个手段逼着去死?

    杨斌已经擦干净小刀上血污,然后将这利刃凑到火前,轻轻的烤热。

    在杨斌身后,有着几道黑色身影。那几名杀手皆是藏于斗篷之中,隐匿着自己真面目。只不过这纵然一袭墨色斗篷掩身,却也是掩不住他们通身的血腥之气。

    杨斌喃喃说道:“六皇子被杨钊吓住了,眼见杨家有一个女儿得宠,就恐杨钊将话上达天听。他怕自己虽是天子血脉,却被查出私卖逍遥散,甚至牵涉至莲花教。所以他便一封书信,劝温元恕认命知趣。可我,却绝不是什么毛头小子。”

    杨斌冷笑:“我不死又如何?我不信杨钊当真敢扯出此事。之前鄞州之乱,什么梅花会已惹朝廷忌惮。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纵然早便分宗又如何?这些年,我锦城杨家跟鄞州那个杨也不是没有来往。死在锦城的温元恕、杨瑾,哪个不是鄞州世族子弟?这些关系,是没那么容易撇清的!”

    而这些事情一旦被扯出来,朝廷对鄞州世族那脆弱而微妙的信任只怕也是会被彻底撕破!

    “至于六皇子,用得着我们时许以厚利,如今想要靠踩着我们脱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火光明明灭灭,扑在了杨斌的面颊之上,那是一张写满了求生欲的脸。

    还有着浓浓野心以及贪欲。

    他身影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对杨斌表示了赞同:“可借此事,拉六皇子以及鄞州世族下水。家主放心,无论多少人想要杀了你灭口,莲花教必定是会护你周全。”

    那人嗓音冰冷,这样的嗓音里又有着浓浓的自负。

    杨斌听了,竟也觉得理所当然。

    莲花教最隐秘凶狠的杀手被称之为魂杀,皆是冷酷无情,残忍嗜血之辈。

    而杨斌身后这几位,却正好是这样的莲花教杀手。

    正在这时,这几人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声十分古怪的铃铛声。

    那几人面色顿时一变,空气之中也流淌几分古怪。

    这样的铃声,其实是莲花教一种特制的魂铃。因那魂铃材质古怪,所以摇动时候,就能发出一种很特别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听了,令人不觉心驰神摇,魂飞魄散。

    那原本是莲花教吓唬别人的手段。

    可是如今,这样的索命铃声却是在他们这些猎手耳边响起。

    叮咚叮咚,令人胆颤心惊,又令人毛骨悚然。

    顶尖的猎手,往往以捕猎其他的猎手为生。

    魂杀杀手为首之人倒是迅速的镇定下来,不觉厉声呵斥:“究竟是谁?也不必在此处这般装神弄鬼,简直是贻笑大方。”

    一声轻笑顿时回荡在众人的耳边,伴随着这一声轻笑,只见两根手指漫不经心的拨动刀柄上的血铃。

    接着就是轻轻一阵风,那阵风这样子掠过,顿时传来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兵刃交击之声。

    接着就是一蓬血如此撒落,一颗苍白的头颅蓦然落入了杨斌的怀中,如在杨斌胸口重重的打了一拳。

    那腔子里鲜血染了杨斌半身,使得杨斌倍受惊吓,慌忙将这颗头颅扔在了地上。

    哪怕,这个死去的人乃是他的所谓“同伴”。

    此刻房间里一暗,其他灯火俱灭,唯一一根蜡烛却是落入了来客手中。

    蜡烛光辉明明灭灭,映着一张雌雄模辩的俊美面容,赫然正是小晏。

    小晏这张面孔犹自沾染了几点血迹。

    他含笑说道:“司主已至,各位还是好生恭敬迎接。”

    暗夜里,若干道黑影已经潜入了杨府之中。这些莲花教杀手也许能挡得住鄞州世族的灭口,能挡得住六皇子私下训出的隐卫,却抵不住苏炼亲自。

    冬日入夜寒气更盛,屋外小院霜雪凝结。这般的天寒地冻,苏炼却偏生在杨家的庭院里喝茶。

    他似有些畏寒,特意加了几盆炭火。

    红炉煮茶,自有人替苏炼服侍斟茶。

    厚厚披风包裹下,苏炼面上犹自缠着一道白绢,他似眼睛还没有好。

    不过这雪夜烹茶的优雅,也似消不去这庭中的血腥味儿。

    因为一旁的案几之上,摆着几颗莲花教杀手人头,作为苏司主品茶助兴之用。

    苏炼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枚血铃。

    那是莲花教特制的杀人铃铛,每逢这样声音响动时,就会带来了一场血腥的谋杀。

    这是一件战利品,而且是今日的战利品。

    小晏从其他人身上搜得,于是他又多了一枚血铃。

    苏炼摸索着着这特殊的材质,不免对小晏说道:“小晏,这是你杀死的第三个莲花教渠帅。连血铃,你也有了两枚。”

    他轻轻一抛,小晏顿时接在手里,不觉眉开眼笑。

    小晏做人也没什么太多的乐趣,唯爱杀伐之道。

    典狱司执事牟子奇赶到时,就窥见了眼前这么一副诡异画面。

    牟子奇身材挺拔,容貌也算得上英俊,本来也应是个出挑的美男子。只是他面颊自带三分邪气凶气,亦使得他面目显得有些阴沉骇人。

    虽为执事,可如今牟子奇是暂代司主职位,处置典狱司的大小事务。

    说是暂代,然而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机会?

    官面上说辞,无非是说苏炼身体不行,故而由旁人暂代他的职务。

    可是一些有心人想来,自然觉得可能是苏炼有什么事做得不顺陛下之意,故而落得如此下场。

    就是不知晓陛下是有意敲打,还是想要趁机取而代之。

    无论如何,这对于牟子奇而言,自然是一个绝好机会。

    可是如今,苏炼却发动典狱司,对鄞州杨家展开了这样的一次行动。杨家妇孺女眷皆被安置后院,莲花教杀手伏诛,杨斌落网被俘。

    这一切跟牟子奇没什么关系,都是苏炼所为。

    等牟子奇赶到之时,已是大局已定。他所看到的,就是苏炼在刚杀完人的修罗场月下煮茶的情态。

    好生文雅,好生,装逼——

    牟子奇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苏炼绝对是一个异数。就好似牟子奇,他容貌阴沉,一见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这种气质的尊容,才是历代典狱司司主的标准样貌。

    不似苏炼,他若不杀人,就像是一个翩翩贵公子,周身不沾半点血腥之气。

    这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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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2☪ 182

    ◎你当初连字都识不全◎

    这般贵公子的气派, 旁人想学也是学不来。

    牟子奇面上肌肉轻轻抖动,心底也不觉平添了几许恼恨。

    苏炼大约便是凭借如此之能,故而方才能够获取圣宠,独断专行。

    几息之间, 牟子奇心中已有计较。

    陛下使苏炼养病, 看似体恤苏炼身子, 其实也有削权之意。

    可苏炼却不肯体恤上意, 不肯安心养病。这典狱司究竟是陛下心腹, 还是苏炼私器?

    故而牟子奇凉凉说道:“苏司主, 你倒是好有闲情逸致, 竟如此操心。”

    月下杨府红梅开得十分娇艳,一映苏炼面颊,倒令这位苏司主双颊染了些苍白如雪的病气。

    杨府一派安静, 可见这一切尽数在苏炼掌控之中, 倒似令牟子奇好似喘不过气来。

    苏炼为典狱司司主八载,将典狱司上下一干豺狼虎豹压得厉害。

    念及苏炼平日里的手段, 牟子奇也不觉心有余悸。

    炭火将茶煮沸,把水烧得咕咕做声。

    苏炼握着茶杯, 手指蓦然轻敲一记,然后说道:“杨钊入川, 而且找过子奇你,是不是?”

    牟子奇蓦然面色一变。

    一瞬间, 牟子奇手掌冷汗津津。

    不错, 杨钊是找过他,所以他也卖了杨钊一个面子。

    典狱司名声很差, 他也想跟苏炼一样, 能够名声好些。

    哪怕苏炼名声不是太好, 可是已经比历代典狱司司主好上许多。

    所以他想卖鄞州世族一个人情,而这个人情有时候会还得很有价值。

    陛下纳杨氏女为妃,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信号。牟子奇揣测上意,只觉陛下也是想要笼络鄞州世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陛下一番打压之后,也开始春风化雨般安抚。

    所以,哪怕牟子奇已携典狱司精锐赶至锦城,可也是迟迟未对锦城杨家动手。

    杨钊也不愿意沾染这些污秽龌龊生意,更无反叛之心。他只是担心杨氏一族名声,想不动声色弭平这件祸事,所以逼死温元恕,再来就是劝杨斌自尽。杨钊只是不愿意这件事情扯到明面上来,惹得众人皆知。

    所以牟子奇觉得卖这个人情,让杨家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也不算什么不忠。

    可是这桩事情如若扯到明面上,陛下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结党营私。

    雪夜风冷,牟子奇后心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苏炼身边侍从将一杯热茶奉送至牟子奇面前。

    牟子奇蓦然拿起,一口将一杯热茶喝得干干净净,他怪声说道:“此等谣言,是何人胡言乱语?如今看来,司主是并不信任我,想要自己办这桩案子?”

    苏炼似被寒气侵蚀,不觉低低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陛下都劝我养病,我自然要好好将息。杨斌私下散卖逍遥散,似与京中贵胄勾结,这是一桩大案子,十分麻烦。我身体不好,对这桩案子也是有心无力。”

    “来人,将杨斌等人押来,给牟统领办理。”

    眼见苏炼如此爽快,牟子奇倒好似微微一怔。

    毕竟,在他印象之中,苏炼一贯的咄咄逼人,绝不会对谁退让半分。

    莫非因为苏炼病弱,所以有心无力?

    念及于此,牟子奇捏着空荡荡茶杯,眼珠顿时一亮。

    自从八年前,苏炼成为典狱司司主,他当然也是惊才绝艳,耀眼夺目。

    这么样一个人物,谁不想胜过他?

    可牟子奇下一刻品出了什么,蓦然也是心中一颤!

    原来如此!

    如今的杨斌,可是个烫手山芋。

    如若牟子奇秉公办理,他自然便会得罪鄞州世族,而且令六皇子那些朋党记恨。

    六皇子多年运营,使钱如流水,自然笼络了不少心腹,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便算六皇子倒了,他网络根基也未必当真动摇受损。

    那么办案的自己呢?牟子奇不用想,便知晓自己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不必说如今他只是代掌典狱司事务,并不是真正的典狱司司主。

    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以后他被打回原形,又如何能承受这般狂风巨浪。

    可如若他不肯秉公办理,那么苏炼必然将此案内情上报陛下。毕竟苏炼虽失帝心,却并非带罪之身,甚至官职也未曾消去。

    若苏炼去递一张折子,牟子奇也是挡不住。

    到时候陛下就会看出自己心存疑虑,又或者怀疑他结党营私,那么自然不堪重任。

    苏炼已经把此事捅至明处,再将杨斌交给自己处置,可谓是一招妙棋。

    当真是让自己进退两难。

    只不过牟子奇略做思考,心下已有决断。

    他满心想更进一步,图的是苏炼司主之位,岂能退缩?

    再者苏炼必定会密折告状,自己一番隐瞒,作用也是不大。

    牟子奇虽然是想要既要且要,可一瞬间他已经下了决断,不觉缓缓说道:“有劳司主了,此等匪徒,我必然是要好生审问,彻查到底。”

    说到此处,牟子奇心中也不免颇为难受。得罪了六皇子和鄞州贵族,自己这日子怕也是不简单。

    这么想着时候,牟子奇唇角也是不觉泛起了浅浅的讽刺。

    “司主手段,属下十分拜服,属下还有许多向你学习之处。”

    实则牟子奇年纪还比苏炼大上几岁,可是苏炼手腕了得,心机极深。牟子奇虽心存上位的心思,却仍被苏炼威势所折服。

    他甚至忍不住想,倘若苏炼并无病弱,自己岂能有这般机会?

    可偏生,苏炼纵然心机出众,武功盖世,身体却是病弱,不是吗?

    苏炼侧耳倾听,蓦然说道:“牟子奇,听你言下之意,莫不是还是我为难于你?那我便教教你罢了。我典狱司最令人畏惧的,无非是刀快。承陛下旨意,只为陛下办事,别事一应不理。这样自主果决,才是典狱司这把刀令人畏惧之处。”

    “刀在我手,神魔难阻。”

    “若如你一般,犹犹豫豫,思虑良多。那么朝廷为什么要养典狱司办事?”

    一番话说得牟子奇面色十分难看。

    苏炼病弱,可他言语之间犹自有一缕无与伦比的锋锐。甚至短短三言两语之间,就能听得人热血沸腾。

    别说小晏等人,只怕自己心腹听了,也不免被这些言语所感染。

    倒叫牟子奇好生狼狈!他有心想要为自己分辨,可方才犹豫之态也是被人看在眼里,甚至还说了几句酸话。

    那别人听到了,又怎么会不知晓?

    然而这时候,一道温和的男子嗓音却给牟子奇进行开解:“牟执事一心为朝廷,早有诛灭锦城杨家之意。属下正是奉执事之命,在杨家做眼线。执事一心扑在此事之上,只不过是要特意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发作。”

    说话的男子有着十分俊美容貌,姿态更是温文尔雅。

    他的话是如此的熨帖,令牟子奇尴尬得到了缓解。

    牟子奇立刻应声:“司主明鉴,尹惜华已是我麾下密探,奉命暗访杨家之事,我自然绝无懈怠之意。”

    苏炼淡淡点点头,说道:“盗贼之后,确实也能在典狱司做个探子,典狱司确实没有限制出生的规矩。”

    尹惜华面颊犹自温文尔雅,可是他却轻轻的垂下了面孔,面颊之上流淌了几分阴润。

    他有很多个身份,现在尹惜华捡了其中一个身份脱身。

    而今看来,牟子奇对于自己的及时发声倒是颇为喜欢。

    这样想着时候,尹惜华手指轻轻拂过了腰间的一枚玉佩。

    他想,既然是来杨家卧底,总不能让杨斌说些不合适的话。

    那么他自然觉得杨斌需要被提醒一下。

    譬如杨斌如今新纳的小妾娇杏刚给杨斌生了个儿子。这一岁的旻儿虽是个庶子,却是十分受宠,很得杨斌的喜欢。

    这枚玉佩,原本就是旻儿之物。

    杨斌所犯之罪未必累积满门,陛下也许会顾忌鄞州杨氏,只诛灭几个主恶。

    可如若杨斌非要咬出尹惜华,那么也许莲花教就会来个一个不留。

    连同刚出生的幼子,也难逃厄运。

    想来杨斌也知晓如何言语。

    细雪纷飞,林滢撑着伞去见尹惜华时,伞面上也撒了一层细细的雪粉。

    一瞬间,林滢也是不由得微微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过去的光景,彼时自己在陈州。有一次下了雨,就是尹惜华前来给自己送伞。

    念及于此,林滢眸色也不觉沉了沉。

    可是那些感触也消失得很快,林滢很快就从恍惚里清醒过来,一双眸子亦不觉渐渐坚定起来。

    过去的光阴也不必再怀念,最要紧的是,现在的尹惜华是怎么样一个人。

    其实林滢心底早有一分属于自己的看法。

    她轻叩门,仆从把林滢给迎进来。

    尹惜华正自在檐下望雪,倒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岁月静好。

    谁能知晓,这样一副锦绣皮囊之下,竟隐藏着这样的黑暗与心机呢

    尹惜华也没回头,只缓缓说道:“你来了。”

    林滢靠近炭火,轻轻揉搓手掌,好似要熏去一身寒气。

    两人之间一阵子沉默,林滢默了默,方才开口:“师兄可知晓徐慧卿究竟说了什么?”

    徐慧卿知晓了太多的事情,而如今尹惜华这个同党落入了官府手中,显然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尹惜华却是态度如常,只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是要紧的案情,阿滢,你方便告诉我吗?”

    林滢不觉瞧着他,然后说道:“虽是要紧的案情,可是师兄你不是比谁都要清楚?”

    尹惜华当然比谁都要清楚。

    林滢说道:“当年你的身世虽是陈维芳抖出来,可背后另有推波助澜之人。当时杨瑾、温元恕皆牵涉其中。师兄你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所以起意对付。那么徐慧卿这个美貌动人又心狠手辣棋子,就是你的最好道具。”

    尹惜华唇瓣似动了一下,淡淡说道:“是吗?”

    林滢一点头,说道:“当然是这样。你知晓杨瑾自负风流,所以让徐慧卿化名月嫣,使出种种手段,诱杨瑾上钩。杨瑾很快上钩,开始对软红楼的月嫣姑娘念念不忘。不过你知晓杨瑾不过是个添头,你也并不急着杀死杨瑾。”

    “真正难对付的是温元恕,他性子谨慎,既不亲近女色,也没有什么愧疚之心。温元恕是个利己的人,那么徐慧卿要接近他,自然需要一点儿作用。所以你让徐慧卿掌控韩家,成为所谓的韩夫人,替温元恕处理那些逍遥散。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个幌子。”

    尹惜华似是好奇,不觉轻轻的哦了一声,一双眸子禁不住光芒闪烁。

    “其实徐慧卿根本不需要取得温元恕的信任。从你知晓温元恕勾结六皇子,私卖逍遥散时候,你就知晓怎么样逼死这个令人不快的仇人。可是这个把柄,只怕又会连累到你。锦城杨家对于莲花教还很有用,你也不想断了这条财路,自然想把锦城杨家摘出去。”

    “你让徐慧卿入住韩家,是想着一旦温元恕死了,别人查流毒川中逍遥散的去留,就推出韩家顶罪,而不会牵连到锦城杨家。那么你既报了仇,莲花教在锦城的势力也不会真正伤筋动骨。”

    “所以你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拿姜慧当替死鬼,你早就准备好一个杀人凶手给官府交差。另一方面,你联系了鄞州世族。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鄞州世族必定不会让这桩丑闻给闹出来。”

    林滢说到了这儿,却禁不住轻轻的叹息,禁不住说道:“可惜,师兄你的打算都落个空。姜慧虽然是凶手,可是锦城杨家也并没有能被护住。这桩事情,终究还是被扯出来。师兄你虽顺利脱身,只怕也是损失惨重。”

    尹惜华不动声色听着,他容色很平静,就好似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一样。

    可谁知晓尹惜华心里是怎么想呢?

    也许这样平静的湖水下面,却是暗藏波涛汹涌。

    尹惜华只说道:“说完了?”

    然后他缓缓说道:“阿滢,这些罪名可不轻。你如此指认,可是有什么证据?”

    林滢当然并没有什么证据。

    她目不转睛看着尹惜华:“你自然知晓,徐慧卿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徐慧卿如若当真招认了什么,尹惜华又岂能这般悠闲望雪?

    林滢轻轻说道:“徐慧卿是个自私、冷酷的女子,很多时候,她行事也是非常的残忍。可是不知晓为什么,她好似对你特别有情意。她没有说什么,更没有道出什么于你不利之事。”

    “可是师兄,她对你这般有情,难道你便舍得将什么罪名都推到她身上?”

    尹惜华不去瞧雪了,他侧头瞧着林滢:“阿滢,你虽说是顾公弟子,可是顾公日理万机,当初我也教了许多。我没教过你,办案子讲究的是证据?怎么讲起了感情?”

    冰天雪地,尹惜华那张面孔也蕴含了一缕淡淡的漠然。

    他听闻徐慧卿对自己的情深意重,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好似冬日里的冰雪:“既没有证据,又何必再说这些情情爱爱的无聊事。”

    林滢瞧着他说道:“你输了。”

    她那双杏眼流转一缕清光:“因为你此刻安然无恙并不是因为你的计划多么的完美,你的盘算没你想的那么缜密。你是因为徐慧卿舍不得你,所以方才逃过一劫。这一次拯救师兄一命的,不就是那些你觉得无聊的情情爱爱。不知师兄哪里来的底气,说这些情爱并不重要。”

    “唉,这倒显得师兄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几句话有些重了,尹惜华听得面色微变。

    那么几句诛心言语下去,尹惜华得神色终于生出了波澜。他蓦然冷笑:“你,是认为我折在你手里了?”

    林滢摇摇头:“师兄这次输也不是输在我手里,是输给你手下的一颗棋子。你这般算计姜慧,阿慧自然回报一二。我相信徐慧卿一定知晓很多事情,想来师兄并不愿意她落入官府手中。”

    “唉!师兄喜欢算计人心,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可是这份自命不凡,难道不需要一些实力来支持,而不是靠着一个女子的痴情。”

    尹惜华当然知晓林滢的用意。

    因为徐慧卿没有招供,所以林滢想要激怒自己。阿滢在这里言语锋利,无非是想自己露出破绽。

    他明知晓林滢如此,可心口却好似有一把火沸热。

    尹惜华眼露讥讽:“当初,你第一次来到顾家,连字都识不全,连书都不会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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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3☪ 183

    ◎不过是一个客人◎

    尹惜华提及了从前的事。

    那时候林滢才刚刚来顾家, 她年纪小,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却是饿得面黄肌瘦,看着瘦巴巴一个人。

    尹惜华第一次见到林滢时, 她就是这么一副瘦瘦样子。

    白嬷嬷领着林滢进来, 尹惜华当然知晓府里人的用意。

    无非是要看看, 林滢究竟是合用, 还是不合用。

    那时候尹惜华待她温文尔雅, 说话也是和风细雨。这并不是因为尹惜华对这个小女孩儿多么有好感, 这不过是尹惜华平日的姿态。

    这个小阿滢, 离他的世界也是太遥远了。

    他当然也知晓白嬷嬷的另一层用意,那就是看这女孩儿是不是个多情种,会不会早早嫁人, 然后不愿意再抛头露面。

    尹惜华从林滢眼里瞧不出那些东西, 他只看到林滢一种向上热切。

    哪怕尹惜华是个万般俊美的人物。

    那时尹惜华心里倒是动了动。

    可这微微一动,也不过像是水吹过了涟漪, 只泛起了微微的波澜,并不能真正惊动什么。

    他的心思实在太沉太深, 就好似一泓望不到底的黑水。

    如今是尹惜华提及过去的事。

    现在林滢是风光了,来到锦城也会被邀去杨家, 成为座上宾。

    可是在过去,林滢也不过是个走街串户的梳头丫头。

    有些曾今落魄, 而后风光的人, 就并不愿意再提及前情,更不愿意回味从前种种。

    可林滢面颊之上倒是没有羞恼之色。

    她只说道:“是, 我那时不但字都认不全, 见到苏司主杀人, 明明知晓对方是个罪有应得的无耻之人,可我还是被吓得生了病,还屡屡发噩梦。”

    “可是,人都会成长的,也是会改变的。我现在胆子已经大了很多,字也认得不少。我不像师兄,你的一切都是过去,所作所为都是因为过去。”

    “可是我,有的是未来呢!”

    当林滢说到此处时,她一双眸子灼灼生辉,就好似耀眼的星辰。

    曾经她以为尹惜华已经跟过去和解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已经在揭破身世那一刻已然死了,他已经困在那一刻,此后余生都耽于此。

    尹惜华的一切是他的过去的,而林滢却会拥抱她的未来。

    尹惜华的面颊之上也不觉凝结了一抹霜雪。

    这时节,林滢也是缓缓起身。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林滢自然也不好再留在这儿。她缓缓站起身,然后说道:“师兄,你真的不愿意认识徐慧卿?”

    她瞧出了尹惜华此刻心神动摇,并不怎么冷静。

    那么到了最后一刻,林滢也还是想要试一试。

    可就算尹惜华心情不好,且被林滢挑动了情绪,并且还说出很不体面的话——

    哪怕处于这种情绪里,尹惜华仍然冷静回答:“我并不认识她。”

    林滢叹了口气说:“可是在平州的春风楼,我问过楼里姑娘。她们都说,徐慧卿曾有一个知己。那是位极俊美的公子,就像师兄你这么好看。徐慧卿听着你吹了一曲箫,她都忍不住哭了。你们,真的不相识?”

    尹惜华蓦然阴阳怪气:“难道林姑娘还准备请平州的妓子来锦城认人?”

    林滢淡色的唇瓣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师兄,徐姑娘对你很好呀。这辈子,再没有人比她对你更好了。比起仇恨你的养父,算计你的弟弟,还有迫不得已放弃你的母亲。那么一个聪慧伶俐的绝代佳人,却肯为你做任何事。对了,她还肯为你死呢。一个人人生之中,遇到的人可能会很多,可是真心爱你的人却没那么多。”

    “师兄,这是很难得的!”

    这是很难得吗?

    尹惜华这样子听着,他是在平州的春风楼第一次看到徐慧卿。那时候他跟徐慧卿你们一个抚琴,一个吹箫,可谓一见如故。

    徐慧卿是个心理异于常人的人,她对自己很迷恋,很在乎。

    所以尹惜华对她喜欢也是未必,不过却很信任。

    他很久没有这么信任一个人了,许多事情都交给徐慧卿去做,因为他知晓徐慧卿不会出卖自己。

    他这么淡淡跟林滢说,不要提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对徐慧卿,是当真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他想起初见之事,一曲毕,徐慧卿抬头望向了自己。

    那时徐慧卿面颊之上流淌了清泪,宛如花朵沾染了露珠。

    尹惜华蓦然心底疼了疼。

    然后他对林滢说道:“我并不大记得她了,那时她是平州名妓,我只是她的一个客人。”

    尹惜华的回答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哪怕林滢当真将平州的妓子请过来,并且认出彼时带着面纱的尹惜华,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徐慧卿那时候是平州名妓,她有许多客人,而尹惜华不过是见过她而已。

    尹惜华与徐慧卿,也是并没有半点关系。

    牢房中,徐慧卿正枕膝而睡。

    她大约是个极爱美的女子,如今纵然是身陷囹圄,也将散开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那些散开的黑发如同一片小毯子一样,轻轻的盖在了徐慧卿的身躯之上。

    她头靠着膝盖,此刻呼吸微微,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

    徐慧卿平日里是艳丽迷人的,此刻换上了素衣囚服,倒好似平添了几分清丽之姿。

    林滢来探问徐慧卿时,她就正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可能牟子奇也并不愿意牵扯太多,故而他并没有对徐慧卿进行用刑。

    哪怕是得罪鄞州世族和六皇子呢,牟子奇也想要淡化莲花教的存在,不想自己被打成私纵谋逆。

    徐慧卿这样睡着的样子,就像是个恬静的小女孩儿,显得纤细柔弱,极为单纯。

    可是这不过是假象罢了。

    林滢可是知晓她做了什么样事情。

    无论是毒死章木匠一家,还是亲手杀死姜慧,徐慧卿动手之际,是绝没有半点心慈手软。

    哪怕再怎样冷血残忍的事情,徐慧卿也是能做得出来。

    这自然并不单单是为了尹惜华,而是因为徐慧卿本来就是这么一副冷酷性情。她做这些事情时,也不单单是为了尹惜华牺牲,而是乐在其中。

    徐慧卿睡眠也很浅,她受了惊扰,很快便醒了过来。

    徐慧卿伸出手指,这样轻轻理顺发丝,冷冷凝视面前林滢。

    她对林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

    哪怕确实是姜慧算计,也得有个林滢这么聪明的仵作验出真相。

    徐慧卿下意识飞快咬了一下唇瓣,不觉说道:“林姑娘,你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徐慧卿当然知晓林滢是为了什么二来。

    她盼着自己改口,乃至于说出真相,以此使得尹惜华万劫不复。

    徐慧卿自然不会说的。

    果然林滢缓缓说道:“今日我去见过师兄。他说自己并不认识你,他是去过平州的春风楼,可他不过是你的一个客人。”

    徐慧卿听得甚为刺耳。尹惜华是徐慧卿的一个客人,那么徐慧卿其实可以有很多客人。所以区区一个客人,也不足为奇。

    她唇瓣微微发白,慢慢的伸手将自己手臂圈住。

    这是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徐慧卿一咬牙说道:“林姑娘,你说这些是做什么?你是要我污蔑尹公子吗?”

    徐慧卿这么说时,她恨透了林滢了。

    那些也许是真实言语的转述,却是将徐慧卿的尊严踩到足底,仿佛徐慧卿的一切也是变得十分的可笑。

    林滢叹了口气说道:“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你当然也想他这么做。因为你本便想他脱身,当然盼望他能安然无恙。可是,你虽这样打算,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但你也盼望他能来关心你一下。因为,你是喜欢他的。”

    然后林滢说道:“我虽一直盼你告诉我已经改变主意,不过今日来,是给你送些吃食。”

    林滢手里果然提着一个食盒。

    接着林滢补充:“就在明日。”

    徐慧卿的身躯蓦然一颤!她的死期就在明日。

    地方官府处决犯人,本要送去刑部批复。只是典狱司有擅杀专断之权,故而徐慧卿这绞刑日期就定在了明日。

    徐慧卿顿时身躯一颤,浑身冰凉。

    她眼底流淌了一缕恍惚之色,仿佛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她明日确实是要死了。

    这使得徐慧卿面颊之上流转了一抹惧色。

    一个人轻取别人的性命很容易,可是轮到了自己时,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徐慧卿虽然总跟尹惜华说不愿意活到老,言谈间十分厌世,可她未必真的想死。

    她这般大好年华,美貌如花,能轻易使得一个男子对自己神魂颠倒。死或者老,对于徐慧卿而已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她自然没那么想离开这个世界。

    一旁林滢将食盒里吃食一样样拿出来。

    当初林滢在平州办月下飞仙的案子,也很仔细的打听过徐慧卿的生活细节。徐慧卿在吃食上没有什么讲究,也没有什么特别偏爱,不过却很喜欢吃芙蓉糕。

    那是徐慧卿家乡的糕点。

    林滢备好精致的酒食,然后将一碟芙蓉糕摆放在了徐慧卿面前。

    “之前打听过你,知晓你喜欢这款家乡的糕点,所以特意给你带了芙蓉糕。”

    林滢带来的酒食虽然精美,可徐慧卿分明是食难下咽。

    她只伸手抓住那块芙蓉糕,这般塞入嘴里,接着就是大口咀嚼,吃得有些狼狈。

    徐慧卿人前一向斯文秀雅,很少会如此这般。

    她的手指在发抖。

    这些林滢都瞧在眼里。

    她知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她对徐慧卿说道:“你若是害怕,可以找个人来陪陪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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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 184

    ◎要不不做人了吧◎

    徐慧卿蓦然嗤笑一声, 两行清泪不觉簌簌而落。

    她捏着糕饼的手也在轻轻发抖。

    她开始想着自己对尹惜华的迷恋,尹惜华是第一个让她心里真正升起涟漪的人。

    更因为报复完贺怀之,她只觉人生之中,竟好似没什么想要做的。

    复仇完毕, 余下的就是空虚和寂寞。

    尹惜华仍想要报复, 她便跟着尹惜华。

    而现在, 徐慧卿只觉得害怕, 更觉得孤独。

    她咬着芙蓉饼, 只觉得自己唇齿之间尽数是一些甜腻滋味。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不免生出一个念头, 也许她真的可以让尹惜华来陪陪自己。

    徐慧卿唇瓣轻轻动动,她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的。

    可是到了最后,徐慧卿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起了自己见着尹惜华的最后一面。那时她凑过了脸蛋, 给了尹惜华一个吻。那是徐慧卿第一次去亲尹惜华, 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

    彼时徐慧卿并不知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只知道,自己去自首虽可脱身, 但却会挨苦。

    其实无需林滢提醒,她也能感受到尹惜华并不是很爱惜自己。

    而她在林滢面前失态, 是因为林滢将一些她不愿意细想的事实说出来。

    口中的芙蓉饼甜腻得难以下咽,徐慧卿眼眶越加酸涩。

    然而, 她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慢慢的用手指摸过自己唇瓣。

    这一夜,徐慧卿并没有睡着。

    到了次日天明, 她被押着上了刑台。

    官府并不愿意过于招摇, 故而也未曾将徐慧卿当众行刑。

    刑房昏暗,徐慧卿如哑了一般, 只觉得说不尽的恍惚。

    她唇瓣张张, 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慧卿已没了力气,被押解的衙役提着上前。

    当然她这副情态,对于行刑的狱卒而言,也是不足为奇。

    徐慧卿已算好些。有些犯人生前穷凶极恶,被压去刑台行刑时,却连脚都抬不起来。

    等徐慧卿被压上刑台,旁人在她足上镣铐上捆上重物,以方便待会儿行刑时能更快拉断犯人颈骨。

    徐慧卿恍恍惚惚,只觉得一切仿佛都不现实。

    她想到了尹惜华,可想了一会儿,也没想了。

    那空荡荡的脑子里有了些散碎的记忆,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她很聪慧,家里藏书读了大半,比同族堂兄都厉害。

    也许因为太聪明,她一向也没什么朋友。她瞧不得比自己弱的,又嫉恨比自己强的。这满世界寻不出一个徐慧卿能看得上的人。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与人之间,一定要有什么情谊?

    她甚至还想到了贺怀之,那时候两家之间只有一堵矮墙。

    贺怀之是个不肯安分的少年郎,明知晓隔壁住着的一家寡妇,却仍然忍不住伸出头去探头探脑。

    他这么一张望,就看到一双雾蒙蒙眼睛,如白水银里包着两丸黑水银。

    徐慧卿想着那些乏味的往事,却禁不住簌簌流泪。

    她痴痴想,下一世,我又投胎成什么呢?

    是要投生成一个男孩子?不必投资贺怀之,就能自己去考科举?

    可那样仿佛也没什么意思。

    她不想当男人,托生富贵人家肚子里做千金想想也没什么有趣,因为她时常心里嘲笑这样的规矩女人无聊。

    细细想来,这人世间仿佛也没什么能令她特别留意的事。

    她到底为了尹惜华牺牲至此了,连徐慧卿自己都生出几分惊讶。仿佛她贫瘠而空虚的人生,也需要一点儿真情来点缀。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她是个缺爱的人,不过要的爱又很挑剔。

    她想,公子很快就会忘了我吧!

    这样想着,徐慧卿似又有一缕不甘的难受。

    人生是不是总是这样,痛苦总是多过快乐?

    这样想着时,绳索已经套上了徐慧卿的脖子,接着就是绞绳绷紧。

    徐慧卿脑内浮起了最后一念头。

    她想,要不还是不要什么下辈子,也不做人了吧。

    这时节,尹惜华正自在饮酒。

    算算时辰,徐慧卿也已经上路了。他蓦然捏碎了酒杯,任由酒杯碎片扎破了自己手掌心。于是烈酒与鲜血就这么交织着,滴答滴答淌落。

    尹惜华竟好似不觉得疼。

    他眼睛是有深沉的怒,当然还有波涛汹涌的耻。

    尹惜华想,我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呢?

    他淡漠的将碎了的瓷片从自己手掌心挖出来,哐当扔在了一边。

    瓷片上还沾染了温热的鲜血,可尹惜华仿佛并不觉得疼。

    “慧卿——”

    尹惜华低低唤了一声,然后他屈起手指,轻轻拂去面颊上一点水渍。

    似他这样的人,也落了一滴泪。

    他以为自己此生已经不会有悲伤的感觉。

    然后他慢慢的,缓缓的说道:“林滢,你一定会知道,这本是你错了。”

    那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杏眼女郎,就这么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自己只拥有过去,而她却拥有将来。

    错了,他会让林滢知晓,本是她错了。

    尹惜华的掌心犹自在流血。

    窗外又在下雪,这是个很寒冷的冬天。

    此刻一辆马车正自在缓缓行驶,这是典狱司司主苏炼的车,此刻倒是显得颇为低调。

    此事了结,苏炼也没什么可逗留的,正是离开时候。

    苏炼怀中抱着小火炉,此刻面颊却是微微发白,并无什么血色。

    小晏在马车里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到最后,小晏不觉小心翼翼说道:“司主就这般离开,不跟林姑娘见一见?”

    苏炼缓缓说道:“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关系?”

    小晏倒是话多:“这其中关系,我看是不小。牟子奇并不相信司主是来养病,可属下却是知晓,司主身子确实不好,这次来锦城本也没什么计划。只不过是示之以弱,使陛下安心顺意罢了。”

    “这一年间,司主行事太过锋锐,也许陛下也会心生忌惮。他已经让司主修生养性,司主也应该依顺圣意。可是司主又对着锦城杨家动手,无论做得对或者不对,在陛下跟前也是错的。”

    “幸好这一次,在杨府杀了几个莲花教徒。莲花教是有心谋逆,那么司主按捺不住,也是一片忠心。那么对着陛下,也是交代得过去。”

    苏炼似轻轻笑了一下:“小晏,你什么时候也懂这些朝廷权谋之事了?”

    小晏认真脸:“我跟随在司主身边,自然是要时常学习,提升一下自己。”

    说到此处,小晏忽而又觉得有些不对。

    司主莫非在调侃自己?

    不过小晏觉得自己近日里进步不少,也觉得自己推断是有理有据。典狱司这些下属,也不能再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更不能说他整日里只知道咔咔乱杀,其实并没有什么智慧。

    他不由得说道:“我觉得司主之所以这般激进行事,是因为那日林姑娘恳求过你,说只盼典狱司不要放过私贩逍遥散的幕后权贵。故而司主哪怕已被陛下所忌,仍去得罪六皇子。”

    小晏这么一说,更不免觉得司主是对林姑娘情深意重,好生爱惜。

    那么如今司主要走了,见见林姑娘又何妨。

    苏炼咳嗽了两声:“听着仿佛很对,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猜得很好,下次不许猜了。

    小晏一时语塞,亦是不好多言。

    他随手撩开车帘张望,蓦然眼一亮,只因为他看到林滢了。

    雪簌簌落,片片撒在林滢伞上。

    林滢当然知晓今日是处决徐慧卿的日子,她心情并不是很好。

    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枚精巧的竹蝴蝶,想着姜慧,心里也有些感慨。

    自己已经尽力,可惜有些事情也并不能如愿。

    她除了为姜慧惆怅,也为尹惜华惆怅。她不会在尹惜华面前展露伤感,师兄也不是一个柔情可以打动的人。但她不露出来,不代表她没有。

    寒风吹来,林滢也不觉打了个寒颤,这样拢了拢衣衫。

    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林滢面前。

    苏炼挽起了车帘,缓缓说道:“阿滢,雪冷风寒,让我送你一程。”

    雪落千里,片片如絮飞落,落在了屋顶与树木上,也撒得街面到处都是。

    只不过这千里雪景,好似也抵不过眼前苏炼容色凛艳。

    典狱司的苏司主,也确实是个极之俊美的人物。

    那么这样一个人,说出邀请的话时,就会让人难以拒绝,又或者说是舍不得拒绝。

    林滢上了马车,苏炼并没有怎么跟她说话,林滢内心有一些极微妙感觉,一时也是话也不多。

    更何况林滢感觉得到,苏炼仿佛有一件极为难决之事,似有迟疑之意。

    哪怕苏炼用白绢遮住了双眼,可林滢仿佛也仍能感觉到这缕极微妙的情绪。

    可是苏司主有什么事如此犹豫呢?

    自从林滢认识苏炼以来,苏炼就是那等极为果决人物。

    好似他的人生之中,什么事情都是目标坚决,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到了林滢居所。

    林滢向苏炼道了声谢,又犹犹豫豫,说道:“司主身体不好,还是要将息身体。”

    苏炼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今日就要离开锦城,本来是要走了。如今送过你,也是要离开了。”

    林滢啊了一声,心里忽而有些有些失落。

    其实她跟苏炼都有事要做,纵然是同处一地,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可现在苏炼要走了,林滢忽而觉得心底微微一空,竟似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一缕浅浅的酸意涌上了林滢的心头,使得林滢好生不是滋味。

    那种心情,也是实在难以形容。

    然后林滢说道:“那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苏炼似笑了一下,轻轻说道:“只怕不会有多久。”

    林滢心里有些恋恋不舍,想要多找些话来说,可是她平时也算是伶牙俐齿,此刻竟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等林滢下了马车,她没走几步,就听到苏炼在她身后唤她:“阿滢,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一说。”

    林滢飞快的转过头:“是杨家的案子?”

    苏炼摇头:“不是案子的事。”

    不是案子的事,又是别的什么事?

    之前在马车上,苏炼通身带着一股犹豫,可如今他的犹豫已经消失了。

    他对林滢说道:“我喜欢你,想要你加入典狱司,原来是想你常伴我左右,总是是能看着你。”

    林滢一瞬间面颊通红,竟而呆住了!

    雪落无声,道上也没什么行人,周围也是空荡荡。

    小晏也悄悄的躲在马车后,假装不存在。

    苏炼则对着林滢说道:“我年纪比你要大,得罪的人也很多,也会行许多危险的事。我身体也不好,也许活不长。似我这样的人,本来没想过有什么亲近之人。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女人——”

    “但如若你肯,我定会竭力让你欢喜高兴,至少你我相处这段时光,我绝不会令你失望。”

    “人生苦短,我不想犹豫。”

    “阿滢,我对你,很是喜欢。”

    林滢呆在了原地,她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有些恍惚。

    她呆呆的,不知晓说什么好。

    好半天,她才消化完刚刚苏炼所说的话。

    苏司主,是喜欢自己的?

    那些话入耳,使得林滢生出窃喜,可随及而来的却是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男女之事就是那样,在真正捅破窗户纸前,彼此之间也是有了一些心照不宣。

    从梧州只独独让自己聊伤,到跟自己倾述一些身世秘密,如此种种,林滢也不是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苏炼真说出来时,林滢平素的聪明劲儿也不知晓哪里去了,一时竟并不知晓自己应当如何的反应。

    苏炼眼睛虽然要养,可是他听力却很敏锐。

    他走到了林滢面前,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裹着林滢身躯。

    然后他说道:“天冷,小心着凉。”

    苏炼压低嗓子,在林滢耳边说道:“你慢慢想,想要回答时,就告诉我。我可以等你很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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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5☪ 185

    ◎一截残肢◎

    京城里冬日落雪, 纷纷扬扬。

    可玉棠宫里却极为暖和。

    杨臻今年十九,是鄞州杨氏女,身份尊贵不提,模样也出落得清雅秀美, 是个气质清丽的美人胚子。

    她入宫不过半年, 陛下一是爱惜她出身, 二是喜爱她容貌性情。故而不过短短半载, 杨臻无子却封妃, 一时风头无二, 炙手可热。

    就连得宠多年的高贵妃, 似也逊她几分。

    就如贤妃说身子火气重,想来玉棠宫养身,陛下也允她移宫。

    这些消息传入惠宁宫时, 高贵妃面颊之上也不觉生出几分恼意。

    这宫中老人说来确实应该谨言慎行, 说话小心。可是高贵妃却好似理会不了这么多,更不必说此刻她身侧皆为心腹, 有什么话不能说?

    “说是杨氏女,却是行事狂妄, 全不知礼数。这冰天雪地,哪里来火气重?这些个小性子使出来, 实在是惹人厌恶,很讨人嫌。她年纪小不懂事, 陛下居然也还纵着!”

    高贵妃一番埋怨, 最后一句话却方才是真正心思。

    无论贤妃行事如何荒唐,陛下确实如此纵容, 不是吗?

    哪怕是大冬天以身子火气重为由头移宫, 陛下也是允了, 竟未曾半分呵斥。

    这样想着时,高贵妃恨恨将指套摘了一摔。

    她入宫十来年,一向得宠,虽有时会遇上一些,可以说是心意顺遂。故而哪怕高贵妃是宫中老人,也不见有半分收敛,仍然是极浮躁张扬的性子。

    “入宫日子短,也不是侍奉陛下的老人,没见有什么资历,也未曾给陛下添一儿半女。可她如今已是妃位不说,还得了贤妃封号。我侍奉陛下多年,也未见有封号。”

    当然高贵妃这样说,亦是有几分矫情。

    她虽没有封号,可宫里头本就只有她一位贵妃娘娘,原不必再添什么封号,以显与旁人不同。

    谁不知陛下对她宠爱有加,艳压宫中百花。

    不过她这份脾气,倒也并没有发作错。因为妃位的妃嫔有封号总比没封号的要体面些。

    高贵妃处境虽未见如她所说那般落魄,可贤妃的恩宠却远胜旁人,那也是毋庸置疑。

    待高贵妃气顺几分,她身边的人方才敢劝。

    “娘娘何必跟个刚入宫的小丫头计较。陛下跟你是痴心长情,长长久久的,旁人不过是新鲜几年,是远不及你。只要娘娘能顺住心气,这好日子也是常看常在。”

    高贵妃理理鬓发,也知晓徐嬷嬷说得有道理。

    明华帝年逾四十,是个十分有手腕的人。

    这后宫女子折腾出些争风吃醋的花招倒显有趣,可如若闹腾太过,只恐陛下也是会觉得厌烦。

    高贵妃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心里烦闷,也不仅仅是为了贤妃这个小丫头。

    四年前她娘家侄儿高文安带着一堆京城纨绔犯事,却落在典狱司司主苏炼手里,于是好好的一个人死在了典狱司大牢

    丽嘉

    里。

    那时嫂嫂还好意思入宫跟自己哭,说什么苏司主是故意为之,方才淹了地牢。

    那妇人居然还想讨回公道,简直是心里没数。

    典狱司僭越行事,自然是惹陛下不快。可高家人还敢讨什么公道?

    她当即素服散发跟陛下认罪,说自己虽居深宫不知外事,但是侄儿在外如此张扬,大约也有依仗自己这个姑姑之势缘故。

    如今侄儿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一番罪有应得。

    可自己这个贵妃娘娘,只恐怕也是难辞其罪。

    那时候陛下扶起了自己,说春寒露重,贵妃小心身子骨。

    那时陛下分明姿态温柔,又握着她手,说这些事跟贵妃没关系。可再之后,陛下却冷了她几个月,并未再如何得亲近。

    直至自己老老实实茹素几月,人也清减,也只字不提自己兄长被削爵之事,张口只提高家治家不严之罪。

    如此这般,似才惹得陛下回心转意,自己这宫里面方才渐渐热络。

    之后高贵妃更只字不提苏炼行凶之事,乃至于这次苏炼被陛下勒令养病,她也未曾有半句落井下石。

    别人都说她这位贵妃娘娘性子张扬,纵然在宫中,也是一副极轻狂的样子。

    可谁也不知,她这个贵妃竟是个十分能忍耐的性情。

    可不忍耐并不代表她这位高贵妃心里不记恨。

    苏炼年少时,陛下曾怜他早失双亲,故而使其在宫中居住。不过男女有别,彼时苏炼是跟皇子们厮混,高贵妃也只见过这位苏司主两三次。

    记忆之中,这位苏公子皮囊确实也生得不错。陛下赞他面若菩萨,姿若兰笙,大约也不算夸张。

    倒生这么一副好皮相,却偏偏与人为难。

    她那侄儿之事也罢了,兄长被削爵也不过是让人多嚼舌根,高家底子还在。

    最让高贵妃生恨的是,自从自己复宠之后,陛下似待自己已不如往日。

    若非如此,她何至于在意杨臻那小丫头。

    高贵妃这样想着时,眸光之中凝结了几分冷意,一抹逼人的艳色更是扑面而来。

    她这么些年能长宠不衰,其中最要紧的就是有一副极出挑的容貌,如今她年近三十,更是艳色逼人。

    苏炼!高贵妃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想着如今苏炼失势,心中恨意更浓。

    这时节,玉棠宫中的宫人将红梅折枝剪下,插在珐琅花瓶里。

    房内温暖,瓶中的红梅含苞待放,催开几缕幽香。

    缕缕梅香流转间,一路染上了琉璃塌,熏上了琉璃塌上美人儿。

    贤妃手执书卷,正自看书,斜斜的靠着一块软垫。

    摆梅的宫婢绿珠忍不住多瞧贤妃两眼,心下也不觉暗暗生奇。

    绿珠年纪小,十五六岁模样,调来这玉棠宫不过月余。

    实则贤妃入宫不过半载,身边也没什么老人。

    绿珠来前,也听过贤妃移宫之事,本以为这位陛下新宠是个性子张扬之人。

    然而贤妃倒好似跟绿珠以为不一样。

    杨臻容貌虽美,却并不是张扬一卦,她清丽脱俗,宛如一枝秀雅的芙蓉,令人觉得十分舒悦。

    她待身边之人也很温和,虽谈不上热络,可也总是温柔清淡。

    这位贤妃娘娘通身一股书卷之气,气质十分舒和动人。

    如今贤妃这般在雪夜静静看书,倒颇有些岁月静好之意。

    绿珠不觉心忖,据说贵妃娘娘并不喜欢她?

    可只看贤妃这通身的气派,家世又在这儿,大约也并不会如其他妃子一般,会向贵妃示好。

    贤妃性子温和,可仿佛又很疏离,使人觉得她远在天边,并不是很好亲近。

    那么绿珠有些话到了唇边,也是生生咽下去。

    这玉棠宫,可是有些古怪之处的。

    据闻先皇最宠爱的玉妃也曾居于此地,那时也是门庭若市,热闹得紧。

    可惜玉妃下场并不怎么好。

    彼时任天师闹出奉天之乱,先皇急怒攻心,身子本来又弱,便撒手故去。

    那时得宠的玉妃子年纪还轻,膝下的十七皇子也不过周岁。

    据说玉妃先前有过一个孩子。可也许是盛宠遭人记,又或者那孩子福薄,于是早早夭折,未能活过满月。

    那时玉妃娘娘也是十分伤心,哭得死去活来,很憔悴了一阵。

    后来玉妃复宠,重得陛下欢心,更生下了十七皇子。据说先皇也对这个幼子宠爱非常,虽未说要传位于幼子,可是赏赐也是极为丰厚。

    然而偏偏这时节,那任天师发动了奉天之乱,闹腾得沸沸扬扬。先皇早死,玉妃幼子既无爵位,又无封地,年纪又小。这一夕之间,玉妃可以说是大受打击,甚至不免有些疯疯癫癫。

    还有人说,当今陛下对玉妃母子十分苛刻。

    这两人是断食而死,且是死在这玉棠宫中。

    据说玉妃死时,十根手指头上都是累累伤痕。

    这乃是因为玉妃死前割破自己手指,让十七皇子吮血为生。她以自己之血喂养孩儿,也不过是盼望自己母子二人能够活下来。

    可是到最后,这两人皆是活活饿死。

    据说这二人的尸首皆是形容枯槁,身躯干瘪。这活活饿死之人,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玉妃生前十分得宠,当时何等风光。未曾想到先皇故去,玉妃竟落得如此下场,连十七皇子都未能保全。

    宫人们提及,也不免唏嘘感慨。

    便有人说,是当今陛下不能容玉妃,故而断食断水,逼死了玉妃母子。陛下是三十来岁时,临危受命,得登大宝,然后力挽狂澜。

    在此之前,据闻先皇对他颇多忌惮,暗有打压之意,反倒将宠妃幼子看作眼珠子一般。

    绿珠也见过陛下,明华帝相貌堂堂,颇有威仪。他出入玉棠宫,倒是对贤妃颇为和气,两人有说有笑,陛下也没板着一张脸。

    陛下仿佛也不像能做出这种残忍之事的人。

    不过贤妃是陛下新宠,又岂能与旁人一般?更绝不能用明华帝对贤妃的态度推及他的心性。

    此事是否为陛下所为乃是一桩公案,然而玉妃死得甚为凄惨,这倒是毋庸置疑。

    据闻玉妃死后,其怨甚重,便一直徘徊在这玉棠宫,久久不散。

    只不过这些都是下人口里面散出的流言蜚语,倒无人敢拿这些话儿在主子面前去说。

    绿珠一入这玉棠宫,她不免心中惴惴不安。

    屋子里炭火烧得温暖,绿珠心里却是发寒。

    只不过在主子跟前,绿珠亦是不好将心里的恐惧表现出来。

    贤妃看了会儿书,她似有几分倦意,于是伸出手指,轻轻揉揉额角。

    然后她瞥了绿珠一眼,和声说道:“绿珠,你自入了玉棠宫,总是惴惴不安,这是为何?”

    绿珠慌忙匆匆跪下,面露难色,赶紧请罪:“是奴婢胆子小,所以整日里胡思乱想。”

    贤妃温声说道:“起来吧!”

    绿珠依从起身,然后听到贤妃说道:“宫人们怎样议论玉棠宫,我也不是不知。这鬼神之说,你们素来也信,难怪整日里惴惴不安。”

    这话也不仅仅是给绿珠说的。

    贴身服侍贤妃的宫婢有素芜、流樱,只是这两位年纪大一些,性子也沉稳,不会像绿珠一样将心思写在脸上。

    贤妃将这几个贴身服侍宫婢招在眼前,一起说话,也算是稳定人心。

    “陛下为人果决,不过尚不至于跟失势妇孺计较。以陛下为人,绝不会是害死玉妃母子元凶。”

    贤妃这番推断倒并不是阿谀奉承,而是她确实是这般想的。

    纵然明华帝没那么大度,瞧不顺玉妃母子,也不必将人活生生饿死。彼时他已得登大宝,无论什么原因容不得玉妃母子,想要处置她们二人其实很容易。

    只说先帝已薨,玉妃舍不得先帝,故而自愿殉情。

    至于十七皇子,彼时十七皇子未满周岁,还是个小孩儿。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脆弱不堪,发场热说不定便夭折了。

    所以陛下如若真心想要处置二人,是不必闹得这般惊天动地的。

    玉妃与十七皇子的死法如此诡异,拿必定会议论得沸沸扬扬,这样闹得个满城风雨。

    贤妃出身世族,年纪虽不大,心思却也通透。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想来这个诡异传言传入智者耳中,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不过宫中的宫娥和内侍识字的不多,加上一些神神鬼鬼的传闻,自然对这玉堂宫闹鬼之半信半疑。

    只不过有些话不能明说。

    贤妃便挑些能说的话加以言语:“陛下如何行事,经年累月,众人皆看得到。至于玉妃为何会如此,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她手掌轻轻按上了一旁书册,目光微凝,缓缓说道:“我等所居皇城又被称之为明宫,实则是修于前朝。彼时天下大乱,□□攻占京城,收复四方,立国大胤。天下方定,可谓满目苍夷,□□也未曾大兴土木,只翻修了前朝明宫,作为大胤皇族居住之所。”

    “前朝末期,自然是风雨飘摇,四方生乱。据说彼时民乱四起,乱民甚至攻入京城三次。亦有许多前朝皇室与妃嫔死于战乱之中。坊间传闻,彼时前朝皇族曾暗修密道,以为避祸之用。”

    “宫志中玉棠宫记录不多。但我翻阅宫中记录,这玉棠宫是太和二年方才易名。在这之前,此处原名泽坤宫,那么翻阅泽坤宫记录,就十分有意思。曾有宫娥自述陷于密道之中,几日后方才走脱。那时宫里便封了密道,以免宫娥内侍误入,失陷其中。”

    “那次封了密道之后,便鲜有宫娥走失的传闻。”

    “可如若我们所居这玉棠宫下,仍藏了不为人知的密道呢?”

    彼时先帝过世,居于此地的玉妃顿时成为了冷灶。

    宫人们刻意谋害未必会有,但轻忽慢待是定然会有。

    人情冷暖,本也不过如此。

    所谓人走茶凉,先帝故去之后,玉妃这个先帝宠妃也是不值什么了。

    于是这母子二人陷入密道之中,竟不能脱身。

    缺水少食时,玉妃就划破手指,以哺孩儿。

    这母子二人,是活生生饿死的。

    绿珠等人听得心惊肉跳,念及玉妃的遭遇,也不觉生出怜惜。

    至于为何此事当初并未张扬出来,也是不难理解。

    主子无端失踪,下人们必定会受到责罚。当今的陛下虽并不会在意这个先帝宠妃,但人前必定会给足脸面。

    那么倒不如隐瞒此事,私下寻找。

    玉妃一个弱质女流,总不至于能逃出宫去。

    只可惜等他们寻到玉妃时,玉妃母子儿子已生生饿死。

    于是,这两具饿瘪的尸体又被重新抬回玉棠宫,倒使得宫里多了些鬼神故事。

    这些不必贤妃细讲,她们这些奴婢大约也能猜出几分。

    在场几个宫娥也禁不住对眼前这位贤妃娘娘生出了几分倾佩之意。

    这贤妃娘娘慧质兰心,果真是个极聪明的人。

    贤妃虽是女儿身,可她一双眸子清而宁,从未因这些鬼怪异志传闻生出半点畏惧。

    她用火筷拨了一下火盆,只说道:“待明日雪晴,便让宫里人仔细搜一搜,瞧瞧可有什么暗门密道。”

    几个宫婢齐齐应了声是。

    绿珠心里倒是生出了一个丝念头,禁不住若有所思。

    她想贤妃娘娘莫不是为了探寻此事,然后特意移居玉棠宫的?

    否则这冰天雪地的,贤妃却偏生说自己体热,恳求移居此处。

    且娘娘虽是个清雅斯文的人,却好似果真不在意怪力乱神之事,倒有几分沉静气魄。

    只是这陷人的密道和杀人的邪祟比起来,也不知哪一样更为可怖。

    正在这时,一股极凉的冷风蓦然掠来,竟生生将房内灯火蜡烛尽数吹熄。

    那股冷风宛如一缕寒流,透入骨髓,竟似令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房内只有炭火微微,却照不见什么。

    这玉棠宫内,竟好似平白冷了几分。

    这四周窗户俱用纸糊住,哪里来如此冷风?

    在场几个宫娥手忙脚乱,匆匆取出火折点灯,一边大声唤人入内。

    大家心里都不免有些虚,联想到之前玉棠宫发生种种,一时竟不觉毛骨悚然。

    待灯火重燃,又是一室光明。

    接着就传来了女子尖叫,尖叫声中带着几分的惊恐。

    盖因为地面之上多了一截人的手臂。

    那应该是女子的手臂,手骨十分的纤细。

    在场并没有人受伤,这条手臂也不属于在场任何人。

    那是一只很久以前被斩下的残肢,血迹早干,皮肤亦是干瘪,就算保存极好,也显得十分诡异。

    这么一只残肢,却是出现在了玉棠宫中。

    十日后,林滢跟卫珉便因京城诡案被召唤入京。

    两人本欲回陈州,不过行至中途,便传来讯息,令他们二人入京。

    马车里,林滢轻轻一拢披风,心忖苏炼离开了锦城后,也是回了京城。

    这大氅是苏炼之物,披着倒是十分暖和。苏炼喜爱整洁,不过整日熏香,这衣物上也沾染香气,那么这件大氅也不例外。

    林滢手掌轻拢,不觉面颊微热。

    那日她并未给苏炼答复,只站在原地好似说不出话来。

    她犹自记得彼时苏炼在近处贴耳和自己说的话:“你慢慢想,想要回答时,就告诉我。我可以等你很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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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 186

    ◎面具里的恶灵也是会侵蚀人心◎

    一想到那时候的光景, 林滢就禁不住微微有些恍惚。

    她面颊也好似浸润了一缕热意,使得双颊微微生出绯红。

    不过林滢很快便回过神来,留心眼前的卷宗。

    她之所以被召唤入宫,乃是因为近日明宫之中, 出了一桩邪祟之事。

    据闻贤妃所居的玉棠宫中, 忽而就冷风森森, 灯火俱灭, 接着灯亮之际, 就出现了一枚残肢。

    后内侍翻遍宫中, 也未曾寻觅到什么刺客。且那截残肢并不似新死之人的肢体, 而是斩下许久样子。

    这么样一件古怪秽物出现在皇宫之中,自然是惹人惊骇,且宫外出现了许多传闻。

    皇宫中的诡异妖事, 顿时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 传得个沸沸扬扬。

    可如今不仅仅是宫中有事,如今整个京城也是异事连连。

    明宫中闹出邪祟不久, 月京城中也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诡事。

    这月初三,月京里卖枣糕的黄六挑担子上街, 在街头拾得一个包袱。

    这包袱里夹杂一股血腥气,打开来却是一包生肉, 看着尚算新鲜。

    黄六捡得此肉,本欲回家令妻子烹煮, 却越看越觉不对劲儿。

    这肉看着不似猪肉, 仿佛也不算是牛肉,具体是什么肉, 黄六也是分辨不出来。

    他越看, 越觉得毛骨悚然, 于是带着这包肉前去官府。

    有经验的仵作验看之后,便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这包肉是人的肉!

    黄六当即就被骇得面无人色,自行回家呕了半天。

    也亏得黄六平素老实,向来本分不争,衙门里又有亲戚做事,故而未曾当作凶犯给扣下来抵罪。

    不过此事这么一闹,京兆尹也顿时觉得不对,特意令衙役捕快严查此事。

    京城里死一个人不算稀奇,可特意将人身上的肉细细剁碎,那便是极为心理扭曲变态。

    这一查不要紧,原来这一日,京中竟有十余处皆拾到这样的包袱。

    那肉剁得极碎,有的包袱里翻出了人的手指甲,有的包袱里有头发、眼珠。

    当然据说也还有黄六捡到那种看不出来历的碎肉部分。也不是每个人都好似黄六这般小心谨慎,于是坊间传闻有人误在灶间烹熟。

    当然误食之人,亦是绝不敢承认。

    林滢单单只看记录,也觉令人发指。

    她案子见得多了,可是碎尸案还是少见。

    如此宫里宫外都是妖风阵阵,整个京城也是人心惶惶。

    据闻如今京城之中还有莲花教趁机作祟,夜有血鬼杀人。这宵禁之后,时有人遇害,闹得更夫也不敢打更。

    如此这般,陛下也是震怒,将如今典狱司掌事的牟子奇呵斥几分,对之也是极为不满。

    而当此风雨飘摇之际,林滢被招去京城,也是为了查明真相。

    她主要是要查清楚宫里面的断肢案。

    毕竟此案发生在贤妃宫中,若让男子出入,多有不便。再者亲眼所见的皆为宫中女眷,人家遇到男子盘问必定拘谨,只怕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看来,陛下召唤自己这个善于断狱的女子入宫,也算是合情合理。

    林滢自从穿到这个地儿,还从未踏足皇宫。她这样想想,也不觉有些好奇和紧张。

    林滢看了一会儿卷宗,也渐渐有了倦意,不觉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她想着宫里的诡异残肢,宫外的碎尸凶案,还要加上莲花教的妖邪作祟。如此种种,勾勒出一副极诡异的画卷。

    这京城中的种种诡事,如今似编织成为一张铺天盖地的蜘蛛网,内里萦绕着血腥与残肢,令人不寒而栗。

    林滢本就比旁人敏锐些许,此刻也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安。

    当然这京城之中,还有一个人。红梅沾雪固然夺目,那人却好似比红梅还要凄艳几分。

    一想到这个人,林滢便想起他锋锐的刀光,那么她心尖儿就好似润过了一抹清凉的雪意,驱散了那些血腥的粘稠。

    然后林滢睁开了双眼。

    她早注意到卫珉不对劲儿。

    卫珉也是跟林滢随行,此刻目光却总往林滢身上这件大氅上看。他好似有什么话想要说,却是欲言又止。

    这么犹犹豫豫样子,倒好似不像卫珉平素的为人。

    林滢等了阵子,没见卫珉道出口,不觉咳嗽了一声,说道:“卫小郎,你是不是有些话想要和我说一说。”

    卫珉斟酌词语:“你知晓我从前是喜欢过你的,如今大家都是朋友,可我要是议论苏司主,只怕你会误会,误会我存了什么私心。”

    林滢没想到卫小郎竟是如此之戏精,也是为之气结,勉力温声说道:“你但说无妨,我不会误会于你,怀疑你的清白的……”

    卫珉方才说道:“你这件披风,之前没有,之后苏司主送你回家,然后你便有了。”

    这可不是他故意探人隐私,而是最近卫珉颇有长进,变得善于观察。

    林滢倒是颇有耐心,等待卫珉说重点。

    他说道:“之前我等在梧州见过苏司主,他气度恢弘,别说是你了,连我也十分心折。而且,若非典狱司相助,阿姊也未必能救得回来。我自然是心存感激,也觉得许多传言未必是真。”

    “若只是与苏司主结交,也,也不会提。只是有一桩事情,我始终觉得难以解释,心底也有几分的介意。”

    卫珉重点便来了:“你想来并不知晓当年玉辰王的案子,玉辰王是陛下胞弟,更是平定奉天之乱的大功臣。我心里敬仰之人除了我父亲,便只他一个。只不过,这些年他幽居府中,也甚少有人关注于他了。”

    林滢当然也听过玉辰王,就像卫珉所说那样,当初任天师发动叛乱,乃是玉辰王出宫平叛,当居首功。

    据闻任天师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是玉辰王奉送至京城,方才使得这奉天之乱如此了解。

    不过因为任天师那颗头颅一直血肉模糊,传闻里便有人说这颗头并不是任天师的。

    有人说任天师并未死去,更有人说任天师死而复生。

    林滢听过太多关于任天师的流言蜚语,可如今细细想来,倒发现议论玉辰王这个平乱大功臣的反而不是很多。

    天长日久,任天师阴魂不散,吹得神乎其神,反倒是当年平叛的玉辰王渐渐淡出世人视线。

    故而卫珉纵然提及了玉辰王,林滢发觉自己确实所知不多。

    卫珉不觉说道:“我年幼时曾住过京城一段时日,所以也比你多知晓一些。那时玉辰王得胜归朝,京城百姓夹道相迎,个个都对他十分崇敬仰慕。我父亲远在梧州,我与母亲以及其他亲眷住在京城。记得那年玉辰王得胜归来,我也是临道观看,我心里也是充满了仰慕、以及向往。”

    “那年我才五岁,被成叔抗在肩头,所以比别人看得要远。我们等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看到了凯旋归来的玉辰王。我率先看到的,居然是一张面具——”

    那张面具若说极为可怖,倒也不至于,可乍然一瞧,确实也会被吓一跳。

    那是任天师的银鬼面具。

    传闻任天师天生容貌俊美,生恐凭借容貌不能服众,故而总是带着一张极具威严的银鬼面具。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任天师本非凡人,乃是异神临世,故而需要面具覆面,以此维持一种虚无缥缈的神秘感。

    任天师死后,这张面具就落入了玉辰王手中。

    大胜归来,玉辰王可谓立下了不世之功,也将他烘托到风口浪尖。如此得意,如此风光,可能因为这样,玉辰王也是志得意满,故而不免有些轻狂。

    那张银鬼面具乃是一张举世无双的战利品,就好似有人会割下敌人头颅,以做炫耀之用。如今这个战利品就落入了玉辰王的手中,他便戴着这张面具,大张旗鼓的入了京城。

    可这个举动,又未免过于轻佻和放肆,因此惹来诸多流言蜚语。

    不但如此,坊间还生出一个传言。

    传言任天师纵然神死,可是神魂未灭。而这未灭的神魂,就藏于这张银鬼面具之中。一旦有谁戴上这张面具,则必定是会被任天师附体重生,再兴杀戮。

    这些传闻可谓有鼻子有眼,穿得也是沸沸扬扬。

    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诡怪异说自然也是止于智者。

    这读过书的士子之流闻言也是一笑置之,并不当真。如若当真,玉辰王最值得计较便是他举止轻狂,似有轻慢君上之嫌。只不过陛下与他本就十分亲善,兄弟二人又是十分亲近。这陛下都不计较了,旁人也不好多言。

    可没想到,后来京中便发生了一桩案子。

    那年京城雨大,冲溃了玉辰王府中一处院墙,进而逃出一个府中婢女。

    那婢女签的是典身契,并不是彼时还流行的卖身契,故而也算得上一位良家子。

    此女逃出玉辰王府,拼着以奴告主挨了三十大板,接着便揭发玉辰王私虐婢女,以女子痛楚之声为乐。

    她称自己是被强买至府中,并未甘心为奴。父母畏惧王府权势,不敢不从。

    为证真实,这个婢女甚至褪去了衣衫,拼着名节不要,当众露出身躯之上累累伤痕,震惊了审案官员,闹得沸沸扬扬。

    京中百姓都不免暗暗议论,只说玉辰王只怕是被那张任天师的银鬼面具给蛊住了,所以方才化出恶态,行事几近妖魔。

    亦有传闻,说这玉辰王或是妖魔转世,

    玉辰王见此形势,也主动辞去官职,只说旧患复发,如今须得好生修养。

    如此一来,这桩事情也终被揭过,并未再继续追究。

    林滢听到了此处,当然也知晓旁人会怎么想。

    所谓功高震主,玉辰王立下了不世之功,必然惹陛下所忌。而当今陛下,又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哪怕他人前再如何的兄弟亲近,只恐他心中也会对玉辰王的功绩十分在意。

    那么寻个由头,将玉辰王削官降职,就皆大欢喜。

    否则区区一个婢女,就凭她一番指证,又如何就能断送一位立下不世之功亲爷的前程?

    旁人自然会这么想,林滢也不是否定这种可能。

    狡兔死,走狗烹,也许玉辰王当真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还有一种可能,万一那婢女所说是真的呢?

    也许明华帝确实借此由头,发落玉辰王。可是这个由头,未必也是假的。

    那个因为落雨从冲垮围墙里逃出来的婢女,也有可能当真受了些委屈。

    一个人立有功绩,未必代表他私德不亏。

    当她这样想时,卫珉也在一旁说道:“我知晓你怎么想。不错,婢女身份卑微,却并不代表她一定会说谎。就像顾公教导那样,我等办案子,既不要对身份显赫之人天然生出仇恨,亦不能觉得出身高贵便一定很有品行。”

    “同样,那婢女虽出身卑微,但未必说的是假话。可若因为她是个弱女子,出于怜悯就对她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那也是一种偏见。”

    林滢点了点头,她不是怀疑玉辰王,而是要抛开立场,思考每一种可能。

    卫小郎果真是懂她心思的。

    卫珉缓缓说道:“但我相信玉辰王是无辜的。那婢女叫阿蛮,后来查出她为人极差。在入王府之前,她已经甜言蜜语,向亲友借钱借了遍。因为她有赌瘾,嗜赌成痴,输了大把银子。”

    “除此之外,她为人轻佻,与人有染,有若干情郎。甚至,她不止一次偷盗府中财物,还惹来管家训斥。”

    “你或许觉得这是有人构陷一个婢女,为了玉辰王构陷她的名声。只是这些事都是人证物证齐全,甚至证人证词都可以相互印证,这绝不是写好强行画押的一纸伪证。况且那时主审这桩案子的是刑部侍郎申坤,他脾气古怪,为人清正,本属清流。”

    “于这位刑部侍郎而言,名声于他如性命一样。再者申坤虽是清流一脉,为人却颇有手段,并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他那时候确实是审问仔细,多方盘问,录了大量证词。这阿蛮是什么人品,是可互为印证的。”

    “半年之后,阿蛮终于松口招认。她是私盗王府珍宝出去卖,被管事抓住后扣在柴房,因此便心存怨恨,存心构陷,想要这么出一口气。陛下还下旨宽慰玉辰王,他为王爷正名,还赏赐颇多财帛。可是,陛下却始终没有将玉辰王官复原职。既是沉冤得雪,又为什么仍将王爷投闲置散?”

    说到此处,卫珉已经微微有些激动:“而且阿蛮是什么为人,这些事不是很容易查清楚?可这些事却是过了整整半年,方才被人翻出来?在此之间,京城中流言纷纷,将王爷说成恶鬼一般。你可知当时审案的是申侍郎,可查案的却是,却是刚刚成为典狱司司主苏炼。”

    “奇怪的事,此事过后,陛下并没有减少对苏司主的器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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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 187

    ◎苏司主的心思◎

    如若这般, 这些事情当然是极不对劲。

    以林滢所认识的苏炼之能,他又如何查不出这其中端倪?

    阿蛮这个证人有如此多的疑点,可是这些却都是半年以后方才查出来。典狱司不大像是查不出来,倒像是施展手段, 刻意将阿蛮种种疑点压下半年。

    这半年间, 事关玉辰王的猜测闹得沸沸扬扬, 京城百姓无不津津乐道, 将那些玄乎其玄故事传了又传。

    这岂不是让玉辰王心灰意冷, 意兴阑珊?

    故而当初, 卫珉也是对这位苏司主并没有什么好感。

    然而纵然心存如此偏见, 他当真与苏炼接触,苏炼三言两语,亦是令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敬佩、折服之意。

    那时苏炼纵然伤重, 可犹自风采逼人, 炽热张扬,令人不由得为之感染。

    一想到了这儿, 卫珉心里就暗暗感慨,又生出几分唏嘘。

    无论这位苏司主是正还是邪, 他都是极富魅力的一个人。

    他若想要吸引一个人,自然是十分容易, 且又让人难以抵御的。

    甚至此刻,卫珉述说当年旧事, 哪怕觉得问心无愧, 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缕罪恶感。

    这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曾经喜欢过阿滢,还因为自己内心仿佛并不愿意如此揣测苏炼。

    但当年之事, 确实是如此。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并没有什么反转, 更没有爆出什么别情。

    可饶是如此,被淡忘的反而是玉辰王。

    彼时许多人都如卫珉这样想,甚至因苏炼如此行事,令他一夕之间失去故交亲友,可谓名声尽毁。

    如今苏炼名声是有些凶狠,可总归有人说他几句话好话。所谓敬畏,这畏惧之中自然还带着三分的敬重。

    历代典狱司司主之中,苏炼居然算是风评颇佳。

    加之他容貌极美,又风度翩翩,惹得许多京中贵女暗暗仰慕,却又怯于表白。

    甚至如今苏炼病养,还有许多人提他惋惜。

    反倒是玉辰王,这些年也是淡出视线,也鲜有人提及。甚至对于林滢而言,也不过是偶尔听过只言片语。

    旁人记得任天师,记得苏炼,可却偏偏淡忘了当年那位威风赫赫的玉辰王。

    卫珉之前并未留意,如今骤然想起,心底也不觉翻起了几分的古怪。

    他对林滢说道:“卫家并不介意对苏司主心存感激,而且人情也会放在心上。只要不违背卫家的行事准则,卫家上下必定愿意报答。可是,这跟长久相处终究是不同的。”

    如果林滢只是跟苏炼结交为友,卫珉是绝不会说些什么,就好似他从前,也是从未提及只言片语。

    可是如今,卫珉却不由得说出了这些话。苏司主浅交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可如若深交,谁知道苏司主那深潭一般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呢?

    阿滢是顾公弟子,又会一手精湛的验尸之技,而且如今还有朝廷敕封的品阶与官职。这些都很了不起,也很不容易。可这些不容易,如若放在苏炼这口深潭之前,也许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担心阿滢的处境,所以宁可枉做小人。

    苏炼对卫家有恩,他也是对林滢说了这些话。

    林滢轻轻的,温和说道:“卫小郎,我明白,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就好似卫珉不提这些之前,她也会想到苏炼之前在锦城,说说不定很快会相见。

    那时候苏炼说得十分笃定,而林滢心里也是升起了几分的奇怪。

    如今想来,苏炼这些话却好像是预言。

    那时候京城里还没发生这些诡事。

    那些血腥的,残忍的诡事,似乎都是因为苏司主的言灵,故而方才产生?

    林滢思之,心里面异样也越发加深。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言灵,只有刻意布局。

    而且仔细想想,这些诡事对于苏炼而言,也是有好处的。

    因为如今这位苏司主正自在奉命修养,虽未辞职,可手里已经不沾活。

    替他的牟子奇暂代苏炼在典狱司的事务,可是这暂代以后会怎么样,谁都是说不准。

    然而苏炼不在,京城里就诡事频频,此刻牟子奇必定也是忙得焦头烂额,陛下想来也是对他十分失望。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被请来京城,甚至还要入宫探问。

    如此种种,都是对苏炼十分有利的。

    若从既得利益者的立场而言,如今这乱成一团的京城局势显然对苏炼颇有好处。

    林滢想,可是他又为何会告诉我这些呢?

    她想,苏炼绝不会是一时失口。

    不但如此,苏司主必然清楚知晓,自己是个心眼多的姑娘。

    他说一句不日就会再相见,那么当然会知晓自己一定会留意,然后留心之后就会怀疑。

    这就好似苏炼刻意留下的一个谜语。

    苏府之中,苏炼面上的白绢也是已经拆了下来。

    他养了些日子,如今双眸又可视物,眼前的景色也是渐渐清晰起来。

    不过就算已重获光明,苏炼也并未如何张扬。他仍闲居苏府,赏梅望雪,悠闲得紧。

    京城虽是诡事频频,可是苏府倒好似一派安宁,安静得紧。

    苏炼谢绝了访客,只由着院中梅花独落幽雪,任这一片红梅独落幽雪。

    惊涛骇浪,似也难扰苏府的安宁。

    又或者这京城之中的风浪,本就是因他而起?

    能重新视物,苏炼也未见有多欢喜,只当作寻常事。

    他一向就是如此,气定神闲,且又成竹在胸。

    檐下风铃轻响,他抬头说道:“小晏,阿滢既然快至京城,你替我送几张帖子。他在京中,也还有几位好友。”

    雪花轻轻飞落,飘落在苏炼的衣襟以及手指上,他手臂轻轻一动,便这般轻轻的抖落。

    他一直善于谋算,于感情而言,亦是如此。

    既决意向阿滢吐露心意,那他自也是想要开花结果,结出一颗甜果子。

    那时他亲自给林滢披衣,倾吐自己心事。

    阿滢纵然不去思索琢磨自己的情意,也会好奇自己为何会说不久便会再相见。

    那么如此一来,她便会总是想着自己。

    这样岂不是好?

    如此想着时,苏炼不觉握住了空中落下来一枚雪花。

    这时节,马车外却有一人轻唤:“林姑娘,我家小姐吩咐我,送你些蜜饯果子解乏。”

    林滢心细,记性又好,只听声音就能听出这小姑娘是同行凌妙清的婢女阿九。

    近些日子京中邪异之事甚多,又恰逢莲花教作祟,故而入京的贵族女眷许多都结伴而行。如此各府家丁护卫凑在一处,也是能以防万一,更能增胆气。

    凌妙清就是同行的几个姑娘之一。

    她是工部侍郎之女,素有才名,也是王公名下的女弟子。其他几个京中贵女与凌妙清自然相熟,也隐隐有以凌妙清为首的架势。

    凌妙清也果真一副领头大姐姐架势,对同行女子也颇多照拂。

    就譬如说这解乏的蜜饯。

    林滢习惯了东奔西走,这长途奔波也吃得消。可对于那些很少走长途的京中贵女而言,却也是一桩苦事。

    马车虽可代步,可坐着也没那么舒服。这木轮子不能减震,稍有颠簸就会起伏。幸喜京城郊外的官道修得还算平整,这些娇客也尚不至于受太多的难受。

    可一路奔来,想来这几个姑娘也是身躯发软,胸闷口乏。

    这时节如若吃上几颗酸果子,倒也确实能解乏提神。

    凌妙清果然是处事周到,为人心细。

    林滢撩开车帘,接过阿九送来的果饼盒子,向着阿九道了谢。

    她揭开了食盒,这盒里几般蜜饯果子,果真做得十分精致。

    她不知晓这时节,正有人在凌妙清面前给自己上眼药。

    和凌妙清同处一车的,是镇南侯府的女儿钟灵珊。

    钟灵珊今年十六,却出落得甜秀可人,百般伶俐,模样十分讨喜。

    钟灵珊是侯府庶出,不过却颇得侯夫人喜欢,自幼养在自己身边,也与嫡出无异。

    侯夫人对钟灵珊的爱惜也不仅仅在衣衫首饰上,平日里宴会应酬,她也会多带一个,让钟灵珊跟侯府的嫡出姑娘们一并露脸。

    也因如此,钟灵珊跟凌妙清也尚算相熟。

    平日里相处,这些京城贵女也并不把嫡庶之别写在脸上。左右不过是做姑娘时候的玩伴,何必做出不慈之态坏了自己名声?再者钟灵珊为人素来机巧,本也很会讨人欢心。

    如今钟灵珊却向凌妙清抱怨:“妙清,你还送她什么蜜果子。”

    钟灵珊面上有一种娇憨、可爱的姿态,这使得她流露出一种天真的情态。

    如今这副情态凝结在钟灵珊面颊,亦使得她显得语出真诚,情出肺腑,就连那些愤愤然都显得是真心实意。

    她说道:“你是不知晓,之前在锦城,阿嫣看在顾公面子上对她十分客气,还将她引为贵宾。可如今锦城杨家却因私贩逍遥散获罪,而且是典狱司司主苏炼亲自料理的案子。谁不知晓,这位林姑娘乃是苏司主器重之人——”

    钟灵珊好似一副发现了大秘密的口气,说道:“这总不能是巧合。”

    这既然不是巧合,自然显得乃是林滢故意,说不准林滢还曾入杨府做密探。

    钟灵珊手指轻轻搅着手帕说道:“你我是见过阿嫣的,那时她来京城住了几月,和咱们也算相熟。她是个活泼体贴的人,可惜,却是命不怎么好。如今杨家如何定罪,上面尚无旨意。若将女眷流放,去什么苦寒之地,阿嫣那花朵儿一般的女子又如何受得了?”

    说到此处,她不觉小心翼翼瞥了凌妙清一眼。

    钟灵珊不由得说道:“只怕和这个林姑娘交好,没什么好果子吃。”

    凌妙清不动声色轻轻嗯了一声,取了一颗蜜饯果子吃。

    她慢慢嚼着,也没回钟灵珊的话。

    钟灵珊心忖林妙清总是端着一副架子,做出一副高贵姿态,大约也不会轻易接自己这些闲话。

    可是她既心有这般盘算,也早有满腹算计言语要道出来。

    “再者,谁不知晓妙清你是京城第一的才女。你师从王公,是王公正经收的女弟子,由着王公给你启蒙读书,自然是满腹经纶。可当年王公因与顾公乃是故交,所以曾在和县小住过,也受顾公所托,教过这位林姑娘两月。于是这位炙手可热的林姑娘,不但是师从顾公,还是王公弟子。只怕,也是过于求名。”

    钟灵珊知晓凌妙清爱惜名声,便专门挑凌妙清爱惜的东西来言语。

    王公是当世大儒,他著书立传,颇有名声。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是门生无数,桃李遍天下。

    不过王公的女弟子只有一个,便是眼前的凌妙清。

    这世上能有几个圣人?一个人如若独一无二的东西被旁人染指,又怎会痛快?

    只恐凌妙清也是痛快不起来。

    凌妙清倒是嗓音十分软和:“既然王公当初肯教导于她,那么阿滢自然有值得教导之处,想来也不仅仅是看着顾公颜面。”

    钟灵珊飞快说道:“可她既是顾公所教,也应当爱惜自己。她却放下身段,跟苏司主你来我往,似乎有些私情。妙清,记得当初陛下为苏司主说亲,也曾挑中了你。可惜,苏司主却是婉拒——”

    当她说到此处,便果真看到凌妙清面颊之上泛起了一缕恼色,她知晓凌妙清果然是绷不住了。

    苏司主容貌绝艳,许多京城女子都动过心。凌妙清一向眼高于顶,能被她看中之人应当不多,苏炼显然也极有可能的一个。

    而且凌妙清喜不喜欢苏炼其实并不重要。

    也许凌妙清未必想要嫁给苏炼,只是不敢如苏炼一样敢直拒。可一个人性子如若要强,就不大喜欢拒绝,这样的人会把拒绝理解为嫌弃。

    更何况别人还会拿两人进行比较,而苏炼的选择,仿佛就是凌妙清不如。

    一股恼恨之色在凌妙清面颊之上滋生,她蓦然望向了钟灵珊:“你说杨家遇祸,林姑娘如何不堪。可既然这桩案子是苏司主办的,你既然同情阿嫣,为何却不去怪罪苏司主。”

    “是不敢吗?”

    凌妙清嗓音里已经带着淡淡的嘲讽。

    钟灵珊蓦然面颊胀红。

    凌妙清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她本来并不愿意跟钟灵珊这般说话。

    可到了如今,凌妙清确实有几分生恼。

    她微微一笑,将钟灵珊的手掌握于掌中,说道:“你虽是庶出,不过也有一个疼爱你的嫡母,也算有些福分。你那母亲,倒也是和善心慈,为人极好。据闻镇南侯夫人娘家有女章檀,被许给六皇子为侧妃,你的消息自然比我灵通一些。”

    凌妙清压低嗓音,做出一副好奇样子:“听闻如今六皇子惹了些是非,不知是或不是?”

    钟灵珊蓦然面颊通红,确实是她那个嫡母让她来使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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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 188

    ◎温氏女失踪◎

    还有些话, 凌妙清并没有说出口。

    在四年前,镇南侯府次子钟诚就是折在苏炼手中。人家在大牢里走了一遭,却因感狱中阴寒之气,故而成为废人, 从此不能人道。

    可无论如何, 钟诚终归是保住了一条命。

    那文忠侯世子高文安还是高贵妃的亲侄儿, 却还不是淹死在在牢中。

    这些个贵胄子弟嫌日子过得无聊, 于是戴了面具去了京郊作乱, 却偏巧落在了苏炼手里。

    这苏司主比不得旁人, 彼时也并未轻饶。

    章氏这个镇南侯夫人, 只恐早就恨透了苏炼。

    再来就是如今章家有意投资六皇子,还将章家一个女儿送过去,六皇子也是收下了。

    可谁曾想, 锦城之事居然会闹及六皇子身上。

    这章氏不肯恨别人, 却偏偏记恨上了林滢。

    只因苏炼虽是失势,镇南侯府仍不敢去撩拨。

    这些凌妙清都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宁得罪君子, 莫得罪小人,本来凌妙清也并不愿将这些话说透。

    只不过钟灵珊实在是无礼, 也由不得凌妙清含糊。

    话说到了此处,钟灵珊也不好再与凌妙清共处一车, 只匆匆下了马车。

    凌妙清默了一会儿,纤纤手指又捏着一颗蜜饯, 又咬了一口。

    钟灵珊有些话说得那也没错, 她并不喜欢被人比较,更不喜欢别人也是王公弟子。

    只不过人皆有嫉妒之心, 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她纵然不喜欢, 也不至于要跑去跟林滢针锋相对扯头花, 平白折了自己的身份。

    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跟林滢深交。

    一则她内心实有不快,再来便是林滢入京城办案,只怕会牵扯去一些不好的事。这宫中秘闻,也不是那么好知晓的。

    凌妙清知晓轻重,也并不想被林滢连累。

    车队将要靠近京城时,也在京郊的月仙观暂息。

    月仙观平日里香火极旺,据闻观中的祈缘签也是颇为灵验。这月仙观的女观主灵尘子面容娟秀,气度高华,也极擅长应对这些娇客。

    观中备有茶水、点心,这些茶食也是做得十分精巧可口。

    林滢是个闲不住的人,也不免到处走走。

    不知不觉间,她便走到了供奉月仙娘娘正殿

    在林滢看得怔怔出神时候,恰好凌妙清也来此处,两人可巧也是撞上了。

    凌妙清心下虽已决意对林滢敬而远之,不过既然撞见了,她也礼数周全。

    故而凌妙清冉冉一笑,缓缓说道:“想不到林姑娘也的对月仙观的祈缘签有兴趣。”

    林滢近来确实有几分在意,闻言也不觉心尖儿微微有些羞涩。不过她也不好将这些心思外道,只转移话题:“这月仙娘娘生得好美,只是不知为何,我走南闯北,好似从未在别处见过。”

    凌妙清微笑道:“只因为这月仙观的原身,就是个美貌的姑娘。其实这月仙观十年前是没有的。那时候京城之中,倒是有一个绝色的美人儿。她是鄞州温家的女儿温妍,出落得十分动人。故而她方来京城,就惹得满京城震惊。”

    林滢点点头,温家确实出美人。她不由得想到了温青缇,温青缇也是这么个出挑美人儿。

    不过如若传言属实,那么青缇仿佛也是逊色几分。

    因为温青缇入京,也并没有艳动京城的效果。

    如若凌妙清所言不虚,林滢也想不出温妍究竟是何等丽色。

    说到了此处,凌妙清却也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小时候,我随母亲赴宴,也曾见过温妍几次。那确实是绝色之姿,容光动人,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却也是禁不住看得目瞪口呆。只可惜,却是红颜薄命。”

    林滢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想来也是。如若这位温妍还活着,也不会将她塑捏成像,以做神奉。”

    一个女子,最好的存在当然是活生生的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泥塑的神像。

    “那年温妍才十八岁,却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晓她去了哪儿!温家的人将京城找了个遍,官府也齐齐出动,京中贵胄也是纷纷出力,甚至解囊悬赏。然而温妍还是失踪了,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个美人儿,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父母自然是悲痛欲绝,难受之极,日子也是难熬。只因为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儿,就如明珠一般耀眼,在他们心里也如眼珠子般珍贵。于是,便有人劝慰这对父母,说阿妍没有死,她若死了,为何未见尸首?她是成了仙,因她原本便是天上的仙子,如今就又回到了天上去。”

    “于是,便有了这月仙观。这观中月仙,就是照温妍模样所捏。不过到底是泥塑之物,如何能有半点真人风采?你知晓朝廷不许私祭淫祠,哪怕假托月仙之名,其实也是有些不妥。”

    “只是,多少念及温冲夫妇丧女之痛,故而官府也并未留难。”

    说到底,也不过是给鄞州世族留脸罢了。

    否则这天下丧女之痛的夫妇必定也是不少,也并不是每一个都能被朝廷所优待。

    而且月仙观也只京郊这么一处,别处也并不许建。

    难怪林滢见多识广,竟从未在别处见过。

    她目光不觉在这位月仙娘娘上逡巡。凌妙清说这不过是泥塑之物,并无真人半点风采。但林滢已觉极美,却不知温妍活着时候是怎么样一个美人儿。

    林滢更职业敏感性发作,心忖当年温妍的失踪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目光在月仙像上逡巡时,蓦然发现一事,不觉心里微微一动。

    这乃是因为她骤然发现,眼前月仙手心有一个红点,鲜润欲滴。而且这个红点只雕像左手有,右手并没有。

    林滢骤生几分古怪,不过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只是好奇罢了。

    总不至于掌心一颗小小的红点,就能说跟温妍的失踪有关。

    林滢注意力都在月仙娘娘雕像上,却未曾留意一旁凌妙清的面色泛起了几分的古怪。

    就像凌妙清所说那般,她小时候是见过温妍的。

    甚至,凌妙清还知晓温妍一个小小的秘密。

    温妍失踪时只有十八岁,可是凌妙清知晓温妍私底下有一个情郎。

    那一日,也是下着雪。

    那时凌妙清随母亲去宁王府上赴宴。她不愿意跟小孩子玩到一起,便偷偷溜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到了温妍。

    温妍固然极美,可也有人说酸话,说她美则美矣,却并没有灵魂。

    因为温妍不似寻常年轻女郎那般活泼,她总是有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可那个雪夜里,温妍提着裙在雪夜里小跑,而凌妙清也看见了她面上表情。

    温妍面颊上夹杂着期待、欢喜,这是她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表情,这使得她五官说不尽的灵动。

    她推开了院子里的小门,就踏出府去。

    凌妙清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温妍是出去与人私会。

    那扇小门,就通向了外边。

    凌妙清这样回忆着往昔,却不自禁的去打量林滢。

    林滢杏眼盈盈,模样也是十分俏丽,确实也是个出挑美人儿。

    若说她有什么美中不足,也无非是常年到处跑,所以皮肤稍稍黑了些,却也无损她青春动人。

    换做旁人也还罢了,可见过温妍那般绝色,自然觉得林滢好似差了些什么。

    凌妙清总觉得很难相信。

    而她心里面之所以拿林滢这般比较,其原因无非一桩,那就是她知晓温妍的情郎是谁。

    那天,其实她也满腹好奇,所以悄悄跑过去,扒着门打量。

    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停在了宁王府的后巷,自然有一个男子在等着凌妙清。

    那个男人就是苏炼。

    两人容貌皆十分出色,凌妙清虽明知晓于礼不合,却也仍禁不住目眩神迷。

    那时苏炼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初入典狱司,名声也不是很好,这些凌妙清都是听家里长辈说起过的。

    凌家家风清正,彼时提及苏炼,自然是告诫族中子弟要敬而远之。

    谁也没想到,温妍这颗温氏明珠,竟然偷偷来见苏炼。

    她也是看着温妍上了苏炼马车,瞧着那辆马车渐渐驶远。

    那画面好似一场梦,令凌妙清觉得不真实。

    然后一个月后,温妍就彻底从京城之中失踪。那个明珠般的温家女郎宛如烟云水汽一般从京城里消失,谁也不知晓她究竟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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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 189

    ◎阿滢写下了心上的名字◎

    彼时凌妙清才十岁, 可她素来早慧,知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那日她窥见这么一份端倪,却并未曾告知任何人。

    那么事到如今, 凌妙清也自然不会刻意在林滢提起。

    纵然她并不如何喜欢林滢, 可也不至于为了让林滢堵心, 说了这么些话。

    凌妙清还是知晓些分寸。

    两人说了会儿话, 待凌妙清退去之后, 林滢还是去求了枚祈缘签。

    当初这月仙观确实是因为温冲夫妇思念女儿才修, 可未曾想到的是, 这月仙庙修好之后居然颇有灵验。

    特别是祈缘签,据说如若将心上人名字写上去,就能当真缔结一段良缘。

    林滢提笔在签上写了苏炼两个字。

    她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她确实是喜欢苏炼。

    也许自己会考虑要不要拒绝苏司主, 可喜欢却是不假。

    如今林滢提上苏炼名字,是盼望两人之间不单单是良缘, 还是一桩善缘,她可绝不想要一段狗血刺激的孽缘。

    林滢并不知晓苏炼是怎么样为人, 她心里暗暗想,只盼苏司主是一个温柔之人。

    可是要接受苏司主, 首先就要弄懂她。

    而如今林滢题了苏炼的名字,是盼望自己弄懂的苏炼是自己所期待的人。

    那是她的一段期许。

    月仙观稍作歇息之后, 眼见雪小, 众人也继续赶往京城。

    还未入城,迎接的人却是前来。

    冒雪前来的正是卫馥, 她带着十几名亲随, 身后还有一辆马车。

    一段时间未见, 林滢只觉得她更加英姿飒爽。

    卫馥前来,凌妙清虽有些吃惊,不过倒不算十分出乎意料。

    这位林姑娘一向跟卫家交好,这卫家的公子还跟林滢一同进出,一起办案。

    这么样情分,卫馥不来倒是奇怪了。

    卫馥回到京城后,也没有守在闺中。她不但与宫中的永安公主交好,并且成为宫中四品女侍长,可佩剑入宫,护宫眷安全。

    这一来是永安公主本就是陛下爱女,十分受宠。二来则是因为她是卫家女,卫家一向忠心,陛下也多示恩泽已示恩宠。

    可以说卫馥回京城虽没有多久,近日里却是炙手可热。

    卫馥前来,一则是为了弟弟,二来也是给这位林姑娘给足了面子。

    凌妙清心里亦不觉微微一动,心生几分的古怪。

    之前钟灵珊在一旁教唆,她听了只觉厌烦,倒未曾想上这么许多。如今想来,自己若明面上跟林滢交恶,见着这卫家姑娘,岂不是显得有几分的尴尬?

    念及于此,凌妙清心底倒是平添了几分凉意,这凉意自然是冲着钟灵珊。

    自己平日里待钟灵珊也不错,钟灵珊却未必知晓体面。

    林滢有些日子没见卫馥了,心里一喜,也上前跟卫馥说话。

    卫馥含笑:“还有位旧识,随我一道,特意前来见你呢。”

    她身后马车车帘撩开,露出了一张俏丽动人面容,赫然正是温青缇。

    温青缇也正好在京城,此刻正好前来跟林滢说话。

    凌妙清微微一怔,她可没听说林滢跟温青缇这位世家女是旧识。不过仔细想想,之前这位林家姑娘去过鄞州,说不定就是那一遭,便结下了些缘分。

    凌妙清想,也不足为奇。

    此刻凌妙清更暗暗庆幸,自己素来性子谨慎,并没有明面上对这位林姑娘无礼。

    林滢急匆匆跑过来,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青缇,你身子骨弱,外边下雪,又何必出城郊。等我到了京城,我自然会去看你。”

    温青缇纤秀动人,此刻也不觉微微一笑,说道:“不碍事,我近来也没什么病。你四处奔波,我出城瞧瞧你又怎么了?”

    两人这言谈之间,尽显亲昵。

    凌妙清都忍不住扫了钟灵珊一眼,却瞧见钟灵珊的面颊是一片苍白。

    林滢倒是没留意到别的,故友重逢,她忍不住暗暗打量温青缇。

    之前在鄞州城,温青缇受陈济之事冲击,面色并不是很好。可是如今看来,温青缇面颊也不似在鄞州城里那般苍白了。

    林滢当然也听说了温青缇的婚事,如今温青缇和杨炎定了亲。

    陈济毕竟是个“叛党”,温家自然不会让自家明珠为了一个逆贼而守身如玉。温青缇很快又有了婚约,这一次是杨炎。

    就像之前对尹惜华一样,温家女儿总是会飞快的适应这个世界的变化。

    林滢观察之下,觉得温青缇虽谈不上容光焕发,可是倒也并不算十分郁郁。

    这桩婚事对于温青缇而言,大约也算不上反感。

    毕竟,杨炎跟温青缇素来是熟悉的,甚至还有互相欣赏的朋友之谊。这相互之间有欣赏,已经比世间大多数夫妻要强。

    林滢第一次见到温青缇,她和杨炎还是结伴来了陈州。

    可能就像苏炼所说那样,有些事情温青缇不知道,一颗枯萎的心房也终究会有暖流润过,重新滋润这片心田。

    林滢心里飞快浮过这些念头,口里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正说着话时,又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而来。

    马车停下,帘子掀开,里面妙龄少女亦是一名清秀佳人。

    凌妙清善于交际,自然认得这一位是申侍郎家里的外孙女连茹。

    因申氏亡故,连家又没有什么正经女眷,故而这外孙女小时候就被接入外祖家教养。

    这连茹十分乖巧懂事,很会讨外祖家欢心,说是外孙女,其实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受宠。

    申侍郎那么一个冷冰冰的古板之人,看到这个外孙女都会笑一笑。

    凌妙清自认跟连茹不过是点头之交,想来连茹也不会冒雪出城亲迎。

    那么既是如此,答案也只有一个。

    果然连茹脆生生说道:“我来迟了,幸好还来得及接阿滢。”

    凌妙清也眼瞧着连茹跟林滢叙话,寒暄起来,也不过说了些离后别情。

    连茹兄长有病,原本她想留在陈州照顾哥哥。后来外祖母舍不得她,干脆将兄妹二人都接过来。

    连轩有病,于是仍然是安置个独院看护住,不使连轩外出。

    离开故乡,连轩竟也仿佛并没有什么不适。也许曾经的家乡对于连轩而言,不过是种种折磨。

    林滢跟连茹是心照不宣,说的话也是点到即止。

    凌妙清确实也是大开眼界,心忖这位林家阿滢虽是初入京城,可已经是颇多旧识。如若自己当真摆脸色排挤于她,到最后也不过是自己自讨没趣,平白落了个刻薄名声。

    念及于此,凌妙清越发感慨自己谨慎行事果真是没错。

    更何况自己虽是清醒,钟灵珊心里怕才是真正有苦难言。

    这时节钟灵珊轻轻的垂下来,竟好似全无平日里的天真可喜。谁也不知晓钟灵珊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是旧相识,几名女孩子也挤上同一辆马车。

    大家都这么熟了,林滢说话也显得直接:“其实卫小郎虽然写信说我们要来,可是却并没有说具体日子,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知晓何时来京城。没想到才来京郊,你们就赶了过来。”

    连茹微笑:“可以典狱司之耳目,你若入京城,他们怎会不知?苏司主如今虽在家静养,然而想要探问你的消息,也是不难。不过阿滢,你也别多想。宫里面跟红顶白,见风使舵的人多了去。纵然你是顾公弟子,又是陛下下旨召唤,只怕也仍是容易受人轻慢。”

    “我等相迎,为你助助声势,也是好的。这人在京城之中,也要多费些心思。”

    林滢闻言,也不觉轻轻点点头,心里添了几分感激。

    温青缇和声说道:“贤妃娘娘未入宫之前,也是我的手帕交。她性子温和,十分好相处。我也向她提及过你,她也早就想要结识于你。你去玉棠宫查案,正好认识她一番。”

    温青缇是个熨帖的性子,如今她这么说话,于不动声色间,也令林滢跟这位正受宠的贤妃娘娘隔空有了几分交情。

    等到了京城,林滢还未来得及歇息,就被召唤入宫。

    宫外虽有莲花教作祟,不过皇宫内部的异事亦是更为急迫。再者宫外诡案尚有官府探查,可皇宫内院却不许私自进入。

    林滢也匆匆梳洗,换了整齐衣衫,再描了个淡妆,便急匆匆赶去。

    她这一路也算是风尘仆仆,难免沾染了几分疲态。

    不过林滢胜在年轻,稍作梳洗,也是顿时显得青春精神。

    卫馥随她一道入宫。

    林滢先见过了明华帝,明华帝四十来岁,也可以说是相貌堂堂。

    他似有事情烦扰,故而也是轻轻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对方见到林滢,只略略吩咐了几句,就让卫馥领着林滢去玉棠宫查探。

    林滢这匆匆一瞥,也并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无非是陛下颇具威仪,气度不凡。

    她来到玉棠宫,才见到如今受宠的贤妃娘娘。

    果如温青缇所说那般,贤妃是和和气温柔的人。不过正事要紧,她跟林滢寒暄几句,就令人将那截无端在玉棠宫出现的残肢取出来。

    那截残肢还收在玉棠宫,并未交去官府。

    可能是担心外边有人议论,然后再传出些匪夷所思的流言出来。

    林滢要验这截残肢,贤妃就屏退下人,只留下卫馥和自己。

    卫馥也还罢了,可贤妃自己个儿却是留下来,林滢心想这位贤妃娘娘胆子也不小。

    接着林滢就戴上手套,将这截残肢取出来,接着就小心验看。

    这是一截女子手臂,不知死者生前这只手是否是肤若凝脂,指若葱根。

    至少林滢相看时,这条手臂已经是干瘪皱巴,显得颇为诡异。

    手臂是做过防腐,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脱水处理,然后再用些香料腌制。林滢凑进行些些,就能嗅到这条残肢上散发一股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的香味。

    虽然香,却并不好闻,反倒有些令人不舒服。

    如果让林滢形容,这条手臂就好似一块风干自制的腊肉,肌肤虽然收缩干瘪,却仍似能看出原来的肤理。

    由此观察可以看出,残肢上并无外伤,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小伤口。

    手臂切口光整,无皮肉收缩,看来是死后才砍下来。

    林滢不知晓这死后伤是什么时候砍下来,她忽而有一种想法,想这腌制入味的仅仅是这一条手臂吗?

    还是,有一具完整的干尸?

    然后,林滢看到这残肢手心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她蓦然便打了个激灵,心里不由得沉了沉。

    八年前,十八岁的温妍失踪,从此这个绝色佳人就从京城里消失,再也寻不见。

    温冲夫妇思念女儿,于是在京郊修了这么个月仙观。

    林滢今日还去过月仙观,听凌妙清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那时候,她发现月仙娘娘手心处有一个红点,她还十分的奇怪,暗暗留心。

    可是现在,林滢心里有一个古怪联想。

    也许当年失踪的温妍手心是有一点红痣呢?这尊月仙娘娘神像是温妍父母所塑,那么自然也是会还原细节。

    月仙像一只手手心有红点,另一只手却是没有。

    八年前温妍失踪,接着温妍防腐处理的残肢就诡异出现在皇宫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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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诡事真相◎

    那念头在林滢心里浮起, 使得林滢心尖儿不觉微微一颤。

    这个推断确实有些骇人听闻,而且过于猎奇。

    林滢证据不足,而且也并不知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

    不过林滢又想起一事,那就是月仙娘娘像是左手掌心有一个红点, 右手却是没有。

    而眼前残肢, 却也偏偏是一只左手。

    这可恰巧对得上了!

    如此种种, 使得这桩事情亦是愈发显得古怪。

    难道真是如此?

    当年的温妍风华绝代, 如今身体的一部分却化作可怖腌尸, 如若如此, 这也未免太过于令人惋惜!

    林滢想把这桩猜想证实一下, 不觉对一旁的贤妃说道:“娘娘也是杨氏女,不知可认识八年前失踪的温妍,可知晓这位失踪的温姑娘一些特征?比如, 她的手掌心究竟有没有一颗红痣?”

    一旁贤妃面色也发生了变化, 她似乎听懂了林滢的暗示,于是一双眸子渐渐神色变幻, 接着便流转了几许动容。

    她一双眸子渐渐有些潮润。

    贤妃向前几步,然后伸手握着这截残肢, 接着用手指仔细的描摹。

    若是玉棠宫的下人在此,那必定是会大惊失色, 且想要急急阻止。

    可是现在那些宫娥不在,林滢跟卫馥也并没有阻止。

    这截干瘪的残肢虽然可怖, 可是贤妃好似并不觉得可怕。

    她一双眸子里渐渐浮起了涟涟泪水, 那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这泪水就顺着脸颊缓缓的滑落。

    贤妃缓缓说道:“我自然是跟温姐姐很熟, 小时候, 她经常牵着我到处玩。其实我本不是个开朗的孩子, 渐渐的,我性子方才慢慢好些。”

    她说着这样子话,嗓音里渐渐有些沙哑:“她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柔。我牵过很多次,所以我当然记得她手掌心有那么一点红痣,就是这个位置。”

    贤妃手指点着残肢手掌心那颗红痣。

    她目光落在了林滢身上,看着林滢面颊上震惊。

    贤妃肯定说道:“这只手,一定是温姐姐的手。”

    林滢虽有所怀疑,可听到贤妃亲口证实这个可怕的猜测,心里也不由得大为震撼。

    此等事情也很难相欺。

    贤妃不大可能会说谎,更何况林滢必定会拿着这只残肢向温妍的父母求证。

    这位贤妃娘娘是个七窍玲珑心,也不会说些个很容易被人拆穿的谎话。

    更何况林滢忽又想到,为何会是左手呢?

    手心有颗红痣也算是比较特殊的身体特征了。

    抛出这枚残肢的人,是想要让旁人知晓,这手臂主人乃是温妍。

    因为如若不想别人知晓是温妍,那不如砍没有红痣的右手,那就不容易被辨认出来。

    所以看似“巧合”般认出温妍的手掌,但实则乃是因为抛尸之人本就是特意切下让人可辨认的肢体。

    一切戏剧化的凑巧,其实并不是凑巧。

    此时此刻,林滢又再一次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眼前这位贤妃娘娘,又究竟扮演的怎么样一个角色。

    听闻这位贤妃娘娘为求争宠,所以才主动搬来这玉棠宫。

    再之后,玉棠宫便诡事连连,生出许多波折。

    此刻贤妃已取出了手帕,轻轻拭泪。她方才说得极是动情,面上的悲凄之色瞧着也并不像是假的。

    林滢心中念头转动,不由得对贤妃缓缓说道:“还请娘娘细说,发生诡事那日,究竟是怎么一副光景。”

    贤妃情绪已经稳定,方才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

    那日灯火突然熄灭,几乎与此同时,每个人脖子与头顶都吹拂过一缕冷丝丝的凉风。与此同时,众人耳边都不约而同听到了短促的异声。

    接着,就是灯火俱灭。

    等到殿中灯火重新点燃时,那枚属于温妍的残肢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林滢听得十分仔细,把细节详细问了问。还问及当时房中窗户可有损毁,贤妃皆是一一到来。

    玉棠宫的窗户冬日里都封得十分严实,绝不会轻易有冷风吹拂入内。事后宫娥们检查,糊窗纸也并无破损。

    林滢心忖依贤妃所言,这凉风是吹到头顶跟颈项,应当是从高处吹拂而来。

    这样想着时,林滢便求卫馥襄助,说自己想去横梁上看一看。

    卫馥轻快麻利,她抛绳上粱,打了个结,然后带着林滢爬上去。

    这横梁打扫不易,如今落了一层灰尘,倒有了一桩好处,那就是能将犯人形迹暴露出来。

    林滢发现一些绳索摩擦痕迹以及足印。

    足印纤细,似是女子。

    在这些痕迹不远处,林滢果然有所发现。

    原来这玉棠宫屋顶处另修一处风道,是将一根侧粱挖空,伪装起来。

    风口处如今被软布塞住,并不通风。

    林滢将这团软布钩了出来,一股室外的寒风就从这口透出,吹得满室皆寒。屋中虽有炭火,却竟似并没有什么用处。

    林滢赶紧将这团软布这么塞了回去。

    卫馥接她下来,林滢将上面情景告知贤妃,贤妃也面露讶色。

    显然贤妃虽知晓一些传闻,却不知晓原来这玉棠宫中居然有这般精巧机关。

    林滢目光却在贤妃身上逡巡,然后说道:“其实这装神弄鬼之人,臣女心里也已有端倪,已经寻着她了。”

    贤妃面色微微一怔。

    林滢已望向卫馥:“这人便是阿馥。横梁上留有绳索痕迹,这样痕迹我十分眼熟,之前在梧州,也见过有人用过。那种绳索,是卫家麾下精锐所用。而且,跟阿馥刚刚带我上去那条绳索一模一样。”

    说到了这儿,林滢晃晃手中握着之物。

    她可是下来之后,就将卫馥方才拉自己上去的绳索攥在手里。

    卫馥叹了口气,并没有反驳。

    林滢继续说道:“横梁上有一道足印,十分纤细,是女子足印。不但如此,因为玉棠宫闹出了邪祟之事,宫里上下禁严。这宫中的守卫,大约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能躲得开。”

    “除非,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是一个出入皇宫却绝不会受人怀疑的人。她弄开风口,打灭灯火,放下残肢。夜风从风口灌入了玉棠宫,急促的风声就好似一些凄厉的尖叫,越发像是鬼魅所为。之后,她再堵住风口从房梁中跃下。”

    “之后,她再混入搜索犯人的队伍之中。”

    “能随意出入皇宫,能用卫家绳索攀粱,加上是女子之身。这偌大的皇宫,只有阿馥你一人能做到。”

    卫馥面颊上也平添了几分无奈。

    林滢继续说道:“至于剩下之事,那就是我个人的猜测。我猜测这件事情其实贤妃娘娘也是参与其中。刚才我入房内,看到案上书籍,是前朝的《明宫工注》的第十三卷,这《明宫工注》不过是前朝修建明宫时一些进度记录,其实颇为无聊。”

    “娘娘之所以看这本书,大约是对玉棠宫的建筑构造十分好奇,是吧?”

    “再加上是你主动移宫此地。而且发生诡事之前,你还特意提及一些陈年旧事,提及这里有地道,还有死在这个的玉妃母子。无论怎样,你身边的宫婢彼时必定也是惴惴不安,有先入为主。”

    “我相信,阿馥这么做,也是与娘娘合谋,在宫中闹出这么一桩诡事。”

    贤妃静了静,良久,她方才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阿滢冰雪聪明,果然不假。”

    “不错,这桩诡事,正是我跟阿馥共同设计。”

    林滢亦做出个仔细聆听的架势,由着贤妃娓娓道来。

    毕竟卫馥人品颇佳,如果贤妃想要做的事情不好,卫馥想来也不会前去帮衬。

    贤妃眼底也不觉流转几许惊喜之色,她喃喃说道:“你如此聪慧,想来必定能解开这玉棠宫之秘。”

    然后贤妃将自己行事动机娓娓道来。

    如今的贤妃娘娘温和宽仁,且冰雪聪明,性子十分讨人喜欢。就是由于她这份讨喜的性情,所以陛下总是喜欢来到她身边。

    可是小时候,贤妃却并不是这样性子。

    那时候她还不是贤妃,只是杨臻。

    她冷漠、孤僻,甚至有些尖锐。这一切源于她的父母,孩子不能从自己父母身上得到爱,那么个人性情上就会流转出几分端倪。

    杨臻只匆匆提过自己父母,并未细说。

    可林滢想一想,就能明白几分。

    杨臻今年十九,可陛下再过几年就五十岁。若两人是真心相爱,那年龄倒并不是问题。可惜不是,陛下大约也不会跟贤妃谈情,他只是觉得贤妃可爱、有趣,而且很能解闷。

    可贤妃在宫中未必快活。

    杨臻入宫,是父亲安排,只是她也没什么激烈反抗以及需要激烈反抗的理由。而且既然入了宫,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当然也积极去争宠。

    哪怕这条路不是杨臻自己选的,她也不至于走得丧气。

    但无论怎么说,杨钊身为杨家家主,是个着眼于布局的人。

    那么眼前的贤妃娘娘,小时候也不免有些心理失衡。

    那时候她人还在鄞州,温妍也在。活着时候的温妍是个温柔的人,她见杨臻总是郁郁不乐,故而总是拉着杨臻的手到处玩。

    那时候杨臻个头小小的,只能够得上温姐姐的腰,所以她记得温妍牵着自己的手掌,当然更记得温妍手心的那颗红痣。

    女孩儿也一天天的开朗起来。

    再后来温妍去了京城,之后,她便听到了温妍的失踪。

    整个京城都翻遍了,也寻不到这个美丽的世家女郎。

    直到两年前,有人送来一截残肢。

    那人特意截取了一只左手,因为这只左手的手心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有了这么一只左手,温妍的亲友就会知晓,这只残肢是属于温妍。

    那么收到礼物的人就会知晓,当年艳色动京城的绝代佳人,如今已经是化为一具干瘪的尸体。

    林滢不觉脱口问道:“是有人把这截手臂送到贤妃娘娘跟前?”

    贤妃摇摇头:“并不是,两年前我还未入京城。那人是将这只残肢送到苏司主面前,后来苏司主让我去辨认。”

    苏炼?林滢微微一怔。

    苏司主的名字此刻出现在这里,也不由得使得林滢心底添了几分古怪。

    她飞快说道:“那人为何将残肢送到苏司主的跟前?”

    贤妃:“后来我细细打听,倒是知晓了些风言风语。有人说,那时候温姐姐私下与他相会,仿佛是有些情意。不过传言也未必是真——”

    “若他二人当真是有过情意,十指相扣,握掌心细述衷情。那么苏司主应当会清楚温姐姐掌心红痣的确切位置。如若这样,他就不必再请我去确认这截手臂是不是温姐姐的肢体。”

    “他可能看过典狱司的资料,又或者近处瞥见过温姐姐手心红痣,但并未真切摸过,故而对位置拿捏不是很准。这掌心有痣虽然稀罕,但也不是说旁人一定没有。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确定这颗红痣的准确位置,不至于有半分差错。”

    贤妃最后说道:“我也跟你一样好奇好奇,所以那时直接问过他,问为何会将手臂送至于他面前。”

    “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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