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占卜(8)
有人曾经做过研究。
人脑中储存了人百分之百的潜力,但人实际能够发挥的,却只有百分之十左右。
冰山一角。
剩余的那些沉睡在身体里,倘若能够利用,巨大的潜能,将会难以想象。
执灵者的异能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消耗身体的小部分细胞,作为使用自身能力的燃料。
适当使用,不仅不会为身体带来损伤,反而能促进循环。
而一旦能力的消耗超过百分之十,便会令异能者感到疲惫,陷入一种无法使用的状态中去。
是身体在发出警告。
闻映潮近期最出格的一次,便是天元广场的那场全范围意识压制。
可仅仅推到了百分之十五的能力值,便浑身疼痛,筋疲力竭。
身体不允许他再继续。
人偶却没有这个限制。
它们非人,身躯冰凉,哪怕拥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同真人一样的保护机制。
它可以把能力提升到百分之百。
相应的,在使用能力的那一瞬间,人偶也会彻底自燃,焚毁成灰,破碎成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一缕浮沫。
一具人偶的死去,无人在乎。
“何必呢?”玉权回头看他,“人偶而已。”
闻映潮说:“你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这类人偶,需要活人作为容器。他们人偶化的时候,会看着自己的意识被复制的记忆侵占,看着自己坠入地狱。”
闻映潮自以为不算一个好人,很少因为旁人的悲欢离合而心生触动。
此刻,他心中却诞生了一种无力的荒谬感。
活着的人被造成人偶,被当作中转站,可以肆意丢弃,成为焚烧能力的燃料。
“他们都是自愿成为活人偶的?”闻映潮问。
玉权的答案十分冷漠:“不自愿的话,占卜师怎么植入人偶标记?”
他不把这些人的命当命。
“你很在意这些人偶的死活?”玉权说,“他们和你互不相识,有的还给你带来了麻烦,心软了?”
“他们在成为人偶的那一瞬,就已经是一具无意义的空壳了,再栩栩如生,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死亡对他们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我清楚,”闻映潮说,“人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见过,那个意识囚牢中的“沈天星”。
就算拥有记忆、感情,但死去的时候,他是安静的。
他永远不会如真正的沈天星一般,痛哭失声。
繁花之苑的暗处便是如此,借助异能的便利,如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将生人吞噬。
他们拥有各种手段。
“既然如此,别墨迹了,”玉权说,“快点过来,再晚一些,天网就会察觉。”
“我似乎没答应帮忙。”
闻映潮的语气静静的,眼却在一瞬间抬起。
危险的气氛在三人中间弥漫开来。
玉权当机立断,冲着人偶宴楠下达命令:“直接带走!”
“好。”
人偶的力气极大,不由分说动手,袭向闻映潮的攻击撕裂空气,掀起风响!
闻映潮后撤两步,立即铺开自己酝酿已久的意识网。
可他却在入侵人偶的意识时,撞上了另一道意识,两两相持。
人偶正在被别人操纵!
凭他的能力,想突破这道防线不是难事,可恰恰是这一瞬间的功夫,人偶不受阻,他扑上来,没有温度的手指碰到了闻映潮。
闻映潮没有收回自己的能力,他目光镇定,意识的权限一收,便将其夺了过来!
玉权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就像突然被刀子割断,他支住的精神网顷刻支离破碎。
“原来如此,”闻映潮回过头,“你是意识的执灵者,和我一样。”
玉权清楚自己拦不住闻映潮,所以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
他把自己全部力量都覆盖到人偶身上,只为了能挡住闻映潮那么一下。
“人偶的能力,没作用到你身上,”闻映潮笃定道,“这么急切,连自己都来不及带上……”
他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所以,我是你们计划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对吧?”
“抱歉,事急从权,”玉权喘了两口气,抹去嘴角鲜血,冲着闻映潮抱拳,“还请谅解。”
最后那段话说给了空气。
闻映潮消失在他眼前,人偶顷刻间破碎,身体拆解。一块块掉在地上,脆弱不堪,零散四溅,变作冰凉的粉末。
空调的冷风吹过。
玉权敲了几下自己的额角,那里突突地在跳,伴随阵阵钝痛。他沿着墙壁滑落,跌倒在地。
短短几分钟,在开着强风的空调包间里,他流了一身的汗。
不过因为被闻映潮的意识撞了一下。
玉权瘫软下去。
他单手扯开斗篷边上的扣子,露出里面的黑色连帽衫,临近胸口的位置,钉着三张占卜牌。
那里已经失去心跳,身体的质感冰凉,成为人偶的一部分。
三张倒悬人偶。
占卜师不肯再使用能力,替他们看未来。只在他承诺担负对方部分人偶化的情况下,替他做了一次抽牌占卜。
随后转移代价,对方一出手,就奔向他最重要的心脏。
象征“生死难料”。
玉权把占卜牌一张一张摘下来,拉出血丝,连带不少已经塑料化的躯体碎屑。
他吐出一口气,对自己说:
“没关系……”
“我们愿意奉献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为了死去的人,为了依然活着的人。”
“能在蔷薇墓土之中,找到一隅之地,得到安息。”
包间门从外面被人叩了两下。
未等他同意,沈墨书便直接探头进来:
“哈喽哈喽,你的时间到了哦。”
沈墨书调出电子账单:“你们的包厢购买时长只到今天下午四点半,现在已经超出半个小时,需要额外收费。”
他眯着眼,看着浑身无力,倒在地上的人,调出天网的联系列表。
“需要提供救护车服务吗,医疗费和账一起结,只比正常价位高20%,保证安全。不然,我就只能叫官方来出面解决了。”
玉权:……
黑心商人!
“不需要,”他说,“我续费。”
他现在四肢无力,动动手指都酸痛得很,挣扎片刻后只好放弃,对沈墨书道:“自己来扫终端吧,我把支付密码告诉你。”
“宝贝,要我自己来的话额外加10%的服务费哦。”沈墨书冲他眨眨眼,语气亲昵又温柔。
玉权:?
天杀的黑心商人!
他有气无力道:“加,你自己扣。”
沈墨书贴心地带上了门,还把权限重新锁上了。他绕过地上的灰烬,蹲在玉权旁边,点开终端。
他说:“不错,很久没见到你们这种冤大头了。”
沈墨书不再和他嬉皮笑脸,甚至没有打开支付界面。
玉权瞪大双眼,他看着沈墨书将一管针剂刺入他的静脉,将里头的液体推了进去。
“别怕,”他说,“我怎么会害我的客人。”
“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对我本人来说很重要的秘密。”
沈墨书打开玉权的联系录与私人邮箱,然而他删得干净,里头空空如也。
“还真果断,”沈墨书自言自语,“我可以找人恢复数据。”
“你……”玉权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吃力地问,“要做什么……你要……自毁招牌吗……”
“那很重要吗?”沈墨书垂下眼,“我本来就不在乎这堆虚名。”
“反正我的时间还长。”
这是玉权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现实不会如动漫中播出的“任意门”那样,想去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就能抵达。
如此长幅度的空间移动,不光是担负代价的人偶,就连能力者本身,以及被施加能力的闻映潮,都感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他身边的空间被剪碎,一段一段拼接在一起,他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混乱无序,晃得他几欲作呕。
闻映潮又幻听了。
他听见了顾云疆的声音,反应良久才察觉,那是自己的记忆作祟。
“觉醒能力,意味着成为执灵者。”
“你不再是晨曦之岛的一员,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会被排斥、被恐惧,无法避免。”
是他们还在晨曦之岛的时候。
是高中,是那场决定他命运的傀儡变故。
闻映潮坐在教室的空桌上,他的手上布满了又细又碎的割伤,顾云疆从外面找来绷带,一圈一圈,缠得漂亮。
“好了,”顾云疆站起来,“你不要再碰那些挡路的丝线了。”
“你比我清楚,你朋友没救了。”
顾云疆抿抿唇,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对现在的人来讲太过残忍。
但他们必须直面现实。
“他就是不想让你看见那副样子,才把整栋楼层围起来的。”
闻映潮盯着绷带上打好的结,慢慢收回目光。
他说:“嗯,我知道了。”
“我会试着掌控新的力量的,顾默晚,你也是。”
顾云疆一愣:“你怎么……?”
闻映潮平静道:“我看见了。你在回来的时候,绷带和酒精是凭空从手里出现的。”
顾云疆顿了顿,才道:“我以为我藏得挺好。”
闻映潮问:“为什么要藏?因为执灵者在晨曦之岛,会被当作异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云疆摆手,慌忙解释,“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太突然了,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个能力能派上什么用场,好像只能装东西。”
闻映潮不知如何接话。
但他觉得,他应该安慰或鼓励一下顾云疆。就像顾云疆对他那样。
他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来。
“别这样说,有用的。”
闻映潮转头,望向外面越聚越多的傀儡。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诉诸着他疯狂又大胆的想法:
“会动的东西,能装吗?”
第42章 占卜(9)
回忆被扑面来的海风生生掐断。
身边斑驳的空间段落悉数褪去,闻映潮独自一人,踩到了实处。
冰海的风是冷的。
此地正如其名,地界偏向北方极点,气候极端,四面环海,站在最高的山峰眺望,能远远瞧见海平面上不化的冰川。
繁花之苑的炎炎夏季,冰海凉意透骨,长日当空不落。
他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冰海的那斯莱厄港口,极圈边沿最大的交通枢纽,不少商贸船只停泊在岸边,兼空中轨道,在海上方绵亘蜿蜒。
“闻先生,你好。”
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这个声音闻映潮耳熟,不久前才听过。
一样的音色,一样的调子。
是人偶。
他回过身去,对方大概早接到了命令,在此接待。
他感知不到冷意,衣着十分单薄,在寒潮肆虐的海岸边,只穿一件黑色卫衣,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人偶冲着闻映潮微微倾身。
“闻先生,我受命在此等候您的到来,请随我来,我会带你去到正确的地方。”
闻映潮问:“宴楠?”
人偶回答:“是的。”
又是一个人偶宴楠。
他们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复制体?
安娜知道这件事吗?
闻映潮默了默。
接着,他特意提了一句:“你们的另一个同伴没有跟过来。”
人偶说:“无伤大雅。”
“即使他留在那里,可能会遭遇危险,被天网抓捕,在胁迫下说出你们最重要的秘密?”
闻映潮如此试探。
人偶重复道:“无伤大雅。”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回复有些不妥,重新组织语言道:
“他不会的。”
这么笃定?
闻映潮不再问多余的问题。
他们各怀心思。
乍然被送到冰海,闻映潮多少不太习惯,尤其是这边的温度,与南桥那边相差极大。他冷得不行,没两步脚就僵了,直往手心哈气。
人偶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出门没带衣物,您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到。”
闻映潮缩着脖子疑惑道:“你们为什么不把传送门开在自己家门口?”
非来交通站接人。
人偶:……
人偶恍然大悟:“对哦。”
闻映潮本来心情就不好,被人偶用如此无辜的表情一讲,更觉嘲讽:
“对你个头。”
“还要多远,给我透个底。”
人偶:“真的不远,大概沿公路走三个小时就能到了。”
闻映潮:?
几个小时?
他难以置信道:“你们不会派个车来?”
人偶老实道:“我还小,没有驾照。”
真实诚啊。
这破组织是没别人了吗?连个会开车的都没有?
人偶一直观察着闻映潮,对方脸上面无表情,不露端倪,但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心虚补充道:
“而且,我们并未购置对应的交通工具。”
闻映潮:……
好崩溃,谁懂。
他停住了步子,左看右看,最后站到路边,不肯再动。
“我要打车。”他蹲下身,把自己蜷作一团,“你替我挡风。”
“真的很冷吗?”
人偶明显为难:“住址要对外保密……”
闻映潮打断他:“可以在商场停,你去给我买套棉衣。”
人偶这回斟酌片刻,觉得可行。
“可以,”人偶站在闻映潮身前,尽职尽责地替他挡住海风,“你叫吧。”
闻映潮调出终端,点开打车小程序。
人偶提醒他:“对了,打车归打车,你不要搞小动作,我能发现。”
他威胁道:“我身上绑了炸弹。”
闻映潮在程序底部输入编码。
“0613”。
“那个空间转移者呢,他的能力也不能用了吗,”闻映潮随口一问,“现在真麻烦。”
“不在冰海。”
人偶的分辨力有限,并未察觉自己被套了话。
那能力者大抵还留在南桥。
如果就近还好说,这样的话,光是“链接”到对方的能力,就要消耗掉人偶不少的生命。
“哦。”
闻映潮关掉终端,若无其事道:“打好车了。”
人偶没有检测到闻映潮有联系天网——诸如此类的行径,他稍稍宽了心。一艘轨道船缓缓驶入那斯莱厄,四下寂寥,只剩呼呼的风声,在吹刮着闻映潮冻红的脸庞。
“好冷清,”闻映潮搓着自己的手指,吐出一圈薄薄的水雾,不由喃喃道,“冰海向来如此,这么久了,都没变过。”
“您以前来过冰海吗?”人偶和闻映潮搭起话,“虽然人少,但我很喜欢。”
他应该是到过冰海的。
与南桥市的天网分部一样,强烈的既视感在脑中逡巡不去,只是恍惚间,他印象中的轨道翻了个新,嵌上了漂亮的稳定边。
闻映潮记忆未全,他不再多说。
人偶却忍不住和他多讲了两句:“您见过冰海午夜的太阳吗?”
“我们这儿的夏天昼长夜短,每年的六月下旬都会有那么一天,太阳到深夜都不会落下。”
人偶说这话时,眼神亮晶晶的,好似在里头揉进了晴夜里闪烁的繁星般,又期待,又怀念。
想和别人分享的心情,不必闻映潮刻意感知,也溢于言表。
就像活的一样。
就好像他真的是那个十四岁,看什么都新鲜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闻映潮停了几秒,才接话道:
“是极昼吧?”
极圈附近的特有景象,午夜的灿阳,比寻常的黄昏美景更显别致。
“对,”人偶兴致勃勃,“听说在极点边沿,还有足足半年都不会坠落的太阳。”
“好想在临死前去一次,要是过两个月能请上假就好了。”
闻映潮无情道:“你在冰海多久了?”
人偶:“啊?”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一直在冰海,没离开过。”
“我换一种说法,”闻映潮垂下眼,“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人偶的,超过半年了吗?”
人偶静了一静:“没有,人偶不存在生命这种说法,我们的使用期很短。基本会在潜力值达到巅峰时作为工具,被使用掉。”
他不认为这是需要缄口的秘密。
闻映潮说:“那难怪。”
“你没见过极夜吧?有午夜的阳光,也就有正午时的黑暗。”
闻映潮看着他:“七月马上过去。”
“两个月后,极点已经迎来永夜。”
车来了。
司机远远看见两人,停在路边,终端响起默认的电话铃,呼唤他们过去。
“走吧,”闻映潮抬起手,示意让人偶拉自己一把,“你要是真的想去看不落的白日,就趁现在。”
人偶反应过来,他拉起闻映潮。
得知真相,他没有难过,反而冲着闻映潮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他说,“是我逾越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冥渊之主。”
“我还以为你是个很可怕的人。”
闻映潮继续试探:“你不在乎吗?”
“愿望而已,不重要。”
“那么多个和我一样的人偶都没能实现的自由,我又凭什么呢?”
人偶替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闻映潮:“好。”
车里开了空调,闻映潮钻进去,迟来的暖意将他包裹,被冻僵的四肢反烫起来。
他报上打车编码:“0613。”
“好的。”
人偶和他一起,并排坐在后座。
闻映潮的舌尖抵着自己的牙,在外人面前,他们不方便多说。同时,他也忌惮人偶身上的炸弹。
司机倒很想唠嗑,透过后视镜瞧了他们好几眼。
闻映潮感知到对方的意图,但目前的现状一团乱,他需要趁着这点清净时间,来捋清逻辑。
他干脆歪头,装作闭目养神。让人不好打扰。
因此一路沉默。
剩下的路程还算顺利,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闻映潮随便找了两件保暖棉衣,从衣架上摘下羽绒外套,拒绝掉营业员的热情介绍,最后再拿了条毛绒围巾。试穿都不用,付款一条龙。
直接到换衣间草草一套。
毫不拖沓,非常迅速。
人偶在旁边看着,默默道:“其实,我们这边不急的,您可以慢慢来。”
闻映潮说:“懒得挑,暖和就行。”
冰海不比南桥,又是工作日的下午,在外面的人不多。乍一对比,实在冷清。
闻映潮把手缩在袖子里,跟着人偶走了一路,可能因为他们是打车到商场的,离目的地近了些,倒真没有三小时那样夸张。
大概过了几个红绿灯,拐了四五个弯。
闻映潮走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在心里头读着秒。
虽然有点儿误差,但最多一小时出头,差不到哪去。
倒不如说,真正让闻映潮破防的是,人偶口中那个需要保密,听着就很隐蔽的秘密住址——在小区里。
楼下还有个带着小孩遛弯的大爷。
打死他都想不到。
这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吗?!
感受到闻映潮谴责的目光,人偶梗着脖子解释:“外面耳杂,到了再讲。”
路上,大爷还和人偶打了个招呼。
“哎呦,小楠,带新朋友回来啦?谢谢你昨天给我家老太婆送的新鲜水果哈,她很喜欢。”
人偶下意识道:“什……”
闻映潮瞥他,意识轻轻伸出去,敲了人偶一下。
他反应过来:“噢噢!水果嘛,多大点事,也谢谢大妈的帮忙。”
寒了一点客套的暄。
走远之后,人偶才笑了笑,对着闻映潮道:“多谢啦。”
“因为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人偶,别人分辨不出区别,平时以防露馅,回去都会共通一下记忆的。但我签契约时出了点毛病,这部分功能没办法运行。”
他指了指自己:“只能自行去记。”
闻映潮蹙眉:“占卜师也找不出原因吗,她应该不会失手。”
人偶说:“我刚苏醒的时候,她给我做过占卜,但我看不懂。”
他回忆道:“但我记得占卜师当时的语气很不好,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不合格的次品吧。”
闻映潮一静。
人偶是随占卜师心意而被掌控的戏中道具。只要人偶标记还在,他们就无法被认作生理意义上的“人”。
就算抹去人偶标记,期间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也难以想象。
徐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
作为“人偶”,他们是没有命数的。
第43章 占卜(10)
闻映潮被人偶带着,来到所谓的“秘密基地”前。
一栋很普通的单元楼,一扇很普通的门。
还有邻居来和人偶打招呼,塞给他一篮鸡蛋。
关系挺好啊。
人偶单手拎着鸡蛋,用终端刷开门。
门后是黑洞洞的走廊,只有零星碎灯坠在墙边,光芒黯淡,与长生殿有异曲同工之妙。
“跟我来,”人偶说,“里面黑,先生,您注意些。”
老式小区的房间不算大。
甚至不比长生殿,没两步路就到了尽头,趁着走廊微弱的小灯光,闻映潮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边上的屋门虚掩。
闻映潮用余光瞄了瞄,太黑了,没看出太多东西来。
“其他房间不用进去,做掩饰的,里面没东西,”人偶匆匆忙忙把门拉上,“镜子是入口。”
他用自己的权限在镜子边缘扫了一下,似乎装载了特殊的感应装置,泛出幽幽的蓝光。
随后,镜面上跳出一行小字,要求他进行认证。
人偶轻车熟路地选择认证问题。
“镜中倒映出真实的自我。”
闻映潮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和占卜师有关的地方,“镜子”总是无处不在。
长生殿,租住的家中,以及冰海的老式小区。
就连天元广场也是,夜晚的窗玻璃,在顾云疆断开设备前,厅内灯光璀璨,无比清晰地倒映着其中所有。
本身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投射出一张张排列重组的占卜卡牌,被反复洗过之后,抽出其中三张,展露在二人面前。
闻映潮看过。
这是他第三次面对这几张占卜卡牌。
如挥散不去的暗示,牢牢地加深记忆。
被鲜花簇拥包围的圣人,丝线捆绑倒悬空中的扭曲人偶,与水中倒影模样迥异的沉眠者。
人偶分辨了一会儿,报出这三张卡牌的代称:
“欺瞒者,倒悬人偶,别后双生。”
兜兜转转这么久,闻映潮终于通过人偶口中知晓了这三张牌的名字。
但依旧无法从牌面上推断其中的含义。
闻映潮需要一些证据来作证他的猜想。
但他没有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换了一个更随意些的问题:
“你们认证的卡牌都是固定的?不担心会被窃取?”
人偶说:“随机的。”
他没有透露更多。
镜面漾起圈圈水波,就如同在问答迷宫中那样,被反射出的一切为其扭曲,漫散出混乱的光线。
人偶往旁边避了避,单手上抬,神情谦卑恭顺:“您先进去吧,我断在后头,往镜子里走就行,镜面是虚影。”
闻映潮扯扯嘴角,没笑。
人偶一路上与他讲了不少,估计天生就是个活泼性子。但他们之间并非朋友,而是诚意存疑的合作者。
对方到现在也还警惕着他。
闻映潮本就为此而来,他并未犹豫,率先迈入镜中涟漪。与此同时,他的腕上终端“滴滴”地发出警告,告知他踏入了无信号区域。
镜中世界与走廊一般昏暗。
他暗自吐槽,这帮人都什么品味,有钱开店,却连装个灯都不肯,倒不嫌眼睛累。
闻映潮回过头,察看四周情况。
他身后的通道已全然关闭,摸上去与普通的墙壁无差。
人偶的意识消失在闻映潮的精神网中。
那个名为“宴楠”的人偶,并未跟进来。
他的职责只是“带到”。
闻映潮猜测,或许还包括守在门外,替镜中空间的人挡住突发情况。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现在,闻映潮的面前摆着一扇门。除此之外的空间,皆为虚无。
“既然到了,还在等待什么?”
在闻映潮进入这里的那一刻,门后人就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这声话音刚落,那扇门便如迫不及待般,“吱呀”地一下打开,向他发出邀请。
泄出一片浅淡的金光,像蜡烛。
闻映潮上前两步,推门而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与长生殿极为相似的房间布局。连架子上的摆物都与顾云疆意识囚牢中的复制品一般无二。
占卜师身穿她的象征性紫色披风,长卷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不如做助理时那样干练。
她没有遮面,那张属于心尼的脸精致又漂亮。目不转睛地望着闻映潮,嘴角挂着浅淡笑意,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中的占卜牌。
房间内不止占卜师一个人。右侧的沙发边上,男人起身,冲着闻映潮伸出手。
“久仰大名,冥渊之主,我们等你很久了。”
闻映潮没接。
男人不怕尴尬,他表情自然地将手收回,微笑道:“您要是有问题可以先问,条件也可以提,只要我们能够办到,一定竭尽所能。”
“不必了,”闻映潮说,“直接说吧,找了我这么久,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别带上我,”占卜师笑得很甜,语气恶毒,“我和他的账还没有算呢。”
说着,她话音一转:“但是,你需要我给你做一次占卜的话,我就原谅你哦?”
闻映潮拒绝了她:“我没兴趣变成替你承担代价的工具。”
占卜师早预料到他会这么答,耸耸肩,转向男人:“说事,你们的事情办完,就该轮到我了。”
“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讲了,”男人说,“闻先生,我们希望你能侵入被封闭的人偶游戏里,改变游戏的结局,救出其中破碎的意识。”
闻映潮抬眸:“嗯?”
他下意识转向占卜师,正迎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问:“人偶游戏的最大权限者,不就在你们面前吗?”
“哎呀,怎么这么说呢,”占卜师掐着调子嘲讽道,“每个人只能拥有一样执灵能力。这是基因决定的,我的能力是‘未来’,可跟所谓的游戏没关系呀。”
男人说:“抱歉,只有意识网络的权能,才能够将这场游戏完整地,重新编写。”
闻映潮默不作声。
男人以为他不相信,继续解释:“相关能力者在四年前死去,游戏通道早已关闭。”
“你是意识的绝对掌控者,如若怀疑,大可窥探我的思维。”
闻映潮顺着他的话,应了声“嗯”。
“不是说让我窥探吗,那就让我看看,”他轻笑道,“你的意识怎么是空的?”
男人不是活人,就算是被侵蚀严重的人偶,也有思维。
他是一个由幕后者操控的仿真工具。
“躲在背后,装神弄鬼。”闻映潮说。
“特殊情况,请您谅解,”男人满脸歉意,“若是您在前日的天元广场就接受了我们的邀请,我们愿意无条件信任您。”
闻映潮眯着眼:“噢,所以,你们很敌视顾云疆?”
男人神情微顿。
占卜师更不必说,她脸上在笑,眼底却幽怨得很。
闻映潮说:“也不怕我是顾云疆派来探消息的?”
“是呀,”占卜师搅混水,“万一他再和顾云疆打个配合,把你们一窝端了,怎么办呀?到时候我肯定得跑,你们自求多福喽。”
男人明显不适:“若非你硬要找顾云疆复仇,闹了这么一出,也不至于……”
占卜师:“哦?”
男人轻咳一声:“无碍,我们对此有所准备。”
的确。
风险太大,他们既然肯再找闻映潮一次,不说别的,保密措施就做的不错。
甚至有点过头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终。”
占卜师从牌堆里摸出三张牌,翻面,叠在桌角。
“从事情开始到现在,你们占卜结果,都还是生死难料哦。”
“所有人都一样。”
闻映潮扫了一眼,他刚好认得,三张倒悬人偶。
“他现在可还什么要求都没提,一直是你单方面的请求,利益才是最稳固的关系,就像你们和我,既然如此,冥渊之主凭什么免费帮你?”
这确实戳到点子上了。
闻映潮随时都能反悔,也没人能拦住他。
占卜师变得兴奋起来,她跃跃欲试,一副就等“先下手为强”的模样。
“不过你肯求我的话,我可以让我那边的同伴帮帮忙?可比你们这种草台班子靠谱多了,毕竟……”
她笑靥如花:“我好久没遇上敢在我的预知上动手脚的人了,不介意在这件事上给你们点优惠。”
明显是要公报私仇了。
终知道向占卜师“请求”意味着什么。
双方的同意是对方的最大限制,除非不得已的情况,终不打算和占卜师签订这种过火的协议。
他盯着闻映潮:“您觉得呢?”
闻映潮伸出一根手指:“我有条件。”
利益交换。
这让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有得谈。
“条件很简单,”闻映潮说,“我要知道,那张照片的全貌。”
终:“什么照片?”
闻映潮转向占卜师。
“你房间里的那张相片,相框被涂掉了日期。我知道你有电子件。”
占卜师觉得好笑:“你和终的交易,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要我来支付代价。”
“是吗,真的和你没关系吗?”
闻映潮只问了一句话:“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占卜师脸色不变。
因为人偶化,她无法随意操控自己的面部肌肉。喜怒难形于色,大概是她与人针锋相对时唯一的好处了。
“你会告诉我的。”闻映潮笃定道。
“你想得倒美。”占卜师反唇相讥。
终不知该如何插嘴。
闻映潮主动结束话题,走到终的身前,不再索要什么,直截了当:“开始吧,人偶游戏的入口在哪里?”
终的目光狐疑地从两人身上扫过,踌躇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匣子。
“这是当时的载体,要到镜子面前才能生效。现在已经关闭了,我们没有权限。”
“也就是说,你们不能像五年前那样,通过镜子窥探游戏全貌,不能操纵进程,甚至不能知道游戏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吧?”闻映潮向终确认。
终说:“对,只有意识网络,能把游戏重新连接到精神层面,继续进程。”
闻映潮说:“好。”
“结束之后,记得把照片给我。你不可能一点手段都没有。”
他语气带笑,眼里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不然的话,我有很多方法,来毁掉你们倾尽全力也要带出来的东西。”
占卜师猛地收紧了手指,眼神低垂,看不清神色。
指甲掐着肉,她感觉不到疼。
闻映潮带着盒子,走到镜子前面。
“欢迎来到,人偶游戏。”
第44章 占卜(11)
“捉迷藏,捉迷藏,新娘穿着红嫁衣,路边的鸟儿叽叽叫,守护灵来把它抓——”
水池、滑梯、秋千。
闻映潮站在广场边上。
午后,头顶的烈阳明媚,落到身上却并不滚烫,只微微暖。
闻映潮身着厚厚的白色冬装,浑身上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耳边也套了棉罩子。
原本清瘦的身形总算被这堆衣服撑得圆润了些。
他眼睫微颤,快速打量过一遍周边的环境。
游乐区分外热闹。
自由活动时间,小孩子们拍着手,围着圈儿玩游戏。
最中间的女孩子被盖上了一块红色的布,他们倒数,从“10”到“0”,“哇”地一下掀开红布,周围的孩子们全都四散奔逃。
“快逃快逃,被抓住的人要当下一个新娘!”
闻映潮静静看着。
他就像一个理所应当站在这里的人,在娱乐途中,没有人对突然出现的闻映潮赶到奇怪。
其间,有个女孩跑得过快,不小心被鞋带绊倒,摔在了闻映潮面前。
他扶了一把。
小姑娘没哭,她甚至不觉得疼。
女孩抬起头,对闻映潮露出一个灿烂而稚气的笑容。
“谢谢老师!”
哦。
原来他在这场游戏中的身份是老师。
触碰到的身躯仍旧冰凉,熟悉的感受回流,这场游戏中除了他,只有人偶。
闻映潮却不必再像两个月前那样悬命钢丝。
“顾云疆,”他在心底呼唤那个人的名字,“你在听吗?”
“距离太远,信号不好,能感同身受的话,动一动。”
闻映潮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人扯了一下。
没有语言,没有声音。若非他敏感,一般人很难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动静。
“行,知道你在,”闻映潮自言自语,“我现在可跑到冰海去了,你最好明天之前把我接回来。”
他给出理由:“我快冻死在这边了。”
闻映潮微停,感受着意识的动静。
对面的人无声地说了点什么,只有闻映潮能听懂的话语。
闻映潮骂道:“那你还是滚吧,我自己也能回来。”
他好像听见了顾云疆在笑。
闻映潮深吸一口气,自觉断开了这部分的意识感触。
……
有意识在别的位置戳戳他。
好像在说:“我错啦。”
闻映潮:“已拉黑。”
某意识:“?”
闻映潮手动“拒收”了顾云疆的消息,重新看向中央,那作为“新娘”的女孩扑倒了一个男孩,两个人在地上嘻嘻哈哈打滚,女孩咯咯地笑:
“我抓到你了!接下来你来演守护灵!”
闻映潮大致摸明白了。
女孩抓人,就是“新娘”;而男孩,则是“守护灵”。
众人又重新围成一个圈。
“捉迷藏,捉迷藏,新娘穿着红嫁衣,路边的鸟儿叽叽叫,守护灵来把它抓——”
有个女孩忽然指向闻映潮:“要不然让老师也陪我们玩吧!”
“老师一个人看着我们玩,多孤单啊,感觉好可怜。”
闻映潮眼皮一跳。
他不想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小游戏,通常要命。
不参加更要命。
好在人偶都是有意识的。
闻映潮的能力增长在这些时候十分明显。
虽然抽卡功能因精神力不足被禁用,但微调人偶的意识,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还是轻而易举的。
闻映潮还未及动手,几个小孩突然出声,主动替他解了围。
“你干嘛,老师是大人,才不会和我们玩这种游戏呢。”
“而且公平吗!老师平时抓我们一抓一个准,我们都抓不到老师。”
“对呀对呀,老师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才在旁边看着的,我们不能瞎添麻烦。”
女孩被同龄人围着“教育”,明显不高兴了,嘟着嘴道:“我就随口一提嘛,讨厌,不和你们玩了!”
又有几个同伴帮着女孩说话,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闻映潮顺杆下了:“你们玩吧,我不感兴趣,在旁边看着就行。”
他目前对这个游戏的背景所知甚少,还需要再观察周围的情况。在此之前不适合与人偶们过多接触,以免被发现破绽,打乱进程。
小朋友的欢喜和不爽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女孩转头和几人和好,快快乐乐地拍手,围着新的“守护灵”转圈、唱歌。
广场里的孩童不尽然在此。
他们排着队爬上象鼻滑梯,在滑梯末端撞车,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还有人在西红柿城堡的顶端,和其他人扮演屠龙传说;在大秋千的欢声笑语旁,还有一位独坐木制长椅,安静看书的少女。
看上去如此天真,不含污垢。
闻映潮作出判断。
首先排除学校。
除了幼儿园,不会有学校安装这些专供儿童游戏的娱乐设施。
而且在场的孩子们年龄参差,看起来五岁到十五岁不等。
繁花之苑与晨曦之岛一样,实行着严苛的年龄分级制度。
这些孩子不是一个年级的人。
符合条件的地方,闻映潮只能想到一个。
繁花之苑的福利机构。
专门收留那些在法律意义上失去监护人的、还未成年的孩子。
闻映潮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有了个猜想,绕着场地转了一圈,最后在建筑的侧边发现了他想找的LOGO。
冰海地方小,只有一家福利机构。
闻映潮尽量把自己看到的信息都收拢在记忆中,让另一双与他连着思维的眼睛也能看到。
顾云疆。
他在给闻映潮的薄荷糖里加了低剂量的“甜言蜜语”。
趁闻映潮还发着烧,味觉短暂失灵的时候,被薄荷的甜味完美掩盖。
顾云疆则自己吃下了一整颗。
原本这种药物并没有将两个人连通的功效,只是单纯的一方听从,一方操纵。
但闻映潮是意识领域的绝对掌控者。
现在的他,已经足以捕捉到精神网中微小的触动,感知到对方传达出微渺的信号,从而去做出回应。
那些人做足了准备,再三确认过闻映潮身上没有监视装置,屏蔽了信号,消耗人偶的生命,以防能力波动被天网捕捉,甚至抛弃了同伴。
唯一没有料到,顾云疆用了禁药。
甜言蜜语的副作用很严重。
先前意识囚牢的困局中,一切皆为思维的暗示,并非真实药物,因此两人没受到太大伤害。
现实中搞这么一出,谁也说不好,药力结束之后,顾云疆的精神会遭到怎样的拉扯。
闻映潮当时就骂了顾云疆有病。
他接受的剂量少,加之他对精神方面的副作用有所免疫,到目前都没多少大碍。
可顾云疆不一样。
他已经疯了很久,到现在也没完全治愈。
所以这是在做什么,给他自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吗?
想到这里,闻映潮就气不打一处来。
与此同时,他又品尝出了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难过。
他必须承认……
顾云疆的行径在此时非常管用,即便进了人偶游戏,也能随时保持着微弱的信号。
“闻老师。”
少女轻声细语,怀里抱着一本还未看完的书,站在闻映潮身后几米的位置上,神情紧张。
闻映潮感知到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这个人偶,她没有意识。
“你要去哪里?”她问。
闻映潮转过身。
是那位坐在长椅上的少女。
她别开两边的卷发,露出一张干净苍白的脸来。
闻映潮感觉熟悉。
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骨骼已经长开。依稀能看出以后的影子,样貌却与他所见过的那人不尽相同。
这不是占卜师的脸。
真正令他熟悉的是眼睛。
她们的眼瞳极为相似,黑洞洞的一片,很深很深。闻映潮与她互相看着,谁也说不好,是谁的注视更像深渊。
占卜师比少女还多了些狠毒。
“我哪里都不去,”闻映潮半蹲下身,“四处走走而已,你怎么了,有事吗?”
少女盯着他。
“没有,”她说,“我就是想问一下,自由活动时间还有多久结束?”
闻映潮说:“你身后就是钟楼。”
他哪里知道自由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少女:……
她仍旧死死盯着闻映潮不放。
闻映潮不卑不亢地与少女对峙。
还有两秒。
钟楼的时间走向五点整,电子播报音准时响起,好听的音乐铃在机构的娱乐小广场回荡。
显然,铃声宣告着自由时间的结束,孩子们余兴未消,却也知道即将闭场,拖拉一会儿后,开始稀稀落落地往外走。
“结束了,”闻映潮说,“跟着大家有序离场吧。”
少女没动,欲言又止。
闻映潮继续深入:“你还有要和老师说的吗?好好讲,是不是受欺负了?”
那双属于占卜师的眼睛微垂。
“抱歉,老师。”
她抿了抿唇,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鼓起勇气道:
“我看见了。”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我们的结局。还有……老师,那不是属于你的命运。”
丢下这句话,她就没了后文,转身就跑。
闻映潮没有追,他既然要扮演好游戏中的角色,就还要继续维持现场秩序。
目送着少女的身影远去。
他认识的占卜师,是个非常极端的利己主义者,除了有利可图,几乎从不把她所知道的未来告诉别人。
就算在人偶游戏中创造一个自己,闻映潮也不认为占卜师会向他透露情报。
两种可能。
一种,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引诱他前去相信,选择错误的路。
另一种……
或许说是第二次,他身处一个由真实所改编的故事里。
这所机构,是安娜、徐殊和宴楠最初待过的地方。
那样鲜活,如真人一般。
迎来黑色的结局。
第45章 占卜(12)
南桥,雨已停歇。
“怎么突然要买冰海的票,那边可冷了,你就穿这么点,合适吗?”
拜维替顾云疆拎了个行李箱来。
“有笨蛋跑到冰海去了,我把他抓回来。”顾云疆扯扯衣领,“等审批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来不及,这边就拜托你和朝雾稳住了。”
“顺便通知下阿离和柏青,过来冰海加班,周末请你们吃火锅。”
拜维疑惑道:“十万火急?不能先交给冰海地区处理吗?”
“秘密行动,会打草惊蛇。”顾云疆说。
拜维这下明白了:“行,我和他们扯皮 ,老大你放心。”
他继续保证:“到时候那帮特殊物品——包括徐殊那封遗书的鉴定结果出来后,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顾云疆:“嗯,我放心。”
“还有,”顾云疆叮嘱,“看紧安娜,必要时,重新检测她的能力。”
“是。”
两人不再聊没必要的话题,顾云疆转身,走进机场。
甜言蜜语不愧被标为禁药,效果显著。顾云疆现在一个脑子两个画面,一边是他所处的现实,一边是闻映潮的所见所知所感。
好在他常年幻觉缠身,还算应付得过来。
上了飞机,他便闭上眼睛,以求尽快和闻映潮音画同步。
顾云疆不具有精神网权能,他没办法像闻映潮那样,准确清晰地传达出他所看到的,只能偶尔发出断断续续的信号,勉强在意识中交流几句。
距离太远了。
飞机即将起飞。
甜言蜜语的副作用也开始起效。顾云疆感到困乏,精神却坚持着,感知闻映潮那边的状况。
于是痛苦而久远的回忆被药效翻了上来,它知道什么样的折磨能让人精神崩溃。
杂音,都是杂音。
“我好疼。”
“好疼啊,闻映潮……”
血滴在地板上,触目惊心。顾云疆失了所有力气,满头冷汗,跌靠在床边,玻璃摔了一地。
手腕上被玻璃片割出细碎的伤口,全都避开了致命处。
只会疼,不会有事。
“闻映潮。”
顾云疆把头埋在膝弯里,喃喃他的名字,仿佛这样,那个人就能出现了似的。
“我好疼,救我。”
“求你了,回来看我一眼,救救我……”
他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
这双手,杀死了闻映潮。
彻底击碎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顾默晚之后,唯一能救他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亲手,把对方送上了绝路。
顾云疆睁开眼睛。
他的一双手臂完好无损,就摆在面前,腕子上伤口曾留下的疤早已痊愈。
可朦朦胧胧间,他眼里的画面频闪,转瞬鲜血淋漓。
不能放松。他想。
现在他能看到的场景变成三个了。
“真好分辨,”顾云疆仰起头,低声碎语,“闻映潮活了。”
“我还有什么可求救的。”
“甜言蜜语,也不过如此。”
怀着这点不足一提的念想,顾云疆按着太阳穴,一反常态地镇静了下来。
冰海。
盛夏的天总黑得格外迟,处于极北的冰海更甚。晚上八点,天空还白蒙蒙的。
闻映潮跟着带路的孩童们顺利回了机构内部,顺便蹭了一顿晚饭。
不认识的辅导师途中叫住了他,递给他一本名册。
“闻老师,今天负责生活的叶老师请假了,所以晚上由你来清点人数,不要漏了。”
“到时候点好了,送到综合办公室里就行。”
闻映潮接过名册,上面满满当当地排列着各种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
认识的譬如“宴馨乔”、“宴楠”、“玉权”等。
不认识的就多了。
他在点名时,特别注意了占卜师的名字。
“芙夏”。
她今年十五岁,性格孤僻,一个人坐在角落。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抬头,生生地喊了句“到”。
点完名,闻映潮送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回去睡觉。
而年纪大一点的,明天要上学的,还在教室里写作业。
包括芙夏。
天空终于有了垂暮的迹象。
这一天过得格外安宁,没有汹涌的暗潮,没有刻意的刁难,人偶们似乎并未认出他不是同类,还有孩子缠着闻映潮讲睡前故事。
闻映潮说:“我不会讲故事。”
小孩坚持:“什么故事都可以。”
闻映潮:……
他有些为难:“我真的不会。”
小孩:“我想听,老师讲给我嘛。”
闻映潮头疼。
于是他随便从书堆里找了本童话,棒读了一遍。
读到一半,小孩就睡着了。
看来他故事讲得很催眠,有水准。
终要他改变游戏的结局,在经历过半天的工作后,他大致摸清了意图。
结局很简单,他听陈朝雾讲过。
他们死于机构的一场特大火灾中,被烈焰吞噬,生动鲜活的面庞沦为一节节烧焦的枯骨,被毒烟吞没的身躯,幸存者寥寥无几。
这里的每一段意识都是完整的。
但闻映潮不明白,仅仅改变游戏中的结局,对终而言,有什么意义。
人死不能复生。
人偶也一样。
他确信那两个人向他隐瞒了些事,毋庸置疑。
闻映潮查过寝,确认过每个孩子安静的睡颜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等下还要把名册交到办公室。
没有顾云疆捣乱,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个身份,趁机窥探“老师”们的意识,拿到一些更重要的资料。
他拐了个弯。
……
闻映潮站在原地不动了。
就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看见了一面等人高的镜子。
灯光熄灭,最后的残阳也被迟来的夜幕覆没,如果不仔细去瞧,几乎以为,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
芙夏提着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披头散发,站在镜子前面。
两人的位置刚刚好错开,闻映潮能在镜中看到自己。
芙夏一步步向闻映潮走来。
她的脚步很轻,在满院的人偶里,是唯一的,没有具体意识的载体。
几乎不像游戏内部的存在。
倘若说她是占卜师刻意留下的绊子,闻映潮也信。
他定在原处,稳了稳心绪,主动开口:“你找我吗?”
芙夏在离闻映潮几步远的地方站住。
“嗯,我找你,老师。”
芙夏说完,便不再继续,她歪头观察闻映潮的反应,大抵打算根据对方的回答,来斟酌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开口。
闻映潮:“有事就直接说吧。”
芙夏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她要说出口的话语哽在咽喉中,不想多提。
但不能这样拖延时间,不能被掌控节奏,无声地对峙。
芙夏握了握自己的手指。
“老师。”
小姑娘仰起头,目光倔强,和占卜师如出一辙的冰凉、警惕,如暗地蛰伏的猎手。
她的表情都写在脸上,没有假笑加以修饰,反倒栩栩如生得多。
分明是人偶,却比外面的那个占卜师像人。
“明天的午饭可不可以不要加青椒,我不喜欢。”
她憋了半天,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今天晚上吃的时候,我要吐了。”
芙夏以为对方会和他扯一些要“营养均衡”的话题,然后草草揭过这场因她冲动而起的对话。
不料。
闻映潮微笑道:“那你去和食堂的叔叔阿姨说,找我做什么?”
他继续说:“说得太晚了,应该早点提。”
“现在食堂都关了,要不然,我带你去员工宿舍吧。”
芙夏后退一步。
闻映潮略略表示疑惑:“你退什么?”
“我,我没有。”
少女梗着脖子,不肯承认。
她的确被闻映潮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闻映潮重复了一遍,“好,没有。那我们现在就去员工宿舍?”
他抓住了芙夏的手,轻而易举。
质感如塑料般又脆又硬,是人偶。
“这,这么晚了还是不要麻烦了,我明天会自己说的。”
芙夏用力地挣扎,挣不开闻映潮。
“老师,你放开我。”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闻映潮:……
他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就跟个欺负未成年小孩的坏人似的。
闻映潮松开芙夏。
少女没有立刻跑,而是捂着自己的胳膊,眼尾通红,看上去快哭了。
闻映潮用的力气不大,在人偶身上根本留不下痕迹。
芙夏的行为证明着这一点,她并不疼,还有话要和闻映潮讲。
“如果你觉得这里不方便讲话,”闻映潮半蹲下身,提议道,“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还是说,你觉得我不行,我不能和你聊呢?”
他抛出的疑问非常直白。
芙夏闭了闭眼。
“老师,我有话和你说。”
她的语调十分甜,也十分软。
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晚点聊,”她说,“我还有作业没有写完,我……熄灯了再来找你。”
她需要时间准备,把手里的小兔子塞到闻映潮怀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闻映潮抬头,瞳孔微缩。
之前,兔子被芙夏抱在身前,镜子里只能倒映出她的背影,因此不露端倪。
现在,闻映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手中没有兔子。
它是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事物。人偶看不见,除了闻映潮这个外来者。
那么,一直抱着它的芙夏呢?
另一边,芙夏跑过拐角,靠在墙边,她体能不好,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好冒险。
心脏砰砰砰地跳,慢不下来。
她警惕地查看四周。
可是没用,她找不出根源,只能蹲在地上,近乎疯癫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那双从几个月前起,就仿佛一直在窥探者她的,无处不在的眼睛……
如影随形。
只有闻映潮注视着她的时候,她才能获得片刻宁静。
于是她特意去看了闻映潮的未来。
她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她看不清。
芙夏不习惯向他人求助,纠结得抓心挠肺。
闻映潮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芙夏捂着嘴咳了一阵,总算缓过劲来,准备先回到教室。
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感到安心的一天。
晚些再找那个奇怪的、凭空出现的老师商讨好了。
芙夏往光亮处走。
下一秒,她就怔在了原地。反应过来,浑身发抖。
那个不存在的兔子,就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丢掉多少次也没用,没人看得见。
她晚上特意鼓足了勇气,带着兔子去试探,试探那个下午才来,却在他人眼中,好像存在了很久的老师。
塞给闻映潮也没用。
逃不掉。
她紧咬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闻映潮滑落在地的一张卡牌。
此前它粘在兔子的背面,走廊这部分已经熄灯,光线昏暗,没看清。
闻映潮打开终端,就着光,分辨着卡牌的内容。
是占卜师的牌,才会有这样特别的纹路。
牌面画着冥渊。
“冥渊正注视着你。”
第46章 占卜(13)
“你想成为真正的人吗?”
“你不是真正的人。”
闻映潮将点名册送到综合办公室,耽搁了一会儿,人偶们都已下班。室内黯然,只有最里头的桌子上还微微发亮,留着盏光。
闻映潮胆大包天,不怕人偶去而复返,“啪”地按下灯,整间办公室豁然开朗。
他随手把名册搁在一旁的桌子上,每个工位都找过一遍。
桌上摆着的,都是些基础的工作记录。
他把有效信息记下,能帮他更好理解这家福利机构的构造。
抽屉几乎全上了锁。
偶尔拉开,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塞了些小零食之类的消遣品。
闻映潮走到最角落的桌旁。
人不在,台灯没关,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
台灯上贴了纸条。
“记得关灯。”
字迹是新的,不像是工位主人的便利提醒,倒更像专门给闻映潮留的。
工位上贴着辅导师的名字。
“时终”。
他把姓名册拿过来,压在桌角那一叠资料上。
闻映潮的意识被顾云疆碰了碰。
对方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他等着顾云疆想办法表达,顺便把自己的猜测“讲”了出来。
“十年前冰海福利机构的火灾事件,有多少幸存者?”
“我现在怀疑,占卜师与她背后的人,都是档案意义上的‘死人’。”
闻映潮:“我见过宴楠了。”
因为他们早就死去,所以对旁人的生死不屑一顾吗?
闻映潮问:“顾云疆?”
透过精神网,他能感知到对方正在逐渐靠近冰海。
但甜言蜜语的副作用上来,顾云疆的状态似乎不容乐观,久久没有回应。
就作吧,闻映潮面无表情地想,作不死你。
顾云疆终于给了点动静。
还很用力,表达不满。
闻映潮把桌面上被他动过的资料拨回原状,连鼠标的位置都完好地复原回去,恰巧停在鼠标垫上一只漂亮的蝴蝶上。
顾云疆又在意识里拽他。
闻映潮不自觉笑出声。
“幼不幼稚啊,还和以前……”
他的话卡了壳。
和以前一样吗?
闻映潮不记得了。
顾云疆倒对此接受良好。
他不依不饶,继续贯彻着他“幼稚”且偏激的作风,在意识里重重地往他身上撞。
闻映潮刚憋出的少许感慨,就这么烟消云散。
他头疼,手掌抵着办公桌。
闻映潮觉得,自己大概明白顾云疆要表达什么了。
“好了好了,我懂了,你不要闹,”他叹气道,“我不惹你了,你不舒服就歇着。”
“随着距离的接近,我们的链接也会慢慢增强,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顾云疆不听。
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隔段时间就扰他一下。
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交流,没有必要。
但顾云疆在意识里闹出的所有动静,闻映潮都会回应。
顾云疆想找个寄托。
他需要维持住自己的精神稳定,因此一遍遍地向闻映潮发出乱七八糟的讯号。
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闻映潮谨慎地清除完自己的全部痕迹,顺手调出终端,给办公室照了张相。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去,顺带关上里面的所有设备。
包括那盏台灯。
闻映潮一转身,就看见芙夏在拐角的镜子前等着他。
手里抱着那只她先前塞给闻映潮的兔子。
闻映潮关上门。
芙夏还是那副老样子。因为光线问题,她的神情瞧上去略显阴郁,但眼神没变,依旧幽黑,往里窥探,望不到底。
不是闻映潮的错觉。
闻映潮一见她,就发现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哪怕芙夏是一个无意识的空壳人偶,并且面上不显,但闻映潮作为意识的能力者,直觉比能掩盖的痕迹可信。
芙夏现在很急切,也很慌乱。
“怎么提前来了,”闻映潮假装没看出来,不紧不慢问她,“现在你们应该还没到回寝时间。”
芙夏问:“老师,我给你的兔子呢?”
闻映潮说:“烧了。”
芙夏不信:“烧了?你随便烧学生的东西?机构不允许明火。”
“哦,”闻映潮冲她一笑,“可是兔子不还在你的手上吗?问我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芙夏毛骨悚然。
兔子窥探着她,在对她笑。
“这是另外一只兔子,”她强作镇定,继续解释,“我原来给你的那只,在哪里?”
“和你说过,烧了。”闻映潮道。
他没扯谎。
在兔子留下那张有关“冥渊”的占卜牌后,它立刻无火自燃起来,散发出难闻的布料味。
玩偶脸上的笑在火焰中变成哭脸,最终烧作星星点点的灰烬,消散在空无一物的走道里。
芙夏急了:“我在很认真地问你。”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你了,”闻映潮说,“是你自己不信。”
芙夏不敢相信:“你真烧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烧掉兔子的时候,兔子还能踩着火焰向她走来?
芙夏话音未落,忽见闻映潮神色一变,旋即向自己冲来!
“趴下!”
芙夏从小在机构长大,哪遇见过大场面,听见这话,第一反应竟是在想,怎么趴?
摔在地上那种吗?
会摔疼吗?
她怕疼得很。
就在芙夏愣神的这一刹,她的后脖处凉风袭过,紧接着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又冷又硬。
不像活人的手。
恐惧在瞬间缠满了芙夏的内心,她下意识张大嘴巴,欲发出尖叫。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口!
那只手力气极大,把她死死扼住,往后拖去!
她就站在墙前,身后应该只有镜子才对……
兔子仰头看她,眼中刺着猩红的光芒。
她惊恐地挣扎着,几乎不能呼吸。
“过来,芙夏。”
视野模糊的最后,闻映潮冲着她摊开手。
她听到了一片空白的杂音,她没办法分辨来源,也不知道这道杂音的意义为何。可出乎意料,她冷静下来,随后那只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她。
芙夏狠狠撞在镜子上,甚至听到了破碎的声响。
闻映潮及时赶到,拉起摔倒在地的芙夏,不顾她破皮的膝盖,往后面用力一推,一脚踩上那只抓住芙夏的手。
芙夏这才看清了袭击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手和兔子,它们骤然开始焚烧。
那是芙夏的手,镜子里的她的手,被火焰吞噬的腕上,还戴着她加了小猫装饰的终端。
装饰是用来遮挡伤疤的,火星噼啪跳着,没挡好,手腕右侧的疤痕在她眼中蜷曲。
她低头。
看向自己手腕左侧的伤。
毫无疑问,刚才袭击她的,是镜子里的她自己,一个来源于镜子的……复制人。
巨大的荒谬感降临在了她身上。
如果刚刚没有闻映潮,那她会怎么样?
被拖进镜子里吗?
芙夏一阵犯恶,想吐。到头也没吐出来,而是咳得没了力气,坐在地上,腿脚发软。
“起来,”闻映潮瞥了芙夏一眼,话说得毫不留情,“别发呆,镜子里的你在恢复。”
芙夏愣愣看去。
镜中的她匍匐在地,捂着断手的伤口,没有血,头发凌乱地垂在脸前,与她对上视线。
眼神没有感情,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芙夏赶忙站起身。
镜中人有意识,闻映潮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控制住它。
人偶们安静了一天,无人发难。他们正常地生活着,闻映潮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恶意。
与“人偶游戏”的残忍相悖。
未来的人要阻止一场已知原因的火灾,何其容易。
除非,事实从不是档案记录的那样。
把血淋淋的面纱揭露。
闻映潮本以为芙夏是特别的存在,是破局的关键。
她是占卜师的过去,是此处唯一没有意识的个体。
是这样吗?
闻映潮给镜中的意识下命令时,率先停止挣扎的、失去动作的,是芙夏。
然后才是从镜子里抓人的,“另一个芙夏”。
闻映潮猛然意识到——
芙夏不同于其他人偶的原因,很简单。
她是第一个牺牲者。
在闻映潮到来之前,便已无药可救。
芙夏的意识,已经被锁在镜中了。镜子倒映出她真实的模样,催生出承载着她意识的“复制人”。
而彻底成为一具空壳的芙夏,将永远沦为镜中的模仿者。
既视感再度不由分说袭卷了他,闻映潮脱下外套,盖住地上裂成一块块的镜片。隐隐觉得,这样的能力,自己曾经见过。
他甚至能轻易念出它被赋予的能力名。
“二重世界”。
与“意识网络”并列,为繁花之苑五个“S”级能力之一。
闻映潮对芙夏道:“我们走,离镜子远点。”
芙夏被这一遭吓得六神无主,顾不得太多,慌乱地点点头。
“老师,我们边走边说。”
她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尽量不去看走廊上的镜子。
“我,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我。眼睛无处不在。”
她真的被吓着了。
说话哆哆嗦嗦的,话却条理清晰,显然在此之前,就组织过很多遍。
芙夏的语速很快,小步跟着闻映潮,怕说迟了,就来不及了。
“那只兔子,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试探别人,没人能看见它。”
“除了你,老师。所以我想请你帮帮我。”
“我的能力是‘预知’,能看到十分钟后发生的事情。”她说,“我每天都看,每天都很正常,没出过事。我怀疑自己多想,可是偏偏我在来找你之前……”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一滴都没跌下来。
“我就看不到我的未来了,它一片漆黑。”
“所以我看了你。”
她说:“在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看过。”
芙夏一口气讲了太多,咽了咽口水,又飞快地继续。
“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看到的不是你的未来。”
“而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人……”
闻映潮安静听着。直到这里,他才略感疑惑,出声问了:“谁?”
芙夏张了张口。
第47章 占卜(14)
头顶熄灭的灯光忽地闪了一下。
像开灯时接触不良,只有一瞬,便再度黑暗下去。
灯的开关在走廊尽头,靠近镜子的那一边,因为担心方才的事情再度发生,他没带着芙夏过去。
闻映潮没能等到后文。
芙夏不见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消匿在了他的身边。
闻映潮伸手去抓,什么都没碰到,人消失得彻底,比从中逃逸的空气都无足轻重。
他别过头。
身边是一间无人的教室,这个点,里头的学生都已经熄灯离去。
而刚刚灯光闪烁的刹那间,窗前清晰地映出了芙夏的倒影。
影子蓄谋已久。
更让闻映潮感到恐怖的是,镜中人的进化。
从一开始暴露破绽,给闻映潮可乘之机,救下芙夏,到现在,它能抓住眨眼间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个人。
只过了短短几分钟。
闻映潮很安静地站在原地。
芙夏说,她看到自己的未来一片漆黑。
闻映潮调出终端,现在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八。
他点开相册。
在离开综合办公室之前,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上角写着拍摄时间,是今天的九点十八。
到现在,正好十分钟。
“顾云疆……”
闻映潮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情感,来面对这样的事。
理智告诉他,这些只是人偶,是人偶游戏的一部分,预先被编排好的剧本。
闻映潮也不认为自己会对占卜师的过往抱有什么遗憾。
他和芙夏的相处才不到半天。
可他就是心里难受,似乎有什么尘封已久、被他忘却的故事,正埋在意识底,意欲破土。
“顾云疆。”
他忍不住又唤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一些。
“……”
顾云疆那边窸窸窣窣了好久,艰难地在他的意识里摩擦着,闻映潮耐心地等,等感受停止,他第一次得到顾云疆清晰的回应。
“闻映潮,等我。”
闻映潮用气音轻轻道:“等你。”
今晚注定无眠。
停滞不前没有任何意义。
闻映潮回忆着在办公室里看见的布局图,沉吟片刻,抬步往楼下走。
中年级的学生们晚上会在三楼的自习室里学习。
他装作值班的老师,轻而易举地混进教室,巡视了一圈,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他记得宴楠和宴馨乔在这间教室。
这么想着,他上台去,叩了叩桌子。
学生们稀稀拉拉地抬头看他。
“教室里少了点人,有谁缺席请假了?”闻映潮问。
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这话一出,不少孩子环顾起四周,伸长脖子,主动去找哪个位置缺着。
“老师,”坐在角落的小孩举手,“宴楠身体不舒服,他去医务室了。”
“还有玉权,他陪着宴楠去了。”
“嗯,”闻映潮说,“还有吗?我记一下,等会儿让他们到我办公室签个字。”
学生们交头接耳,原本安静的教室小小地嘈杂起来。
讨论了一会儿后,他们齐齐摇头:“没有了。”
没有了?
闻映潮记得很清楚,他在名册上看到了宴馨乔,也是这个教室的。
她显然不在。
闻映潮没追问,他铺开意识网,聆听着人偶们的全部情绪,涓涓细流在其间流淌、蜿蜒,企图在里面捉到点儿蛛丝马迹。
有了。
“行。”
闻映潮临走前,点了个学生:“你跟我出来一趟。”
那学生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拿书挡着自己,乍然被点,浑身一吓。
“就是你,别东张西望。”闻映潮说,“有点事儿,和你交代一下。”
一般人遇见这种情况,通常不会问“为什么”,老师点了就点了,跟着就是。
然而少年明显紧张,再三确认,指着自己:“我,我吗?”
闻映潮一锤定音:“对。”
少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他向同桌投出求救的眼神。
同桌觉得奇怪:“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让老师带你去医务室。”
“……”
少年踌躇:“可是……”
闻映潮打断少年的话:“别磨蹭。”
“出来。”
两个字的命令,让人无从抵抗,少年忽感自己的意识被什么抓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地,向着闻映潮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教室。
“砰”。
教室门被夜风合上。
等少年恢复意识时,冰海寒凉的风从他的颈旁擦过,如刀子在割,他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哆嗦。
他发现这不是错觉。
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机构的绿化小树林,平常鲜有人至。浅薄的光被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看得见闻映潮晦暗不明的一双眼,和贴在他脖子旁,锋利的刀刃。
“外头冷,我说不清我什么时候会手抖,”闻映潮含着笑威胁他,“我劝你实话实说,我们速战速决。”
“配合的话,我就开始了。”闻映潮说。
少年根本不敢动作,生怕闻映潮一个“不小心”,一刀封喉,提心吊胆地咽了咽口水。
闻映潮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目光死死盯着旁边的刀子,结结巴巴道:“新……新比菱……”
意识不对。
闻映潮将匕首往下压了几分。
“叫什么?”闻映潮重复了一遍。
“心尼,心尼!”少年失声。
闻映潮说:“哦,是男生啊。”
心尼:?
不然呢?!
“你哭了,”闻映潮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塞到心尼手里,“给你五秒钟,擦擦眼泪。”
心尼快速接过,胡乱地抹了两把,鼻头又酸又难受。
“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闻映潮说,“你从哪里来?”
“谁说没有!”少年很急,“有,有的!只是被抹掉了,被抹掉了而已!你去教室问问,他们都认识我!”
“抹掉了?”闻映潮问,“系统库里也没有你的数据。”
他没看过系统库,这话是诓他的。
心尼又哭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求你了,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闻映潮疑惑道:“们?”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家人都没有,我只是想活着,只想活着啊!”
他恐惧得厉害,精神几近崩溃,终于在高大的生存压力下爆发。
“别激动。”
闻映潮控着力道,恰恰好在他脖旁划出一道伤口。不疼,但如一盆冷水淋头,心尼生生地停住了。
人偶的皮肉里翻出的是塑料零件。
可能在他们眼中,与真实的血肉无差。
“声明,我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要说谎。”
“我相信你不会愿意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
如果顾云疆在这里,他一定会发现,此时的闻映潮正如那个漠视一切的冥渊之主般,目光残忍,手段疯狂。
心尼尖叫:“我说,我说,不要杀我!”
他语无伦次道:“是镜子,是镜子!”
“名单上的人,照过镜子的人,存在都会被慢慢替代!”
“我和别人说过,我说过那些人怪怪的,我说过……没人信我……我都要以为我疯了……”
“直到前两天,我陪着一个女生去找老师,打住校审批,照到了镜子……”
他要疯了:“这破地方镜子无处不在,我躲不开,我真的躲不开!”
“说了,别激动,冷静点好好讲,”闻映潮单手搭上心尼的肩膀,“不、要、乱、动、啊。”
心尼险些忘了呼吸。
“你的能力是什么,”闻映潮猜测,“这个能力不会很强,你又是唯一能察觉替代的人。”
“说明在替代的过程中,人的外表和行为,与先前相比,不会有太大变化。”
“你既然和别人说过,想要别人相信你,就不会随便找个人。他肯定拥有能看透内在的能力。”
闻映潮一通分析下来,心尼冷汗涔涔。
都对了。
“是‘镜像颠倒’吗?”
闻映潮自然而然地吐出了这个名称,随后他缓声感叹道:“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命名方式。”
“只要是通过反射落到你眼里的东西,它们的左右都会颠倒,就像一个‘厂’字,你在镜中看到的它就是‘厂’,而不会变成‘乁’。”
闻映潮的声音很凉:“我说得对吗?”
心尼震惊到无以复加:“你究竟是谁?”
“这不重要,”闻映潮说,“重要的是,你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判断,谁在被替代,对吧?因为替代者本身,就是镜子。”
“而依据就是,你眼里的‘左撇子’变多了,对吗?”
闻映潮从心尼的意识里得到了答案。
“那你还挺仔细的,都能发现人的惯用手变了。”
他真的把心尼一层层剖开了,能力意义上的。
心尼牙齿打架,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下瞟,看见的是右手。
“有多少人?”闻映潮问。
“不,不多,”见识过了闻映潮的可怕,心尼老老实实地回答,“就三个,我们教室的宴楠和玉权,高年级的芙夏。”
“我只认识他们三个,知道他们都是右撇子。”
“宴馨乔呢?”闻映潮问,“今天也没在教室看见她。”
“宴馨乔?”
心尼一愣。
“宴楠的姐姐?”
心尼说:“她是正常人,没变。”
闻映潮静静看着心尼。
“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闻映潮说,“没有人对她的离去提出异议,没有人奇怪她为什么不在。”
“她在哪里,”闻映潮说,“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第48章 占卜(15)
夜到深处时,只有闻映潮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提着被吓晕的心尼,跟扔尸体似的,把人丢到墙角。
人偶的躯体撞上去,如他所料,毫发无损。
嘎吱嘎吱地响。
闻映潮不过吓吓他,没想到,在吐露宴馨乔的下落与被他“杀死”之间,心尼选择了直接晕。
人偶的构造是粗暴的,泼冷水等行径没法将他们唤醒。
外面正好有值班老师路过,探了个头进来。
“呦,这么晚还加班呢?”
闻映潮挡住角落里不省人事的心尼,笑笑:“这不最近忙吗?”
外面那老师感叹道:“是啊。”
“但也值得,咱不就盼着这帮小崽子们好好长大吗?我查完这一趟得下班了,女儿在家里等我呢。你也是,早点儿回去。”
闻映潮跟他打趣:“我家里又没小孩,急什么呀。”
值班老师:“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在一起不容易,别让人等太久。”
闻映潮:……
他和顾云疆的事连游戏NPC都知道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勾着唇角,装出一副“谢谢关心”的表情,胡诌道:“最近吵架了,需要冷静冷静——你别管。”
“我懂我懂,正常,哪有床头人不吵架的,”那人一摆手,“我去查寝去了,明天见。”
闻映潮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嗯。”
“明天见。”
他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渐走渐远,在走廊的尽头消散,把手底下的个人档案又翻过了一页。
这是宴馨乔的学生档案。
他从个人办公室的教师终端上拷下来的。
好在这场游戏讲究逻辑缜密,他的假终端也拥有机构的内网权限。
前半部分与安娜的档案大差不差,出生日期、亲属,以及个人身份码,一模一样。
宴馨乔的能力评级还是“D”,比未来的安娜要低一些,在这方面有所波动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宴馨乔的能力名。
白纸黑字,“空间转移”。
与安娜的“心灵之声”大相径庭,绝不可能是半途发生了变异,这俩连能力的发展方向都不一样。
闻映潮直接在后台检索关键词“心灵之声”。
果不其然,页面上蹦出了一个新的档案。
也是熟人。
这所机构中,心灵之声的能力者只有一个,名为徐殊。
她和芙夏同级,去年就办了住校,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有意思的是,在她升入高年级前,和宴馨乔住在同一个寝室。
还是对床。
闻映潮一下一下地叩着桌,这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动作。为了缓解顾云疆的症状,他把这些信息加以梳理过后,顺带掺上了安抚性的意识流,展现给顾云疆。
他们目前唯一的关联便是甜言蜜语,通过这种方式传达的效果不会太好,但聊胜于无。
他听到顾云疆说:“不用。”
对方努力地把话表达清楚:“你在人偶游戏里,你更危险。”
他能有什么危险?
既然这么担心他,早干嘛去了?
闻映潮没理顾云疆,他忙着销毁证据,把拷贝下来的的档案删掉,残留的纸质信息扔入粉碎机里,搅成渣渣。
他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余光瞥见窗外有两个人影。
意识是空的,与芙夏一个症状。
“咚咚咚”。
人偶敲了三下门,声音洪亮:“报告!”
闻映潮一听就知道,这是玉权的声音。
他若无其事地关闭粉碎机,抽出纸巾擦擦手,接着略略抬高声音,冲着门口回应道:
“请进。”
宴楠和玉权站在门口。
玉权率先开口:“老师,我们是来签到的。”
闻映潮还记得这茬:“过来,自己在名册上找。这么晚,寝室都要关门了。”
玉权补充:“还有假条,拜托老师帮忙审批一下,终端上也申请了。”
闻映潮问:“去做什么?”
他们递过来两张请假单,上面写着身体不适,要去医院,还附上了医务室的证明报告。
发烧了。
闻映潮看着玉权:“宴楠身体不舒服,你也跟着去?”
“他要有人陪着,不然这么晚了,路上可能出事。”玉权说。
想了想,他又补充:“太晚了,老师们都下班了,也找不到别的大人来。”
太拙劣了。
“宴楠不是还有个姐姐吗?”
闻映潮在终端上驳回玉权的请假申请。
“还是说,你觉得你比他孪生的亲人更合适,他被姐姐欺负了?”
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的宴楠猛地抬头。
“没有,我姐姐很好,她这两天不方便而已,”宴楠一字一顿地讲,说完,又转向玉权,“别担心,我自己去也行。”
“自己去,出了事谁负责?”
闻映潮收拾东西起来:“不方便就算了,我送你。玉权,你回去吧,我跟宿舍管理打过招呼了。”
玉权被强行截胡,憋着口气,欲言又止。
闻映潮把未签字的假条还给他:“还有什么问题?”
玉权闷闷道:“没有了。”
不知为何,平时面对老师毫不犯怂的他,头一回在闻映潮面前,感受到了不知名的恐惧。
由心而生,这种感受,如同他被闻映潮紧紧捏在手心中一般,只要对方用力,他便会停止呼吸。
玉权和宴楠交换眼神,指指角落的位置,被闻映潮用箱子挡住的心尼露出了半条腿。
他做口型。
“小心”。
逃不过闻映潮的眼睛,破绽是他故意漏的。
这场人偶游戏里,所有他熟知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秘密,扑朔迷离。
他们恐惧宴馨乔。
却并非在恐惧这个人本身,起码宴楠不应如此。
他说:“你到外边等我一会,我打个卡就送你去医院。”
宴楠跟玉权顺从地退出办公室。
闻映潮三下五除二地找出绳子,给心尼捆了一层又一层,又翻出其他老师的黑胶布,给人偶的眼睛嘴巴蒙上,最后粗暴地塞进箱子里,压到角落,确认这人不会脱逃后,准备回来再处置他。
反正是人偶,不用呼吸,也不用吃喝。
闷着吧。
做完这一切,他才推门出去。前后不到五分钟。
门外只剩下宴楠,但玉权没走,他在角落观察着闻映潮的一举一动。
“走吧,”闻映潮说,“去医院,烧得厉害了和我讲。”
宴楠顿了会儿,才说:“好。”
说是陪着宴楠,除了试探之外,闻映潮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知道这个虚假世界的实际可行动范围能有多大。
像顾云疆所经历的那场大逃杀,涵盖整座城市。
闻映潮带着宴楠往门口走,还未接近,就已得到了答案。
远远能够看见,福利机构的外部是一水如浓墨般的漆黑,仿佛只要他踏出一步,就会被吞噬殆尽。
至此,他确信,这场游戏只允许在机构之内进行。
“老师,你要怎么出去呢。”
宴楠忽然停住步子,扭头问他。
“这外面对你来说,可是无可踏足的禁区。”
果不其然,他和芙夏一样。
被镜子吞噬意识的人,能辨认出闻映潮外来者的身份。
想必玉权也是如此。
“既然你可以离开,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出去?”闻映潮反问他。
人无法抵达的地方,人偶必然无法前往。相反,人偶不能去的地方,人却不一定有此限制。
这是人偶游戏的规矩。
所以,如果宴楠可以,闻映潮也一定行。
宴楠一噎。
他问:“你是意识的执灵者?你读了我?”
宴楠的能力“链接”,除了能利用旁人的能力外,还能够快速获知对方能力的类别。
闻映潮摊手:“想多了,正被镜中的复制品取代的人,本我的意识可不在自己身上。”
他说:“只是你和外面的那个宴楠一样单纯,好猜而已。”
听到闻映潮用“单纯”来形容自己,宴楠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垮了下来。
“你知道外面是至深的黑夜,你知道自己不是真实的人,身处一场游戏当中。”
“一次次循环,一次次重启。”
“一次次被镜子吞噬,被烈焰舔舐。”
闻映潮将手背贴上宴楠的额头,不温不凉,没有发烧的迹象。
他脸色一转,微微屈膝,让自己与宴楠平视。
这种情况下,闻映潮的声音贴心又温和:
“不是说去医院吗?你怎么不走了?”
“不是打算出去吗?你能出去,我也能。”
“身体不舒服可不能拖啊,今早去看才是上策。”
闻映潮越靠越近,他每靠过去一步,宴楠就后退一步。
“让你来试探我?”
“你们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我想想,是芙夏来找我的时候,还是我刚一出现的时候?”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所有人里,你最好懂?”
宴楠很久没遇到过这么有压迫感的玩家了。
或者说,他们很久没遇到过玩家了。
没有人能拯救他们,所有参与过这场游戏的人,全部和他们一起,被混乱的无尽深渊吞噬。
从芙夏信号消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决定主动出击。
——芙夏还是死去了。
他们围绕着既定的命运转圜,其中历经无数分叉,最终都指向同一结局。
“医务室只是一个幌子,那时的你们,正在暗处观察着我,”闻映潮步步紧逼,“你们需要确定我是否值得信任。”
宴楠撞上墙壁。
他无助地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了。
闻映潮手上握着匕首,在指间灵巧地打着转。
“现在,答案是我很危险,对不对?”
他轻轻叹了口气:“离开游戏的方法,改变故事的结局……多简单啊。”
“提早到来的死亡,也算改变结局的一种。”
第49章 占卜(16)
南桥。
屋子里没有点灯,阴阴沉沉的,小卧室的梳妆镜前,一支红色的蜡烛烧着,安娜浓妆艳抹,拿着把木梳,上头像是喷了过量的香水,气味厚得不行。
将自己的长发从头梳到尾。
“捉迷藏,捉迷藏,”她边梳边碎语,语调婉转悠扬,像唱歌,“新娘穿着红嫁衣,路边的鸟儿叽叽叫,守护灵来把它抓。”
“捉迷藏,捉迷藏……”
安娜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自问道:“消失的鸟儿去哪了呢?”
搁在桌台上的终端不适时地“嗡嗡”震动,安娜瞥了一眼,上面显示着天网的官方号码。
“守护灵来了。”她说。
安娜接起通讯,再开口时,她还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受害者,光鲜亮丽的大明星。
“您好?”她问。
终端那头的声音沉默了。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转瞬即逝,甚至还没有一秒钟的时间,对方就礼貌地给了她回应。
“您好,安娜小姐,”陈朝雾的语气不疾不徐,“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我是天网的官方人员,接下来希望您配合我们,来做一些调查。”
安娜面无表情。
可她的声音又娇又脆,还带了点儿愧疚,任谁来听,都会觉得这是个急于知道真相的无辜女孩。
“好的,是有结果了吗?需要我现在过来吗?”
人设都是外界给她包装的。
她不擅长伪装,她讨厌伪装。
“不必,我马上带人到你家楼底,我们简单聊聊吧。”
“我们得到了徐殊的遗书,里面的内容与你有关。”
安娜捏紧了手里的终端。
她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挤出一个又假又难看的笑。
“捉迷藏,捉迷藏……”
她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圆月正当空。”
“圆月正当空,如明镜,小鸟溺于倒影中。”
冰海。
闻映潮手里那把刀贴在宴楠的脑袋旁。
脸被割破了皮,再近一点,就是他的眼睛。
宴楠不需要呼吸,头发挨在冰凉的铁栏杆上,身后就是无尽的黑暗,他被闻映潮压住咽喉,挣脱不得。
“你……”
宴楠说话艰难,断断续续:“你不动手吗……”
闻映潮撒开他,宴楠立刻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场景有点儿似曾相识。
闻映潮回忆了一会儿,想起当时在意识囚牢,顾云疆也是这么对他的。
他当初还在想,顾云疆这些手段都是跟谁学的。
原来是自己。
闻映潮好像听见顾云疆在自己意识里笑。
他无所谓,拎着宴楠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动手?像其他玩家一样拿你探路?”闻映潮松手,让宴楠能好好站着,“还没那个必要。”
宴楠嘀咕道:“以前拿我们探路的都被喂镜子了。”
“你可以喂一个试试。”
闻映潮不想拐弯抹角,浪费时间,简单威胁一下就差不多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想结束循环,从人偶游戏里解脱吗?”
“想就听我的。”
宴楠猛地一震,瞪大眼睛看着闻映潮。
闻映潮说:“我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通关不是我的目的。”
“我需要知道你们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闻映潮垂眼,“能透露吗?”
宴楠摇头。
那就是有禁制。
和沈天星一样。
宴楠犹疑着问:“你真的是我们在等的人吗?可以破局吗?”
“可以的话,我不介意把真相全都告诉你。”
闻映潮问:“万一我骗你们呢?”
宴楠笑道:“我们可以重来无数次,你们只有一次生命。”
尽管那“无数次”,包含了他们最尖锐最痛苦的回忆。
“好,”闻映潮答应他,“我保证,会让你们完好无损的,走到结局。”
“我们不要走到结局。”宴楠反驳。
“走到结局,就算结束游戏。就算你是意识的能力者,也没法把我们带出去,意识依然会在下一场游戏里继续轮回。”
他说:“我们被困在这里,我们操纵着无物的躯壳。就算结束,我们也不能安息,意识继续在此处消磨破碎,死后无法归于蔷薇墓土。”
宴楠的语气愈发悲凉:
“你说我和外面的我一样好懂,看来你见过他,关系也还可以吧?”
“他们都还活着,可我们在这里,他们的意识,又从何而来?”
这话说得很明白。
闻映潮也懂了。
游戏外的玉权,那个酷似人偶的宴楠,以及占卜师——他们有意识,有生命体征,有喜怒哀乐,是活生生的,无可置疑的人。
“这就是真相。”宴楠说。
随着宴楠的话越说越多,头顶一轮圆月阴冷地投下薄薄月光,如注视。
闻映潮谨慎地替他挡住所有能映照身形的东西,但宴楠就像当时芙夏那样,话越讲越快。
“我要触犯禁制了。”宴楠冲着他笑。
“我们见到过很多人,送走过很多人,不少人知道冰海福利机构最后的结局,是火灾。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细心些的会发现,火灾的前一晚,是月蚀之夜。”
月光无法彻底挡住,闻映潮靠过去,发觉宴楠手指冰凉。
人偶本来就没有温度。
但此刻宴楠的体温冷到了极点,就像在摸一块冻实了的冰块,根本不能说是正常。
“外面的‘我们’,是月蚀催生出的复制品。”
“因为我们想活,月蚀就满足了这个愿望,创造出了一些……情感与记忆与我们一模一样的诡物。”
“如此荒谬。”
“我知道,这个能力叫二重世界。”
闻映潮眼见着宴楠的身躯逐渐冷去,而自己竟对此种状况束手无策。
他是不是逼得太过了?
“不用透露那么多。”
闻映潮想找个东西,封住宴楠的嘴,让他别再继续,可是一无所获。
最后只好给出承诺:“我自己能调查,一定把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宴楠拨开闻映潮的手:“没人能逃脱月蚀。”
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没关系,这次失败了,我们还有下次。”
“疼痛只是片刻的事,我经历得多了,剩下的话都太重要,我会被立刻抹掉,就再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吧。”
宴楠的身体开始分解,消散,如那个透支全部力量的人偶一样,他也在透支自己的全部,反抗禁制。
“可以去管理处看看,那里有往期的学生资料。”
“还有我姐姐,和徐殊。”
他骤然在月光下破碎了。
毫无预兆,裂成一块块残片,迸溅得四处都是,蹭着闻映潮的脸飞过去,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来不及说。
月蚀可以逃脱,月蚀已经被解决了。
做到这些的人,名为顾云疆。
玉权站在不远处的楼道上,趴在走廊边,那边的视线正好能将门口发生的所有尽收眼底。
视线特别冷。
“你这么单纯,”他死死捏着栏杆,“说了小心,为什么不长记性,为什么相信玩家,为什么每次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能重来又怎么样?”
“硬生生被月光扯成碎片,多疼。”
闻映潮半蹲在那里,盯了很久很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探出手心,一点一点收集宴楠的人偶残片。
这个身躯里没有意识。
塑料渣子硌在手心里,有点儿疼。
“顾云疆,”他不知道还能找谁问,“你在我意识里看着吧,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顾云疆没出声。
连点动静都没给他。
闻映潮垂下头,眼眸再次不受控制地流转出金色光芒,有东西在里面复苏,生长。
自从系统消失之后,他越来越难以自控了。
“闻映潮,你听我说……”
谁的声音?
和顾云疆在一起时,尚能被对方出格的行为引去注意力,可轮到他自己行动,便无所不用其极。
宴楠就算是人偶,看着也才十四岁。
心尼也一样。
“闻映潮,理我。”
理谁?
他能面不改色地作出威胁,言语里处处是对目的之外的漠视。直到宴楠破碎的那刻,才不轻不重地被什么捏了一下。
他想,可能他真的没救了。
“闻映潮!”
好吵。
他来自冥渊,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遗落之城。
“你妈的,闻映潮,国王诅咒!”
“再不理我,信不信我喂自己一包甜言蜜语!”
估计是把人逼急了,顾云疆竟然爆了粗,这声叫骂在脑子里尤其响亮,隔着一道虚实的膜,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
闻映潮一个激灵,堪堪回神:“什么?”
他琢磨片刻,表示不理解:“你喊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喂甜言蜜语?”
顾云疆光是在闻映潮脑子里喊话,就够他费劲的了,现在只想当空吐血。
重点是这个?
他加重了自己的动静,咬牙切齿:“国、王、诅、咒!”
此前顾云疆感受不到,那颗种子埋得太深了,而且死去很久,毫无动静。
但从入夜开始,就隐隐有了生长的趋势。
但顾云疆身心俱疲,一时没能发现。
飞机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冰海。
也就是在宴楠向闻映潮吐露部分真相的时候,这颗种子开始疯长。
游戏里的月光向闻映潮投下一隅,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顾云疆猝然睁眼。
闻映潮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被国王诅咒控制着,且无法得知,这颗种子什么时候影响了他的意识。
若不是他……
顾云疆一阵后怕,回过神,掌心全都是汗。
闻映潮在顾云疆的提醒下,总算注意到了这点。
他眼里明亮的金色迅速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手里还捧着人偶碎得不能再碎的残片。
“对不起,我不小心失控了,谢谢提醒。”
闻映潮停了停,又慢慢开口:“所以你要警告我,让我停下来,为什么是你自己吃禁药?”
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顾云疆:……
顾云疆两眼一黑。
第50章 占卜(17)
冰海的夏天亮得早。
闻映潮一宿没睡,管理处的权限不对他开放,于是去找工具撬门,竟还挺结实,差点触动了旁边的报警系统。
无法,只能等第二天人都来上班了,再申请下权限。
闻映潮找了个角落,镜子无处不在,里面映出他的身形。他就着镜子研究了一会儿,很可惜,镜中世界并不对他开放。
不知是没注意到他,还是等待时机,预备吞噬。
亦或者……直接拒绝。
闻映潮也知道,玉权在跟踪他。
玉权不像宴楠那样纯粹,心思缜密,他伪装得很好。但很可惜,他跟着的人是闻映潮。
能在感知范围内捕捉到所有动静的闻映潮。
就算现在的玉权是一具被抽空了意识的人偶,他走路时带起的风,衣摆摩擦时的声响,不是假的。
而周围的意识,哪怕本人不自知,也都会跟着这点声响作出微不可察的反应。
足够闻映潮推出玉权的位置了。
但他不想多管。
和他接触过的两个人偶都没逃过劫难,还有一个是他逼出来的,他亲手造成的。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蒙蒙地亮。闻映潮从自助贩卖机里买了根美味棒,嘎吱嘎吱地咬。
顾云疆与他相连的信号也变得越来越通畅:
“你不去睡会吗,趴着也行。”
“不睡,”闻映潮说,“没心情。”
顾云疆:“因为发现自己在员工宿舍没寝?办公室有躺椅,打开了就是张小床。我都看见了,你没看见?”
闻映潮:……
自己知道就行了,干嘛要拆穿他!
“不困,”他不客气道,“你下飞机了没,和你队友汇合了没,赶紧把他们都抓起来,然后来游戏入口接我。”
顾云疆哭笑不得:“我的哥哥,抓人要批准的。”
闻映潮:“违规操作,不会?”
顾云疆:?
顾云疆大脑宕机。
神经病啊!
“谁教你的?”他思考着,“拜维?那家伙满嘴跑火车,别跟他学坏了。”
“嗯,”闻映潮坐在台阶上,咽下最后一口零食,“你说得对,所以究竟到哪了?”
顾云疆说:“到冰海了,一会在机场下,我还会带两个队友来,从总部那城市过来还近点,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免了。”
闻映潮一挥手,给空掉的包装来了个隔空抛物,卡着垃圾桶的边儿掉进去,拍拍衣服起来。
“你队友,我认识什么?反正都把我当嫌疑人看,你不也是吗。”
顾云疆:“但我会心疼你啊。”
闻映潮笑出声来。
顾云疆茶里茶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嘴上话都是放屁,下回见面,照样背地里捅刀子。
“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还心疼我,看我信吗?”
闻映潮戳他心口:“甜言蜜语副作用还在吧?别装轻松了,赶不过来就慢点,我离了你又不是不行。”
“我担心你呀。”
顾云疆还在跟他嬉皮笑脸。
同城就是好,信号都稳定了,聊这么久也没掉线。
闻映潮:“已读。”
顾云疆委屈巴巴:“你不信我?”
闻映潮:“一。”
顾云疆:“还愈发敷衍了!”
他感受了会儿清晨的风,大早上的,寒风冻人。没多久就裹紧衣服退回办公室,把门窗锁好。
“话说回来,昨天你捆上那个人偶,该把他放出来了吧?”顾云疆说,“别忘了。”
“急什么,跑不了。”
闻映潮慢慢悠悠地把箱子搬下来,又找了把剪刀,像拆快递那样,在开口处的胶布上一划。
“我还打算趁着上班之前,再问问话——”
来着。
问个锤子。
闻映潮把人偶塞进去的箱子里,此刻只剩下了一捆麻绳。
不可能有人动过,箱子的布局还原得一模一样,连胶布也是,没有重新封装过的痕迹。
闻映潮默了默,脸色未变。他把绳子拎出来,仔仔细细摸着箱子内部。
“我服了……”他低声骂道,“这部分是光滑的。”
箱子的侧面,竟然贴了一块镜子。
特别小,在角落里,也不反光,但折角在光下刚好能映出箱内的全貌。
镜子在无光的条件下无法映出人的影子。
昨晚心尼还未出事。
几分钟前,他还能感知到对方的意识仍在。因此不紧不慢。
也就是说,在闻映潮开箱的那一瞬间,镜中的复制品,以他无法阻拦的速度动了手。
真失败啊。
更失败的是,闻映潮发现自己并不为一个人偶的离去感到悲哀。
“别哭,闻映潮,我在呢。”顾云疆轻拍他的意识。
闻映潮:?
他疑惑道:“谁哭了?”
“我感受到你的心灵在哭泣。”顾云疆说得一本正经,随后不满道,“我好心想安慰你,结果你一点都不配合,那下次就别怪我骂你了。”
闻映潮:“……”
戏真多。
现在心尼的线索也断了。
运气背到家了。
“他们以前遇上的玩家也这样吗,碰谁谁出事?”
闻映潮很认真地思考。
顾云疆:……
怎么想都不可能,不然这帮人偶见到闻映潮,第一件事肯定是把他干掉。
“分享一下自己的猜测吧,”顾云疆咳了一声,“反正现在我俩通话也顺畅了。”
再也不用感知五分钟,掉线两小时了。
“我猜到的,都和你讲过,”闻映潮拉来顾云疆之前和他提的躺椅,抱着外套钻进去,“单说一点,医务室老师肯定是他们的人,不然发烧单哪来的,体温计一量,才七八度。”
“嗯,”顾云疆补充,“还有,心尼不是他们的人。”
“我知道,”闻映潮说,“他不过能力特别点,其实根本不清楚游戏轮回的事。”
“他们对宴馨乔的态度也是个问题。”
闻映潮躺在椅上,翻了个身,给终端定闹钟。原本的计划随心尼的消失被打乱,他决定小憩三十分钟。
“他们都不敢提及,不愿多讲。其他人偶就算了,为什么知道自己会轮回的那些……暂且称作觉醒者吧,为什么他们还要顾虑这么多。”
闻映潮说:“他们不害怕宴馨乔,宴楠最后还管她叫姐姐。”
“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被说出口的禁制。”
“宴楠就是在提及宴馨乔与徐殊之后破碎的。”
顾云疆没接闻映潮的话,通过相连的意识,他知道闻映潮要休息了。
“终于舍得歇啦?”顾云疆轻轻说,“晚安,前男友。”
什么人啊,还要加个后缀。
“你也一夜没睡吧,赶着飞机,落地前也抓紧眯会儿吧,”闻映潮吐出一口气,“晚安,顾云疆。”
虽然天已经薄亮。
顾云疆不可能睡,甜言蜜语带来的精神折磨如影随形。
饶是如此,他依旧哄着闻映潮,应了声“好”。
“等我来接你。”
好奇怪。
闻映潮想,顾云疆今天吃错药了?这么迁就他?
他不知道的是,在顾云疆出发去冰海前,对方的终端上就收到了一条私人信息。
邮件名:报酬。
邮件内容是一张图片。
那瞬间,顾云疆的呼吸仿佛停止。
他看见了心尼家中的相框与照片,看见了它们还完整时的样子。
2718年6月8日,摄于冰海。
七年前。
镜水市的国王诅咒发生那天。
照片上有三个人。似乎是抓拍的,最左边的那个人身形有些模糊,但顾云疆认得出来,是闻映潮。
他捏着两杯奶茶,向照片右边摆姿势的两人走去。
背景,是冰海福利机构的废墟。
遥遥看去,能隐约瞥见远处冥渊的虚影。
冥渊在窥伺着他们。
顾云疆回想起,在那一天之前,闻映潮曾和他讲过,有事要去冰海一趟。
他以为那是糊弄自己的谎言。
他以为……
身后的人提醒他:“哎,别停着不动啊,排队过安检了。”
顾云疆回过头,想说声抱歉。
那人一愣:“你……怎么哭了啊?”
他哭了吗?
顾云疆忙抹了把脸,说是哭,其实并不贴切,他从头到尾只落了一滴眼泪。
“没事,眼睛干。抱歉走神了,谢谢提醒。”
他笑笑,跟上前方空去一大截的队伍。
你看啊。
就算他无法确定照片与日期的内容是真是假,但哪怕有一点点的可能,有一点点闻映潮不是凶手的可能——
都足够让他崩溃了。
闻映潮躺下后,顾云疆脑子里的另一个场景就黑了,牵连着二人意识的主力者偃旗息鼓,他终于有了片刻停歇的机会。
能全身心地浸泡在最后的幻象里。
一刀,又一刀。
流淌满地的血液早就干涸,顾云疆跪在闻映潮冰凉的躯体上,呼吸很轻,抖着手去摸那些他亲手刻下的伤痕。
他俯下身,去听闻映潮的心跳。于是血粘在头发丝上,黏黏的。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在流泪。
“你算计我,闻映潮。”
顾云疆的声音破碎,被冥渊穿堂的风揉着,含混不明。
“你算计好的,要我亲手……”
他笑了,笑得很漂亮,可是脸上的眼泪滚个不停,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闻映潮灰白的脸上,救不回他失活的体温。
“骗子,不是说这都是我的梦魇吗,不是说现实的你不会死吗,不是说……”
“不是说等结束之后,陪我去蔷薇墓土的吗?”
顾云疆在自己的肩膀上划下第一刀。
这个位置不伤及筋骨,只会疼,不会出事。
“不要骗我,你睁开眼,再看看我。”
他把头埋进对方的胸口,紧抓着闻映潮的衣袖。
“别丢下我。”
“顾云疆。”
这声轻唤把他拉回现实。
顾云疆睁开眼睛,眼前的闻映潮依旧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但另一个意识掺了进来,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肩膀上的伤口。
顾云疆在这样的情景中,深吸了口气。
“怎么了?”他跟个没事人似的,用愉悦的语气回应,“你才休息了多久,这就醒啦?”
“嗯,睡不着。”
他说:“我想起来一件事,你转我点东西。”
顾云疆:“要什么?”
闻映潮:“你队友那个,可以入侵终端的病毒小程序,发我。”
“你通过意识把相关信息告诉我就行,我自己研究。”
顾云疆没问他要干什么:“好。”
他多讲了一句:“刚醒就干正事,你不累吗?”
闻映潮关掉终端定好的闹钟。
上面显示还有十八分钟响铃。
“你陪陪我,”闻映潮说,“陪陪我,我就不累了。”
“真难得呀,你也有请求我的时候?”
顾云疆懒懒支着头,不再理会那交错的幻境。
“可我明明一直都在陪你。你要这么说,我要伤心了。”
“那你伤心吧。”闻映潮忙着把躺椅复原,不重不淡道。
他知道顾云疆的潜台词。
对方没明想,更没明说,但他就是知道。
顾云疆想说:
“闻映潮,你陪陪我。”