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结局,对两家都好。 倒是能理解,毕竟商人重利,有利可图的事情,不会放着利不要。 在知州沈塬的见证下,两家签订了协议,将赔偿等种种写得一清二楚,凤栖阁拿了利益,谅解季家的晚辈,这事就算翻篇了。 季家的人和凤栖阁道谢,两家也算是握手言和。 凤栖阁的大难解决了,阁主说什么都要留下庭渊他们一起吃个家常便饭。 庭渊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伯景郁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庭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庭渊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伯景郁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庭渊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伯景郁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庭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伯景郁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庭渊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庭渊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庭渊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庭渊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庭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庭渊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伯景郁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庭渊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庭渊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伯景郁。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庭渊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庭渊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庭渊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庭渊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庭渊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庭渊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伯景郁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伯景郁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庭渊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伯景郁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伯景郁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伯景郁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庭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伯景郁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伯景郁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伯景郁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伯景郁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庭渊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庭涟的东西。 庭涟,庭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伯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伯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伯景郁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伯景郁被大哥伯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伯景郁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伯景郁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